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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12 11:37:50

前言:

  心向他,許是必然。
  宮中的侍婢能盼的,只是有朝一日,
  主子開恩指給侍衛為妻,就此脫離官籍,
  何況他貴為將軍。
  年復一年的相守,月復一月的用情,
  日復一日的動心,到頭來,
  只是讓自己明白他的心早已丟在了他方,
  尋不回來了。
  她為蒲葦,他當磐石,
  她堅韌地守著她的磐石,
  他卻為了另一塊蒲葦無轉移。
  就此作罷吧!
  她痛下殺手,為自己選擇一條不歸路,
  驀然回首,他卻跪在她那一抹錦繡當中。


前篇 少將小奴各為其主

  月華初上,本當靜謐的深宮內苑卻是一片嘈雜之聲。

  已戰了一日。

  永嫻王后也看了一日。

  這一日,從朝陽初升到正陽當空,再到夜涼如水的此刻,永嫻王后寸步不離地坐於後位,鳳眼一眨不眨地緊盯著眼前的人戰,生怕錯漏了一招半式。

  四十八名精挑細選,於眾侍衛中拔得頭籌的侍衛被召集到永耀齋的場院中央。每二人為一組,分成二十四隊互相廝殺。勝下來的再以兩人一組較量高下,以此類推,最終只留下三名精英。

  較量的過程中,她令他們招招狠、刀刀烈,不使出全副本領斷難護住性命,她要的就是試探出這幫人的底線。

  即便是最後留下的這三名精英,也並非可以以全勝告終。

  她隨身攜帶的近百名侍衛軍等著他們,以三敵百。她想看的,就是以少敵多,以弱敵強的情況下,這三人的應變能力。

  為了素耀,她不能有絲毫的差池。

  到底還是輸了,三對百,怎可能贏?何況還是在激戰了整整一日之後。

  三人筋疲力盡地趴倒在地,連動一動手指頭的氣力都沒有。她不曾叫停,按照先前訂下的規矩———非死無終———侍衛軍統領提著刀走向這三人面前,這一刀下去眼看著就要了結他們其中一人的性命。

  忽然,當中一人跳起身來,腕間赫地多出一把匕首,直橫在侍衛軍統領的頸項之間。彈指間,他腕間的匕首已在統領的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來。

  「放下手中的刀。」他對著近百名侍衛軍大喝,「否則我便殺了他。」

  他猙獰的表情和統領脖子上不斷滲出的血珠驗證著此言非虛,戰了整整一日,已近失去心志的他、他們三人,為保性命,沒有什麼事是做不出來的。

  然,永嫻王后的性情、手段,這些整日跟隨其左右的侍衛軍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不退,是死;退,並不意味著可以活下去。

  眾人撇下統領,單望向王后娘娘。沒有她的命令,誰敢輕易動作?

  孰料王后娘娘竟為那行刺統領之人鼓掌慶賀起來,「好樣的,就你了。」

  她揮開鳳袍,拋開男女之嫌,拋下尊卑之禮,一把握住那突出重圍的少侍衛手腕。即便此時此刻,此景此狀,他亦不曾鬆開那副匕首。

  王后由衷讚歎:「武功、張力、耐力和持久,自不必說,單這於絕處逢生的機智和勇氣已是本宮此次選拔的上上人選。再加上你的果敢與無畏,本宮相信這世上除了你,再無第二人選。本宮很高興,也很滿意,終於找出了本宮需要的得力干將。」

  王后折身單問:「你,叫什麼名字?」

  至此刻,那年少侍衛方才收起匕首,單膝跪於地上,「微臣姓李,名原庸,上德帝十年入宮為少侍衛。」他的匕首收在身後,並未藏納,只待用時,出手便是。

  「不過才十六歲上,竟有如此擔當,日後必定是大有可為。」王后落座後位,橫起雙臂立時下令:「宣後旨,奉少侍衛李原庸為永耀齋侍衛統領。今後,耀王爺的安危本宮就全權交由你了。」

  「臣,遵後旨。」

  十六歲上升任侍衛統領,於大理王朝尚屬第一人,且他護衛的是王后娘娘所出,最受寵愛,也是最有希望日後榮登大寶的耀王爺———一時之間,多少人艷羨李原庸,艷羨他從此官運亨通,艷羨他日他必定以王上少年伴臣的身份一舉榮升大理王朝第一大將。

  然十六歲的李原庸所想的只是守護好他的主子,那位纏綿病榻多日的小王爺———段素耀。

  同一年,十五歲的小侍婢密所篤諾被帶到善長宮人跟前。

  老宮人玩弄著鬢角那幾根稀虛的發,睇了一眼跪在下手的小侍婢念叨起來:「我說,密所啊,你進宮幾年了?」

  「回善長大人話,九年了。」

  「九年?是了是了,你進宮的時候才這般高,如今也是半大的姑娘家了。」善長宮人細細地打量了她良久,揭開茶盞有一言沒一語地說起閒話來,「我知你出身不凡,也是正經的宗室家小姐,可誰要你生得不好,哪家不投,偏投在彜族宗室家裡。」

  「奴婢不敢。」密所磕頭如搗蒜,跪在地上一下下把頭磕得咚咚的,「奴婢自打進了宮就忘了姓,沒了名,奴婢什麼也不是,就單是侍候主子,侍候善長大人的小奴婢。」

  這話說得善長宮人笑瞇了眼,合上茶盞站起身來,親自扶了她起身,「好會說話的一張小嘴,難怪你在浣繡閣這幾年,無人不誇你的德,無人不讚你的好。既然如此,我自是要重用你的。」

  好不容易在浣繡閣守了這麼些年的安穩日子,密所旁的不怕,就怕她的身份給她帶來重重變故,剛站直了的小腰又彎倒了。

  「善長大人疼惜奴婢,是奴婢天大的福分,只是奴婢命薄福淺,受不得大恩大德,您留著疼惜奴婢的心,就讓奴婢在浣繡閣裡膩著吧!善長大人有個洗洗縫縫的事,奴婢也好盡心盡力地侍候您一場,也不枉善長大人自幼庇護奴婢這麼些年。」

  明知道這不過小奴婢的奉承之語,可出自這麼個十來歲的小人口裡,還是把善長宮人那掬了老深的淚珠子差點給說得掉下來。

  拉著她的小手,善長宮人同她明說了:「密所啊,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可你總不能在浣繡閣裡誤了你這一輩子啊!你在宮裡待的時日說長不長,說短可也不短了。你是知道的,這浣繡閣的侍婢一待就是一輩子,比不得其他宮閣。若是主子開恩或是逢上大喜,過不了幾年便放了一批。或是十年,或是二十年,終歸是要放出宮還了自由身的。」

  出宮?出宮又如何?

  阿母歿了,二叔親自送她入宮,唯一的哥哥早已不知所終。在這裡雖說為奴為婢,侍候人的下賤命。可真離了這裡,她還真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可去。

  密所遠望著宮門外的方向,出神的臉上有著不符合年歲的老成,「善長大人,宮外頭已沒了我能安身立命的方寸之地,在宮裡頭歪著倒還安穩些,好歹可以遮風避雨。」

  善長大人朗聲大笑,「我說密所啊,你才多大點年歲,居然把這輩子的事都給憂慮盡了。依著我的話,若哪位主子開恩把你許給哪個侍衛,那也是做夫人的命。還愁沒有家可回,沒有人疼惜你嗎?」

  許給人?十來歲的半大小姑娘還真沒想過這種事。

  善長大人卻早已做下了決定,「小孩子家家的,什麼也別想了,照我的話,你明日就去公主殿,只要你盡心盡力侍候公主殿下,日後自然有你不錯的收場。」

  還能說什麼?

  「密所謹遵善長大人示下。」

  一夕之間,他們各尋各的主子,各為各而活。

第一章 你儂吾儂糖甜蜜濃(1)

  「咳咳咳咳---」

  永耀齋內傳出一陣陣輕咳之聲,伴隨而來的還有陣陣隆重的喘息。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耀王爺久臥病榻,殿內的宮人、侍婢對此已是習以為常。

  殿內侍衛統領,也是耀王爺的貼身守衛李原庸送了上醫出去,折身又回到主子身畔,「王爺,上醫已去了,留了方子,待幾位老上醫定審了後便煎了藥給您送來。」

  麼王爺段素耀只是一陣地歎:「我吃了這麼些藥,總不見好,日日過口的儘是苦的。倒盡了胃口,吃不下東西。叫我說,這藥……不吃也罷,還不如日常飲食悉心調養的好。」

  這話叫李原庸登時單膝跪下,「原庸有罪,不能讓主子恢復康健是原庸當死之罪。」

  「唉!」段素耀沈沈歎息,「我知你忠心耿耿,只是生死有命,怨不得你……怨不得你。」

  耀王爺一句話說得李原庸沈下心來,王爺這病是一日重似一日,多少位上醫來瞧了,都說熬過今冬或許還能再多過些日子,若是熬不過去……就難了。

  守護王爺已近兩年,主子性情好,善待他人,對人對事都是有禮有節,對他更是不薄。名為主僕,卻如親弟兄,比他那些親兄熱弟還強些。守護主子是他的責任,守著段素耀的命更是他出於真心的擔待。

  見他突地沈寂下來,耀王爺深知是自己的話觸動了他的心思,忙打起岔來:「晌午的時候,素徽送的蓮葉粥,我喝著上好,便叫人試著做了些,你送一份給姑母,我知她喜歡這種清甜的玩意兒。我這個侄兒久纏病榻,也不能時時對她敬孝。一碗蓮葉粥雖不值什麼,也當是盡我一份孝心吧!」

  「是,我這便去。」李原庸應了,這就命人取了粥,盛裝妥當親自送往公主殿。

  他拎著食盒信步走到公主殿外頭,遠遠地便聽見有人在吟頌詩詞---

  「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

  幽幽然,斷了。

  門裡頭那聲兒到了這當口便斷了,餘下的盡在李原庸的心裡---

  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這是漢樂府裡頭的《孔雀東南飛》,少時在學堂中,他曾聽一個人念過,也是念到「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這句便斷了,餘下的從未接上。

  今日,在這公主殿裡,有誰會吟這首《孔雀東南飛》呢?

  他推了門進去,耳門內只得一人,原是一半大的侍婢著一身黃衫暖暖地靠著窗欞,兀自發呆。他見過她,時常跟在公主身邊出入永耀齋,有個奇怪的名字---密所。

  「是你在吟詩?」

  他一出聲,駭了密所一跳,她連忙直起身來向他行禮問安:「奴婢不知將軍駕到,這廂告罪了。」

  李原庸揮揮手,命她起身:「你識得字?」

  「少時在家中,阿母略教導過一二。」

  他頷首,不再多問,只把手裡提的食盒交付給她,「這是耀王爺孝敬公主殿下的,還煩請你務必親自呈給公主殿下。再向公主殿下呈稟耀王爺的話,王爺說他纏綿病榻,未能於姑母跟前敬孝是他的不是,還請姑母見諒。」

  「是,奴婢一定呈稟公主殿下。」

  交代妥當,他這便轉身欲離去,走了兩步又停住,頓在那裡只問:「你知道你吟的那首詩『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後面兩句是什麼嗎?」

  「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她倒是爽快,直接說予他聽。

  李原庸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頭,「這詩……小小侍婢如何敢在宮中吟誦?」

  她「撲通」一聲跪在他的面前,口中不斷地念叨著:「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膽子小,說話辦事口氣倒不小。李原庸撇過臉去不願看她,「起身吧!莫叫人再聽見這詩。」

  她直起身來,他擦著她的身子走過,卻聽她道:「將軍,你也知這首《孔雀東南飛》?」

  他一怔,抿起唇角,他敢保證自己在她的眼底看見了笑意,濃重的笑意,如那身黃衫染在日頭下仍是那般璀璨。

  段漣漪晚飯的時候就著那碗侄兒孝敬來的蓮葉粥吃得乾淨。

  放下勺子,拭了拭嘴角,段漣漪歎起聲來:「難為他一片孝心了,我這個侄兒是最有心的,偏生老天不疼,竟讓他病了如此之久。」且照此情形下去,這病怕是好不了了,「密所,你會不會做一些宮裡沒有的菜?素耀平日裡常吃藥喝補粥,嘴裡沒味道,你做道開胃的菜,也叫他嘗個新鮮。」

  密所思量片刻道:「奴婢家鄉有種烙鍋,很是開胃,只是到底太粗陋了些,怕入不得耀王爺的口。」

  「你單做來,吃不吃是他的事,說不定他那吃慣了山珍海味的嘴巴就好這一口呢!」

  遵公主殿下的令,她開了單子叫永耀齋的內廚房備好了食材,來日一早,公主殿下陪耀王爺說話,她親自入了廚房上了竈台。

  燒熱了鍋,放進了冷油,她照著記憶裡阿母做烙鍋的方子將土豆、豬肉、野山菌、冷芹菜、牛雜、豆腐、活蝦、魔芋、香菜、鮮魚、香蔥、蒜苗、湖蟹、菜椒按順序逐一烙熟,仔細盛盤。

  忙活了半晌,猛一轉身竟瞧見身後立了一人,她細看去,竟是昨日送蓮葉粥上公主殿的那位將軍。她認得他,他是耀王爺的貼身守衛,可算是王后娘娘身邊的大紅人。

  她一身的油汙,也不便同他行禮,只好揚起笑容問他:「將軍來這兒好久了,也不出聲?」

  外人不得操持耀王爺日常飲食---這是王后娘娘定下的規矩,他不好拂了公主殿下的面子,容她進了內廚房為王爺準備菜餚,但他必定是要一刻不停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以免出任何差錯---這些話原不能對她說,也不必對她道明。

  他擡眼瞧了瞧那疊得老高的花色菜餚,偏過臉來問她:「這就是你準備的?」

  「是了,這叫烙鍋。從前在家裡頭,逢年過節阿母便準備這道菜,把能烙的菜按順序烙了,再層層疊疊地摞起來。將軍別小看這烙鍋,每一道每一層都是有講究的。」

  她手指著一層層比劃開來:「像這土豆,最是吃油,烙出來卻也格外香甜,最先烙且得放在最底層。這湖蟹最是鮮美之物,過油便成,放在上面頭一個便鉤起了人的口腹之慾。至於菜椒,可做點綴也可為菜,若是耀王爺服湯藥不可進食辛辣之物,剔到一邊便是。」

  「難為你想得周到。」他瞄了一眼那滿盤的菜餚,冷不丁地丟出一句話來:「這好像是彜族的小食吧?」

  密所不再出聲,鄭重地從櫃子裡取了雙銀筷子擺在盤上,遞予李原庸,「將軍,奴婢遵公主命做得了,送不送---在你。」

  單手接過那碩大的食盤,李原庸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轉身進了耀王爺的寢宮。密所並未跟進去,兀自窩在內廚房裡,收拾著竈台上的碟碟碗碗。

  「這是我們這些小奴的活,如何叫姐姐忙得?」

  早有小宮人上前接了她手裡的活,密所樂得輕鬆,褪去了一身廚娘的行頭,朝外頭走去,迎面就看到李原庸打寢宮那邊過來了。

  她也不看他,獨自坐在院子裡歇歇腿腳。他站到場院當中,四下望了望,見並無異樣,才在院子中央的石桌邊定下身來。

  「王爺很愛吃你做的烙鍋,胃口大開,公主殿下正陪著王爺一道用餐呢!」

  這算是對她的褒獎嗎?密所只是笑,「王爺喜歡就好。」

  小宮人送上茶來請她嘗嘗鮮,單只有一盞,她回過頭來笑罵著他們:「這話是怎麼說的?我和李將軍兩個人坐這兒,單送上一盞,這叫誰喝著誰看著啊?」

  那些小宮人也不答腔,一溜煙地跑沒了影,密所正要讓茶,李原庸開口了:「你喝吧!他們知我守衛的時候是滴水不進的,故什麼也不曾奉上。」

第一章 你儂吾儂糖甜蜜濃(2)

  如此說來,密所還真留意到,往常無論是公主殿下來探望耀王爺,還是耀王爺去向公主殿下請安,李原庸將軍總是守在一旁,她倒是每次都奉茶獻點心,卻從不曾見他動過。

  「你總是這麼謹慎小心地活著,不是要累死了嘛!」她是有感而發。

  「李原庸職責所在,不能有絲毫閃失。」他卻是冠冕堂皇。

  密所兀自念叨著:「像你這樣一天十二個時辰守著耀王爺,吃不好睡不著的,何時是個頭啊?」

  他不再言語。

  她突然靠近緊盯著他的雙眸,「我好像從來沒見你笑過?」

  他還是默然無聲,兩隻眼如鷹一般洞察著四周的動靜。

  幾次三番遭遇冷淡對待的密所不樂意了,嘟著腮幫子向他抱怨:「你怎麼這麼不愛說話啊?」

  李原庸猛地偏過臉來丟下一句:「你怎麼話恁得多啊?」

  他一句話將她堵得死死的,咬了咬嘴唇,到底還是丟下一句:「你這人真是不知好歹!」她撂下茶盞,拂袖而去。

  月月初一、十五,都是首府趕集的日子。每到這日李原庸都要出宮,去集市上買些宋人的桂花糖。

  耀王爺連著喝了兩年的藥,如今已是吃什麼都覺得苦。偏偏宮裡的糖他都不喜歡,就好宋人的桂花糖。王上以王室中人怎能偏好他國之物為由,不允許宮內採買宋國物品。王后娘娘便命他每月初一、十五去集市上高價買了宋人的桂花糖來,滿足耀王爺的口腹之慾。

  常買的就是這一家了,李原庸剛走到店門口,老闆就熱絡地迎了上來,「李將軍,又要兩斤桂花糖?」

  這宋國的桂花糖口味香甜,色澤金黃,好是好,可這價錢也好得很,不是尋常人家吃得起的。每月進了這大罐的糖,約莫有一半是被這李將軍買了去。老闆見到送錢來的主兒,自然是分外親切。

  李原庸丟下錢,還是那話:「老規矩,兩斤桂花糖,包仔細些,我馬上帶走。」

  「好咧!」老闆答應了,吩咐小廝立刻稱糖,裝點好了包起來。

  後頭正忙著,李原庸站在前頭隨意地看了起來,卻見兩個半大的姑娘丟了兩個大子兒,命老闆:「快些包兩塊麥芽糖。」

  老闆取了兩段空心的麥管,放到罐子裡,只見手腕微微轉動,不一會兒便取出來遞到那兩個姑娘手裡,「您拿好了。」

  那兩個姑娘並不將糖放進嘴裡,反倒含住空心麥管,也不知她們怎麼弄的,那糖塊竟吹出泡泡來了。

  李原庸看著好生奇怪,叫了老闆來問:「你這麥芽糖做得怎這麼怪異?」

  老闆笑著應承:「李將軍,您是宮裡頭的貴人,哪裡懂這市井裡的小玩意。」他取了空心麥管給他瞧,「這麥管中空的,前頭捲了糖。這糖本是燙熟了的,又軟又粘稠。你若吹便能讓糖起泡泡,若吸,這糖便像水一般融進了你嘴裡,甜蜜香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是個玩意罷了———您要喜歡,我也給您來上一管,只當孝敬您老了。」

  「孝敬自不必了,我不愛吃糖,給我包兩塊倒是真的。」

  「唉!」老闆答應了,心裡直嘀咕:說不愛吃糖,一個月四斤的桂花糖卻是定數,這要再愛吃糖得吃多少啊?

  桂花糖也得了,兩管麥芽糖也包好了,李原庸丟了錢拿了糖這便往宮裡趕。他是一刻也耽誤不得的,生怕自己離開的工夫耀王爺出了差錯。

  回了永耀齋,親手將桂花糖交給貼身侍候耀王爺的侍婢,他自己則揣著那包麥芽糖去了公主殿。

  宮裡頭的規矩,侍衛與侍婢之間不得僭越禮數,他也不敢隨意詢問密所的去向。只是獨自一人在公主殿裡晃蕩著,尋找她的身影。

  記得初次見她好像就是在這附近,他推開眼前的那扇門,果然再度見到她———倚著門,憑欄遠眺,少了總是帶在嘴角的笑意,沈思中的她是在為了誰?

  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深厚的武功底子讓他可以不發出任何聲響便站在她的身後。懷袖中的那包糖放在她的手邊,他驀地轉過身,這便要走。

  「這是什麼東西?放我這兒做甚?」

  李原庸一愣,他沒有發出任何動靜,她是怎生感受到他的?

  「你的氣息。」她依舊望著前方,不回頭,不去看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氣息,你的氣息很平和,暖暖的,靜靜的,好安寧,安寧得一點都不像這宮中之人當有的。」她回眸,掩著嘴笑望著他。

  她很愛笑,短短的幾次碰面,她總是帶著笑藏著歡。這倒讓他憶起了另一個人,一個永遠不笑,笑不出來,也不會笑的女子。

  過了這麼些年,還是沒有人能讓她笑嗎?

  他在思索些什麼,像是……像是在……思念一個人。

  密所怔怔地望著他,忽而瞥見了他放在她身邊的那包東西。她兀自打了開來,一層又一層,剝到最後露出兩塊琥珀色的玩意,「這是什麼?」

  他緩過神來,撚起一塊遞給她,「這是麥芽糖,就是宮裡頭用來做甜湯的飴糖。只不過宮裡頭用的飴糖是乾淨的,白嫩些,這是外頭粗使的,比不得咱宮中之物,不過外頭很多如你這般大的姑娘都喜歡。」

  這麼說,是他特意買給她的嘍?

  她接了他手裡的糖含在嘴裡,眼帶秋波地嘟囔著:「怎麼?覺得上回把話說過了,遂買了糖來甜我的嘴?」

  她愛怎麼說便怎麼說吧!他不承認,也不否認,卻見不得她糟蹋了那塊糖。

  「不是這樣吃的。」

  他取了餘下的那塊,學著集市上那兩個半大姑娘的模樣,將空心麥管的那端含在嘴裡,先吹口氣,吹出個泡泡來,再對她說:「這是吐氣,若是納氣,便把糖吸進嘴裡了。」

  她照著他說的試了試,飴糖的滋味倒還在其次,只這吃飴糖的方子倒是有趣得很。

  她又是吐又是納的,折騰了半晌,到底還是把糖給吸沒了,融了一口的蜜意。

  「喜歡?」他偏著頭望著她,心裡卻在思量,若再見到「她」,怕也有這般年紀了吧!「若是喜歡,下回我出宮的時候,再給你帶些回來,不值些什麼的。」

  「不敢再勞煩將軍了,這不過是些打發空閒的小玩意。嘗過了,便夠了。」她掬起帕子行了禮,「密所謝過將軍了。」

  李原庸還了禮,這便告辭:「我要回永耀齋了,就此別過。」他拾起一旁他吃了一口的麥芽糖,卻不想被她攔住了,「你不愛吃糖,我知道,這東西留下吧!待會兒我收了便是。」

  他略點了點頭,逕自去了。

  密所見他走遠了,這才拿了手裡的帕子,將他含過的麥芽糖放在帕子上,仔細包了起來。隔著帕子,她深嗅了嗅,這糖雖沒有宮裡頭的來得素淨,卻是極香極濃極稠極蜜。

  跟她一樣,雖不是上好的,卻也不屬於這清冷的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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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12 11:38:49

第二章 絞荷包惹來淚滿襟(1)

  「來人啊!」

  公主殿下一招呼,身邊幾個近身的侍婢匆忙趕到了眼皮子跟前,「奴婢在。」

  「我瞧著咱這殿裡頭的織娘前幾日替我打的那副絡子好得很,我叫她也替耀王爺打了幾副。他日日地病在家裡頭,看什麼都素得慌,給他添幾副喜慶的絡子,看著心裡也喜歡些。」

  將那幾副絡子往幾案上頭一放,段漣漪隨手指了,「金暖,你去把這幾副絡子送到永耀齋去,萬萬交給妥帖的人才好。」

  「遵公主示下。」

  「公主殿下,」密所請公主示下,「奴婢正好要去浣繡閣,不如由奴婢代為送過去吧!」

  段漣漪低頭打量了她片刻,擡起茶盞送到口邊狀似隨意地應了:「也好,你就去跑一趟吧!」

  密所接了那幾副絡子,跟公主問了安,這便去了。

  倒把一旁的幾個侍婢給看懵了,「這幾日密所是怎麼了,但凡有要往永耀齋送的物件,她都搶著去。有時,一日竟能去好幾趟,也不嫌煩。」

  「依奴婢看啊,保不齊她是去混空閒,摸到哪裡玩去了。」

  段漣漪這主子倒不發話,只是聽著,冷眼瞧著,靜待著有些事即將擋不住地蔓延開來。

  相對於李原庸,密所斷沒有那許多的顧忌。進了永耀齋,她逢人便問:「見著李將軍了嗎?」

  有小宮人便應了話:「耀王爺同徽王爺書房內擺棋局呢!李將軍該是在那邊守著,姐姐,您有什麼要交代的,說予小奴,小奴替姐姐跑腿就是了。」

  密所卻堅持要親自見李原庸,「你領我去吧!公主殿下的交代,我哪裡敢妄顧主子的意思。」

  小宮人聽了這話,領了密所打直了照前頭去。遠遠地,密所便見到了李原庸。

  他屹立在書房門外,兩眼炯炯環顧四周,還是那副警惕的模樣,還是那個不苟言笑的李原庸,還是活得那般的謹慎和……疲憊。

  她大步上前,告了禮。李原庸並未看她,眼睛始終盯著四周,嘴卻張了張:「有何事?」

  「公主殿下命人打了幾副絡子,讓我來送給耀王爺。」她正經八百地回說。

  李原庸卻並不會因此想得簡單,連日來,她頻繁出入永耀齋,回回都有借口,然回回都是些無關緊要之事。近日來她如此頻繁地往復,叫他不生疑都難。

  「這樣小事,隨便交給個宮人、侍婢便得了,無須交由我。」

  瞧他那生硬的語調,好似很不想見到她似的。密所抿嘴一笑,且對他道:「這可是公主殿下的一番心意,要是隨便交給個小宮人,弄丟了,我可是要挨重罰的。」

  這話叫李原庸伸出手來。

  弄得她莫名其妙,「這是幹什麼?」

  「絡子,交給我吧!你可以回公主殿了。」

  他這是在趕她走啊!密所努著嘴,笑彎了眼,惡意同他作對:「我偏是不走,你能奈我何?」

  他倒是有話說了:「宮裡頭的規矩,男女不得僭越,你總往永耀齋跑,叫人看了難免生出異心來。於你於旁人皆不合適宜,照我的話,你還是少來為妙。」

  他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密所小臉含著紅暈,壓根沒聽出他話語中的冷漠,仍是同他逗悶子:「公主殿下派了我,我自是要來的。我們這些奴婢哪有違抗主子的道理?」

  「那就請交託了公主殿下的東西,早先回吧!」他的手依舊空蕩蕩地晃在她的跟前。

  密所打懷裡拿出那幾副絡子塞進了他的手心裡,「給,就是這些了。」

  李原庸的手上除了幾副打得精緻的絡子,還添了一個荷包。他不解地蹙起了眉頭,「這是什麼?」

  「贈你的,當是謝謝你送我的飴糖。這裡頭放了鮮釀干的花蕊,你時常舞刀弄劍的,免不了出汗,佩著它擋擋汗味也是好的。」

  她眼角含春,李原庸就是再糊塗這會子也清醒開來。這半大的姑娘家家怕是想歪了,他送她的飴糖,不過是因那日一時嘴快開罪了她,為聊表歉意隨手買的小玩意,只怕她想到了別處。

  他貴為少將軍,又是王后娘娘和耀王爺身邊的紅人,前景不可限量。這宮裡想托身於他的侍婢自是不少,然如她這般直白的,她密所侍婢還是頭一個。

  瞥見她滿面春風,他心裡愣得擠出不快來。揀高枝攀附到他頭上來了,她當真太小覷了他。

  李原庸拿起那荷包攤開在她的面前,「耀王爺久病難免體弱,這香氣怕是要衝撞了他。我不便隨身攜帶,白收著也是糟蹋了,這宮中侍衛守備何其多也,你還是轉贈他人吧!」

  她愣在那裡尚未反應過來,他已硬生生地將荷包塞回到她的手心裡,轉身進了書房,再無給她餘下的契機。

  若李原庸以為,他直白的拒絕她便放在心上,他就錯了。

  那日拒收荷包之後,密所侍婢依舊時不時地隨公主來永耀齋探望耀王爺。照例是他姑侄二人在房裡說話,她在門外侍候著,他在一旁守衛著。

  照舊是要見著她的。

  他沈默地站立著,她卻唧唧呱呱窩在他的身旁,一會兒說起在公主殿裡的瑣碎之事,一會兒自顧自地聊起她自個兒的私房話。

  不管他願不願意,與她同處了一段時日之後,他確是連她的點滴細微都瞭如指掌。

  他知道,她是六歲上入了宮,在浣繡閣裡做了九年的浣衣宮女。十五歲上,因深得善長大人的喜歡,提她進了公主殿。因她幼年時跟隨阿母些許認得幾個字,每每公主有個寫字抄詞默書的活計,她就幫著做。如此這般得了公主殿下的歡心,晉陞為貼身侍婢,直到如今。

  說起來倒也簡單,可當中的種種卻又不足為外人領略。他正兀自想著自己的心思,卻聽她忽然憋出一句:「你不便佩荷包,我再做了旁的給你就是了。」

  還送?他還是躲遠些,免得沾上丟不掉。

  「你且坐著,我去忙了。」他匆匆躲了出去。

  見他走了,她也亂沒意思起來,信步邁進花園裡。耀王爺久病,為瞭解他病榻間的煩悶,這大理有的沒的花草樹木,他這院子裡都種得了。

  擡眼瞧見一侍婢在花叢中忙得不亦樂乎,她好心地走過去,「要我搭把手嗎?」

  「是密所妹妹啊!」那侍婢擡起頭衝她笑瞇了眼,「不記得我了?我是雲繡,早你兩年出的浣繡閣,被分派到耀王爺下面———我也是彜族的,只沒有你那般的出身就是了。」

  在宮裡見到同族中人,總顯得分外親近些。密所邊聊著閒篇邊幫她拾掇著那些花花草草,「姐姐,你採下這些茉莉花是幹嗎呢?」

  「這茉莉有安神凝氣的效用,徽王爺說耀王爺久病,亂了神思難得好眠,命我們採摘茉莉花,釀干了,放入王爺的枕頭裡,有助他凝神靜氣,對調養王爺的身子很得益處。」

  採了滿滿一籃的茉莉花,雲繡總算停下了動作,「你別看這徽王爺面上看著總是淡淡的,可對我們主子的事倒是很上心呢!也難怪,若不是為了他,我們主子也不至於落得這般田地。」

  這些宮闈間的閒言碎語,密所根本聽不進去,她滿心裡都在想著一個問題:「不是說……不是說,耀王爺多病體弱,過於濃郁的香氣會衝撞了他嗎?」

  「誰告訴你這話的?」雲繡掩著嘴忍不住地笑,「你還把這話作了真?你看看這滿院的花,若是我們主子怕被花香之濃郁衝撞了,還種上這大片的花田做什麼?你如此聰明之人,竟也有被這傻話騙到的時候,真真好笑得很。」

  騙她的?他那話不過是一個托詞,騙她的?

  這深宮內苑,她唯一深信不疑的人竟也騙她?!那她還能相信誰?

  密所騰地立起身來,打直地往永耀齋外頭去,全然忘了她的主子———漣漪公主還坐在寢宮裡同耀王爺閒話家常呢!

  她走得匆忙,反倒引起了那雙鷹眼的注意。他大步上前,以身擋在她的面前,「公主殿下打算留下來用晚飯,是我派人回公主殿通報,還是你這就回去交代一下?」

  是他的聲音,還是他的聲音。

  那樣沈穩內斂,她以為他這樣偉岸的男子是斷不會唬人的,她以為那個自她進宮之日起頭一個送她東西的男子是決計不會以謊話誆她的。

  原來,不是。

  密所猛地擡起頭,定神地凝望著他那張如刀削般挺拔的面容,半晌,赫然張開了口:「不想收,便直說不想收;不喜歡,便直說不喜歡;不願見,便直說起開———密所篤諾是笨人,聽不懂那些拐彎抹角冠冕堂皇的假話、謊言。」

  她抽身離去,驚愕中的李原庸竟忘了動作,腦海裡只反覆徘徊著她最後的那句話———密所篤諾———她是正經的宗室貴女,只可惜錯生在了彜族。

  李原庸願望成真,那日之後他當真再也不曾見到那個愛咧著嘴傻笑的侍婢。

  起初他還沒在意,只是覺著公主派到永耀齋來的侍婢換了一個又一個,只是不曾見到那張熟悉的小臉,以為她忙於瑣事,不便前來。

  直到公主親身駕臨永耀齋,依然不見她的身影,他才驚覺她那日的話是應了真的。

  身為公主殿下的貼身侍婢,本當伴公主左右,寸步不離,卻一連幾次不見其人,這還不叫人覺得奇怪?

  怪則怪矣,他身為將軍,耀王爺的守衛也不便詢問公主殿一個小侍婢的閒事,只得選擇噤口,盡可能忽略心頭蠢蠢欲動的探究之心。

  這日,公主殿下陪耀王爺同用晚飯。菜擺了上來,公主卻歎起氣來。

  身為侄兒,耀王爺忙關切起來:「姑母,哪道菜不合胃口,我立即叫人撤了去。」

  「不是,我只是有感而發。」段漣漪拿筷子指了指當中一道菜,「素耀,你可知這道菜的名字?」

  段素耀細瞧了去,「這道菜似一隻五彩繽紛、展翅開屏的金孔雀,當叫『孔雀開屏』吧!」

  「是了,確是取其形起名為『孔雀開屏』。它是用雲腿、雞肉、牛肉、米線,煎製成的蛋卷和各種時鮮蔬菜精工細作而成的。吃法也講究,取碗用醬油、醋、辣子油等數十種調料調合均勻,待吃的時候,將調料倒進盤內,和這些菜拌勻後便可吃了。吃起來香甜麻辣酸,五味俱全,十分鮮美爽口。」

  段漣漪侃侃而談,聽得一眾面面相覷,段素耀最是不解,「姑母,今日怎麼有此雅興同侄兒聊起食之道來了?」

  「你知這道菜是哪裡出的嗎?」她自行作答,「是彜族,同你那日吃的密所做的烙鍋一樣,是彜族的特色菜餚。」

  姑母年紀雖輕,卻深得祖父的真傳,對人對事看得深遠、透徹。段素耀知道姑母絕非隨意提及此話,定有她的深意,「姑母,您對彜族有何見解?」

  「素耀,你是熟知我大理段氏王朝開國歷史的。晉天福二年,我們的祖先,出身白族的通海節度段思平以『減爾稅糧半,寬爾徭役三載』為口號,聯合滇東三十七部的反抗勢力,驅逐楊干貞,自立為王,改國號為大理,亦即段氏大理。自此白族徹底統治滇國,而彜族只能為奴為婢。」

  她望著面前這道「孔雀開屏」忽而歎息:「近來我常想,若當初統治大理王朝的不是我們白族,而是彜族,我們……又會是怎樣的結果?」

  「姑母,這些話又從何提起呢?」

  無論如何,今日坐在大寶上的確是白族段氏,被奴役入宮或為宮人或為奴婢的確是彜族人士,所有的可能都不存在,他們依舊是至高無上的王者。

第二章 絞荷包惹來淚滿襟(2)

  段漣漪自然也明瞭,只是——「素耀,你知道這些侍候你的宮人侍婢進宮前姓甚名誰嗎?」

  段素耀微愣隨即笑開來,「侄兒還真不知曉,他們被送到我面前來,長宮人隨便取個吉祥名,我喚著順口便叫了,若是不順,再隨便取個安上便是了。」

  「也是,我只知道那個侍候了我好些年的侍婢叫『密所』,至於這兩個字怎麼寫,她原來姓什麼,我全都不曾留意過。」將筷子搭在那盤孔雀開屏上,她擡了擡指頭,「密所很喜歡她族內的菜餚,這幾日她說身子不適,都不曾好好吃過東西。這道菜送去給她吧!」

  「姑母疼惜奴婢之心還真是叫人看了心暖,難怪姑母身邊之人各個忠心,比旁人更是貼心。」段素耀召來宮人,「取食盒好生盛了,找個妥帖之人親自送到公主殿給密所侍婢。」

  「我去吧!」李原庸主動接過了食盒,向二位主子告辭:「公主殿下、王爺,請慢用,我去去就來。」

  目送李原庸離去,段漣漪會心地彎起了嘴角———她要的,正是他這句話。

  主子出了殿,沒了鎮宅的,這公主殿也散亂起來。

  宮人、侍婢各做各的活,或是用飯嘗點心,或是做著手中的活,各取其樂。李原庸轉了半天也沒見到密所的身影,實在無奈只得尋摸個人問了:「我是永耀齋過來的,公主殿下命我帶了點東西過來交給密所侍婢,她人現在何處?」

  被抓到的侍婢手一遙,指向西邊廂,「這幾日,密所姐姐身子不爽朗,這會兒約莫在自己的屋裡躺著歇歇呢!奴婢去叫她過來?」

  「不必了,我自己去便是了。她的屋是幾房?」她當真病了,不是為了他那日的話才避而不見?

  李原庸循著那侍婢指的方向一路走去,終於見到了掛著西七房的石牌,照剛才那侍婢所說,密所就當住在這裡了。

  李原庸本想敲門,卻見那門虛掩著,窗欞更是大開。他透過窗向裡探了探,她就歪在床榻之上,看樣子睡得正香甜。

  不忍心吵醒正熟睡的她,李原庸提著食盒放輕了腳步便走了進去。本打算放下食盒,便退出去。擡眼卻見到床榻之上的密所被也不曾攏上,和著衣便睡了。這樣豈不是要著涼害了病,李原庸扯過被子想替她掩上,這一低頭竟發現她眼角沾著淚光,枕巾更是濕潤了一片。

  她哭了?

  那麼愛笑的人怎麼偏偏在熟睡時落了淚?

  他順著她探出的手臂望過去,她的手心裡放著一個荷包,已絞了一半,殘破不堪地歪斜在她的手邊,已是壞了。

  他認得那荷包,正是那日她呈到他手上,遭他拒絕之物。

  想來,這些年,在宮中雖貴為將軍,供奉也是不少,想要討好他的、奉承他的,什麼好玩意不曾奉上,卻不曾有人用心為他親手做過什麼物件。她的心意被她親手絞壞,這當是種何樣的心情。

  李原庸看著看著,不覺伸出手來摩挲著她手心裡被絞壞的荷包。這一拉扯驚得床榻上熟睡的人微微睜開眼眸,他下意識地一把奪過那個荷包塞進懷袖中,再一擡眼正對上她盯著他的眸子。

  「你……」

  眼前的情形讓密所始料未及,她不過打了一個盹,睜開眼見到的竟是他?!她慌得忙從床上爬起身,雙手不停地拾掇著身上的衣衫,嘴也沒空著:「你……你怎麼會到我房中來?」

  李原庸倒是名正言順,揭開手中的食盒,慢慢道給她原委:「公主殿下在永耀齋用飯,見到這道菜,說是你族人的特產,特命我提了來賜給你享用。」

  密所盯著那道菜一瞧,見是孔雀開屏,心中便明瞭,對著李原庸便行了宮禮,口中還唸唸有辭:「是公主殿下體恤我們這些奴婢,奴婢也深感李將軍特地送食盒之心,有勞將軍大人了。」

  她跟他,一定要禮數如此周到嗎?

  之前她總是隨時隨地地笑啊鬧的,看得他滿眼的不爽快,滿心的不耐煩,如今她中規中矩,他又不樂意了。

  這人心,還真是複雜。

  拾了箸,取了菜,他親遞到她的跟前,只對她說:「公主殿下的恩賜,你快些吃了吧!也不辜負你主子的一片心。」她臉色蒼白,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再加上公主殿下先前說的,當是有些日子不曾好好用過飯了吧!

  果不其然,她將筷子一推,還是那話:「我尚不餓,待餓了再用,承李將軍好意,暫且放著吧!」

  又不吃了?他面前,可容不得她便這麼混過去了。

  李原庸直接端出公主的名頭來壓她:「這是公主殿下的一片心意,你不吃,是不想感念公主的恩德,還是壓根不領這份情意?身在宮中,你可惦念妥當了。」

  駁主子大恩,這是何等的罪過?密所可承擔不起。

  她不情願地拾起箸,對著那盤精美絕倫的孔雀開屏喃喃念叨著:「我吃,我吃還不行嗎?」

  也不澆上調料,也不攪拌勻稱,她夾起一筷子的菜就往嘴裡送,既不咀嚼,也不吞嚥,夾起第二筷又送進口中。如此循環往復,不多久她已包了滿滿一口的菜,看著連吞下去都難。

  李原庸生怕她噎到,趕忙倒了杯茶遞到她手邊,「你先喝口茶潤潤再吃吧!」

  怕什麼來什麼,他話尚未了,她已慘白著臉說不出話,張不了嘴。

  眼瞧著像是噎住了,李原庸手忙腳亂地比劃著,「快吐出來,你快些吐出來才是!」

  無論他怎麼亂,她就是挺在那裡。他急了,使出練家子的功夫,對著她的後背猛擊一記手刀。

  哽在她喉中不上不下的那些東西在他的力道之下,全都噴了出來。她整個人因他的力量向前傾,眼見著便要栽倒在地,李原庸手一撈,將她摟進了自己懷中。

  「你還好吧?氣順了沒?我打得是不是太重了,你背痛不痛?有沒有受內傷?哪裡不利落?你照直了說,聽見沒有?」

  她也不答話,臉藏在他的肩窩裡,身子伏在他的懷中,只聽見隱隱出氣的聲音。

  「氣還是不順嗎?」他擡起她的身子,想看個究竟。

  卻不知這小姑娘哪裡來的力量,竟使出全身的氣力與之相抗衡,硬是將自己藏在了他的懷中。

  「密所……」

  「這樣趴著,讓我這樣趴一會兒就好。」她的抽泣聲一陣陣自他胸膛前傳出,伴隨而來的還有她從不輕易說出口的真心,「在這個偌大清冷的宮裡,我只想找到一點慰藉,僅此而已。我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篤諾』這個姓意味著什麼,我不敢有旁的奢望,只是想要那一點點……一點點的慰藉。」

  哭出了聲,說出了口,他的懷裡,她再不便逗留。

  「告罪,我又一次僭越了。」密所慌著直起身來。

  這一回,李原庸竟主動按住了她的身子,把她按回到他的懷裡。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傾聽著那樣的慰藉自他的口中傳出:「想哭便哭吧!我願意給你那一點點,只是一點點的慰藉。」

  這話是當真把她招惹得鼻涕眼淚一把抓。

  那一日,她哭了很久,公主恩賜的那盤子孔雀開屏,她到底沒吃上口。可公主恩賜的這個人,她卻實在地擁有了片刻。即便只是片刻,也足夠了。

  然那個被她絞壞的香包,密所再沒見著。

  被認定最有機會接上德帝之位登上大理王朝王座的那個人到底還是沒能捱過那年寒冬。

  耀王爺去了,李原庸也去了。

  耀王爺安葬那日,大殿正堂上懸掛著由何其歡所作,與耀王爺等般高,一模一樣的丹青畫作。

  同日,永嫻王后下令封閉整個永耀齋,宮中之人不得動宮殿內的一草一木,任何擺件。原本侍候永耀齋的宮人、侍婢除了留下曾貼身伺候耀王爺的打掃殿閣,其餘皆被分派到各宮各所。

  整個殿閣和這殿閣中曾經待過的人都在被遺忘,包括李原庸———這個耀王爺及永嫻王后身邊第一紅人被調往宮中南門擔任守將。

  臨去前他甚至來不及同熟悉的人告別,自然也不曾看到密所默默裡為他依依惜別的眼神。

  這之後宮裡頭發生了許多的事。

  永嫻王后向來強健的身子忽然倒了,這一病便病得極重,大有不好之勢。

  這日,公主念叨起來:「王嫂這病來勢洶洶,我本想親自前往大悲寺為王嫂祈福。只是,王嫂現將這後宮事務交由我來打理,王嫂身邊的近人何阿嬤又忽然病故,這宮裡諸多的事務繁雜,我一時半會兒怕是抽不出空來。我欲命人代本宮前往,你們看看……誰去合適啊?」

  段漣漪拿眼神掃了一圈週遭貼身侍婢、宮人,眾人暗道這是何等尊榮之事,往常唯有宗室子弟或是朝中重臣方能擔此大任,如今怎生把這等無上榮光給了他們這些非男不女、為奴為婢的下作之人?

  公主這是何深意啊?

  眾人無聲地等著公主下一步的決斷,卻見主子把目光定在了他們當中一人的身上。

  「密所,你識文斷字,深通禮數之道,就由你代本公主前往大悲寺為王后娘娘祈福問安吧!」

  公主發了話,密所自當應承:「是,奴婢遵公主令。」

  她尚未起身,公主又說了:「侍婢出門多有不便,傳我的旨意,命李原庸將軍陪同前往,一路護送。」

  密所笑咧了嘴角,原來公主的深意竟在這裡。尚未站直的身子又跪了下來,密所由衷道:「謝主子大恩厚德。」

  被指派一同前往大悲寺的另一人就沒有那滿心的歡喜了,耀王爺病故,永嫻王后一病不起,李原庸身邊之勢十去八九,正經歷人情冷暖之際,忽又接到此命令,叫他如何輕鬆得起來。

  不論喜歡與否,到底是公主令。如今漣漪公主接王后的委派掌管整座後宮,她的令與後令無異,他只能盡全力而為。

  他遵照公主令定下日子,此去大悲寺路途遙遠,他命人備好了馬車,差了一小隊侍衛隨行,準備好祈福一應物品用度。

  到了日子,他早早地在南門守著,只等她前來。

  心知這又是嘈雜的一路,他的耳根斷是撈不到清淨的。

  還能如何?

  只得認了命。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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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12 11:39:50

第三章 求上簽姻緣未有份(1)

  「你在南門為守將還慣嗎?好些日子不見你了,你好像黑瘦了些,想吃什麼同我說。若是多有不便,我做得了,支了小宮人命人送去給你。要是哪裡衣衫破了、舊了,我替你縫補便是。我在浣繡閣做了近九年,這些事再難不倒我。」

  密所一個人嘮叨了半日的工夫,也不見他回話,實在忍不下去了,她惱地衝他吼:「你是啞巴不是?竟一言不發!」

  她的火氣還真起了作用,半日不言不語的李原庸竟開了口,但只有四個字———

  「慣、無、不必。」

  「什麼?」他說的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話,她竟聽不懂。

  李原庸懶散地同她解釋———

  「在南門還慣嗎?慣;想吃什麼?無;衣衫破了舊了交由你?不必。」

  簡明扼要,不多一言,不廢一語。

  她嗔道:「你還真是很吝惜那幾彎口水啊!」她坐在馬車外面,兩隻腳懸空晃蕩著,嘟著嘴氣鼓鼓的模樣,「你就這麼不待見我,不樂意同我說話?」

  他又說錯話了?李原庸偏過臉來望向她,「我嘴笨,未免說錯話,還是不說的好。」

  「只要你樂意同我說話,說什麼我都愛聽。我惱的便是你總是一副愛搭不理的模樣,把人一顆暖烘烘的心硬是逼冷了,涼透了。」她噘著小嘴,氣惱中不乏稚氣。

  望著她,難得地,他起了說話的心:「我幼年離家,長年在外漂泊。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居多,早已習慣了沈默寂靜的獨居生活。後來進了宮,跟隨耀王爺身邊。那時永嫻王后便同我說,這宮裡想盼著耀王爺死的人太多了,王后有令,要我關上嘴巴,打開雙目雙耳。我遵照後旨,用心去看去聽,更是不敢多說一句。只是不料,即便如此,耀王爺還是去了。」

  他幽幽一聲長歎,除了無盡的感慨,哀悼長久的主僕之情,更有幾分複雜的深意,好似長久的希冀一夜落空———密所聽出來了,卻嚼不出這其中的味道。

  索性撇開,她打食盒裡取了道點心出來遞到他面前,「趕了這麼久的路,累了吧?請你吃我小時候常吃的一道點心———麗江粑粑。」

  「這好像是納西族的名吃吧!」他幼年時便四處遊歷,到的地方多了,吃過的東西自然也就多了。接過她手中的點心,他咬了一大口,跟他曾吃過的麗江粑粑還真就一模一樣,「你怎麼做出來的?」她可不是納西族人。

  說起做小食,密所可就有得說了,「做了麵團,在大理石上抹搽些油,將麵團擀成一塊塊橢圓的薄片,抹上豬油,撒上火腿末捲成圓筒,兩頭搭攏,中間包入糖、芝麻、瓜仁、核桃仁等,以作餡心,最後用小火煎成金黃色,吃起來外焦裡軟,格外香甜。」

  她咂吧了一口,不住地搖著頭,「我在家的時候吃的麗江粑粑是用麗江特產的小麥磨出的粉加注從玉龍雪山流下來的清泉合成麵團,比這滋味更好。可惜如今身在宮中,這些東西是不得了,就這麼湊合著吧!」

  這還叫湊合?那要精細著做,得成什麼樣啊?李原庸吞下滿嘴的粑粑,不忘提醒她:「在宮外頭還罷了,回了宮,切不可做這些東西。」

  彜族之人思鄉,就意味著心懷不忠之心———她悶頭不說話,心下是什麼都清楚,可活了這麼些年,最美好的記憶又怎麼可能忘得掉?

  二人正說著閒篇,忽然密所一聲大叫:「糟了!」

  李原庸愣頭瞅著她,密所滿臉愧疚地嘟囔著:「我用了豬油,佛門之地怎能容得下葷腥?」她雙手合掌,口中唸唸:「罪過啊罪過。」

  她罪過大了,還缺這一遭?

  切!

  大悲寺位於首府城外,寺內香火旺盛,常年供奉不斷,這廟裡的佛是否大慈大悲保佑眾生尚不可知,然當今王上的父親———大理第十一代君王出家在此,卻是不爭的事實。

  連先帝這麼大的和尚都遁入此廟,還不足以顯現這廟門之高嗎?

  密所此行並未攜帶儀仗,故也未鬧大動靜,只如平常人家一般安靜地進了廟。李原庸立於側旁,環視週遭,於佛像前,旁若無佛。

  密所拉了拉他的衣角,小聲嘀咕著:「做什麼呢?進了寺門也不為自己求個簽,祈個福?」他身為將軍,免不了動刀使槍的,求個平安心裡也安慰些。

  李原庸立在那裡,眼睛卻盯著她的四周,「我奉公主令,守護你的安危。你替公主殿下給王后娘娘祈福吧!我會一路看護好你的,不必擔心。」

  他正經八百,如守衛耀王爺一般,一雙鷹眼緊緊守衛著她。

  凝望他久久,密所呷著微濕的雙眸跪在佛像前的蒲團上。闔上雙眼,口中唸唸有辭,為王后娘娘,為公主殿下祈福。

  取了籤筒,密所搖啊搖,晃出來一支籤。她取了來細細瞧去———下下籤。

  不好,很是不好。

  密所將那支籤塞回籤筒裡,搖啊搖,搖啊搖,又晃出一支籤來,還是下下之選。

  不好,斷是不好。

  再塞回去,再搖。

  不是下下,便是下中,別說上上籤,連中籤都沒搖出一支來。

  密所急了,將籤筒裡那些下簽逐一挑了出來。她自己不覺著,一旁香客全都拿眼睇著她,守在一旁的李原庸頭一個不自在起來。

  一把拽過她手上的籤筒,將那些被她抽出來的下簽全都塞回到籤筒裡。眼不瞧她,他嘴裡卻說起來:「天意有必然,哪裡是硬求來的?」

  「是你不懂。」密所奪回那支籤筒,正經八百地告訴他,「有時候,天意也是可違的。」

  少時,她便違過一次。那一次逆天而行扭轉了她這一輩子,如果必須再一次逆天才能活下去,她不介意。

  為了眼前這個像守衛王爺一般守護著她這個小侍婢的男人,她不介意。

  兩人拉扯間,攀附著籤筒的兩隻手隨意一抖,拋出一支來———上上籤———凡得此簽者,諸事皆宜。

  福也祈了,願也發了,上上籤也得了。

  兩人在大悲寺逗留了半日,這便回首府,入宮中。

  知道她半世沒見過街景,李原庸特特地選了首府最繁華的街行路。策馬而行的當口,他不忘回過身來同她道:「有什麼喜歡的,不論是好吃的、好看的,還是什麼玩意,只同我說,我買予你,只當是謝謝你請我吃你親手做的粑粑。」

  她咧開嘴笑,帶著女兒家家的羞怯和藏不住的無盡喜悅。

  善長大人的話隔了多年再次迴盪在她的耳邊———

  若哪位主子開恩把你許給哪個侍衛,那也是做夫人的命。還愁沒有家可回、沒有人疼惜你嗎?

  他,會是她下半輩子的家嗎?

  她神思飄蕩,卻不想她揣在心頭的那個人在下一刻平復的心被激起萬丈水浪。

  馬徐徐而行,前頭不知何日豎起了一塊絢爛的牌匾———碧羅煙。立在此繁華大街上,又扮上這副華彩,當是青樓楚館之所在。

  李原庸本不慕這類地界,別過臉去,不看不想。就在這當口,他眼角的餘光瞥見一抹久別的身影,翩翩然打那門口穿過。

  他心頭一緊,順帶著手猛勒韁繩,驚了馬躍到半空中,也顛覆了車內的密所。

  她吃了痛,摩挲著撞傷的肩膀爬出車來,打頭問他:「怎麼了,這馬?」

  他哪裡還有心思管她,一步飛下馬來,追著就往碧羅煙那方向去。

  密所連滾帶爬地跟在他的身後,大喊著:「去哪兒?你去哪兒?」

  李原庸放眼四下張望,尋摸著那道久違的身影。不是……不是……不是她,難道只是他一時的眼花?

  不可能,他不可能眼花。

  在耀王爺身邊的這些年早已練就了他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本領,更何況是刻在他心頭的那道身影,怎麼可能認錯呢?

  她來了,她確是來了。

  只是,在哪裡?她在哪裡?在這大理王朝,她能藏身於哪裡?

  還有,她回來是為了什麼?難不成……難不成是他……是他派她回來的?回來做什麼?

  他不是答應過他,永遠不會讓她涉足此事,永遠不會。

  出爾反爾!出爾反爾!他用大半世的困苦做賭注,只為了換回她一世的安穩,哪怕只是淡如水的平安,只要平安就好。

  他放下了他半輩子的安樂和一世的幸福,卻只換來她這幾年的遠離。如今她回來了,回到了大理段氏王朝,回到了這裡,捲入了無盡的風波之中。

  那他所犧牲的一切又是為了什麼?

  「出來!出來———」

  當街上,他大喝出聲,卻嚇壞了身後的密所。

  一把抓住他,密所試圖讓他平靜下來,「怎麼了?怎麼了?你到底是怎麼了?」完全不像是平日裡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李原庸,他不會是……不會是撞邪了吧!

  她緊攬著他的胳膊,小聲問他:「你是……你是看到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吧?」

  他揮開她挽著的手,連帶著碰到了密所剛剛因驚了馬而撞傷的肩頭。她痛得叫了聲:「哎喲!」身子向後微倒,她順勢跌坐在地上,「將軍……」

  她望著他的背影,他卻只是盯著前方。

  那個半日之前還口口聲聲會守衛她,把當王爺一般守護的人,如今一雙明眸卻生生地盯著遠處,本不屬於她的遠處。

  她坐在地上,也不起身,卻兀自笑了起來,像個傻瓜。跟眼前這個瘋了一般不知在尋找些什麼的人一樣,像個傻瓜。

  笑著笑著,忽然打住了。

  她瞅著他的背影,似玩笑一般張開了嘴,「你心裡一直藏著的那個人回來了,是吧?」

  失了神志的李原庸因她的話忽然站住了腳,回過身來,她坐在地上。任是笑嫣如花,明媚得好似這初來的春日。

  暖暖的,卻仍帶著寒意。

  「走吧!」

  他向她伸出手來,別開臉,她擰著笑單手撐起傾倒的全身,獨自爬上了馬車。

  「回宮吧!回宮吧!」

  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回不去了。

第三章 求上簽姻緣未有份(2)

  永嫻王后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眼看著藥石無用,唯有祈求上天了。

  王上也不知哪裡來的主意,居然想效仿宋人,以沖喜之術換王后最後一口氣。

  數來數去,這宮裡頭的人最當大婚的便是漣漪公主了,本就在替段漣漪尋摸婆家的王上趁著這當口正好替她找個好夫君。

  公主雖相貌平庸,可頂著這公主的名頭,想娶她做駙馬爺的人都打宮裡排到外頭街上去了。

  這公主殿門口一日日跟走馬燈似的,公主見著不煩,她們這些侍婢都看膩味了。整日裡議論這個,評述那個,忙得不亦樂乎。

  密所諸事不理,仍跟從前一般悉心照料著公主的飲食起居,還是那般精心。

  見她面上淡淡的,那幾個侍婢可看不下去了,「我說密所,別人可以不理公主下嫁給什麼樣的駙馬,你卻不能不理的。」

  「這話怎麼說的?」密所一邊拿燒熱的炭壺替公主熨著衣裳,一邊答著閒話,「主子下嫁到誰府裡,是誰家裡的造化,哪裡容得下我們這些下作之人亂嚼舌根子?」

  這是暗地裡數落他們不該管主子的大事呢!

  那幾個互相睇了一眼,平日裡因為密所這奴婢識文斷字的,頗得公主偏愛。同樣為奴為婢,同樣點燈煎蠟般地熬著,憑什麼就她得了那份子的尊貴?

  打頭的侍婢便嚼開了:「咱們不理公主下嫁誰家,你得管啊!」

  「就是,照著公主對你的偏寵,將來公主若是下嫁誰家,定是要帶著你去的。」

  「等你跟著公主嫁進了駙馬府,你就是陪嫁侍婢了。過不了幾年,定是給駙馬爺收了房,做了小的。要是能再添個一男半女的,你也就成了姨奶奶,說出來也是半個主子呢!」

  她們這隨便嚼出來的幾句閒話,卻說得密所心驚膽戰。丟下手裡熨了一半的衣裙,她慌亂地跑出了房,漫無目的地跑出了公主殿。

  嫁人?跟著公主嫁了,被駙馬爺收了房,做小的,當姨奶奶?

  這就是她下半輩子的人生?

  不,不不不不。

  她的人生端的不該是這般模樣,她心心唸唸的那個家不該還有什麼駙馬爺。她要的,她密所篤諾要的,自始至終就只有他一個。

  到了此刻,她才赫然明瞭,她從前以為隨便托付個人,嫁出宮脫了官籍便完了。原來不是,原來她早就將心許了他,想要托付終身的人,只有他李原庸一人。

  心中想著,她的腳便朝著心念著的那個方向跑去,終於在南門那兒頓住了。

  他在那裡,望著他的身影,她便沒來由地笑開了。

  她的身影出現在南門的那一刻,李原庸便見著她了。怔怔地看著她,沒等他反應過來,她飛一般地撲進了他的懷裡,忘乎所以地投入到他的胸膛。

  「帶我走,帶我離開這裡。我不能跟公主嫁進駙馬府,我不做公主的陪房,我不做駙馬爺的姨奶奶。我不給駙馬爺生兒女,我不能!帶我走,李原庸……李原庸,你帶我走吧!」

  她的激動異於平常,定是發生了什麼吧!他雖不明瞭她的心,卻不能答應她的話。更不能在這南門之所,當著眾屬下的面,與公主身邊的侍婢拉扯不清,糾纏不明。

  李原庸決斷地推開她,生生地把她從自己的懷裡推出去,生生地丟下決絕的話來:「我不能答應你。」

  不能?他是不能帶她走,還是不願帶她離開?

  她不做聲,面無表情地杵那裡,且聽他說:「公主殿下是何等聰明,何等驕傲,她斷不會拿自己的婚事當一場不明所謂的賭注。」他難得拋開男女之嫌,按了按她的手背,「放心吧!很快便沒事了。」

  他的話讓她一徑地笑開了。

  還是那般明朗的笑,朗朗地掛在她的臉上,明快著呢!

  「是了,公主是何等尊貴之人,她選的丈夫必定只鍾愛她一人。但凡懂得公主真心的人,也看不上我這般的平庸之輩。我當料到的,只是……只是……一時亂了心神,慌了手腳。」她抽回自己的手,只是笑,「李將軍如此大智之人,自然說得極準。是我,又僭越了。」

  她告了禮,轉過身,帶著她的笑便去了。

  她走了,如來時一般驀然消失。李原庸卻心頭大涼,不知從何而來的失落因她嘴角的笑撞進了他的心尖子上。

  這段時日,他的失落如這春雨來得特別多。

  果然,如李原庸所料。

  漣漪公主以漢人之風不合大理段氏王朝之禮為由,拒絕以婚事沖喜。還親自現身朝堂之上,洋洋灑灑說了通篇朝綱之正、白族之禮,愣是把王上的嘴給堵住了,婚事一說就此作罷。

  堵上了王兄的口,段漣漪回過身來該堵堵自家的嘴巴了。

  這夜,本當就寢之時,公主殿裡卻拉開了架勢。公主殿下坐於正廳,下手跪了一排的宮人、侍婢,主子單說兩個字:「掌嘴。」

  拉拉雜雜響起一片摑掌的動靜,段漣漪並不言語,氣定神閒地品著茶,還時不時地命密所剪剪燭花。

  這一盞茶喝下去,她才擡手命眾人停了,「知道為什麼賞你們嘴巴子嗎?」不用他們回,她自說了:「你們話忒多了,叨念起本公主的婚事,你們自詡為我的父王還是王兄?」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公主殿下平日裡和和氣氣的,真要惹惱了她,那可不是玩的。她身為公主,又未出嫁,貴為當今王上的麽妹。自先帝時便備受寵愛,破例跟隨先帝身邊住在象徵至高王權的大正殿裡。她若當真動了氣,連當今王上也是要讓她三分的,他們這些下作之人不是自尋死路嘛!

  這一堆人連連磕頭,段漣漪只做看不見,容他們磕去。

  「說我偏寵誰?我就是偏了,就是寵了,你們還想說教我不成?」

  她手一揚,指著密所便喝出聲來:「改明兒,我便把她指給李原庸將軍,堂堂正正做將軍夫人。你們看著不滿的,盡可以嚼舌根子,不必掩著我瞞著我,大可以當著我的面說,我不聾,還聽得見。」

  「不敢……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這邊生出些什麼事端來,密所充耳不聞,她滿心裡裝的就只有公主的那句話———指給李原庸將軍,堂堂正正做將軍夫人。

  她,終於要有家可以回了嗎?

  漲到心口的喜悅讓密所忘乎所以,她半夜便起身,擺出全副架勢做起了小時候常吃的那些阿母給他們做的美味。從洗切到拌餡,一樣也不馬虎,精工細作,待到清晨雞啼,終於做得了。

  放進雕刻精細的食盒裡,擺上箸,她喜不自禁地拎著去了南門。偌大的宮中之地,從公主殿到南門,不坐轎,單用走的,足足繞了半個多時辰,方才近了。

  李原庸正忙著清晨進宮出宮放行的活兒,見了她,很是奇怪,「你怎麼來了?」

  「上回你一路護送我去大悲寺,我還沒謝你呢!」

  「那是我分內的事。」他淡淡的。

  她自然不會告訴他,為了迎合公主將把她指給他的意思,她必是要好好表現的,「我趕早做了點家鄉的小食,請你……請你們吃。」

  有侍婢大清早來送美味,那幫清晨起來,連一口熱茶都沒來得及喝的侍衛們可高興壞了,一把奪過她手裡的食盒便打開來了。

  「魚?」大清早送魚來?

  食盒裡單一雙筷子,早已被密所奪了去遞到李原庸手上。那些餓壞了的侍衛也不在意,直接上手。

  「別說,小侍婢,你這魚做得真特別。又香又辣又酸,活了這麼大,還真沒在旁的地方吃過。」

  她夾了魚目下的活肉遞到他嘴邊,笑瞇瞇地同他說著此魚的來歷:「這魚是我阿母所創,你們自是不曾在其他地方嘗到。這啊,叫酸筍煮魚。取了夏季出土的嫩竹筍去殼切絲,加上鹽巴、辣子醃成酸筍,拿罐子盛了備用。要煮魚的時候取將出來,現配上,又酸又辣,再配上魚的鮮美,別提多開胃了———這天漸漸熱了,吃點酸的解解暑氣,也提提神。」

  他不張嘴,她的手一直這麼擡著,直到微微抖起來。他實在看不下去了,接過她手裡的筷子只說:「我自己來就行了。」

  見他將那筷子魚肉放進口中,她迫不及待地追問:「怎麼樣?好吃嗎?滋味還喜歡吧?若覺得淡了、鹹了,你便說,我下回再留意了做。」

  他含著魚只是點頭,並不作答。

  她來說好了:「那日……那日,我失態了,還請你見諒。」她指的是公主出嫁的事,「還真被你給說中了,公主確是不嫁了。我是……我是心忒急了些,遂沒把事想透便……便……」便撲進了他的懷抱———這話叫她如何說得出口?

  他還只是悶不吭聲,叫她如何自處,只得,笑,一個勁沒來由地笑。

  他愣是不說話,吞了那筷子魚,再伸出手,沒了———這一盒酸筍魚,他就吃了這一口。再低頭,盒子裡的魚早已被那群餓狼瓜分乾淨,單只剩下一條完整的魚骨頭。

  她饜足地合上食盒,帶著淡淡的笑嘟囔著:「少時,每次阿母做魚,我和哥也是這樣搶著吃。那日子真好……真是好啊!」

  他緊盯著她放肆的笑,密所立刻掩住了嘴角,「我知道,我知道,在宮中的時候我不當說這些的。」她笑彎了眼向他告饒,「下回一定不說了,不說了。」

  她站起身來向眾人,也包括李原庸告別:「不早了,我該回了,有機會再做了好吃的來。」

  這話最是那幫餓狼想聽的,齊招了手跟她道別:「你可一定記得來啊!」

  她揮揮手,單只對他,凝著那抹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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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12 11:40:53

第四章 佳人現將軍身將露(1)

  這一做就做了幾年———

  「平日裡,她用蕎麥磨成粉做了粑粑,就放在南門耳房內。咱們這群沒人顧沒人疼的侍衛當班當到飢餓難耐之時,放在火塘內燒著吃,又熱乎又抵飽,充飢外加口福一氣全了———真是難為她想得周到。」

  「每逢初一、十五,她總是做了小菜犒勞大家———滷汁豆腐、竹筒燒肉、草芽雞絲、獅子糕、甜藠頭、家常小卷、汽鍋雞……」

  一盤盤、一件件,讓吃了菜、說著話的南門侍衛各個如數家珍。

  「逢年過節,她送來由玉米、高粱、糯米釀製的稈稈酒,甭提多濃郁了。」

  「你們可記得,去年李將軍過千秋,她做了咱們誰都沒吃過的坨坨肉。」提到坨坨肉,他們的眼前又浮現那日幫著她做肉的情形。

  洗淨的乳豬拿火燒去毛,切成大塊下鍋,煮熟就撈將出來,拿鹽、海椒,加上穆庫的根研成的末兒閹了。夾起一塊就有半碗那麼大,嚼上一口,細細咀嚼著,那滋味……

  「別說了,你再說我口水都下來了———上回密所姑娘說,這坨坨肉若拿雞做了,更是鮮嫩異常。」

  「我最惦記的是密所姑娘做的鍋貼乳餅。」

  嫩嫩的雞肉捶成泥,加上雞蛋清、蔥薑汁拌到發亮。取了乳餅上刷上蛋糊,塌上雞泥,攤平了用火腿、黃瓜絲排成花粘在雞泥上,再一層層地刷上蛋清。上籠蒸一遭,再下油煎一遭。

  「乳餅金黃金黃的,配了稈稈酒,簡直就是———天上人間!吸……」說著說著趕忙吞口水,這當口落了口水,這一天便失了精神頭。

  怎麼能不失了精神頭呢?密所姑娘已經有半個多月不曾來過南門了,想得這幫南門侍衛一個個心頭直竄竄。

  有那受不住饞蟲誘惑的便道:「不如……不如我們去請密所姑娘吧?」

  「請?你憑什麼請?」有幾個懂事明理的立刻打斷這個提議,「還瞧不出來嗎?人家為什麼一趟趟拎著滿滿的食盒子往這兒跑?那都是看在咱們李將軍的分上,還真當是為了我們這些沒人疼、沒人顧的?」

  「話是這麼說,可這幾年,密所姑娘也沒少疼惜我們啊!她久不來,我們幾個去瞧瞧她也是應當應分的事。」

  「見到她以後呢?我們又能做些什麼?」年紀長些的幾個老侍衛蹙著眉頭沒頭沒腦地念叨起來,「你們這幫毛小子知道些什麼?密所姑娘之所以會常常來這裡,那麼用心地做些吃食給我們送過來,全是看在李將軍的分上。她呀是心心唸唸想做將軍夫人,可這幾年的光景都過去了。公主殿下不曾指婚,將軍也不曾請婚。一直以來都只有密所姑娘一個人在操持忙碌著,這樣下去到底不是個辦法啊!所以……」

  年長的侍衛拿刀鞘敲了敲一旁的石板,沈著聲長長籲了口氣,「你們要是真心喜歡密所姑娘,就別再把她拉進這趟渾水了。這要是再蹉跎下去,你叫她日後在宮裡頭可如何自處啊?」

  這話聽著喪氣,卻也是正理,聽得幾個小的頻頻搖頭,「要說都是將軍的錯,密所姑娘識文斷字的,又會做菜,常年跟著公主殿下,懂進退,有禮數。聽說進宮前還是大戶門第裡走出來的,祖上幾輩都是貴氣的。就是人常說的那個……上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放著這麼好的密所姑娘不要,咱將軍還想討個什麼樣的媳婦啊?」

  總之,密所姑娘與將軍是前景渺茫,渺茫得很啊!

  這婚事沒了著落,他們與美味小食間的距離也是越來越遠,一群人正感歎著,卻聽身後傳來一聲大喝:「現在是什麼當口?你們還得閒得很啊?」

  李原庸這聲呵斥嚇得眾侍衛全都站得筆直,再不敢做聲。

  現在是什麼當口?

  上德帝重臣楊義貞———楊相國帶兵進了宮,名為守護,實為掌控。如今宮中的侍衛泰半換了他的親信,就連王上的大正殿也是他的部下全盤控制。危機一觸即發,李原庸的身家性命都捆在了腰上。若是站錯邊,那可是將一世的英名毀於一旦,鬧不好還要擔上叛君之臣的天罪。

  李原庸正陷入困境之中,遠遠地卻依稀瞧見密所緩緩走來。

  她怎麼來了?她怎麼這會子來了?

  他事先跟公主殿下請了命,要公主殿一干人等近日不要輕易走動,她已經有二十來日不曾來過南門了,怎麼這會子跑來湊這個無關的熱鬧?

  密所走在前頭,她的身後跟著一個宮人裝扮的傢夥,兩人顯然是衝著他而來。

  站在李原庸的面前,她平靜無波地將那宮人介紹給他:「這是公主身邊的宮人,想派出宮去採辦點小玩意。如今宮裡頭人心惶惶的,公主不想驚動任何人,包括楊大人,還請……還請李將軍通融。」

  按照楊義貞目前對宮中的掌控程度,任何一個人出宮必須要得到他的首肯,除非是楊相國的親信。

  眼前這個裝扮成小宮人模樣的傢夥是公主欲派出宮的人?這個時候出宮採辦,采的怕不是簡單的小玩意吧?密所還特特地說,公主不想驚動任何人,包括楊義貞。

  李原庸細細打量了他片刻,調轉目光默默瞧著密所。就算不說,他的心裡也認定,這個宮裡唯一不會騙他的人便是她———密所篤諾。

  深深地望著她,他等待著她的交代。

  密所卻只是看著他,凝神地回望著他,靜靜地笑了。

  什麼都不再說,李原庸放下手中的長矛,揮手向身後的侍衛軍招呼:「開門,放行。」

  那個宮人裝扮的小子混出了宮去,單留下密所孤單地站在原地,遠遠地瞧著他,還是那般不言不語。

  他箭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帶離人群。

  走到南門的耳房,合上門,這屋裡便只有他們兩個。

  「他不是普通的宮人,對嗎?」

  那人讓他覺得有幾分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是誰?他是誰?能讓漣漪公主派密所親自由他執掌的南門護送出宮,定然不是凡人。

  密所努力想了想,回他的話說:「好像姓高。」

  高?他認識的,跟剛剛自南門出去的那個人有幾分相似的那個熟人可不姓高。

  他正腦子裡一片狐疑,卻見她張了張口:「李將軍,有件事,在公主說之前我想先聽聽你的意思。」

  「你說便是了。」

  「你今年怕是二十有五了吧!也到了嫁娶之年,可至今未有婚配。你對將軍夫人的人選是否……」

  她話未了,他腦中靈光乍現,下一刻便急急抽身,「我還有點事,你且回公主殿吧!近日宮中不大太平,你還是少出公主殿的好,記住了,定要記住我的話。」

  他匆匆地去了,密所再次被丟下。見將軍走了,那幫臭小子一擁而上,「密所姑娘,你好久沒來了哦!」

  「對啊。」她笑得訕訕的,「最近公主殿裡事情怪多了,我抽不開身來。」總不能說,她一直努力,一直努力,可公主不曾指婚,他也不曾請婚。叫她一個姑娘家家的一直這樣努力下去,如何才是個盡頭啊?

  這些話只能藏在心裡,她說不出口,這些緣由斷是說不出口的。她也怕,她怕一旦問了出來,他們便連這般平復的交往也蕩然無存。如此這般蹉跎到如今這個地步,連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遠離他,她心中割捨不下。靠近他,他卻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

  她悶悶不樂的模樣激起一干侍衛的不捨之心,為了安撫她,也為了還能吃到她做的美味,眾人紛紛勸慰她:「將軍至今未曾娶妻,自是鍾情於某人。就等著什麼時候公主開恩,把這人……把這人賜給將軍,這門婚事就成了。」

  密所再笨也聽得出來,他們口中的某人指的是誰。然他們卻不知道,李原庸的心裡卻是鍾情於某人,一個在街上讓他失心的某人。

  她曾想,只要讓她成為李原庸將軍夫人,只要給她一個屬於她的家便足夠了。

  然現在,就連這點盼頭似也不復存在。

  幾年了?都幾年了?

  她的努力,她的付出,這一干侍衛都看在眼中,他難道會看不出來嗎?他的毫無回應意味著什麼,她怎麼會不明白呢?

  明白,什麼都明白,就是……抽不回來。

  抽身而去的李原庸再度來到碧羅煙———這個首府最華麗的青樓。

  走進正門,便見到一個相面先生坐在那裡,青天白日的便喝上酒了。

  李原庸也不叫姑娘,也不喊老鴇,默默地坐在那相面先生的對面,接過了他手邊的酒,自飲了一杯。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已有些日子了。」相面先生放下手邊已冷掉的酒,偏過頭來嬉皮笑臉地瞅著他,「我現在是廢君段素興之孫———段負浪。」

  段負浪,廢君段素興的孫子?

  咀嚼著他的新身份,李原庸的心潮無限激盪,他來了,他帶著他的身份來了。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他們的計劃將全面展開。

  他平靜了許久的生活將徹底顛覆。

  段負浪才不理會他那許多,一隻空杯放在桌上,他明說了:「上頭的意思命你幫助高泰明剿滅楊義貞———高泰明就是高老相國的獨子,他前日進了宮,或許你還曾見過他。」

  是他!是公主命他放出宮的那個,看來整個行動已經全面拉開。

  他默默無語間段負浪已跳到另一樁事上,「叫你接近彜族宗室女子的計劃執行得如何了?彜族子弟於宮中或為宮人或為侍婢,平日裡這些下作之人看著起不了作用。可他們侍候著宮中的貴人,可以近身於前,一旦到了關鍵時刻,若他們出手,或許會變成顛覆勝負的關鍵,遂上頭才叫你早早接近他們,尤其是篤諾族的子弟,你可曾……」

  「我知道,用不著你吩咐。」李原庸自斟自飲了一杯,鄭重以回復他,「上頭交代的,我一直在執行。對於篤諾族的子弟,我已掌控在手。一切進行得很順利,你還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做好你的廢君之孫吧!」

  段負浪撇起嘴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賊臉,「如何做好?廢君段素興根本就沒有孫子,叫我如何假扮一個壓根不存在的人?」

  「那是你的事。」冷冷地落了話,李原庸起身欲走。背對著他,他忽然憶起了什麼,「你不是會相面嘛!你相一相,她……現在在哪裡?」

  「不必靠相面看天意,我現在便可以告訴你。」那小子晃晃蕩蕩遊弋到他的面前,鼻孔朝天與他對峙,「她就在這裡。」

  這還用他相面的功夫嗎?「我知道,我知道她來了大理,我想知道,她現在在哪裡?」李原庸相信自己的眼睛,幾年前便在這附近見著她,遂他才會常常來這附近,想看看是否還能再與她偶遇。

  段負浪手指朝下,輕點了點,重複道:「我說,她就在這裡。」

  「這裡?」

  他說的這裡是……

  「碧羅煙?你說她就在這座碧羅煙裡?」

  李原庸手一緊,拎著他的衣襟將段負浪扔到牆上,「你騙我!你騙我!這是什麼地方,她怎麼可能就在這裡?」

  面對他失去常性的凶狠,段負浪仍是一派自如,笑嘻嘻地盯著他,似等著看他發瘋。

  李原庸卻沒有他的那份好心情,揪著他的肩膀,他質問段負浪:「千歲爺呢?千歲爺怎麼不出現?他把你派了來,他去躲到什麼地方去了?當年,當年他答應過我,只要我來大理,只要我在宮中沈下樁來,他便放過她的。我做到了我的諾言,他為何違背他當初的承諾?」

  段負浪伸出兩根指頭微使巧力,李原庸的手便鬆開了。撣撣肩頭的塵土,段負浪難得替人解釋:「別怨千歲爺,是她自己決定的,決定回到大理———幾年前,她就到了。」

  她果然來了,為什麼不去找他呢?在這個陌生的首府裡,她當知道,他是她唯一的,無條件的倚靠。

  還是,她早已不需要他的守護?

第四章 佳人現將軍身將露(2)

  李原庸愣神的當口,段負浪已經整好衣冠,急待離去,臨走前,不忘告訴他:「她現在是這座碧羅煙裡的頭牌,名喚———待年年。」

  沒有閒心讓李原庸或是密所理好思緒,宮中已是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

  高老相國獨子高泰明領著八千人馬殺進宮中,自南門入,得李原庸相助,迅速控制宮中。滅楊義貞親信,奪其兵權。

  然,上德帝卻已駕崩,罪臣楊義貞也被王上的長子———段素光王爺一刀斃命。

  亂事剛定,宮中人人自危,偏這緊要當口,漣漪公主卻跟那位剛打宋國歸來的高老相國獨子糾纏上了。

  寫了帖子,段漣漪遞給身邊侍婢,「密所,去請高泰明入公主殿。」

  「我去?」密所眨巴眨巴眼睛笑得很無辜,「公主殿下,非奴婢駁您的意思,只是這種事一般……一般都是由宮人去的。」

  段漣漪歪著頭望著她,氣定神閒地看了半晌,忽而問道:「不是很擔心嗎?」

  「啊?公主此話有何深意?」繼續無辜下去。

  非要本公主道明?那就竹筒倒豆子,倒個清楚吧!「高泰明聯手李原庸剿滅叛臣楊義貞的勢力,這當中何等凶險。你不是一直都很擔心李原庸的安危嘛!我給你機會去看看,還不快謝恩。」

  這話叫密所緋紅了臉頰,不自在地擰起了衣角,口裡嘟囔著:「公主,您真是……」

  她嬌羞難耐,段漣漪卻愁雲不展。兀自站起身來,倒把密所按在圓椅上坐下,「這幾年我也不是不想將你指給李將軍,只是,這李原庸平日裡,不言不語,輕易不露七情,不展六欲的。我實摸不透他這心裡到底做何盤算,因此就把你的事一年年這麼給耽擱了。」

  「公主,」密所騰地站起身來,哪有主子站著,她坐著的理兒?「我知公主您疼惜我,我也知道您一直都在為我打算。密所自幼近宮,沒有家人庇佑,能得主子關懷是奴婢天大的福分。奴婢不盼旁的,就想一輩子跟隨公主身旁,侍候主子一生一世,也算是了了我今生。」

  這話若是旁人說的,段漣漪只當奉承她這個公主,可此話從密所嘴裡說出來,她卻心氣不順起來,「密所,你和李原庸到底……」

  密所直直地跪在公主面前,匍匐在主子的腳下,只有對著地,背著天,她才有勇氣,有資格說出自己的真心來。

  「主子,說句不知羞恥的話。若密所今生能得一郎君,便是李將軍了。自多年前初次見他,我便將終身托付予他。只可惜,奴婢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然奴婢傾心的這個人只怕願意白頭的卻不是我。所以主子,此事若李將軍不提,還請您萬萬莫說。」

  她怕,她怕李原庸礙於公主的面子,不得已娶了她;她怕,她怕娶了他,會誤了他終身的幸福;她怕,她怕嫁了他,日日守在他的身邊,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夫君心裡存著旁的人;她怕,她怕他委屈。

  原來,愛一個人到了最後,寧可自己一生活在委屈裡,也不叫他委屈了半分。

  給公主磕了頭,密所帶著帖子便逕自出了公主殿。

  往高相國府是必定要打南門過的,密所拿著公主令便順利過了宮門。馬車一路徐行,通過首府最繁華的街道,她禁不住撩開簾子向外探了探。

  那是……李原庸?

  又是在碧羅煙的門口。

  他又一次地站在碧羅煙的門口,上次他們一同從大悲寺回宮的路上,他便是追尋一道身影來到了這間青樓的門口。

  難道他鍾情多年的人是這門裡的姑娘?

  禁不住心底的好奇,密所下了馬車悄悄跟在了他的身後。

  「我要見你們這裡的頭牌———待年年。」

  李原庸將南門守將的腰牌放在桌邊,這便命老鴇叫了碧羅煙的頭牌出來見客。

  這老鴇可是見過大陣仗的,區區一介守將哪裡會放在眼中,單瞥了一眼,傲慢地回說:「想見我們待年年小姐?那可得下個月請早了。這個月的日子都排出去了,怕是要怠慢了將軍啊!」

  她這話激起了李原庸本就失衡的心,拔出腰間的匕首,手掌一翻,刀尖便沒入桌三分有餘,唬得老鴇頓時嚷嚷開來:「不得了了,殺人嘍!將軍殺人嘍!」

  正亂得不可開交,打裡頭掀了簾子,一位美人走上前來,淡淡一句:「你們去吧!我同將軍說會子話。」

  聽到了久別的聲音,李原庸艱難地擡起頭來,即便心中再怎樣安慰自己,不會是她!她斷不該回大理,更不該來這等下作之地。

  然,親眼所見的這個人卻叫他徹底亂了方寸。

  還是那般淡淡的,不笑,不言,毫無喜色———除了她,再不會是旁人。

  她略移蓮步,踱到他的面前。撿了個座,偏過身子坐在了他的右手,緊抿著唇角,冷著臉,連看都不曾看他。

  李原庸卻再也坐不住了,他一個箭步衝到她的面前,握緊她的肩頭,他不在乎是否弄疼了,他不在乎了。

  曾經,就是因為太過在乎她,在乎有關她的一切。他寧可失去自己全部的人生,到如今,她卻還是違背他的意願坐在了這裡。

  「為什麼?為什麼回大理?我是怎麼叮囑你的?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不要再回來。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誰對你說了什麼話,大理、段氏,與你無關———你記得我的話嗎?」

  還是,她早已忘記了他這個人,連同他的那些個話?

  擡起眼來凝望著他,他眼底的悲切竟讓她無動於衷。還是那般淡淡的,她回答他:「是我自己決定回來的,回到這裡,回到大理,靠近段氏王朝……我,單只為了兩件事,一是為了一個人,二則為了一句話。」

  她給自己取名待年年,為了一個人,年年等待———他心中瞭然,只是,那句話……

  不等他開口詢問,她驀地站直了身子,走到他的面前停下,擡起下巴望著他,事隔多年,她終於問出了口:「當年為什麼拋下我,不告而別?」

  他卻沒有可以給她的回答,只因沈默也是當年換她平安的條件之一。

  撇下她,不可以告別,不可以解釋,獨自前去大理,埋入宮中為暗樁,只待時機———交換來的是她永不捲入這場陰謀暗鬥,平安於宋國度過此生———這是當年兩個男人達成的交易。

  多少年過去了?

  他走的時候,她還是弱弱的小姑娘,豆蔻年華弗綻開,雖已初露美顏,卻大不如今日的傾國之姿。如今的她於那個男人眼裡,更是放不下的佳人吧!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是放她來大理呢?難道他這麼多年的犧牲,只換回了與當年無異的結局?那他這些年又是為了誰而艱難地活著?

  頹然地轉過身,此刻,他無力面對她。

  這幾年,不是她躲著不見人,卻是他,不敢,也不願再見到她。

  他匆匆進了碧羅煙,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

  躲在暗處的密所看在眼裡,對他的擔心已遠遠蓋過好奇或是妒忌。她忘乎所以地往碧羅煙裡走去,越過一層層華麗的錦簾,埋藏在她心底多年的謎底呼之欲出———

  她站在那裡,帶著傾國傾城蠱惑人心的美,藏著足以凍傷這個世間最火熱男人的冷。

  即使這麼些年不露面,卻還是能讓李原庸魂牽夢縈的,怕只有她了。

  密所闔上眼,不忍再多看她一眼。

  多看她一刻,她對自己就多失望一些;多看她一刻,她就不得不逼自己割舍下對李原庸已然深入骨血的愛;多看她一刻,她對自己憧憬多年的那個有關回家的夢就多絕望一分。

  卻不得不睜開。

  睜開雙眸,讓自己好生看看她,看看眼前這個美人,讓自己徹底明白她們當間的那份差距,不只是李原庸,即便是她自己,也忽略不了的。

  然後,放手。

  她的沈默在充滿麝香的屋宇間散落開來,她忍得,待年年卻忍不得了。

  「今兒真是奇了怪了。」

  她端坐在一旁,品著她的茶,毫不在意一旁那個似死了半條命的密所,「這大理國的女人怎麼都跑到我這裡來找爺們?難不成,這大理國的男人都死絕了,餘下的幾個都貪慕在我的裙裾之下?」

  此時的密所只有出的氣,沒了進的,悶悶地杵在一邊。她知道自己的模樣定是糗斃了,卻無力移動雙腿,自她面前挪開。

  那就讓待年年好生說會兒話吧!

  「讓我猜一猜,你當是……密所篤諾吧!」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李將軍告訴你的?」這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不已,這明擺著是不打自招嘛!

  待年年牽了牽嘴角,卻不曾露出半分笑意,「果然是你,方纔你主子才來過,如今你又來了。」

  她的主子?難道是……

  密所大喝:「公主來過了?公主來找你做什麼?」

  待年年怎會是人家問什麼,她便說什麼的溫順之人?

  「你們雖都是打公主殿裡出來的,可到底主是主,奴是奴,風采嘛……就差太多了。你家主子來找男人,不言不語,不顯山不露水,淡淡然便已決勝於千里之外。你就不同了,同樣不聲不響的,可心思都寫在嘴角了。」塌下來了,整張臉都塌下來了,好似她的心已天崩地裂。

  公主來此找男人?定是找的高相國之子高泰明,難道公主相中的男人還敢跑到青樓?那公主還讓她去相國府請高爺?

  憶起公主交代的正事,密所讓自己有了不再執著於此的借口。抽身走人,身後的那位還不冷不淡地相送著:「有空來逛逛啊!聽說,你很愛笑的。偏生我最不擅長的便是這一個『笑』字了。」

  拿話戕她?她已經死了的心,便什麼也不怕了。

  密所轉過身,這便笑給她看。笑彎了嘴,笑瞇了眼,拿出平生全部的笑容,笑,一直笑下去,然後,鄭重其事地告訴她:「這些年,李將軍一直在等你。那麼好的男人,你怎麼忍心叫他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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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12 11:42:21

第五章 拳拳心終歸似陌路(1)

  她去了,帶著她的笑離開了碧羅煙。

  接下來的個把月,她還是照著先前的模樣,給南門的侍衛守將送各種拿手的吃食。好似那日不曾見到李原庸進碧羅煙,好似那日不曾見到那個美到令人失魂卻不會笑的待年年,好似……她從不曾鍾情過那個男人。

  甚至她來得比從前還密些,將拿手的小菜一道道變著方法地做了一通。這一日,她更是帶來了大餐———命幾個宮人擡了大壇的稈稈酒,架了一鍋的坨坨肉,好似一派過年過節的架勢。

  擺上酒,放好菜,她率先端起盞來,「密所幼年入宮,早沒了家人。跟諸位大哥、大叔相處這幾年,我知道你們是打心底裡關心我,就全當是我的家人了。我這酒,敬各位。」

  她一口飲盡,李原庸全持著酒靜觀著她。今日的她與往常全然不同,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眉眼間似帶著訣別。

  果然,斟上一盞,端在手邊,她終究說了:「公主不日將下嫁高爺,主子大恩,帶了我去。以後,我就不能再給各位做菜了,這杯酒,權當我跟各位告別。日後,我若再進宮,必定來探望你們。」

  她又是一口飲盡,這盞酒跟她處了幾年的那幫子侍衛是再喝不下了。

  「喝啊,怎生不喝呢?你們不是都喜歡我釀的稈稈酒嘛!」她逕自坐了下來,自顧自地倒了第三盞酒奉給自己。,「平日裡,你們都謝謝我做菜給你們一飽口福,其實該道謝的人是我。我做的都是幼年在家的時日裡,阿母做給我吃的美味。入了宮,每每想念家人的時候,我便照著記憶裡阿母的味道做出這些來。這菜,若沒人享用,便連潲水都不如。有了你們的品評,才真的是成全了我。這第三盞酒,我還是該好生謝了諸位。」

  她又要喝,卻被李原庸一把接了過來,「你還要回公主殿侍候主子,不當再飲,這盞我替你喝了吧!」他一仰頭,替她幹了這盞。

  望著他替她飲酒的豪氣,密所的眼眶微濕,卻努力牽起嘴角用笑掩飾。他們之間別彆扭扭,那幾個年歲長的侍衛頓時瞧出了門道,拉著一眾小的吆喝著往外頭去,「我們去負責守備了,待關了城門再來喝酒吃肉,也便宜些。」

  這邊廂擁擁雜雜地去了,那邊廂卻沈默無語地坐著。

  他不開口,她說好了。反正他們之間,一直都是她說,他沈默地聽著。她慣了,這些年早就慣了,慣了沈默的他,也慣了自說自話的自己;慣了冷淡如水的他,也慣了受盡風霜的自己。

  他總說自己嘴笨,在她看來,是她笨才是。陪著他鬧了這麼些年,說了這麼多話,他還是不言不語無所表示,她便該什麼都清楚了,還一股腦兒地往裡鑽,直碰得頭破血流,才緩過神來,卻已是為時已晚。

  「我……我要走了,隨公主去了相國府,日後我們恐怕很難再見面了哦!」

  她的開場更叫他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索性一盞接著一盞,以酒當歌。

  甚少喝酒的他今日大有一醉方休的架勢,密所看著奇怪,直以為他是為了碧羅煙裡的那位佳人。

  看他愁雲慘淡的模樣,已對自己說好了要放手的密所還是禁不住為他操起心來,「若你……若你當真喜歡碧羅煙裡的那位小姐,就替她贖了身子接回府裡好生過日子吧!」

  她知道待年年?她怎會知道待年年?難不成她……跟蹤他?

  李原庸猛地站起身怒斥她:「你什麼都不懂,莫要亂說話。」

  他急了?氣了?惱了?為了那個待年年?

  那一刻,密所平復已久的心再起激盪,這麼些年,陪在他身邊,守在他身邊,一直笑著一直說著的人———是她。

  那個碧羅煙裡的待年年數年不曾露面,卻還是輕易撥動他的心弦,那她呢?就那麼不堪嗎?

  「是,我不懂,我什麼也不懂———可又有誰……懂我呢?」密所苦笑著端起他的那盞酒來,自飲了,「這盞酒,我回敬你,李將軍。」

  就連他替她喝的那盞酒,她也還給他,全都還給他。

  徽王爺登基之日,便是漣漪公主與高相國獨子高泰明大婚之時。

  行了宗廟之禮,在黑曜石鏡的見證之下,雖不得蒼山洱海的守護,然有了段負浪的幫助,更得高泰明的支持———段素徽,大理第十三代君王上明帝,終究登上了那高高在上的大正殿王位。

  隨後,便是公主段漣漪與新貴高泰明的大婚了。

  奉了公主令,密所來請新任駙馬爺———高泰明。

  「駙馬爺,如今公主殿中賓客滿門,朝中大臣都去了,還請您快些去宴請諸位賓客。」

  高泰明應了聲,正要去公主殿宴客,走了兩步忽而停下腳步。

  照禮數,密所恭請問安:「駙馬爺,您……有何不妥嗎?」

  高泰明搖搖頭,背對著她問:「聽段漣漪說,你入宮前是彜族宗室女子?」

  如今,她這層隱諱的身份竟鬧得滿宮裡都知道了?!罷了,事到如今,她也沒什麼好避忌的,反正也是要跟著公主出宮了,說便說了吧!

  「一介女子入不得宗廟,進不了宗祠,何敢以宗室自居。不過是……不過是奴婢入宮前姓『篤諾』而已。」

  高泰明沈吟片刻,偏過身來望著她久久,久到密所不安地低下頭,這才聽他說道:「———我,回來了。」

  說了這麼句莫名其妙的話,高泰明便大步流星地去了公主殿,單留下密所杵在那裡發呆。駙馬爺剛剛說的是……他回來了?

  回來了?

  一直覺得這位高相國之子有幾分面熟,就是記不起來他到底是誰。難道……難道是他……是他回來了?

  公主殿中眾臣暢飲,向新任駙馬爺高泰明道賀稱喜的人絡繹不絕。

  然剛被大理第十三代君王上明帝擢升為宮內侍衛總管、首府守將,領大將軍俸的李原庸卻是滴酒不沾,用心看守著今日張燈結綵的公主殿。

  「今夜公主大喜,此殿火燭鼎盛,你們需小心看護著,囑咐各宮各殿的宮人、侍婢,若是不小心走了水,什麼下場你們當是知道的。」

  他再三囑咐下去,還親自四處巡查,尤其是公主殿,更是邊邊角角不可錯失一處。一通遊走下來,他在侍婢廂房的角落裡看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密所?她手持著酒壺,大飲大醉,他不覺走上前去,「你在這裡做什麼?今日是你主子大喜之日,你或在相國府侍候,或在公主殿張羅,怎麼獨自跑到這裡自醉起來?成何體統?」

  她只是喝酒,並不看他。

  今日的密所與往常不同,是發生了什麼事嗎?看著這副模樣的她,他沒辦法放著她不理,選了離她還有些距離的台階處坐了下來,也不開口,只是安靜地守著她。

  在這偌大空寂的王宮內苑,能得一個願意守著你的人,密所已心滿意足。這端的滿意,讓她忘記了李原庸平素的冷與刻意拉遠的距離。又或者,今夜,在偶然遭遇從前的今夜,無論坐在一旁的是人是畜,她都會開口說說那些她以為早已遺忘的過去。

  「還記得我在大悲寺抽籤嗎?」

  她為他執意求得上上籤的心,他怎會忘記呢?

  知他從不輕易開口,她自言自語好了。反正同他的這些年,她早已習慣了他們之間如此這般怪異的相處之道。

  「你說天意有必然,不可強求。我卻說,天意也是可違的———你知道嗎?我的人生就是違背天意的結果。如你所知,我出身篤諾世家,是彜族宗室子弟。至於貴氣到何種地步,二叔常說,若當年不是白族成王,而是彜族登位。我那早亡的父親必定為王是帝,而我……身為篤諾長子之後,也當有著公主的名分吧!然這些不過是二叔鬱鬱不得志的醉話罷了。

  「數百年來,彜族在白族的統治之下,為奴為婢,當牛做馬,即便身為宗室子弟也不例外。父親早早亡故,母親卻因此更加珍視我們兄妹二人———你不知道吧?我,還有個哥哥。密所篤諾,不覺得我的名字奇怪嗎?彜族有塊地方叫阿落密所,我阿母就是在那裡生下我們兄妹倆,哥哥取「阿落」,妹妹叫「密所」———是了,我們是龍鳳胎,打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至親的兄妹。阿母是寡婦養孩子,愛則愛,狠也是狠的。她同樣出身彜族宗室,自然是識文斷字的,對我們兄妹倆管教甚嚴。書是要讀的,字是要寫的,文是要背的,她教授的,我們都是要懂的。

  「哥比我長得好,幼時,我們倆同到親戚家串門子,他們總是錯認我是哥,他為妹。哥長得秀氣,比一般姑娘家還好看些。他們都笑他投錯了胎,可即便投錯了,哥還是篤諾氏族的長子嫡孫,年年祭祖站頭一個的人物。我沒進過宗廟,照規矩,女兒家是不得入宗廟進祠堂的。長得那般好的哥偏生從小喜武不愛文,我卻最好讀書。遂,自小,哥的字都是我幫著寫的,哥的文都是我幫著斷的,哥的書都是我替他作假默的———他在裡頭默書,我在窗外提醒,給阿母逮著了,我們倆一並不許吃飯,一併站在外頭挨罰。每每這個時候,哥便讓我站崗放哨,防著阿母。他去射鳥、叉魚,弄了來烤著吃。哥烤的魚燒的鳥香極了,有時為了能吃到哥打的野味,我還會故意弄出點動靜,讓我們兄妹間那點小動作暴露於阿母眼前,讓阿母懲罰我們。

  「其實,我最歡喜的,還是跟哥守在一塊的親暱。阿母是又做嚴母又當嚴父,幼年時許多的關愛,是哥給我的,我記著,我一直都記著。即便這樣簡單而安逸的日子竟也有盡頭。那日,宮裡頭來了幾位長宮人,說是照規矩得抽彜族子弟進宮侍候白族主子。他們來了,進了場院,說今年輪到了我們家,說這是規矩。同樣照著規矩,我和哥一同抽籤。抽到短的,進宮;抽到長的,還在家裡守著。哥先抽的,我揀了餘下那根。二叔看了一眼哥手裡的簽,二話不說撅了我手裡的那根,而後把我推到長宮人面前,命我攤開手裡的簽。我的簽短,比哥手裡那根短簽……還短。

  「我該進宮,我該跟隨長宮人離開家,離開阿母,離開哥……進宮為奴———這還是規矩。可,為什麼我的簽短?我問二叔。二叔說,我是丫頭,大了也是要配給族裡哪個小子的。二叔說,哥不同,哥是男人,是篤諾一族長子嫡孫,是要成大事的。阿母說,我是丫頭,我進宮給白族人當奴婢,大了是要放出來的,同在家時一般還是要指給哪家做媳婦的。阿母說,哥不同,哥是男人,進了宮是要被閹了,是要變成不男不女的,這輩子也就毀了。

  「我不大懂,我就知道,我要進宮了。進宮前一天晚上,族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來送我們這些抽到短簽的孩童,有男有女。哥不在,阿母也不在。後來我才知道,抽了簽的當晚,哥便被二叔送走了,據說是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待有了長進才好回來,才好回到彜族,以長子嫡孫的名分帶領著族人奮發圖強、守族守家。

  「阿母也走了,照著篤諾氏族的規矩,沒了兒女的女人是要被遣回原族的。阿母選擇送我入宮,選擇叫子遠遊,便選好了自己今後的路———她沒有回原族,穿上嫁進篤諾氏族的嫁衣走了,長眠於我父親的穴旁———這還是族裡的規矩。

  「我呀,活了這麼多年,全是照著規矩來的,唯一的違背便是撅了手裡的簽。你呢?你何曾違背過天命?還是,你一直只違背自己的心意,李將軍?明明那樣喜歡碧羅煙裡的那位小姐,喜歡到即使這麼多年不曾見到她,即使身邊有個愚笨的小侍婢一意孤行地努力了這麼多年,還是無法在你心中佔據一分一毫,為什麼就是不順著自己的心意而為呢?」

第五章 拳拳心終歸似陌路(2)

  她這是在勸他去愛碧羅煙裡的待年年嗎?一個女子,出於什麼樣的心,才會勸說自己鍾情的男人去愛另一個人?

  李原庸不懂,雖於情愛這麼些年,可在遇到密所以後,他才發現,於男女之事,他當真懂得實在有限。

  密所卻仍是一氣地說著:「我是這宮裡的侍婢,賣給主子的人,一生不得自在,無法隨性。你不同,你貴為將軍,如今又成了王上的心腹。你若是真心喜歡人家,管她身價幾何,贖了來好生過日子,比什麼不強些?」

  他不懂她的愛,她也不明白他的心啊!

  掬著雙膝,他悠然地望著遠處星星點點的燈火輝煌,「密所,有個問題,我想了十多年,還是沒想明白。」

  「什麼?」

  「真心地愛一個人,該如何?」

  「自然是同她幸福地廝守終身。」

  「若是不能呢?」他反問她,「若是你自私地想要與她廝守終身,到頭來卻將她推到萬劫不復的境地,還要愛下去嗎?」

  她驀然無語,這答案她一時半會斷是答不出來的。

  他想了十多年,到底還是沒能想明白。於是,固執地認為當初他做下的決定便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

  「真正愛一個人,會以她的好為第一要則。寧可自己孤獨終老,也不想壞了她唾手可得的安寧———我是這麼以為的。」

  他的以為是對碧羅煙裡那位待年年小姐?

  寧可孤獨終老也要換得她一生的安寧,這份愛,這顆心叫密所悲憫地闔上了雙眸。

  「我當死心了。」

  伴隨而來一聲沈沈的歎氣,叫李原庸打心底地失了溫。對他,這一次,她是徹底放手了吧!

  放手了,好。還是放手了,才好。

  心裡一直是這樣以為的,可是看見她面上決絕的表情,他卻沒來由地感到心痛。

  痛個什麼勁啊?多早以前,他便認定了這般的結局,到了此刻再惺惺作態就忒不像了。他站起身,正要同她道別,不想密所先一步於他邁了出去。

  「我該回相國府裡,主子還等著我侍候呢!以後……以後,我們當真是再難相見了,你好好保重。有用得著我的地方,說一聲。畢竟,在這宮裡,我們也……也認識了這麼些年。雖然,我的身份不夠格做你的知己,到底也算是相識一場,只當是……相識一場。」

  她說得磕磕巴巴,掙扎和艱難都克制在眼底,卻足以叫李原庸動容。此生,於他最親厚的兩個女子,一個成天用冷藏起所有心思,一個用全部的笑容遮掩所有的悲傷———密所篤諾,她活得當比待年年更不易吧!

  這一刻,望著她勉強提起的習慣笑容,恪守多年的心防終於繃開一道口子。

  一步躍上前去,緊貼著她的胸口,他低聲在她耳旁喃喃:「在這座宮中,你是我最重要的人———記著,這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屏住呼吸,密所甚至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他已從她的身旁走開,快得好似他從來不曾站在她的身邊,從來不曾對著她的耳畔放下這樣的真心。

  他未曾放下的還有一層意思———他寧可孤獨終老也要守護之人,前半生是待年年,後半生……是密所篤諾。

  不是不愛,是愛不起———這一切,他永遠不會告訴她,也不可以讓她知道。

  李原庸悄然露出的隻言片語足以奪了密所的全部魂魄,她渾渾噩噩地走在出宮的路上,剛過了內苑,便有個小宮人湊上前來。

  「姐姐,這麼晚還要出宮,看來,近來公主大婚,姐姐是忙得很啊!忙得怕是把緊要之事都給忘了吧?」

  密所偏過頭來盯了那小宮人一眼,頓時心中明瞭,「你又來做什麼?你本當在上德殿侍候,這已掌了燈,你違逆宮規隨意走動若是叫長宮人見了,你還活不活?」

  「違逆宮規是要挨罰,可違逆二叔,罪過更大,這點,姐姐是知道的。」小宮人半邊臉埋在幽暗之處,看起來更顯陰冷。

  密所知道他是在暗示些什麼,也知道這樣糊弄下去並不是辦法,「你回去告訴二叔,不是我不辦。只是,我已隨公主入了相國府,身不在宮裡頭了,他交代的事,只怕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她的推脫,不僅小宮人明白,二叔也清楚得很。

  可二叔交代出去的事,若是不辦,還是一個死。小宮人只得加緊勸她:「你是知道二叔脾氣的,事再難,姐姐好歹醞釀著給做了。二叔只叫我提醒姐姐,無論如何也別忘了自己的出身。」

  「出身?」密所猛然間轉過身來咄咄逼人,「我是什麼出身?六歲入宮為奴為婢,我是長宮人打著罵著長起來的,我是靠著自己的一雙手洗洗縫縫熬出來的,我是什麼出身?你又是什麼出身?這般活著已是不易,還要怎麼著?至死方休?」

  見她急了,小宮人又撐著笑過來勸慰:「姐姐是明白人,怎麼到了這等緊要關頭反倒糊塗起來?咱們生是彜族人,在這宮裡混些年,到底是要放出去的。離了宮,咱們這些無根基的能回哪裡去?自然是要回鄉返家的,若不爭幾分顏面來,日後也無處安身不是?」

  密所卻折過身來提醒他:「日後?我只怕你等不到日後。」

  那小宮人咬牙切齒地啐道:「這麼多年連狗都不如地活著,還不若像個主子似的死去,要的就是這份尊貴。」

  田產、屋舍、金銀珠寶,二叔許諾下的林林總總,對這些身處王宮內苑,日後無著的下作之人來說,足以叫他們忽略生死,忘記一切,包括……出身。

  密所深知這般人的脾性,多說無意,只是敷衍道:「我會伺機而動,就不勞你費心了。這宮中耳目眾多,還是莫叫人見著你我不相干的人同走一道。要不然……要不然日後我若出了差池,不是還得拖累你這個貴人嘛!」

  她拂袖而去疾步往宮外頭去,卻聽身後噠噠的腳步聲,她以為那小宮人還跟在身後,氣惱地轉過頭來嗔道:「你真是不知死活……」話弗出口便頓住了,她萬沒想到站在自己身後的竟是……

  「駙馬爺,您……您怎麼不坐轎,身邊也不帶個人,就這麼走出來了?」這會兒他當在公主殿裡宴請四方賓客,不該出現在她的面前———今夜,他大婚的今夜,他們已是第二遭相遇,絕非偶然。

  高泰明拿袖扇著風,以酒遮臉,沒什麼不好說的,「被他們連番灌著酒,已漸酣,遂獨自偷溜了出來,喘口氣。」

  他在前,她慢半步,跟在他的身後。高泰明刻意放緩腳步,對她道:「上前來,我還有話要問你呢!對公主的喜好,我一概不知,對這宮裡的種種,我也還生疏得很,還需你多跟我念叨念叨,讓我也明白一二,以免行差踏錯。」

  「不敢。」說是齊頭並進,密所到底慢半步跟在他的身畔,微低著頭應和著,「這本是奴婢應該的。」

  「我剛去小解,見你正同李將軍說話,你們……你們好似熟稔得很。」

  密所臉露羞赧,半尷半尬地應著:「奴婢和李將軍一般,在這宮裡待了十多年,這日日地泡著,到底也混了個臉熟。」

  「密所。」

  「呃?」

  「同我,你不必自稱奴婢———你,便是你。」

  她還要謙,「不敢,奴婢……」

  「密所!」

  他大喝一聲,駭了密所一跳,只得訥訥:「奴婢……我遵駙馬爺的旨便是了。」

  高泰明心滿意足地瞥了她一眼,逕自說開來:「密所,你若真遵我的旨,便聽我一言,不要摻和你不該參與的事,一切有我應著。」

  密所只是聽著,並不出聲。

  高泰明繼續念叨下去:「至於李原庸……密所,你同他還是生疏些吧!」此人不簡單,單看那日李原庸引他八千兵士殺進宮中除去逆臣楊義貞的果敢與決斷,便知絕非尋常之人———他不要密所成為任何人手中的一顆子。

  密所仍是訥訥:「他貴為將軍,我算什麼?比這宮裡的磚瓦地泥還不如的下作之人,怎敢同將軍談親論疏的。」

  她字字句句,全佔著奴婢的身份去看去說。聽得高泰明亂不自在的,猛地轉過身來,他正視著她,「密所,我……我再不是從前的我了,我可以保護你,我可以。」

  盈盈地回望著他,相較於他的熱血澎湃,密所卻是處之泰然,安靜得好似失聰、失明,乃至……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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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12 11:43:11

第六章 膝下千金只為伊亡(1)

  起早還是晴空萬里,到了本該艷陽高照的正午反倒大雨傾盆。

  段漣漪瞧了瞧這淋漓不盡的雨,打屋裡取了把油紙傘交給屋裡正做著針黹活計的密所,「駙馬尚在大正殿內,瞧這天一時半會斷是晴不得的。你坐了車,給駙馬送把傘去吧!」

  密所接了傘,心說要給駙馬送傘,派個小廝或是使個宮人都使得,如何叫她親去?只是公主發了話,她也不好駁斥,接了傘來又道:「這給駙馬爺使的傘,當選把絹傘,也細緻些,怎生弄了這麼把蠢笨的油紙傘?怪粗得慌,叫別的大人看了倒成了笑話。」

  段漣漪擺擺手,笑她不懂,「絹傘好是好的,可這般大雨,若用了絹傘,傘壞了是小,把人給淋了反倒不美。不若油紙傘禁得住風雨,好不好看怕什麼,好使為重。」

  她擺弄著手裡的傘,又說出幾句閒話來:「這傘啊,跟人一樣。貴賤不重要,第一要緊的是好使。使順了手,這油紙傘也能成為我心頭好。若是擋不住風雨,反叫主子淋出病來,就算是頂喜歡的絹傘,我也照樣棄之如敝屣。」

  跟隨公主多年,密所就是再木訥,也聽得出來公主這話裡話外的意思———公主的心頭好,到如今只得駙馬一人,而她怕是連公主腳上的敝屣都不如吧!不,公主的繡鞋都是頂好的,哪裡會有瑕疵啊!

  密所接了傘,人走到門口復又停住了腳步,「公主,您放心,即便外頭下刀子,即便是刀刀斃命,我也不會叫駙馬淋到分毫的。」

  撐起傘,她跨出去,已身在磅礡大雨之中。

  駙馬高泰明尚未下朝,密所便等在大正殿外頭的耳房裡坐著喝了半晌的茶。她擡頭正想瞧瞧外頭的雨勢,不想竟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打眼前一閃而過,步伐之快絕非身手等閒之人。

  換作旁人,這匆匆一瞥可看不出個究竟,可換作相交十多年的密所,卻再不會看錯———方才晃過那人是李原庸,萬錯不了。

  密所不自覺地跟了出去,順著他的方向摸到跟前,竟是永耀齋。

  自耀王爺故去後,這永耀齋空置了多年。上明帝登基後,將這殿閣賜給了自宋國歸來的負王爺。難不成,李原庸秘密相會的……是負王爺?

  她躲在場院裡的花草後頭,向裡望了望,見是個生面孔,更起了疑,靜歪在那裡細細聽著院子裡那兩個人說話———

  「你好大的膽,竟摸到宮裡來了。」

  「我這便叫大隱隱於市啊!」

  那人一派自在,李原庸卻已急上心頭,「你答應我,會放過她,還她一生的自在。」

  「她自己偏是要來,我能如何?」品著茶,這宮裡的東西雖不比他之所在,倒也還能對付———對付而已。

  「你買了我一個人的命,還要捎上她的嗎?」

  「我已說了……」

  那人忽然偏過臉來,眼角的餘光掃過密所處的這方,下一刻,一把利扇飛將過來插入她身旁的樹幹裡,唬得密所出了一身的冷汗。沒等她拭去這一身的虛汗,那人已箭步停在了她的面前,再一眨眼,剛剛還插在樹幹裡的那把扇已抵在她的頸項處。

  不光是這人,便是背對著她的李原庸也早嗅出了她的氣息,本不想驚動了宮裡的來客,卻到底還是暴露了她。

  生怕那人動了真氣要了密所的命,李原庸大步上前,先敲去了他手裡那方扇,「她不礙的,快收起來吧!」

  這人如何會聽李原庸招呼,手微使力,那扇面竟在密所白嫩的頸項上劃出一道血痕來,「你……是誰?」

  「我……我是公主的侍婢密所,奉了公主令來宮中給駙馬送傘,不小心走……走岔了。」刀在喉頭,她禁不住顫顫巍巍,然盯著面前的李原庸,她的心便平復了許多。

  有他在,她什麼也不怕。

  卻不知面前這持扇之人厲害非常,「小侍婢,撒謊還需動動腦子。你是公主的侍婢,自當在這宮中長起來,對這裡絕對是再熟悉不過。走岔了路,莫非你青天白日撞了鬼?撞了我這隻鬼?」

  李原庸深知瞞不下去了,長臂一揮擋在她的面前,直對那人道:「她是密所篤諾,你不能傷害她。」

  他淡淡一句話倒叫那人放下了手中的利器,轉而望向李原庸,片刻之後那人笑出聲來,「厲害啊,李原庸,你看似木訥,對女人倒是很有一套。」

  他早就看出來,這小侍婢是跟著李原庸進來的,顯然與李原庸關係不淺啊!繞來繞去,他們一直急於掌握的人竟把心都托付給了李原庸,叫他如何不打心底裡佩服他呢?

  那人拂去了密所染在身上的花瓣,笑意吟吟地同她說起話來:「既然咱們見著了,也算是天意。我不再繞彎子,明說了吧!你二叔交代你的事,什麼時候完成?」

  他知道二叔交代她的事,難不成他是彜族之人?

  密所獨自站在廊下,心頭縈繞的已不僅僅是迷惑而已。

  李原庸就站在不遠處,反剪著雙手守望著她,她知道。只是,他不走來,她也不想靠近。

  他有事瞞她,很多年前她便察覺出來,一直刻意忽略,以為裝作不知道便什麼事都沒有了。直到所有的一切攤開在她面前,她才知道,躲不掉了。

  高泰明挑明了對她說,提防李原庸。二叔再三逼她,連他,也深藏不露,懷有二心。當真這世間再無可信之人?

  「你,到底是什麼人?」不去看他,唯有如此,她才能問出這些話來。

  「我是……」

  「不要再騙我了。」密所驀然回過身來直直地凝望著他,「明說了吧!也不枉我們相交這一場。」扯動嘴角,她再度看著他笑了,淡淡然竟帶著無盡的悲涼。

  看著眼前她的模樣,再多的遮掩湧到嘴邊,他卻說不出半句假話來。

  「我是宋國埋在大理王朝的暗樁。」

  現在她當明白了吧?他拒絕她的接近,一次又一次地拒絕她,只是不願接受天意的安排,將她捲入這場宮斗當中。若他不顧她的安危,憑心而為,早已將她拉入這場萬劫不復。

  他以為天意不可違,然為了她,他甘願扭轉乾坤。

  她該料到了,見到那人她便該料到了,「剛剛那位……」

  「他是宋國的王爺,人稱千歲爺。」

  「是了,是了。」

  密所兀自笑出聲來,她的笑掩在那隆隆雨聲中,濕濡了她的面頰,「想要推翻大理段氏,光靠二叔率領的彜族斷是不夠的,沒有宋國的相助又怎能夠得償所願呢?駙馬自宋國歸來,他初回大理,你便助他一臂之力,消滅叛臣楊義貞,很快他又娶了公主殿下,當中種種我早該猜到的……早該猜到的。」

  淚,欲決堤。

  她唯有努力地扯出笑容,笑如花綻放,才足以掩蓋她心頭濃得化不開的傷。

  在這大理段氏王朝,白族統治的王宮之中,乃至在這天地之間,她可以倚靠的唯一一人都叛了她,她還能如何?

  忽地旋出碎步湊到他身旁,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她求他:「帶我走吧!我們倆一起離開這裡,或隱蔽山野,或出走大理,天下之大終歸有能容你我之所。」

  他的手放在她的手背上,溫溫的,那是屬於他的溫度。他的溫暖曾那般靠近她,下一刻,他卻撥開了她的手。

  因為她的僭越,她再一次地……再一次地僭越了。

  「我無處可去,許多年前,當我把命交給千歲爺的時候,我便無處可去了。」

  「是為了她———那個碧羅煙裡的小姐?」他曾說過的,為了所愛,寧可孤獨終老。能讓他把命豁出去的,這世間怕只有她了。

  他不答,實不知當如何回答。有些話,說開來,就亂了,全亂了。

  他的默默在她眼裡便是全盤的默認,密所自懷中掏出塊帕子來。一層層細細打開來,霜白的帕子上留著一塊刺目的褐色,看著很是骯髒。

  她捏住那帕子的一角,任它隨風蕩漾,「那年你買了兩塊飴糖來哄我,那是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買東西送我。我吃了一塊,你含過的那一塊我沒捨得丟,用這帕子仔細地包了。

  「每每你讓我不開心的時候,我便拿出來看上一看,聞上一聞,這樣我的心情便會慢慢好起來。一次次,一年年,飴糖化成了水,最後連這水也淡了,只留下這塊斑駁的痕跡。我仍不捨得丟了,藏在懷裡,每每欲對你絕望,可捏著帕子,我又好似捏住了那點點的希冀。

  「只是這一次,我知道,真的該到了放手的當口。」

  鬆開手指,那帕子飛出屋簷,飛進雨中。沾了水的帕子陡然跌進水窪深處,那褐色的斑駁遇水漾開,什麼都化了,全都化了。

  一切都不存在了。

第六章 膝下千金只為伊亡(2)

  那日她出了宮,李原庸便再無機會見著她。

  他心想這樣也好,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王上與永歡王后表面和美,暗地裡已是不睦;高泰明在朝中權勢傾天,似已與王上平起平坐,暗地裡卻摸不透王上的心思;千歲爺暗自造訪大理,不知接下來做何手段;段負浪的身份也是風雨飄零中,隨時可能暴露;還有彜族,伺機在動,難料凶險。

  若密所真能遠離這一切,也不失為一件慶事。

  他想得太美了。

  他顧慮的一切尚無進展,然他極力想讓危機同她撇開的人卻很快便出了事———密所篤諾因毒殺大理王朝至高無上的王上及儲君殿下兩位貴主兒被打入鬼字號地牢,死路一條!

  這個消息傳來,李原庸如遭五雷轟頂。

  她怎麼這麼糊塗啊?竟然跑去毒殺王上同儲君殿下?!

  即便彜族逼她逼得緊,她若執意不為,有高泰明為她撐腰,彜族之人也不能拿她如何啊!如今,她可真就是死路一條了。

  他躲著避著讓著拒絕著,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圖她個平安。可到底呢?到底還是將她推進了死牢。

  哈,多年前,為了換回一個人一生的平安,他自願來大理為暗樁;多年後,又是為了換回一個人的安寧,他寧可永遠地孤寂下去。

  結果呢?

  他想守護的第一人,竟自動現身大理,主動放棄安逸的日子;他想守護的第二人被打入死牢,徹底斷了生路。

  那這些年,他付出的一切終究是為了什麼?

  不行,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他得救她,捨棄一切也當救她。

  此刻,唯一可以救她的只有這大理王朝至高無上的王上———段素徽。

  李原庸跪在大正殿寢宮門口已跪了足足兩個時辰,可王上就是不見他,讓他滿腹救人之念憋得越發難過。

  他求王上身邊的宮人:「長宮人,煩請你再去呈稟王上,李原庸當真有緊要之事親稟王上。」

  長宮人只回說:「王上病重,正服湯藥昏睡之際,發了話了,誰也不見。」

  這話李原庸一連聽了兩日,今日他是再聽不下去了。趁著長宮人閃神的當口,他腳下生風,不等通稟便躥進了寢宮之內,嚇得長宮人連聲大喊:「來人啊!快來人啊,李將軍闖宮!李將軍闖宮了———」

  眾侍衛一齊湧上,欲將李原庸擒服。他的功夫可不是唬人的,於少年時便能以一敵百殺出重圍,成為耀王爺的貼身守將,這些年的修為更是讓他的功夫於宮中無人能敵,隨便幾招便丟下眾侍衛,闖到王上身邊。

  見到段素徽,他頓時「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順勢匍匐在他的腳下,「王上贖罪,臣確有緊急之事,不得已方才出此下策。」

  段素徽揮揮王袖,讓一干人等退下,只留李原庸同他獨自相對,長宮人不放心,張了張口剛要提醒,段素徽先道了:「李將軍有事求孤王,斷不會加害孤王的。」

  他什麼都明白,李原庸也就不必再兜圈子了,「臣……臣望王上格外開恩,饒……饒了那侍婢一命。」

  「孤王本不欲要她的性命,李將軍不必擔心。」

  他倒是大度,大度得很,對一個欲取自己性命的侍婢還不欲行刑———真乃君王之海量也。

  他越是如此,李原庸越是害怕。怎麼可能對一個欲置自己於死地的敵人處之泰然呢?定是有所計劃的,單不知王上打算如何利用密所。

  這個不妨,段素徽明著告訴他:「孤王不僅要留著她,還要好好地留著她,她這一條命牽動的人心可就多了去了。近,有你冒著闖宮死罪為她求情;遠……先前忙忙碌碌的一支人馬如今倒安穩了下來———她如此重要,孤王怎能輕易要了她的小命?」

  擺明了王上已有了謀劃,只怕密所活著比死還難。李原庸長跪不起,頭點直言:「王上,您要臣如何,明說了吧!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好,爽快。」段素徽要的便是他這話,「原庸啊,你真乃孤王心腹之人,既然你對那侍婢情深一片,孤王又怎能不成全你二人呢?只是,毒殺君王乃滔天大罪,若找不到人頂罪,又如何能服悠悠之口?」

  找人頂罪?

  李原庸跪在原地,不敢擅自揣摩君心聖意,「不知王上以為,何人罪犯滔天?」

  「孤王心腹之人自然知道這大理段氏王朝的心頭大患姓甚名誰。」

  李原庸叩首,起身這便告退。

  十多天了,她被關在這裡十多天了,沒有人來提審她,也沒有人來探望她。

  是了,怎會有人來探望一個弒君殺主的罪人呢?

  這是鬼字號地牢,這裡關的只會是鬼和即將見鬼的人。

  只是,王上親手捉了她,何不直接斷了她的罪,殺了她了事,還費心把她投到這裡,一日三餐仔細照料著做甚?

  蜷縮在不見天日的鬼字號地牢,她只盼速死,卻又不知死期。

  若說她還有什麼期盼,便是盼著再見他一面。即便到了這步田地,即便他們已然決絕,即便他叫她心灰意冷欲一死了卻週遭所有的煩惱,她竟還盼著死之前再看他一眼。好帶著對他最後、最深的記憶步下地府,轉世投胎。

  可連他,竟也不曾來———是王上不讓,還是連他也將她全然遺忘?

  她不知道。

  滿心裡只是安慰自己,知道了又能如何?她選擇了這條不歸路,便斷了所有的念想兒。

  卻聽門外傳來輕微穩重的腳步聲陣陣,她打起精神,直覺地整了整耳鬢的亂髮和臭味熏天的牢衣。

  是他,她辨得他的腳步聲,是他來了。

  來送她最後一程嗎?這樣也好,能臨死前再見上他一面,老天爺總算待她不薄,她這輩子算是活得知足了。

  牢門被一層層打開,一道道枷鎖鬆開的聲響刺著她的心口。那是再見面的喜悅,也是送她進鬼門關的催促聲聲。

  終於,他著官靴的腳定在她的面前。

  順著他的腳踝慢慢擡起頭來,直望向他的臉龐———

  「你消瘦了許多。」她言道。

  她在這鬼字號的死牢裡窩了這麼些日子,倒還過得去,他在這朗朗晴空下,竟瘦了這許多,是為了她嗎?幾許期待湧上心頭,她那稍稍平復的心又亂了。

  李原庸半闔著眼瞼垂下頭來,她身在鬼字號地牢數日,竟還惦記他近日是否過得好?!她當真糊塗了嗎?

  「你……你怎麼會幹出這般傻事來?」要下毒,直接下劇毒,要了兩位主子的命也還罷了。讓人心口麻痺,卻又要不了性命,她這下的是什麼毒啊?「有人逼你的,是吧?」他早該料到了。

  以她的性情,忍氣吞聲在後宮內苑苦熬了這些年,又怎會選在已然出宮過安生日子的這一天毒殺君王呢?

  拉過她的雙臂,他令她正視他的雙眼,這才一字一句地同她說:「聽著,密所篤諾,接下來的事你照我的話去做,完全照我的意思去辦,好嗎?就當我求你!」求你撿起自己的命,莫要一心盼死。

  她空洞的雙眸凝望著他,只是一個勁地搖頭,「李將軍,李原庸,謝謝你來見我最後一面。這樣就好了,放我去了吧!我苦熬了這麼些年……已是太累了。」

  太累了,她活著已經太累太累了。

  叔公逼她,家人受迫,她至愛之人吝嗇到連一個笑容都不曾給予,死,於她比活著容易太多了。

  他卻是不許。

  「密所篤諾,你必須照我的話去做,必須!」他不理會她的決絕,只是照著他的心思命令她活下去,一直活下去,「說,是高相國命你在茶水裡下毒,想借此控制大理段氏王朝,專權於天下———記著了嗎?」

  她歪倒在一邊,連看都不曾看他一眼,他所說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吹進死牢裡的清風,改變不了任何死亡的徵兆。

  下一刻,李原庸做出了此生他不曾想過的決定。

  單膝點地,他跪在她的面前。

  「今生,我的腿只跪過君王,再不曾向誰跪下。今日,我———李原庸跪在你———密所篤諾的面前。求你,我求求你,活下去———」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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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12 11:44:06

第七章 雙拳出擊同為卿命(1)

  他跪了,為她,跪了?!

  密所癡癡地望著跪在自己跟前的這個男人,腦海、心頭,一片空白,什麼都填不進去,裝不進來。

  李原庸只是說:「我知你鍾情於我,我一直都知道,怎麼會不知道呢?你對我的好,這些年,點點滴滴,便是石頭也穿心了。我當真如此寡情薄意?不,我同你一樣,我同你的心是一樣的,於這偌大孤寂的王宮內苑,我也在等一個可以為我送飯的人,一個我一直期待卻從未擁有過的家人。

  「我不接受,我不接受你,你叫我如何去接受?你總是說我貴為將軍,你只是個小侍婢,你配不上我。每每你如是說的時候,我都心生糾結,你叫我如何告訴你———不是你配不上我,是我不敢將你牽連進來。

  「還記得我曾對你說過的嗎?真正愛一個人,會以她的好為第一要則,寧可自己孤獨終老,也不想壞了她唾手可得的安寧———我沒有對你說過,你便是我後半生認定的,那個寧可自己孤獨地死,也要保你一世安寧的那個人。

  「身為宋國打入大理王朝的暗樁,你本是我的任務中必須要接近的人。可真的同你熟絡了,我反倒想遠離你。我不想你捲入這場萬劫不復,我一直在躲你,一直在避你,不是不愛,相反,正是因為太愛了,我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利用你?」

  密所的手撫過他堅毅的面龐,從眉眼到鼻樑,再到那如刀刻出的唇角,停留在那裡,好半晌,她的手都不曾捨得離開。

  「你總說你嘴笨,不會說話,可這麼笨的嘴一旦說起好聽話來,比這世間所有的山盟海誓加起來還要動聽。臨死前能聽到你說的這些話就夠了,死都夠了。只是,」她驀然抽回自己的手指,頹然地向後退了幾步,「太晚了,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她已經做了,弒君殺主,她已經做了,沒得選了。

  「不晚。」

  若說他之前做的種種都是錯的,從現在開始,他便只做這一件對的事,「我求過王上了,只要你……只要你將整件事推到一個人的身上,便什麼都可以挽回。」

  密所闔上眼沈吟了片刻,暗暗地吐出一個名字來:「高泰明———王上是想叫我把毒殺之事推到駙馬爺身上,可對?」

  李原庸默默地點了點頭。

  密所卻衝著他死心地搖了搖頭,「我不能,你知道的,我不能。你寧可死,也想要維護你珍視的人,我亦有同樣的心。」

  抓住她的肩膀,他用盡全力地搖晃著她,想叫她清醒,也想讓自己從她的眼底看到一線生機,「可你不能死,我不允許你死,密所篤諾!」

  他叫出了她的名字,連著她的姓,他就該明白,她這姓背後的意義。

  「李原庸,你當是明白我的。我可以不顧彜族喪失百年的榮耀,可我不能不顧親情,不能不顧我在這世間僅有的親人。」

  「可他顧你嗎?」李原庸反唇相譏,「當年,本該是他進宮做宮人,可你替了他。今日,王上真正想剷除的人還是他,仍是你替他深陷牢獄———他顧你了嗎?這麼些年,他何時顧過你的安危?」

  「可他,」密所悠然一歎,歎去了這些年的辛苦、哀怨和無盡的孤寂,「他是我哥啊!我唯一的哥。當年,即便二叔不撅了我手裡的簽,若我知道,他進宮會被騸了做宮人,我也會義無返顧地鬆開我阿母的手,走向長宮人。」

  望著她,望著毫無生念的她,李原庸知道,王上給他的唯一這條路,不通,永遠也不會通。

  他可以做的,唯有再尋他法了。

  直起身來,他最後看了她一眼,二話不說便走出了鬼字號地牢。

  他走了,沒有再回頭。努力支撐著的密所再也撐不下去了,以手撐著地面,她依稀摸到一塊布,從雜草堆裡摸索出那東西,她定睛望去,竟是一塊絞壞的荷包,看上去很是眼熟。

  這……這不是那年她親手繡了,又親手絞壞的荷包嘛!

  難不成是剛剛那一跪,使得這荷包從李原庸的身上掉了出來?

  他一直帶在身上,這些年這只荷包,他……一直帶在身上?!

  將那荷包緊緊地貼在心口,密所已是潸然淚下。

  王上的路是堵死了,李原庸便去尋摸另一條道。

  站在永耀齋裡,場院裡的這位貴主兒心情倒是大好,又是養魚又是種草的,院央一派錦繡繁華。只是正廳堂上懸掛的那幅一人來高的丹青,提醒著宮內的眾人,這曾是故去的耀王爺的殿閣。

  「李將軍今日興致極高啊,竟有空來我這個閒著等死的地界轉轉。」

  段負浪又在折騰他那盆破綠蘿和蘿下的幾尾錦鯉,半盆子水換過來倒過去的,看得人眼暈。

  李原庸剛想張口,段負浪忽撐起傘來,為那半盆綠蘿、幾尾錦鯉遮去了高照艷陽。為魚遮陽,為蘿擋光,李原庸暗道:「你還真有閒情雅致啊!」

  段負浪卻只是笑,「比不得哥哥你啊,心愛之人關在鬼字號死牢裡,你還有心到我這裡聊閒篇,可不是閒逸得很嘛!」

  「我倒想清閒,只是身擔著密所的性命,我清閒不得。」深知兜圈子是段負浪的拿手好戲,李原庸不同他瞎混,挑明了說,「你必須救密所。」

  「必須?」段負浪轉過臉去笑望著他,「一個小侍婢,如何叫我這王爺攤得『必須』二字?」

  「不是她,是我。」李原庸手指捏過那兩片綠蘿,一字一句同他說清楚了,「你必須將密所救出來,如若不然,我便不客氣了。」

  不客氣?他又能怎樣?段負浪氣定神閒地瞅著他,「把我的真實身份拋出來?」

  李原庸悶不吭聲地盯著那幾尾遊來蕩去的錦鯉,手指微使力,那兩片綠蘿的葉子,折了。

  還是段負浪替他說了吧!「我是宋國派來大理段氏王朝的暗樁———這層怕段素徽早就有所察覺。」言下之意,以此要挾我?沒戲。

  「可你另一層身份,王上恐怕就不知了吧!」李原庸手指一彈綠蘿震得這蘿下的錦鯉滿水的亂竄。

  向來心安氣靜的段負浪也不禁打了記冷戰,不曾想一向心如磐石般的李原庸一旦動了心思,竟激起驚濤駭浪來。

  段負浪奪回自己那盆綠蘿,攬在懷裡,擡起眼來瞧了瞧他,「你打算如何處置此事?」

  「還是那話,你必須救密所。」李原庸如同一塊石頭,固執地重複著他的心意,「現在對我來說,什麼都不重要了。我為之努力了一切,都不再重要,只除了、只除了……她的命。」

  「不重要?」段負浪嬉皮笑臉地盯著他,「你為這整樁謀劃努力了這麼多年,頃刻間便徹底不再重要了?宋國也就罷了,你、我,我們的家呢?」

  「家?」李原庸的臉上漾出片刻的緬懷,很快便被不屑蓋了過去,「多少年前,我們就沒有家了。記得王上登基大典嗎?你站在黑曜石鏡前,月光現出了你的身影,你是蒼山洱海認定的千古一帝———神都認你為帝,你卻在這裡做起了你的閒王爺。

  「為什麼?為什麼好端端的家,你、我,我們待不得?為什麼好端端的帝王,你做不得?為什麼好端端的幸福,我們觸手不得?

  「天意,這些年來我一直在順天意而為,不與天爭,不與命奪。我順天意,離開故土,入宋國;我再順天意,入大理為暗樁;我又順天意,入宮為將,一步步成為君王心腹;我還順心意,接近彜族,倚為膀臂。

  「我順盡天意,結果呢?我無家,無國,我第一個愛的女子被我親手捨棄,竟進了青樓,作為聯絡,深陷漩渦。我連自己是誰都快不記得了,我現今唯一可以守護的人在只關著鬼的死牢裡———你還叫我順應天命嗎?」

  密所說得對,天意可違,尤其當人退無可退的時候,再沒有什麼是不可違逆的。

  即便全軍覆沒,死無全屍,他也要為她拼出一條死裡逃生的血路來。

  「你虧欠我的,負浪,今天這一切是你欠我的———若沒有你,沒有你母后,我斷不會入宋國,也沒了今天的局面———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欠我的,該是還的時日了。」

  他的心意已寫在臉上,段負浪看得真切,可是有一個人的心他同樣瞧得仔細。收了傘,這蘿啊魚的繞著日頭打著轉兒。

  「你以為,我足以影響段素徽?你到底是把我看得太大,還是太小覷這個段素徽?」

第七章 雙拳出擊同為卿命(2)

  李原庸以為這不過是他的托詞罷了,「你與王上感情篤厚,怕絕非一般吧!若你當真肯為密所盡心盡力,我以為,王上會賣你這個面子。」

  段負浪一徑地冷笑,「你太不瞭解他,你以為?我倒以為,這世上怕沒有任何事比這大理段氏王朝於他更重的了。」

  李原庸只是不信,「王上已然有了遁入空門之意,這才早早定下了段正明為儲君,他並非貪戀王權之人,你莫要拿這話來誆我。」

  「信不信,你等著便是。」落下話來,段負浪兀自料理他這一院的花花草草、魚魚鳥鳥。

  想救密所的,不單是李原庸一人。

  相國府內,高泰明早已打聽清楚鬼字號地牢裡的情形,也盤算清了想要救密所的全部途徑———沒有全部,就只有一條。

  掌了燈,高泰明擺上筵席,命人請來了公主。

  夫妻二人對坐著,卻不如平常親密無間,高泰明先斟了盞酒給段漣漪滿上,又自斟了一盞,拿在手中。他並不急著喝,端著盞立起身來,轉到公主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唬得週遭侍候的宮人、侍婢全都慌了手腳,不知駙馬如何行此大禮。

  唯有公主段漣漪不出聲,也不扶他起身,只是端坐著,穩穩當當地受了他這一跪。

  待他直起身來,她才揮手屏退左右,單留下他夫妻二人彼此相對。

  他不吱聲,她替他起頭,「有事求我?說吧!」

  「求公主救密所。」

  她只是望著他,並不出聲,由著他一氣地說下去。

  「十幾年前,我丟下她不理,獨自遠走他鄉,讓她代替我在宮裡受了這麼多年的苦。要是沒有她,我早就成了不男不女的閹人;要是沒有她,就沒有今日的高泰明。所以,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不能不管她。我知道,如果這世上還有一人能改變王上的心意,怕只有公主你了,所以我……我求你,求你救救她。」

  她仍是不露聲色,那種沒著沒落的感覺讓高泰明的心揪到了一塊,以為她誤會了他對密所的心意,他慌張地想去解釋:「你別想歪了,我對密所篤諾不是男女之情,我對她是……」

  她的手橫在他的口唇間,擋住了他即將說出口的真相。

  到了這一刻,她終於開口了:「別說,永遠不要告訴任何人你的真實身份。」

  「漣漪,你……你知道?」

  段漣漪甩開繡著大朵花團的衣袖,暖暖地漾出笑來,「以你對我的瞭解,你覺得,我會嫁給一個我根本不瞭解的男人嗎?」

  不會,她不會。

  「以你對我的瞭解,我會容忍我的夫君日日流連一個侍婢而無動於衷嗎?」

  不會,她絕對不會。

  「以你對我的瞭解,我會眼睜睜地看著我夫君最割捨不下的那個人就這麼死去嗎?」

  他……不知道。

  這當口,相國府大管事走到了門口,見他夫妻二人正說著話,沒敢直接闖進來,就停在門外,等主子的示下。

  段漣漪早已看見了他的身影,擡起下巴便問:「準備好了?」

  管事的回說:「車馬一應備齊,只是,公主殿下就這麼獨自進宮嗎?」

  她要進宮?她早已安排好今夜進宮?高泰明茫然無措地偏過身來望著自己的妻,同床共枕這麼些日子,於她,他還是有些不懂。

  「漣漪,若是……若是王上開出什麼條件,你……」

  「我知他會開出什麼條件,我知道的。」段漣漪給他一記安慰的眼神,心口卻堆滿了思緒萬千。

  她知道段素徽會開出什麼樣的條件來交換密所篤諾的命,她一直都知道,她只等著他開口,而他……只在等待如今日一般的契機罷了。

  今日的大正殿寢宮與往常全然不同。

  一干侍衛、宮人、侍婢盡數撤了,單留下一盞燈、一壺酒和一隻杯擺在桌上,似等著誰的到來。

  段漣漪看著此景不覺露齒一笑,看來段素徽等她今日的到來,已等得夠久了。

  「我來了。」

  她兀自坐在桌邊,剛斟滿酒,他便自皇幔後頭現出身來。

  段素徽坐在她的對手,取了她斟滿的酒,自飲了。

  段漣漪望著他,忽來一句:「我記你是從不喝酒的。」

  「是,酒易醉人,而我……我怕醉,也絕不能醉。醉了酒,若吐出真言來,便是我的死期。」帶著酒意,他微醺的臉龐望向她,「姑母,你比我計劃的,來得晚了些許啊!」

  「不礙的,不礙的,遲到總比不到的好。」見他一杯接著一杯地灌著酒,段漣漪笑開來,「看情形,今夜這壺酒你是要獨飲獨醉,沒打算讓我半杯了。」

  她說話的工夫,他半杯殘酒已入口,「叫姑母見笑了,我能醉酒的時日不多,比不得姑母,日日可飲朝朝當醉。遂,侄兒可以大醉的時日,姑母就成全了侄兒吧!」

  段漣漪猛地繃住臉,斂起笑容,「你以為你以密所挾制了我,你便可高枕無憂,日日可醉了?」

  「不敢。」段素徽謙卑地賠著笑,「侄兒從不敢癡心妄想可隨心隨性的時日,不過是得過且過,能醉當醉罷了。」

  段漣漪自懷袖中取出一道密旨放到酒杯旁,「這便是你想要的了,拿去吧!什麼時候放密所?」

  段素徽看都不看那道黃緞包裹著的東西,只盯著酒壺,手裡把玩著那只攀龍附鳳的酒杯。

  段漣漪嗔道:「別裝了,你要的不就是永嫻太后留下的這道遺詔嘛!現在詔書就在這裡,是燒是留,你自己定,我只要你放了密所。」

  「其實,」段素徽拿杯子對著燭火照了照,漫不經心地念出一句,「其實,我還該殺了你的,姑母。」

  她並不感到吃驚,今夜進宮之時,她便預備好了走不出這道宮門。

  她只是要他知道,「殺了我,拿下這道永嫻太后的遺詔,你的秘密便永遠無人知曉了?段素徽,你未免想得太天真了吧!你的秘密就在你身上,任何人,任何人!只要對你產生一丁點的懷疑,都能置你於死地。」

  「哈哈哈哈!」段素徽仰天大笑,「姑母,你以為侄兒這二十多年是怎麼活過來的?懷疑?這王宮內苑裡最不差的便是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我日日地活在這宮闈當中,早已慣了。」

  「你當真不怕?」段漣漪想不到這平素看著最具平常心的段素徽竟有這天大的野心,「還是,你權欲熏心,已失了常性?」

  段素徽啞然失笑,復又操起了酒杯,「這點就不勞姑母操心了,總之今夜———我是要一醉方休。」

  酒入愁腸,化做滿面笑容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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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12 11:44:58

第八章 夜當空人月兩團圓(1)

  酒是喝了,段素徽卻無半點醉意。

  夜已深,他卻捎帶上幾個侍衛,這便出了宮。

  一國之君,深夜去的不是他處,竟是鬼字號地牢。看守牢房的人見了這陣仗,一時半會兒還沒反應過來。

  「王……王王王上?」不可能吧?王上這會兒怎麼會入鬼字號地牢?可他身穿的確是金線繡龍。

  段素徽揮揮手,命令幾個獄卒:「把鬼字號牢房的門給孤王打開,你們在外頭守著,孤王有話要問。」

  「是。」

  幾個獄卒遵命去了,段素徽又屏退了侍衛,獨自進了鬼字號地牢。

  密所睡得正香甜,聽到外頭傳來開牢門的時候,繃不住坐起身來張望,原以為是什麼獄卒,不想進來的那個竟是……

  「王上?」

  密所跪在地上,當下磕起頭來。心想這就是要她自鬼字號地牢見鬼去了吧!她認了,早就認定的事,還怕些什麼呢?

  「奴婢知自己罪孽深重,不可饒恕,王上叫奴婢死,奴婢這就去死,怎敢勞動王上親自動手呢?」

  段素徽瞧著她,站在高處俯視著她,良久,嗤地笑出聲來,「奴婢?你在我跟前自稱奴婢?你這個奴婢好尊貴啊!前有李原庸跪死門外,求我開恩;後有公主夜入王宮,拋出她的身家性命換回你這條奴婢的賤命———你還自稱奴婢嗎?怕是比一般的主子還要貴出三分來吧!」

  這話說得,叫密所一個勁地連連磕頭,「奴婢不敢,奴婢辜負了公主殿下的信任,公主殿下和李將軍的大恩大德,奴婢這輩子也還不上,奴婢該死……奴婢罪該萬死……」

  奴婢?她在他面前,還想掩飾?段素徽反剪著雙手,每走一步便說一句,這一步一句揭開她的全部身份———

  「密所篤諾,彜族宗室第十三代嫡長女,另有同胞兄長阿落篤諾。年六歲,長宮人奉命前往彜族宗室選人進宮為奴為婢,你抽中了截簽,隨長宮人入了浣繡閣。同年,你的兄長阿落篤諾離開彜族,失了蹤影,你母親自盡,同你父一穴相埋。從此,再無家人。

  「年十五,你初遇李原庸,至此一往情深。公主本欲將你指婚給李將軍,只是李原庸始終不曾表露心意,此事一拖再拖。與此同時,你二叔派人找到了你,指使你向我下手———其實彜族在宮中的密謀叛亂從來都沒有停止過。

  「也難怪,同是大理之人,不過因為你們和我們是異族,便對你們征重稅,還逐年拉人進宮為奴為婢,當牛做馬。心有不甘,漸生謀逆之心,也是當的……也是當的……

  「年初,高泰明回來了,或者我該稱呼他———阿落篤諾———你哥回來了。不僅回來,他還攀上了我姑母。不久,姑母便欲下嫁於他。你隨公主嫁入相國府,既同這世上你唯一的親人團聚,也想就此避開彜族人的威逼。可不知什麼事什麼人觸動了你的心思,你執意向我和儲君殿下下手。只是這手下得太軟了些,要不了我們的性命,反倒丟了你自己的小命———我說的,可對呀?」

  密所聽著王上這字字句句,都蒙了。

  他什麼都知道,全都知道。駙馬爺的真實身份,二叔的謀劃,彜族的步步進逼———這一件件、一樁樁,他瞭然於胸,恐怕早已知曉。再細想她下毒那日,那杯茶是他主動喝將下去的,似有意成全她的所為。

  他什麼也不做,靜待其變,好像……好像打一開始,他就在等著她自投羅網。

  可怕,太可怕了,他太可怕了。

  哥,或是李原庸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密所叩首,「我,只求速死。」

  「死?」段素徽還是那話,「我怎麼捨得叫你死掉呢?你不易啊!你一個人的死活牽動著那麼多人的心,就這樣放你去死,你肯,我還不肯呢!」

  他直起身來,率先跨出鬼字號死牢,手轉動著腕間的七子佛,他鬱鬱歎了口氣,「隨我回宮吧!你這樣的能人,我自然是要帶在身邊的。若這世間佛真能庇護世人,便是你了,你現在就是我的護身符。」

  脫了虎口,又入狼窩,密所知道,她算是擺脫不了王上的掌控了。一時也想不到旁的法子,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握緊藏在手心裡的那只絞壞的荷包,她便什麼也不怕了。

  跨出鬼字號死牢的那一刻,她聽見前頭傳來一陣沈沈的歎息聲,是王上。

  「知道嗎,密所篤諾,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這世上竟有這麼多人為你煩心憂神,他日,若我有個意外,又有誰會為我著急呢?怕是,只怕是……一個也沒有吧!」

  退朝的時辰,李原庸照例前往大正殿寢宮隨侍伴駕。

  打頭進了寢宮,他以為自己眼花了。死死地盯著前方那抹身影,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你嗎?密所?」

  她回過身來,望著他笑吟吟地咧開嘴角。

  是她,是她的笑。即便她變換容貌,他永遠會記得她的笑。

  一步上前,李原庸忘乎所以,拋掉一切地將她緊緊擁在懷裡,不露半點空隙。

  窩在他的肩窩子裡,密所彎起唇來嗔道:「你……僭越了。」

  倒是輪到她來說教了?一時的衝動散去,李原庸突兀地鬆開手,拉著她躲到一旁的僻靜之所,他頭一個想知道的便是:「你怎麼出來的?」

  「是王上,昨夜王上親自前往死牢,放我出來,並把我帶進了宮裡。」

  「王上?」

  李原庸腦子裡忽悠一圈,將之前種種聯繫起來。昨夜漣漪公主進宮,隨後王上出宮,避開他帶回了密所。看情形,必定是高泰明出手救出了密所,可當真毒殺一事就此終結?

  不,若是當真已了結,王上當放密所回相國府,可現如今密所卻被帶回了大正殿寢宮,成了王上的貼身侍婢。

  王上有何打算?

  他正盤算著,不覺身後有人悄悄地走了過來,李原庸猛地回身,下一刻便跪將下來,「臣,請聖安,謝……謝王上不殺密所之恩,謝……謝王上的成全。」

  他放出話來,探王上下一步的虛實。

  段素徽怎麼能壞了他的好興致呢?來而不往非禮也,他向來崇尚禮尚往來。

  反剪著雙手,他擦著李原庸的肩膀踱到密所跟前,「謝孤王?不必了,要謝就謝善長宮人吧!是善長宮人來求孤王,說密所年紀輕不懂事,叫孤王放她一條生路。」

  善長宮人?明人不說暗話,他和王上是心知肚明,王上之所以放密所出鬼字號地牢定是公主和高泰明的緣故。怎生好端端地提到浣繡閣裡對她格外關照的善長宮人?李原庸和密所面面相覷,不知王上弦外之音。

  不懂?那就說到他們聽懂為止。

  「原庸啊,你還不知道吧?這善長宮人在宮中之時,與孤王的乳娘感情極為深厚,偏生孤王對已病故的乳娘也是一片孝心無處送,成全善長宮人就當敬乳娘在天之靈吧!」

  還不懂?那就莫怪他使出殺手鑭了。

  「孤王知道,密所入宮時尚且年幼,深得善長宮人的照料。如今善長宮人年歲大了,也當是需要人照顧的時候。密所,就你吧!你去照料善長宮人,就當是還恩報德了。」

  王上有了示下,密所自當跪下接旨,「奴婢遵命。」

  她跪在地上,王上並不叫她起身,她只是聽著。

  沈寂中瀰漫著絲絲涼意,秋日近了,眼見著便是萬物凋零的隆冬時分。大理的冬日雖不是冰雪三尺,可那寒比之常年的春意盎然,更添冷意。一點一滴滲入人的骨血,如同這些年段素徽熬出來的日子。

  「對食吧!」

  段素徽忽然冒出來這幾個字,叫李原庸和密所心頭打了個冷戰。

  不等他們反應,段素徽先拋出餌來:「這事,孤王也未決斷,密所啊,你先思量著,也容孤王再考慮考慮。」說著話,他睇了李原庸一眼,這分明是將決斷權拋給了他。

第八章 夜當空人月兩團圓(2)

  宮掖之中,怨曠無聊。年長的宮人侍婢結成伴侶,以慰深宮之寂寞。君王也會開恩,指侍婢給年長有德的宮人。

  只是一旦結成對食,便如夫妻一般,侍婢再不可能另行婚配。

  段素徽知他對密所情深一片,卻要密所與善長宮人對食,這擺明了是以此事相要挾,想從他嘴裡套出話來。

  近來,對這個把自己視為心腹的王上,李原庸算是摸出點道道來了———中庸,只是表象,深藏不露才是真章。

  撇下密所,他獨自往寢宮內室走去。密所深感不妙,緊趕著幾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我不值得的,我不值得你為我付出這麼許多。」

  李原庸反過來拉住她的手,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他取出件東西塞在她手心裡,「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任何人再把你從我身邊帶走。」

  他去了,留在她的手心裡是一條沾染著汙漬的帕子。

  她記得這帕子,這些年來,每每她心情不暢快的時候都會摸出這帕子,因這裡頭包著的雖不過是一塊旁人丟棄不要的飴糖,卻是她心頭揮之不去的甜蜜。入宮這麼些年以來,唯一的甜蜜。

  那日,她棄它於雨中,今又回到她的手心裡。

  他是想告訴她,屬於她的,從來就不曾離開她身邊,也永遠不會棄她獨自一人。

  捏著這帕子,卿此生足矣。

  「負王爺乃宋國派入大理的暗樁,我亦然。」

  進了寢宮內室,望著面壁而立的段素徽,李原庸一句廢話都沒有,直奔主題而來。若王上要的便是他的這句真話,他舍下了。

  不想,段素徽回過身來,面上絲毫不曾有驚訝之色,反倒笑逐顏開地湊到他跟前,悄聲問道:「你當孤王是傻子嗎?拿這等閒話換密所一生的幸福,是密所篤諾在你心裡不夠份量,還是孤王在你眼裡不過是一庸人?」

  他不言,段素徽倒樂意替這位心腹愛將開個好頭。

  「記得孤王命你去調查廢王段素興的後人嗎?你當日回我,段素興的唯一後人是女非男,這便已告之我段負浪是假的。那真的段素興的後人在哪裡呢?今日不妨告訴你,每派你出去查證的同時,還有另一路人馬……不!至少還有另兩路人馬同時在周旋。

  「我曾對姑母說過,宮闈內最不差的便是爾虞我詐,我從不會相信哪一個人,也絕不會將所有的籌碼都放在一人身上。你已然查出了負王爺是假的,真正的段素興後人乃女子,為何不告訴我,我這位親堂妹目前就在碧羅煙裡呢?」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李原庸雙膝一彎跌倒在地,他知道了,他當真什麼都知道,當真什麼都瞞不過他。段負浪說得對,王上,這位王上根本不是他們可以隨意揣度的對象。是他錯了,太小覷了他。

  然無妨,當此境地,他想保全的只剩下密所一人,至於那一個,已不再是他肩頭的重擔,千歲爺既放她來了,自會保她萬全。

  千歲爺與之待年年的心,從來就不曾比他少一分一毫。

  直直地站起來,李原庸收起平日偽裝的恭敬,放肆地,以一個男人的目光與之對視,他再也無所畏懼,無所隱藏。

  「既然王上什麼都知道了,還拿著密所要挾我做什麼?要殺要剮,要逼問要脅迫,來便是了。」

  他的大義凜然在段素徽看來毫無意義,同他明說了吧!「我對你的身份不感興趣,我只想知道———他是誰。」

  「誰?」

  「段負浪。」段素徽驀地搖頭,「不,他不叫段負浪,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叫什麼,我只想知道———他,到底是誰。」

  李原庸怔怔地杵在那裡,靜靜地瞧著面前失了往日泰山崩於頂而不皺眉的君王,依稀明白了些什麼。

  他有弱點,即便貴為君王又何嘗不是呢?

  「為什麼不親自問他?」他反問道。

  段素徽偏過臉去,有那麼片刻的不自在,卻是李原庸看進眼裡的———他猜得不差,王上想知道段負浪的真實身份,或許與大理王朝、國家安危均無關係,他要的,不過是他的真。

  「親自去問他吧!你若開口,他會告訴你的。」

  這就是他李原庸的回答?

  段素徽要的可不是這句話,偶爾,身為君王,他也會任性,「你若不說,我便下旨叫密所與善長宮人對食。」

  嚇他?

  李原庸以其人之道還之其人之身,「你不會想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你不會想知道的。遂,還是莫要問的好,除非……他願意親口告訴你。」

  他怒了,緊捏著手腕間的七子佛珠,大喝一聲:「李原庸———」

  卻見一抹身影遙遙地,自寢宮門口緩緩而來。段素徽定睛望去,他手捧著罐,罐裡盛著清水,水裡遊著錦鯉,魚上養著綠蘿,層層疊疊、錯落有致。

  他來了,衝著他來的。

  將那罐子放到段素徽的手邊,他張了張口,以他特有的淡雅嗓音問向他:「想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為什麼不親口問我呢?你若問了,我必定會說———只要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來了,意味著李原庸可以走了。

  替他倆掩上宮門前,李原庸聽見內室裡頭那個暫且叫做段負浪的人問王上這樣一道難題———

  「你愛我嗎?」

  密所坐在院子中央,如同那些年他們每每的相處。

  公主同耀王爺姑侄二人在屋裡頭說著話,他在院子中央負責守備,她則坐在那裡吹著絲絲涼風。

  這些年過去了,宮中早已物是人非,唯獨他二人,還是這般———守著這月,守著這夜,守著彼此。

  「密所,我……」

  「你什麼都不用說,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你是什麼人,不管你心裡是否還裝著旁人。我愛你之心,一刻不會改變,永久不會偏移。」她攪著手裡的帕子,一字一句地念著他們初次見面時,她沒能念出的那句樂府,「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攏過她耳鬢的發,親吻著她三千青絲,如石頭般沈悶了多年的他終於找到了他願說出任何話,他可以說出任何話的人。

  「你可以不聽,我卻不能不說———愛一個人,當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愛一個人,當告訴她自己的真實身份,起碼她該知道我的名字。」

  他的真實身份便是———

  「我的祖上曾投靠李唐皇室,被賜李姓。到了趙氏稱帝,先王因不滿宋廷,自稱嵬名氏。我原名———嵬名原庸,是黨項族毅宗昭英皇帝的長子,我……是西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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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12 11:46:22

第九章 妾為蒲葦君當磐石(1)

  「我為長子。父皇年方十六,因年少貪歡,寵幸了一個身邊的侍婢,得了我。我誕下的那日,父皇大婚,迎娶皇后。母親曾說,我是在鼓樂齊鳴聲中來到人世的,然那鼓樂卻不是為我而奏。

  「正宮有主,不久我便添了弟弟。我雖為兄長,因母親卑賤,身份自是不能與皇后所出的太子相提並論。不知皇后動了哪門子的心思,同父皇說定了,早早地便送我去宋國習學。幼年背井離鄉,遠離父母,隱藏身份去敵國。我之不幸,約莫便是從那時開始了。我之幸,或許也是從那時便定下的。

  「父皇派了心腹不離我左右,既為人師,不叫我忘棄故土,又為長輩,照料我日常起居。於西子湖畔,田園放歌,那段日子竟是我此生最愜意的過往。也是在那裡,我識得了待年年。那會兒,她不叫這個名字,她叫什麼來著……我忘了,反正,也不是她的真名,不過是隨口告訴我的玩意。

  「不,不不,你別誤會,我不是……不是那種刻骨銘心,只是……只是很惋惜。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幾乎忘記了我是西夏人的身份,只當自己是一個宋人,愛上了鄰家的女兒。我以為待到成年,我會娶她過門,她會是我的妻,我們會在西子湖畔攜兒帶女,悄然便晃過了這一生。偏在這當口,傳來西夏的消息。

  「原來,我那身為太子的兄弟也是不幸。出世不多久,生母病故,父皇又封梁氏為後,梁氏又得一子。太子失了母后的庇佑,加之這層儲君的身份,在宮中的日子可想而知。更不幸的還在後頭,父皇英年病故。我那為太子的兄弟尚且年幼,朝中大事實為梁氏左右。她聽信外戚之言,欲派暗樁入宋國、大理探聽虛實。我那身為太子的兄弟竟主動請纓,親往宋國,帝王之位讓於梁後之子秉常。帝王年幼,太后攝政,梁後之弟梁乙埋擢為國相。

  「這些都是我那兄弟站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方才知曉的。而我的安寧,也至那時起全線崩潰。我那兄弟初入宋境,便被宋人盯上。梁太后為永除大患,將他的真實身份透露給宋廷,想借刀殺人。梁太后不知,宋人卻想到了更絕妙的計策———還是,借刀殺人。

  「以宋國王爺趙千歲為首一幫主戰派,一直有心擴大宋地,消滅鄰幫,打通西南要塞。大理早在他們的戰略版圖之上,如何尋機開戰,如何在傷亡最小的前提下一舉消滅段氏王朝,趙千歲早有部署,梁太后暗藏殺機的透露不過是給他提了個醒。我們這兩個來自西夏,留著黨項族王室血脈的兄弟便這樣被擺到了千歲爺的面前。借刀殺人———還是借刀殺人!

  「千歲爺的謀略是用西夏人暗查大理,一旦暴露便可聯合大理滅了西夏,一旦揪出由頭,便可直取大理———條件是助我們兄弟倆復闢為西夏帝王。我對王位不感興趣,自入了宋國,我便忘了自己黨項人的身份。西夏帝王,於我何干?可千歲爺握住了我的軟肋———待年年,我認定一生的妻。

  「我最愛的人的真實身份,不是從她嘴裡聽到的,竟是從萬般想利用我的賊人口中得知的———段遺哥———她是大理廢君段素興唯一的後人,大理君王的孫女兒,大理第十三代君王上明帝的堂妹。你去,或是她去。千歲爺把這個選擇擺在我面前———我去,或者她去?

  「寧可自己孤獨終老,也不想壞了她唾手可得的安寧———我去了,連最後的招呼也不曾打,就這樣選在一個黎明悄悄地去了。為了她的安寧,也為了徹底地將她遺忘。

  「是氣她嗎?雖不肯承認,還是氣的吧!氣她這麼些年的日夜相守,她都不曾告之我真實身份。那時候年少,意氣用事,憑心而為,實不曾站在她的角度,為她思量過。自以為,為了她的安危,寧可自己吃苦便是愛了。過了這麼多年,真正明白情愛之事才發現,原來再深沈的愛,再刻骨的情,比不過與之相交的一記眼神,敵不過驀然相守的一抹笑容。她不受,你愛再多也是無奈。」

  「當年,她是深愛你的。」端坐在他的身邊,聽著他的過往,瞭解著她不曾瞭解過的這個男人,密所忽然笑意滿面地對他說了這般話,「就是因為愛你,才不想告訴你,她的真實身份。她也想同你一般,忘記自己的身份,忘記龐雜的背景,忘記一切的陰謀暗算,只當你的青梅竹馬,只做你的兩小無猜。」

  他們的心是一樣的,皆是一樣的。

  「只是,時隔這麼多年,為什麼還是不說呢?」李原庸默默地搖了搖頭,「再見到她———自稱待年年的段遺哥,雖是驚愕,卻覺得無所謂了,覺得和她有關的一切都不再是那麼重要。說與不說,又有什麼區別呢?」

  「有。」密所無比堅定地告訴他,「你或許已經釋懷了,可她呢?若她還是放不下,你這一句話許會壞了她這輩子。」

  李原庸赫然想起,在大理初次見到待年年的那日,她曾對他說過的話———

  回到這裡,回到大理,靠近段氏王朝……我,單只為了兩件事,一是為了一個人,二則為了一句話。

  她給自己取名待年年,為了一個人,年年等待———她等的、她待的怕不是他吧!又為何還要為了那句話?

  捏了捏她的手,李原庸沒來由地笑出聲來,「好想你的稈稈酒、坨坨肉。」

  「我做了那麼幾年的菜,還從沒聽你誇讚過一句半句的。」

  「忍著不說唄!」他緊緊地攥著自己的手,竊竊地笑開來,「說了,就斷不了這個念想兒了。」

  她咧開嘴角,赫然笑道:「好好好,你歡喜,我給你做便是了。」

  「多做點,明日,我要請人吃飯。」

  「請客?拿我那點手藝招待客人,怕是怠慢了吧!宮裡那麼些廚子,隨便揀一個也比我好手藝。」她折過頭來問,「請的是什麼人啊?」

  「請客的不是我,真正做東的是王上,要請的嘛……是待年年。」

  他這一說,換得密所驚叫一聲:「王上請待年年小姐,如何使得我這份手藝?要是給王上丟了人,可就是我的罪過了。不若……不若……」她悄悄睇了他一眼,小小聲地嘀咕著,「不若你自己單獨請她便是了。」

  她這是在吃醋嗎?這個成天笑瞇瞇,毫無城府的小丫頭也會吃醋?

  這個念頭讓李原庸心頭為之一振,沒來由地高興起來,一手攬過她的肩頭,惹得密所趕緊往後縮,「別別別,別叫人看了去。」她現在可是王上的貼身侍婢,亂不得,亂不得,「李將軍,您可……僭越了。」

  又拿這話戕他!李原庸現在那個後悔啊,他是搬起石頭砸自己腳,腳指頭腫了,他還不好喊疼。

  手一伸,他只問她要:「還給我。」

  「什麼呀?」她打懷裡掏出塊帕子來,「這可是你還給我的,怎麼又問我要起來了?」

  裝,她就裝吧!李原庸不接那帕子,只管伸著手問她要:「你的東西,我還你了。我的呢?你給了我的東西便是我的了,還當真拿了不給了?」

  他眼尖地從她的腰帶裡掐出那絞了一半的荷包,手快地藏進自己的胸襟內。密所想要奪,已是不能,只得手忙腳亂地想從他懷裡要回自己的東西,「不問自取謂之盜也,從前你就沒經過我的同意便取了我的荷包,今兒個又是。」她說她絞爛了的荷包哪裡去了,鬧了半天被他偷了去。

  「反正這荷包都被你絞壞了,你不想要,我替你收著。我嘴笨,不會說,做了便是。」

  所以,有些話他不說,也無須說———做了便是。

  趁她忙著打他懷裡掏出荷包的工夫,他逮住她的雙手,拿出身為將軍的敏捷,傾身覆上她的唇。

  這一吻,遲了好些年啊!

  在她意亂情迷的當口,李原庸已然抽身而去,離了她幾步,他倒擺出將軍的架子來了,「稈稈酒、坨坨肉,明兒早早備下了,陪我一起宴客啊!」

  誰理他啊!

  不理歸不理,做還是要做的。

  稈稈酒、坨坨肉,密所早早地便備下了。

  不知何故,王上命她將這酒肉分了兩處,大正殿的庭院中放下一桌,永耀齋內又備下一席。

  一切置辦妥當,王上把她叫到跟前,「永耀齋內,有負王爺陪孤王待客。你就留在此地,同李將軍與客人作陪吧!」

  叫她陪的這客人不會是碧羅煙裡的那位絕世美人吧?身為奴婢,密所不便問,只是聽著。

  段素徽端坐在書案邊,隨手取了紙筆寫了幾個字,落了印,遞到密所跟前,「拿去吧!孤王前日裡說要賜你對食,這旨意……」

第九章 妾為蒲葦君當磐石(2)

  此話一出,頓時斷了密所的全部念想兒,她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明知求也不管用,可她唯有一試,「王上,王上,奴婢求您收回成命。奴婢……奴婢不能同任何人對食,奴婢……」

  「即使與你對食之人是李將軍?」

  密所一怔。

  段素徽露出難得的笑容,似是被她感染了,他也不禁彎起了嘴角,「你……要不要先接了我的旨意看看再說?我記得你是識文斷字的。」

  密所怯怯地接了旨意來,掃了兩眼———

  李原庸將軍多年代孤王守護王弟,後平定叛臣楊義貞,居功至偉。李將軍多年為國為君,至今獨身一人,未曾婚配。孤王憐將軍年長孤獨,特賜侍婢密所篤諾伴其左右,代孤王照料李將軍一應起居。

  「王上……」密所忘了謝恩,也忘了回應,只是癡癡地擡著頭,望著高高在上的那個人。

  不會又有什麼企圖吧?

  她杵在那裡悶不吭聲,段素徽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盤撥著手腕間的七子佛珠,他沒來由地同她說起了心思:「你是怕我拿這東西要挾李原庸吧?」

  確實,是。

  「你放寬了心吧!」他笑道,「這張紙,我既然賜給了你,便不打算同李將軍換回點什麼。要不然,我就直接賜給他了。」

  不懂他,密所完全不懂面前的這個男人———不懂他高高在上的驕傲,不懂他深藏不露的心意,不懂他適時而出的成全———成全公主和哥,成全儲君殿下和王妃,成全她和李原庸。

  而後,誰來成全他呢?

  「王上,那日……那日你帶我離開鬼字號死牢,你說……你說你很羨慕我,說這世上竟有這麼多人為我擔心,你說他日,若你有個意外,誰又會為你著急……」

  段素徽不自在地撇過臉去,不應她的話。示弱,向來不是他之所長。偏生有些時候,他還是會弱弱地露一小下。

  這一小下便被人逮住了。

  偏這會兒,外頭傳上話來———負王爺通傳,客人到了。

  段素徽有了借口,匆匆地站起身來,整了整衣冠便要去永耀齋。密所捏著那道旨意送到門口,漫不經心地嘟囔了聲:「我會為你著急的,就算他日你不是王上,我也會———與白彜無關,與主僕無關,單只為了你。」

  她的話鉤住了段素徽的腳步,偏過頭來,淡淡地睇了她一眼,他薄而淡的唇微微開啟:「別說得太早,我與李原庸是敵是友暫不可知。或許哪一天,頭一個想要我命的人———是你。」

  逕自走開去,他的臉上蕩出幾乎不可見的笑意———

  她,密所篤諾到底不是權謀之人。她不懂李原庸此人的性情,要挾,可以逼他就範,卻得不到他的心。不如恩賜這張紙,用恩情換回他的心甘情願,從此他段素徽便是他李原庸唯一的主子了。

  待年年未料到段素徽會宴請她入宮,也未料到與她對坐的竟是李原庸,更未料到陪客的居然是那日闖進碧羅煙的女子。

  齊全了,所有的驚愕一氣都全了,再沒有什麼能叫她動搖的了。

  安靜地坐著,瞥了一眼桌上的酒菜。李原庸早已替她的杯中斟滿了酒,那個闖進碧羅煙裡的女子別彆扭扭地杵在一旁,一會兒端菜一會兒取酒的,忙得不亦樂乎,就是不正眼瞧她。

  到底,還是坐不住了。

  「李將軍,你陪小姐坐著吧!我且……我且忙去。」

  「坐著吧!」不等李原庸開口,待年年先說了,「人都到了,還是安生坐著吧!」偏過臉去細瞧著李原庸,「你叫她來,便是坐著給我看的。現在人我也見著了,這酒菜不合我的胃口,這筵席……還是撤了吧!不吃也罷。」

  她起身欲走,李原庸卻按下了她手邊的碗筷,「我知你擔心他的安危,你大可放心,王上既然請他進宮,便不會在這裡要了他的性命。這個時辰,千歲爺約莫正在永耀齋同王上說話呢!遣我好生款待你,我自是要做得周全。」

  夾了一箸坨坨肉放至她的碗裡,他只是勸:「我知你吃慣了江南的美食,這些,就只當嘗嘗野味吧!」

  「野味?」待年年冷冷地瞧著相伴而坐的這二人,冷聲道,「這是彜族的菜餚吧?酸而辣,我吃不慣。」她刻意湊上前,靠近李原庸,貼著他的耳畔喃喃念叨著:「我記得你也是最好吃口清淡的,怎麼?在這裡的這些年,好上這口……野味了?」說著話,她瞥了一眼密所,後者亂不自在地低下頭來。

  很好,這便是待年年要的了。

  她再度退後,反問李原庸:「現在,我可以走了吧!苦留著我,咱們仨誰都不自在。」

  李原庸還是坐著,倒是密所看不下去了。她深知,若這次再別,他們日後相見,是敵是友,還是兩說。

  上前一步拽住待年年的衣袖,她真心誠意地相勸:「段遺……不不,待年年小姐,你且坐著,菜不慣,我命廚子再去做。你先同李將軍說會子話……說會兒話也是好的。」

  待年年冷漠地抽回自己的手肘,那份冷如一層外衣遮住了她的全部。旋過身,她隨心而為,這便要去———

  「我想保護你。」

  李原庸終於出聲了,她的腳步應聲而停,落在原地。

  「當年,一聲不吭地離去,我是想保護你,讓你遠離紛爭,可以自在地活下去———當然,那時候我也有些氣你,相交了那麼多年,你竟從不曾對我說開你的真實身份。想說就這樣走了吧!或許,你會因此而記著我,這輩子都記著我。」

  他終於還是說出了口,當著密所的面,說盡了藏在心頭這些年的感慨。

  「你說,此次你回來,是為了一個人,為了一句話———你要的這句話,我給你了;你等的那個人,他,來了嗎?」

  從來不曾展露笑顏的待年年竟扯了扯嘴角,拎出幾不可見的笑來,「李原庸,你變了。你的性情如你的口味一般,全都變了。從前,你好清淡,如今酸辣之物卻成了你的心頭好。從前你不愛說話的,更不擅長道出真心,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對我說出這句話來。我以為,我可以叫你生生地虧欠我,這輩子都虧欠我。」

  是什麼改變了他?身後那個看似怯弱,卻極具韌性的女子嗎?

  待年年步步走到密所跟前,頓住,沒由來地念了起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密所篤諾,你確是韌如絲啊,李原庸這樣的磐石都給你攀附得垛垛實實的。」

  調轉身,她便往宮門外而去。密所緊趕著兩步,想要喚住她,卻被身後的人拉住了,「李將軍……」

  「放她去吧!她一直在等的那個人身處險地,這頓飯,她斷是吃不下的。」他的手搭在她的肩頭,暖暖地透過衣衫滲進她的骨血裡,「叫我原庸吧!好歹,這個名字倒是真的。」

  從今起,在她面前,他都是真的,真真切切,觸手可得。

後篇 朗朗乾坤心無可藏

  酒盛在杯中,千歲爺只是看著,並不飲。

  段素徽接過他手邊的那只杯,一飲而盡,邊喝邊道:「這是彜家的稈稈酒,拿玉米、高粱、糯米釀製而成。我們如今擺出的架勢,看著喝得尊貴,卻不地道。真正的彜家,拿了麥稈插在酒裡,坐在路邊、蹲在田頭便喝上了。」

  他又斟了一杯,親自遞到千歲爺的手邊。他到底接了,呷了一口,蹙著眉放下了。

  「喝不慣?」段素徽輕笑開來,「是了,彜族喜酸辣,這酒的滋味也古怪,難為你了。若是喝不慣便放下吧!咱們單坐著說幾句清話便是了。」

  這倒深得趙千歲的意,他兀自開了頭:「王上今日請我入宮,喝酒吃肉還是次要的吧!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直說?直說便照直了說。

  「千歲爺入大理已有些日子,怎麼不來朝拜謁孤王啊?宋國與大理乃友邦,千歲爺遠道而來,孤王自是要設宴款待的。」

  趙千歲擺擺手,一派自在,「說來不怕王上取笑,此次前來大理並非為國為君,單只是為了……為了本王府裡頭一個走失的愛妾。」

  他靠到段素徽的耳旁,故作神秘地念叨著:「本王這愛妾啊,平日裡被我寵壞了,一個不順心,竟使起小性子跑到大理掛牌做了……做了花魁,還頭牌呢!

  「她這叫本王的顏面往哪裡擺啊?我一探聽到她的下落,便派人抓她回去。誰知她竟死活不買賬,萬不得已,我這才親自前來。這好勸歹勸,她還是不肯同我回去。王上,您說這女人怎麼這麼麻煩,有我無盡的寵愛還不夠,竟貪戀上王妃之位———她出身不明,如何做得了我千歲爺的正夫人啊?」

  一席話,將他來大理,不入朝且逗留不歸的緣由全都明晃晃地擺了出來,正正當當的。

  段素徽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理由夠充分,充分到讓段素徽挑不出刺來借題發揮。

  他以為段素徽這樣便會作罷,那他便太小看這個大理第十三代君王了。

  「怎麼會配不上呢?」他也湊到千歲爺跟前,故作神秘地回說,「千歲爺,您尚且不知吧!您那個愛妾———跑去碧羅煙掛牌做花魁的待年年小姐,那可不是一般人啊!是我大理廢君之孫,孤王的堂妹。說起來,那也是真真的公主啊!」趁著千歲爺喘息的工夫,段素徽再補一刀,「若千歲爺不嫌,我願保此大媒,成王爺美事。」

  千歲爺尚未緩過神來,卻聽身後傳來倉促的腳步聲聲,他猛地擡起頭,見待年年自宮門外疾步跑上前來。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她臉上一晃即逝的擔憂終究未曾逃過他的眼。

  段素徽在見到待年年的同時臉上漾起怒意,「孤王叫李將軍好好款待待年年小姐,他是如何遵王旨的?」

  待年年搖步上前,定在段素徽面前,並不去看身邊的千歲爺,只道:「奴家一個卑賤之人,如何進得了宮,受得起大將軍的款待?坐,也坐不是;吃,也吃不得。這宮中到底不是奴家待得起的地方,王上的心意,奴家謝過了。若是再無他事,奴家這便告辭了。」

  這話給了千歲爺契口,接著她的話,他也站起身來向段素徽拜別:「王上,賤內登不得大雅之堂,我還是攜她出宮吧!」

  強留無意,段素徽笑逐顏開地揮了揮手,「那孤王就不送了,改日咱們正堂設宴,同朝共賀。」

  千歲爺同待年年正欲走,段素徽忽然想起了什麼,命其左右:「孤王不便相送,也該派個人送送啊!這方是正理嘛!來人啊!請負王爺代孤王送別千歲爺。」

  此話一出,一直安坐在堂內的段負浪便再也坐不住了。段素徽有意將他擺在朗朗乾坤之下,他何處可躲?

  一步步走到場院裡,日頭出來了,暖暖地照在人的身上,卻曬不去骨子裡的寒意。

  見著他,千歲爺深深地凝望了他片刻,客氣地笑道:「負王爺留步吧!在下告辭。」

  轉過身的同時,他捏住了身邊待年年的手心,「願與我返回宋國嗎?忘記你廢君之孫的身份,忘記你曾是大理人,忘記……忘記李原庸。」

  「我可以忘記一切。」她與他並肩而行,並不瞧他,只是說,「你可以忘記稱霸天下的野心嗎?」

  他若是,她便是。

  「你是故意的。」

  段負浪迎著風站在段素徽的跟前,兩兩對峙,當中隔著不過十步,卻有一生之遙。

  「你故意將我引到千歲爺跟前,故意說那些話給他聽,你想讓他們認定我已叛向你,成為你的心腹———對嗎?」

  段素徽擺弄著腕間的七子佛珠,臉龐上漾起淡漠的笑,「你不是會相面嘛!相啊,相一相面,便該知道我的心思了。」

  段負浪忽而一個箭步猛地扎到他跟前,頓住,「你是在逼我,逼我站到你的身邊,與你為伍?」

  不錯,他不否認,明白告訴他:「我的負王爺,左右逢源可是件難事。你想既佔著負王爺的名頭,又做著宋國的暗樁,如何使得?我容得,千歲爺怕還容不下吧!」

  「我說了,單只要你一句話,我全部的身家性命通通交給你。」

  他問的那句話,他至今未答。

  「你愛我嗎?」再一次地,段負浪再一次地拋出了這句話。

  段素徽卻在短短的三步內,旋過身去,避而不見,「莫說傻話,我可是大理段氏王朝第十三代君王。退一萬步,即便今日我不在王位之上,身為堂堂男人,我和你……怎麼可能?」

  他話音未落,段負浪飛一般騰到他的面前,在段素徽尚未緩過神來的當口,他的手已經插到他的髮束內。微一使力,王冠脫落,他一頭的青絲隨風飛揚,閃了他自己的眼,也亂了段負浪的神。

  「還要繼續嗎?」段負浪湊到他的耳旁,枕著他的肩,他單問他,「如果我想,我可以在此地逼出你的真情。可我不想,我只想聽到你說———你,愛我嗎?」

  他向後退,一步步,退出由段負浪的氣息盤旋的境地,退出他的包圍。

  「你在逼我?」

  「你也一樣在逼我。」收起平常的玩色,段負浪與他面對面,站在同一條線上,「你逼我跟你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然你可曾顧慮過我的心意?你知我的,你知我為何躊躇到今時今日仍不對你下手,你知我為何幾經周折仍選擇窩在永耀齋裡,你知我為何放下一切單守在你身邊———你通通知道,卻只是利用,利用我這裡。」他指指自己的心口,「可你的心呢?」手臂一橫,指向永耀齋那高高懸掛著的,一人來高的丹青,素來溫文儒雅的段負浪近乎咆哮,「你的心給了一個死人,數年前便隨著這個死人而去了。現在,你竟妄想用我的心來填補你心口那個洞———你以為我也一併死了嗎?」

  他不吭聲,自始至終任他一人發瘋發癲,他只是不說話,沈默地迎接著段負浪掀起的這場狂風驟雨。

  若他以為,他忍得,這一切便終將過去,接下來的會如這大理的天兒一般風和日麗,他便錯了,地地道道地錯了。

  段負浪懨懨地笑開來,帶著一股子玩味,「不是說我善於相面嘛!我確是擅長,我相出來王上您大敵當前。不單是彜族、宋國,還有一支敵人已經深入你的心口,就紮在這兒。」他的手指戳戳他的胸膛,留下半句話便轉過身去向後退,直退了五十步,頓住。

  天氣大好,雲淡風輕,一派祥和啊!一如他今日的心境。

  心情好,用不著他的那句回答,段負浪也願意同他說幾句真心話:「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身份嘛!告訴你又何妨,我的確不是廢君段素興的孫子,然我確叫『負浪』,只是,我不姓『段』,我原姓『李』,後來祖上改姓了『嵬名』。我和李原庸一樣,是西夏人。」

  段素徽驀地抿緊了唇角,緊緊地盯著他,盯著他一臉洋洋得意。

  唯有段負浪,在離他五十步之遙的地方,兀自展露笑顏,「然,我和李原庸又不一樣。他的生母是黨項族毅宗昭英皇帝的侍婢,而我的母親卻貴為皇后,我乃儲君———蒼山洱海認定的儲君,西夏國的儲君。」

  風起,掀開他一襲的白袍。

  他驀然轉身走開的瞬間,未曾留意那艷紅的血正一滴一滴順著段素徽的嘴角滴落在他繡著金線盤龍的白衣之上。

  段負浪,不,西夏儲君嵬名負浪踏出百步之遙,離他漸行漸遠。五十步與百步又有何區別,終究是走遠了,終究是要離他而去的。

  如何其歡為段正明棄他而去,如姑母為王朝棄他而去,如乳娘為其歡棄他而去,如永嫻太后為素耀棄他而去,如素耀……他遠遠地撇開臉,遙遙地望著掛在那裡……永遠掛在那裡的丹青人像———到頭來,唯有你,素耀,唯有你自始至終於對我不離不棄。

  不離,不棄。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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