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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魂
大親王 | 2012-6-16 00:09:24

 去一個農場採訪一對因輸血感染艾滋病毒的母子。

  艾滋母子家居住的是三間磚瓦結構的房子。從外面看進去,是因為冬季的緣故吧,死氣沈沈。我剛走進院子,一位面容枯槁、三十幾歲模樣的女人打開房門迎了出來。沒等我開口,女人已經先說話了:「你就是昨天打電話來的那位記者吧?」我點頭,將記者證拿給女人看。女人瞥了一眼我手中的證件,並沒接過去,說道:「進屋坐吧。」

  女人叫韓梅,29歲,正是我要採訪的艾滋母子中的母親。

  我以為,被艾滋病毒宣判死刑的人應該是滿眼的淒傷和絕望,但韓梅的眼睛裡卻十分淡然和平靜。採訪在一問一答中進行得十分順利,韓梅彷彿在講述著別人的不幸,一直十分平靜地回答著我的問題。終於,在我讓韓梅回憶一下,當她剛剛知道自己感染了艾滋病毒時的情景時,她的嘴角悄然地抽搐了一下。

  韓梅是因為臨產到所在農場的職工醫院做剖腹產手術時,因輸入「艾滋血」而感染上艾滋病毒的。韓梅當時並不知情,剖腹產生下兒子肖陽波一週後,發著低燒的她就出院回到了家中。此後,她雖然經常發燒、頭暈,並時常莫名的嘔吐,但她和丈夫都沒有太在意,都理解成她是生產後沒有調養好,而對於也經常莫名發燒的兒子,夫妻倆也理解成是孩子體質不好引起的。

  4年後的9月,農場的一名女子生病到省城醫院治療時,被發現感染了艾滋病毒。省疾控中心經過排查,確定其是因在農場職工醫院輸血感染的艾滋病毒。由有關專家組成的治療組立刻對過去幾年在農場職工醫院輸過血的患者進行逐一排查,很快,韓梅和肖陽波被確定感染了艾滋病毒。當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員將這個消息告訴韓梅時,她難以相信,她緊緊地摟抱著4歲的兒子,歇斯底里地哭嚎著,整整一夜。第二天,韓梅抱著4歲的兒子,在丈夫的陪同下趕往省城進行封閉治療。車啟動,看著漸行漸遠的家,韓梅心如刀絞,她知道,這一走,她和兒子或許就難以再活著回家,而這個叫做家和家鄉的一切或者就將都成為最後的張望。她瘋癡般地盯看著車窗外的一切,房屋、街道、樹木……恨不能不錯過哪怕是一根小草。看著看著,淚水就模糊了她的雙眼。正沈浸在去大城市欣喜中的肖陽波見了,好奇地問韓梅:「媽媽,你為什麼哭啊?你不是說城市裡有好多高樓大廈、有好多的汽車,可漂亮了嗎?你怎麼還不開心啊?」

  ……

  韓梅對我講述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空氣一下沈靜凝重起來。我能夠感覺到韓梅心中的悲痛,我以為她會哭、會落淚。但是,稍頃的沈靜後,她輕輕一笑,說道:「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如此悲痛的時刻,還牽掛了陌生的我的感受,我的心絲絲地疼起來,無言以對。

  這時候,一個四五歲模樣的小男孩從外面推門進來,見到我,先是一愣,然後走到韓梅身前,將手裡的一對碗盤遞給韓梅,說道:「媽媽,我馮姨說這碗和盤子她家不要了,送給咱家用了。」韓梅接過碗和盤子,眼睛裡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悲涼和無奈,喃喃地說道:「這碗和盤子是鄰居馮嫂來給我送吃的時候端來的,唉!我家用過的東西,人家都不敢再用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看著眼前的小男孩,問道:「你是不是叫肖陽波啊?叔叔給你帶了幾本動畫書,你看喜歡不。」說著,我從包裡翻出事先買給肖陽波的動畫書,肖陽波接過書,立刻興奮地翻看起來。韓梅看了看兒子,一臉安詳地笑了,隨即,她講述起關於兒子的艾滋生活。

  韓梅和肖陽波到了省城的醫院後,就開始進行藥物治療。第一天,韓梅打上靜點,輪到肖陽波打。4歲的肖陽波說什麼都不肯扎針,他拚命地掙扎著、哭號著。幾名醫生護士按手的按手,按腳的按腳,用了5分鐘,才將靜點給肖陽波打上。終於安靜下來的肖陽波問韓梅:「媽媽,我們為什麼要打點滴啊?」韓梅回答著:「我們生病了。」肖陽波又問道:「我們生的什麼病啊?我們能不能死啊?」韓梅的心彷彿被萬支利箭穿紮著,嘴唇嚅動了幾次,沒能再說出話來。

  只有4歲的肖陽波安靜了沒多久,就開始嘗試掙脫胳膊上的針頭和輸液管,結果,滾針了,需要重新扎針。又是一番殺豬般的哭號與掙扎。最後,醫生給肖陽波注射了安眠藥,才順利靜點上。此後,每一天為肖陽波靜點都成為韓梅無法面對的痛苦,一天,當肖陽波又一次被強制注射了安眠藥才靜點上之後,她對一旁的丈夫說道:「我唯一的希望是自己能死在兒子前面。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我看不了兒子受的這種罪啊……」

  醫院生活,韓梅還能夠忍受,然而對於正處於好玩好動年齡的肖陽波來說,卻是百無聊賴的。一天,一名病友7歲的孩子到醫院來,肖陽波立刻跟在對方身後,形影不離。韓梅看在眼裡,疼在心上。她突然意識到,該是讓兒子瞭解病情的時候了,否則兒子極有可能在和其他小夥伴玩耍的時候不小心將艾滋病毒傳染給對方。

  她立刻叫過肖陽波,為肖陽波修剪已經夠短的指甲。肖陽波不解地問她:「媽媽,我手指甲都這麼短了,你怎麼還給我剪啊?」韓梅解釋並叮囑著兒子:「兒子,記住媽媽的話,你絕不能用手去撓別人,因為你和媽媽都得了艾滋病,不小心的話會傳染給別人的……」肖陽波似懂非懂地問道:「媽媽,什麼是艾滋病啊?」「艾滋病是一種很可怕的病,人得上就治不好了。如果你出血了,千萬不要碰別人,不然就會把病傳染給別人……」肖陽波沈吟了片刻,小大人一樣點著頭,說道:「媽媽,我記住了。我要是出血了就不能讓別人碰。」一會兒,他又問韓梅:「媽媽,那我們能不能治好啊?」

生命還沒有綻放,就要凋零。我突然打了一個冷戰,感覺有淚水要從我的心裡崩流出來,我急忙去翻找紙巾。而一旁的韓梅還在講述著。

  我翻出紙巾的時候,突然看到,一旁的肖陽波的鼻孔在往下滴血,我急忙伸手過去,想幫他止血。就在我的手就要觸碰到肖陽波鼻子的一剎那,他突然一把推開我的手,喊叫著:「你別碰我,你離我遠點,會感染你的……」

  我愣怔在那裡,腦海中一片空白。止住鼻血後,肖陽波再一次投入到我帶給他的那幾本動畫冊子中去了,我的心卻仍舊波瀾翻滾著。這個被艾滋病毒感染的小生命,可能隨時都會倒在艾滋病毒的魔掌之中,但他弱小的生命卻蘊藏著一顆博大的擔當心。

  我正發呆,一旁的韓梅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對我說道:「記者同志,你能不能幫我個忙,幫孩子找一家能接收他的學前班。我和孩子他爸找了幾家學前班,都不肯接收他。我們給他找家教老師,老師教了一天後就不肯再來了。這孩子每天都嚷著要上學……」

  說著,有淚水滑出韓梅的眼角。我終於看到了這個艾滋女人的淚水,卻無法將這淚水和脆弱聯繫上絲毫。病魔可能隨時都會奪走她的生命,可她依然對未來滿懷希望,依然對兒子滿心希望。

  我潸然淚下。

  艾滋病毒都無法讓那對母子放棄與絕望,而相對於這對艾滋母子,大多數人都是幸福和幸運的,那麼,優越的我們,還有什麼藉口沈鬱憂傷?還有什麼理由懈怠頹喪?

  肖陽波餓了,韓梅去為肖陽波做吃的去了。採訪暫時中斷。我望著在廚房中有說有笑的艾滋母子,他們的身上突然煥發出一種光彩,那是一種沐浴福氣、遭經劫難都無法腐敗或曲變的愛與希望所發出的光彩。地震、洪災、疾病、戰火……千年流光,萬歲輪轉,人類歷經重重災難、種種不幸,但卻奇蹟般地繁衍傳襲下來,應該正是秉承著希望與愛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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