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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1 21:59:19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6-11 22:15 編輯

作者:惜之
書名:美人淚娃兒
系列:孟家女之二

【內容簡介】
這臉蛋長的美,肚裡又有幾滴墨水,
照理說去當人家的丫鬟,應該挺吃香的才對嘛!
唉~怪只怪她沒事長的這麼每幹嘛?!
不但小姐愛欺負她,連下人也卯起來排斥她,
最後還被當場癆病鬼給扔上街……
要不是衝著她那酷似那張酷似他未婚妻的臉,
她哪有機會讓他撿來活命呀啊?
這寄人籬下合該就得認命,
他供她吃供她住,沒把她當下人使喚已經是看得起她了,
更何況人家大將軍愛的可是正牌格格,
她哪有什麼身分地位去跟人家爭排名?
啊?!連格格病死也算在她頭上?!
怪她沒盡心盡力照顧好他的妻?!
那現下呢?莫非要她一命抵一命?
不必?!他只要她這個「替身」學的像樣點就成了?!


【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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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1 22:00:43

【楔子】

  天大寒,瑞雪紛飛,地上積了層厚雪,單薄的孟家女兒一字排開,跪在府衙門前。

  她們個個身體瑟縮,紅唇凍成青紫,但握緊的拳頭表明了她們的堅持。

  「藍兒,先帶妹妹們回家,不要再跪了,大老爺不會放你爹出來的。」陪她們一起來的王大叔,捨不得小娃兒受苦,想拉起她們四人。

  她們是石頭村裡,孟秀才的女兒,孟予藍、予青、子橙、予墨。

  石頭村顧名思義滿地石頭,不易耕作,幸好有一彎澄澈溪流,帶來少許漁獲,讓石頭村民不致飢寒交迫。

  連著兩年大旱,石頭村裡的男人,紛紛往揚州城裡找工作,賺了錢好送回石頭村養家活口。王大叔是這樣、李大伯是,張大哥是.孟秀才自然也是。

  去年,孟秀才受聘,到城裡蘇老爺家教導公子。小姐讀書習字。臨行前囑咐她們要好好照顧體弱的娘親,四個乖巧女孩應了,盡心盡力張羅起一個家庭。

  年初,她們的娘親熬不過一場風寒,病逝家中,她們托人到城裡找爹爹回家,哪裡知道,惡耗接踵而至。

  回鄉的張大哥帶來口訊,說她們的爹爹被關入府衙大牢。

  草草葬過母親,四姐妹帶著簡單行李,一路迢迢來到城裡找王大叔幫忙。經四方打聽,才曉得事情經過——蘇府姨娘丟了幾樣首飾,家丁遍尋不著,後來居然在孟秀才房裡找到,加上大小姐和二少爺指證歷歷,說他們經常看見夫子在娘的樓閣附近鬼祟。

  這一來,人證、物證齊全,孟秀才被判服役三年。

  「大姐,爹爹不會偷人財物,是不是?」年紀最小的墨兒問。

  「當然是,你忘記了嗎?爹爹是怎麼教我們的?」年方十歲的藍兒回答。

  「爹爹說,不義之財,不取;不義之事,不做。」青兒接口,她是孟家老二,身體最弱,她呵著凍僵的雙手,小小臉蛋蒼白無血色。

  「爹爹是被誣賴的,我要他們還爹爹一個公道。」橙兒義憤填膺。

  「就算想替你們的爹討回公道,跪在這裡也沒用處,要不,咱們先回村裡,大夥兒湊湊銀子,請一名狀師幫孟秀才翻案。」

  「王大叔,請狀師要很多銀子嗎?」天真嬌憨的墨兒問。

  「這行情……我也不清楚,不過,我可以托人打聽。」王大叔抓抓頭,想不透自己怎麼會成了她們的救命浮木。其實他不過是個粗人,字沒認得半個,只是看到無依的小孤女,誰都會想伸手扶上一把。

  「再貴,我們也要找回爹爹的清白名聲。」急躁的橙兒說。

  「既然如此,我們先回去吧!回去想辦法將爹爹救出來。」藍兒站起身,將青兒扶起。

  在一行人將轉身離去時,府衙大門開啟,四人齊回頭望。

  「喂!你們是不是孟秀才的家屬?」

  「我們是,官大爺,你們要放我爹爹出來嗎?」墨兒衝向前,不顧一臉眼淚鼻涕,拉住官差衣袖問。

  「你們等等。」他不耐煩,甩開墨兒,回頭向裡頭招呼。

  沒多久,扛著破草蓆的差爺走出來,把手中東西往地上一攔,大聲宣話。

  「孟秀才犯竊盜罪,罪證確鑿,判刑三年,今晨在獄中畏罪自殺,遺體發還家屬安葬。」

  「畏罪自殺?不可能啊!爹爹向來義理,他不愧天、不怍地,為什麼要畏罪自盡?是不是你們傷他、刑他?還是你們弄錯?」橙兒追著離開的官差後頭問。

  官差見她年齡小,不與她計較!一個動手,把她推倒在滿地銀白間。

  藍兒伸手,顫巍巍地打開草蓆一角,淚水成串滾下,還沒掉到地面已成冰珠子。

  是爹!他不闔眼,他死不甘願啊!

  「爹爹,您不能死,您死墨兒就沒有爹爹了,墨兒不要、不要啊……」墨兒趴在孟秀才身上,聲淚俱下。

  橙兒聽見墨兒的哭嚎聲,跪爬到爹爹身邊。「爹,是您弄錯,還是他們弄錯?您不會自殺的,是不是?您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得損傷,您怎會傷自己?」

  橙兒從小活潑好動,身上常常弄出坑坑疤疤,讓娘看得好不心疼,自從爹爹跟她說上這話之後,她開始仔細起自己的安全,不再讓娘心疼不捨,可……爹,他怎能讓她們姐妹傷心?

  「爹,這回青兒聽話,不哭。您常說,青兒愛哭不好,青兒的淚換不回既定的事實,我懂了,我會用力量改變事實。就算一生為奴為婢,我都要賺足夠的銀子,為您請來一個好狀師,還您一個光明磊落的名聲。」

  「青兒說得對,橙兒、墨兒不哭了,我們要留著力氣為爹爹翻案,讓世人知道,爹爹是個飽讀詩書、賢達明德之士。」藍兒斂去淚水,記取身為大姐的責任。

  話說到這裡,孟秀才的眼睛緩緩閉起,彷彿安了心,不再牽掛。

  「你們能這樣想最好。走!我們先將你們的爹送回石頭村,跟娘葬在一起。之後的事,再好好參詳該怎麼做。」王大叔說完,忙起身僱車。
  點頭,四個懂事女娃,拭去淚水,為爹爹整理遺容。

  -----

  葬過爹爹,藍兒、青兒、橙兒、墨兒在爹娘墳前許下誓言。

  夜裡,四個小女孩坐在爹娘生前的木板床上,圍成一個圈圈兒;明天大家就要跟著牙婆(注)離開,各分東西了,今晚,誰都睡不著覺。

  藍兒拍拍妹妹們的肩膀,撫撫她們的頭,要是有能力,她怎捨得讓她們離開身邊。垂首,她從袋中拿出帕子,打開帕子,裡面包著四塊斷玉。

  「這是爹爹娶娘的時候,送娘的玉鐲子,娘病重時,硬要將它從腕間拔下,不小心摔斷了,娘囑咐我,把它們鑲成鏈子,讓我們一人一條,戴在身上作紀念。眼前,大姐沒錢鑲鏈子,你們一人一塊,帶在身上吧!」

  碎玉送到妹妹手中,冰冰的小手相觸,一陣鼻酸,兩顆圓滾滾的淚珠從青兒眼眶裡滑下。

  「青兒,你的身體最弱,到王府去幫傭,要好好照顧自己,別染上風寒。」

  「大姐,青兒知道,我們約了十年不是?十年後我一定會回到這裡,帶著掙下的銀子,給爹爹請個好狀師。」青兒承諾。

  「對,我們不但要告倒蘇家,也要將昏庸愚昧的縣令——吳知才,給告出一鼻子灰。」橙兒忿忿難平。

  那日,領了爹爹回來,村裡的姨嬸叔伯看過爹爹身上的纍纍傷痕,都認定爹爹不是自殺,而是用刑過度,熬不過,才會離開人世。

  「橙兒,你這急性子最讓我擔心,要記得,到長孫家你是當婢女的,凡事要柔順,要聽主子的話,不要過度談義氣、處處講公平,面對主子,你沒有對峙的權利,知不知道?」看著三妹,眉峰瓏起,藍兒很難不操心。

  「大姐,我知道啦!我會聽話、不頂嘴、不亂發脾氣,努力當個好婢女,存夠錢替爹爹翻案。」橙兒點頭,下定決心。

  「墨兒……」藍兒剛剛開口,墨兒就接下她的話。

  「大姐,我知道,墨兒年紀小,家事做得不好,到景老爺家裡要多看、多聽、多學習,受點委屈沒關係。」墨兒懂事地說。

  「知道就好,要牢記十年之約,十年後的臘月初十,一定要回到石頭村,我們的家裡。」藍兒重複提醒。

  「我們會的。」交握著彼此的手,不管分隔再遠,她們的心永遠相系一起。

  屋外,大雪紛飛;屋內,四顆小小的頭顱緊挨在一起,這一別……將是十年呵!

  註:牙婆是專為府宅官員、富豪人家,買丫頭、寵妾、歌童舞女……的女性人口販子。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1 22:01:09

【第一章】

  揮別牙婆,青兒跟隨總管腳步來到王府側廳。

  端康王府裡處處小橋流水、樓閣亭台,花園中新梅爭艷,來往的僕人四下穿梭,熱熱鬧鬧的昇平景象,看得人心也跟著雀躍。

  青兒抿起唇,悄悄露出一抹苦笑。

  住在這兒的人都是不愁吃穿的福命人,往後,她將和他們一樣過日子,貧困算是擺脫了,但親情呢?也隨著貧窮遠離……

  她懷念那些縮著手腳,和姐妹們蜷進被窩裡談心的日子;她懷念那些簷下讀書的美妙光陰;她懷念爹爹荷鋤歸來,一屋子熱鬧的幸福時光……

  但,歲月荏然……那些再回不來了,她的童年在娘病逝的寒夜裡結束,她的童年在掀起蓋著爹爹的草蓆時,徹底顛覆。

  往後,日子只能朝前看,斷不能再回頭……總管寬大的步伐,步步向前邁進,她的命運將隨著這腳步往前推進……

  之前,有很多聽說,聽說王府的二小姐脾氣不好,常常容易性急暴躁,靜不下心來唸書。

  當時,大姐聽到這樣一個二小姐要找貼身丫頭,就決定是她來。
  因二小姐那模樣聽起來和橙兒相似,平日橙兒就最服氣她,不管心情多惡劣,只要她幾聲輕解,再大的脾氣也會無影無蹤;加上姐妹中她的身子最弱,大姐心想既是王府,肯定財大氣粗,不會在下人的日常生活上苛刻。

  大姐習慣替她們把事情一樁一件安排妥當,最後才考慮自己……

  大姐……橙兒、墨兒,她們都還好嗎?盼上天垂憐無依孤女,多予幾分庇佑。

  偏廳到,她一入門,依總管指示,先對廳上的人問安。

  「太夫人好、福晉好、格格好。」

  「擡頭,讓我瞧瞧你的長相。」

  太夫人慈藹的聲音傳來,青兒依言仰臉。

  好一個清靈秀麗的丫頭!粉嫩的瓜子臉上方,是兩道精緻的柳黛眉,盈盈秋水般的星眸裡,水水潤潤,巧奪天工的紅唇,得宜地鑲嵌在挺直鼻樑下方。才九歲大呢,就看得出日後準是個標緻美女。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孟予青,家中長輩都喚我青兒。」她謹慎回答。

  「叫青兒啊,模樣挺標緻的,就是身子單薄了些,你能伺候得了格格嗎?」

  「青兒既然接下這份差事,自當竭心盡力,不敢怠情輕慢。」

  「說得好,好一個懂進退、知分寸的丫頭。可讀過書?」太夫人又問。

  「青兒懂得幾個字,家父教導的。」回想起那段讀書日子,她忘情一笑。

  青兒的笑,讓老夫人傻眼,一生看過多少女子,卻沒見過像她這般,讓人目光移轉不開,果真是一筆丹青描繪不盡,唉!可惜紅顏薄命,這丫頭……美得太過。

  「都念過些什麼書?」

  「三字經、千字文、論語和一些詩經詞賦。」

  「那可不簡單啊!明珠丫頭,好好學著點;不過,女孩家還是要多讀讀女經,不要老拿男孩子的學問來作文章。」

  「青兒記下,往後有機會的話,青兒會好好學習。」

  「好吧!你就跟明珠格格過去書齋,要記得,這回王府不是幫格格找個貼身伺候的丫頭,而是找個能規勸格格好好讀書認字、學習女紅的貞德嫻靜女伴。」

  「多謝太夫人提醒,青兒會牢牢記住。」

  「很好,琥珀丫頭,我倦了,咱們回房去吧!」

  望著太夫人蹣跚離去的背影,她知道自己通過了這一關。

  「額娘,我不要她陪我唸書。」明珠見老祖母轉身離去,馬上發難。

  「為什麼?我瞧青兒挺好,長得還有幾分詹王府玉歆格格模樣,難得的是她認得字,往後師傅那裡聽不懂的,她還可以幫你溫書。」

  「我就是不要她那張長得像玉歆的臉,看了就教人生氣!」跺腳不依,她順勢瞪過青兒一眼。

  「又怎麼了,你們之前不是很要好?老瞧你跟在她身後繞。」

  「那是以前。」明珠氣鼓鼓地瞪著青兒那張臉,恨不得一巴掌甩去。

  「現在不好啦?」福晉寵愛地把她往懷裡攬。

  「不好、不好,她老霸著暄哥哥不放,我討厭她!」

  「孩子氣!再過兩年,玉歆就要嫁入鎮遠侯府,她不跟燁暄親近,跟誰親近。」

  「不準,暄哥哥要當我的額駙,我喜歡他,額娘,你讓皇太后奶奶給我作主。」

  「不害羞,女孩家怎地說出這種話?你大青兒三歲呢!看起來比人家還稚氣。你乖乖和青兒去師傅那裡,別讓人家說明珠格格還比不上個丫頭懂事。」

  「人家討厭她嘛!我要換人。」她手指著青兒鼻子,直想打罵她一番。

  「你已經換過多少丫頭啦!人家牙婆跑斷腿,好不容易才找個識字的丫頭來,何況青兒是你祖母留下的,有意見的話,你自個兒跟祖母說去。」

  「額娘……」她嘟起嘴,耍賴不成,滿臉惱怒。

  「快去師傅那兒,免得他又跟你爹告狀,挨板子時,別來央求我。」

  「討厭、討厭,你們都不疼我,我要進宮跟皇太后奶奶告狀去!」

  「好,到時,你再請皇太后奶奶賞你爹板子,再求她把青兒換掉。不過眼前,你還是快上書房去,時辰不早了。」福晉連聲催促。

  「走就走!」她又重重跺腳,走出廳堂,臨出門前,回頭瞪青兒一眼。「你要是不怕死就跟來!」

  這是不是代表……未來她沒有好日子過了?歎口氣,她害怕被欺侮,卻沒有權利害怕。她早早認命,不哭、不笑、不讓恐懼情緒影響她的心情。

  「福晉,青兒告退。」一福身,她順勢吞去喉間哽咽。

  「快去吧!往後要多麻煩你,明珠雖任性,卻不是個壞心眼的孩子。」

  「青兒知道。」離開大廳,她連惶惑不安的時間都沒有。

  -----

  被人仇視的滋味青兒未習嘗過,這是頭一遭,格格不喜歡她、格格身邊的丫頭不喜歡她,王府裡上上下下的丫頭婢女,看了她無不幾聲斥喝,罵得她一頭霧水。

  她不知道自己犯什麼過錯,只是時時聽到大家對著她喊紅顏禍水,時時感受到眾人的敵意。

  幸好,太夫人待她慈祥,師傅和王爺對她頗為讚賞,稍稍弭平她胸中委屈。

  斂起愁眉,在王府裡求生存並不容易啊!

  「我叫你在外面等,你聽不懂嗎?」明珠格格隨手抓起一方硯台,直往青兒方向扔去。回青兒沒避過,沈重硯台砸落她的肩膀。悶哼一聲,青兒咬牙忍住痛,走到明珠身邊。「格格,師傅在書齋裡等了快一個時辰了。」「叫他等,等到他鬍子白、眼睛花,等到進了棺材,我一定會上香。」她一路吼著,枕頭、棉被、衣裳全飛往青兒身上。

  她討厭孟予青那張臉,一看就讓她滿肚子氣!

  人人都說盂予青漂亮,漂亮又如何?再漂亮也不過是個低三下四的小賤婢,憑什麼拿來和她這個堂堂的正牌格格相較!

  拿下滿頭滿臉的衣服,青兒耐心地走到主子身邊央求。

  「格格,師傅教導您唸書是恩,不是害啊!知識是力量,往後您為人處世都用得著它。」

  「我要你一個卑微的奴才來教訓我?!呸!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東西。你去告訴那個老學究,說本格格今天心情不佳、不想上課。」

  富貴人家都是這樣踐踏別人的尊嚴嗎?她可以想像爹爹為了掙那五兩銀子,在蘇家受過多少委屈。

  「可是師傅他……」想起太夫人的委託,青兒左右為難。

  「他給你多少好處,要你時時替他盯牢我?當然……你不一樣,我阿瑪都說了,你知書達理、是個英才嘛,我們哪及得上你?」

  「小梨,你可得記清楚,眼前這位小姑娘,是我阿瑪看中意的人,將來要收房作側福晉的,你可千萬別怠慢。」

  格格的貼身丫頭走上前,一個耳刮子順手甩過,口水直吐上她的臉頰。

  「哼,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才多大的年齡,什麼東西不學,偏偏學狐狸媚騷相勾引男人,不要臉到極點!」

  「小梨姐姐,青兒沒有。」

  她搞不清楚為什麼她們主僕要在她身上扣帽子,什麼勾引、什麼側福音,她連一個字都聽不懂呀!

  「沒有才怪!要沒存心勾引,阿瑪會人前人後誇獎你?連我額娘都應了,說等你及笄就收房,我阿瑪居然也笑笑沒反對。自第一眼看見你,我就知道你有野心。」明珠朝她大叫大嚷。

  「格格,青兒真的……」

  啪地又是一個巴掌,這回小梨用足力氣,青兒的臉頰登時高高隆起。

  「你懂不懂規矩,主子說話有你回嘴餘地?」

  「她把我當主子看待?我擔當不起呢!」

  明珠坐上椅子,穿著旗鞋的小腳高高蹬著,皓腕端起茶盅,一口茶在嘴裡繞過幾圈,噗地全噴上青兒的臉。

  不哭、不哭,哭沒用的,忍住淚,吞下氣,青兒用手背擦去滿臉茶水。

  她提起勇氣,再次提醒:「格格,師傅在書齋等您。」

  「我對這些話不感興趣,說說,你是用什麼手段讓我阿瑪、師傅全看重你的?」

  這話要她怎生回答?搖搖頭,格格的敵意那麼明顯,她還能說什麼?背過身收藏委屈,她咬唇苦笑。

  「格格若不想上學,不如讓青兒去回師傅一聲。」

  「急著去跟師傅告狀,好讓阿瑪來罵我罰我?」她嗤之以鼻。

  這不行、那不行,她……抿住唇,不想教淚水滑下;她答應過爹爹,再不用哭泣來解決事情。

  「格格,你希望青兒怎麼做?」

  「哈!我才要問你,我要怎麼做才不會讓你四處告狀,害我挨罰。」玉腿一伸,旗鞋在她小腿上烙下火熱。

  青兒連連退了幾步,直到扶住門框才止住退勢。

  「上次不是青兒。」她小聲替自己辯解。

  那回格格在課堂上摔書,王爺剛好自窗外走過,目睹一切,罰她抄書,這並不干她的事。

  「你說不是就不是?對不起,我就偏偏把它算在你頭上,往後你有空就多燒香拜佛,請神庇佑我平安無事,否則,我連打個小噴嚏都算在你頭上。小梨!」

  「格格。」小梨走到格格面前。

  「把這個死丫頭關到柴房裡,罰她兩天不能吃飯。另外繞到前頭,告訴我額娘,就說我生病了,請宮大夫來幫我瞧瞧。」

  宮大夫是個識時務的大夫,幾次幫她遮掩,從未出過岔子。

  「小姐,要不要我走趟鎮遠侯府,請赫連將軍來探病?」小梨解意地問。

  「他……會來嗎?」提起心儀人兒,明珠圓圓的臉上染起兩朵紅梅。

  赫連燁暄是鎮遠侯赫連長磴的獨子,自小就是鶴立雞群人物,十六歲那年和父親上戰場,一刀砍下敵軍將領立下大功,讓當今皇上封為鎮北將軍;他和詹王府的玉歆格格自小訂下婚約,就等著玉歆年滿十六,好迎過門。

  「會的會的,你們打小一起長大,格格生了病,他自然會來探病。」

  「這樣嗎?好啊!你下去辦事。」咬起朱唇,她臉上帶著嬌憨。

  「格格……」

  青兒出聲,小梨回手又是一掌。

  她討厭青兒那張美得讓人嫉妒的臉,不過是個沒身份的下人,成天掛著無辜笑容,就能贏得王爺疼愛,誰看了都要怨上一怨。

  尤其王爺要納她為側福晉的謠言一傳開,府裡大大小小婢僕,莫不是看她一回就要整她一番。

  「你還不走,留在這裡惹格格煩心啊!」說著,小梨提起她的領子,一把將她拎起。

  -----

 寒風自窗縫鑽進來,青兒蜷縮起手腳,努力往柴堆裡挪。

  很冷、非常冷……她呼出的氣兒染成白霧,咳咳,連連幾聲,咳得她的胸口又悶又痛。

  擡起頭,手腳凍僵,身體被冰寒封印,她沒有力氣動彈,全身上下只剩思緒還可以活動,只存靈魂還是自由。很冷,真的!

  那些年,冬風也會從窗縫鑽進來,可是爹爹會燃起炭火,煮來薑湯,一家六口窩在爹娘那張狹窄的床炕上,說說笑笑、談談鬧鬧。

  記得那夜,他們在討論一首漢代民歌:

  上山采麻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婦何如?」

  「新人雖言好,末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從門入,舊人從合去。

  「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餘。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娘鄭重叮囑她們:「身志女子首重婦德與婦功,從文中知曉,即便已成下堂妻,再遇故夫仍要長跪相問,事事為丈夫設想。再則,婦人的女紅亦是相當重要,惟有才德兼備,才能讓自己穩坐主母位置,不被休棄。」

  爹反對娘的說法,他說:「婚姻之所以能維繫,不是光靠婦女一再吞忍、犧牲,而是感情;若兩人相看相厭,就算女子再賢德能幹,男人也會視而不見。」

  橙兒站在爹爹那方,她說:「文中婦人,就算女紅再強、再有賢德,不也成了薄倖男子的下堂妻;而新婦事事樣樣不如舊人,可獲得最後勝利、搶贏男人的是新婦!」

  橙兒說完,馬上得到大姐和爹爹的讚揚。

  青兒是站在娘那邊的,她說:「若是女人不讓自己變得可愛、能幹些,男人的寵愛又能維持多久,誰知道那個新婦會不會轉身又成下堂妻?」

  對男人、對情事婚姻,藍兒、青兒或者是橙兒、墨兒,並不太懂,畢竟她們還是不到十歲的孩子。只是在這個家庭中,孟秀才習慣提出問題、習慣討論、辯論,是這種教育方式,讓孟家四個女兒比旁人早慧聰穎,也是這種教育方式讓孟家女兒比別人成熟曉事。

  在孟家,她們以博學父親為榮,孟秀才也以四個卓越出眾的女兒為傲。

  夜越夜,越淒清寒冷,偏頭向外,青兒無神地凝視窗口。

  今夜窗外有沒有一輪新月?在寂寥的夜裡,青兒分外想念親人,想念那些圍爐長談的溫馨……

  那是爹嗎?瞇緊眼,她彷彿在空中看見已逝的爹娘,他們的笑容依舊慈祥,暖暖的笑哄暖了她的心……勾起一彎笑容,青兒倦了……

  偏過頭,咳幾聲,胸口不再疼痛難熬,手腳不再覺得寒冷,身子不再僵凍難受……今夜,有爹、有娘、有姐姐妹妹、有歡樂笑聲的促膝夜晚回來……

  -----

  再醒來,青兒躺在自己床上,支起身子,扶扶沈甸甸的頭,額間有些微溫,她染上風寒了?她生病了,那麼格格……

  想起格格,青兒霍地起身,未站直,搗起嘴,連連咳嗽讓她彎下腰。

  胸口好痛,她幾個急拍,撫上喘息不已的前胸。

  真糟糕,格格一定要大發雷霆了,下意識揉揉肩頭瘀紫,那裡仍隱隱作痛。

  顧不得身體不適,她整衣穿鞋,打理好自己,匆匆往格格的繡房走去。

  一入門,她發現太夫人、福晉、王爺全在裡面,一屋子黑壓壓的人。縮縮微顫的身子,青兒靠在門邊,不敢入門。

  「癆病鬼,你醒來了呀!」捧著水盆的小梨走經她身邊,惡意朝她一笑。這癆病可是格格買通宮大夫編派出來的。

  「小梨姐姐……對不起,我……」

  她不知道自己睡過多久,更不知道格格會藉故發多大的脾氣,一顆心忐忑不安,望著裡面,想像自己面臨的艱難處境。

  「別這麼喊我,咱們既不沾親也不帶故。」小梨甩脫她的手。

  咬咬下唇,她滿面焦憂。「請問,格格在生氣嗎?」

  「氣?是啊!氣著呢,好好人不推薦,送個癆病鬼進王府,難怪才幾天,格格就跟著生病,我就說嘛,平日健健壯壯的人兒,怎會喊病就真病了,準是你這癆病鬼給染的。」

  小梨這會兒可聲大氣粗啦,剛剛太夫人親口說要叫青兒離開王府。

  癆病?她居然得了和娘一樣的病?

  這病不是他們這種窮人家能得的起呀!

  聽小梨的口氣,他們是不是不要她了?離開王府,往後她該怎麼辦?

  突地,她推開小梨,走到眾人面前跪下。

  「太夫人、王爺,請不要趕青兒走。」

  一見是她,眾人紛紛帕子掩口,太夫人、王爺的關愛不再,嫌惡的眼神落在青兒身上。

  早看出她身子單薄,哪知道是帶了癆病,王府不是善堂,怎能收容。

  「阿瑪,您讓她走開啦!我討厭她,都是她讓我害病的。」格格連聲大叫。

  「乖女兒,別動氣,我讓她馬上走。」王爺軟聲安慰。

  「是啊!格格,您別生氣,赫連將軍馬上就要來看你。」小梨也好聲相勸。

  「帶出去,不是吩咐過,一醒來就攆她出去?你們是怎麼辦事的,格格還病著呢!」福晉連聲催,頃刻,幾個家丁湧來,拉起青兒往外走。

  他們快腳走出庭園、走過樓閣,直到把她推到王府門外時,青兒混沌的腦袋才想起自己的處境,她反手拖拉住家丁的腳。

  「叔叔,青兒沒地方去了,您讓我再跟王爺求求,也許他會大發慈悲。」

  家丁沒回話,一腳往青兒胸口端過,她悶了氣,手也跟著鬆開。

  不行、不行,在這京城裡,離開王府她舉目無親了呀,她不能死在這裡,她還要掙足銀子給爹娘修墳,狀告賊人,她不能走啊!

  跪著、爬著,她在門關上前,手伸入門縫中。

  門用力關起,夾住她的手,青兒痛徹心肺、幾欲昏厥……

  家丁見門關不上,低頭才看見是青兒的手,忿忿地重新拉開門。

  「我們沒有時間跟你磨,快走開!」說著幾個踢腳,將青兒踢翻到台階下方。

  「叔叔、伯伯,求你們行行好,讓青兒再去央求王爺,說不定仁慈的太夫人會答應青兒留下。」不顧滿身青紫,掙扎要起身,青兒在雪地上連連磕頭。

  「別害我們挨罵了,你這病是會傳給旁人的,誰敢留你。去去去,別在這裡礙人眼,等會兒讓張總管瞧見,你又是一頓好打!」

  「青兒的家不在京城,這裡我不熟,離開王府……我沒地方去……」

  「沒地方去也不能死賴咱們王府……」

  說話間,小梨走來,手扔過,一個包袱往青兒身上砸。

  「理她那麼多幹什麼,趕了就是。」小梨抄起掃帚柄,就往青兒身上打。「走走走,再不走,我當街打死你!」

  「小梨姐姐……青……」她左躲右閃躲不開棒打,傷口在身體上形成灼熱。

  「我說話你聽不懂?走開,別把那種髒病過給咱們。」她話說著手沒停過。

  兩天沒進食,加上未癒的病體讓青兒頭昏,眼前的人影逐漸模糊……

  「小梨姐……」話沒說完,一口鮮血自她口中溢出。

  「好個仗勢欺人的狗奴才!」一個男音傳來,止下小梨手中的棍棒。

  青兒轉眼,對上他的視線,那兩道嚴峻的眼光沒嚇退她,反而讓她感覺安全。拖起伏在地上的身軀,她一步一步爬向他的腳邊。

  在雪地爬過,劃出一條雪溝子,寒氣侵入她身子,她感覺不到冷,再一步……再一步她就能攀到他的護翼下,從此……再不害怕……

  再一步,只要再一步……疼痛就會遠離她,她不再無依、不再孤貧……

  但身子變得沈重,這一步變得好艱難……咬了牙,攢緊眉頭,最終這步她要越過……走了這步,她才有未來……

  終於,費盡全力,她爬到他腳邊,擡起手,抓住他衣衫下擺,她到了!

  擡高頭,來不及求人救她,眼前一昏,她墜入深沈黑暗。

  「赫連將軍,別管這死丫頭,格格在等您呢!她盼了兩天,總算把您給盼來。」小梨迎上前,行個萬福。

  赫連暄燁沒搭理她,蹲下身子,勾起青兒的臉,那張酷似心上人的臉龐,讓他柔和下剛毅線條。

  很漂亮的小丫頭,他喜歡!

  抱起青兒,用厚氅將她包在懷中,足蹬上馬,他急著帶這個小東西到玉歆面前獻寶。

  「將軍大人,您不能走,格格等您好久,好歹您進去看看她,就是一眼也行。」小梨忙奔到馬前,要是格格知道將軍過門不入,肯定要發好大一頓火。

  他冷冷望她一眼,馬鞭甩過,馬蹄在雪地印出一排鮮明……

  「這要是讓格格知道,可怎麼辦才好?」望著赫連暄燁的背影,小梨喃喃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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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1 22:01:39

【第二章】

  青兒讓一陣喧鬧聲擾醒,睜開水靈大眼,她來回看著床前幾個人頭,最後眼光落在赫連暄燁臉上。

  就是他!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公子,卻帶了滿臉寒霜,兩道濃墨的粗眉,鑲嵌在挺直的鼻樑上方,今天他的臉部線條稍稍放柔和了,不若那日般嚴峻。

  看到那張讓她心安的臉,青兒放下滿懷慌亂。

  青兒微微一哂,眨眨眼睛,她想坐起身。

  「格格,她和你一樣,也有酒窩。」穿著綠色衣裳的丫頭——彩蘋說。

  「奇怪!怎有人跟我長得這般相像,暄哥哥的阿瑪、額娘看過,也嘖嘖稱奇呢,他們都說世上怎會有這樣相似的兩個人。」玉歆笑說。

  「格格,你看她皮膚和你一樣,也是白裡透紅;還有,那水蔥般的十根指頭,就跟章師傅說的一樣,是天生適合練琴的好手。」彩蘋又說。

  「你們想,我要不要回去問問阿瑪,他年輕時有沒有在外留過風流債?」玉歆調皮回問彩蘋。

  「格格,你的長相明明和福晉相像,這話要一問,就是否定福晉的貞節。」彩蘋提醒她。

  「也對,要不,我換個方式問,就問……我有沒有流落在外的親生妹妹?你們看怎麼樣?」玉歆越看青兒越覺有趣,拉起她的手,直覺認定她是自家妹子。

  「她瘦了些。」一直沒說話的赫連暄燁開口。

  「往後那就是我的責任啦!小妹子,你快快養好身體,跟我回詹王府,我保證把你養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

  玉歆口氣熱切,溫情讓青兒感動。

  「姐姐……青兒……」她猶豫半晌,在眾人注目下開口。

  「你叫青兒?好名字!告訴姐姐,你今年幾歲了、家住哪裡、有些什麼親人?」玉歆拉起她直追問。

  「我住在石頭村,爹娘已逝,只留下大姐孟予藍,和兩個妹妹橙兒、墨兒。」

  「你怎會出現在端康王府門前?」玉歆又問。

  「聽說瑞康王府要找個識字丫頭,上個月我跟著牙婆入京城進王府,成了明珠格格的身邊丫頭。可是青兒不爭氣,身子病了,才被趕出王府。」她怪自己卻不怨端康王爺,不管怎麼說,之前她是被看重的。

  「病了要醫治,哪裡是把人給轟出家門,端康家太不厚道!」玉歆氣鼓鼓。

  「不是的,青兒得的是癆病,聽說這病會過給旁人,帶這種病……誰都不會願意留下。」青兒低了頭,眼眶含淚,往後她要到哪裡去掙銀子、討生活?

  「唉……人長得像,命卻大大不一樣……」彩蘋歎口氣。

  「我留、我留。青兒,姐姐告訴你,癆病只要好好調養就會痊癒,這幾天你先住在暄哥哥家裡,等身上的傷養好了,我再來接你回家。記得了,以後喊我玉歆姐姐,你就是我的青兒妹子!」玉歆說。

  「她是玉歆姐姐,我是彩蘋姐姐,這回回府,我幫你整出個房間,往後我們住在一塊兒,吃睡全在一起,一定很有趣。」彩蘋附和。

  「不好,姐姐是好人,青兒不要把病過給你們。」她搖搖頭。

  「我身子壯得很,不怕!」玉歆拍胸脯保證。

  「你不怕,我怕。」赫連暄燁一口氣否決玉歆的提議,霸氣地圈住她的身子,將她往後拉開一大步。

  青兒沒說錯,癆病是會傳染的。

  「可是人家想天天看到青兒……」玉歆嘟起嘴不依。

  「她留在我這裡,想看隨時過門來看。」赫連暄燁不容置啄的口吻讓玉歆癟嘴。

  赫連暄燁的動作,敏感的青兒看入眼底,低頭,想起爹爹的話,受人點滴當湧泉相報,就算回報不了,她也不該當個累贅。

  「對不起……我不能留在這裡。」青兒不當累贅,即便心下明白離開這裡,她再無處可去。

  「為什麼不行?」玉歆推開暄燁的手臂,又奔回青兒身邊。

  青兒下意識捂起嘴巴,縮起身子往床裡頭退去。

  這個動作暄燁注意到,他嘉許地看青兒一眼。

  「我還要去找工作,掙銀子回家。」

  「你要拿銀子回去養家嗎?」

  「不!我們姐妹散居各地為婢,約好十年後再相見……」

  在玉歆熱切的眼光下,青兒娓娓道來自身遭遇。

  聽到最後,玉歆和彩蘋都紅起眼眶鼻頭。

  「你好慘哦!我每個月有一兩半的月銀,往後我都分你半兩。」彩蘋說。

  「以後阿瑪給我的零花錢統統給你了,你別去外面找工作,外面有很多壞人,你出去我會不放心。」玉歆不理會她的退縮,硬要把自己的好意加諸在青兒身上。

  「可是……」這麼多的恩情她真能收受?將來她有本事還得起嗎?青兒垂眼猶豫。

  「我一個月二兩銀子月例聘你。」暄燁的話不多,一開口就是定數。

  看著他的眼睛,青兒墜入一潭深邃,說不出反對。

  「那我……我能、能為你們……做什麼?」青兒在他的注視下妥協。

  「你要幫我做我最討厭的事情。」玉歆開口,打破短暫的尷尬。「比方說,我很討厭教琴的章師傅,你就要替我上他的課。」

  「格格不喜歡的課可多著呢!她不喜歡習字習畫、不喜歡學詩作對子、不喜歡女紅刺繡……除了玩耍、打獵,其他的事全都為難她了。」彩蘋說過一大串,說得暄燁直搖頭。

  「學那些不過是女子為尋得好夫婿的手段,我已經找到世界上最好的夫婿了,幹嘛還學那些煩死人的事兒。」反身,她投入暄燁懷裡,愛嬌地耍賴起來。

  「羞羞臉,沒見過哪家的格格那麼大膽。」彩蘋和她從來都缺少主僕尊卑。

  「我說的全是真話,幹嘛怕別人聽。你才要裝模作樣端架子,好騙個如意郎君到身邊來。」玉歆朝她吐吐舌頭。

  「我才不要什麼如意即君,我要當你一輩子婢女,管你、嘮叨你一輩子!」

  「呵,我才不,等你一及笄,我就要阿瑪把你嫁出門,省得煩我。」

  「我當定你的影子,你別想甩掉我。」彩蘋叉起腰,假意瞪她。

  「我不要你,我要青兒當我的影子,我傷心難過的時候彈琴逗我開心,我快樂的時候為我作畫,春天幫我做美麗的衣裳,讓我穿著出遊,我和人喝酒作樂時,幫我吟詩作對。」她拉起青兒的手,不介意她的病。

  「連吟詩作對都要找打手,你真有出息。」彩蘋在臉上刮上一刮。

  看著主僕兩人鬥嘴,暄燁和青兒不禁笑開懷,他們對望一眼,在彼此眼中尋到欣賞和信任。

  「本格格高興不行?」對著彩蘋說完話,她轉頭對青兒。「青兒妹妹,記得了,快快把自己的身體養好,我有好多好多事情等著你來幫我做。」

  「青兒知道。」她順從回應。

  「走吧!我帶你去騎馬,你在這裡吵個不停,青兒怎麼休息養病?」暄燁拉起玉歆,將她往門外帶,沒多久,他們的身影消失門外。

  「青兒,你安心住下,將軍和格格都是好主子,從不會為難下人,往後相處你就會知道。」彩蘋誠摯說道。

  「嗯!」她勾起一抹淡笑,炫目的笑容蠱惑了彩蘋。

  「你真漂亮,比格格還美呢,噢,不多說了,我還要去服侍格格,你好好休息。」彩蘋忙往外走,邊走邊回頭,直到再也看不見青兒。

  翻身躺下,抱住柔軟溫暖的褥子,青兒感動得想哭,她的生命在轉折處看見陽光,從此……是否柳暗花明?是否安泰康寧?

  閉起眼,那位「暄哥哥」的眼神浮上腦海,他清冽嚴肅的眼光總在遇上玉歆姐姐時,變得柔軟多情……

  -----

  自從明瞭自己得的不是癆病後,青兒積極地儲備起能力,預備當個好「影子」。她一天習琴三個時辰,習畫兩個時辰,其餘時間,她刺繡織衣、讀經背詩,積極養好自己身子。

  一年後,大夫說她的身體恢復健康,她開始跟著赫連將軍、格格、彩蘋姐姐上山下海、四處遊樂。

  春天,他們在山坡上野餐,青兒帶了琴,一曲一曲彈奏,讓他們在清朗日光下跳舞歌唱。

  夏令時節,他們邀集三五好友在池邊賞荷,青兒一桿筆、幾許丹青,為他們留下歡樂記憶。

  秋日,落英繽紛,青兒描下點點殘紅,在衣服上繡出它們的青春艷麗,好教春天重返格格身上。

  冬夜,格格和將軍秉燭夜談,青兒在一旁用詩詞,記錄下他們的情言歡語。

  那是他們生活中最美麗的一段,愉快、喜悅。無憂無煩,天一亮,等在眼前的就是青春快意。

  終於,玉歆及笄,青兒也進入十三歲,敏感而早熟的她初識男女情愫。

  這日,將軍府上上下下都在忙,快過年了,除舊新、寫春聯、貼窗花,到處都是熱鬧。

  偏廳裡,爐火燃上,玉歆抱著懷爐,歪著身子逗著腳邊的小貓;彩蘋暖起小酒,空氣中漾起淡淡酒香。

  青兒在繡鞋面,好讓玉歆格格一身新衣新鞋過新年,幾個新針落下,栩栩如生的菊花綻放嬌媚。

  「格格,酒溫好了,你要不要喝一點?」彩蘋端過酒壺走到玉歆身邊。

  「好吧!」放下手中小貓,一口喝掉盞中酒。酒盡落腹中,兩朵紅暈染上臉頰,粉粉嫩嫩的兩抹新彩,帶了醉人風情。「青兒,要不要也喝一些?」

  青兒笑著搖頭,又俯頭繼續手邊工作。

  「格格,青兒身子不好,不能喝酒。」彩蘋提醒她。

  「是哦!我老是忘記,不過喝一點點沒關係吧!」玉歆眼裡挑起一抹調皮。

  「誰像你,一天到晚老是想著觸犯規條,都是將軍太寵你,把你給寵壞了。」

  「你嫉妒啊!要不,咱們也來替你相個門當戶對的男子來寵你。」

  「格格,這種話哪裡是咱們女孩子家能說的,要是讓福晉聽見,少不得又是一頓嘮叨。」彩蘋蹙起眉峰,格格越大越沒女孩子樣。

  「這裡是將軍府,又不是詹王府,況且我額娘可沒一對順風耳,你擔心得太多。」輕哼一聲,玉歆又抓起地上的小貓把玩。

  「格格,將來你是個要當家的主子夫人,老這樣子小孩心性怎行?」

  「嘮叨!青兒,還是你可愛,你來當我的陪嫁丫頭好不好?我要趕緊擺脫掉彩蘋,免得耳朵長繭。」

  她跳下暖椅,繞到青兒身邊,攀著她的肩說話。「告訴你哦!將軍大人的懷抱很溫暖,抱著抱著……就會舒服得跌入夢鄉。」

  「青兒還小,你老要招惹她那些不三不四。」彩蘋又跟過來,拉開玉歆的手。

  「哦!你說將軍的壞話,你說他不三不四,我和青兒都聽見了。青兒,你要當證人,等會兒,我們一起跟暄哥哥告狀!」

  門推開,風雪飄進門來,赫連暄燁的斗篷沾染一身雪白。

  青兒放下針鑿,走來為他脫去斗篷。

  「玉歆,你又欺負彩蘋了?」他溺愛地把玉歆擁進懷中。

  「我可沒胡說,現下青兒還小,過幾年身形長足啦,活脫脫一個大美女,我幹嘛便宜外頭的男人,到時我們扶她為妾,出入形影不離,我們兩個長得那麼像,說不定人家會以為你娶了詹王府兩個格格呢!」

  玉歆在腦海裡勾勒出那個畫面,光想就覺得滿心愉悅。

  「我娶別人你不嫉妒?」他捏她臉頰一把,臉孔板了起來。

  「青兒又不是別人,她是我的影子嘛!」玉歆嘟起嘴。

  「誰不知道格格貪小便宜,留了青兒在身邊,她隨時有漂亮衣服穿、有琴聲可以聽,她可以成天當個懶人一動不動,光玩貓。」彩蘋說完,三個人同時仰頭大笑。

  青兒沒笑,低著頭,彷彿一切歡樂干係不到她身上。

  不敢擡頭、不敢接上將軍大人的視線……那一雙總在午夜夢迴困擾她的眸光,已經影響她太多,再陷下去,她怕自己心存非分……

  而這非分,是罪是孽呀!

  「說到漂亮衣裳,上回我穿青兒幫我做的那套翡翠皺裙走趟寶緞錦莊,老闆一見我身上的衣服,猛誇讚呢!他以為我那身衣裳,是在京城裡數一數二的鑿芳齋裡做的。」玉歆眉飛色舞。

  「青兒繡給我的荷包才叫漂亮,府裡丫頭人人羨慕,卻找不到地方買。」彩蘋面有得意。

  「不公平,你有荷包我怎沒有?青兒,我也要一個。」王歆努著嘴跳腳。

  這一番交談沒進入青兒耳裡,她專心刺繡、專心封閉自己的心情、專心……當個影子……

  咬住唇,她必須讓菊花在她手下復活,必須讓不該存的情愫在心中死絕,必須相信她的喜歡……只是幻影……

  「青兒,我說話你聽見沒?」玉歆提高音量,連喊兩次,才喚回她的注意。

  「格格,對不起。」猛地驚醒,青兒滿臉羞赧。

  「繡朵花都能繡掉你半條魂,沒意思!」玉歆佯裝生氣。

  「別理她,格格在吃味,她氣你沒繡荷包給她,只送給我。」走到青兒身後,彩蘋得意一笑。

  「格格喜歡,我晚上就做,明晨給您送去。」青兒回答。

  「那還差不多,可是先說了,不準熬夜。」玉歆給她出難題。

  不熬夜怎做得出來?青兒皺起眉,偏過頭想半刻,不曉得怎麼回答。

  「別為難青兒,接下來,她有得忙了。」暄燁出聲解圍。

  「怎說?」玉歆順勢坐在他腿上,圈起他的脖子問。

  「上一封家書裡,爹說邊塞局勢平穩,他們將返家過年,趁這次回京,他們要上詹王府跟你阿瑪、額娘提親,趁新春將我們的婚事辦了。」

  「真的?」

  「我不會騙你。你說要青兒幫你做嫁衣,接下來她有好大一段時間,會忙得不可開交,你不能再去鬧她。」暄燁捏捏她小巧的鼻子。

  「我不鬧她、絕對不鬧,青兒,你一定要為我裁剪出全京城最漂亮的嫁衣,到時我要讓一堆格格看得眼紅。」

  「青兒盡力。」心揪了揪,她仍然讓微笑在臉上成形。

  「你願意嫁給我嗎?」望著她,喧燁深情款款問。

  「當然願意,我從十歲那年就等著要嫁給你了,好棒哦!我終於要當赫連將軍的夫人,人人都要羨慕起我能嫁個英勇威武的好郎君。」玉歆喜形於色。

  「要是皇上派我到邊疆守城,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

  「我自然要去的,我才不放心你一個人,聽說那些邊城女子個個熱情,放你獨自在那裡,我怎能安心。」

  「可是,那邊氣候不好、生活很單調。」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再苦我都不怕……」扣住他的頸子,他們的額頭相觸、肌膚相親,帶出一室溫情。

  彩蘋拉拉青兒袖口,努努嘴,示意她一起退下。

  青兒忙收起針線籃,解意的走出屋舍。

  門關上,屋外大雪紛飛,清冷空氣襲上她的臉、她的心……青兒很明白,屋裡的溫情不屬於她。

  「青兒,我們去廚房弄幾樣小菜,等會兒和將軍、格格一起吟詩賞雪。」彩蘋提議。

  「彩蘋姐姐,我想先回房把格格要的荷包繡出來。」順便紮起不該存有的心酸。

  「你別聽她瘋,跟你打賭,明兒個格格就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青兒沒回話,只是笑笑搖頭。

  「只有你這種實心笨蛋,才會把格格的瘋話當成聖旨。」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幾年下來,她很清楚,若非她這張酷似格格的臉龐,當年將軍絕不會將她留下。心偷偷背叛了格格的恩情,她只好為格格做更多更多事情,以求弭平。

  「笨腦袋!不說你了,我要去弄小菜,我會讓人幫你送一份進房。」

  盯著彩蘋的藕色裙擺,她輕輕歎口氣,十三歲的臉上有著成熟沈穩。

  -----

  燭光下,青兒挑著針,在大紅緞面上來回穿梭。

  送上格格的新年衣物和荷包,她開始裁縫起嫁裳,青兒讓忙碌佔滿生活,不願多想那股莫名心澀,她已經整整五天沒踏出房門。

  五天……她封了門卻封不住心呵……

  揉揉酸澀眼睛,挑挑燭蕊,將火光撥得明亮。

  掩住口,輕咳兩聲,是先天不良吧!再多的藥品下肚,雖是醫好了病體,卻長不來幾兩肉,仍然一副風吹就要倒的纖弱體態。

  站起身,走到桌邊倒水喝,已涼茶水又誘發出一陣咳嗽。

  放下茶杯,重新埋首針線,雙飛鴛鴦、連理良枝,她立誓要為他們的婚姻織出一片錦麗。

  雁過、心傷,晚來風急,吹落一地碎心。舊時光陰、舊時情絲在她的繡針下,一針針被密密縫起。

  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自亦傷。誰受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倫梳妝。

  敢將十指誇纖巧,不把雙眉斗畫長。苦恨年年壓全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為他人作嫁衣……是她的命……

  門敲兩下、門推開——

  青兒從描金黃鶯上將視線擡起,接觸暄燁的眼光剎那,針扎進指間,眉微微皺起,她若無其事拔出細針,起身萬福。

  「將軍。」夜深露重,他來……做什麼?

  「你還在忙?」

  「嗯,就快好了。」斟上茶,才猛地想起茶水是冷的,杯子握在手中,遞不遞出去都是為難。

  他故作無視,拿起紅色錦緞,看看上面圖樣。

  「你很用心,大婚那天,玉歆肯定會是個最出色的新嫁娘。」

  「謝謝將軍誇獎。」

  她反轉身,手足無措,慌慌亂亂地收拾起滿桌面的布料。

  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相處,以往她只敢在將軍和格格交談時,偷眼望他,現在她有理由正大光明看他了,卻又心虛心慌。

  「你的女紅的確是一流,記得來教你做裁縫的吳老闆嗎?他在你十一歲那年,就說你出師,他沒見過像你那麼有天分的徒弟。」

  她並不是個聰明孩子,但她比誰都認真,旁人做一件衣裳,她就做三件,做得多了,找出自己缺點,一次次、一遍遍修正,她要自己表現到最好——做個最出色的影子。

  「你是個聰明細心的孩子,將軍府上上下下的人都誇獎你,這四年來,點點滴滴我都看在眼裡,你的確是與眾不同。」

  他說……她與眾不同?他注意到她的認真?

  喜悅悄悄攀上心間,夠了夠了,她的努力他全看進眼裡。她不能愛他、不能喜歡他,但她能為他而努力,光這一點點就讓她感覺幸福,她不貪求再多。

  「你心思細密、聰穎守禮,這樣的你很難不教人喜歡,再過幾年,恐怕京城男子要踩破將軍府門檻,紛紛上門求親。到時,我要怎麼婉拒婚事,可又是一門頭痛學問。」他似笑非笑地說。

  擡起頭,她一張小臉寫滿不解。

  在這樣一個夜晚,他上門來找她談「未來」?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他喜歡她,意味著他同意了格格的提議?

  但……有可能嗎?

  「你不懂?的確,現在跟你說這些,你是太小了。不過,我習慣把話挑明說。那天,玉歆告訴你,要我等你長大迎你為妾,對於這點絕不可能。我非常愛玉歆,除了她,我不會再娶其他女人。你是個聰明女孩,我不希望你心底存了想法,更不希望你和玉歆的感情起變化。」

  青兒懂了,他不肯在格格面前反駁她的想法,捨不得看格格失望,卻要在背後提醒她不可以心存非分,他只在乎格格的心情,卻不在乎她會不會尷尬難堪。

  強抑下心中那抹抽痛,她揚起十三歲女孩該有的天真笑容。

  「將軍放心,青兒沒有多餘想法,格格是青兒的救命恩人,維護格格的幸福,是青兒首重工作。」

  「那就好,我不希望你認真。」她的說辭讓他很滿意。

  「我不會認真,何況再過六年,青兒就要離開將軍府,返回石頭村。往後……想再見面,迢迢千里,很困難的。」她用實話提醒自己的心。

  「這件事我有印象,我記得你初來時曾經提過,為什麼非要回去不可?」

  「我們姐妹約定好,十年後帶足銀兩回家,為爹娘造新墳,聘狀師告垮誣陷爹爹清白名聲的蘇家,還要上控辦案昏庸的知縣大人。」

  「對抗朝廷命官?你們四姐妹很有勇氣。」

  「我知道很難,蘇家是大戶人家,只要他們肯拿銀兩息事,有多少官吏不收受貪汙;何況爹爹已經過世多年,我們提不出證據,說他是被刑求或誣陷。不過,身為子女,我們能假作不知嗎?就是螳臂擋車,我們也要試上一試。」

  開言,她變得滔滔不絕,是否受了格格的影響,才讓她「主僕不分」?她沒注意,純粹想在他面前說很多很多話,就和在爹爹跟前說話一樣。

  「這是你們姐妹共同想法?」

  「是!爹爹是個正義男人,不該被誣受陷。」

  「你記不記得那個知縣叫什麼?」

  「他叫吳知才,聽說他有親戚在宮裡,他才敢在外面作威作福。」

  「吳知才?略有耳聞,他的確是個貪官。」

  「換句話說,在他手下除了我們孟家,還有很多人受害?這種人皇上為什麼要重用他?難道皇上不明白用這樣的人,受苦的是他的子民?他不明白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只要他做得不好,今日百姓的擁戴,明天就會成了推翻他的力量。」她一向不對人多言,今天對他開了先例。

  話題聊開,青兒不再對暄燁感覺敬畏,相反地,她高興他知道她的心事。

  「你說的話是真理,卻是不能隨意出口的真理。青兒,答應我,不管你心裡有多少恨、多少不滿,走出這個門,都不能隨隨便便對人說出這番話。」

  「為什麼?因為這些話一出口,就是煽動人心。鼓吹造反?」她問得尖刻了。

  「沒錯,很多的造反、革命,都是從一篇不敬言論起的頭。要是人人一有不滿就大肆批判,老百姓就要有隨時改朝換代的準備,你認為連年戰爭對老百姓是福還是禍?」

  暄燁驚訝於青兒的言論,一個小小的女孩家,怎會有這樣的精闢看法,雖然他並不苟同。

  「要是擔心害怕百姓在背後說項,皇帝應該更努力朝事,不要讓他手下的官員殘害百姓,否則這些賬到頭來,人民終會一條條清算到他頭上。」

  「皇帝畢竟只是一個人,你沒聽過天高皇帝遠,很多地方行政他管不到手,把賬算到他頭上並不公平。」

  「不是有禦史、督察使嗎?他們在做什麼,全是屍位素餐的傢夥?」

  聽見青兒的評語,暄燁抿唇一笑,看來他有空要找福家兄弟出來喝喝酒,好問問他們是不是屍位素餐的壞官員。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柔弱的女孩,沒想到,骨子裡,你比誰都強硬。」

  青兒也笑了,低下頭,她選擇認錯,恢復一貫柔弱。「將軍大人,是青兒態度不好,請您原諒。」

  「你是真心認錯,還是在心底偷偷罵我——你這個拿糧餉不做事的掛牌將軍?」

  「青兒不敢。」

  「好了,工作別弄得太晚,早點歇息,要是又犯病,玉歆要怪我虐待你。」

  轉身往外走,第一次他對這個酷似玉歆的女孩起了好感。

  也許阿瑪、額娘回府,他可以推薦他們認識青兒,以青兒討好乖巧的性子,說不定他會有一個妹妹。

  「將軍慢走。」關上門,青兒背靠在門邊。不曉得自己打哪來的勇氣,跟將軍說上這一大番話,她造次了嗎?

  想起將軍的笑容,青兒微掀唇角。

  他對她笑呢!一個真真實實、對她發出的笑容。

  可是,在她想起他今天來的目的後,雙肩挎了下來,歎口氣、斂起笑意,她提醒自己,她只是個影子。

  走回桌邊,青兒拿起紅綢緞。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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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1 22:02:23

【第三章】

  大婚並沒有如期舉行,那年的春節,赫連老將軍和福晉也沒有回到京城。

  敵軍突襲他們的返鄉隊伍,毫無防備的四十餘人被全數殲滅,邊城守將領軍趕來救援時,只見屍骸遍野。

  一直以為的太平假象在這場挑釁掀起後,挑出真實,赫連暄燁臨危受命,整裝領兵前往邊疆作戰。

  當老將軍和福晉的屍身被送回將軍府時,暄燁甚至無法親自為父母舉喪,然,在皇上的厚賜和詹王府的大力協助下,喪禮仍風風光光地舉辦。

  時序匆匆,花開花謝,邊城戰事不斷,四年來,赫連暄燁始終鎮守邊疆,沒有返回京畿,也因此耽誤了和詹王府的聯姻。

  去年年尾,詹王爺算算女兒也十九歲了,再蹉跎下去不是辦法,本有意請皇上降旨賜婚,送女兒至邊城與赫連暄燁完婚,無奈玉歆格格一場病,讓詹王爺暫緩此事。

  誰料得到,這一病居然讓玉歆格格在床上躺過大半年,原本豐潤姣美的臉龐枯黃消瘦,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彩蘋端過洗臉水走進房裡,輕手替格格淨臉,不敢太用力,怕弄痛了她。

  「彩蘋,什麼時辰了?」玉歆氣虛。

  「申時,格格該起來用早膳了。」扶她坐起,彩蘋臉上強飾笑容。「你今天看起來氣色不錯,我想再不久你就能出門走走,到時我們約青兒到慈雲觀賞海棠。」

  「青兒怎還沒來?」自她病後,青兒天天都到詹王府相伴,總要到夜深、她入眠,才會返回將軍府邸。

  「肯定是你昨兒個鬧著要穿新衣裳,她又一夜趕工,好在今天把新衣服送到你面前。她呀,把你的話全當成聖旨。」

  坐到格格背後,一柄木梳緩緩梳開她的長髮,那頭烏黑亮麗的長髮怎麼變得乾枯焦黃?彩蘋側過臉,幾滴眼淚悄悄墜落。

  「她是我的……影子啊……當然聽我……我好喜歡她……看見青兒,我就看見自己……健康的時候。」說著,她微喘起來。

  「你好好養身子,等你病好起來,我們再和將軍大人、青兒一起去騎馬。」

  「我好不了了,這身子……我自己清楚。」

  「別胡說,咱們又不是那種吃不起參藥的人家,只要耐心調養就養得好,何況胡禦醫也說,你要安心養病,不能胡思亂想,病才好得快。」

  「彩蘋……我好想念暄燁……他有捎信來嗎?」

  「不如我們寫信給將軍,就說格格玉體微恙,讓他找時間回京城一趟。」

  「不好,男兒該以家國……為重,怎能讓他……為我擅離職守。何況……他還要報父母仇……」她搖頭否決彩蘋提議。

  這四年、這場病,磨光了她的開朗和驕恣,在病榻上、在青兒身上,她學會為他人著想。

  「要不請王爺上朝,讓皇上把將軍調回京城幾日,反正帶兵打仗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而她的格格……還能等上幾個一天兩天?

  玉歆明白她的心,但笑不語。

  「你想他不是?為什麼還要考慮這麼多事情?」看著格格瘦骨磷峋的手臂,她眼眶不禁又是一片通紅。

  「去幫我看青兒……怎還沒來?」轉換話題,她捨不得多年相持的彩蘋為她心傷。

  「嗯,我打賭,等會兒她一定會手捧新衣到你面前。」她想裝出輕鬆語氣,可惜不成功。

  「去啊!」靠在枕邊,頭微偏過,好累……才剛睡醒呢!

  端過水盆,彩蘋一走出繡房,眼淚再無禁忌,搗住口,她縮身在花叢下任傷心侵襲。

  青兒遠遠走來,就看見彩蘋低伏身影,幾個快步,她奔到彩蘋身邊蹲下。

 「彩蘋姐姐,你怎麼了?是不是格格……」

 「沒有、沒有,只是她精神更差了,早上我替她淨臉,她的唇一點血色都無,她還說……說她知道自己的身子……我真的好害怕,她就要死了。」說著,她又硬咽起來。

  「彩蘋姐姐,你別嚇自己,格格只是情緒低落,沒事的。走!一起進去,我帶了好消息來,格格聽完肯定心情大好,說不定病就全好了。」

  話沒說齊全,青兒就急匆匆推門進去。

  「格格早,你看我帶什麼過來。」

  走近,她才發覺玉歆又睡著,輕推格格,她隱下擔憂。「格格,不準睡覺,快起來,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青兒性格沈靜,不是個多話女子,但是這些日子下來,只要走到玉歆面前,她就吱吱喳喳說個沒完,因為她清楚,格格習慣在她身上尋找過去的自己,於是她很努力在格格面前演戲,只盼逗得她開心歡樂。

  玉歆微微掀起眼簾,費力朝她一笑。

  「我在等你。」

  「你的等待絕對有價值,告訴你,將軍大人捎信回來,信上說戰事告捷,盟約簽定,這幾日就要班師回朝接受冊封。將軍大人要回來了,你高不高興!」

  「真的?不是我……在做夢?」

  玉歆笑彎眉毛,卻猛喘息,彩蘋忙靠上去揉揉她的胸口。

  「做夢?我為你這場夢可跑斷腿了。」

  青兒匆忙打開自己帶來的布包。

  「這是你昨天想穿的紅綾襖青掐牙背心和珍珠撒花裙,還有……你看,雙燕閣的上好胭脂,老闆說這是新貨,昨兒個才送到的呢!再瞧瞧這朝陽五鳳掛珠釵,這樣兒是不是挺別緻?快快打起精神,讓我們幫你扮扮裝,好迎接將軍啊!」

  「暄燁要回來了……」她將青兒帶來的新衣裳擁在胸前,笑得迷濛。

  「對啊!就這幾天的事,信差是早上到的,換言之,將軍已經在回家途中。」

  「我等好久……久到幾乎等不下去……」話一出,硬是逼出彩蘋和青兒兩行新淚。

  「說什麼傻話!這回將軍回來就是要和你一生一世,你不等,難道要眼睜睜看將軍失望落寞?他在邊城辛苦四年,就是要換取太平盛年,好和你共度未來。」

  「還有機會嗎?我不曉得……自己還有沒有這份……好運道」

  「當然有機會,只聽過貨死路邊,沒聽過富氣無醫,何況你正青春,菩薩會賜你好運道,度過這關,你就要否極奉來,安康富貴。」青兒說。

  「你真會……安慰人。」伸出枯槁雙手,她捧起青兒的臉,細細摩蹭。

  「青兒,我們兩個真的……很像,就算我們不是……親姐妹,我們也一定……有特殊的……緣分……是不是?」

  「是啊!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你的影子,我是依附你而生存的。」

  「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陪在暄燁的身邊,不要離去。」玉歆握住她的手說。

  青兒含住一汪淚水,強帶出笑容。

  「格格,有什麼事情會發生呢?讓我想想……是了,等將軍一回來,就是你們大婚的日子,這一天大家都等過好久。

  你瞧,四年前我就把你的嫁衣裁好,這兩天我得把它們拿出來整整;對了,你要找一天試試衣裳,如果有要修改的地方要趁早弄……算算,我可有得忙了。」

  「要不要我去幫你?」彩蘋抑下傷心,也跟著湊起興說。

  「好啊!我們一起來佈置新房,將軍府那麼大,要剪不少雙喜字才夠。鴛鴦枕、琴瑟圖樣我老早繡好……還有……」她們一搭一唱,欲轉開格格注意力。

  「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我們得把格格養胖一些,要不將軍回來,肯定要怪咱們怠忽職守,沒把格格照顧好。」

  「彩蘋姐姐說得對,說不定將軍大怒,把我們每個人杖責三十,打去我們兩條小命。」

  青兒幾句話,讓三個人都笑開顏。

  她們暫且忘記眼前悲傷,回想起過去那段幸福甜蜜。那時,他們飲酒作樂、賞月採花,青春的歲月裡無愁無憂……

  「青兒,你來彈琴,我和格格好久沒唱歌了,想當年,我的歌喉可好的呢。」彩蘋興起,走進內室取來好久不曾碰過的琴。

  「這麼久沒唱歌,嗓子會不會�掉了?」青兒誇張地望住彩蘋。

  「哈!我啊寶刀未老,不信你聽聽看。」

  「聽聽是沒關係,可是我要先讓附近十里的人,先去找個地方避難,免得待會兒他們紛紛上門,找格格要求賠償。」青兒賴到玉歆枕邊,半躺著說。

  「青兒,你越大越難纏,和格格一個樣兒,專愛欺負我!」彩蘋跺腳不依。

  「沒辦法呀!誰教我是格格的影子,我不像格格要像誰?」她伸手摟住格格,臉貼著她的,但願能將自己的生命力過給格格。

  「怎麼說都是你有理,好了啦!快起來彈曲子。」她拉拉青兒,將她自格格身邊帶開。

  在琴前坐下,青兒特意選一首輕快曲子,弦挑起,音律迴旋。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常相見。

  琴聲一遍一遍,領著格格再度進人夢鄉,她的夢裡有暄燁、有婚禮、有她的情愛……

  琴音停止,彩蘋和青兒走出房門,相視一眼,兩個人都疲倦得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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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撫開玉歆額前劉海,赫連暄燁心揪成團。

  怎會這樣?預設過再見面時的種種狀況,有歡笑、有心酸、有恍如隔世,卻從沒想過會心碎。

  心碎……的確,他心碎得徹底,再尋找不到一片完整。

  他的玉歆呵……疼了一輩子、愛了一輩子的女人,在他眼前毫無生息,他該怎麼做,才能再看見她眼裡的狡黠,才能再把她的笑容捧在掌心呵護?

  四年前,在他措手不及時,他失去了阿瑪和額娘;四年後,他又將措手不及地失去心愛的人了嗎?

  不!他不要這種事反覆在他身上重演。

  深吸氣,暄燁走出玉歆閨閣,滿腹怨氣地要找人發洩。

  怒瞪守在門外的青兒,他一步步向前,飽含怒濤的雙瞳死盯著她。

  「為什麼沒人告訴我王歆病了?!」

  多年不見,他的鬢髮染上風霜,疲倦的面容上寫滿不諒解。

  背靠上門板,她再沒後路可退,垂下眉,青兒無話可辯。

  「將軍,別怪青兒,是格格不準她講,她也不許王爺把她生病的事告訴您。我們都勸過她,可她不依。」彩蘋拉住他的衣袖,阻不下他的憤怒。

  狠瞪彩蘋一眼,他粗大的手掌抓上青兒肩胛,過大的力氣在上面烙下一片青紫。

  「彩蘋是玉歆的丫頭,她不說是遵循主子的意思;你呢?你忘記自己吃的是我赫連家的糧,住我赫連家房舍,你連自己的主子都不認得?」

  「青兒做錯,願受罰。」低了聲,哽咽在喉間。

  「我該怎麼罰你?用你十條命能換得玉歆健康?能的話,我會毫不遲疑。」

  他說毫不遲疑……本以為,他是喜歡她的,她有一張和格格相似的臉不是?至少在那個長篇大論的夜裡,他親口說過喜歡她。

  哪裡知道,她非但不在他眼裡,他還恨上她。

  青兒默然,咬住牙,承受肩上一波波傳來的疼痛。

  「將軍,是格格逼青兒對天起誓,絕不把這事告訴您。剛開始,我們以為這病很快就好,哪知道會拖上大半年……拖到眼前這副光景……您真要怪,就連奴婢一起怪。」彩蘋使了力,想扳開青兒肩上的大掌。

  「她病了大半年?你當下人的怎忍心眼睜睜看她這樣子拖半年?」他憤然地怪上所有人。

  彩蘋在他的瞪眼下,雙膝跪地。

  「奴婢也沒辦法啊!先是庸醫延誤病情,後是禦醫說重症難治……這些日子大家都過得戰戰兢兢,王爺、福晉元不四處尋醫,一次次的藥石罔效,我們能做的除了討她開心,竟是什麼都不能了。」

  「藥石罔效……她也要離開我……她走了,我什麼都不剩……」暄燁失了神,往後退開步伐,抓住青兒的手也跟著鬆開。

  他的痛心疾首椎上她的心胸,刺痛在她心上蔓延。

  不要!她不要見他這個樣子。

  青兒連連搖頭。

  「不對,你們都弄錯了,格格會好起來,你們要有信心,她一定會好起來的。」

  她不能不好,格格是主、她是影,主子不見了,影子怎能存留?

  青兒一個箭步衝到暄燁身前。

  「請你們有點信心,格格一定會痊癒,也許我們要辛苦一點、也許我們要有點耐心等待,不過……值得的,格格一定會好起來!」

  他冰冷的心因青兒的話,注入暖流,希望在胸間復甦。「你憑什麼這樣認定?」

  「您忘記了嗎?我是格格的影子,我們心靈相通,人生嘛!總要有大大小小的劫難,度過這一次,往後就是福壽綿長。」青兒拚命說服他,也說服自己,她用起格格昔日的飛揚語調,帶笑說著。

  「是這樣嗎?」

  看著青兒那張酷似玉歆的臉,看她眼裡流露出的聰慧,那神情和玉歆一模一樣……他有一忽兒怔忡,然後,他被說服了。

  暄燁突然反手握住青兒的手再問:「你說她會好起來,你說這劫難她會度過?」

  「就是就是!那年我被丟在端康王府外面,又貧又病幾乎死掉,然後碰上格格,我活過來了,現在她怎麼能丟下我這個影子,還有她最不捨得的將軍大人呢?」

  「所以……她會被治好……」他喃喃自語。

  「要不我們來辦個婚禮,也許沾沾喜氣,她就會好起來。您等格格醒來,告訴她這事兒,包準她馬上好個五六分。她想當您的福晉已經等過好久……」

  「沖喜,好主意!我馬上去稟告王爺和福晉。」

  彩蘋淚未乾,笑現形,拐著身,她倉促往前廳跑去。

  園裡只剩下青兒和暄燁兩人,他們不語不動,單單看著彼此的臉。

  那面容……夜夜在夢中出現……青兒不欺心,她愛他,自端康王府前見他的第一眼,在她還不認識情愛時,她就愛上他。

  但她的愛不能存在,既然她不能阻止時序飛梭,情愛增長,她只好用最大的力氣來壓縮它們,好好妥切收藏。

  青兒十七歲了,當年他離家到邊疆時,健康的玉歆有著和此時的青兒一模一樣的自信神采,這個身影在心底陪他走過艱苦難挨的四年。

  不自覺地,他走向她;不自覺地,他的粗手撫上那張他日夜思念的小臉,他的玉歆啊……

  來自他掌心的溫暖染上她的臉頰,這一刻,青兒心甘情願當替身。

  「彩蘋、青兒……你們在嗎?我夢見……暄燁回來……」房裡傳來玉歆的低喚。

  玉歆的聲音喚醒了青兒的陶醉,她忙推推暄燁。

  「將軍,快進去吧!格格醒了,看見您她會好快樂,別忘記把好消息告訴她。」

  打開門,她笑著將他送進房。

  回身,青兒雙肩垮下,扮演別人……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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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清早,青兒就來到詹王府,幫著彩蘋將格格妝扮起來。

  為怕擾了病中的玉歆,客人、媒人全聚在大廳裡,只留她們二人在房裡。

  胭脂輕點,憔悴的玉歆增添幾分喜氣,大紅喜服披在身上,新嫁娘臉上漾滿笑容,滿身珠翠搶不去她臉上的嬌艷,她是美麗的,是全京城最美麗的新娘子。

  「格格,你真漂亮!」對著銅鏡,青兒扶著格格,和她的臉頰相貼。

  「以前……我漂亮;現在……你更漂亮。」一句話,她分了幾段才說分明。

  「你是病人嘛!等你進了將軍府,將軍大人一定會把你照料成京城第一大美女。」

  「可不是,記不記得以前,青兒不也瘦巴巴的,在將軍府養了幾年,看她長得多好。」彩蘋也湊過來說話。

  「所以咯,將軍府是專飼養小豬的福地,我們要趁現在多看格格幾眼,往後可看不到纖細苗條的格格了。」青兒說笑討她歡心。

  「天哪,想起格格變成水桶腰、牛屁股,外加大嗓門的模樣……真可怕。」

  彩蘋的話逗樂了三人,她們笑成一團,最後還是彩蘋先正了色。「好了,再玩下去,就要錯過時辰了;格格,蓋起頭巾,把蘋果拿好,我到前面稟報王爺,說格格準備好了。」

  帕子蓋起,格格的微笑隱在紅巾後頭。

  門關起,笑語結束,偌大的空間一下變得清冷,青兒扶著格格,心中百味雜陳。

  要是人可以永遠童稚該多好,或者,人間不要有情、有愛、有無奈……錯縱複雜的命運,催促著人身不由己,想愛的不能愛、該愛的卻又不能愛,世間的公平到底在哪裡?

  「青兒……」玉歆的聲音從紅蓋頭後面傳來。

  「我在這裡。」她遞過自己的手,牢牢握住格格。

  「我終於要……嫁給暄燁……」

  「可不是,當將軍夫人是你多少年的夢想呢!有情人終成眷屬,真……好。」咬住唇,她逼自己讓好字飛揚出口。

  「如果……我不好了……答應我……照顧……暄燁一世……試著……愛他……」

  「換我要說你傻氣了,哪有病是沖喜沖不好的?我不答應你的話,但是我答應你終身不嫁,為你和將軍照顧起你們的小小格格和小小將軍。」話一路說,淚一路流,止不住的傷心再遁不了形。

  「允我……求你,否則……我難……瞑目……」

  「不行,將軍等了這麼多年,日夜祈盼你成為他的妻子,你不能殘酷的讓他在最後一刻失望。你會好起來,我們要努力相信,你會好起來!」青兒在鼓吹她的心的同時,也在摧殘自己的心。

  「好,我信……我會好……但是,萬—……求你允我……一聲,就一聲……」

  「好,我允我允,我允諾照顧將軍一生,但你也要允我,無論如何讓自已好起來。」幾個允字,青兒泣不成聲。

  「是啊……我會……好……」玉歆妥協,在青兒的堅持下,她必須好起來。

  「是啊!你會好,我要看著你們幸福平安,看著你們琴瑟合嗚、幸福終老。」否則,她不甘心啊!擁著格格,她一刻都不肯鬆手,青兒要牢牢抓住她的生命,不讓她消失。

  「嗯……我平安……幸福……青兒,我累……」

  「累了,就靠著我休息一下下,等會兒將軍來迎,你就不能貪懶了。」

  抱著格格,好久好久,手發酸了,青兒不肯放手;肩膀疼了,她不更換姿勢,她的心在酸甜苦澀中翻攪。

  「青兒……唱歌與我……」

  「好,我唱……去年元月時,花市燈如畫。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圓月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這首歌是她們當年的最愛,每次琴音起,歌喉初綻,將軍就要皺起眉頭,說她們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那段天真再也回不來……

  門外人聲響,王爺、福晉進門。

  青兒停下歌曲,輕喚:「格格,將軍來迎親了。」她一動,格格手上的蘋果順勢滾下來。

  青兒臉色變得雪白,全身僵直不動,擁著格格的姿勢沒變,緊緊相依的動作沒變,剎那間風停、時空靜止,只有淚是流動的,一顆顆、一串串,濕了紅羅裙……

  「格格,花轎上門,將軍在……」彩蘋的聲音在看見青兒不止歇的淚水時,戛然中止。

  進屋的人明白了,第一聲啜泣揚起,第二聲、第三聲……福晉哭倒在彩蘋懷裡……滿屋子迴盪著悲慟……

  王爺走來,掀起玉歆的紅巾,她含笑去世。

  「女兒,你竟是沒這福分……」吸吸氣,他揚聲:「來個人到廳裡告訴赫連將軍,就說婚禮取消。」

  「不!王爺,請讓格格嫁進將軍府吧!這是她一生最大心願,請別讓格格走得遺憾。」青兒大喊。

  「傻丫頭,我知道你一心對待格格,可是這對暄燁不公……」他願意為自己的女兒自私,但暄燁是他從小看大,他不忍心……

  「將軍願意的,請相信我,不管格格變得怎樣,他都真心想娶格格。」她看著王爺的眼神充滿堅毅,哀戚的臉龐滿帶著懇求。

  半刻,王爺歎口氣對總管說:「你到廳裡把格格的情形告訴將軍,如果他還願意迎玉歆入門,就請他進來吧!」

  總管領命下去。

  不多久,暄燁來了,他堅定地走向玉歆。

  抱起她向王爺、福晉三叩首,感謝父母養育恩,然後,他毫不猶豫地走出王府。

  青兒起身,跟著他的腳步往外走。

  臨行,她回頭鄭重向王爺和福音保證!「我們都不哭了,他們是幸福的!」

  這句話震驚在場所有的人。

  可不是?有人終其一生尋尋覓覓,皆尋不到真愛,格格找到了,雖然命盡緣斷,誰還能說她沒有福氣?

  一燭從風到奈何,二年拿枕逐流波。誰知不得公然淚,時注闌干恨更多。

  明月蕭蕭海上風;君歸泉路我飄蓬。門前雖有如花貌,爭奈如花心不同。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1 22:02:50

【第四章】

  玉歆格格去世後,赫連暄燁收了青兒為侍寢。

  當然,除了她之外,將軍府裡還有好幾個侍寢,這些女人都有一個共通點——她們身體的某一個部位和格格相似。

  比如雨樓裡的亞娘,她有兩道酷似格格的眉毛.仙兒有一雙和格格一樣的修長十指,蘇姑娘的唇形和格格很像,而柔柔有頭像格格般的烏黑亮髮。

  他在將軍府裡收集許多長得像玉歆的女人,然一屋子的女人、一屋子嬌儂軟語,仍然暖不了他心,因為他明白,儘管收集得再多,玉歆都不會再度復活。

  他是寂寞的,在對著王歆的眉毛、嘴唇或是頭髮的時候;他是傷心的,在床第交歡間;他是悲慟的,在春日揚花飛過,回憶湧上心間時……

  惟有在玉歆閣裡,他的心才能稍稍獲得安慰。

  玉歆閣是由青兒一手佈置起來,裡面有工歆穿過的衣裳,有她把玩過的小玩意兒,有她用過的胭脂水粉,還有青兒親手繪製的十餘幅玉歆的畫像,栩栩如生的玉歆背牆而立,盈盈秋波深情地望住暄燁。

  在這裡,他獲得短暫的恬靜幸福;在這裡,他可以不受干擾地回憶過去、回憶他們之間的深雋愛情。

  對著畫,畫中玉歆手持一把菊花,金黃色花瓣在陽光下照增生輝,暄燁記得那幕。

  當時她說:「笑問花好儂顏好?」

  他回了句:「花雖艷不如人嬌。」

  她笑彎了腰,抱住他說:「儂顏勝花嬌,君顏似冰霜,凍得我傷痕纍纍。」

  她的話惹出他的笑容,他是個不太愛笑的男人,從小時候起就是這副模樣。

  大部分的人都敬畏他卻不喜歡親近他時,玉歆是個特殊女子,她非但不怕他,還老賴在他身旁,時時想逼出他一彎笑眉。

  這就是緣分,緣分牽繫了一對有情男女,教他們放不下彼此。

  門開一聲打斷他的沈思,蹩眉、回頭,看見青兒纖細身影。

  暄燁眉頭放鬆,一抹淡淡的笑意在唇邊成形,他喜歡看見她。

  「對不起,青兒不知道將軍在這裡。」她一手拉門,猶豫著該進或該退。

  這些年,青兒長得更形美麗,削肩細腰,溫柔沈默,舉止言談不俗,雖弱不勝衣,卻有一股風流態度。

  「進來吧!」冰冰的三個字,純粹是指令。

  「我新繪了一幅格格畫像,想拿來這裡掛起。」她將錦盒呈上去。

  暄燁打開畫,上面的玉歆正逗著她的小貓兒玩,纖纖玉手上抓了條小魚,引得貓咪連連往上勾跳。

  玉歆就是這調皮樣,好幾次惹得小貓火大,抓傷她小手,每每看見,他心疼得想將小貓扔出窗外。

  總在他們爭執不下時,青兒走來,偷偷抱走小貓、悄悄在他們身邊奏起一曲清平樂,消弭他和玉歆間的劍拔弩張。

  「這隻貓好久沒看見了。」

  暄燁撫過畫中人的小臉,在青兒的畫裡,玉歆只有喜悅快樂,沒有病痛憂愁。

  「雪球兒在將軍離家的第三年死了,格格很傷心,連連哭過兩天,我和彩蘋姐姐托人找來只一模一樣的小貓,格格卻不願意再養,她說她受不了生離死別之痛。」

  「她受不了生離死別,卻將這種滋味獨留給我,青兒,你說我該不該怨她自私太過?」歎口氣,視線又轉向畫中人。

  他只有在懷念格格時,臉上線條才會轉為柔和,語調才會不再冷若冰霜。

  將軍府裡的侍寢總聯合起來排斥她,說將軍獨獨對她特別,殊不知這是因為除了她有一張和格格極為相似的容貌之外,將軍只能在她面前暢談格格——她參與了他們的往事。

  「如果格格有機會選擇自己的壽命,依她的個性,她絕對會跳著腳跟玉帝爭取,她絕捨不得讓將軍獨自傷心。」將軍的深情讓她心折,卻也心碎。

  「說不定她還會大鬧天庭,讓一干神仙頭痛。」他笑了,因為玉歆正在他心中。

  「可不,她是繼花果山的猴大王之後,第二個敢大鬧天庭的人了。」

  「會不會到後來,玉帝為安撫她,封她一個弼馬溫。」

  「格格肯定不要的,跟馬一起,染了滿身臭,洗都洗不掉。」青兒也跟著笑開。

  她喜歡看將軍的笑容,雖說這笑容並不是為她。

  「難講,她是個那麼野的女孩子。說不定整天和馬玩,她會樂不思蜀……青兒,她會不會玩過頭,把我忘記?」轉過頭,他盯住青兒問。

  青兒明白,他眼裡的影像是格格,不是她。

  「不會的……她愛你……這麼深刻的感情,怎能說忘就忘。」垂頭,拭去眼角水氣。

  說殘忍,他是不是比任何人都來得殘忍?他時時刻刻要她為他保證起,格格對他的愛情不變,卻忘記她多感纖細的心情,也需要別人來向她保證——保證他的心裡有她。

  不願意當影子的,即使身份卑微,她也希望有一個男人專心愛她;而不是永遠在看著她時,幻想著另一個女人的他。

  揉揉揪起心臟,假若命運能由人更換選擇,她願當個被寵愛的薄命女,擁有的愛情雖短暫,卻是永恆。

  暄燁看見青兒起霧的眼眶,他輕笑,走過來擁住她。

  「你也和我一樣想念玉歆是不是?」要不是青兒的畫像,他很擔心,終有一日,玉歆會在記憶中逐漸模糊。

  靠在他寬寬懷抱,青兒放任自己的淚水長奔。

  「我想念格格,也……」想念你的心啊!

  要到什麼時候、要花多大的力氣,她才能從他身邊走進他心裡?

  她沒把握。

  對暄燁、對她的愛情,青兒連一分分把握都沒有。

  好幾次,她在他懷抱中,想擡頭問他:「分得清楚,你手中抱的人是誰嗎?」可是,沒有,她連一次都不敢張口問,怕這一問,問出他的憤怒、問出心碎事實。

  以前,她慶幸過自己有張和格格相似的臉,這張臉救下自己一命,這張臉讓將軍在眾多女人中偏寵她,可……卻也是這張瞼,讓她弄不清,他眼裡看不看得見她?

  低下頭,他親親懷中女子,然後將她貼進胸口。

  暄燁的雙手抱得很緊,怕鬆手,她就要蒸發不見,然後在每個午夜夢迴,翡翠案寒無人共。

  他害怕那種抓不到東西的孤獨感,在玉歆逝去的那段日子裡,這感覺他嘗過太多,怕了、駭了,他夜夜輾轉不成眠,堂堂鎮北將軍在孤枕中俯首哭泣。

  要不是那夜青兒闖進來,興奮地拿來第一張玉歆的畫像,問他畫得好不好;要不是他強留下她,逼著她扮演起他的新婚妻子,他到現在仍然害怕黑夜。

  可是,天亮他就後悔,推開床上的青兒,他恨自己對王歆的背叛,於是他走入大街,尋找另一個和玉歆相似的女子。

  這種舉動是否就保證了自己對玉歆的忠貞?

  他不知道!但他孤擲地這樣做。

  他搜集一屋子女人,搜集一屋子玉歆的東西,彷彿在向天上的玉歆昭告,他的愛從未改變。

  可是,他的愛真的沒變質嗎?他喜歡抱青兒、喜歡看著她、喜歡不斷不斷聽她說話、喜歡到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最嚴重的是,他清清楚楚知道,懷裡人是青兒、不是玉歆影子。

  這樣的喜歡會不會促使他的愛情變質?他不敢想、也不願意多想,就因他害怕背叛二字,在他和玉歆中間成形。

  躺在他懷中,閉起眼,這一刻青兒很幸福。

  閉著眼她可以假裝很多事,比如,假裝他是愛她的,畢竟她和格格的性子差了十萬八千里;比如,他們會在一起一生一世,因為專情的他,容不下一個不像格格的正牌妻,而那些家世良好的女子,誰肯委屈自己當影子……

  這些假裝帶給她很多快樂,有人說人生如戲,只要她甘心當影子,那麼她就可以繼續假裝、繼續演戲,那麼一年、兩年、三年……一輩子很快就過去了,這回她要搶在玉帝面前,央求著下一世讓他先愛上她,就算要因此付上代價,她也不悔!

  「青兒,陪我去打獵好不好?」暄燁柔聲問。

  苦笑,他又拿她當格格看待了。

  明知道她身子不好,一趟打獵會讓她在床上躺過好幾天;明知道她看見鮮血會頭暈噁心,他還是要她去打獵,只因為那是他和格格最喜歡的活動。

  唉……算了!當影子就當影子吧,如果只有當影子才能讓她留在他身邊,除了當影子之外,她還有其他選擇嗎?

  -----

  不適幾日,青兒好不容易才起得了床,梳洗罷,她走出圈子。

  門外風冷,一陣咳嗽,青兒扶著門柱站直身,半倚著柱子,淡淡笑起。

  上回已嫁為人婦的彩蘋來看她,劈頭就是一串嘮叨,她罵她格格不在,就不懂得照管起自己,多年下來好不容易養出的幾兩肉,居然被風吹化,轉個頭就不見蹤跡。

  可不是,那些年,格格天天把參藥補湯往將軍府裡送,總在她皺著眉喝下一堆黑色的「好意」後,格格才會笑著帶她上街逛逛。

  上了街,格格總愛買許多珠翠給她,她沒戴過,全身上下,只有一條鑲了銀鏈子的斷玉,那是娘留給她的東西。

  春花在枝頭綻放,風吹,花瓣迎風舞動,一個不小心舞得太過,艷色繽紛落地,張揚的青春、張揚的美麗,能張揚……多麼幸福……

  「你就是青兒?」一個年約十六、七歲的女子走來,美目裡滿含挑釁。

  青兒一頷首,但笑不語。

  這女子她沒見過,不過只消一眼,她就知道對方的身份。

  那雙和格格一個模樣的靈活大眼,顧盼間皆是風情……她是……將軍的新收藏吧!

  「你幾歲?十八、九歲了吧!老姑娘一個,就不懂將軍為什麼會特別寵愛你?」

  因為她像格格的地方最多呀!想說這話,又覺自己太刻薄,同是淪落紅顏,何苦再去相欺?

  「將軍這幾天都在我的春瑩樓過夜,你失寵了。」

  她雙手橫胸,驕恣地斜眼看向青兒,那張揚的笑容……好美麗……

  青兒看呆了,那年格格一生氣,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人,直要人家百般道歉,哄過半天,她才笑瞇眼說:「哈!你們都被騙了,我才沒發脾氣呢。」

  「看什麼看,你沒見過人吶!」她推過青兒,害她差點站不住腳。

  「你做什麼?」將軍冷冷的聲音自她們身後傳來。

  「羽裳沒要做什麼……剛剛我是在和青兒姐姐說笑。」她被暄燁的冷肅表情嚇壞。

  「是嗎?」喧燁斜眼看過,等著青兒回答。

  青兒仰頭對上,往昔她曾誤以為這是將軍關切,多次之後她懂了,並不是;將軍只是不喜歡女人在府裡吵吵鬧鬧,甚至於他還會厭煩起她老招惹別人挑釁。

  「是。」青兒不想惹事,更不想再挑起眾人對她不滿。

  「那就好,你隨我進來。」話說過,他領身走進她的房裡。

  關上門,沒人理會門外氣鼓鼓的羽裳。

  「羽裳是新來的,你要多照應她。」一入門,他先開口言。

  「是。」他未免高估了她的能力。

  「不要讓她在府裡惹是生非。」

  他習慣對她下命令,她則習慣順從他的命令。

  「是。」連續幾個是字,她連自己允過什麼都不知道。

  「記不記得你跟我提過的吳知才?」頓了頓,他想起請托福家兄弟的事情。

  「青兒記得。」就算再過十年、二十年,她都不會忘記這個名字。

  「他因貪汙被捕入獄,家產全數充公,家人發配邊疆。」

  乍然聽見這消息,青兒忽地懷了,這是……天網恢恢?爹爹的冤屈得償?

  淒然一笑,她感覺不到絲毫快意,只覺鬆口氣,憋了多年的一口氣終得抒解。

  「青兒謝謝將軍,也感激皇上體貼黎民百姓。」

  「皇上怕失去你這顆『民心』。」嚴肅表情退去,他開玩笑說。

  他還記得那天夜裡的對話?青兒感動萬分,他心中並非全然無她的,是不?

  「對了,您要的錦囊繡好了。」青兒掃去心中竊喜,慌地轉身,從抽屜裡尋出新做好的錦囊。

  「這是福家小格格想要的,她聽說我們有個織工賽過京城鑿芳齋的青兒,硬要我跟你要來一個。」福家兄弟總是跟他要來青兒製作的東西,四處做人情。

  「如果不夠,我可以多做幾個。」她喜歡自己對他有用處。

  「不用了,好好養著身子吧!彩蘋告訴我你又瘦了。」

  她瘦不瘦,日日相處的他看不出來,反而要久久才見一次的彩蘋來告訴他?對於自己有沒有在他心裡,青兒又起了質疑。

  不過,這是不能計較的,想留下、想平順度日,她就無權在乎這些,計較只會計較出心底晦澀。

  「我沒事,將軍要不要吃點東西?青兒幫您去做茶點。」

  「也好,福家兄弟待會兒要過來,你順便準備琴箏,他們喜歡聽你彈琴。」

  以前暄燁愛聽青兒彈琴,是為貪看玉歆開心,現在愛聽她彈琴,是為貪看她的身影,他喜歡她時時刻刻在他視線裡,一刻不離。

  福家兄弟是赫連暄燁少數好友之一,他們經常來來回回,對這裡熟得跟自己家一樣。

  「是」

  看著他別過身的孤寂背影,她心疼,即使他身邊有眾多女子,他仍然孤獨。

  他走不出格格的死亡,他沈重悲慟而不快樂,不想由著他在往事中沈淪,但她能期待他忘卻格格,展開新生活嗎?

  假設哪一天,他真正走出來,是不是……影子的存在再無意義?

  青兒矛盾了  她希望他忘記格格,卻又害怕他忘記格格;她期盼他過新生活,卻又害怕他的新生活中沒有她……怎麼辦?她連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

  春山煙欲收,天淡星稀少。殘月股半邊;別淚臨青曉。

  語已多,情未了;回音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一首生查子道盡青兒心緒。

  涼亭裡,幾壺酒,幾聲笑語,羽裳倚在將軍胸前,柔美似有若無拂過。

  之於他們的親暱,青兒早該習以為常,可是心一陣一陣痛過,她做不來視若無睹。

  青兒明白,她和羽裳屬同一種人,都是將軍為記取綠羅裙而憐惜的芳草,春風幾度,他的憐愛能維持多久?

  這些事情羽裳不知道,她可以無憂快意;青兒不行,她時時痛著、憂著,害怕寒冬至,青草將凋零。

  到時人萎花殘,誰來助他記得綠羅裙?他是不是又要另尋一片青草地?

  也罷!別想太多,至少眼前,將軍再不攢眉千度;至少夜深,他不用害怕起東窗未白孤燈滅。

  幾個輕咳,青兒停下手中弦,順順氣,她準備新起曲子。

  新曲未成,陰影擋住琴上光亮,青兒擡頭,是福家老二——福承泰。

  「你病了?」

  他端來一杯熱茶,青兒接不是、不接也不是,侷促地轉眼看向赫連暄燁,他臉上原有的幾分笑意不見,表情轉而僵硬寒冷。

  暄燁偏過臉避開她的注視,一口喝下杯中物。

  莫名其妙的憤怒、莫名其妙的高張情緒,暄燁不解自己心態,強烈地,他感覺自己的重要遭人掠奪;強烈地,他想斬去那雙捧住茶水的手。

  重要?青兒成了他生命中的重要?

  不、不對!她成了重要,那玉歆呢?玉歆變成次要?

  不對不對,他弄錯了,青兒只是侍寢,和他身邊名喚羽裳的女人一樣——不重要。

  壓下憤怒,他提醒起自己,青兒並不重要。

  垂眉,她知道他不高興了,卻不曉得自己做錯什麼。他在生氣她招惹注目?一哂,掛起客氣笑容。

  「謝謝福貝勒關心,青兒沒事。」

  接過茶水,她擺在桌側。

  「每次見你,我都彷彿看見王歆,你們長得很像,只不過一個活潑奔放、一個卓靜恬適,你們的性格南轅北轍。」福承康說。

  格格……大家都習慣在她身上尋找格格影子,再從中理出她們之間差距?

  她想回話,其實她也可以活潑奔放的,在格格病的那大半年,她不是成功地扮演起活力健康的格格?不過,青兒沒說話,她腦子裡還映著暄燁偏過頭那幕。

  有趣了,一個小心翼翼,一個臉色難看,福承泰起了玩心。

  「先謝謝你幫我們家小寶做的錦囊,她一定喜歡極了,往後你有時間可以到我家走走,府裡有座蘭圈,正值春天花開正好。」他笑嘻嘻在她身邊坐下。

  青兒不搭話,垂頭,開啟新曲。

  福承泰可沒打算這樣就放過她。

  「上次你幫暄燁做的鞋子式樣很別緻,有空時能不能也幫我做一雙?」

  「是。」她努力讓自己專心於琴曲上。

  「別這麼拘謹,我是在央求你幫忙,又不是在對你下命令,你要是有困難的話,大可以拒絕我。」說著,他突地湊近青兒,在她耳邊說:「那傢夥是不是都用命令口氣對你說話?」

  這姿態分明暖昧,青兒皺起眉,尚未離開座位就聽見羽裳的聲音傳來。

  「將軍,福貝勒似乎對咱們家青兒姐姐很有好感。」

  「可不!哪天你顧到了兄弟情,就把青兒給我吧!我很樂意迎她為妾。」他撂下重藥,挑挑眉,對暄燁拋下招。

  「迎她為妾?福貝勒,您弄錯了,青兒只是一個暖床侍寢,要了便是,何必麻煩?」羽裳說。

  「她值得我麻煩。暄燁,說句話吧!給不給?」福承泰不顧哥哥拚命使眼色,偏要挑釁於他。

  「行啊!等我玩膩了,你就把她帶走。」喝口酒,他不讓憤慨現形。抱緊羽裳,俯身親吻,他破例在大家面前表現他的熱情。

  鏗然,琴音止,心弦斷,他的話直直撞進她的心。

  她留著……只是為著等他玩膩?咬住下唇,鹹鹹的滋味竄進喉間,是血是淚她分不清。辨不明。

  深吸氣,青兒將硬咽留在心頭。

  本來就是這樣啊,她還能期待更多?不能了……再貪心妄想她都貪不到他的情。

  不去看他、不去想他,過一天是一天,少了期盼。少了心澀……繼續等著吧!等到他驀然回首,或者等他……膩了……

  弦挑起,她無心無情。

  尊前提把歸期就,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陽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春容慘咽如何?柔腸寸結又如何?她的情癡風月不關、無人惜憐……

  笑吧、笑吧,她要裝得越不在意才越能不受傷笑吧,笑得甜些,她才會忘記心碎會教人魂裂。

  笑吧,她要笑得開懷,有人等著迎她為妾不是?

  身價,她孟子青還是有的,她何必為一顆無情心去疼、去痛?

  青兒不停笑著,揚高的嘴角旁掛上一串串新淚,琴弦越撥越急,像她紛亂情緒……

  福家兄弟詭異地看著兩人,他們……有情還似無情?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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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1 22:03:14

【第五章】

  門輕推過,暄燁雙足踏入,沒驚動正坐在案前畫圖的青兒。她畫得仔細而認真,分毫沒注意到有人走近。

  終於,她注意到身後的一片陰影投上她的畫稿,回眸,她看見他,悄悄地,喜悅浮上心中,她藉著倒茶壓抑胸中狂喜。

  「你在畫玉歆?」他就她的椅子入座,眉梢偷偷洩露出欣悅。

  「是的,將軍。」

  他高興,她知道。

  這是他們的相處模式,他懷念玉歆所以她畫格格,她畫格格所以他歡喜,他們一直存在著這層正向互動關係。

  因此,他們處得非常好,彼此間淡淡情愫因玉歆聯繫,怎樣都切割不斷。

  暄燁對青兒惟—一次不快,是福承泰啟動的。但是,她不反彈、不回應,不說也不提,隨著幾個日子過去,隨著她為格格畫的畫像完成,他的怒氣漸漸消褪,他來了,那件事彷彿從未發生過。

  「我害怕玉歆會在我的記憶中模糊,幸好是你的畫像,一次次清晰了我的記憶。」暄燁實說。

  「為什麼要害怕?就算我們四目相看到老,就算我們日日相望,等年紀大了,我現在的模樣也會在您的記憶中模糊,只要感覺不變質、愛情常在,記不記得長相並不重要。」

  青兒看著他的眼睛,心疼自己。

  他正望著她的眼睛、鼻子、眉毛,他把眼前的她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並沒有把她看進心中……

  「是嗎?只要感覺不變……」

  他對玉歆的感覺不變,可是他對青兒的感覺卻天天在改變,這種改變快速得讓他害怕。

  那日承泰的挑釁讓他嘗到嫉妒,讓他憤慨起自己不光明正大區隔開兩人,他多擔心終有一日,這種改變會影響他和玉歆之間的「不變」。

  「是的,情常在、思念常在,格格就會感受到您的愛。」

  「你是個貼心女孩,細心、敏感、多情,特別的讓人很難不喜歡你。」不知不覺中,他說出真心。

  多情?他注意到她的多情了?不知道他有沒有注意到,她把所有的情全交到他手上?

  這是他第二次誇獎她,第一次誇獎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時,她才十三歲,她只聽見他口中說「喜歡」,便在心裡猜測他是真心喜歡,幻想她和他有「未來」。

  而今,不了,她長得夠大,理解愛和喜歡有多大差別,更認清他們的未來不會搭出一條線。

  再次聽見「喜歡」,她壓抑心底狂跳,冷靜得仿若這二字毫無意義,她不要再為自作多情受傷。

  收拾起丹青,她走近床櫃,取出一件披風。「將軍,這是青兒新裁的披風,您要不要試試?」

  「你成天都弄這些,畫圖、做衣裳、繡荷包,沒別的事情好做?」

  「除了這些,青兒還能做什麼討將軍歡心?」告訴她,她願意做。

  「你一心想討我歡喜,想想自己,做什麼能讓你自己高興。」

  面對青兒的專心,他很難不感動,但要求他忘記玉歆,全心愛起另一個女子,他做不到。

  做什麼她會高興?偏頭想了一下下、再一下下……想不起來,除了看見他展顏以外,她再找不出能讓自己快樂的事。她搖頭,笑看他。

  「想不出來?如果……得到這個禮物呢?」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小錦盒,遞予青兒。

  除了玉歆之外,他沒有送過女人東西,以前他送過玉歆小兔子、馬和「青兒」,之後再沒為女人費過心。

  這並不代表他是個小氣男人,府裡的侍妾只要出口要求,他都會讓隨身小廝——康平去滿足她們,然,青兒從未對他有過要求,所以跟了他一年多,他從未送任何東西給青兒。

  今日上街,他在店裡看見一支玉釵,老實說,它擺在台上並不特別惹人注意,樣式古僕、質地也不特好,但雕工精緻,是下了功夫的,上面的幾朵新梅栩栩如生,一見它,喧燁就覺得它適合青兒。

  它和她一樣,溫潤舒適,舒服得像一杯水,清淡不濃冽,讓人一刻都離不開。

  打開錦盒,青兒伸出食指仔仔細細將玉釵撫過幾遍,冰涼沁心的玉在她指尖留下一遍心悸。「很美,真的很美。」

  她不跟他要求什麼,盼的是他的主動,但願他主動待她,終於,她盼到了,在他們相識九年之後。心再度狂跳,她再裝不出平靜表面。

  「你喜歡?」他詫異,一直以為她對這些身外飾物不感興趣,之前,他知道玉歆給了她不少,可是青兒全數轉贈給彩蘋。「見你身上只有一塊玉墜子,我以為你不喜歡珠珠翠翠。」

  從領口拉出他口中的玉墜子,青兒將它遞到他面前。

  「當時,幫我鑲鏈子的師傅想把玉磨得平整,可是我不依,還惹得他發脾氣,幸好格格在場,他才沒破口大罵。」

  「為什麼不肯讓師傅磨平整,他們是專家,知道怎麼讓一塊玉表現出豐采。」

  「這是我娘的遺物,臨死前,她想將王鐲拔下來給姐妹作紀念,沒想到一不小心摔碎,姐妹們一人拿一塊,當作將來再見面時的標記,我擔心,萬一被磨過,我的玉接不上姐妹們的,她們會認不出我是青兒。」

  「傻氣!」他心疼她眼底淚光,手攬上她的腰,暄燁俯頭吻吻她的髮際。「我可以要你嗎?」

  青兒知道將軍要的是什麼,輕點下頭,含蓄地鬆開髮束,讓烏黑髮絲輕輕圈裹住兩張紅透臉龐。

  低眉,微啟的朱唇被他灼烈氣息包圍,他封住她嘴的同時,也封印住她的心,讓她再無能力愛上別人,這顆心從此為他而生、而存……

  他的熱情進入她的檀口問,與她的唇齒交融,她喜歡這種滋味,不想抗拒,她喜歡在他身上沈淪。

  他抱起她,將她放置錦繡被褥間,寬闊的胸膛覆上她的身子,他的手恣意的在她身上遊移。

  幾個挑弄,衣裳在熱潮中褪盡,她迷濛的雙眸水水霧霧,想看清他偉岸身量,卻怎樣都看不清。

  他輕笑一聲,用大掌覆上她的眼睛。「別用這種眼光看我……」

  「不行嗎?」青兒喃問。

  「不行!這種眼神會讓我失控。」

  他說了不行,她就乖乖閉起眼睛,不違。

  他的手迷戀地在她的雪白酥胸和平坦小腹上輕觸,每個動作都是細膩、都是溫柔……她是他最珍視的寶貝……

  不停的挑逗間,他的吻轉而放肆縱情,她的呼吸也由淡轉濃、由淺轉粗,雙頰泛出粉紅。

  看著她泛出粉紅的身子、她無力的嬌柔,他體內燃起瘋狂慾火,即將把他焚燬。

  她是他的,在這一刻起!

  一聲狂野喟歎之後,他溫熱氣息噴上她的身子,串串細吻在她胸前緩慢成形,他舔舐著她肌膚上沁出的瑩瑩汗水。

  「青兒,你真美……」

  他醉了……醉在她迷濛的嫣然、醉在她若有似無的召喚……他醉了,不僅僅為她迷人胴體,更慕她的專心情意……

  醉了、醉了……這一刻,他暫且忘記玉歆,忘記那段深刻愛戀……

  唇再度覆上她的,與之交纏、交纏,再交纏……這剎那,是天荒、是地老;是海枯、是石爛。

  他戀上她清新香甜的唇,他戀上她乾淨清靈的氣息,他說了不愛她,卻無法不戀她,他怕自己的心背叛玉歆,卻無法抵抗青兒的專情……他無法,真的無法……

  此時此刻,他不能思考、不能懺悔,他只能緊緊抱住她,依著他的心行事。

  心靈悸動了……身心飛展了……他們的心靈在空中交纏飛翔……

  -----

  激情過後,窗外蟲鳴卿卿,和風徐徐,月光穿透紗幔,銀白光芒在兩人身上灑下一遍溫柔,枕著他的手臂,絲絲甜蜜在胸間擴散、滿溢。

  「什麼樣的女人才是好的?」她自問,不期待他給予答案。

  「聰明敏慧,性靈端雅,爽直大方,見識豐富,生命力充裕。」

  他習慣在歡愛後與她聊天,也只有在這種時候,青兒才會拋卻自己的身份,和他站在對等立場說話,不再口口聲聲「將軍」、「青兒知道」、「是的」……

  他喜歡這樣子的她,相當喜歡。

  「你以格格作標準,並不公平。在世人眼中,女人該淡泊明志、端莊平和,要高潔完整、美而不艷,還要懂得自尊和人情世故。」

  「這類女人已沒有原本性情,她們讓父系社會的標準,壓去她們的性靈,在我眼中,她們是『器』,不是璞玉,實用卻缺乏生機,和這樣的女人生活太枯乏。」暄燁反對她。

  「在婚姻裡,要求的不就是一個務實好用的女子嗎?她要善於持家、相夫教子,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緒,以平和態度、精細方法處理一切事務。」她訝於他的回答。

  「我不能不承認,的確,在大部分男人眼中,他們會希望有這樣一個貞德女子為妻,但有了個『實用』妻子之後,他們又會期待起風流婀娜的女子相伴。」

  「所以稍具能力的男子便三妻四妾,不再對貞德女子專情?」

  「你在控訴?」好奇地側過身,面對她那張嬌俏可人的小臉,他伸出粗糙的大掌在她臉上緩緩撫觸。

  暄燁自問,青兒是器或是璞玉?

  她的眼睛不夠大,卻很靈活,偶爾玉歆的調皮眼神會在她臉上現形;她的鼻樑小巧圓潤,嵌在臉龐正中央,分割出完美的左半臉與右半臉;她的菱唇紅灩多澤,幾度誘人親嘗。

  難怪承泰會教她的美貌迷惑,難怪他會不顧禮數,在眾目睽睽下跟他要起青兒,這張臉教人心疼、引人憐。

  要是,她沒跟了自己,她會有更好的待遇吧!

  「控訴?不,沒那麼嚴重,我只是心有所感。」幽幽歎息,控訴不是她這種人該有的權利。

  「說說看,我喜歡聽。」

  他喜歡聽?那麼她便樂意為他說,她喜歡他的喜歡!

  「就說漢明東的馬皇后吧!她隱忍大度、深明大義、善處人事而德昭三代後宮,又如何呢?

  她年輕時以罪臣之女入主後宮被封馬貴人,她盡心侍奉婆婆搏賢良之名,終得皇后地位;她鼓勵明帝寵幸其他嬪妃以昭顯自身寬厚,好不容易一路爭得皇太后地位;她怕留了外戚干政惡名,竭力反對加封自家親人。

  她事事盡心、樣樣為國著想的下場是什麼?憂鬱、早夭?就算爭得了全世界,劃算嗎?我不認為。」

  「雖然你口口聲聲女子要集美德於一身,但心底,你還是不滿意被壓抑。」他一語道破她心中想法。

  「也許吧,我是個矛盾的女人,卻不能接受自己這種矛盾性格。」

  在很久以前,她就知道自己的矛盾,她習慣當乖巧柔雅的好女孩,好使人人喜歡她、稱讚她,又羨慕起格格大方坦率、不受禮教拘束執意做自己的性子,於是,她被影響了。

  總在歡情過後,心防卸下,她讓自己變得善於表達;在天際將明、星光退隱後,想起自己的身份地位,重擡貞靜性情。

  沒錯,她是個矛盾女人,日裡她貞嫻寡言,夜裡她坦率純潔,哪一個才是真正的青兒?他不明白,卻也從不多花心思去探索。

  他自然而然地接納了她的雙重性子,是安詳貞和也好、是天真浪漫也罷,她都是孟予青,一個在深夜裡,安慰起他孤寡寂寥的女子。

  他有答案了:青兒在眾人面前扮演實用的「器物」,但她的心仍是待開發的璞玉。

  她依著世俗眼光,勉強自己成為無德、無才的柔順女子,卻又不甘心自己是這樣的女人,所以她不平,所以她「心有所感」。

  「我也來舉個例子,就舉下嫁給松贊干布的文成公主吧!文成公主自幼天姿聰慧,嫁人吐蕃後知道聯姻的重要,於是協助丈夫發展吐蕃的民族經濟文化。

  她傳授曆法知識、提高農作物收成,她教導人民制陶、釀酒、造紙、制墨等技術,她在西藏生活四十年,奉獻了青春歲月,得到老百姓的尊敬,死後還為她塑像。」

  「你想告訴我,有才幹的女子不一定要躲在男人背後,用敦厚忍讓來成就一段世人眼中的圓滿姻緣。」

  「你相當相當聰明。」

  「但卻不夠有才幹。我不羨慕爭得寶座的馬皇后,也不羨慕讓人民立碑雕像的文成公主。」

  「為什麼?她們代表了兩種不同類型女子,一個安於家業,用寬厚大肚量換取安穩地位;一個傾盡所能,用自己的能力創造成就事業,她們都是得人欣羨的才女。」手攬過她的腰際,他還是不懂她,一直都不懂,不過他願意接納她。

  「她們都沒有一個愛她、她愛的男子相伴終身。」

  「你怎麼知道沒有?」喧燁覺得好笑。

  「如果專心愛馬皇后,漢明帝不會讓眾多嬪妃來傷透她的心;而文成公主……一場政治聯婚,你能期待它有多少感情成分?」

  「換句話說,你認定一個幸運女子,身邊要有個愛她、她愛的男人存在才算數。」

  下意識地她想反問他,她能擁有這樣一個男子嗎?

  咬住下唇,她暗忖,不行的,這種敏感問話會把他遠遠推開,青兒明白,他不想負擔她的愛,他的肩膀只願意挑負起格格的感情。到時,她會連這個她愛、不愛她的男人一併失去。

  「睡吧!不早了,你明天還要上早朝。」拉起棉被,她把自己藏進他懷裡。

  不想、不想、不能多想,想多了他們的關係,只會讓情況變得複雜,就這樣子繼續下去吧!讓她能看他、愛他,一切……無所謂了……

  -----

  青兒為暄燁穿戴好朝服,在晨曦中送走他。

  倚靠門柱,凝視他在薄霧中逐地消失的背影,青兒有了甜甜的幸福感。淺淺淡淡的甜蜜在口中,像含了糖霜,捨不得嚥下口水,捨不得甜蜜滋味在口中化開。

  久久,他的背影不在眼眶裡,她整理起記憶箱子,將他的身形、他的言語、將一夜貪歡一併納入。

  關起門,大白天了,她又是那個受世俗禮教養大的女子,安靜、懂進退。

  青兒開始打理起自己,疊被整櫃,擺擺弄弄,將夜裡淩亂的痕跡逐次恢復。

  沒多久,王婆婆端來藥汁,濃濃的藥汁看得青兒眉心發皺。

  那是府裡防止侍寢懷孕的藥,每當將軍到哪個姑娘房裡,第二日王婆婆就會端來湯藥,並盯著姑娘將藥喝光。

  這帖藥不但預防了姑娘們受孕,更是明確地阻止下她們的癡想——身為一個侍寢,沒有權利懷下將軍的孩子。

  悶咳幾聲,她知道侍寢姑娘中,會有人為難婆婆或者塞銀子給婆婆,希望她高擡貴手,忽略個一、兩次,好讓自己有機會借子女攀上枝頭。

  青兒從不在這上頭和王婆婆磨,她曉得當下人有下人的為難處,也曉得自己的身份是一世轉洗不去的印記,所以她認命也認分。

  端起藥,皺起眉,她沒有遲疑地將藥水全喝下肚子,幾番咳嗽,藥汁在腹中翻滾,掀起的嘔吐感差點兒將入口的藥汁全數嘔出。

  猛吞口水,撫住胸口,她阻去一波波不適。

  「吃片甘草吧!別苦了口還順勢往心頭苦去。」王婆婆遞來甘草。

  「謝謝婆婆。」她接受婆婆好意,含住甘草,甘了口,心仍然苦澀。

  倒來茶水,青兒說:「婆婆稍坐。早上我採了玉蘭花供在盤裡,還沾了晨露呢,您要不要帶些回去?」

  「好啊!婆婆最喜歡在髻上別香花,整天光聞著花香味兒,精神都清爽起來,當個老風流也挺不錯。」婆婆說起頑話。

  端來瓷盤,她挑了些碩大完整的玉蘭花,擺入另個盤中,送給婆婆。

  「您喜歡,有空就到這裡走走逛逛,這陣子花開得特別多,我每日清晨都會摘下一些放著。」

  「老身謝過姑娘。」

  拿了花和藥碗,臨出門前,王婆婆猶豫半刻又折回來。

  「青兒姑娘,我看你也不是個非分人兒,況且你的身子又老不好,怎麼不讓將軍多往別的姑娘屋裡去?」

  青兒沒回答,酡紅的臉龐彰顯她的尷尬,這種話……教她怎生回答……

  「唉……是婆婆忒糊塗啦,這事兒又不是你能決定得來,何況將軍喜歡你是你的福氣,哪裡有人把福氣往外推的道理。青兒姑娘別惱我,我老糊塗啦!」她騰出手去拍拍青兒肩膀。

  「婆婆,青兒知道您是為我好。」

  「可不,這藥對女人身子大傷啊!你又不是個健壯娃兒,吃久了早晚會吃出病根來,不如……我瞧你這弱不禁風的身子,想受孕也不容易,往後將軍要是上你這裡過夜,我便不熬湯藥了,若是有了萬一,你月事遲了,可千萬要告訴婆婆,讓婆婆來想辦法補救,你說好不?」

  「謝謝婆婆關照青兒,青兒銘記在心。」

  「別說這話,你的好處全將軍府上上下下哪個不知道,瞧你和將軍站在一起,是多登對的金童玉女啊!可惜你家世不好,唉……全是命啦!凡事看開點,說不定哪天將軍會扶你為妾,咱們貧窮女子能這樣也算出頭天了。」

  青兒但笑不答話,她沒想過出頭天,她盼的是他的情、他的心,可是這份盼望似乎比「出頭天」更加奢侈。

  -----

  今夜斜風細雨,打在窗欞上,啪啪啪的擾得人心難安。

  蜷在暄燁懷中,青兒呼吸著有他的空氣,那是種陽剛的醉人氣息。

  抱住青兒,他亦無言,睜眼望住上梁,一瞬不瞬。

  「將軍有心事?」青兒仰頭對上他新冒的青髭。

  「今日是我阿瑪冥誕,以往我們會在這天大宴賓客,整座將軍府邸張燈結綵、熱鬧非凡。」他輕喟。

  她曉得他胸中感覺,他在追憶過往熱鬧繁榮,今日他雖榮華富貴、加官進爵,親人卻不在身邊,父母親不在、妻子不在,他只能在回憶中尋覓親情。

  「我對老將軍不太有印象,好似我初進將軍府沒多久,他就奉派調駐邊疆。不過,記憶中他是個威武男人,聲音如鐘,氣象恢宏。他是個嚴肅的爹爹嗎?」青兒試圖轉移他的哀愁。

  「他是。他很少笑,從小他就管我管得嚴,書默不出來、弓拉不滿弦,阿瑪都會狠狠修理我。小時候不懂,我是他惟一的兒子,為什麼要對我這般嚴厲?現在懂了,他是望子成龍;一個望子成龍的父親、一個繼承父業的兒子,為什麼緣分會淡薄如紙?」

  「他要是知道你的成就,肯定會為你感到驕傲。」離開他的懷抱,她趴過身,對著他的眼睛誠懇說。

  「我寧願用我的成就去換取他的壽命,我但願能陪他多年,看他含飴弄孫、看他安養天年。」

  「你們是很相像的兩個人,嚴肅冷靜、不太會表達自己的關心和感覺。」

 「你在分析我?」大手一撈,他將她撈回自己懷裡。

  夜裡,他不喜歡一個人的冷清體溫,他害怕這種冷清會漸漸擴散,籠罩起一室孤獨。

  趴在他胸前,她戀上這種沒有距離的親密,她愛上夜、有他的夜,相對地,她便厭起白天裡,兩人中間的疏離。

  「我爹爹說,要看一個男人值不值得托付終身,講究的不是他有否外貌文采,更不是他是否榮祿富貴,而是他的心,他是不是夠愛你。」轉開問話,青兒尋出一個容易話題。

  「你爹很愛你娘?」

  「對,我娘到死都念著爹爹,她要我們轉告爹,『磐石不移情不轉,留待他生結知己』。她存著最後一口氣,執意等待丈夫回來,可是……最終仍是等不到。她想和爹爹約定下一世,她害怕他們會在芸芸眾生中錯過……」

  「那時你爹在哪裡?」

  「在蘇老爺家當夫子。當時我們是這樣認定的,於是我們托了人上城裡找爹爹回來,哪知道帶回來的消息,竟是他身陷囹圄。

  葬了娘,我們四姐妹進城,跪在府衙前求大老爺放爹出來,他放出來了,但交到我們手中的是一具死屍,我們來不及轉達娘的話——磐石不移情不轉呵……」

  「你口中的大老爺就是吳知才?」

  「是他,我們為籌銀子上告蘇家和吳知才,姐妹們賣身為婢,只求還得父親一身清白,他是磊落男人,絕不會偷竊珠寶,更不會在牢獄中上吊自盡。」

  「你認定你爹是冤枉的?」

  「他是冤枉的,無庸置疑。」

  「事經多年,你們手中並無證據,想上告蘇家並不如想像中容易。」

  「我知道並不容易,不過,吳知才貴為朝廷命宮,都能伏法了,我相信天網恢恢,它終會為我們孟家爭得公平。」

  「有時候你樂觀得教人羨慕。」

  「那是格格教我的,她說悲觀於事無助益,不如樂觀些,精神好了,事情也會變得容易解決。格格……我真想她……」

  伏在他胸前,兩顆想念的心緊緊相貼。

  「這世界上只有你會陪著我懷念玉歆了。」

  「她是個最好最好的女人,老天沒賦予她長壽,是老天苛待。」

  「說得好,老天待她不公。」暄燁喃語。

  老天已待玉歆不公了,他怎能再對她不公?暄燁鎖緊自己的心,控起自己的情,不再由著青兒讓他的感情氾濫。

  是的,公平,他要對玉歆公平、忠貞。

  「沒關係,這世的不公會在下世償還,老天終會給你們一個圓滿結局。」

  至於她……她是局外人、是第三者,是不該在圓滿之內的人物,她只求今生能停、能留,能在他的生命中扮演起一個次要角色。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1 22:03:35

【第六章】
 
  雙手捧起裁好的新衣,她一路走到他住的日觀樓。這時間,將軍大概在看書吧!希望不會打擾到他。

  門敲敲,應門的是將軍的隨身小廝康平,他跟在將軍身邊好多年。

  「平大哥,請問將軍在裡面嗎?」青兒柔聲問。

  「沒有,他到大廳去接旨了。」康平說著,眉目間一片喜色。

  「接旨?」青兒問。

  「是啊!聽說皇上要把端康王府的明珠格格許配給將軍,這幾天將軍進進出出皇宮內苑,不就是為這事兒忙嗎?」說完,他擡頭看見青兒倏地發白的表情,猛地想起自己失言。

  青兒往後踉蹌幾步,手上的新衣裳散落滿地,心瞬間結上寒露……將軍要成親了,那位明珠格格將要取代玉歆格格……

  明珠格格?青兒記得她。

  「青兒姑娘,你還好嗎?」

  康平眼底有濃厚關心,她是個好姑娘,只是配將軍未免身份不符,但由著她懷抱期望幻想,是否太不仁慈?

  青兒喘著氣,努力消化他的話。

  不!她對將軍的癡心有把握,這輩子他只愛格格,再不會對旁人專心。

  是了是了,將軍這幾天進進出出皇宮內苑,一定是為著反對,他反對所有人取代他心中玉歆格格的地位。

  就是就是!所以不管將軍有再多的寵愛,都不肯封她們這些人為妾,他從來就不肯讓人危及到格格的地位,何況是一個將為他妻的明珠格格。

  青兒懂了,他一定是在為反對皇上的好意忙碌。念頭轉過,心安氣順,臉上回復血色,她跨下身,拾起地上的衣服。

  「青兒姑娘,你是個好女孩,應替自己的將來多打算;而將軍大人也該自玉歆格格的傷慟裡走出來,總不能要將軍一輩子都蒙在喪妻的陰影之中。」

  康平的話讓青兒一怔忡,衣服又重新飄回地面。

  「抱歉,我、我今天老是笨手笨腳……」她慌慌張張又蹲下身。

  從玉歆格格的傷慟走出來……這句話代表……

  不想、不想,她不要現在想。

  「青兒姑娘,要不要把衣裳交給我?你先回房,我會轉告將軍這是你親自送來的。」康平盯眼她蜷縮的身子,怨歎起自己的苛刻。

  「我……可以進去等將軍嗎?」她沒站起身回話,明知道這樣子沒禮貌,但她照管不到康平的想法。

  「我要離開了,何況將軍今日不見得會回來。」

  「沒關係,我進去把衣裳疊起放好,也許再等一下下……就出來……」

  「好吧!那我先離開。」自她身邊走開,康平不忍心再多看一眼她的背影。

  康平走了,一時間空氣中只剩下靜默。

  青兒坐倒在門檻邊,空白的腦海中尋不出想法,淚在流,但她毫無知覺;心在痛,但她……也只能任它疼痛……

  康平說,要她為自己往後打算,她要打算什麼?

  富貴人家通常會怎樣處理「侍寢」?賣予別人為妾、賜給傭僕為妻?她會被用什麼方式「處理」?

  想苦笑,卻牽動不了臉頰肌膚……她連苦中作樂的能力都沒有,還有什麼能力為自己打算?「打算」是有能力的女人才能做的事,她沒有本領去打算。

  總不能要將軍一輩子都蒙在喪妻的陰影之中……康平的話在她腦海中一遍遍重溫,逐漸加上的溫度讓她的心沸騰、燒灼。

  也許康平說得對,將軍的人生該光燦明亮,不該讓缺憾駐足太久。

  她是自私的,她用一幅幅格格的畫像拴住將軍的心,再用自己這張酷似格格的面容阻止他走出傷痛,她的愛何其狹隘,她的情何其可憎。設了一屋子陷講,教將軍在回憶中沈淪悲傷……

  她好差勁,用這樣惡劣的方法圈住他,口口聲聲的愛不過是偏私。

  要是真愛將軍,是否,她該鼓勵他挺身追逐幸福,雖然……他的幸福裡沒有她……

  要是真愛將軍,是否,她該幫著他揮別陰影,雖然……她只能仰仗著他的陰影存活……

  可是,這未免太為難她,她不過是個小小的女子,做不來聖賢事啊!

  會不會……有沒有可能,將軍拒絕皇上賜婚?

  康平說得對,將軍該從悲慟中走出來,但也許他需要多一點時間,一年、兩年,說不定將軍需要三年來治療自己的傷口……

  天啊!求求您,讓她在他身邊多待一些日子,就算他不愛她、就算他只拿她當影子、就算因此她的汙濁心態會讓她下地獄,統統不要緊了……青兒只求能在他身邊多待!不能三年就兩年吧,請不要逼她馬上……

  拭淨淚,拾起地上衣物,她想起,身為盡責「侍寢」不該有情緒。

  推開門走進屋裡,她發覺新衣裳的袖口有塊髒汙,伸手拍過幾下,才看見領口也髒了,再拍拍,衣擺髒了、褲管髒了……到處都是骯髒,青兒拍拍打打,拍不去髒汙,打不淨穢亂……

  她猛地搖頭、再搖頭,髒的不是衣裳,是她的心啊!

  她已經在期待起明珠格格不是將軍的幸福,已經期待起將軍不能從傷痛中恢復,已經自私自利到連她都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伏在桌上,青兒哭得好傷心,她忘記自己的身份、忘記她沒權利、沒資格傷心。

  她哭得日頭偏西,哭到月稀星明,她悲憐自己的身世,厭棄自己的性格,她甚至恨起九年前那場相遇……

  若是那年病死街頭,今日就不用再承受這場悲慘;若是那年不拉住他的衣角,也不會換來這場沒有回饋的愛情。

  錯了、錯了、全都錯了!她不該在格格去世的這一年中,放任自己的感情,不該存下太多幻想,而今夢醒,才發覺真相痛人心肺。

  幾聲雞啼自遠處傳來,青兒等過一整夜,無眠讓她的心臟不勝負荷,心頭嗆得厲害,她應走回房裡,好好休息一場。

  可是性格中固執的那面不願就此放棄,她要等他回來,等他回來告訴她,沒有賜婚,沒有明珠格格,沒有他要的幸福。

  她要等他回來告訴她,她可以留在他懷中繼續幻想未來。

  她的心已經骯髒,再也拍洗不乾淨,如果一定要當壞女人才能換得短暫幸福,她拿良心換了!

  是的,換了,她不怕入地獄、不怕違背心,只害怕現下就要離他而去……

   -----

  暄燁終於回來,在第二日的晌午過後。

  推開房門,他看見青兒趴在桌面上,蒼白的小臉染著未乾淚痕,幾縷青絲拂過,在疲憊的面容上交織出一片愁霧。

  「青兒!醒醒。」皺眉,暄燁沒見過這樣子的青兒。

  印象中,她不太有情緒,笑的時候淡淡的,不愉快的時候也是淡淡的.很難看透她的心思。久而久之,她被定位成恬靜淡然的女子;久而久之,習慣了她的感覺不被重視。

  她睡得並不安穩,在暄燁的手一碰她時,青兒就驚醒過來。

  「將軍,您回來了。」青兒起身,垂頭退到一邊。

  「你怎麼在這裡?」褪下外衣,青兒近身接過,擰來一條巾子,她為他拭去疲勞。

  偷眼瞧他的表情,他雖有倦容但神情卻是愉快的,青兒不曉得自己該往哪個方向作聯想。

  在一個日夜的說服後,皇上收回賜婚念頭?抑或是……他花了一個日夜,說服了自己的心思,同意週遭人的看法,決定拋開過去、放眼未來?

  「夏日將至,我送來一襲新裁衣衫,可是……不小心被我弄髒了……」皺眉,又是滿臉懊惱。

  「我對你一向嚴厲?」

  他委婉的口氣教青兒愣住,他們並沒有談起格格不是?為什麼他的口氣會變得溫柔?她懷疑起,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說話對象是誰?

  「沒有。」

  事實上,比較起其他侍寢,他對她算是溫厚了,不過她習慣他不帶感情的冰冷言語,習慣他用指令來表達意思——在陽光高張的大白日。

  「你認為我會為弄髒一件衣服責罰於你?」他再問,醇厚的語音搞得她手足無措。

  「不會……」她不曉得他的問句涵義。

  「那麼為什麼你為這點小事傷心?」

  青兒下意識地用手拂過自己的臉頰,薄濕的臉龐解去她心中疑惑。

  「這……這並不是,這是……」是什麼呢?她花了半天想不出合理說法,歎口氣放棄解釋。

  扯動嘴唇一笑,他認定了自己的想法,也許素日裡,他對她太過嚴肅。「不過是一件衣服。」

  對他而言,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不過」,不過是一份感情、不過是一顆心、不過是個癡人談夢的笨女孩、不過是……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替代品?

  是嘛,孟予青只不過是個「不過」!

  揚起眉,她又能苦笑了。「昨天,有聖旨到。」

  「對。」單單一個對字就算對她交代過。

  「是好消息吧!青兒賀喜將軍。」盈盈一福,她期待從他口中聽到反對。

  「明珠格格是個好女孩。」眉開,他輕輕一哂。

  明珠格格,她很好,真的!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像極了玉歆,尤其是她耍賴不依的嬌憨神情,更像極了玉歆,他完全相信,明珠格格是玉歆不放心他,借屍還魂回來伴他一生。

  乍見她;他滿心狂喜,尤其當她賴著他、硬要喊他暄哥哥時,他滿心感激。

  是的,是他的玉歆回來了。聽說年前明珠格格大病一場,性格從此轉變;聽說她原是驕縱蠻橫,現下卻變得活潑聰穎、體貼而善良。

  他相信是他的玉歆回來了,雖然只是短短一面,雖然她並不承認自己是玉歆,但他執著相信,她是!

  青兒聽得呆了,醋油醬……全往她心間倒過,渲染出一遍說不出的滋味兒。她顫巍巍的別過身,屏住氣,細細回味他的話。

  將軍的意思是……他終於揮別陰霾?

  好啊!真的很好,這是個好結局,格格在天上知道將軍終於尋到歸宿,也會為他感到快樂吧!

  看著他喜悅的神情,青兒心中千萬針頭鑽刺,痛呵……椎心刺骨的疼痛剝離了她的知覺,咬住唇,她不呼救。不喊苦,她要笑著祝他尋到幸福。

  「大喜定在何時?青兒……是想,也許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她笑得很僵,但他沒看見,因為他忙著回想明珠格格的言行舉止。

  「明年立春過後,如果你願意的話,喜服嫁衣麻煩你了。」他回過神,青兒忙低頭,不讓他看見眼中晶瑩。

  「喜服嫁衣……還有喜鞋、紅蓋頭、鴛鴦被、喜鵲枕……」她低頭扳動手指,一樣一樣數、一項一項計,數得專心認真、數得忘記她將要心碎神裂。

  「不要忙過頭了,到明年立春還有好幾個月。」他拍拍她的肩膀輕言。

  「不早了,這些東西認真準備起,還要花好多工夫!我得快快準備。」咬唇、深吸氣,青兒歪著頭,模仿格格的俏皮模樣,隱瞞起自己的真心情。「我先回房去合計合計。」

  青兒不敢扯平笑容,生怕眼淚喧賓奪主,搶走該保持住的寬厚心腸。轉身,她抱起新裁衣裳,匆匆往外走去。

  「青兒。」暄燁阻下她的背影。

  「將軍,還有事?」背身對人不禮貌,但她不轉過身,維持笑容太艱難。

  「這幾日,我想邀明珠格格過府,到時,你準備你的拿手好菜和琴音。」

  「是,將軍。」一頷首,她推門走出。

  青兒和立在門外的康平錯身而過,仰頭,帶笑的臉龐垂著淚痕。

  「青兒姑娘……」

  「我很好,接下來我們有得忙,將軍要大婚了呢!」她搶先康平的問話,笑得近乎矯情。

  青兒快速跑出將軍樓閣,她腳步淩亂而紛散,輕浮的步履幾次踉蹌,差點兒仆倒在地,撫著胸,她急、她喘、她痛楚……但她不放開笑容。

  恭喜恭喜,一場喜事沖淡過往情事;恭喜恭喜,他的心找到歸依,人生自此不同;恭喜啊恭喜,好大一樁喜事呢……

  推推撞撞中,她花了好大一番工夫,總算走回自己房間,拴緊房門,她的心思不能外洩。

  幸好……終於回來……幸好傷心關住……

  心頭方這麼想時,哇地一口鮮血吐出,眼前情景籠上一片模糊,頭重腳輕,一個顛簸,青兒掉入無底黑暗……

  -----

  再醒來,青兒覺得全身酸痛,趴在地面上,連連幾聲咳嗽,咳出一攤攤鮮血,她是怎麼了?

  勉強起身,看見散過一地的衣裳,事情一點一點回到心頭。

  她想起來了,將軍的笑,為著皇上賜婚;將軍的溫柔.為著尋獲幸福;將軍的喜悅,為著……明珠格格是好女人……

  好女人、好格格……沒錯,是配得上將軍,她該寬慰欣愉!只是呵,誰惜她纏綿絲盡抽殘繭,誰憐她宛轉心傷剝後蕉……

  強撐起身子,走到銅鏡前,鏡中人顏色如雪,神氣昏沈,凝在眉間的笑意竟成了諷刺。

  擰來雪白面巾,拭過嘴角,點點鮮紅在布面上架構出怵目心驚。

  取下發間玉釵,如瀑青絲襯得她的臉色更加慘白。

  她將玉簪擺在心口上,那是他惟一送她的東西,她還彷彿記得,那夜他的眼神特別溫柔;她還彷彿記得,他笑著為她簪上玉釵……那些彷彿是不是都過去了?

  手一鬆,玉釵滑落地面,鏗地一聲斷成兩截。

  斷了……那年玉鐲斷了,爹娘棄世、姐妹流離;而今玉釵斷了,代表著他們將散將離?

  是吧!他們將散將離。

  世間上誰能陪誰走過漫長的一生?除了父母子女、夫妻手足,誰都不能啊!他既與她無血緣親情,更無結髮情深,有什麼借口能不離不散?

  俯身,她在腳邊拾起斷釵,十指細細滑過,閉著眼睛她都能描出上面的圖樣,那是一剪盛開新梅,嬌艷得動人心扉,可惜,斷了,再美麗終是成了殘破。

  認清事實吧——事實是什麼?

  事實是,他是個大將軍,而她是他從端康王府撿回來的小丫頭,就算他對她真有情義,就算她不只是個影子,他們兩人都是不可能,一夜承歡、春風幾度,是他能給予她的最大極限了。

  事實是,他不愛她,他疼她、惜她,只為著追回過去那段回憶,現下,他終於弄清楚,不管他費再大工夫、不論他收集再多女人,過去的終是回不來了,因此,他放棄過去。展望未來。

  事實是,他們無緣無分、無怨無義、無情無愛,在生命的一端碰上,幾個回合後,自然要順著自己的命運往下走。分,是必然;聚,是不可能,她還能勉強些什麼?

  這回她沒哭,牢牢地記起爹爹的話,哭不能帶給她幸運,更不能為她解決事情。

  不哭了,她不再哭,既然命運定了她的未來,她就順著往下走,不反抗、不違逆,乖孩子有糖吃,也許她乖了一輩子,下輩子,上蒼會給她更好安排。

  梳理起頭髮,紊亂的氣息漸漸平復,輕握住頸間的玉鐲墜子,她想起大姐說的十年之約。

  她的命運和家人繫在一起,她的命運與他無緣,好好的來、平平順順離開,做她該做的事、還她該償清的債,從此天涯相隔,惟剩相思……

  青兒想清楚了,不再強求不屬於她的感情,不再非分得不到的男子,她決定順天應命,決定不爭不索。

  起身,整理好自己,她尋來抹布將地上的斑駁血跡拭淨,擦去傷心痕跡,擦去幻想,她學會認清現實。

  喝口水,掐去瓶中枯黃,她讓自己和往常一個模樣,淺淺的笑、淡淡的表情,她缺乏大起大落情緒,就是這樣,輕輕的讓她這「影子」在陽光下蒸發。

  -----

  柔柔是第一個被送出將軍府的,從此將軍府裡再也看不見她那頭烏黑亮麗的長髮。接下來,蘇姑娘、仙兒、亞娘……一個個被四人大轎送出府邸。

  青兒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輪到自己,她不動聲色,安安分分過日子,反正時候到臨,誰都躲不了。她不想為這種事情操心,不喜歡平靜的心湖再掀波瀾。

  鴛鴦被繡成,她細細摺疊,打開木箱小心翼翼擺入,這是大婚夜裡要用的物件,輕忽不得。

  木箱裡面,已經有了一雙大紅繡鞋,那是新郎倌的鞋子,接著再縫好新郎的喜服,就要著手新娘子的嫁衣了。

  輕喟,當年她也曾在燈光下,一針一線織起格格的幸福,當時她怨歎自己「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做嫁衣裳」;現在,認了命,不苦、不恨,心甘情願壓金線,心甘情願為他人作嫁。

  攤開紅綢布面,幾個落剪,她早把他的身量細刻在腦海中。串起針線,密密縫合布片,針落心實,絕了袖子穿越領口,她輕哼起歌兒,想像著他的舉動。

  他不太會發脾氣,可才一個斜眉,就會把成群奴僕嚇去半條命,在將軍府裡,他說的話比聖旨還重,冰冰的臉、酷酷的表情,讓人又敬又畏。

  他難得溫和,卻總是在她面前展露,有時,他的溫和是為了玉歆格格;有時,他的溫柔是因著床第交歡,他的溫柔很少,她連一次都沒敢忘。

  尤其是,自他決定迎明珠格格入門後,他變得更溫和了。她不知道是不是他對每個即將被遣走的侍寢都溫柔,她只想沈溺在他的溫柔中,即便明白……溫柔太短暫……

  「青兒,夜深了還在忙?」

  暄燁從門外走入,看著他稜角分明的線條變得柔軟,她心底有著太多歡喜,他終是尋到自己的幸福。

  「我想能先趕的工作就先把它做起來。」放下針線,她起身倒來茶水遞過。

  「來。」拉過她的手,他將青兒安置在自己腿上,這種親暱,他們不曾有過。

  青兒倏地一僵,然,他暖暖氣息很快包圍上她的心,鬆弛了手腳,輕輕倚靠,她喜歡這種感覺。

  「青兒,告訴我,為什麼你對我大婚的反應和其他侍寢不一樣?」難道她也知道玉歆復活的傳言?

  對他而言,玉歆復活是上天待玉歆公道,上天予了她公平,自然地,他也要給青兒更多更多公平,他開始有了滿肚子期待,他期待起三個人的幸福,過去那段甜蜜彷彿又回到眼前……

  「我沒去觀摩別人的反應啊!所以無從學習。」

  青兒的回話將他從沈思中拉回現實。

  她笑著賴進他懷中。他來,是因為她的反應和旁人不同,那麼她是不是該都做些特異行為,才能引他注意?

  「知道我將迎娶格格,她們先是試探我,接著誘惑我,當知道自己將被送出將軍府時,便開始大哭大鬧。」他實說了她們的反應。

  「你希望我有這種反應?」青兒仰頭問,是他的溫和讓她變得大膽?

  他誘得她發問,自己卻不回答。

  「我能理解她們的想法,卻不懂你的想法。」暄燁說。

  「她們測試、誘惑、哭鬧,純粹是不甘心,不甘心和您共有的那段甜蜜將成過去,她們希望留,不願意走,只想繼續持有這樣的生活,至於我……我不同。」她搖頭,她是比她們早一步認清事實。

  「哪裡不同?」

  「將軍於青兒有恩,青兒只能啣環以報不能非分,您要青兒留便留、走便走。留,是因恩澤未償清,走,是因恩盡緣滅,哭鬧強求並無意義。」

  「你不嫉妒?」

  「嫉妒?青兒不懂。」

  嫉妒是兩情相悅男女才會共有的情緒,他們兩人之間條件不相符啊!她有什麼資格談嫉妒?

  暄燁喜歡她的淡然態度,卻又隱隱生氣起她的不嫉妒,他不理解自己的心思。手一縮,圈緊她的腰,他的悶氣來得無緣由。

  青兒知道他又生氣了,卻不明白為什麼,她轉移話題。

  「那年病榻前,格格最擔心的是你,她害怕自己死去,你的快樂不在,她好擔心好擔心,擔心得夜夜睡不好覺,現在她要是知道您要大婚,肯定會感覺開心。」

  話題轉到玉歆,他鎖起的眉峰展開。

  玉歆就是太擔心他,才想盡辦法重返人間?

  想起明珠格格的笑、想起她活蹦亂跳拉著宮女跳舞那幕,他回想起那些年,青兒琴箏饗起,玉歆就硬拉起彩蘋跳舞的情形。

  她們一直轉圈圈,一圈、兩圈、三圈……好多好多圈圈,老是轉得頭暈眼花才摔入自己的懷中。

  「明珠格格很好,我想你會喜歡她。」暄燁嘴角勾起一抹燦爛。

  他在想明珠格格,他在笑,這場婚禮他是樂意的,不單單是「聖旨」。青兒也想跟著開心,但是,心已碎,想開心……強人所難……

  「將軍喜歡的……格格喜歡,青兒也……喜歡。」她言不由衷。

  「青兒,你放心,我不送你出府。」

  他的話教她怔了一怔,這代表……她在他心中還是佔有一席?抑或是……他太激賞她的「不嫉妒」?

  「將軍,青兒出不出府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快樂嗎?明珠格格能讓您不再孤寂、不再痛苦?」她鼓起勇氣將心中疑問托出。

  「是的,我相信她會帶給我快樂。」

  由他親口證實,夠了!至少明珠格格做到了她一直努力卻做不到的事,若以還恩償情論,她償還不起的,明珠格格卻給得輕而易舉,那麼……還有誰比明珠格格更適合他?

  忽略心中陣陣抽痛,假意不知喉間酸澀,她花盡全身力氣製造出一個盈盈笑意。

  她的笑看得暄燁極度震驚,她是那麼美麗嬌妍,動人心魄,炫目的光艷教人轉移不開目光,她甚至比玉歆美上好幾分,美得不屬於凡間所有。

  「答應我,除了我,不對其他男人微笑。」第一次,他讓自己的佔有慾出籠。

  「是。」離了他,她還有心思去製造笑容?不會、再不可能……

  「你的笑太危險,會讓人把持不住。」說著,他的吻落在她雪白頸項間。

  她把愛情投注在無法回饋的男人身上,這般危險的事她都做了,哪會怕這一點點危險?輕輕一笑,又是場驚心動魄。

  環住他的頸項,她對他也有了「第一次」——第一次主動。

  踮起腳尖,她送上自己的唇,動作雖稚拙,卻讓暄燁不能自持。

  「哈!我的青兒終於長大。」他抱起青兒!將她往床上一帶。

  他說「我的青兒」,她是他的?她終於成為「他的」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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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1 22:03:51

【第七章】

  福家兄弟陪伴明珠格格造訪將軍府,這次的目的除作客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工作,青兒要為明珠格格量身裁嫁衣。

  多年不見,明珠格格的身形變得略略豐滿,珠圓玉潤的體態上淨是福氣,兩道黛眉微微擰著,自看見青兒之後,她的表情就沒有輕鬆過。

  關在房裡,青兒拿起布尺在明珠格格身上比劃,幾個利落手腳,青兒已經完成工作。

  「格格,青兒量好了,格格要不要移駕春歇亭?福貝勒和將軍都在那裡等您。」青兒偷眼望她,明珠格格並沒太多改變,只是更高更壯了。

  「你長得很像玉歆,不!你比玉歆更漂亮,這就是你留在這邊的原因嗎?」

  明珠記起青兒了,曾經青兒是自己的貼身丫頭,那時她就討厭她,討厭那張像極玉歆的臉,沒想到九年後會在將軍府再見上面,她搖身一變,成了暄燁的侍寢。

  她問得傷人,青兒卻不能不作回答。「回格格,是的!」

  「你知道我和將軍大婚的日期將屆。」

  「青兒知道,我會在期限內將喜服趕出來。」她明白格格說的不是這個,卻不得不挑選簡單答案作回應。

  「你在裝傻!你忘記了九年前為什麼會被趕出端康王府?」她往前幾步,硬是把她逼到牆角,長指一擰,在青兒手臂上留下一道青紫。

  「青兒生病了。」低下頭,很難不害怕她,那些過往歷歷在目。

  「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你長得太像玉歆,我討厭她,非常非常憎惡,厭惡到了極點!」她張牙舞爪恨不得一口將她吞下。

  「玉歆格格是好人。」青兒提起勇氣反駁。

  「好個屁!好人會短命?我看連老天爺都看不慣她的狐媚,才會收了她。至於你……當時人人都說你乖巧懂事,都說我不如你,結果呢?飽讀詩書如何?婦德婦容婦功兼具又如何?

  搞清楚,暄哥哥要用八人大轎風風光光擡進將軍府的人是我,不是你這個人盡可夫的賤婢!」

  拳頭揮過,青兒腹部痛得直不起腰,她是強壯的,比九年前更有力氣,整治起人教她怎生抵擋。

  凝住淚,她憋住滿心自卑,明珠格格說的全對,飽讀詩書如何?婦德兼備又如何?努力了一輩子,到頭來,幸福輪不到她,愛情眷顧不了她,連當個影子……都是貪心。

  「我警告你,你最好在我嫁入將軍府前消失,否則等我進將軍府,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死你!見過我整人的招數嗎?要不要試試?」說著,她拔下髻間金步搖,對青兒淺笑。

  「瞧瞧,這東西美不美?別說明珠格格小氣,就賞了你囉!」言談間,兩個猛力戳刺,她將步搖插入青兒大腿。

  又是陰惻惻微笑,她望著青兒,「這就當是謝禮,感激青兒姑娘為我裁製嫁裳,下回……如果下回還碰得上面,我會帶來更『重』的禮物。」昂首闊步,在離開前,她在青兒臉上一唾。

  濕濕的口水混著她的淚水和汗,痛啊,青兒低頭看著插在自己腿上的金步搖,發抖的手使了勁,拔不開,徒然將傷口擴大,牙齒在打顫,血在流,她連哭的力氣都使不出來。

  深呼吸,屏住氣,再用力一次,終於……她握住染血的金步搖……青兒管不住顫抖雙腳,噩夢又回來了,她怕她,真的很怕!

  儘管家境貧寒,但自小她就讓人捧著呵護著,姐妹親人憐她體弱,村人愛她的知禮溫柔,她從未被苛待過。直到進王府,碰上她第一個主子……

  忘不了眾人敵視的惡意眼光,忘不了那些迎面飛來的硯台石塊;短短一個月,她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從此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是玉歆格格的開朗引她走出陰影,是她告訴她,即使是下人也有自尊,她在格格的照護下一天天健康,一天天快樂。

  再見明珠格格,排山倒海的恐懼再次向她侵襲,抱住雙臂,她控不住滿身顫慄,背靠著牆緩緩滑落。

  她的平順日子……在此劃下句點……

    -----

  抱住琴箏,青兒花了好大番工夫才說服自己不害怕,顫巍巍走入春歇亭,一個萬福,她退到亭外樹下,眼光始終不敢接觸明珠格格。

  「青兒,你在摩蹭什麼?我們等過好久,快快彈奏一曲來聽聽。」福承泰誇張地走到她身邊,拍上已經就定位的青兒肩膀。

  青兒不著痕跡地避開他的手,害怕惱了將軍,然,一個偷眼瞧,他沒看見她,他的全部心思都在明珠格格身邊。

  「可不是,從剛剛明珠就直稱讚你,說你手巧心細,改明兒也幫我做件衣裳好不?」福家大貝勒福承康也興致高昂地湊起熱鬧。

  明珠格格稱讚她?青兒一驚,慌地張眼望向亭台內的明珠,她半倚在暄燁身邊,冷冷地朝她笑著。

  收住胸口澎湃,她鎮定精神。「是,青兒記下了。」

  才一眼,青兒看清楚了將軍眼中的滿足和愉快,心在滴血,酸澀在胸間氾濫,應該出口祝福的,可……她連一句都說不出來。

  「暄哥哥,你快讓青兒彈曲子嘛,人家迫不及待了。」明珠刻意學起玉歆的口吻,維妙維肖的動作讓暄燁看傻眼。

  把玩起自己的頭髮,她偏過頭,偷眼瞧暄燁的反應,很好,果然又是一次成功。

  自從暄燁在家中收集和玉歆長相相似女子的事情傳出去後,她就處心積慮,想在這上頭找出一個親近他的方法。

  無奈她的模樣和玉歆差了十萬八千里,想造假太難,後來她靈機一動,收買幾個玉歆家的舊人,開始模仿起她的一舉一動,然後一個重病傳說,一個借屍還魂謠言,一道聖旨再加上一次偶遇,她創造了今日的局面。

  她會成功的,對這一著她有十足把握,為了愛暄哥哥,她花下太多功夫,這回她再也不準自己失敗。

  淙淙琴音傳起,青兒關起心房,再也不聽、不看。

  就這樣吧!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風月不關、人不關、心不關,她的情只是她的……

  看見她臉上的淒楚,明珠的恨意稍減,勝利感油然而生。

  贏了,她贏過第一次,接著第二次、第三次……她次次都要贏。

  「我最喜歡聽琴音,青兒彈得這麼棒,要不是皇太后奶奶要你把身邊的侍寢全遣走,我真想把她留在身邊。」她仿著玉歆語調說話。

  「你想她留下?」

  暄燁的喜出望外看得明珠心驚,這賤丫頭在他心中占的份量比她預估還多,光是趕走她,他肯定會再將她尋回,不如……她計由心生。

  「當然想,可是我不敢違抗皇太后奶奶……要不,你先找個莊園安置她,等咱們大婚後,再慢慢說服奶奶。」臉雖笑著,她心裡充滿黑暗。

  「好,就這樣辦。」她的建議讓暄燁更加肯定她是玉歆。

  「莊園找好後,要先帶我去看看哦!你可不能隨便委屈我的青兒。」

  「我的青兒」這話兒是玉歆經常掛在口中的,明珠學得惟妙惟肖。

  等青兒單獨住進莊園,要弄死她還不容易!她陰沈一笑。

  明珠的笑落入暄燁眼裡,一時間他怔忡,他不知道感覺為何在短時間內轉變,為什麼看著「玉歆」的笑,他會憐起青兒?

  為什麼他自以為是美滿的三人世界,會教他不再滿足?為什麼牽動他的心的是青兒,而非眼前的「玉歆」?為什麼他懷念起過去一年多來的兩人天地?

  他真讓感情發酵變質了嗎?他真讓愛情停駐青兒身上,讓青兒成了最重要?

  不不不不不……不是這樣子……他只是太喜歡跟青兒說話,只是太喜歡看著青兒恬靜的一舉一動,只是太喜歡她躺在自己身邊,擁著她、抱著她,永遠不放……

  但,這麼多的「只是」,是不是已在不經意間架構出不悔情愛?

  天,他對青兒的愛已經這麼多、這麼多,多到壓縮了自己的背叛罪惡,他仍不自知……怎麼辦?他要對再度回到身邊的「玉歆」怎麼解釋?

  「暄哥哥,你失神了喲。」明珠拉拉暄燁。

  他勉強勾起笑容。「亭後湖畔你最喜歡的秋蓮開花,要不要去看看?」

  「你怎麼知道我最喜歡秋蓮?」拉起他的手,她就要往後頭跑去。

  「我知道你太多事……玉歆。」他在她耳畔輕喚玉歆。

  「我、我不是玉歆姐姐,我是明珠啊!」低了頭,眼光閃了閃,做出心虛表情。

  這是她的高明處,她自始至終都不承認自己是玉歆,只是經常流露出與玉歆相似的神態,或偶爾提起他們共有的過去,讓暄燁自己去認定。

  往後,她入了將軍府、扮膩了玉歆,大可隨時變回原來的自己,休妻七出裡總沒有一條「妻不肖故友」吧。

  「不談這個,我帶你去採花。」拉起她的手,暄燁帶著紛亂心情離開亭台,不敢再看青兒一眼。

  「大哥,你相信借屍還魂這套嗎?」福承泰湊近大哥身邊說。

  「不信,可是她的姿態的確和玉歆神似。」

  福承康對好友這種輕率的結婚態度不以為然,但暄燁的固執讓他無力插手,今天,暄燁邀他們同來,他們一口應了,除了想多看看青兒之外.還想找出明珠的破綻。

  「我始終覺得她在作戲。最可憐的是那一個,身份、家世……全是狗屁,存心要挑個像玉歆的女人,我會選她。」承泰指指亭外彈琴的青兒。

  「喜歡她就跟暄燁要了她,娶回門當福晉。反正聖旨下了,要暄燁將身邊侍寢全送走。」福家兄弟都是離經叛道、不受世俗約束的人。

  「你少陷害我了,上回鬧過那一場,連連半個月,他見了我就青筋暴張,一副要吃掉我的模樣。」想起那陣子,他心有慼慼。

  「看來暄燁比他自己知道的更在乎青兒,哎,明明是互相喜歡的兩人,幹嘛弄成這樣子!走,我們去點點她。」承康起身。

  「對,鼓吹她主動一點,不要眼睜睜把屬於自己的男人給讓出去。」承泰也隨之離位。

  兩個人走到樹下,一左一右將青兒拱在中間。

  「你愛他是嗎?」一個直接插入的問句,擾得琴聲殘破。

  收斂心神,續下曲子,她淡淡回言:「青兒不配。」

  「你認為身份條件是愛情的主要結構?」承康問。

  「是的,門當戶對鴛鴦雙飛。」青兒無心話題。

  「你太迂腐!」承泰責怪。

  「青兒沒見過世面,讓貝勒爺見笑了。」

  談這些根本無用,她……在他眼底看見幸福,她落敗了呀!世界上除開玉歆格格,還有人能讓他露出笑顏,光憑這一點她就該祝福,不存私心。

  「你不愛他,為什麼心甘情願留在他身邊,不求回報?以你的條件,走出將軍府,你會有更好的選擇。」女人太複雜,承泰搞不懂。

  「心甘情願留下的不只有青兒。」但明珠格格卻能讓他停下腳步等待。

  「這場愛情對你不公平。」承康發自心肺。

  心事被解,胸中疼痛氾濫,要怎麼才能求得公平?

  她愛他。他只愛她那張與故人相似的臉;她用了生命愛他,他卻只能回饋喜歡;她全心全意的愛情,只換得他的一響貪歡。

  不可能公平了,當愛情在她心中醞釀起時,就沒了立場談公平。

  「你應該積極爭取你的愛情。」承泰慫恿。

  哽咽在喉間,她不在他心上啊!要她拿什麼去爭取?搖搖頭,幾聲輕咳,她淺笑。

  「我來彈曲鳳求凰,但願貝勒爺的情事圓滿。」低了頭,她專心撥弦。

  承康和承泰互視一眼,這會兒他們誰也無力說服。

  曲子一首換過一首,從日正當中到斜陽西下,幕幕歡樂在眼前反覆上映,她遺失了感覺。

  手撩過根根琴弦,彈得太久,手酸得近乎麻痺時,她沒感覺;過度摩擦,磨去她一層皮時,她沒感覺;血染上琴弦、灼熱刺上心間……她全無知覺……

  -----

  那天亭聚後,青兒發了一場燒,咳出的痰中帶有血絲,她不教人知道,強撐起身體,依舊按平日步調過日子。

  這幾日將軍很忙,她不想去猜測他在忙些什麼,心傷慣了,再痛不過如此。

  晚起梳妝,她懶懶地折下飄香桂花,遠眺觀日樓,那是他的居處,幾日不見,他還好嗎?有明珠格格為伴,他肯定是好的。

  想起他掛在唇邊的笑容,想起他舉手投足間的溫柔,久違了,快樂的赫連將軍。

  「在想什麼?」暄燁不曉得何時走到她身邊。

  「桂花開了。」青兒把手掌送到他跟前,打開,甜甜花香滿溢鼻息間。

  「陪我騎馬好嗎?」

  握住她的手,不曉得為什麼,將失去她的不安念頭在心底隱隱翻攪。推開不愉快想法,他要她在、他已經習慣她在。

  「好。」掃開羞澀,青兒大膽地回握住他的手,她沒多少時間在害羞上浪費,她能做、該做的是把握住時時刻刻,製造他們共有的「回憶」。

  不久,他們並坐在馬上,置身在將軍府後方的梅林。

  這裡,在格格未去世前,他們經常來,一來就是整個下午,格格和將軍並轡騎馬,她彈琴、彩蘋準備點心……

  她總是偷眼瞧瞧將軍,看著格格和將軍的親暱,她幻想著,躺在寬闊懷中的女孩是自己。

  她常告訴自己,影子本就不該愛人,影子能看著主人被愛就是幸福,於是,她很幸福,因為,她的主人正在享受幸福。

  過去了,都過去了,那段看著他和她幸福而幸福的日子過去了,而這段扮演主子接受他疼惜的幸福也將告罄,剩餘的還有什麼?

  剩下與君別後淚痕在,年年著衣心莫改?背靠他的胸懷,她要縱情享受最後溫暖。

  「青兒,大婚的日期定了,下月初七。」他猜她會心傷,但不肯去多想她的心傷。

  「我的動作要加快些,否則喜服會趕不及。」笑在淚光中閃爍。

  「皇上的賜婚聖旨裡,要我將侍寢全送走。」話落,他的心在胸間隱隱抽痛,是心疼亦是心憐。

  愛她是事實,他再不能否認自己的心意,但這卻是個不能公開的事實,公開了對她的愛,要教玉歆情何以堪?

  他的手下意識地環緊她的腰,沒安慰過人,他不曉得自己的方式是否正確。

  終於輪到她了嗎?從柔柔離開時,她就計算自己會在什麼時候被遣走,然後,一個一個,連最晚入府也最受寵的羽裳離開,她就明白快了。

  雖然,他保證過不送走她,但明珠格格對她的憤慨那麼明顯……他終是敵不過明珠格格的要求……聖旨,嗯,很棒的借口。

  「十日吧!十天內青兒將喜服趕出來,就馬上離開將軍府。」她給他一個安心時間,她不會賴著不走、不會哭、不會鬧,更不會忘記他最欣賞她和別的女人反應差異的「特別」。

  「我不是這個意思,事實上,我在郊外幫你購得一棟別院,現在正在整修中,等整理過後,你就可以搬進去。」

  看來,又是這張酷似格格的臉為她造福,不過……不需要了,她正努力讓自己從夢中醒來。

  曾經她幻想過他的愛,現在不了,他的愛……求得太難;曾經她幻想過一生一世,現在不了,配她,他太犧牲;他有皇上賜婚,有個能讓他微笑的富貴格格為妻……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物。

  「謝謝將軍。」他不習慣她說不,所以她把不留在心間。

  「那裡環境很好,你放心。」

  「我沒有不放心。」回頭,她特意讓他看看自己臉上的「安心」。

  秋天了,枯黃葉片紛紛落下,落在地上、落在肩上、落在她的髮稍,青兒擡手為他摘去發間凋零,乾淨的笑,一如乾淨的她,吾本潔來還潔去,來過,走過……夠本了,去時別忘記帶走一籮筐「曾經」,那將是她最珍藏的寶藏。

  握住她的柔荑,暄燁輕輕在上面烙下一吻。「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

  但是不夠好到能放進你心間。青兒轉回頭,偷偷在心裡說話。

  「這些日子若非有你相伴,我熬不過這段艱難。」

  「不對,將軍很勇敢的,有沒有青兒您都會走過來。」他在她心中是百折不摧的巨人。

  「但是絕不會走得這麼輕鬆,我很慶幸自己在九年前突發的善心。」

  「好人有好報啊,您救我,我陪您,我們是互相扶持的同生植物。」

  「同生植物?我喜歡這個說法,這代表我們誰也離不開誰,終是要一處歸宿。」只要有愛就會一處、就會同根相生是不是?他和青兒有心、有情、有愛,那麼……他們就該不分,就該相守。

  他對玉歆有愧、有掙扎,也有很多很多抱歉,在往後的婚姻中,他會盡力彌補;至於青兒,他的愛不容否認,只能掩蓋。

  自背後環住青兒,他將她整個納入自己懷中。

  從什麼時候起,她對他變得重要?細思量,若他是硬石,她則是涓涓細流,一點一點在他身邊流過,漸漸……清水涓滴,她腐蝕他的心,進入他的身體,成為他不能分割的部分。

  他在說笑?上有聖旨、他心中有玉歆格格、接下來新加入的明珠格格……他們要怎生「一處歸宿」?

  小手貼覆在腰前的大手上,他磨出厚繭的掌心帶了溫存,捨不得啊……捨不得這樣一雙大手……

  不說話了,他們在彼此的體溫裡尋到慰借。安安靜靜走過一段,耳邊馬蹄叩叩,敲在地板上,寧靜的幸福也隨之烙印。

  「怕不怕寂寞?」他突如其來問。

  「怕。」她實說。

  「要不要養一隻貓咪?」

  他的問話勾起她許多聯想。

  他想拿她當影子豢養起?他預估了她被豢養後將會寂寞?他……留下她,純粹是另一種保存對格格思念的方式——在他走入婚姻之後。

  「不,貓咪該和它的同類一起生活,我不該為了自己的寂寞製造它的寂寞。」她不單單是影射了,她在自憐,用憐惜貓咪的心,心疼自己。

  暄燁深思青兒的話,她意指他為自己的快樂,製造她的寂寞?

  暄燁追問:「你不願意獨自到莊園生活?」

  搖頭,他太聰明了,聰明到她不能隨意表露心跡。「青兒知道將軍用心良苦,青兒心存感激。」

  「你真是這樣想?」

  「是的。」比較起其他侍寢,她算是被厚待了不是?「青兒可不可以問句話?」

  「你問。

  「如果青兒長得不像格格,您還會喜歡我嗎?」閉起眼睛,她等待答案。

  他不回話,一回,就落實了他的背叛罪名。

  心臟忐忑,他的不語給了她太多想像和恐懼,他惱了?火了?感覺她僭越了?咬咬唇,她不後悔自己的勇敢,卻遺憾他們的結束帶了不愉快。

  扯緊韁繩,暄燁放馬快奔,風在耳邊呼嘯、在臉上刮過,她眼睛是刺痛的、心已絞碎……

  答案出籠,如果她不像她——他不會喜歡……

  -----

  她假裝自己不曾問過那個蠢問題,他刻意忘記那個問題在心上投下的震撼,他們用相同的方式隱瞞真相,怕的是真相教人接受不了。

  日間,他們聊天、說笑,卻謹慎地避開所有敏感話題;夜裡,他們狂歡做愛,用盡靈魂和生命。他們都在預感著什麼,卻都不敢承認預感將會是什麼。

  枕在他的臂膀上,青兒無眠。

  側身,眼光在他的五官上迴旋,經常皺起的濃眉,在睡覺時鬆開,挺直的鼻樑下有張寬寬的嘴巴,他的長相稱不上斯文俊秀,卻是好看得讓人調不開眼光。

  愛他、愛他、愛他……是的,她好愛他,可惜他只愛她這張臉,換了面貌他就不識得她的人、她的心。

  無妨,世間不公平本就多過公平,至少她佔有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至少她在他身上嘗到了愛情。

  悄悄起身,她在箱籠裡尋出未完成的嫁衣,她願意為他盡心,一直都是願意。

  搗住嘴,壓低咳嗽聲,純白帕子上點點血腥,看得人怵目驚心。

  記得娘去世前也像她這樣子,頻頻咳血,人一天瘦過一天,最終,控不來的血從口中、鼻間往外流,濡染了被褥,紅了她們的眼眶。

  娘不甘心,不甘心臨死見不著爹爹一面,她還來不及和爹約定來生;娘不甘心,她還來不及看著女兒一個個穿上大紅襖,嫁作人婦,她睜著眼告訴她們,她不甘心……

  是不甘心啊!換了她也要不甘心的,她身邊有那麼多個愛她的人、有那麼多份牽絆她的情,她不想走卻不能不走……仍是老話一句,世間不公平本就多過公平。

  她生命將盡了嗎?是吧!從第一回咳血時,她就這樣想著,沒有害怕、沒有擔憂,認定了生命至此已經足夠。她和娘不一樣,牽絆她的感情太少,她走得心無掛礙。

  是不是春蠶到死絲方盡?是不是臘炬成灰淚始乾?情盡絲斷,人生自此再無計較缺憾。

  撚亮燭心,青兒一針針織下她的期盼。

  她盼望他,自此,人生再無波瀾;她盼望他,新生命裡只存幸福。她盼望他,從此開枝散葉,福蔭綿長……

  恬然笑意掛在嘴角,心走到這裡再無怨無恨,無所謂他有否愛過她,無所謂她扮演的角色是不是太可悲,她不多想了,心裡只存祝福。

  天邊濃霧散盡,雞鳴聲響起,又是新的一天,剪斷最後一道線頭,她將嫁衣放在身前比劃。

  很美,展翅鳳凰在衣擺間唱和著祝福,金縷線映著朝陽增照生輝,他會有個最美麗的新娘,雖然不是她。

  從睡夢中清醒,暄燁看見站在銅鏡前的青兒在笑,絕麗的容顏像極墜落凡塵的仙子,清新乾淨沒有沾染上半點塵埃。

  「你又趕了一夜工?」暄燁從震撼中回復,走到身後將她攬進自己懷中。

  「完成了,美不美?」

  「美,尤其是……」他猛地停住話,那句「穿在你身上更是美得不可言喻」,差點脫口而出。

  「尤其是什麼?」她正過臉,壞心地想引出他的話。

  「青兒,我不會委屈你的。」只要皇太后點頭,他會立刻迎她回府。

  「青兒不委屈,自進將軍府以來,青兒從不覺得委屈過。」圈住他的頸子,她吻上他的下巴,扎人的髭鬚刺上她柔軟的唇瓣,青兒沒有抗議。

  幸福就是這種感覺吧——在清晨,仙女跳進懷裡,告訴你,她從不覺得委屈……

  暄燁回抱住她,輾轉的細吻落在她的唇上,點點悸動在胸間挑起激情……夜回到戀人身上……

  暄燁抱起她,走回床鋪,誰都沒有注意到,新嫁衣落在地上,蒙上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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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1 22:04:10

【第八章】

  剩餘光陰不多,青兒放棄了尊卑之分,盡情在暄燁身上尋求溫存。

  黃昏,冬陽透過窗欞,照進青兒案頭,未乾丹青晾在桌面上,乍然一見,以為青兒又在畫玉歆,但仔細瞧過,分辨出眼眉鼻間的差異,就會發現,其實她畫的是自己。

  一畦瘦菊、幾竿修竹,青兒在竹下彈琴,幾隻畫眉停在琴上,歪著頭,想問問畫中女子,一顆心有多少力量,能負載起多少愁?

  上午,明珠格格過府試穿嫁衣,她雖滿意,卻沒意外地在臨行前,對青兒作出一番恐嚇。

  原是極害怕的,但想起再不久即將離去,青兒便將一切拋諸腦後,暫且不理。

  「明珠很喜歡你做的衣服。」

  暄燁興匆匆自外面回來,將手中幾枝含苞梅花送到青兒手中,他陪了「玉歆」一整天,說的談的全是青兒,顯然她和以前一樣喜歡青兒。

  「我怕她四處宣傳,到時,將軍府外求嫁衣的女人會大排長龍。」

  收下花,她滿心歡喜,這是禮物、第二個他特意為她準備的禮物。

  將鮮梅插上瓶中供起,再過幾日,她會有一室幽香相伴。青兒抿唇笑開,值得了,快樂的將軍、快樂的明珠格格,她可以預見他們的美滿姻緣。

  他招手,她走近,青兒坐到他膝上攬住他寬寬的腰背,雖然這不是她的港灣,可是靠著靠著,她總是能靠出滿心幸福。

  「你有好手藝。」擁著她,吸取她身上的淡淡香味,他身心舒暢。

  「你說過好幾次了。」不過,說再多次,她都樂意聽。

  「你很漂亮,世人少有的漂亮。」撫著她烏黑亮麗的頭髮,幾個輕吻落下。

  「這句話你也說過好多次了。」不過,沒關係,她仍然樂意聽。

  「有哪句話是你想聽而我沒說過的?」

  我愛你!直覺地,這三個字在腦海裡成形,但她成功地阻止了它們出口,她不要他們的分離再帶上不快。

  「記不記得,初入府時,你允了我,要一個月二兩銀子聘我為婢?」

  「記得。」握起她的手,翻翻看看,太瘦了,難怪彩蘋老是叨念。

  「可是,你口頭說說,卻沒真讓賬房支薪給我,我進府九年九個月了,連一分月俸都沒拿到。」她嘟起嘴,卻是巧笑倩兮。

  「今天開始和我計較起來?」暄燁問。

  看著她眼眶下的暗沈,暄燁心有不忍。

  她病了?不對,最近沒有大夫在家中走動。

  是了,肯定是她熬夜趕製喜服,睡眠不足,才會弄出黑眼圈。沒關係,工作結束,接下來她可以好好休息幾日,再忙搬家事。

  「我等著銀子使。」她伸手了,跟他要錢,讓青兒覺得自己是他該負的部分責任,很棒的感覺,與自尊、驕傲相較,它……值得。

  青兒喜歡起當他的「責任」。

  「我讓康平給你送五百兩銀子過來。」他沒多想就回答。

  「你真大方。」

  「不喜歡我大方?」

  「沒有女人會不喜歡她的男人對自己大方。」青兒悄悄把「她的男人」排上句子,偷眼觀察他的表情。

  很好,表情沒變、臉色沒變,他沒反對她的用辭,是不是……他認同了他是她的男人?

  「還有沒有喜歡的、需要的?告訴我,我幫你找來。」

  「我要……我要你幸福,一輩子都幸福,幸福得讓全天下人都嫉妒眼紅。告訴我,你能做到。」捧住他的大掌,能夠的話,她願意為他捧起滿掌心的幸福。

  她的「需要」讓他感動,她竟是把他看得比自己重要,這樣一個女人,教他怎能放得了手?就算為她違抗聖旨,他也在所不惜。

  「你呢?你要求我幸福,那你的幸福呢?」

  「只要你幸福,看著你幸福,我便幸福。」

  「我不懂,為什麼我幸福你便幸福?」額頭靠上她的,親近她、愛戀她,還沒搬出將軍府,他已經開始想念她。

  「為什麼春風吹過,百花盛開?因為春風說了,花兒幸福我便幸福,於是花兒為了讓春風幸福,就展開花瓣爭取自己的幸福。你是花兒我是春風,看著你幸福,我就心滿意足。告訴我,你會為我努力。」

  「我會努力,因為我也希望你幸福。」抱起她,他們走向窗前。

  窗外寒風吹刮,吹得草低樹彎,冬天真正來了。

  「我們家很破舊,冬天冷風吹起,爹爹就要找來稻草把窗縫兒、牆縫兒塞緊,免得風吹進來,寒颼颼的冷進骨頭裡。」青兒心有所感。

  「小時候生活很苦?」

  「不苦,小時候爹娘、大姐、橙兒、墨兒,在冬天夜裡,一家六口人圍起炭爐子,有時爹爹會跟我們說書,有時跟會跟我們講故事,雖然又冷又餓,可是回想起那段,大多數時間我是快樂的。」

  「講故事?從沒人說過故事給我聽,要不要轉述故事予我?」

  「好啊!我想想……有了。有一天魏文侯和大臣在聊天,他問大臣:『你們認為我是個怎樣的國君?』有的大臣回答:『您是位仁君』。接著,翟黃說:『您不是位仁君,因為您佔領中山國後,並沒有把它封給您有功的弟弟,而把它封給您的長子。』

  魏文侯聽了很生氣,就將翟黃趕出去。後來輪到任座發表意見,他說:『您是位仁君,因為只有國君仁慈,臣子才敢說真話。』魏文侯聽了,就趕快將翟黃召回來,並封他為上卿。」

  「真諷刺。」

  「可不是,魏文侯想當眾人口中的仁君,卻沒勇氣當大家心中真正的仁君。所以,當官是要有點技巧的,伴君如伴虎,你對你的國君要事事小心。」

  「我的國君?看來你對當今皇上相當有意見。」

  「可不是。」前有貪官吳知才,後有亂點鴛鴦譜,她很難對他心服。

  「這些話……」

  「不能隨隨便便對別人說。」她接下他的話。

  「你的項上人頭我很珍惜,不要隨意扔棄。」他揉揉她的頭髮。

  「你珍惜我?」她挑眉問。

  「是的。」他正面回答。

  夠了,繼他說「喜歡」之後,他又說起「珍惜」,愛不愛似乎不再那麼重要。青兒靠上他,瞇起眼睛……想像他的珍惜。

  -----

  花了兩個時辰工夫,青兒將玉歆格格的東西收拾妥當。

  明珠格格說起玉歆格格的憎惡口吻,猶在耳際,她不希望將軍和格格新婚期間就為這事爭鬧,畢竟,要找到將軍願敞胸接納的女人不容易。

  玉歆閣是她一手佈置起,本該由她整理善後,這是她能為將軍做的最後一件事。

  打開她帶來的畫卷,上頭畫的是自己,修竹、黃菊、畫眉,曾經,她盼著與他相攜及田家,盼著與他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唉……皆是虛話。

  突地,幾聲咳嗽,接著越咳越緊,青兒扶桌子緩緩坐下,拍拍胸口,拿開帕子,又是血絲。頭昏得厲害,她倒來開水,水尚未入口,暄燁打開房門走入。

  「你回來了,我有東西要給你。」說著,她提起精神,將桌上的畫像送到他手中。

  他淡淡看一眼,她這是做什麼?非要逼他承認他愛她?非要在他心中和玉歆相較長短?非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他對玉歆的愛情變質?

  隱忍著強烈怒火,暄燁冷聲問:「你把玉歆的東西拿去哪裡?」

  「你已經要大婚了,再緬懷舊物,對明珠格格不公平。」她壯起膽子說話。

  「我不用你來教我公不公平!」喧燁大火,拿起畫軸,幾個撕扯用力往地上拋去。

  卷軸撞上桌子,將剛剛青兒要喝的水杯推翻,水順著桌巾一滴滴落在毀損的圖畫上。

  青兒搶救不及,眼睜睜看著畫像覆上茶水,顏色一片片被暈開,她的視線也逐地模糊……

  輕易地,他毀去她的心血……

  「說話!我問你,玉歆的東西你拿去哪裡?」

  她沒聽清楚暄燁的問話,只是望著地上畫像喃喃自語:「毀了……全毀了……」

  「你說什麼?」他衝過來,不假思索大掌一揮,打腫她半邊臉頰。「誰準你擅自作主?誰準你把玉歆的東西毀掉?」

  他的嘴巴在她眼前張張闔闔,說些什麼話,她一句都沒聽進去,只看見他的憤懣、看見他暴張的青筋,搖搖頭,搖落一顆顆碎心珍珠,淚水在紅腫的臉頰上顯得刺目。

  茫茫渺渺,她看不懂他的憤怒……只隱約知道她做錯事……

  「該死的賤婢,你憑什麼認為自己有資格動這間房子?」他狂怒,握住她的肩膀一遍遍搖晃,想搖出她僅存意識。

  「你說喜歡我……還說珍惜我……」這句是假話,或者是她記錯,也許他從沒說過這句,是她的幻想假造出事實。

  「你拿這些話來擡高自己的身價?孟予青,你別傻了,那些是謊言,聽到沒有,那些是普天下男人對女人求歡時,都會說的謊言!」他狂吼,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麼,一心只想傷害她來弭平自己失去的痛楚。

  嘶吼聲震碎了她的心,原來……只是謊言……她怎麼就當了真妮?好呆、好蠢,人人都說她聰明伶利,哪裡知道她竟是笨的。

  他是為求歡啊!也許他對無數女人都說喜歡、都說珍惜……她居然認真了,居然以為自己真在他心間佔上一席……笨得透徹……

  「該死的女人,你不知道我為了收集那些東西,費了多少心力,你竟敢把它們全毀掉,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忘記玉歆是怎麼待你的嗎?沒有她,你這條命早早沒了,你竟恩將仇報!」

  「我沒有,我只是送你一張畫像。」總想,離了他,有朝一日他想起她了,能睹畫思念。

  「你想取代玉歆的地位?」他冷聲靠近,青兒倏地閉起眼睛,以為巴掌又將落下,她的顫慄看進他眼裡,擡高的手再打不下去。

  「我沒有!」只是想送他一張畫,竟就犯下滔天大禍?

  「你有,不然你不會毀去她的所有,單單留下你自己的畫像!你要我忘記她、你要順理成章替代她!」他聲聲指控,步步逼近,恨不得一掌毀去她。

  「有可能嗎?不可能吧!你愛了她一輩子,對我,連喜歡都是虛心謊言,我怎能夠取代……」她笑了,笑得淒楚迷離,濃愁掛上眉心,串串淚水忘記爹爹的叮嚀,硬是滑下衣襟。

  「沒錯,不可能!你連當她的影子都不配!」

  影子?突然間,他發現她不只是影子;突然間,他發覺她早在自己心中鮮明。

  那日,她問的問題——如果青兒長得不像格格,您還會喜歡我嗎?

  答案跳了出來,是的,他喜歡她,不管她像不像玉歆。

  這個認知讓罪惡感倏地膨脹,他背棄玉歆了嗎?他說過心中永遠只有玉歆一人,那年玉歆提議收青兒入房,他一口就否決,才兩年不到,他居然就讓青兒走入心中?他的愛情竟然不能接受考驗?!

  雙眼怒張,他用憤怒取代罪惡,抓起桌布,用力一掃,震怒地將桌上杯壺橫在地板。

  看來她真惹火他了!青兒搖頭,她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居然惹得向來冷靜自持的將軍大怒?

  「是啊!充其量我只能在床上滿足你的慾望,怎能在你心中取代格格?取代?不過是另一個謊話。」她用話一刀一刀刨開自己的心,挖出鮮血淋漓。

  「很好,你總算弄清自己的身份價情,告訴我,被你毀去的舊物在哪裡?」

  毀去?青兒弄明白了,原來他誤會她毀去他的心愛舊物。格格是他的心愛,那麼她呢?心恨?

  青兒沒說話,兀自低頭沈溺在自傷中……她的價值——是零!她的身份——是賤!她還在堅持留著、存著、想賴到最後一刻……

  表錯情很可笑、弄錯心意更可笑,可惜她連笑的力氣都沒有……

  暄燁等不及她心傷,衝上前一手捏住青兒脖子,手指一節一節收緊,空氣在胸間變得稀薄,青兒原本蒼白的臉色變得通紅。

  「說話,玉歆的東西呢?」怒吼聲過,他的手又往裡縮緊。

  青兒沒有反抗、沒有掙扎,睜眼看他,眼底是清澈而無辜。輕搖頭,她不要死在他手中,不要他為一時憤慨懊悔終生,雖然他並不愛她,雖然他的喜歡只是謊言。

  兩雙眼睛對峙著,暄燁看著她,儘管他殘暴粗魯,儘管他欲置她死地,他仍然在她眼裡看見溫柔。

  手鬆開了,他無法對她殘忍,背過身,暄燁恨起自己!

  桎梏解脫,青兒猛地嗆咳,須臾,咳嗽漸歇,她握起染血掌心,悄悄收到身後拭淨。

  「你誤會我了,我沒毀去格格的舊物,我口中的『毀了』,是你……你毀去我的畫像,不過,無所謂,那並不重要。」她都是個不重要的人物了,她的畫像怎會重要?

  她的話惹出暄燁心中一陣痙攣,她的無所謂又讓他的罪惡感狂熾。

  猛回身,他見青兒費力自床底下拖出木箱。暄燁側身奔來,幫青兒把東西搬出,打開蓋子,所有東西都收拾得妥妥貼貼。

  「我只是想,別讓明珠格格誤會了。我希望你們的婚姻能平安順利、無波無折……」青兒的口吻裡沒有高低起伏,只是簡單地表達自己的意思。

  「青兒……」他輕聲喚。

  他後悔了?青兒一哂。「沒關係,是誤會,弄錯了,沒關係的。」只不過這個誤會讓她看清楚自己,她……並不重要……

  「要不要我把它們放回去原處?」

  「不用,收就收了。」

  「好。」蓋起箱籠,青兒把東西再次放回床下。不說話了,這時候,開口皆成尷尬。

  「將軍,福貝勒來訪。」康平在外面敲叩房門。

  他看一眼青兒,無語,甩袖離去。

  青兒走到桌前,緩慢蹲下身子,修竹折、黃菊殘、畫眉傷、彈琴美人兒量開端麗容顏。

  抓起殘卷,抱在懷中,青兒喃喃說服自己:「沒關係,你不重要……你並不重要……」

   -----

  是假的?怎麼會是假的?

  經過兩天的尋訪後,承康、承泰陪著暄燁揭開明珠的謊言,一場大婚喜慶鬧出個不愉快結局,三人上了禦書房,求皇上收回賜婚旨意。

  一個皇上、一個皇太后,他們費盡唇舌,最後還是在暄燁的辭官恐嚇下,皇上讓步。

  走出皇宮,三個忙過幾天的大男人找家酒館坐下。

  「我早就說那個明珠格格根本是在作戲,你就偏偏不信我,這回要不是『老大』讓步,我看你要怎麼收拾殘局。」承泰一入坐,忙不叠數落暄燁。

  「哪裡需要收拾殘局,頂多就是落個晚景淒涼罷了。」承康睨他一眼,滿口諷刺。

  「她真的很像玉歆。」一場騙局讓他滿心希冀成為泡影,玉歆真是離他而去,再不會回來?他是不是該教夢清醒,不該繼續沈迷……

  「所以說,女人心比海底針來得難測,她可以為了嫁給你,百般心計,也只有你這個笨蛋才會乖乖吞餌上鉤。」一口玉乳鴿下腹,承泰忍不住再多罵他幾聲。

  「暄燁,玉歆已經死了。」承康說。

  「我知道……」他喃喃回道。

  「不,你不知道,玉歆已經死了。」承康重申。

  「我知道,我很早就知道。」頻頻搖頭,下意識地,他在抗拒承康的話。

  「玉歆已經死了。」承康再逼向他說。「玉歆已經死了……玉歆已經死了……玉歆已經死了……」他連連說過數次,說到暄燁再無法遁形,眼眶成了迷濛。

  「是的,玉歆已經死了……」喝下一口濃酒,他親口承認玉歆已經死了。過去兩年,他四處找替身,為的就是不肯承認玉歆不會回來,他以為,只要他夠精誠,金石為開,玉歆會回來。

  蒙住臉,壓不下滿心悲愴,她死了、她再不會回來……好久、好久……久到他自以為已在世間走過一遭。

  他深吸氣,擡頭對承康、承泰也對自己說:「我知道,玉歆已經死了,真正知道了。」

  「她死了,而你還活著,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你還有一大段的日子要走,為什麼你要選擇痛苦的活著,不願意面對新生活?」承康的話壓上他的心。

  「他在懲罰玉歆,他要玉歆知道,他為他們的愛情而堅持,不準玉歆或忘,不準她的魂魄獲得安寧。」承泰選擇說重話敲醒他。

  「沒有,我沒有!」重重捶向桌面,暄燁的痛苦昭然若揭。

  「可是你做的事就是這個樣子,你羈絆她,不準她離了你;你不放過她、也不放過你自己。」承康長聲歎息。

  「你說……我的愛成了她的負擔。」

  「換個角度想,今日死的人是你,你會希望玉歆為你一生怏怏不樂?還是鼓勵她用樂觀態度,重新積極面對生活,哪一日輪迴再度,機緣再現,你們共續前緣?」

  「我捨不得她苦……」暄燁輕言。

  「是啊!相同道理,玉歆怎捨得你為她受苦?」

  承康的話觸動了他,青兒說過——只要你幸福,看著你幸福,我便幸福。

  這就是真愛?看著對方幸福,自己便能感覺幸福?所以,他必須為玉歆而幸福?

  「玉歆要是在天上看著你,肯定會為你的冥頑不靈再氣死一次。」承泰說。

  「為了玉歆的幸福,我該去尋找自己的幸福……」他努力在一片混沌中厘出清明。

  你幸福,我便幸福……青兒的話一聲聲在他耳邊迴響。

  「沒錯,就是這樣子。」擊掌,承泰一棒打醒夢中人。

  「好,我會為玉歆努力出幸福。」下了決心,他願意為玉歆努力。

  「說得好!我再問你,那個會彈琴作畫、會吟詩唱曲,還會做一手好女紅的女人,是不是你的幸福?」康泰問得性急。

  想到青兒,一股暖意悄悄襲上心間,這就是愛情,她因他幸福而幸福,他也願她為自己而幸福。

  什麼時候起青兒攀上他心間?在他錯認她是玉歆的那個夜晚?在她侃侃談著水能覆舟亦能載舟的夜裡?在他對她訴說阿瑪的嚴格管教時分,在他送她玉釵的時候?

  他不計較了,只要知道她愛他、他也愛她,知道玉歆會因他們的情愛而幸福、而解脫……他,願意放手……

  「你問那個做什麼?難不成你還是對青兒有興趣?」承康拿弟弟來刺激暄燁這瞎心人。

  「可不,幾次接觸下來,我改變心意,我不立她為妾。我要直接迎娶她做福晉。暄燁,是兄弟的話,你認她做義妹,好讓我有個『門當互對』的蠢借口,上你家提親。」

  「想都別想!青兒是我的,我愛她,她是我的幸福。」終於,他公開了他的愛戀;終於,他的愛情不再負載沈重罪惡;終於……他能微笑面對他的愛情一甩袖,他走出酒館大門,決心去追尋幸福。

  自那天爭吵後,他們兩天沒見面,青兒還會掛懷那樁誤會嗎?

  不會吧!她說過沒關係。青兒向來寬懷,不會為小事生氣的,是了,她就是這樣沒錯……

  昂首闊步,發自內心的微笑,在他唇邊勾起。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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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1 22:04:36

【第九章】

  青兒提早回到石頭村,她使了銀子修老屋、為爹娘整起新墳,看著煥然一新的墳地,青兒心裡有太多安慰。

  蹲下身,新種下的小樹枝嫩芽翠,小小的新生命將在這裡陪伴爹娘,有一天,它們將會遮蔭起爹娘,為爹娘擋去仲夏熾陽。

  成串咳嗽咳得青兒站不直身子,她扶過墓碑緩緩坐下,靠著爹娘,心底一片澄明。

  她就要死了,青兒明白。看著手中的鮮血,回想娘去世前,也是這樣一口一口嘔盡胸中鮮血,然後撒手世間。

  那年她多大?才九歲……九歲……是個好遙遠的記憶。

  九歲,她失了雙親,受寵的小女兒成了堂下婢女,還有……她在九歲那年遇見了將軍,她爬著踏著,不顧身上疼痛,終於爬到他身邊,拉住他衣擺,求他救下自己。

  是那雙眼睛告訴她,有他,她將安全無虞;是那雙眼睛告訴她,他值得她全心交付……於是,他救了她,她花了十年來愛他……

  情分這種事是天底下最難解釋的東西吧!要說誰欠誰,便要認認真真計較起、償還起,那麼……在她生命的最終,青兒忍不住要問一聲,她償清了情債嗎?若是償清了,是否在下一世她能得到公平愛情?

  他知道她離去,是否鬆一口氣,少了負擔,少了累贅,也少了麻煩?或者……他是憤怒,嚴重憤怒她不告而別,傷害他尊嚴?

  想起他,甜甜的滋味在心間漾開。

  問聲後悔過她的愛嗎?

  沒有,她不後悔,只是遺憾,遺憾她到將死還等不到他的愛,遺憾她盡了全力愛他,只換得一聲假意虛偽。人心欺不得,愛了便是愛了,否則……再強求也求不出一份真情愛……

  霜雪自天空降下,一片片晶瑩鋪上大地,離家那年也是這樣的天氣。

  當時,身上沒有暖裘,只覺寒風刺骨,凍了手腳,呵再多口氣也呵不出一絲暖意,坐在驢車裡,身子苦、心苦,但總抱著一份希望。

  希望自己能賺足了錢,給爹娘蓋新墳、給爹爹上訴狀,然後四個姐妹又能聚在一起,圍著火盆兒,談談十年裡發生的點點滴滴。

  到時,她會這樣形容他——他是一個高壯威武的大將軍,也是一個癡心癡情的好男人,如果能得到他的真愛,將會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還會這樣說——他常常一個眼神就嚇得眾人噤聲,可她是不怕的,雖然她總是裝得小心謹慎,可是一不小心、忘了假飾,她就敢大著膽子和他爭論起來。

  爭論……想起那些個歡愛的夜裡,棉被餘溫,靠在他胸臂間,他們侃侃而談,談國事、談家事。談女人的悲傷、談男人的自傲……他們有太多話題可聊……

  雪飄上肩膀,點點寒意竄進心頭,有點冷,但是她不在意。

  輕撫碑石,青兒低語:「爹爹、娘,吳知才作惡多端,終是有了報應,您們在天上是不是也感欣慰?」

  這是戲碼的最後結局,壞人得懲、好人獲報,人間是是非非到頭來,不過是圖個公平。結局?她的生命也將結局……

  不過,她還沒見著親人,這樣的結局未免遺憾太多……

  「爹娘,不知道大姐、橙兒、墨兒變得怎樣了,她們會不會認得我?」

  握住胸前玉墜,溫潤的玉在手中逐地加溫……

  相隔十年,親人再見會是怎樣光景?墨兒還是一派天真浪漫,橙兒還是永遠的俠女風範?大姐呢?獨立堅強的大姐找到終生幸福了嗎?

  咳咳……腥膻的血在喉間、在唇邊,點點鮮紅在清白的雪地上,點出刺目。

  「大姐……你們快些來吧,青兒要等不及了。」

  雪在她身上覆蓋,睫毛讓重重的雪壓住,睜不開來,寒意漸漸滲入四肢百骸,凍得她唇發紫、手腳不得動彈。

  好冷,睡一覺吧!等醒來就好了……睡醒後春天會到……睡醒後情殤遠離……

  -----

  再啟眼,兩雙關懷瞳眸望住她,不冷了……是春天來臨?

  青兒張嘴,語未出,靈活瞳眸的主人淚光閃閃,握起她的手,哽咽不成聲。

  「你是青兒、橙兒還是墨兒?」男人溫柔的眼神讓人舒服。

  「我是青兒,大姐……是你嗎?」她掙扎著要起身。

  「是我,我是大姐。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不該讓你進端康王府工作,他們苛待你了嗎?你為什麼又病又傷?」摟住妹妹,予藍心疼啊!

  「予藍,別這樣,青兒剛醒,還需要調養。」蘇彧茨扶起過於激動的藍兒。

  「大姐,我很好,沒事的。」青兒直眼看藍兒,心裡淨是激昂。十年了,十年後她們姐妹終是相聚首。「姐……我好想你們……」

  「我也是、我也是啊!」予藍緊抱住妹妹。

  「他是姐夫嗎?」偏過頭,她看看予藍身邊的儒雅男子,他……配得上大姐。

  「我是,我叫蘇彧茨,你跟予藍口中所說的一樣美麗,不!更加美麗。」他誠心褒揚。

  「謝謝姐夫。」自古紅顏多坎坷,如果可以,她但願自己不要美麗。

  「你病了,需要一段時間調理,你有到別處去的打算嗎?」

  「沒有。」她還能到哪裡去?離開他,去哪裡有何不同?

  「到我們家裡來住好嗎?」

  「青兒,你姐夫是人人稱頌的蘇神醫,他說你是郁氣傷肝,肝不藏血,因此神色不定,他要開斂陰止血的藥方兒給你。不過你身子太弱,要花點時間調理,再加上……」

  藍兒猛地住口,看看彧茨,淚又滾落。青兒懷孕了,她不想說也不敢提,害怕對青兒來講,那是一段傷心。

  「我的情況很糟嗎?沒關係,我心裡早有準備,娘死前也是像這樣……」垂了頭,青兒誤解藍兒的話。

  彧茨拍拍藍兒,領她到椅上坐落,再走回青兒身邊,握住青兒肩膀。「你太看不起我的醫術,讓我很傷心。」

  「姐夫,對不起……我只是……」

  「我應該讓你看看家裡那些病患致贈的牌匾,也許你會對我有信心些。」

  他的幽默同時逗了兩個含淚女子破涕為笑。

  「青兒,剛剛你大姐沒說出口的話是——你懷孕了,可是這次你並沒有帶回妹婿。」他用最輕的話點出心中疑問。

  「我懷孕了?!」這個消息讓她震驚。「怎麼可能,我居然……」唇邊掩不住的笑意昭顯了她的心情。

  「你愛他是嗎?」彧茨輕聲問,她的表情已經說明一切。

  「是的,很愛很愛。」撫著腹部,想像著裡面將有一個小小的赫連暄燁,她忍不住要開懷暢笑。突然間,她覺得自己的生命又重新燃起希望。

  「他呢?他也一樣愛你嗎?」挖掘青兒的傷心太殘忍,但蘇彧茨見不得妻子幾度落淚。

  「姐夫,你呢?你很愛很愛大姐嗎?」青兒不答反問。

  「是的,我很愛她。」彧茨毫不遲疑。

  「有多愛?」青兒再追問。

  「如果沒有她,我的生命會失去存活意義,這輩子我要時時刻刻守著她,不教她有機會自我身邊離去。」他鄭重回答。

  「你覺得我比姐姐漂亮嗎?」

  「是的,你比予藍漂亮許多。」彧茨實說。

  「哪天,你失去了她,你會考慮接納我,讓我在你心中取代姐姐的位置嗎?」

  「不可能。失去予藍,也許時間一長久,我身邊會有其他女子存在,但她們無論如何都取代不了予藍的位置。」

  青兒從另一個男人口中獲得答案,是的,取代是神話,癡情守候是蠢話。

  「那個男人也是這樣愛著他的心愛女子,但那個女人不是我。我曾經想過替補,哪裡知道愛情是拒絕替補的。」

  幽幽歎息,不遺憾了,有了孩子她要盡全力活下來,也許活著會有太多艱難,但她要賭上這一局,不悔!

  「青兒……」予藍走來抱住青兒,忍不住鼻酸。

  「曾經,我以為生存之於我再無希望,可是有了孩子,我又有了生存價值。姐夫,幫我保住他好嗎?」她用眼神懇求彧茨。

  「好,我會幫你。你也要當個合作病人,再苦的藥都不能抗議。」

  「一定!」青兒笑了,大姐和姐夫像一堵牆,穩穩實實站在前方,護衛起她的無依,親人……終是血脈相連……

  不怕了,生命中的韌性再度擡頭,她採集足夠勇氣,準備迎接未來。

  -----

  門外風雪交加,已過了約定之日,橙兒和墨兒仍不見蹤影,於藍和青兒一面猜測她們會不會當時年紀小,忘性大,忘記了她們的十年之約;一面擔憂起風狂雪驟,延誤了她們的歸期。

  於是,他們在小屋裡住下來,彧茨派回家中的奴僕帶來足夠薪柴、食物和藥品,在等待中,她們互訴十年的離別光陰。

  這夜飯後,青兒坐在廳前躺椅,剛喝過湯藥,裹起錦被,予藍和彧茨坐在她身前閒聊。

  往昔這幢小屋裡只有兩個房,後頭房間很小,四個小丫頭挨挨蹭蹭足夠用得了;前頭是爹娘睡房,外加一張桌子、兩條長板凳,既是吃飯桌子也用來充當書桌。門外隨意搭起的小茅屋,就是平日煮飯燒茶的地方。

  這回青兒最先返家,聘人增蓋四個房間,於是前頭這間就清理成客廳,雖簡陋卻是溫馨。

  爐火燃上,紅色火光驅逐了寒冬,刺骨冰冷被鎖在屋外,談起往事,身子是暖的,心是甜的。

  突然,門外傳來幾聲急促敲門聲。

  青兒和予藍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說:「是橙兒和墨兒!」

  予藍慌慌張張按下欲起身的青兒。「我去開門,你不要亂動。」

  說著,予藍轉身去拔開門栓。門外是一個男子與一名年輕少婦,年輕少婦手裡拿著一條鑲了金鏈子的玉墜,對予藍搖晃。

  「我是橙兒,你是大姐還是二姐?」橙兒捶捶腰肢,隆起的腹部讓她頗覺疲憊。

  「橙兒,我是大姐,青兒也回來了,你一回來,就只缺墨兒。快快進來,還有你……我是不是該喊你一聲妹婿?」予藍對門外一臉風霜的冷漠男子問道。

  「他不是,他是路人甲,看見我身上這塊玉墜子硬要跟我來。」

  「你夫婿呢?」予藍問。

  「我把他休了!進去吧,我快凍壞了。」呵著手,她直往門裡走。

  橙兒進門,予藍遲疑著要不要把這冷峻男子迎進來。

  「我找青兒。」說著,他逕自往門裡走,逕自替予藍下了決定。

  走進屋內,他無顧眾人目光,直直往軟榻前走去,手一提,將抱著青兒、眼淚鼻涕直晃的橙兒拉開。

  「你瞎了嗎?沒看見孕婦在敘舊,鬧啥……」橙兒大叫。

  直到這時,青兒才正視入門男子,光一眼,淚水便蓄滿眼眶,咬住下唇不教它落下,然晶瑩在眉頭皺起時,仍不由自主……

  「為什麼走?」冷冷的眉目直逼向青兒。

  「將軍……」他來了,為什麼?青兒猜不透。

  「我們進房,這邊留給他們談談。」彧茨看出男子的滿心焦憂,是他吧!青兒口中的無心人,看來他並不如青兒的眼中認定。

  帶起予藍和橙兒,他們一起走進內屋。

  「為什麼要走?」他走到青兒榻前,抱緊她,緊緊、緊緊的……終於在幾十日的尋覓後,她再度真真實實窩在他懷中。

  深吸口她的氣息、她的髮香……她回來了……空懸的心找到定位,焦灼的情尋到依歸。

  「為什麼不走?」她想不出不走的原因。

  「你不該走,更不該一併帶走我的心。」他指控。

  帶走他的心?他高估了她,她頂多是帶走他的習慣。

  他習慣日日見著她,習慣在午夜和她聊上一段,習慣穿她做的衣裳、聽她彈的曲子、看她做的畫,偶爾和她下盤棋、品盅好茶,至於,帶走他的心。

  不會吧!習慣可以逐日養成,早晚他會習慣醒時看見明珠格格、夜裡擁起明珠格格……想著,她心痛難耐。

  「你來做什麼?你的心並不在我手上。」他的心若不在明珠格格身上,便是在玉歆格格身上,怎麼都輪不到她啊!

  「我來……告訴你答案。」

  「答案?你欠我答案?我忘了。」她搖頭。

  「你問我,若你長得不像玉歆,我還會喜歡你嗎?答案是——會的,我會喜歡你。事實上,這幾天我反覆回想,我猜我開始喜歡你的時間,比我所知道的更早。」一用力,他把她抱上自己膝間,牢牢鎖住她。

  「你在說笑。你將要大婚了,你這樣……明珠格格……」太大的轉變讓她不安。

  「沒有大婚、沒有明珠格格,我拆穿她的謊言,她用借屍還魂的把戲騙我允下皇上賜婚,她模仿玉歆的舉止行動,讓我以為她真是玉歆回魂,而最可笑的是,我居然信了她!」

  原來,他終究是為著玉歆格格,而非轉移目標。

  「那天我一弄清事實,就上禦書房找皇上退婚,沒想到回到府裡,你居然不告而別。你故意氣我,為了我冤你。」

  「不,青兒離開並不是為了生氣,而是……想清楚。」重新靠回這個胸膛,她沒有預期的安全感,誰曉這個胸膛她還可以靠上多久?

  「你想清楚什麼?」

  「想清楚人各有命,你的命裡有玉歆格格、有貴族豪門、有榮譽尊貴,而我……我有親人、有石頭村,我們是不同世界的兩個人,既無交集何苦糾纏?」

  「就憑我喜歡你、就憑我榮華尊貴,我要你!」

  他的霸氣讓青兒無力招架。

  「你喜歡我、你要我……」

  不公平啊!他可以要很多個孟予青,她卻不能要求一個完整的赫連暄燁。當這個念頭冒出來時,連她自己都嚇一大跳,在哪時起,她變得貪心?

  暄燁接下她的話。「是的,我要你,就要你一個,其他的人再也不要了。」

  他有很多理由這樣說,因為只有青兒會和他一樣,誠心盼望玉歆幸福,只有青兒會因他幸福而幸福,只有青兒眼裡的赫連暄燁,是單純的赫連暄燁,不是顯赫的將軍大人,所以他要她,一如她要他。對這點,他有自信。

  青兒不敢置信。「我有沒有聽錯?你說就要我一個,其他的人都不要?」

  是嗎?意思是,不會有更多更多的「搜集品」來提醒她,她只是替代;不會有更多更多的「相似」來告訴她,她不過是影子?

  「是的,你沒聽錯,我要你當我的福晉。」義妹?福家的予青格格?很好,他喜歡承泰的提議。

  「可是……你怎能忘記王歆格格……這是不對的……」他的話教她吃驚,恐懼隨之而來,格格是她的恩人,她這樣……是違心。

  「傻瓜,我不會忘記玉歆,她在我心中永遠佔住重要位置,我懷念她、思念她,終此一生。告訴我,你能忘記她嗎?」

  「我不會忘記她,她對我的影響有多大啊,她教我樂觀、教我勇於表達自己、教我勇敢追求不退縮,雖然我做得不夠好,可是我真的不一樣了。我怎會忘記她?她是我第二個姐姐,是改造我生命的大恩人。」

  「是了,你和初到將軍府時的膽怯小心模樣相差多大,難怪你敢當著我的面批評天子、對我辯駁,原來全是玉歆的『功勞』。」

  「我不會忘記格格對我有多大的恩惠,說實話,離開將軍府、離開您,我有遺憾,但同時也鬆了口氣,蟄伏在我心底的罪惡感稍減,我不再覺得自已是搶去格格心愛男子的罪人。」她一口氣訴盡心底想法。

  「記不記得,你說過——我幸福你便幸福?為什麼這樣說?因為你愛我嗎?」念頭一起,他突如其來發問。

  「是的,因為我愛你。」她誠實面對自己的心意。

  「愛一個人總是希冀著對方幸福,是不是?」

  「我認為是。」

  「那就對了,我和玉歆互愛,所以我要她幸福,不要她的魂魄因我的不捨而羈絆、痛苦;她愛我,她會要我尋找幸福、尋找快樂。青兒,我繞了好大的圈子才認清你是我的幸福,願意回到我的身邊嗎?」

   她看著他,好久好久。是的,她但願他幸福。但願格格幸福,也但願自己幸福,她怎能拒絕幸福?

   圈住他寬厚的腰身,埋首入他的胸前,這裡一直是她最期待的歸依啊!猛地,青兒想起格格臨死前堅持要她允諾,她對將軍也有太多的不放心吧!

   「我願意,我要她幸福,也要他幸福!」她面有羞澀地握住他的大掌,覆上自己腰腹。

   「你是說……」他不敢置信。

   「他在裡面,我不知道他是男生還是女生,但我已經決定愛他。」青兒微點頭。

  「我們一起愛他,是男孩就叫歆兒,是女孩就叫玉兒,我們共同來教養出他一副磊落樂觀的開朗性格。

  「好,我們一起努力。」再度投入他懷抱,這回青兒真真切切握住她的幸福。

  屋外,雪靜靜飄著,熊熊爐火驅走寒意,兩顆親近的心相偎,愛情慢慢走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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