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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2:57:30

【20.冤家路窄又相逢】

  山上男人居多,但偶爾還是會有幾個賊婆子的。偏偏有幾個賊婆娘厲害得沒話說,尤其是兩個當家還挺為女人們著想,於是就形成了個不成文的規定,公共場合沐浴要穿褲子。

  幾年下來,因為沒有出過什麼事情,於是就有人刻意地將該不成文的規定拋在腦後。也是,山上女人不多,且時常因為公差而下山辦事,女人不在的時候,男人們就成了山大王,想幹什麼幹什麼,大有「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架勢。

  不想今日寧非居然在場,以至於有的「猴大王」 被結結實實地吃了豆腐。那些規規矩矩穿了褲子的還能面不改色,只是搓泥的動作少許還是文雅了些。至於某些肆無忌憚的,偏偏為了強迫丁孝脫衣而追逐了半個山頭,致使其脫下之褲不知所蹤,一時間爭相走避,幸好山上種有粽葉,奪命似的摘下葉片捂住重點部位,夾緊雙腿倒退著藏進草木叢中。

  寧非繃著臉,各種念頭飛速地過了一遍。她實在是想不出來遇見這種情況是該尖聲驚叫還是裝作什麼都沒看見。最後實在無話可說,看見丁孝被幾個男人壓在草堆裡,可憐兮兮地掙扎著,這幾個都是練家子,身上肌肉堅硬結實得很,丁孝一時間被壓得好像翻了殼的烏龜,任是他四腳劃動,也無法掙脫開來。

  寧非臉色一沈,把幾個男人盯得一陣汗顏,說道:「他都說不願意了,你們強迫他做什麼,還不把人還回來。」

  幾個大男人哂哂地爬起身來,丁孝狼狽至極地起來,猶自恨恨地說:「你們給老子等著,居然敢這樣……」他髮髻歪斜,衣衫淩亂,被大雨淋得透濕,好像標準落湯雞一樣。胸口一大片都露了出來,隱約看去居然還是有胸肌的……寧非自己汗了一把,趕緊扯住丁孝衣袖低聲道:「別在這裡丟人現眼了。」

  說完急急忙忙扯住他轉身就走,適才揭開她斗笠的那名調皮青年維持著舉起斗笠的動作,寧非路過他身邊時說:「麻煩把斗笠還回來。」

  那人忙不叠給寧非扣到頭上,被熱水燙到一般跳走了。可憐那頂斗笠沒系牢,被風一吹,骨碌碌地滾下山去。

  寧非乾脆不要了,速速逃離此是非之地為妙。屋子距離此處不過數十步,她把丁孝拉回到屋子裡,把門咚的一下子踢上,不論是動作之熟悉俐落,還是態度之果敢堅決,都是丁孝未曾見到過的。

  門口關上的一刻,男人們終於譁然。

  「女人,新鮮女人!」

  「丁孝什麼時候帶了女人回來?」

  「怎麼辦,我被看光了!」

  「要她負責!」

  「真遺憾,她好像沒有注意到我健壯美好的肉體……」

  寧非和丁孝在屋子裡面面相覷,尤其是寧非,她覺得門外那些男人們根本就是不知所謂。

  丁孝乾笑道:「別介意,你會慢慢習慣的。」說著接過寧非手裡的傘放到一邊,因為自己身上的狼狽之狀,不敢多說,急急忙忙回自己屋子更衣去了。

  蘇希洵蹙眉沈思,丁孝帶外人上山的事情是向他報備過了的。他當時沒在意,交由許敏去查她的身份來歷。今日看見,居然好像是認識的。去年末確實曾在淮中京見過一面,沒想到他前腳才進山寨,她後腳就跟來了。

  他記憶力甚強,僅是在燈火昏暗處見過,現在因站在山上,僅能看見寧非一個側面,還是認了出來。

  旁人覺得寒氣逼身,不知他在打什麼主意。

  -----

  因這一件事,整個山寨都知道來了一個新鮮女人。

  丁孝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拖回屋子,不片刻就屁滾尿流般退了出來。一時間傳言四起,據說丁孝拐帶了個婆娘上山,據說這婆娘頗有姿色且性格潑辣,於是丁孝降她不住,現今她還是無主之花……

  換了一個環境,寧非不瞭解情況,覺得如同兩眼一抹黑。她隱約知道黑旗寨與淮安國是不同的,風俗習慣都不同,並且與淮安國裡的傳言也不符合。總之,是個超出了她和江凝菲常識範圍之外的地方。

  有句話叫做入鄉要隨俗,她連俗都不知道,還要怎麼隨。第一次與山寨寨眾們大規模的見面,居然遇見這種情況,寧非不由得憂心忡忡地思考,怎樣才是正常的反應,是上吊自裁還是當庭謝罪?不過中國古人有其聰明之處,有一句話是對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管外面情況如何,寧非打定主意,惹不起她還躲不起了嗎?反正她是純無辜的,躲在屋子裡不出去了,別人還能為難得了她了嗎。

  沒想到的是,山上人不但沒有說什麼諸如傷風敗俗之類的話,反而還對她產生了莫大的興趣,三不五時就有人在屋外探頭探腦,甚至還有人天不亮在外面唱起情歌,歌詞之大膽,人數之眾多,弄得丁孝和寧非都是一臉囧然。

  數日後,許敏尚未回山,寧非已能如常自理。為了防止「打擾」,丁孝在歸他支配的幾間房屋和曬藥場院週邊了圈一人高的圍欄,又用荊棘在欄頂圍繞一圈,既防止偷窺,又防止夜襲。他對逼迫他脫衣的男人們心存氣憤,憑藉這股惡氣,一人單幹居然數日就完成了這個工程。

  寧非思慮著,自己也算是在此暫居,成天吃丁孝的喝丁孝的不是辦法,多少要回報他一些才能心安,於是丁孝回來處置草藥時就跟在旁邊學著。不數日學會了制蜜丸、散劑的粗制方法,每日丁孝外出采藥,她就在廚房裡熬制草藥濃湯、煉製蜜蠟。

  這日陽光大好,丁孝要到幾個山頭外的鹿過崖採摘岩耳和早春茶葉,寧非將屋子裡掃除了一遍,暫時沒有事做,搬了把椅子,在小小的場院裡曬太陽。

  院門忽然被敲響了,寧非從院欄間隙看出去,見到是個有些眼熟的男人。略回憶就想起,是那日下雨所見的「二當家」。

  為了避免上次的慘況,丁孝這幾日給她惡補了山上的常識,得知山上的大當家姓葉,二當家姓蘇。寧非想,看來就是淮安國裡用來嚇唬小孩的「葉牛頭」和「蘇馬面」了。

  因為牛頭馬面的名號太過驚悚,此刻她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心想這二當家和馬面真是半點關係都拉不上,黛眉斜飛,目如含霧,倒像是男狐精一般,偏偏邪氣裡還帶著點正氣,讓人形容不出是什麼味道。

  她趕緊起身走到院門伸手去開門閂。

  丁孝善藥,蘇希洵以前常來這裡挑揀合用的藥材。當時不設院門,可以隨意進入。如今不過來了個女人就變了樣子,讓他等得十分不耐煩。乾脆撩起下擺,直接飛身躍入場院裡去。

  一眼就看見寧非站在門口拉門閂,更生不忿。他在淮中京初見她時,就覺得這女人生性懦弱,與他很不對盤,今日再見,更是覺得她改變了丁孝的處事法則,令人生厭。

  寧非聽到衣袂響動的聲音,回身一看,原本在院外的男人正站在場院中央,一雙烏黑烏黑的眼珠子動也不動地瞪著自己,神情上滿是不樂意。

  蘇希洵再不樂意,一點禮儀還是有的,說道:「你忙你的去吧,我到這裡挑幾味藥草就走。」

  寧非與蘇希洵曾有過一次面會,可惜光線昏暗,蘇希洵看清了她,寧非卻對此人沒有任何印象。當此時,她看這個男人既是山寨裡坐第二把交椅的,不好違抗,更何況她也沒有能力違抗,於是趕緊避進自己的屋子。

  她如今對這座山是抱持了敬而遠之的態度,那日雨中觀景,事後悔之不及,如果當機立斷扭頭就走,斷不會生出許多事端,只可惜悔之晚矣。

  蘇希洵先到風房裡尋了幾味風乾藥物,又到場院裡挑了一些,用皮囊分類紮好。臨走時看到寧非所在的屋子,房門虛掩,停住了腳步。

  他想起自己帶葉雲清離開淮中京時,曾經配了一小瓶調氣補血的藥物給她服用,如果按時服食,如今身體當能大好。可是適才看時,分明是印堂灰紫,唇色發白,不但沒好,反而越發加重了的樣子。

  蘇希洵好奇心起,將藥囊掛在場院的椅子上,提步推門走進寧非所在的屋中。

  寧非驚愕地從床上站起,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他進來作什麼。眼見這男子進來之後盯著她左看右看,就是不說話,弄得她莫名其妙裡夾雜了忐忑不安。

  蘇希洵的目光讓她直覺地想起「不懷好意」這四個字,真個是像盯上了青蛙的毒蛇,看上了小雞的老貓。

  不能怪寧非太過被害妄想症,實在是環境陌生,再遇上個素未謀面的男人……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想要安全過活實在是太艱難了,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事事都要靠自己,只有萬分小心才能確保平安一路。

  以前所看案例,有的姑娘遇到惡人,不先考慮退路就口出惡言,說要報警要報復,或者是激烈反抗激怒了惡徒,結果最後不是被棄屍荒野就是被大卸八塊。眼前這人看起來還算斯文,至少沒有滿面橫肉相,但並不代表他心理狀況就很正常。寧非可好好記得呢,《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裡那個斯斯文文的男人,暴力起來簡直不是人。

  她心裡翻江倒海,面上不動聲色,開始仔細思考對策。

  蘇希洵哼地冷笑道:「你以為我會對你做什麼嗎?」

  寧非沈默地想,她都儘量不動聲色了,居然還是被看出來了嗎?

  蘇希洵半眯起了眼睛道:「倒是個有點膽色的。」

  寧非繃緊了心裡那根弦,直覺地覺得自己這回遇到了天敵。丁孝曾經對二當家推崇備至,說山上大當家時常遭人挑釁,二當家卻是沒人膽敢不服的。究其原因,是因為挑釁了大當家的權威還能死得很愉快,而挑釁了老二,那就是想找死都沒有門路。難怪淮安國裡關於他的傳聞會那麼多,若是在她前世那個環境,這種人會在同業裡混得風生水起,隨隨便便就能陰人陰到陰溝裡,而被陰的還會以為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最後的依靠。

  蘇希洵往前走來,微彎了下腰,捉起寧非的手腕。她倒吸一口涼氣,強壓下噁心沒有甩開。眼見他只是將四根手指托住手背,拇指按在關脈上,稍微放下心來。可是這觸覺,涼冰冰的,沒有人的體溫,就像是被一條鏟頭花皮的毒蛇纏繞在手腕上一般。

  蘇希洵有些驚訝地擡眼看她,直直看入她眼睛深處,過了盞茶時分才問:「你似乎很厭惡我?」

  寧非禮貌地笑笑:「哪裡哪裡。」

  蘇希洵道:「你的脈搏很快。」

  「是嗎?天生的吧。」

  「……」

  蘇希洵說不出地煩悶,和寧非說話就像打在棉花裡使不出力氣。不論如何挑釁都不見懼色,不單是懼色,連驚訝、愕然、憤怒都沒有,難不成還是個木頭人不成。

  蘇希洵看著寧非一臉警惕地看著自己,偏偏就像欲拒還迎的歌伎。

  他偶爾會下山,有時候會到煙花之地。那裡是逢場作戲的場所,他在裡面舒心愜意,如魚得水。只有在那種地方,才能真正脫離了責任,忘卻了日常煩心事,不用再想著與奸商爾虞我詐的事情,不用再想著哪批貨能下手而哪批貨是難啃的骨頭。

  歌伎們施展渾身解數,只為討得恩客歡心,有時候為了提高身價,不惜使出毒計踩在姐妹頭上。人生百態就在那種場所裡盡展,有的人看不透,有錢便去那裡尋歡作樂,一朝淪為街頭乞,便是前恭後倨的好戲連台。

  蘇希洵喜歡挑一個角落坐下,點上一壺小酒,慢慢品上一夜,單看那些粉黛釵環之下是如何醜陋的面目。

  蘇希洵只會在遇上女人時才表現得尖刻惡劣。他知道自己這個毛病,不過無關緊要,不改變也沒關係。

  他不是在黑旗寨裡長大的,曾經是嶽上京蘇氏宗家這一輩的嫡子。雖是正妻所生,可父親偏愛二房妾,對他和母親向來不聞不問。母親過世後,他隨葉雲清一起上了黑旗寨,至今已有十年。

  那日在徐府見到寧非,知道是徐燦的二房已生不悅。而後得知她居然讓葉雲清與她共臥一床,更是認為此女水性楊花不是好貨。前幾日大雨那會兒堅定了想法,試問,有哪個女孩兒家會呆在那種地方,還看得津津有味一般。

  此際,他心裡生了鄙夷,冥冥中冒出捉弄人的惡劣想法。忽然伸手托住寧非下顎,不待她反應,一把將人推倒在床上,壓住她,看著她烏亮亮的眼睛裡閃爍的光彩,然後噬咬一般地親上去。無聲地舔舐她的唇線,描摹精緻的唇形,染得上面一片亮澤。

  寧非如遭雷擊,她從沒有被人這麼親密地接觸過,並且是不帶尊重的褻玩。這種感覺令人非常非常的不愉快。

  可是掙扎不得,蘇希洵的力量大得不像人類,直長的腿壓制了她的下半身,單手控制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撐在她腰下。

  半晌,蘇希洵笑眯眯地擡起頭,看著身下人煞白的臉,問道:「喜歡嗎?」

  寧非死死地瞪著他不說話。

  真是無趣的反應,蘇希洵想。院子裡傳來有人推門的聲音,然後聽見丁孝在外面大聲問:「咦,今日怎麼沒上門閂?」

  蘇希洵想了想,還是把寧非放開了,站起身來,身上的衣服絲毫不亂。寧非的頭髮都被他壓散了。

  寧非坐起身來,沈默地整理頭髮。

  蘇希洵看著她也站起身,走到屋角找到臉盆,一路上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深覺無趣,不由問道:「就這樣算了?」

  寧非就著臉盆,狠狠地吸了一口水,咕嚕咕嚕地漱起口,拉開門往外面噴出去,差點射到往這邊走來的丁孝。丁孝叫道:「你這是幹什麼,漱個口都能漱出殺氣來!」一看蘇希洵居然在寧非屋裡,又道:「老蘇,你過來是找藥的嗎,我今日采回幾種稀罕物。」

  蘇希洵掃了他一眼,扭頭不語。過不多時忍不住又去注意寧非。

  寧非此時已擦乾淨臉,把門拉得大開,往外面走去。

  蘇希洵終於忍不住,再次問道:「你……就這麼算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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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2:58:06

【21.夫唱婦隨好恩愛】

  蘇希洵將藥囊背起,看見寧非轉頭向廚房去了,而丁孝一臉不明所以然的樣子,不便多言,拱手告辭而去。

  寧非想,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不論到哪裡都有渣男的存在。先是一個徐燦也就罷了,那是江凝菲惹下的麻煩。這個蘇馬面,簡直不可理喻。她不一會兒找了把砍刀出來,丁孝一看她目泛凶光的樣子,想起那日雪地相遇,她一人一馬在前,數狼尾隨在後,也是這樣氣勢洶洶的,心裡突的一跳忙問:「你這是要幹什麼?」

  寧非看見蘇希洵已經不在,冷笑一聲:「放心,我不是去砍人。只是這柵欄可以不要了。」

  走出院子的蘇希洵只覺得背後一陣寒風吹過,頓時起了層麻麻的雞皮。

  丁孝道:「沒有這柵欄,以後又是人人可以隨意進出。」

  「沒有這柵欄照樣可以隨意進出,並且進來了還可以肆無忌憚地想幹什麼幹什麼。」

  「想幹什麼幹什麼……」

  「而且影響也不好。」

  「影響不好?」

  「還是拆了吧,家裡都沒柴禾了。」

  -----

  忙碌了一整個晚上,蘇希洵好不容易終於將案臺上的事情都做完了。

  他對外面說道:「事情辦完了,上來領回去吧。」不多時便有人從竹閣下跑上來,推開門口,將案臺上的文書匣子搬了出去。領取文書匣子的使者下了樓,樹叢間就有黑衣侍衛跟著他往下山的路去。過不了多久,這些文書將會從水道運往嶽上京,直接入宮遞呈禦覽。

  這樣的生活不多不少,已經過了十年。

  十年前,他還是蘇家裡可有可無的一員,空有一身本領而無處可用。葉雲清算是他秘密的朋友。如果讓族裡知道他與皇族有關係,或許不會遭受到那樣的事情吧。可是正因為這樣,蘇希洵從不讓葉雲清公開與他的聯繫。他不願意自己的朋友也成為那些人利用的籌碼。

  山嶽國偏安於多山地帶,土壤紫黑肥沃且鹽鐵豐足,百姓安居樂業,不思外拓疆土。然而淮安國卻不滿足於江南魚米之鄉,數百年間屢屢開啟戰端,令山嶽國苦不堪言。

  就算如此,山嶽尚商,淮安尚武,這是數百年裡延續下來的,想要山嶽百姓忽然之間拋棄禮樂執刀槍參與征伐,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若不使得全民皆兵,憑淮安國目前節節攀升的國力,山嶽國土定會被逐步蠶食。

  葉雲清已經被皇帝允許進入議事房聽議朝政,每逢與蘇希洵在一起,總是愁眉不展。

  那年正是中秋,蘇希洵與葉雲清在屋頂上對飲,酒興上來,蘇希洵忽然說:「我們去建個寨子吧。我們二十年前被大敗於槐下,議定永不得在邊界樹立軍營。既然淮安不許我們立軍營,那我們立匪寨總是可以的了吧。反正都是換湯不換藥的事情。」

  一句話引起了一夜長談,第二日酒醒後悔不叠,可惜葉雲清早已聽入心裡,深以為然,不等蘇希洵點頭同意,就稟明皇帝,將他五花大綁地綁上了雁過山,此後就過著亦兵亦匪的生活。

  蘇希洵年輕時,曾經有著各種各樣的夢想,他不需要家裡人的重視,不需要考取功名利祿。每日有三餐飯填飽肚子,有片瓦可以棲身,就很足夠了。然後他可以輕輕鬆松地,牽一頭小毛驢,走遍山嶽各個村寨,看遍美景喝遍美酒,渴了就找一眼山泉,餓了就獵一頭小鹿。那樣自由自在的生活才是他最喜歡的。

  而不是現在……他腦袋裡嗡嗡作響,從理想裡回到了現實。鬱悶地揉揉額頭,耳鳴的情況還是不見好轉。最近要考慮的事情太多,將葉雲清接回來到現在都沒好好休息過,奔波往返於雁過山與周邊郡縣之間,實在有種一截蠟燭兩頭燒的感覺。

  周邊郡縣都是新征的兵源,哪裡都不願意把軍隊劃撥上山。眼看這一批的匪兵快要到期返鄉,到時候青黃不接,恐怕不能抵禦新一輪的剿匪。

  他為自己沏了一杯熱茶,走到窗臺前拉開靠山崖那面的窗戶,山風便呼呼的灌進來,手心裡的茶熱騰騰的冒著白霧。黑暗裡,山崖下的濃密樹叢都顯得深淺不一的烏黑濃重,仿佛巨大的破口,那一端是通往地獄的深淵。蘇希洵喜歡這樣的感覺,腳踏實地站立著,可是眼前是危險,是啊,眼前到處都是危險。

  做起這麼大一個山寨,危險重重。如果讓淮安拿到確實證據,肯定會舉兵來犯。於是蘇希洵每年都有近三分之一的精力放在了擾亂視線的工作上,一忽兒在淮安散播黑旗寨是山嶽軍營的消息,一忽兒又散播山嶽各郡圍剿黑旗寨的消息,過往商隊不論是從淮安出發的還是山嶽出發的,一視同仁地打劫,只不過所有戰利品大部分都納入了嶽上京的公庫。

  他現在在擬定一個計畫。既然匪兵不能長久,那麼就乾脆建立起真正的匪幫,春末開始就向全國招納婦女上山,兵丁們有了家眷,就不會老想著下山歸家了。

  門口被咯咯地敲了三下,蘇希洵說道:「進來吧。」

  門開處,走進一個墨綠裝束的少年,將一個包裹和一柄弓一個箭囊拿了進來,放在書案上道:「二當家,你要的東西我已經拿過來了。」

  來人是蘇希洵這兩年培養的一個貼身護衛,名叫阿剛。資質上佳,輕功尤其出眾,更難的的是,他在處置事情上比其他同年齡的人要有頭腦。

  蘇希洵回到案前,將茶盞遞給阿剛道:「我還沒喝,現在溫的,你潤潤口。」說完騰出手開始翻檢案上的東西,隨口問道,「沒被人發現吧?」

  「我辦事,您放心。我進去的時候,丁大哥都沒發現,在地窖裡擺弄他的寶貝藥物呢。至於那個女人,睡得很熟,沒發現她的東西被拿出來了。」

  「做得很好,你就在這裡坐一會兒,我看完你立刻送回去。」

  蘇希洵最後在包袱裡找到一張包得整整齊齊的紙,張開一看,是一封休書,下面簽有徐燦的大名,蓋了他的花押。

  休書的內容比較熟悉,他有點印象。最後恍然大悟地想起來,他曾經因葉雲清的要求寫了一封「休書」,那天夜裡還曾就休書該怎麼寫展開了激烈的討論。他當時惡言惡語地說徐府二夫人要休書是看著過幹癮,哪想到居然被她弄了一份真的休書出來。

  他仔細查驗,看不出簽名花押有不妥當的地方,心想,也許是她把那份休書謄寫了,然後激得徐燦發怒,終於同意簽押了吧。

  他將紙張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回信封。再看那件灰藍的休妻服飾,戶籍遷轉文書,通關文諜,全部手續都是備齊的,更覺得不可思議。看來是真真正正被休出府來了,可是為什麼臉上不見哀戚?反而好像很輕鬆瀟灑的樣子。真是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一個女人。

  最後拿起那張長弓,發現弓身上還染有乾涸的血跡,因為融入了硬木纖維之中,清洗刮除不掉。顯然是經過一番惡戰的。

  他問:「阿剛,這把弓也是她的?」

  「應該是吧,我以前去丁大哥家裡,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弓和箭囊都是掛在那女人屋子裡的。」

  「……沒聽說過她還會用弓。」

  「我也看不出來,山上的女人比她粗壯多了,能用弓的也不多。」阿剛說。

  「總之,就先如此好了。丁叔丁嬸現在都不在,我們要多幫丁義照顧一下他家裡。」

  「二當家,您放心,交給我沒問題的。」阿剛說完,忽然想起一件事,皺起眉頭十分失望地說,「看來接了這個任務,我連下山都很難了。」

  「下山,下什麼山?」

  「山上防瘴的甘膽草已經用光了,桔梗也差不多的樣子,還有綠豆也需要進了。前些日子我爹還說要跟您報備,準備進淮安文廣郡收購一些。」

  春末至秋初天氣炎熱,是雁過山瘴氣最重的時節,每年都要儲備防瘴排毒的藥物。山嶽國雖然也產桔梗和綠豆,但總比不上淮安國的質優價廉,於是總要從山庫裡拿一些銀錢到淮安購入。

  蘇希洵點頭道:「你若想去也可以,想她一個女人,應當掀不起什麼風浪。」

  -----

  早春將過,天氣暖得很快,寧非的冬衣馬上就要換下來了,這又是一件難事。她這兩天有點發愁,上了山之後,她找不到自己可以幹的事情,雖然身上還有幾片金葉子,不過山上的必需用品是定時發放分配的,有金子都沒處用。

  犯愁,真是犯愁,難道從今開始,她就要靠吃軟飯維生麼。丁孝脾氣再好,她都是會覺得心中含愧,前些日子天寒水冷,連衣服都是丁孝笑嘻嘻地抱出去洗了的。

  丁孝看出她心裡有事,這日早飯和她說道:「這幾天天氣暖和了,你氣色也比前些日子好很多。不過我不指望你能挑水打柴,這些活兒都是男人做的,你幫我抄錄一下藥名,做些分類整理就是。」

  寧非點頭道:「這活兒很好,要不我真想不出自己可以做什麼了。」頓了會兒又道,「這幾天我覺得力氣回來不少,總是躺著坐著也不是事,沒病都要養出懶骨頭病來,等天氣再暖和些,連洗衣擔水的事情也交給我吧。」

  丁孝驚奇道:「換洗衣物交給你沒問題,可是擔水你能做得來嗎?」

  寧非說:「我在鄉下的時候可是做慣這種事情的,那時候用的桶比這裡的都大。」

  丁孝半信半疑:「既然你這麼說了,那就這麼辦好了。可不要到時候擔不起水哭鼻子,不過你要是在山道上摔斷了腿,我倒是能幫你正正骨,外傷骨傷我最是拿手。」

  「……丁孝,你真的很欠扁啊。」

  「欠扁?」丁孝疑惑著,不明白什麼意思,寧非別了他一眼,站起身收拾碗筷去了,留他一個人迷糊。

  丁孝與其「娘子」夫唱婦隨、和諧恩愛、舉案齊眉的事蹟很快傳遍了整個山寨,不少人慕名而來。

  各行各業都有「農閒」、「農忙」之分。對於山寨匪徒而言,冬天是最最清閒的時候。淮安國的商人每到冬季就成了冬眠的青蛙,縮進窩裡不露頭,匪徒們成天無所事事,只能在大小匪頭們的調教下操練操練再操練,變得皮糙肉厚個個欠扁。

  整個冬天一過去,到了草木蓬生的春天,男人們就成了發春的公貓、發情的雄狼,四處躁動著叫囂著找點兒不同尋常的發洩點。

  那日大雨之後,丁孝金屋藏嬌的事蹟早已風傳,現在再聽說那位「小娘子」每日必隨丁孝在場院裡分揀藥物,丁孝幫人配藥時則幫襯著記錄取藥,個個如打了雞血一樣的激動,紛紛前往丁孝家近距離一看究竟。

  寧非很有涵養地大筆一揮,將配藥單子錄好,對眼前的男人道:「你叫什麼名字?」

  眼前男人是個絡腮大胡的壯漢,鬍鬚還有捲曲,像極了傳說中的李逵,總之是個讓你一眼過去第一印象就是「此人吃面必有麵條流落于其鬍鬚海洋之內」感想的人。

  該人坐在丁孝那邊的方桌前,丁孝還在翻檢他膝上的傷口,可是一雙骨碌碌的眼睛直盯著寧非這邊,聞言,立時拋了個飛眼,生怕嚇著人一般放輕了聲音道:「鄙人尊姓牛,大名大壯。」

  丁孝目瞪口呆地道:「牛大壯你悠著點行不,什麼時候說話這麼細聲細氣,況且‘尊姓牛大名大壯’,有你這麼說的麼。」

  寧非道:「是哪幾個字?」

  牛大壯舍了與丁孝爭辯,趕緊道:「很牛的牛,很大的大,很壯的壯。」

  寧非無語,半晌方道:「人如其名啊。」

  「那是當然!」牛大壯挺胸凸肚道。

  丁孝歎:「這日子沒法過了……」

  阿剛和一眾年輕人趴在窗洞前往裡面看,一幫人樂呵呵地低聲議論:「丁大哥不老實,總是說什麼事也沒有,我看他們很合拍啊,正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樣子。」

  「就你喜歡掉書袋,丁大哥不是雞也不是狗,這麼說根本不恰當。」

  「不過……啊,淮安來的女人就是好啊,看起來多溫順,又安靜又乖巧,比俺家老娘強多了。」

  「小心別被你娘聽到,否則,哼哼……」

  「是兄弟就別賣我。」

  阿剛笑嘻嘻地和一眾小兄弟混在一起,心想,這女人很陰險啊,表面功夫做得很好,大家都被騙了吧。

  他現在是被蘇希洵委以重任,要負責觀察寧非是否有異常舉動,兼且聽說她不但勾搭上了丁孝,還與葉雲清有過非尋常的往來,心中早已存了先入為主的觀念,一心想揪出寧非的小辮子,為黑旗寨掃除一個隱患。

  如此觀察了幾天,寧非卻沒有任何異動,乖乖地呆在家裡,即使出去也只是跟在丁孝後面去認路而已,根本不可能與淮安來的細作有接觸。再過數日,在一個陽光充沛的早上,寧非突然提了兩個桶和一條扁擔出了門。

  阿剛住在丁孝家附近,聽到開關門的聲音就探出了頭,出乎意料,今日出門的居然是他緊逼盯人的女人,心中一跳,暗忖道:「丁大哥昨夜分揀藥物睡得很晚,現在都還沒起來,她特地早早出門,必有蹊蹺。」

  於是一路遠遠地尾隨在後。

  遮遮掩掩走到一個岔道,忽看到有人從叢林裡走出,正是蘇希洵。

  蘇希洵看見他就道:「阿剛,你做賊呢……」

  阿剛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蘇希洵略有所覺,順他目光看去,看見寧非倒提一把扁擔,手拎兩個木桶,一晃一晃地往山溪那邊過去。因聽到身後有人說話,寧非不經意地回過頭,阿剛連忙對蘇希洵說道:「我在外面耍了一夜,要趕早回家。否則要是被我爹發現了,不打斷我的腿才怪。」

  蘇希洵笑道:「那還不趕快回去!」

  說罷,拎著阿剛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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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2:58:58

【22.壓寨奶娘的心事】

  「她今天怎麼出來了,昨天還聽說她不生事不鬧騰,乖巧柔順的。」

  「誰知道,看樣子像是出來擔水,不過就她那小身板子,不被壓塌了才怪。我想著,或許是因為她今日要有‘行動’了。」

  蘇希洵疑惑道:「不能吧,她才上來幾天,能查到什麼啊。」

  「跟著她,到時候不就知道了麼。」

  蘇希洵自從上山后,就很少親自做這種偷雞摸狗一樣的事情。他在淮中京入皇宮盜藥時,照樣肆無忌憚地鬧得滿城皆知,現在不但躲得偷偷摸摸,並且跟蹤的對象還是個女人。不過他不覺得心裡有愧,反而興起了一種興奮。跟蹤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像是吃飯睡覺一般簡單,屏息靜氣放輕腳步隱藏身形,樣樣做得頂尖兒地好。

  寧非是真的什麼都沒注意到,她要知道身後跟了兩個尾巴,冤都要冤死了。今日出來的確不是有啥異心,而是想到江凝菲以前做童養媳時,每日必到河邊擔水回家,家中粗活重活一力承擔。這個身體現在如此不濟,如果加以鍛煉,也許能夠恢復往日的利索。

  還沒到山溪邊,聽到了潺潺的水響,其中隱約有男人發出掙扎般的唔唔聲。她想起丁孝囑咐的事情,停下了腳步,對山溪那邊喊道:「那邊有人嗎?」

  不多時,就聽到那裡傳來人聲:「是女人!快快快,你這混蛋,把我衣服拿過來。」

  寧非聽到此處,知道果然有人在那邊洗澡的,乖乖兒停在那裡不動了。阿剛看得拿不定主意了,也許真的是來擔水的,不然那邊都是山上的人在洗澡呢,她過去能和什麼人接頭?

  寧非等了不多時,聽到撲騰撲騰的聲音,一個頭髮上濕淋淋的並且衣服都沒穿整齊的漢子低著頭一溜煙般沖過去了,緊接著幾個漢子炸騰著從後面緊跟了上來,又笑又鬧,經過寧非身邊時,驚奇道:「這不是丁孝綁上山的便宜夫人嗎?」

  寧非看得有趣,問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前面那人好像很羞惱啊。」

  幾個男人哈哈笑道:「他打賭賭輸了,按約定……」說到此處,互相間看了一眼,仰天大笑,不約而同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又怕寧非誤會,連忙有人補充道,「你放心吧,不是對他做了什麼壞事,真的,只是在他屁股上刺了幾個字,他以後回家給他家那口子給看到了,得笑到死。」

  「你說的什麼話呢,在大妹子面前哪裡能提那屁不屁的。」

  「不叫做屁股,那還能叫做什麼?」

  「要叫尊臀。」

  寧非乾笑著道:「我沒那麼大好奇心,只是看著覺得很有意思的樣子。」

  男人們看到她拿著水桶,有人問:「大妹子是來擔水的?丁家大哥也真是,這種活兒怎麼能讓你來做,桶給我們,包管立刻給丁孝的水缸裡滿得再裝不下水。」

  寧非道:「哎哎,謝謝了,我好不容易征得他同意過來練練手。」

  眾男人咋呼著不信她還能提起兩桶水來,寧非無奈已極,只得任他們跟自己到了溪邊,讓他們看著自己裝了半滿的兩桶水,掛上扁擔兩頭,然後上肩。

  兩桶水乍一掛上肩去,還有些不適宜。江凝菲以前擔水是幾乎滿桶的,回到家中水都不潑,現在還是退步了許多。這種生活其實真的不錯。生活本來就是辛苦的,不同的是辛苦的是身體還是心靈,寧非是寧願累死自己也不願意再回到江凝菲以前那種生活的,成天鑽營著獲取男人的寵愛哀憐,簡直太痛苦了!

  寧非那個時代,有很多話本故事,有一個賢妻故事講的就是類似于江凝菲的,有個商人納了妾,正妻看著那妾覺得很不順眼,趁男人出去行商時尋由頭將妾重重責打了一頓。等男人回來,妾順從隱忍地什麼都沒說。忽然有一天,家裡遭了匪賊,妾指揮僕人圍追堵截,自己抄起棍子把那些匪徒打得屁滾尿流,眾人方知原來她武藝超群。妾備受讚揚,成就一段傳奇故事。可是這樣活生生地把自己給束縛在三從四德的框架裡,那個妾心裡是真正甘願的嗎?至少,江凝菲臨死前,終於生出了懊悔和疑惑。(感謝讀者xiaok5757幫助查詢,這個故事出自《聊齋志異•妾杖擊賊》)

  男人們驚呼著:「看不出來!實在看不出來!」

  山上女人被寵得娘娘一般,還真少有挑得如此俐落的。這時候想起丁孝不斷跟他們重複的「殺狼事件」,盡皆大驚失色道:「丁大哥說的莫非是真的?你一個人殺了兩頭狼嗎!」

  那日寧非一人對付六狼,後來丁孝只看見兩頭倒斃在附近的,也就這麼以為了。

  一人道:「丁孝那傢夥慘了,娶了個力大無比的娘子。」

  寧非無可奈何道:「他什麼時候與我結親了?我不過是一個棄婦,被他好心揀了回來。」

  「當真?丁大哥確實與你沒有關係嗎?」

  頓時引起更大的騷動,開始有人嚎著:「嗷嗷嗷,機會來了!」然後男人們歡樂地包圍住她,不斷地詢問她諸如年齡、生地、家中父母的情況。

  寧非一隻手穩著水挑子,一隻手捂額不語,她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遇到類似的事情應該緘口不言,否則會引來更大的麻煩。

  男人們途中不斷要求幫寧非接挑子,最後惹得寧非停下腳步,忍無可忍地道:「求求你們少折騰我吧!」

  阿剛看得有趣,低聲對蘇希洵抱怨道:「以前哪見過那些傢夥這麼積極,態度全都不一樣了。」

  蘇希洵則是滿懷感歎:「果然,非常有必要招許多女人上山啊。」

  阿剛憤怒地說:「被他們這麼一鬧,我們還跟什麼呀,沒戲了。」

  蘇希洵拍拍他的肩膀道:「出去吧,躲著做什麼,沒必要躲了。」說完拉著阿剛出了林子,從石階過道上趕上去。

  不多時有人看到了他們,前面圍著寧非獻殷勤的男人們紛紛道:「二當家早。」

  寧非聽到這一連串的問好,先是一怔,轉頭看時發現是蘇希洵,頓時不知道當如何反應,私心底下肯定是很不待見這個舉止輕薄的男人的,但是丁孝好歹算是他的手下,她又是托庇于丁孝家中的,正是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她想自己好歹是個成年人,應該用成年人的辦法來解決問題,因而暫且壓抑了厭惡,向蘇希洵問了好。

  蘇希洵越發感到訝異,一路上找不到話題,只得問道:「你擔這兩桶水不覺得重嗎,要不我幫你提一下吧。」

  「謝過二當家,寧非習慣的。」

  「……」

  有蘇希洵壓陣,那幾個大男人不敢造次,才到岔道口就紛紛找藉口離開,離去時不忘對寧非大拋飛眼,有人殷切要請她閒暇時到屋中坐坐,並以性命保證「絕對不會做出非禮之舉」。其餘人均笑道:「你的性命?那是什麼玩意兒,寧妹子要那種玩意兒有什麼用!」

  聽到這種亂七八糟的對話,寧非連身後跟了個催命鬼都忘了,跟著笑起來,與他們揮手告別,重新挑起擔子時看見蘇希洵居然還沒離去,瞬間繃緊了身上的弦。

  此時只有她和蘇希洵,連阿剛都被一眾粗壯漢子嬉笑著拉走了。

  寧非眼角餘光瞟見的確是沒人,岔道口被一人多高的茅草遮得密密實實,大概叫破喉嚨都不會有人過來了,立時說道:「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求你放過我吧。」

  蘇希洵訝然道:「放過你什麼?」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前些日子輕薄她的事情,頓時緘口不言。他訥訥了片刻,忽說道,「我記得你從淮中京帶來一些丸藥,怎的沒吃?」他也是前些天翻看寧非的包袱沒找到,可是看她氣色又不像調理過的樣子才問的。

  寧非一愕:「你翻看我的東西了?」說完沈默,檢查她隨身所帶的東西是必然的,她能夠理解。可是感覺還是很不好。寧非心情不好,臉上自然不會好看到哪裡去,長相雖然是年輕,可也能讓人產生「此女不好惹」之感。不是那種虛張聲勢實則色厲內荏的,而是確確實實讓人覺得再說下去或許雙方都會難堪了的。

  一時間氣氛更是冷凝,兩人相顧無言,最後蘇希洵什麼話都沒說,轉身自己走了。

  蘇希洵以前是以精力旺盛而聞名,除了處理自己負責的事務外,常常連葉雲清的部分一併承擔起來,以至於在山寨裡有了「壓寨奶媽」之稱。雖然他曾經以雷霆之勢鐵血手段鎮壓過數次,總是離離原上草春風吹又生。

  就算公務再繁忙,每日所占時間最多不過一兩個時辰,剩下的精力就都放在好好操弄山寨兒郎上面了。這些天,剩餘的精力似乎有了其他的轉移點,心裡像掛了什麼東西放不下來。

  寧非絕非美色,並且蘇希洵也是對美色沒有興趣的人。只是幾次見面的情況都很特別,想起那種潛藏針鋒的感覺,心情就止不住高昂激蕩。

  這種症狀愈趨嚴重,終於有一日,蘇希洵憤而一拍書案,將文書推開,起身大罵幾句粗口,繼而小聲疑惑道:「莫非是染了欠操的病症不成?這可得好好看看。」

  門外的嘍囉聽到,嚇得一個踉蹌,趕緊拿樁站好,免得被殃及池魚。

  蘇希洵心事忡忡的樣子很快在山寨裡傳遍了。

  有人說他常常吃著飯,筷子伸出去半天都沒夾上一根草來,凝立在半空一動不動,像是在練武林絕學「筷子功」;有人說他出去遛鳥,有時候把鳥放出去乾脆就不收回來了,一個人站在山頭吹風發愣。有人說他常常半夜三更不睡覺,跑到深山老林裡狂奔一通,殺得滿山野狼苦不堪言。

  當事人對這些傳言聽而不聞,弟兄們問他究竟在發什麼瘋,他高深莫測,笑而不言。

  -----

  時值陽春三月,草木蓬生。淮安和山嶽的行商們開始了一年中最為繁忙的往來,山寨買賣的旺季終於到了。

  這日天剛亮,寧非就被屋子外面的一陣喧嘩吵醒。丁孝的屋子接近後山,清晨時分少有人來,一般到了晌午才會陸續有傷患前來要藥。這倒是不尋常,外面似乎來了不少人,壓低聲音的說話裡還夾雜了偶爾的金屬碰撞聲。

  過不多久,聽到丁孝在叫她,忙從床上爬起身來,粗略圍了長裙和短圍裙,拉門出去。

  看時方知有十數名粗壯漢子包圍著丁孝在說話,那些漢子身披牛皮甲,腰紮藤編裙,腰帶上掛著或大或小的砍刀,手臂上面孔上都抹了泥巴,顯得灰乎乎的。丁孝比那些漢子都矮了一個頭有餘,努力從人群中探出頭來對寧非說:「你接一下手。」

  寧非走過去,人群趕緊自動讓開道路,丁孝終於把手裡的野菜交給她:「我有事要出去,這是方才出去摘的,你洗剝一下,我中午回來炒。」

  寧非疑惑地一圈看過去,眾漢子皆是面帶笑容,半幹的泥灰撲簌簌地往下掉,剝蛋殼一般露出鮮嫩的皮膚,連忙收起笑臉抱怨:「糟糕,又得重新塗泥巴。」

  「你們這是準備去做什麼,塗得滿面泥灰的。」

  這些日子的相處,人人都知道丁孝屋子裡養了個好脾氣大力氣的姑娘,牛大壯恰巧也在裡面,對寧非說道:「寧妹子別擔心,我們不是把他押去見阿妹,不必擔心他會見異思遷。實在是咱們今天的生意有些……有些那個困難,請丁大哥給我們壓陣呢。」

  旁人幫腔說:「葉大當家不日即歸,咱們要幹幾單大的給他看看,省得他老以為山寨缺了他不行,成天屁顛屁顛的瞎威風。」

  寧非答應道:「葉大當家要回來了麼?不過你們沒必要解釋,丁孝爹娘都為他婚事老操心了,要是他主動看上哪個阿妹就好了。」

  丁孝哭臉道:「我有爹娘看著已經夠麻煩的了,現在還多了個阿姐似的人物,明明比我還小,卻成天惦記我的婚事,苦死我也!」

  眾人又笑,再落一地泥灰不提。

  丁孝臨走囑咐:「廚房的柴禾正好用完了,我都忘了劈。如果我午前沒回來,你就去阿剛家吃飯,他飯菜做得多,吃不完也要倒去喂豬,多一雙人用的筷子沒問題。」

  寧非連連點頭。

  「記住啊,別自己亂弄,劈柴不是開玩笑的,別把你自己腳丫子劈了半塊去,我再能耐都治不了。」

  漢子們笑道:「行了,丁大哥,有你這麼說話的嗎,在寧妹子面前說得如此鮮血淋淋,都不怕把人家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給嚇著。」說完連推帶哄地把丁孝拉走了。

  寧非站在曬藥的場院上,總覺得丁孝似乎忘記了什麼東西。過不多久,果有一賊頭賊腦的小子從丁孝被押走的方向匆匆跑來,對寧非躬身問個好,將掛在樹丫上的藥囊給提了,撒丫子奔跑回去。

  山寨、土匪……隨丁孝山上至今,住得越發習慣,今日方有處身于匪徒中的自覺。寧非抓著手裡的野菜,想想,還是先到後院劈柴去吧。

  日頭漸漸升高,寧非將一個院子的家務都做完了,始終不見丁孝回來,心中不由有些發急。丁孝的武功如何她是沒見識過,可是匪徒所做的營生聽說已多,黑旗寨在淮安的名氣大,她入寨之前都以為個個都是身高兩米、腰如酒桶、膀若磐石的阿諾施瓦辛格樣。今日一見,雖然有點參差不齊,好歹還算是品質過硬,丁孝往裡面一站就成了紮堆巨人裡的小矮人,想不擔心都不成。

  這邊不比她所在的時代,發個燒感個冒都能夠弄死人,被銳器弄破點兒皮都很可能感染了破傷風不治身亡。丁孝自己是跌打大夫,可他要是自己出了事,現場還有誰能去照顧他。

  一直等到了正午,都沒回來。白米粥熬成了粥糊,撒了野菜芽兒進去,白白綠綠的煞是好看,可仍然沒見人影。

  寧非蹲在竈台前心神不寧,等竈火都變成了柴灰,依然沒個聲響。

  寧非坐在屋子裡,水缸的水也挑滿了,柴禾劈好了,廚房弄乾淨了,沒事可幹。忽然屋子外遠遠傳來著急的叫喊,越來越近,寧非驚得站起身,耳中聽得分明,是阿剛在叫救命。

  她急急開門出去,外面恰是陽光燦爛,甫開門就被照花了眼睛,好不容易漸漸能看清了,方看到阿剛從山道上繞來,身上俯著一人,不知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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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2:59:19

【23.追風逐影過山門】

  阿剛未將人扛到近處就大叫道:「丁大哥呢,叫丁大哥來!」他身後跟了幾個聞訊出來的男人,一群人簇擁著來到丁孝排屋的前面。

  寧非趕緊讓出自己居住的屋子,讓阿剛將人放下。待看時,是阿剛的爹,因平素常常四處打柴供應各家,山上都叫他打柴老焦。

  此時見他臉色紅白相間,眼眸血腫,嘴角紫漲,阿剛氣喘欲死,仍不忘問:「丁大哥呢?」

  「今日恰巧不在,你爹這可是中了蛇毒?」

  阿剛急得話都說不出來,喉頭上下顫抖,一張臉憋得紫漲,兩眼泛出水光來。後頭有老人替他答了:「山上毒蛇多,老焦自己都會治幾種常見的蛇毒,今日居然這番淒慘樣子,恐怕是遇見了金線大王。」

  「金線大王?」

  老人道:「金線大王乃是山上特有,平時十分難見。成蛇僅有拇指粗細,通體漆黑光滑,唯有頭尾環繞三條金絲,因而得名金線。它劇毒無比,普通眼鏡王蛇都不是對手,因而有大王之稱。」

  阿剛一步上前,揪住寧非的前襟哭道:「父親已經處理過了,還是無法阻住毒性上延。山上只有二當家和丁大哥能治,二當家今日下山迎接大當家去了,唯有丁大哥能夠救命。」

  寧非眼見床上躺著的男人扭動掙扎,似乎渾身劇痛無比,偏偏喉嚨水腫,發不出聲音。跟著焦急,將丁孝的去向說明了。

  老人說道:「牛大壯他們今日是要劫一批從山嶽前往淮安的錢貨,約是在西邊山腳。我聽我兒說過,只需沿西邊山道下去就是。」

  寧非道:「多久的腳程?」

  「快的話大約一個時辰。不過那是按照牛大壯他們來算,我們這些不會輕功的,只有慢慢下去,約要走上大半日。」老人忽而大喜道,「阿剛,我記得你輕功曾得二當家贊為上佳,可以自去求救。」

  寧非往阿剛身上看去,他身上衣衫多被泥土汙損,兩膝更有破口,恐是方才背負父親上山求救太過心切,以至於連路都沒辦法顧好。阿剛雖然意動,但眼見父親狀況不穩,唯恐在自己離去時咽氣,而自己竟不能盡孝于老父身旁,兩眼含淚,進退難擇。

  阿剛還是少年,站在寧非面前略矮些許,擡眼茫然地看著寧非,樣子極其可憐。寧非咬牙道:「騎馬要多久?」

  「什麼?」老人問。

  「騎馬,不會輕功,可以騎馬下去。」

  老人面有難色:「山道崎嶇,控馬技術極好才敢騎馬上下。在場眾人恐怕沒有辦法騎馬下去。」

  寧非道:「我問需要多久,沒問有沒有人會騎馬。」

  「這個不知,應該不會很久。」

  寧非抓起阿剛的手,他還握著她的衣襟。她道:「你在此照顧父親,我代你去找丁孝就是。」

  說完轉身出門,來到馬廄,正見有丁孝的卷毛黑騾和自己的棗紅大馬。西邊山道步行下山約有半日,得牽了這兩匹坐騎出去交替使用方可速達山腳。

  她將毛氈往騾馬身上各搭了一塊,心想山道崎嶇,難免有點磕磕碰碰的,江凝菲的騎術算是頂尖的,但也要防個萬一,尋來布條往騾馬胸前腿後簡略做了捆紮,算是能夠固定雙腳的蹬子。

  牽馬出去時,聽到阿剛在屋前叫她道:「山道上有明崗暗哨,沒有許可,是不會放你過去的。」說著將一塊腰牌掏出遞給她道,「這是我的腰牌,可通山上七關,但到山下兩關,或許……」

  寧非深吸一口氣,咬牙道:「說不得,通不過難道還打不過了?」甩韁進屋,伸手取下牆上長弓箭矢,拿了一個牛皮水囊,方回去翻身上馬。

  阿剛等人見她如此氣勢,飛身上馬的姿勢更是熟練得如同翻掌之功,俱是驚訝無比,寧非早已打馬下山去了。

  -----

  丁孝曾說阿剛從小沒娘,全靠一個爹給拉拔大的。阿剛那孩子平日沒少在丁孝身邊徘徊,或許是缺人疼的緣故吧。今天出了這事,那孩子方寸全亂了,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寧非也認得阿剛爹,平時多靠他從山裡打了柴過來給丁孝備著。阿剛爹是個老實人,山上山下的跑,面上老得都能開出花了,辦事熱心,山上人都很待見他。有時在深山裡遇到了好的藥苗子,都會小心翼翼連土一起挖了,擱背簍裡帶給丁孝。因這一層關係,看到被毒蛇咬傷的阿剛爹,寧非不能不急。

  她人瘦身輕,伏在馬上幾如無物,棗紅馬在階梯上縱躍自如。她□不過一條厚毛氈,猶能感覺到□馬匹肌肉伸展收束,手中牽了卷毛黑的韁繩,那頭騾子很溫馴地跟隨她一人一馬縱躍向下。雁過山高不過兩千米,而西邊山道也至少要走七八裡地。寧非一路下去,多是石鋪的階梯,馬匹下行更為不易,難怪老人會說騎馬下山需要極其高超的馬術。

  江凝菲身處徐燦府上時,對於行軍打仗略有耳聞。當世還以步兵為主,淮安國每次出戰,均有戰車數千乘,其作用只是為了打亂敵軍步兵方陣。正所謂「沖陣者戰車,殺敵者步兵」。而騎馬打仗更是少見,徐燦曾對江凝菲描述戰場情況,只說騎兵都是騎馬到了敵軍軍陣面前,當即下馬揮刀作戰,無人於馬上直砍直殺。究其原因,蓋因時人騎馬均無鞍韉馬鐙,在馬上無法固定自己,無法調換姿勢,控馬尤其艱難。

  寧非在馬身胸前肋下束了布條,雙腿插入進去,如此下山既快且穩。山上不乏明崗暗哨,看見她居然能夠縱馬下來,均覺得驚異之極。路上遇到多少個崗哨都不記得了,所幸阿剛的腰牌是挺好用的,再加上寧非粗略一說,大家都催促她趕緊往西山趕,有的地方還出人將她引到下一個崗哨去才返回。

  太陽過了天中漸漸西偏,山裡面的空氣是潮濕而悶熱的,寧非身上不知道出了多少汗,最裡面一層衣裳濕了,風都吹不幹。她漸漸支援不住,眼前的坡道飛快地倒退,變成了一格格震盪著的場景,額頭鬢角除了許多汗,可是留不住,一忽兒就被顛簸的馬匹給蕩掉了。

  快到山腳時,終於再度被人阻住。

  寧非轉過一個山角,隱約注意到十丈開外就有一個半人高的竹架子,形狀類似民國時期的三腳柵欄,還沒到近前,跳出幾個身著墨綠短打的大漢,手上皆持有精鋼砍山刀,大喝一聲:「婦人,往哪裡去!」

  此處道路狹窄,閃避高懸,確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遇到險情,幾個大漢殺不了多少敵人,卻能在敵人破關之前發出警告。寧非左右顧盼,發現附近的確還有零落的山洞或樹屋,應當還有其他寨眾在此居住。現在日橫當空,可能正在補眠。

  她勒緊韁繩,雙腳夾緊馬腹,棗紅馬停了下來。一個粗眉大眼的方面大漢走上前,從旁扯住韁繩問道:「這位妹子往哪裡去?」

  寧非道:「敢問這位大哥,今早是否有一隊人從山上過,要去西路‘做買賣’的嗎?」

  那漢子道:「有。」

  「丁孝可在裡面?」

  「丁先生也在裡面。」那漢子道,「你找丁先生有事?」

  寧非大喜,頭一段路無人帶領,她生怕自己選錯了岔道,現在終能松了一口氣。她生怕阿剛爹撐不過去,三兩句話把事情說了。那漢子半信半疑道:「阿剛爹我見過一兩次面,但山下不同山上,此處乃是攻山要衝,隨意不得出入,你有沒有通關的文書權杖?」

  寧非遞過阿剛的腰牌,半忐忑地道:「只有阿剛借與我的腰牌。」

  漢子反反復複地翻看後交還與寧非:「腰牌的確是真的,阿剛是二當家身邊的人,可是即便是他,平日上下出入都要攜帶出入文書作為憑據。莫說是你,就算阿剛今天親自來此,沒有文書也是下不了山的。」

  眼見怎麼說都說不通,寧非心急如焚,她並非是無理取鬧的女子,也不會認為世界上任何事情都要圍繞她來旋轉,山上山下採用兩套規矩的確能夠嚴防奸細,幾個守關漢子如此堅持並無錯誤。

  但是阿剛爹呢?難道都已經到了此處只能折返了嗎?

  寧非擡頭看看天色,也許只過了一個時辰,也或許已經將近兩個時辰。她心裡忽然出現一種無力感。如此拼命有什麼用,就算丁孝回去了,阿剛爹是否還活著都是個問題。就算活著

  眼前那名守關漢子又在要求通關文箋。

  寧非逐漸平定了呼吸,從山上下來換了兩次馬,她已經很累了。累又怎麼樣呢?更累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

  她搖頭道:「那我不過去了,阿剛爹死了就死了吧。」她歎了一口氣,喃喃地說了幾句阿剛爹的慘狀,又歎道,「天可憐見的。」

  幾個守關的漢子頓時心有戚戚焉一般說不出話。

  寧非道:「或者誰能下山去告知丁孝此事,讓他速速回來。」

  漢子面有難色道:「我們都是輪值在此,不能擅離崗位。」

  寧非笑道:「寨裡真是紀律嚴明。」她其實也就這麼一說,並無打算讓他們前去,這幾個漢子再強,腳程也及不上馬匹。

  她說完,騎上丁孝的卷毛黑,掉頭似要返回山上。

  與她說話的漢子狠狠咬牙,說道:「妹子安心上去,我替你下山。」

  寧非回轉騾頭:「你的腳程可及得上馬匹?」

  「雖然相去甚遠,但黎守三願意奮力一試。」

  寧非仰頭望天,忽問道:「此處關隘叫做什麼?下處關隘叫做什麼?」

  「此處名曰松樹門,下行半裡就是下水獺。」

  寧非笑道:「如此就多謝了。」

  話音方落,卷毛黑突然撒開四蹄,從山道上奮力躍下。

  黎守三見狀大驚,急切間探手去取寧非,哪料到她居然身子一歪,倒臥于卷毛黑的身側,晃眼間從他身邊掠過。

  寧非大喝道:「棗子跟上!」棗紅馬無人騎引,跟在她後面起步奔跑,

  阻擋在山道上的三腳竹馬雖有半人多高,但那主要是為防山下的突破,卷毛黑算是騾子裡的神駿,臨至三教竹馬前奮力躍起,硬是跨了過去。棗紅馬身無負重,瞬間跟上,速度奇快,端的是如影隨形。

  幾個大漢初時因心有愧疚,對於寧非的突破反應不及,他們哪裡知道那一番對話的末尾,寧非字句誅心,都是在轉移他們的注意力。等她沖了下去,眾人面面相覷,忽有人發一聲喊:「她過去了!」才終於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手忙腳亂地舉起報警銅鑼,空空哐哐地一通狂敲起來。

  這就是山下的第一個關口,因為有阿剛的腰牌讓他們放鬆警惕,過得算是順利,下兩關必不好過。

  寧非不知道她這樣會引來什麼後果,她的身份本來就夠尷尬的了,弄出這場亂子,她的立場肯定更尷尬。據說山上紀律嚴明,肯定會受到非常嚴厲的處罰,也許拋山,也許沈塘,阿剛爹能不能得救還不確定,她自己沒救了卻是確定得了的。不論在哪個世界,寧非總是為自己找麻煩。但是她認了,這樣的人生充滿了危險,隨時面臨絕境,會被大多數人評價為不幸的人生。可是寧非覺得,如果不這樣就不是她了。

  面臨什麼樣的處罰到時候再說,大不了告知丁孝後立即離開,連給山上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如果什麼事都不做,眼睜睜看著自己認識的人死去,今後肯定不會幸福。

  胡罕是下水獺口的關長。下水獺將近平原,因坡頭連接平原部分形似正在潛入水下的獺頭,故有下水獺之稱。黑旗寨中,各個山頭各有山長,山上山下則分有關長。從山地進入平原的關口乃是最被看重的要衝之道。接近山腳的關長必須每年一輪,以防混入奸細內外接應。

  胡罕接任下水獺關長之職近歲,年中就要交接述職,值此時節更為小心謹慎,不願出任何問題。他聽到松樹門關口的鑼聲立即從樹屋裡出來,看到自家弟兄都在關口前嚴陣以待。

  松樹門據此約有半裡餘,鑼聲穿透層層疊疊的灌木枝葉,從上往下傳來,而人聲隱約模糊不能辨知。過不多時,終於看見狹窄的山道上,一個女子縱騎狂奔下來,身後緊隨一匹紅馬。

  眾弟兄大喊道:「停步!」

  寧非高高舉起阿剛的腰牌,仿佛那就是聖旨綸音,大喝道:「松樹門示警:松樹門混入奸細,山上內亂,著我下山通報二當家!」

  眾人先是一愣,寧非已經擦身而過。

  胡罕忽想到「上當了」,連喝:「扯緊絆馬索!扯緊!」

  空蕩蕩的絆馬索刷一下從地下彈起,在半空裡繃得死緊,繩索上的灰塵在陽光下抖落,恍如消散的金粉。

  如果再早一線光陰,寧非就是落馬摔傷的下場。

  然而,晚了畢竟是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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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2:59:54

【24.隔山相望人不識】

  黑旗寨和皇家禁軍,就像涇水與渭水,旗色分明互不交往。他遠遠看著蘇希洵率了一隊人馬在另一邊等候,策馬迎上,大笑道:「弟兄們,葉雲清我回來了!」當真有「胡漢三我回來了」之猥瑣氣勢。

  他策馬行到近前,雙目膠凝似的黏在蘇希洵身上上下打量,終於咧嘴一笑,張開雙臂在馬上給他來了個兇狠的擁抱。

  蘇希洵顯然是被他的怪力弄得狼狽不堪,好不容易掙扎開來,葉雲清出清黴運一般舒眉展目地說道:「還是雁過山好,在那倒楣地方簡直把我嘴巴淡出鳥來。」

  蘇希洵才道:「我以為你很是失望,回到這個只有臭男人的地方。」

  葉雲清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罵道:「呸!那邊還都是臭女人呢。」

  蘇希洵問:「據說陛下要為你指婚,派了一堆彩描卷軸,你看得樂不思歸。」

  「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連京城三大名花的尚坤將軍獨女都位列其中任你挑選,你居然還嫌不滿意?做人不能太離譜,否則會遭天打雷劈啊!」

  蘇希洵帶來的十數人都是各山頭的山主,對葉雲清的身份知根知底,聽聞兩人的調侃,哄然大笑,連連咒駡葉雲清做人太離譜。

  還有人說:「二當家身在千里之外,京城裡面什麼動靜都打聽得一清二楚,連陛下派給老大的畫軸裡有什麼人都打聽到了。」

  葉雲清道:「他要是沒有這點能耐,能當上咱山寨的老二嗎?」

  蘇希洵微微一笑,一馬鞭抽在馬臀上:「你才是老二。」老二這個詞語在許多地方都是罵人的黑話,指的可是男人身上的某部分器官。眾人聽到都樂了,趕緊拍馬跟隨上去。

  葉雲清目光銳利,在人群中發現一個黑面漢子,驚奇道:「習黑,你不是回家討老婆了嗎,這麼快就回來了?」

  那個黑面漢子臉上微紅,乾咳數聲沒有說話。

  旁邊有與他交好的男人替他道:「那婆娘嫌他皮黑貌惡,跟一個小白臉跑了。」

  葉雲清同情道:「這樣也好,省得拜過堂後,給他戴了綠帽子。」

  眾人均忍笑不言,追在葉蘇二人身後快馬加鞭往山上趕。奔過一程,葉雲清發覺無人答話,後知後覺地道:「莫非……被我說中了?」

  「老大英明!習黑與她拜了堂,不過月餘,就與那婆娘和離了。」

  「真是豈有此理!」葉雲清大怒。

  「老大莫氣,那婆娘自知理虧,嫁妝都沒帶走,還白白贈與習黑良田百畝,自願為他修繕祖墳。」

  葉雲清想想,歎道:「習黑,你多結幾次親,定能趕上京城首富。」

  「老大你瞎想呢,再結多百次親,也不夠京城蘇家九牛一毛。」說到這裡,那人忽覺說錯了話,趕緊對蘇希洵道,「是我錯,突然就提起那一家了。」

  蘇希洵笑道:「你還當我是十年前的毛頭小子嗎,哪能一聽到那一家就火冒三丈的,以前是我沈不住氣,現在你們放心說話就是。」

  眾人都松了一口氣。蘇希洵又補充道:「這些話也就只有我們幾個時才能說,大家都是一撥上山的,都算知根知底。對外,我是不願意使人知道我與那家有關係的。」

  「曉得,二當家放心。」

  山風拂面,充滿松脂的馨香。葉雲清渾身舒暢,正是一行人正到近山,忽聞密林裡隱約傳來兵刃交擊之聲,葉雲清擡起手臂,身後諸人立時抽緊馬韁,駐足於當地。

  眾人仔細傾聽辨別,不片刻都了然地笑了:「看來是自家兄弟在做營生。」於是複又前行,再過了將近一裡,聲音越來越大,其中不乏呼喝之聲。

  葉雲清詢問地看向蘇希洵,蘇希洵答道:「今日從雁首山上派了一隊弟兄下來,領頭的是牛大壯。」

  葉雲清露出懷念之色:「許久沒有見他,這些日子他可有闖禍?」

  蘇希洵歎道:「牛大壯長進了,但是山上卻多了更能闖禍的人。」

  「哦?」葉雲清疑惑地問,注意到身周諸人相顧竊笑,更是疑惑。

  其中一人說:「老大你都不知道那人在山上有多麼風光,咱第一次見她就是在山上,嚇得多少弟兄屁滾尿流。」

  葉雲清轉向蘇希洵道:「你又招納哪位高手前來助陣?」

  「沒有。」

  「既然沒有招納高手,怎會將山上兒郎嚇得屁滾尿流!」

  蘇希洵直直地看著葉雲清,良久不語,最後總結道:「在這裡說話不方便,你回去見到人就明白了。」

  一邊說,眾人一邊穿過一片格外茂密的闊葉林。百年樹齡的雨林榕枝幹粗大,橫出半空的枝椏掛滿絡腮大胡似的根須,葉雲清撥開氣須,戰場展現在眼前。

  不能不說此處是十分利於埋伏的要地,選在此處伏擊,證明帶隊的牛大壯在他不在的時間裡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不過此刻戰局已定,被劫的商隊不過苟延殘喘。

  葉雲清一看便知商隊是從山嶽出發前往淮安的,車廂翻側在地,一些不甚結實的木箱碎裂,散出川中所產的麻紙來。葉雲清看向蘇希洵:「這批貨該不會是你特別指定的吧。」

  川中麻紙價格高昂,所用材料乃是川中獨有的亞麻,揉搓成細絲後在絲網上慢慢積澱,揭下來時柔如布帛,韌不能撕。眾人都知道蘇希洵有那麼一點兒小毛病,遇到文房四寶就會心癢難耐,故而葉雲清有此一問。

  蘇希洵道:「麻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正說著,身後諸人奇道:「怎麼丁家老大也下山了?」

  蘇希洵定睛看去,果真見到了丁孝。他記得自己簽發下山文卷時,寫明瞭下山人數,現在居然多了個丁孝,不知道是誰偷懶沒來,或者是山上戍守疏忽大意,沒有清點人數,不論事實真相如何,都在說明一個問題,寨中紀律需要再度提上日程了。

  話說丁孝站在戰場週邊觀戰,自己並不出手。這個商隊比起以前所見商隊人數眾多,並且重金請了山嶽金錢鏢局的總鏢頭壓陣,的確是難啃的骨頭。兩撥人馬相遇才頓飯時間,商隊半數人染血,而黑旗寨寨眾身上也血淋淋的不好看。

  只有在有人出現險情時,丁孝才出手相助,或是于遠處投石擾敵,或是乾脆出劍近身截殺。他是旁觀者清,往往出手必有傷亡。偶有鏢師不勝其擾,返身前來狙殺,都被牛大壯怒吼著驅趕寨眾前來截擊回去。

  他專注地觀察戰場,忽覺得渾身不對勁,往異常處看去,方知居然是葉雲清與蘇希洵一同回來了,正要出聲招呼,見到葉雲清揮手阻止,對那邊點頭,繼續默然旁觀。

  葉雲清怪道:「將近一年沒見到丁家老大,怎麼覺得他變化頗多,現在連神情都溫柔多了。」

  一人哂道:「家裡娶了女人,能不溫柔才怪,都透出水來了。」

  葉雲清大驚。

  蘇希洵別他一眼:「回去還有你更驚怪的事呢。只希望你得知真相後,不要對丁孝痛下毒手。」

  「我和他無冤無仇,親近還來不及,怎會痛下毒手。」

  蘇希洵沒好氣地道:「世上就是有好人,別人給你戴了綠帽子還在感恩戴德的。」

  習黑正在喝水,聞言一口氣不通暢,嗆得臉都黑裡透出血紅,蘇希洵閉嘴不提,他算說錯話了,誰讓習黑也是個被戴綠帽的。

  一行人正替習黑感到尷尬,從西山下水獺處遙遙傳來告急鑼聲,引得眾人擡首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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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狹窄的山道將至盡頭,兩面高聳的古木枝葉忽然盡去,寧非終於脫離了山地密林。自此而下再不是狹窄獸徑或是階梯,都是泥土坡道。

  眼前頓時開闊,面前是道十餘丈的矮崖。寧非臨崖勒馬,極目眺望,斷崖處往谷間平原方向一片開闊,濃綠的樹冠連片,如同起伏厚重的波濤。她看到崖下不遠處的林蔭間偶有雜色衣角出現,聽見兵刃交擊之聲。

  身後追兵不少,與騾馬速度相去甚遠,被她遠遠地落下,猶自不甘心地追趕。寧非忽而一驚,聽到後方有馬蹄足音,顯是那些人披掛上馬追趕過來。

  她再換一次坐騎,空出了卷毛黑,用力一抖韁繩,棗紅馬撒開四蹄從土坡上奔下。此際視野開闊,她縱聲大喊:「丁孝!」

  丁孝身處戰場外,一干人等叮叮噹當的打得甚為熱鬧,他恍如不聞,不時拖出戰場裡受了重傷不能動彈的漢子,就地施救。不一會兒,也有寨眾自覺在他身邊圍起一道人群,阻止亂事殃及到他。

  丁孝正為一個傷患捆紮布帶止血,忽聽有人在叫喊自己的名字,一時間分辨不清從哪個方向傳來,傻愣愣地左右顧盼。

  對面的葉雲清道:「我怎麼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丁孝的名字?」

  從人答曰:「老大您沒聽錯,是有人叫他呢。」

  葉雲清搖頭道:「不是不是,我聽到的居然是個女人的聲音。」

  「老大,的確沒錯,丁大哥家裡養了女人,他偷偷跑出去大半年,帶了個伶俐妹子回家。」

  蘇希洵不解地望向下水獺方向,疑惑道:「沒有下山文書,她是怎麼下來的?」告急鑼聲一陣響過一陣,蘇希洵大驚道,「莫非是一路闖過來的!」

  葉雲清愣了片刻,驚喜之極:「丁孝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找了位女俠上山麼。看他性子柔柔弱弱的,以後被欺負了怎麼辦。不過不管怎樣,能夠一路安然闖關至山下,可見此女武藝高強且耐力驚人,以後可培養為我黑旗寨一大戰力!」

  蘇希洵聽他越說越離譜,尤其自己還是知道事實真相的,暗忖:「老葉妄想症越發嚴重,得好好治治。」又想,「聽聲音很像是那個女人,但就憑她那樣子……不可能的吧……」

  道路好走,棗子不斷加速,到後來,幾乎四蹄離地一般。寧非身體緊貼馬背,眼前一花,再度從空闊的山道進入平地的密林。她縱馬往聲音傳出處馳去,終於看到正在四散奔逃的商人,然後是攜帶不及而散落地面的貨物,於是到了黑旗寨寨眾與鏢師打鬥的地方。

  地上傾側的馬車與貨箱造成了一定的阻礙,寧非稍微放慢速度,快速地掃視戰場,複又叫道:「丁孝,再不出來就死人了!」

  丁孝終於看到了她,大驚失色,眼見一個鏢師似乎將她認定為女匪,舉刀要砍,失聲叫道:「小心!」

  寧非撥轉馬頭,腳踝扣緊束于馬身上的布條,右手所執長弓惡狠狠地揮出,抽擊在鏢師的臉頰上,辟啪的清脆嘹亮,宛若抽了人家一個大耳刮子。

  鏢師眼前頓時黑暗,被抽得昏頭轉向。他長這麼大,規規矩矩的站馬步練膂力,好不容易成了獨當一面的鏢師,可什麼時候見過如此詭異的兵器,寧非手中長弓尚未上弦,弓身硬木是直愣愣的挺著的,比起金環砍山刀尚要長出一臂以上,一次抽擊就把人推出了攻擊距離。

  寧非不敢多趟渾水,眼前這群野男人們是打打殺殺的行家,在他們面前,江凝菲是個規規矩矩練騎射的丫頭,寧非自己也只有頭腦和反射神經比較好使。繞指柔能夠以柔克剛,靠的絕對不會是硬觸其鋒,而是要審時度勢,避免以己之短遇敵之長。

  她看準了亂鬥間隙,策馬一步步往丁孝處靠去,一邊喊道:「阿剛爹遭了金線大王的咬,你快回山上!」

  在場眾人無人不識得阿剛爹和寧非。帶隊的牛大壯尤其對寧非倍感親近,他揮舞大刀,連劈兩個要去找寧非麻煩的鏢師,叫道:「寧妹子快帶丁大哥走,這裡不需要他了。」

  丁孝看向地上躺著的五六個傷患,頃刻裡感到難以決斷。金線大王之毒極其特殊,被咬者能活半日左右,他此刻離去,阿剛爹或許能夠得救,但地上這幾個傷患如果不能及時止血,結局如何也很難說。

  蘇希洵顯然是理解了事情的,暫時將看到寧非的驚訝壓下,對那邊道:「你回山上,這邊有我照顧。」

  在寧非駕馬從茂密的林木枝葉裡沖出的瞬間,他仿佛看到一條美麗的錦鯉衝破了平靜的水面,再一晃眼,絢爛的畫面消散,而她破出茂葉時斷葉紛飛的景象猶如刀刻似的,深深留在了腦海裡。

  手腕忽然一緊,蘇希洵看向身邊的男人。便見葉雲清雙眼緊緊盯著向丁孝靠近的女子,難以置信地問:「蘇二,莫不是我眼花了,那不是徐燦府上的江凝菲嗎!」

  丁孝得了蘇希洵的話,心中安定,看到寧非已到近前下馬。她將卷毛黑和棗紅馬的韁繩一併交給丁孝,說道:「今日我闖了大禍,繼續留在山上恐會給你添麻煩,不如就此拜別,後會有期。」

  此番下山,寧非本來還是想要回去的,但是越發的沒有再回去的念頭。在馬背上,各種念頭飛轉,她其實想了很多。黑旗寨比淮安要適合她,這裡的生活輕鬆愉悅,可是偶爾有幾道懷疑的目光窺伺在側,讓她無法生出在此久居的心。

  既然到了這樣一個時代,前世那種平等自由的生活是遠離了的,就連想要隨心所欲地四處流浪也不可能辦到。那麼退而求其次,她如今想要的生活至少是沒有陰謀詭計打壓排斥的。離開黑旗寨,繼續往山嶽的方向走也好,繼續在深山老林裡徘徊也好,如果運氣好,也許會找到遠離郡縣的小村小落。樹挪死,人挪活,她對此是深信不疑的。

  丁孝先是不能置信所聽到的話,繼而震驚生怒,不等寧非鬆開韁繩,一把抓住她手腕:「你這是什麼意思?」

  寧非面覺得危險愈來愈近,有憂色地往西山上看,快速說道:「你快些回去,阿剛爹等不了人。卷毛黑和棗子現在累了,你最好換一匹馬回去。」

  說完,寧非用力抽出手,往一輛停靠在戰場週邊的馬車靠近,丁孝大喊:「那邊危險,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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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00:24

【讀者番外】

《阿剛之怪女人行止觀察手記》 作者:張小橘

  是夜,將長弓、包袱等事物放回怪女人房中,女人熟睡無所覺。如此托大,淮安欺我寨中無人乎。

  見案頭書簿數本,估摸為女人睡前所讀,檢視之,書目如下:《山嶽風俗志》、《農務四時考》、《藥經》、《兵略》。兵略中夾以發簪,頁已過半。誠如二當家所言,此女頗怪,不可不防。

  另有一厚本墊於案下不平處,約略可見「烈」、「經」二字,待細查,忽聞女人帳中響動,急避于梁上。只聽怪女人喃喃:「晉 江你個抽風的……」後久無下文,鼻息沈沈,似囈語,複睡去。念及寨中無晉 江此人,恐為奸細之流;然「抽風」為何物,不得解,疑為切口暗號之類,記之。此女毫無警醒,豈非依仗丁大哥對其深信不疑,才得以如此有恃無恐乎。

  適逢丁大哥從窖中出,恐為其所查,撤。

  晨起,見怪女人隨丁大哥出門送藥。

  途遇王包子、李家嬸子、許大姐、鐘小弟四人。女人得白麵饃饃六個、鞋底一雙、鹵雞蛋四隻、山果兩枚。

  女人在與上述諸人接觸中,無甚異狀;接受饋贈之物亦殊無愧色,與大當家和寨眾相處時無二。念及女人曾與大當家過從甚密,無怪乎現時在寨中如此遊刃有餘,可知女人初識大當家便已包藏禍心,此番潛入更是蓄謀已久。先前言及其托大之辭,是餘思慮不深。

  送藥全程,女人提及替丁大哥拎藥囊兩次,均被拒,而所提饃饃、鞋底、雞蛋等物亦被丁大哥接過放入藥筐。二人分食山果,後歸。恐丁大哥已深陷此女圈套,餘當傾力徹查此女底細並揭露之,助丁大哥遠離陰謀,為寨子拔除隱患。

  午時,丁大哥在院中為寨眾診治,怪女人在旁書寫藥單及分發藥物。

  鑒於近日寨眾有向藥廬聚集趨勢,暗中窺探不便,正自煩惱,忽查諸人往藥廬看診者有之,借機探尋傳聞中丁家小娘子者更甚,餘怒且喜。怒我寨眾遭此女矇騙之深,喜則若混跡於好事者中再行觀望,必不易驚動眾人為其所察。故佯作于鐘小弟、李阿狗胡混,於窗洞觀其行止。

  見女人與牛大壯相談甚歡。大壯初時惴惴,嗓門不及原本十之一二,後因女人隨口奉承,甚悅,二人愈發熟稔。適時見丁大哥撫額歎「這日子沒法過了」云云。暗自揣測丁大哥興許對此女大膽輕浮之行徑心生嫌隙,之前好意將其收留,日後或許不須假我等手亦能認清其真面。余亦欣然。然鐘小子與阿狗對女人評價甚高,奇之。若淮安女子盡皆如此,則吾山嶽國士氣危矣。

  後因窺探處嬉鬧過甚,女人似有所覺,轉頭望來;同伺眾人面上泛紅,蔽之。余無意與眾人異,暫離。

  午後,丁大哥于院中晾曬藥草,怪女人獨自攜衣籃出門,暗隨之。

  行至溪邊,女人自行滌衣,有長衣數件,亦有貼身小衣;另有奇怪布片數塊,觀之無字,不知做何用,記之。

  余觀乎女人洗滌之時,動作純熟,似慣於做活已久;但看其十指纖白、掌中無繭、腕骨頗細,且擰衣控水之時力有不逮,不似普通勞作之人,果然好生可疑。

  女人洗衣畢,方欲歸,見東邊桑林後停步自語,約略聞及「補水」、「維繫」寥寥數言,餘大驚。自忖昨日才將往淮安採買補給之事向二當家稟明,不知此女從何得知。

  正驚疑不定間,女人已步入桑林,未幾,持若干桑葚出,貌甚喜,行至岔路口,躊躇,左右盼顧。

  半晌,天色漸黑,女人面有焦色,取道徑向南山而行,兜兜轉轉不得其路,莫非佯作迷走山徑伺機探察我南山兵庫邪?思及丁大哥此時必耽於藥材無暇看顧,放任其四處察看實為不妥,餘假作恰從外歸與其偶遇,結伴回寨。女人果言及山道迂回誤入歧途云云,臨別時贈余桑葚一包作謝。

  觀其拳拳之意,不似作偽,若非二當家事前告知此女不可小覷,餘必信之。倘有細作笨拙至此,餘何以未曾聽聞,彼亦萬死不能入我山門半步也。

  與女人行至分寨口,遇丁大哥及家父,各自被拎回家中用飯,對女人監視任務中斷。

  飯畢,仍聞丁大哥院中絮叨,聲微不可察;女人沈聲數句後,立止。餘耳力不濟,欲知詳情而不得法,甚憂。

  入夜,丁大哥複入窖中製藥,女人睡。

  此即怪女人一日之行止,雖偶有異動,苦於無據可循,所幸未成惡果。而寨中行將前去淮安補給之事恐有洩漏,但須重新斟酌,從長計議。

  家父就寢,喚餘滅燈,不欲拂其意,言盡於此。

  ————剛仔記於丁醜年某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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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00:52

【25.衣帶漸寬人憔悴】

  寧非主意打定,哪裡是幾句話就能夠拉回來的,她避讓過幾對打鬥正酣的人,從地上一具屍首手中搶過砍山刀,兩下斬斷馬車束具,卸下車轅,翻身上馬。

  地上四散著商隊的物件,不乏行囊包裹,手中長弓就近挑起一個包袱,心想不管裡面有什麼,如果能有點安身碎銀也好。

  新得的大棕馬雖然精力充沛,可是早被驚嚇得精神緊張,忽有人騎上背去,頓時激發了壓制已久的野性,不耐煩地人立而起,猛甩頭要把韁繩束縛都撇去。寧非牢牢夾緊馬身,待它前蹄落地,長弓揚起,鬆開的弓弦如同馬鞭,抽擊在馬股上。

  丁孝叫道:「寧非,回來!」

  葉雲清再無懷疑,將蘇希洵用力一推:「蘇二去將她追回。」

  蘇希洵道:「你自己為何不去?」

  葉雲清下得馬來,抽刀出鞘,向蘇希洵搖頭苦笑道:「我雖想去,奈何馬匹疲憊不堪,追不上她。」說完撲入戰群,如餓虎撲羊一般,砍瓜切菜地解決起猶自頑抗的鏢師。

  蘇希洵看看寧非離去的方向,又看向丁孝附近的傷患:「目下救治自家弟兄為要務……」話方到此,思及寧非下山通關過隘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停下說話,回頭吩咐隨他下山的人說:「勞煩你們先去照顧他們,我去去就回。」說完打馬出隊。

  寧非已馳出裡許,忽聞身後傳來馬蹄聲。她找到的這匹馬是商隊中最為矯健的棕馬,身高腿長胸脯壯碩,比起她自己的棗子略有勝出,驚奇下回頭張望,茂密叢林的錯落枝葉中隱約可辨一人一馬追在她後方。寧非快馬加鞭,仍然無法脫出他的追逐範圍。

  蘇希洵眼見已經看到寧非的人影,卻是短時間內無法跟上。

  他此時從後向前遠望,寧非馭馬的姿勢看得格外清楚,她體瘦身輕,帖服在馬背上格外契合。趨馬很有講究,嶽上京富貴大戶會將幼年孩童送入少學,其中一門課業就是專門學習禦馬之術。有的人終身不知法門,不能與馬匹合二為一,在馬試中落後許多。

  蘇希洵此刻看去,終於知曉寧非與他先前所想有那麼大的差異。在他的常識裡,將軍府上的妾,應當是弱不禁風,時時等著要人保護的。而不會是像現在這樣,遠遠在前,讓他追趕不及。

  葉雲清所乘的馬連日負載,疲憊不堪,他自己所騎的也是自山上騎下,好不到哪裡去。

  還沒追得上人,速度就漸漸慢下來。他叫道:「你停下,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寧非一聽是蘇希洵的聲音,終知身後追著她的是什麼人,更不願意停下。說到底,她在山上住得好好的,丁孝操持家務十分俐落,寨眾對她大都很友好,沒事做什麼要離開。究其原因,十有七八是因為這個品性惡劣的男人。想到那個令人渾身顫抖的強吻,寧非氣得有口說不出。是可忍孰不可忍,遇到一個徐燦已是夠了,她可不想終生籠罩在渣男的光輝下。

  蘇希洵見她不但沒停,反而快馬加鞭,道:「你若是不停,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寧非暗忖:「莫信他信口胡柴,他現在都追不上了,等會更要落後,要不客氣什麼的是萬萬不能。」再不頻頻回頭目測馬速,只一心一意地趨馬向前。

  如此才過了盞茶時間,寧非覺得蹄音越來越遠,暗想都到這個程度了,蘇希洵應該到時候知難而退了吧?

  她松了一口氣,放鬆了姿勢從馬背上擡起上身,卻在回首張望時驚得倒吸一口長氣,那一瞬間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一分驚恐略有慌亂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總之腳都發軟了。

  原來蘇希洵下馬而來,他速度快極,足下一點便飛出丈許,隨即再度躍起,正是穿林過葉,片塵不能沾身。不片刻即將自己馬匹拋在身後,而那馴良的坐騎不離不棄地追隨在他後方。

  寧非看著他越追越近,所想居然是《天龍八部》書中所述的一段故事,那正是段譽與木婉清回大理的途中,路遇「窮凶極惡」雲中鶴,雲中鶴愛慕木婉清美貌,追在兩人身後,不論木婉清如何趨馬疾馳,就是無法脫出,只見「大道上一人一晃一飄,一根竹篙般冉冉而來。」

  如今情形,她雖未入書中故事,卻在書外見到了如此相似的情形。只是蘇希洵絕對不會像雲中鶴那般是因為貪慕女色而來,也不是「一根竹篙」,倒有點像是……

  寧非一晃神,蘇希洵的身影已然不見。忽的棕馬吃痛一般往側旁一傾,縱聲長長地嘶叫出來。因是被寧非隨手牽來的,這匹馬身上並無固定身體的束帶,寧非被它狠狠地甩離,猶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轉瞬之間,她被拋上丈許高空。

  身體失重的感覺讓人頭暈目眩,寧非心想,這回該不死也要重傷吧,也許摔折脊椎今後就殘了,若是摔折頸椎或是來個頭破血流的,更是乾脆速死。但是心底猶有強烈的不甘,求生是本能,在她身上,這種本能更加強烈。什麼也不做就死了,絕不是她能忍受的。

  瞬息之間如同經年,她眼見那匹棕馬似乎拌到了什麼,膝蓋軟倒,向前翻滾,從那處滑出老遠,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跡。眼前情景被一些枝葉遮擋,如果能夠抓住那些阻礙物,或許不用死得很慘,就算受傷都不會是下肢癱瘓之類的。

  她蓄勢待發,腰上忽的一緊,似被什麼柔軟事物纏住。只見一墨青色的布帶纏卷上她的腰部,寧非還沒想到那究竟是什麼,猛的被那條寬厚的布條向後扯去。

  再回神時,寧非已是在一棵巨樹上,繁密的枝葉遮掩了地上的景物。

  身後柔韌溫厚。

  她醒過神來,胸口緊繃得不行,至此終於知道自己逃無可逃。

  蘇希洵的呼吸撲在她髮髻間,一隻手臂橫過她腰前,墨青色的布帶垂落在樹幹上。蘇希洵平定了呼吸說道:「樹上危險,你如果不想掉下去就不要隨意亂動。」

  至此境地,寧非知道自己終於還是逃不過了,從午時就緊張焦慮的心情鬆懈了,方才經歷的險境才在她身上顯現了出來。剛才被拋在半空時,該如何阻止自己下墜都在腦海裡重複了幾遍,可是現在塵埃落定,反而後怕上來了。

  身體似乎是在發抖的,寧非看著眼前的景物變得昏黑,似乎透過枝葉的陽光都變淡了,她輕輕吐出一口氣,略側了頭,貼在蘇希洵肩前暈了過去。

  蘇希洵感到她的頭疊在自己肩上不動了,微皺了眉,將她換一個位置想要躍下樹去,發現人是昏過去了的,他呆呆抱著人,一時間不知道該做如何反應。最後看到手上還拿著腰帶,無可奈何歎口氣,單手將寧非抱緊過來,往上提了提,覺著手臂裡的那具身體很輕很弱,心裡更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他摟緊了人,身子向樹枝外傾側,墜落下去。繁密的枝葉在身邊刮過,他都用身體遮擋了,所撞上的細小橫枝盡數震斷。他在半空中輕輕地翻了圈,穩當地落在地上。

  烏翎馬走到他身側,垂頭站在一邊。

  蘇希洵將馬上厚氈鋪到地上,又把寧非扶坐上去,靠在一棵樹幹上。他半跪在旁邊,探手去查她鼻息,雖然微弱,並不紊亂。他稍放心了一些,看著手中墨青色的衣帶,再深深地透了口氣,站起身,將散開的外袍系緊。

  手邊並無合適的藥物,地上潮濕得很,根本不適宜久留。他將人抱起,騎上烏翎,縱馬回去。

  葉雲清好不容易看到蘇希洵帶著人回來了,遠遠的,看見他騎在烏翎上,懷裡抱著人,於是松了口氣。可是等蘇希洵走進了,卻見他面色並不好。葉雲清奔過去,抓住烏翎的韁繩問道:「怎樣了?」

  「昏過去了。」蘇希洵答道,將寧非遞給葉雲清,自己才下馬。他看了寧非一眼,似乎想做什麼,最終什麼都沒說,往受傷弟兄休息的地方走去。

  此刻戰局已定,蘇希洵所帶的人與牛大壯的人合流,砍瓜切菜般將一干鏢師制服,押上戰利品,呼喝開道上山去。這些鏢師都不會被放過,性命是無礙的,但是卻要被押在半山腰,做兩個月的苦力才被放走。

  雁過山在這一點上很有聲譽,不殺俘虜,更懶得拿普通鏢師去要求贖金。要求贖金太麻煩,動輒等上半年一年,且容易生出變故,於是很早之前,蘇希洵就提議以苦力代替贖金,讓他們在山上做一些開山辟石或搬運貨物的苦力,等他們活著回到家鄉後,就會「不遺餘力」地為黑旗寨的邪惡恐怖添油加醋。

  蘇希洵一邊為傷患用藥止血,一邊止不住的思緒在往外飄。想些什麼,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有過去的,也有不久前發生過的。一幕幕的亂人思緒。

  牛大壯站在他身後讚不絕口:「二當家,你療傷越來越俐落了!」

  蘇希洵回過神,在他神遊天外的時候,自己的手好像自有意志似的,將正在治療的傷處包紮得妥妥帖帖,技術與速度似乎尤勝從前。

  他站起身來掃視四周,問道:「葉大呢?」

  「先回山上去了。」牛大壯奇道,「老大走時明明跟你說了的,你不可能沒聽見吧?」

  聽見了,但是從一邊耳朵進去,從另一邊耳朵出來。

  蘇希洵頭疼地捂住額頭,心想自己這可不對勁,幸好沒有遇上什麼緊急事情,否則多耽誤事。他看向牛大壯,問道:「有水嗎?」

  「啊?」牛大壯愣了片刻,連忙答道,「有啊有啊。」遞過一皮囊的水來。

  蘇希洵接過,咕嘟咕嘟地灌了幾大口,沁涼的泉水讓他冷靜下來,仍覺得不過癮,乾脆提高過頂,餘下的水都倒在了頭上。

  如果在一起劫道的時候,蘇希洵和一干弟兄沒甚差別,於是眾人看到他這樣的動作並不驚奇,而是鼓噪著叫囂起來,豪氣沖天一般的感覺。只有牛大壯看到他似乎被什麼事情困擾,問道:「二當家今天好怪異,是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了嗎?」

  「你才怪異,平時都不見你有這麼細心的。」

  牛大壯後語不搭前言地道:「你輕點塞木塞,要是把水囊口塞壞了,我怎麼向寧非妹妹交待。」

  蘇希洵正要將水囊遞還給牛大壯,聞言問:「又關寧非什麼事?」

  牛大壯往那匹棗紅馬一指:「這是她騎下山的馬,水囊自然是她的了。」

  蘇希洵像被雷劈了一樣,伸出去的手不自然地一松,牛大壯還沒接到手,水囊就掉在了地上。

  -----

  回到山上正是深夜,丁孝屋子周圍飄著濃重的藥味,屋裡不時傳出阿剛的低泣。蘇希洵將烏翎拴在一棵樹上,走了進去。只見床上躺著阿剛爹,仍然人事不省,但胸口氣促地起伏著,至少還沒死。丁孝忙得焦頭爛額,不斷支使旁人幫他去地窖或風室中找藥。

  蘇希洵走到床邊,拍拍阿剛的腦袋,說道:「堅強一些。」

  阿剛從床邊擡起頭來,淚汪汪地看著蘇希洵,哽咽地問:「我爹是不是救不會來了?」

  蘇希洵說道:「你如果想繼續留在室內,就別說話,要是說話擾了我們的事情,我就把你趕出去。」

  阿剛聞言,再不敢說話,只緊緊抓著他爹的衣角,睜大了眼睛不讓眼淚流下來。

  丁孝感激地看向蘇希洵,他是忙瘋了,連勸慰阿剛的時間都騰不出來,蘇希洵一來,三兩句解決了他的心腹大患。

  蘇希洵道:「你太心軟了,再遇到這種事,能威脅的就威脅,威脅不了的就武力排除。」

  阿剛聽到他這麼說,擡起頭來,眨眨眼間,大粒大粒的眼淚掉了下來。

  丁孝汗了一把,這麼禽獸的事情他做不出來,再怎麼說,阿剛是擔心他爹才這麼傷心哭泣的,不是有意干擾,他怎麼忍心趕人。

  蘇希洵接過他手中金針,說道:「你煎藥比我行,施針由我來,藥物就拜託你了。」

  丁孝大喜道:「如此甚好。」

  阿剛止住了哭,茫然地看著蘇希洵掀開被子,將他爹扶坐起來。他爹的上衣與長褲都被丁孝除下,身上塗了延緩毒性發作的藥物。丁孝回來得晚,金線大王的毒蔓延至全身,治療十分不易。蘇希洵將粗細不等的金針分揀開來,一針一針的落下。按撚揉轉,渾厚的內力順著針尖迫入阿剛爹的穴道。

  天漸漸亮了,丁孝將蘇希洵推出屋子。

  裡面傳出阿剛的哭泣聲,到了這個時候,他終於能夠痛痛快快的哭一場了。

  雁過山破雲矗立,山上的陽光格外清澈明朗。值此清晨,朝陽的紅光灼得人眼睛疲累,蘇希洵站在丁孝屋前,不言不語地揉著眉間。

  丁孝站在他身後道:「你也累了,先回去吧,這裡有我看著。」

  蘇希洵站在那裡,有些事情想問他,但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總之覺得這是讓人尷尬的。

  丁孝忽然走了,蘇希洵回身看見他是往廚房那邊去,不多時拿了個葫蘆瓢來,裡面是清澈的泉水:「你累了一夜,連一口水都沒喝。」

  蘇希洵接過瓢子,咕嘟嘟地牛飲了進去,速度太快,不少水沿著下巴流下來,沾濕了衣服。

  丁孝輕鬆地笑道:「真是虧待你了,昨天走了一整天的路,回來還如此消耗內力,居然連一瓢水都忘了給你備。」

  蘇希洵喝完,將瓢子塞回丁孝手中,鼓足勇氣問:「你和……寧非是什麼關係?」

  丁孝眨眨眼睛,「啊」的低叫一聲,之後十分懊惱地道:「你該不會也聽信了山上的傳言吧。天,謠言止於智者,我一直相信你的品性。」

  蘇希洵道:「這麼說沒有關係?」

  「你以為能有什麼關係,人家是徐燦的二夫人……前二夫人,我在他府裡盯那麼久,她如何愛慕徐燦我都是知道的。現在雖然隨我上山,但時時鬱鬱寡歡,還是想著那個男人吧。」

  蘇希洵蹙眉,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你是這麼想的?」

  丁孝連連搖手道:「哎哎,二當家你別拿我開玩笑了。我以前不都向你們表明心跡了嗎,我心中的那一位,一定要身體健壯,能耐得了翻山越嶺的生活,能與我一同攀山找藥,能與我一同孝敬父母。寧非人是挺好的,不過我覺得她是那種兄弟一般的好,更何況她是那樣的身體,我想照顧好她都有心無力。」

  蘇希洵說道:「她的身體是得好好調調,你醫術太糙,這段時間先在我那裡照顧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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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01:03

【26.殺雞拔毛不作聲】

  且說葉雲清昨夜將寧非帶回山上,感慨良多。他沒想到才離了幾個月就重逢了,當初想是後會無期因此念念不舍,現在居然同在一山,並且她似乎和丁孝相處甚好,讓他放心不少。

  當日在徐燦府上,葉雲清多次聽聞下人在背後詆毀,還曾見過銀林公主對她施虐,而徐燦被蒙在鼓裡,不但不幫她,反而責怪她不懂事。那時候葉雲清氣壞了的,離開時最擔心的莫過於她會被一直欺負下去,那樣的人生未免太過悲催。在山下時,多次聽到丁孝喊她寧非,起初以為是情人間的昵稱,牛大壯居然也叫她寧非,葉雲清方知原來是她拋棄了江姓,自此後只以寧非為姓名。是想要改名換姓重新做人吧,葉雲清想想覺得一定是這樣的,嗯,一定是重新做人。

  她離開了那個狼窩虎穴來到了雁過山,有他這個當大哥的在,不至於讓她受欺負。誰敢欺負她,葉雲清冷笑,聯合他與蘇希洵之力,定能滅得那人哭爹叫娘。再怎麼說,江凝菲對他有大恩,先前不辭而別實在心中懷愧。

  回到山上,暮色沈沈,他與蘇希洵共居的竹樓漆黑一片。看到那片地方,葉雲清肩膀都放鬆下來,這才真正是回到家的感覺。他走上去,讓人將桌上壁角的燈燭都亮了,才將寧非放到床上。

  燈光下,看清了寧非的臉色,比之在徐燦府上還要糟糕幾分,並且額上滿是虛汗。丁孝在給阿剛爹拔毒,蘇希洵上來後也要到那裡去幫忙的,黑旗寨雖有八大醫怪,可惜山頭太多,每個山頭分一個都嫌不夠,此際想從別的山頭調人過來,奈何天色太暗,行走不便。

  所幸上山時蘇希洵說過於性命無礙,等一個晚上應該沒關係的。葉雲清想到此處稍微安心,正要從床邊離開,忽看見寧非醒了過來,一雙黑亮亮的眼睛直直地瞪著自己。

  葉雲清倒吸一口氣,他第一個感覺就是心虛。要怎麼跟她解釋自己的身份?他可記得還在徐府時,她曾用黑旗寨的牛頭馬面來嚇唬秋凝,由之看來,她必定是對黑旗寨心存反感的。

  兩個人木頭般僵持在那裡,盞茶時分過去,葉雲清終於覺出情形不對,寧非雖然是看著他,卻沒什麼表情,似乎不認得人。

  他試探地叫了幾聲,沒反應,正想她莫非睜著眼睛睡覺,寧非忽然低低地呻吟起來。葉雲清著急地問:「很難受嗎?」

  寧非模糊地回答:「衣服……濕了……難受……」

  葉雲清想也不想地探手伸進她頸後,觸手處是濕淋淋的一片,不知道出了多少汗,急得站起來:「這可不成,你等我一會兒,我去給你拿幹衣。」

  寧非人雖然昏沈,理智還在,說道:「我不要你的衣服。」

  「為什麼?」

  「你洗了澡都還能搓出泥丸。」言下之意就是,洗過的衣服不見得會乾淨到哪裡去。

  葉雲清歎氣道:「我以為你迷糊了,沒想到還能認得出人。」

  「不要你的衣服。」寧非不屈不撓地重複道。

  「好好,聽你的,不要就不要。」

  葉雲清出去轉了一圈,拿了一件漿洗得雪白的中衣回來放在床邊:「需要我幫手嗎?」

  寧非瞪眼看他半晌,還是說道:「你要把衣服洗乾淨些。」

  「啊?」葉雲清終於知道,寧非腦子現在是糊塗的,不敢跟她多說了,正沈默著,看見寧非很努力地撐坐起來,伸手去解身上的衣服。

  「喂!等一下!」葉雲清叫道。

  寧非動作緩慢,還是把衣帶解開了,青藍色的外衣下是白色的中衣……葉雲清心中大念我的娘啊,逃也似的一蹦老高,竄出房去。

  -----

  蘇希洵拜別了丁孝,沿著山道走上去,心情是躊躇的,腳步有些加急,過了一會兒就慢下來,如是再三。忽然聽到山道旁邊的沙地裡有母雞咯咯的叫聲,回頭看去,見是四五隻黑臉母雞聚在沙堆裡洗羽毛。

  它們全身黑毛,偶有羽毛帶了金邊,臉頰本是通紅的顏色,但因為有兩撮細小的絨毛長在上面,就變成了黑臉。山上的黑臉雞要養上七八個月,平時放它們在山上找蟲子吃,味道不是普通的好。

  蘇希洵盯著它們,臉色陰鬱。那幾隻雞一點都不怕人,自顧自地在沙中耍樂。山上紀律嚴明,不會有人去招惹這群雞,它們生活得自由自在慣了,根本不知道人的可怕猶如洪水猛獸。

  蘇希洵左右張望,現在還早,而且越臨近山頂居住的人越少,山道上下能見處都再無他人。他拿了主意,抽開衣帶的活結。外衣的帶子要纏繞數圈才能夠系緊腰封,因此能有丈許長度。他揮手輕甩,墨青色的衣帶飛展出去,卷起一隻皮肥肉厚的老母雞,不等它叫喚,扯進了抽拉回來。他眼疾手快地將老母雞抓住,老母雞這時候知道怕了,在他手裡掙扎亂跳,高聲鳴叫。蘇希洵對此覺得很困擾,不過還是倒提過來,努力地用單手將衣帶系好。

  他記得廚房的方向,往一條岔道上快步走去。

  廚房此時還在忙碌,山頂的廚房要負責從半山腰到山頂寨眾的夥食,現在包子饅頭剛剛出籠,廚房小工們熟練地往各關遞交的木桶裡按數目添裝。

  正忙間,靠近門口的人聽到外面由遠至近,一聲聲淒厲的雞叫在接近,不由罵道:「哪個缺德鬼居然敢偷雞!」

  立刻有人奇道:「不會吧,我上山這麼久,都沒見有人膽敢偷廚房的雞。」

  說話間,蘇希洵拎著老母雞走了進來。眾人看到居然是他,驚訝得合不攏嘴。

  毛大廚將手中鐵鏟交給副工,在身上圍裙擦乾淨手,迎了上去:「二當家要買雞?」

  蘇希洵看向毛大廚剛才站立的地方問:「今早熬的是什麼粥?」

  山上人多,熬粥用了兩個足有一人高的大缸。毛大廚適才要站在長石上才能用鐵鏟攪動。也因為如此,站在蘇希洵的位置是看不到缸中內容的。

  毛大廚答道:「高粱混小米的粥。」

  「白米粥有沒有?高粱太硬了。」

  「那要另外熬才行。」

  「幫我弄一小鍋。」蘇希洵道,然後往後進走去,「我要了一隻雞,記在我的賬上,從月餉裡扣除。」

  毛大廚跟上去,要去接雞:「殺雞拔毛的事情還是我們這裡的小工做吧。」

  「你們忙你們的,我要找些事情冷靜冷靜。」

  「啊?」毛大廚停步在廚房內,第一次聽說殺雞能夠讓人冷靜。

  等蘇希洵用粽葉包了那只被去了毛的老母雞走出廚房往山上去,裡面的小工頓時炸鍋了,紛紛議論二當家買雞去做什麼,莫非是暗示廚房最近做菜太素了,嘴裡淡出鳥來了?

  當蘇希洵回到竹閣時,正是葉雲清感到鬱悶無比的時候。他頭一晚上被折騰得夠嗆,不知道該怎麼應付一個神志不清楚的女人,乾脆在竹欄前吹了一晚上的風。看到蘇希洵回來,頓生解脫之感,從竹閣上躍下,幾步飛奔過去,到了滿臉驚異的蘇希洵面前,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道:「你終於回來了!」

  不等蘇希洵回答,再劈頭道:「我拿了你的一件中衣,現在和你說清楚了,以後別說是我偷的。」

  蘇希洵上下打量他道:「我記得曾經和你說過幾次,你我衣物絕不共用。既然你看中了那件衣服,就不必還回來了。」他一邊說一邊往葉雲清的房間走,葉雲清剛想反駁,聽到他問,「她睡你房裡了?」

  「是的,你昨日說她沒有大礙,可是我越看越覺得她病得不輕。」

  蘇希洵已經推門進去,空曠的屋子裡擺滿了各式桌椅書架,在靠裡的地方,一扇屏風隔出了一張床的位置。

  蘇希洵回頭狠狠瞪了葉雲清一眼,鬧得他心中不安,忐忑道:「這不怪我,我剛回來,還來不及收拾物件。」

  蘇希洵指著碼放在書桌上的書籍和雜物低聲道:「你自己還知道亂啊,離開之前怎麼不收?」

  葉雲清當日離開山寨是留書出走,心中有愧,不敢反駁。

  蘇希洵不再去理會他,繞過屏風到了後面,看見葉雲清的床上被褥淩亂,寧非整個人陷在其中,半截身子露了出來。她折騰了葉雲清半個晚上,現在睡得很沈,睫毛沈寂地蓋下來,臉半側地陷在厚厚的棉被裡,一隻手垂在旁邊,似乎鼻息都能拂到的位置。被褥都是棕褐色的,顯得她的皮膚白得連血色都不見了。

  葉雲清跟在後面,蘇希洵回頭瞪他道:「你會照顧人嗎,被子絞在身下,半截都沒蓋上來。」才說半截沒聲了,他再度看回床上去,注意到寧非身上所著衣服與她的身形不相符的大。蘇希洵目光掃視,在窗邊看到了掛在架子上的寧非前一日所穿的衣服。

  他猶疑地問道:「她穿那衣服是你的?」問完就怒了,「你那衣服也敢給人穿!」

  葉雲清忙說道:「冤枉死我了,那是你的衣服。我本來是想貢獻一下的,奈何她格外挑剔,打死不願接受,於是我只好去翻了你的衣物來。」

  蘇希洵頓時啞聲。

  葉雲清不明所以地看著他表情變來變去,驚道:「有什麼不妥嗎?」

  蘇希洵低垂了眼看著地面,斜斜飄到床上,又像看到了不該看的事物繞了開去,嘴裡道:「你真是好意思說,去年我在你床腳發現的那堆衣服都長出蘑菇來了,你還好意思給別人穿。」

  「怎麼會長出蘑菇,你冤枉我,明明是木耳。」

  「……」

  葉雲清看見蘇希洵藐視與鄙視兼具的目光投注到自己身上,終於感到羞恥了,轉開話題:「現在放心了吧,你的衣服不是我穿,不嫌髒了吧,可以拿回來了吧。」

  蘇希洵不答話,走過去給寧非整理好被角,拉出一張竹椅,在床邊坐下。

  氣氛有些微妙。

  葉雲清忍不住說道:「不是吧,不就一件衣服嗎,把你心疼成這樣。」

  蘇希洵沒說話,他坐在那裡,手搭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慢慢揉搓,衣擺出了褶子都沒發覺。葉雲清加大了聲音:「蘇二,神遊太虛了?」

  床上的人被他的話驚擾,不安地動了一下,葉雲清嚇得住了嘴。蘇希洵被寧非的動作驚起,從椅子上站起來,扯住葉雲清走出去。

  直到出了屋子,葉雲清才長出一口氣:「幸好幸好,差點把人吵醒了。」

  蘇希洵在竹欄旁站定,回轉身來,與葉雲清直面相對。

  「你和她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蘇希洵停下問話,斟酌著該如何詢問,視線如有實質地在葉雲清臉上掃來掃去,掃得對方老大不自在。半晌後終於明白地問出來:「在徐府裡,你不是與她同居一室嗎?」

  「是啊。」

  「還和她睡一張床上……」

  「嗯。」

  蘇希洵氣結,問到這個份上還沒有自覺嗎?

  「你……你看到她上山感覺如何?」

  「很高興。」

  「以後打算怎麼辦?」

  「……為什麼我聽不懂你的問題?」

  「你打算什麼時候娶她?」

  葉雲清陡然聽到這樣的問題,驚嚇不是一般的,如果口中有水,指不準噴十萬八千里外了。他被自己嗆得喘不上氣,咳嗽半天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責怪道:「蘇二,你過分了。昨天還跟我說京城三大名花的尚坤將軍獨女,現在又想撮合我和寧非了嗎?」

  「你想始亂終棄?」

  「蘇二!你頭暈了?我和她清清白白,談什麼始亂終棄。」

  蘇希洵不看他,去看不遠處的竹林,過一會兒才喃喃道:「都同床共枕,還說什麼清清白白……」

  葉雲清梗得一口氣上不得下不去,這誤會太大了,如今方知什麼是自作孽不可活,他說道:「你不要胡亂說話,害了人家寧非妹子的名聲。」然後將事情前前後後詳細說了,尤其強調晚上睡在一床上,中間明確隔了個枕頭的,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最後葉雲清懺悔道:「全怪我,貪圖床上舒適,且想到和她共床的事情只有天知地知她知我知,不會壞她聲譽,哪想到那天一時口快和你說了這事。」

  蘇希洵低聲自語道:「怎麼辦……」

  葉雲清似乎聽到他這麼問了,可是沒有下文,問他:「什麼怎麼辦?寨子裡出了難以決斷的事情嗎?」

  蘇希洵停在那裡不再說話,看著遠方,神思不屬的樣子。

  葉雲清越發覺得他今日怪異之極,思前想後,驚覺他從昨天到現在都沒得好好休息過,也許是這個原因造成他的異常,憂心地道:「蘇二,我看你還是先去休息吧,你這個樣子真讓人擔心。」

  蘇希洵這時回過了神,一雙眼睛晶亮亮地盯著他,葉雲清像是被蛇盯上了的青蛙,渾身上下的皮全緊了,多年共事的經驗告訴他,遇到這樣的神情絕無好事發生。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蘇希洵燦然笑開,說道:「那件衣服,她若問起來,就說是新的好了,隨她處置,別和我扯上關係。」

  「對啊,這才像你嘛,男子漢大丈夫,不就是一件衣服嗎,至於你剛才魂不守舍成那樣。」

  蘇希洵收起了笑,正色道:「還有一件事情。」

  葉雲清不敢再調笑,還以為是什麼正經事,聽蘇希洵說:「你的房間太亂,不適合養病,把她移到我那屋裡去。」

  葉雲清尷尬之極:「我知道了,以後會改正的。……不過她搬你那裡,你住哪裡去?」

  「還有幾間空房,我整理一下,搬幾張桌椅進去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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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01:49

【27.人比黃花瘦十分】

  銀林公主一覺醒來,覺得頭疼欲裂。她往身邊一摸,床上卻是空的,往窗外看去,天色還未亮。睡在塌下的使女見她醒了,輕聲問道:「公主是否要起身梳洗?」

  銀林道:「什麼時辰了?」

  「已是過了辰時。」

  「這麼晚了,怎麼我看天還不亮?」

  使女笑道:「哪裡是天還不亮,今早將軍起身時,見您睡得香甜,叫我們在外面蒙了黑布的。將軍說,就要立夏了,現在天亮得越來越早,因此要想辦法讓您多睡些時辰。」

  銀林聽到徐燦還是如此照顧她,心中輕鬆了一些,至少方才觸及床上空位時的那種失落去了大半。可是依然有所不安。前幾日接到母親梨壺嬪的書信,信中言及皇帝兩個月未曾揭牌召寢,恐是失寵的先兆。銀林對於宮中諸事所知甚深,後宮三千佳麗,有品位的妃嬪都有百余人,皇帝就算日日召寢,都不見得一年能輪上一次。她幼年時記得,母親容顏美麗,且很會討皇帝的歡喜,因此一月能得兩三次揭牌,連皇后都對她頗為忌憚。從元宵至今,母親未得召見,恐怕以後日子會非常難過。

  但書信中又說皇帝現在對徐氏一門很是倚重,不久就要升任徐燦為大將軍,有著這個倚靠,梨壺嬪在宮中還能說得上話。

  不管怎樣,為了母親和自己今後的生活,銀林決意一定要牢牢地抓緊徐燦的心。

  使女打開房門,陽光從外面射進來,晃得銀林眼花。她嫌惡地偏過頭去,不多會兒,捧著梳洗用具的丫鬟魚貫而入,服侍她起床著衣。外面掛著的黑布被扯下,陽光映在窗紙上,室內變得明亮。

  她被扶起床,站在厚厚的鹿皮地氈上,伸開手臂,貼身使女將天衣坊織錦的長衣給她套上,跪在她身前幫她打理繁複的衣帶飾物。丫鬟站在矮凳上,在她背後為她梳順長髮,動作小心翼翼,還不敢太慢,生怕弄痛了她或讓她等得不耐煩。

  有時候,銀林會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厭煩,不過僅僅是有時候。更多的時候,她對這種生活是滿意的。她是皇親貴胄天家公主,夫君十分出息,夫妻間很是恩愛。要是讓她失去這一切,變成平頭老百姓,穿著粗糙堅硬的麻布褐衣,每天為一日兩餐發愁,對收入支出斤斤計較,那才是不可想像的淒慘。

  銀林無法想像江凝菲居然自己出府了,且是無所不用其極,同時愚弄了徐燦和府衙,逃到了天涯海角,至今不聞音訊。

  出去了能幹什麼,靠什麼過活,這個天下是男人們的,江凝菲一個女人,不會有好下場的吧。說不定在哪裡被匪徒拖到無人荒野劫財劫色,好的話能留得下半條命,不好的話,現在也許成了荒野裡的孤魂野鬼。

  銀林對她心生憐憫,那個傻姑娘,就算生一時之氣也不該拿生活開玩笑。徐燦對這件事情什麼都沒說,可是銀林看得出來,他很生氣,甚至有一些遷怒於自己。幸好,他對她的寵愛根深蒂固。

  自從難產之後,產後虛症及各種病狀困擾著她,迄今未能痊癒。每每思及那個死在腹中的孩子,她都感到心痛難忍。那個孩子如她所願是個男孩,可是卻沒能活著降生。對於頭胎是不是男孩的問題,徐燦並不看重,為了安她的心,那時候時時在她耳邊溫柔地勸慰:「如果不是男孩就繼續生,咱們的日子長著呢,不必急於一時的。」

  銀林不這麼覺得,心裡想的是,能夠儘早解決一個心病是最好的。她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那個孩子,希望他生出來能夠健健康康,長大後成為當仁不讓的繼承人,這個願望終歸落了空。那樣的痛楚,經歷過一次就不想要再受一次苦。可是如果不生下一個兒子,她的將來怎麼辦,還能依靠誰?銀林打了個寒戰,這不只是一次兩次苦的問題,曾聽母親說過,有些命不好的女人,連生三四個都是女孩。

  對那樣的苦楚實在是怕得緊了,她不由自主膝蓋發軟,這一動頓時牽扯了長髮,頭髮被梳頭丫鬟抓在手裡,扯得她頭皮劇痛。銀林不由分說從那丫鬟手裡奪過發尾,回身狠狠甩了那丫鬟一個耳光,罵道:「蠢貨!」

  她力氣不大,仍是把丫鬟打得站立不穩,從矮凳上跌滾下來,丫鬟嚇得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銀林心裡本不快活,看到她這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賤樣,想起江凝菲來,擡腳踢在她臉上:「滾出去,暫且記下你這頓打,明日換個梳頭丫鬟。」

  貼身使女低頭道:「是。」

  丫鬟忙謝道:「謝公主不打之恩!」

  銀林心情好了些,罵道:「還不快起來,先給我梳好頭再說。」

  衣服整理完畢,她隨便找張椅子坐下,丫鬟連滾帶爬地膝行到她身後,接過旁邊遞上來的梳子,繼續梳理。外面進來一個小丫頭,通報道:「公主,宮中章太醫到了,是讓他在前廳等著,還是現在過來?」

  銀林聽得是章太醫到了,不敢怠慢:「先在前廳奉茶,待我梳洗畢後傳他進來就是。」她催促著使女丫鬟將她打點整齊,等不及先用飯就傳了章太醫進來。

  章太醫此時和銀林公主已很熟絡,銀林因有求於他,對他格外另眼相待。只是此次前來卻顯得愁眉不展,銀林將下人摒退,章太醫就說道:「將軍讓太醫院查明之事有了別的結果。」

  銀林心中咯噔一下,有了不祥的預感。徐燦讓太醫院查明的就是紅花的效用,銀林出事後不到半月有了結果,紅花果有落胎之用,見效時間因人而異。銀林確是長期服食紅花,因同時服用其他名貴的安胎藥物,直到臨盆時才出現症狀。銀林當時就讓太醫院封鎖消息,對外只宣稱時間倉促無法查實。

  現在章太醫又提到這件事,或許是因為還有其他害處,當時未能查出。

  章太醫撚須半晌,見銀林公主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知她有了心理準備,說道:「公主當日蘇醒之後,臣既已查出脈象與往日有異。因事關重大,一時不敢確診。數月以來,臣在幾名婦人身上做了驗證,因紅花落胎之後,或會產生不孕的症狀。」

  銀林聽到此處,頭腦裡一陣暈眩,差點不能維持。她握緊了拳,指甲幾乎要將手心掐出血來。

  半晌後方能回神,尚抱有一線希望問:「章太醫所說的是‘或會產生不孕的症狀’,也就是說,並非人人都會遺下不孕之症……」

  「確是如此,但是數月來,臣屢次為公主請脈……至今並無好轉。」

  銀林深吸一口氣,當即作出決斷:「此事還有何人知道?」

  章太醫直視她道:「宮內所做查驗均是秘密,那些婦人已交由內府處置,目前尚無人知曉。」

  「很好,這件事先壓著,能拖一時就是一時。記住了,萬萬不能讓將軍知道。」

  「公主放心,臣定不會讓公主為難。」

  銀林松了口氣,身子軟下,慢慢靠在椅背上。

  「臣今日還有些事情……」

  銀林公主起身對外面道:「來人,送章太醫出府。」

  不片刻,既有貼身使女進來,走到銀林身邊,擡手從袖下取出一個巴掌大的錦囊。依慣例,裡面裝著的都是金錠。章太醫對此習以為常,從使女手裡接過,口中道:「謝公主恩賞,臣先去了。」

  銀林心亂如麻,臉上仍帶著微笑將他送出門去。她拿不準主意,如果讓徐燦知道,勢必要再納一妾進門。可紙包不住火,現在能壓一時是一時,徐燦以後終究會知道的。她咬牙,一定要牢牢抓著徐燦的心,縱使以後納妾,也可以將妾所生的孩子交由她撫養。

  她慢慢地定下神,心裡沸騰翻滾的都是今後的行事步驟。她的母親將她教養得很好,讓她現在能夠面對任何困境。她相信,只要能夠說服徐燦讓她帶孩子,她的今後就有了保障。如此一來,孩子是不是她生的都無所謂了。

  -----

  徐燦辰時未至便已到了正陽宮門的候議房中歇息,兩百多個京官在外廳低聲耳語,因為人數眾多,聽起來就成了嗡嗡的連綿一片。他厭煩那種烏煙瘴氣,進了裡屋,裡面只有幾個帶兵的大員。正一品的軍宰成殊看到他進來,熱情地招呼他坐到他身邊去。

  因為上將軍徐社楣的關係,成殊與徐燦互相都有往來。徐社楣與成殊的品級一樣,卻比他大上十來歲,如今徐社楣已是垂垂老矣,而成殊正是人生得志的壯年。他招呼徐燦坐下後,先詢問了徐社楣的近況。

  前幾日,徐老晨起練劍偶感風寒,至今未好。這種情況在徐社楣年輕時是不可想的,當年帶兵打仗上山下河那是等閒事,冬日裡凜冽寒風尚不能吹得倒他,如今一點兒春風就將他吹出病來。

  徐社楣戎馬生涯數十年未曾有人及得上他的聲望,等他退下後,淮安國軍中恐有一番動盪。因此他的身體狀況人人都在側目窺探。

  成殊歎道:「當年上將軍帶兵之時,我還曾在他帳下效力,將軍回府後定要將我的問候帶到,年初軍務繁忙,過得幾日我定帶上禮物前去探望。」

  徐燦謝過之後,成殊察其顏色,似有鬱鬱不歡,便側身靠近他道:「人怕出名豬怕壯,京中雖對將軍多有詆毀之言,還是不要往心裡去的好。以我看來,將軍為人誠摯,這件事恐怕是淮中府尹和禦侍丞那邊要整治你。清者自清,將來必會水落石出。」

  徐燦先是一愣,繼而想到成殊所說的是江凝菲偽造休書自休門一事,苦笑道:「多謝成大人關心。」

  正在說話間,外廳安靜下來,一個尖嗓子高聲道:「皇帝口諭。」

  成殊與徐燦對望一眼,均在對方臉上看見了了然的神色,看來今天又是免朝了。

  果然出去後,見到常在皇帝身邊隨侍的太仕,他看眾官員整齊跪伏于地,方開始宣口諭免朝。文武官員從地上爬起身來後面面相覷,淮安朝廷每隔五日早朝,皇帝近來連續免朝,自從封了禦侍丞養女為嬪,迄今止已月餘不朝了。

  躲在雜亂的隊伍後,成殊低聲罵道:「禦侍丞那個該死的老傢夥,獻了條狐狸入宮。」

  旁邊一人說道:「他們那些文官就喜歡弄歪門邪道。」幾個人向禦侍丞看去,他滿面紅光,十分得意的樣子,絲毫不為皇帝不勤政事而憂慮。

  周邊都是武官,紛紛搖頭不語。徐燦夾雜在人群中,低聲安慰道:「邪門歪道就是邪門歪道,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他們現在得意,遲早有遭罪的一天。」

  幾個人點頭道:「將軍說得是,現在軍中事務都要倚靠我們,那群文人蹦躂得再厲害能成什麼大事,不就送幾個女兒進宮麼,他能養出幾個女兒來?」說完悶聲而笑。

  成殊忽然咳嗽起來,眾人警覺地掃視四周,看見太仕正往這邊過來,文官們紛紛讓道,他們都停了耳語,笑臉相迎地與太仕客套起來。

  太仕笑道:「咱家一個為陛下跑腿的,成天裡動腿不動腦,哪敢受諸位大人們這般禮貌。」

  諸人都是客套,太仕又說:「不閒話了,陛下宣成殊成大人、徐燦徐大人于崇慶殿等候召見。」

  成殊與徐燦忙跟他去了。

  路上,太仕瘦條條的身子在前面晃啊晃地走,成殊與徐燦跟在他身後十數步開外,低聲議論。

  成殊道:「你看是什麼事?」

  徐燦低聲回答:「聖意不敢揣測。」

  說話間到了崇慶殿,兩人被讓進去。崇慶殿是皇帝的寢居之處,周圍巡視的隊伍來往頻繁,但人人皆穿軟底靴,刀劍束以布帛,殿裡殿外落針可聞。殿內以漆石鋪地,褐木為柱,深暗的大殿裡,唯有正中的紫檀屏九龍寶座上鋪了明黃的緞子,色澤奪目。

  兩人被安頓在殿中的圈椅上,就有宮女近前來奉茶。成殊看到這陣仗,捧茶揭開蓋子慢慢撥開浮茶:「看來今日要等上好一陣子了。」

  果然,直到過了午時,通往皇帝寢室的偏門才終於打開,皇帝跨過漆檻,慢騰騰地走進來。成殊與徐燦等得眼睛都昏花了,終於盼來了他,心中大呼萬歲,跪趴在地等待他在寶座上安坐。

  皇帝懶洋洋地打了幾個呵欠:「愛卿請起,隨便坐了便是。」

  成殊與徐燦坐好後,擡頭直視寶座上的人物。暗想一月不見,皇帝胖了不少,氣色卻差了許多,面色蒼白神情漂浮,好像精氣都被抽幹了。

  皇帝說道:「此次召你們來,是想說說征討黑旗寨一事。成殊,你前幾日上的摺子我看過了,你言及黑旗寨其實是山嶽養兵的地方,可是如此?」

  成殊說道:「正是這樣。臣派去山嶽的探子說道,山嶽民眾並不認為黑旗寨是山賊,且有不少服滿三年兵役的丁漢歸鄉後宣稱是去了黑旗寨。」

  「山嶽距離淮安千里之外,也許這些消息做不得準。」皇帝隨手在桌面上翻找,大概忘記了東西放在什麼地方,翻找了一陣後,才終於從折冊下翻出了兩本冊子,讓太仕遞交給成殊,「你把這些看完再說。」

  成殊接過仔細看了,神色變幻不定。

  徐燦不明所以,皇帝說道:「山嶽在黑旗寨附近秘密設立一處大營,山嶽長皇子雲王常年不在淮中京,正是因負責大營的防務。黑旗寨是山嶽放出的幌子,騙的就是你這種笨蛋。」

  成殊哽在座上說不得話。

  徐燦趕忙問道:「陛下,這消息從何而來?」

  皇帝轉向他時,面色稍霽,緩緩笑開道:「禦史丞也有探子打入山嶽,據說潛伏了十數年,終於取得山嶽的信任。現在看來,不論是資料還是地圖,都是禦史丞提供的更為詳盡啊。」

  徐燦與成殊面面相覷,又是禦史丞那個老東西。

  皇帝命太仕取出聖旨卷軸遞給徐燦:「既然山嶽玩這種戲碼,淮安自然也奉陪到底。朕封你為千乘大將軍,今年秋後,率精兵五萬、戰車千乘,前往西南討伐黑旗寨。」

  徐燦跪下接旨,匍匐在地時,耳中聽皇帝說:「明面上宣稱是解決黑旗寨山賊之患,到時候,重點打擊山嶽的秘密大營,好好來一招聲東擊西——當然,如果能夠順便將黑旗寨解決了那是更好。徐社楣上將軍當年為我淮安創下汗馬功勞,你是他看中的人,朕對你寄予厚望,到時馬上功成,朕也封你為上將軍。」說完,得意大笑不止。

  【下章回到雁過山黑旗寨,敬請期待蘇馬面的糾結情懷】

  作者有話要說:

  不少讀者在說「男人心海底針」,「蘇馬面那個彆扭受心裡面在想什麼好難猜好難猜」……其實他就是在彆扭。如果實在對真相君心癢難耐,熱心讀者pobble君所寫的評論生動翔實地說明了蘇馬面從量變發展到質變的心路歷程,欲知詳情可點擊評論連結:

  看到有讀者流言說,自從葉雲清知道自己與男主無緣後,就在搞笑男配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現在十三童鞋和張小橘童鞋為此分別畫了葉雲清的衣服長蘑菇/木耳圖,問題是,蘑菇/木耳的位置真的好囧啊。而且為什麼十三畫的那個蘑菇還是在晃動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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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02:26

【28.清泉水流浣人衣】

  一覺睡醒,寧非睜開了眼睛,首先發現這裡並不是自己的屋子。

  沒有熟悉的架子床隔板阻擋視線,正面相對的就是屋頂。屋頂也不對,丁孝家是茅草房,橫條間能夠看到整齊的茅草捆子,這裡則全是竹編的。

  慢慢地回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意識裡最後的一幕,是被一條布帶捆住了。哪裡來的布帶?她頭疼地回想,就是無法記起來。四肢百骸酸痛異常,軟軟麻麻,她小心翼翼地左右張望,看到這是一間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屋子,四面都是竹子搭成的,一柄青鋼劍和一截長鞭掛在牆上。

  猛然間,看到一個人坐在牆前,寧非嚇了一大跳。從醒過來到現在,屋子裡靜悄悄的,呼吸聲和衣料摩擦的聲音都沒有,以至於她誤以為屋子裡是沒人的。可是有個人一直都在,面對牆壁坐在竹椅上,手裡拿著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物件。

  寧非這一被嚇,忍不住輕輕動了動,那個人回過頭來,寧非倒吸一口氣,居然是蘇希洵。不是冤家不聚頭,她這回落到這個人手上,不知道要遭什麼罪。她悲哀地想起,自己之所以會在這裡,是因為她打定主意下山不回,並且在離開時為了賺取一點兒盤纏,隨手挑起了商隊遺落在地上的一個包裹。

  往好裡預計,蘇希洵會認為她只不過是想要順手分一杯羹;往壞裡預計……該不會以為她是奸細,那包裹是她的目標物件吧!寧非背後出了一陣冷汗,她是純無辜的,那個包袱是她隨手拿的,裡面千萬別放國寶級文物或是情報之類的東西。

  蘇希洵站起身來時,寧非明確地看見他臉色是陰沈的,手裡拿著一遝元書紙,以及一把濕淋淋的刷子。他臉色變幻莫測,最後把東西都放在牆角裡。 那一瞬間,寧非居然覺得他是在掩飾那些東西的存在?

  蘇希洵走過來,寧非繃緊了身上的弦,做好八年抗戰準備。沒想到他居然只是站在床邊,然後什麼也沒做,眼睛斜飄到床頭。寧非隨著看過去,發現是一身乾淨的衣物。蘇希洵說道:「你出了些汗,自己換衣服。」說完走出去了。

  「啊?」就這樣了?沒別的要說的?

  寧非呆躺半天,覺得事情必不會如此簡單就過去,想方才蘇希洵站起身時,臉色陰鬱異常,不知道在打什麼變態主意。她目光瞟到牆上掛的那截鞭子想,如果說刑訊,這條鞭子通體漆黑且骨節嶙峋,是件好物,可論及種類未免單調。

  外面傳來蘇希洵的聲音:「還不動作!」

  寧非皮緊地一顫,他居然還在外面,腦子裡首先想到的就是對青蛙虎視眈眈的毒蛇,這個該死的蛇男!她撐坐起來,先看見的是自己身上穿著一件中衣,寬大潔白,衣裳裡逸出若有若無的藥草熏香,但顯然不是自己的!

  寧非手指都顫了。心裡有了不好的猜測,解開衣帶,下面果真什麼都沒穿,她無聲地趴倒在自己腿上,別提多沮喪了。外面忽然又傳來蘇希洵的聲音:「是你自己換的衣服。」

  寧非震驚之極,他這話怎麼說得如此及時,莫非是捅破了窗紙偷偷看的?可轉眼去看門口,立即發現門上糊了厚厚的元書紙,莫說是要瞧見什麼東西,連一絲風都透不進來。莫非是傳說中的聽音辨位……她將衣裳換好,正好合身。後知後覺地想到這衣服莫不成還是打劫打回來的。

  門口被敲響了,寧非回過神來:「請進。」可是半天沒人進來,她疑惑地拉緊衣服下床,走到門口拉開,外面靜悄悄的半個人都沒有。低頭一看,一個蒙了布巾隔熱的藥鍋放在門外,旁邊擱了個食屜,裡面放有碗筷湯勺。

  陶制的藥鍋蓋子上打了個小眼,白色的蒸汽從裡面噓噓地往外冒,還是剛剛出爐的樣子。

  她疑惑地探頭出去,的確沒有人。蘇希洵方才明明是在走廊上的,現在卻不見了。她想了半天,隱約記得葉雲清似乎是住在這裡。她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還沒有來得及與他打個招呼,天涯何處不相逢,這件事也太巧合了。細思起來,泥丸君居然葉雲清,是山寨裡說得上話的人。

  寧非站在門口,低頭看那個小小的陶鍋,心思轉來轉去。臉上表情同樣地變來變去,也許她的處境不至於像她先前想像的那樣糟糕,即使二當家十分不待見她,泥丸君不至於會讓他痛下毒手吧。

  不過此時此地,上上之計是乖乖呆在這裡哪裡都不去,山寨事務繁忙,她就不信蘇希洵能夠一天到晚地惦念折騰她的事情,說不定過兩天就能把她忘到那邊天去了。

  她提起地上的鍋子和食屜,回到房間放在桌上。送湯來的人很用心,鍋子的提手上包了厚厚的紗布,寧非取下紗布揭開鍋蓋,頓時白騰騰的霧氣散開,一股雞肉湯汁的香甜味道充滿了房間。她餓了一整日,先前能夠忍受,到此時終是食指大動,臨下筷前首先想起一事——裡面該不會下了藥吧,下了吐真劑這種高科技的玩意兒她不怕的,可是如果是毒藥呢?

  她愣愣瞪著不冒油花的湯水——應該不至於吧。並且這個做派倒很像是丁孝的手法,寧非見過他照顧病人,簡直是無微不至,湯水上飄的油花全部都被弊去。這個時代,肥肉是好東西,窮人家三年兩頭見不到半點油花,所以有的病人對於油津津的湯水十分執著,偏偏丁孝不顧被人罵小氣,都要把油膩之物去了,說是為了病人可憐的腸胃。於是寧非安心了些,既然是丁孝經手之物,應當可以放心。

  她從食屜裡拿出湯勺和一個大碗公,只傾倒了小半碗的湯水出來,湯水被熬得渾濁,顯然燉了不少時間,雞爪子的膠質都出來了,看上去軟軟嫩嫩的,口感很好的樣子。她小小喝了一口,吐了一口氣,眯起眼睛來了。

  簡直就是太享受了……

  鍋裡還有很多東西,蓮子、薏米、枸杞,都是些溫補之物。這種味道的東西,就算在徐府裡都不是經常能夠吃到的。丁孝雖然在徐府當大廚,不過一般只負責銀林公主的吃喝事宜,江凝菲這邊得飽口福的機會只有幾個大節日裡的團圓餐。

  她捨不得喝,把碗捧在雙手心裡,膝蓋縮上椅踏來。熱騰騰的蒸汽潤了下巴,暖融融的感覺讓人很幸福,就像以前不用上班的時候一個人在陽臺前捧一碗檸檬紅茶可以呆坐上一整天。

  離開了前一世,從徐府逃開到了黑旗寨裡,寧非對於吃食越來越珍惜,不但把肉吃得乾乾淨淨,並且還花了好大的力氣把骨頭都嚼碎吃了。不知道從哪裡找的雞,骨頭硬得像石頭一樣。寧非雖然抱怨,卻是高興的,骨頭硬的雞才是好雞,一年到頭在山上山下跑來跑去,小雞都能練出銅筋鐵骨,哪像K伯伯和M叔叔的雞塊那樣,全部都是軟骨頭。

  寧非享受了許久,不過才吃了幾個雞塊和小半碗湯水。看著剩下來的大半鍋東西,雖然心懷不甘,但還是決定留下給葉雲清和蘇希洵兩人都分一點。如果真是丁孝偷偷送過來的,肯定得給幾個領導分一杯羹。寧非曉得所謂「領導」大都是些什麼玩意兒,碰上葉雲清那樣的還好說,人家做事乾脆爽快,是個直性子的。碰上蘇希洵那樣的就難搞了,平日諸事得小心打點。說起來,寧非覺得蘇希洵和她在某些程度上是一路貨色,專門喜歡算計別人的,只不過她最近遇事太多,十分力不從心,與蘇希洵正面交鋒恐要敗下陣來。

  還是……都留著吧,這是為了丁孝好,不至於顯得他目無當家。寧非眼饞地咽下口水。把東西收拾乾淨,鍋蓋蓋上,用紗布堵嚴實了,不讓香氣冒出來。真是折磨啊!寧非滾回床上,用被子嚴嚴實實地捂住自己,背著那鍋美味而睡。真太折磨人了,她努力數了幾百隻雞之後,終於成功入眠。

  -----

  蘇希洵在竹閣外開闢了一小塊藥埔,平時不需要多費功夫打理,只種植了一些十分濫生常見的草藥。因為無需打理,於是藥埔同時成為了具有各種功能的空閒地塊,比如熬藥燉湯都是在藥埔裡完成的。

  他從下面將藥鍋提上來就是沈默不語的。

  到了自己房屋門前,聽到裡面大概已經換好衣服了,還是沒有出聲。他站了有片刻,心中細數是否需要拿其他東西,乾脆一起去拿了回來再敲門進去……省得麻煩。

  可是想了數遍,的確沒有需要的東西了。他自己的房間打理得很整齊,常用的物件全都收束俐落碼放在床下和案下的抽屜裡。

  想到這裡,他反應過來一件事,葉雲清的房間裡已經好久沒有動靜了。他明明交待他先把自己房間收拾好才能睡覺的,現在是偷懶嗎?

  想到這裡,手裡提著東西轉去葉雲清的房間,仔細傾聽,裡面毫無聲息。不要說翻箱倒櫃的聲音,連呼吸吐納聲都是沒有的。

  蘇希洵與葉雲清仗著修為深厚聽覺靈敏,竹閣平常都沒人能夠上來,因此就算竹木間有縫隙都是不管的。他從縫隙裡往屋內看了一眼,臉色更為陰沈,裡面果然是沒有人的。不但沒有人,並且亂得如同遭劫了似的,物件七零八落地到處堆放,顯然葉雲清從衣櫃、抽屜裡清出了一大堆不明物體,由於不知道當如何歸類而暫且堆放在地下。

  如果不是雙手都提了東西,他很想以手扶額。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不能不注意的事情,這些雜物中,唯獨沒有衣物。

  蘇希洵擡腳頂開房門,視野清晰了,他站在門口處上下左右四處張望,更加明確了那個結論,葉雲清大概先去洗衣服了。葉雲清打小被伺候習慣,完全是個生活白癡,離開宮女太仕的服侍等同於家務事無能,什麼都做不好。就連主動抱衣服去洗都是八百年難得一見的!以前往往是蘇希洵實在看不過眼,用鞭子在後面抽他去洗,實在懶得抽他了,乾脆洗自己的衣物時順便把他的都包辦了。這也是蘇希洵一直格外在意自己「奶媽」、「奶娘」之稱的原因。

  他暗道不好,趕緊返身出去,將雞湯與食屜都放在自己屋門前,敲門之後即行離去。寧非會不會出門取湯暫且先不管了,等他回來再說。

  蘇希洵一路疾走,他依稀記得葉雲清洗漱最愛的去處,距離竹閣約有百步之外,是一處泉眼。黑色的石頭被長期沖刷顯得光滑圓潤,成了一片很大的石岸臺階,葉雲清如果要洗衣服,肯定是要到那裡去的。

  往下斜行不多久,山溪的聲音潺潺地穿過樹木雜草。蘇希洵加快腳步,卻突然停下來了。因為聽到了說話的聲音。隱約夾了「江凝菲」三個字眼。

  他猶豫著放緩了腳步,擡頭四顧,有幾棵枝葉濃密的大樹。蘇希洵撩起衣擺,提氣縱身上了櫸木橫枝,在橫枝上借力之後,再躍上另一棵樹,這棵樹上就停下來,再靠前他就不能保證會不會被發現了,並且,從這棵樹上可以看到黑硯臺石那邊的情景。

  葉雲清把袍子脫了,衣角紮在腰上,褲腿拉上膝蓋,蹲在黑硯臺石上揉搓衣服。山溪裡泡了幾個男人,和樂融融地沐浴,圍在水中擡頭對葉雲清說話。

  「葉大再這樣揉,衣服肯定會被揉壞的。」

  葉雲清從善如流地停止揉搓的動作,從籃子裡掏出一截大棒,對衣服捶捶打打起來。

  眾人都笑他把工具準備得齊全,葉雲清小聲道:「我只說給你們聽,你們回頭看見蘇希洵別跟他說。」

  眾人忙問他什麼秘密,葉雲清賊兮兮地回答:「我本來有一根洗衣棒槌的,不知道被我弄哪裡去了,現在用的這一根是偷偷拿了蘇二的,待會還回去毀屍滅跡。」

  眾人低聲驚呼:「老大,你千萬不要被二當家發現!他要知道自己的洗衣棒槌被你拿來用過,肯定會發飆的。」弦外之音是,您的衣服髒得不是人穿的,把人家棒槌給汙染了。

  葉雲清哈哈笑道:「放心放心,我做得很有經驗了,絕對是神不知鬼不覺地。這東西他放在樓下隔間中,取用很方便。」

  蘇希洵聽得嘴角犯抽,眼睛在葉雲清身周堆放的布料殘骸中搜尋,忽而瞳孔一緊,發現了寧非換下的一套衣物被淒慘地混在其中。他閉上眼睛搖搖頭,咬牙再看,果真不是幻覺。

  寧非前一日奔波往返,又是闖關又是墜馬,衣物不算乾淨了,肯定是要清洗的。可是她的衣服再怎麼糟蹋都比葉雲清的好。要知道,葉雲清偷偷下山近一年,沒有洗曬乾淨的衣物塞在竹櫃裡生蟲,現在完全就是殘渣的淒慘模樣,散發著腐敗的扭曲味道。居然混在一起!

  要說世上還真是人以類聚物以群分,一幫以葉雲清馬首是瞻的弟兄們圍在那堆東西周邊洗澡,居然都不覺得惡臭難聞的。蘇希洵眼尖地發現,似乎有一件褲子上長了長長的白毛,白毛頂端成長出橘黃色類似魚籽的物體。

  他一陣眩暈,幾乎要從樹上跌下。這身衣服看來是絕對要不得的,以後寧非要是問起,乾脆推說讓葉雲清不小心弄丟了。

  眾人此時催促葉雲清:「老大,剛才的故事你才講了個前奏就不講了,急得人心慌,趕緊講完了吧。」

  葉雲清用力地捶洗衣物,一邊繼續將在徐府如何與江凝菲相遇的事情說了。

  蘇希洵曾聽過一次,此刻聽來又是不同。葉雲清今天話癆犯了,說得眉飛色舞,簡直差點沒色予魂授了。他對蘇希洵說事時中規中矩,蘇希洵到現在再聽,心情變得大有差異。可惜以前因他先入為主弄出了許多尷尬,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解決才好。

  他慢慢在樹枝上坐下,將自己蜷在樹影裡。腦袋枕著樹幹,睜眼看天上的流雲,耳裡不斷傳來葉雲清或激昂或陰森的說書聲。

  葉雲清這傢夥是塊說書的料。眾人對他的描述聽得驚歎不已,如今方知淮安國內也有如此彪悍女子,紛紛詢問葉雲清是否有意將她招作壓寨夫人。

  葉雲清瞪眼道:「胡說八道,我要是自個兒把事情定下來,回家能被父母姐弟們扒皮。」

  洗浴的人眾之中頓時有發出歡呼的:「弟兄們聽見了沒,老大發話了,那女人他不要,並且也不是丁大哥的。所以,那女人現在是咱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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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02:42

【29.烏雲罩頂印堂黑】

  直到眾人都沐浴完畢,蘇希洵才從樹上下來。那群寨眾勾肩搭背地離去,嘴裡哼著歌,顯得興高采烈。

  ……有點過於精力充沛了,需要多下功夫好好調教……蘇希洵想。他心裡計較著,寧非一人闖下各處關口,雖說關口主要人物是防外不防內,雖說事後聽說經過,覺得那手段果斷俐落令人防不勝防,但被通關就是被通關,的確需要在防務上多下功夫了。

  葉雲清擡起頭,看到蘇希洵站在自己旁邊,驚奇道:「你怎麼來了……而且印堂發黑,烏雲罩頂,哪個不要命的招惹你了。」

  蘇希洵愣住,不由擡手撫摸自己的眉心,苦於沒有鏡子,不知所謂印堂發黑烏雲罩頂是怎生模樣。他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緩緩道:「早知如此,當年我就算拼死都應該幫你留幾個使女下來。」

  剛剛上山那會兒,葉雲清父親曾苦苦勸說他帶幾個使喚丫頭,全部被他推拒。家裡快馬加鞭把人送來,他全都快馬加鞭地送回去。如今看來,還不如當初勸說他留幾個下來,就算只留一個洗衣服的都好。

  葉雲清撇嘴不屑,眼見太陽西斜,不知不覺之間都過了這麼久了,而那一筐子衣物才洗滌了不到一半。他歎氣道:「早知如此,我當日就應該留一兩個下來,否則怎會如此淒慘。」說完將洗滌好的衣物裝進背簍,站起身揉開酸痛的腰背:「天晚了,咱們回去吧。」

  蘇希洵問:「那一堆呢?」

  葉雲清順他目光看去,石臺上還有幾件未來得及清洗的:「明日來再洗吧,今天累得我腰酸背痛的,別苛求我了。」

  「我不是問你什麼時候洗,是問你就這麼放在這裡?不怕野狼給你叼走了?」

  葉雲清不屑道:「算了吧,狗都不吃的東西,誰會巴望著有野狼來叼走?」

  蘇希洵一想,果真是,這些衣服悲催得連狗都避之唯恐不及。

  一路返回,不時遇見寨子裡的人,蘇希洵臉色始終沒有好轉,惹得葉雲清惴惴不安,路人退避三舍。

  來到竹閣外,看到阿剛在竹林外躲躲閃閃地探頭,可是又不敢靠近,蘇希洵在他身後問道:「阿剛,你在這裡做什麼?」

  阿剛要躲的人恰恰就是這位二當家,他不知道蘇希洵出門了,正尋思該如何接近又不被他發現,哪知道要躲避的人會在自己身後出現,當真駭得他渾身劇顫,幾乎沒有驚跳起來。

  就這樣,連葉雲清都看出他有蹊蹺了,把手裡提的背簍往背上一扛,三兩步走到阿剛面前攔住他:「我看你鬼鬼祟祟的,一定是要做壞事。你身後遮遮掩掩的藏著什麼,拿出來給我驗明正身,否則格殺勿論。」

  蘇希洵瞪也陰森地瞪著他,那目光是阿剛沒有見過的詭異,只覺得背上涼氣籠罩,寒毛一根根地豎起來了。

  葉雲清不容分說地抓住他,將他收在背後的手臂扯出來,看見阿剛手裡提了一個小壺。葉雲清奇道:「這是什麼?」說著把壺蓋揭開,裡面飄出食物的味道,略帶苦澀,更多是回甘的草香。葉雲清晃了晃那個小壺,裡面全是粘稠的糊糊,白白的,還夾雜了青綠色的絲縷,如同在乳泉裡浸泡的青蔥水草。

  阿剛滿是擔憂和委屈,直直地看向蘇希洵,像是做錯事情的孩子,生怕長輩翻臉。他今日來此其實是受人之托,當然,他自己也很有意願要過來。

  他的父親毒傷未愈,胃口十分不好,丁孝便向大寨廚房要了一頭老山羊,將最後一個胃囊和小腸裡的白濁融物刮了出來,做了一鍋百草白補湯。阿剛爹吃了一半,尚有一半留著,因想到寧非也需要滋補之物,就拜託阿剛送過來。

  一日一夜裡,阿剛眼見自己父親在生死邊沿沈浮,煎熬痛苦得無法可說,就在幾乎絕望時,丁孝與蘇希洵先後回來了。他聽說寧非在最後兩個關口時連唬帶詐,守關的關長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她沖過去,簡直是被玩弄於股掌之間。如果是他自己下山求救,也許會耗費更多的時間。

  對於寧非,雖然還帶著懷疑,可是現在感激的成分更多。阿剛記得蘇希洵說過,最可怕的敵人不是殺人不眨眼的屠夫,而是會用腦子的小人,屠夫殺人還用刀,小人殺人於無形。如果寧非打入寨子裡不懷好意,如果有一天她想要從中破壞,無疑是個不可大意的敵人。阿剛想,至少在正面為敵前先要把這恩情給報了,以後殺起來才不會那麼愧疚。

  一邊這麼想,一邊害怕被蘇希洵發現。在他心目裡,蘇希洵就像是他的第二個爹,甚至說話比他爹還有威信。因此,蘇希洵叫他好好防著寧非,阿剛不敢不聽,即使現在要回報,都是不希望被蘇希洵看見的,只敢偷偷地對寧非好。

  「你是要拿給寧非的?」蘇希洵問。

  阿剛低下頭,幾根手指攪在一起。

  「既然這樣,自己拿上去吧。男子漢大丈夫,做事不要扭扭捏捏的,會被人笑話。」

  「啊?」阿剛驚訝地擡起頭,可是蘇希洵已經從他身邊走過去了。他看看葉雲清,問:「大當家……」

  葉雲清一巴掌拍到阿剛肩膀上:「聽見沒,別扭扭捏捏的,走啊。」

  阿剛愣了會兒,然後變得很高興,開心地笑著,用力地點頭,接過葉雲清遞過來的小壺,和他們一起走進竹閣。

  寧非乖乖地坐在房間裡,顯得無比的乖巧。她這副模樣,即使葉雲清也是不曾見到過的,就算在徐府裡,只要認真地看,表面對公主很恭順的寧非,眼底還是會閃動反抗的火光。可是現在,她從頭到腳只能用兩個字形容——賢慧!

  葉雲清揉揉眼睛,十分不能置信。他哪裡知道寧非打點了十二萬分的精神要博取蘇希洵好感,免得被他人不知鬼不覺地弄個人間蒸發。銀林公主那廝雖然脾氣不好且小心眼,但腦力不足,尚不夠資格引起寧非重視。

  面對蘇希洵時,她則是渾身警鈴大作,本能地感覺出這個人如果從事律師業,絕對是扯皮互黑設陷阱害死人不眨眼的超級大鱷。於是,從頭到腳的恭順,從頭到腳的服從,以期在蓄勢積力之後能夠一舉反擊,能避多遠避多遠。

  蘇希洵對她的狀態是莫名其妙的,首先覺得她好像換了個人。昨日應該沒有摔著她啊,難道沒摔著都會變傻嗎?

  正疑惑著,寧非站起身,恭順地柔聲道:「大當家、二當家,你們回來了……」

  葉雲清差點被自己的唾沫嗆死,如果因為這個走火入魔,那就可以寫入山嶽國史書了。蘇希洵臉色變來變去,阿剛在他們身後,十分不明所以,不知道突然之間氣氛怎麼就變得那麼奇怪了?

  讓他更覺渾身冒汗的事情還在後面。

  此時已經過了晚飯時分,以往蘇葉二人會自己到寨中公廚取回食物,今天因為回來得晚,沒來得及下去。葉雲清把背簍放好,要出去領取飯食,被寧非叫了回來。

  葉雲清不明所以,寧非卻道:「已經有人送過來了。」說著指向牆角放著的一個三層食屜。

  「有人上來了?」葉雲清問道。

  蘇希洵則快步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對外面叫道:「白蘆。」

  窸窸窣窣的聲響過後,一個墨綠打扮的青年出現在附近的樹上,蘇希洵側身讓開,讓他穿窗進來。白蘆年約二十,比葉蘇二人都年輕,卻比阿剛大上幾歲,阿剛見到他,高興地叫出來:「白蘆,今天是你當值嗎?」

  白蘆掃了一眼阿剛,不說話,轉頭直視蘇希洵。

  自從上次從馬背上甩出,半空中愣是被蘇希洵用一條布帶撈起來之後,寧非對於之類的飛簷走壁都是保持了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的態度,此刻見到白蘆應聲而出,唯獨有一點十分感歎,蹲暗崗真不是人作的活兒,要時刻保證能夠隨叫隨到,如果期間突然有屎尿之急,不知當如何處理。

  蘇希洵問白蘆道:「剛才有人來了?」

  「廚房的王巫前來送吃食,只在樓下停了盞茶時間,送完東西就走。阿剛來送吃食,在竹林外徘徊半個時辰,沒有進來。牛大壯送吃食,在東林外徘徊一刻,鬱鬱離去。此外尚有虎口關宵守劉奇包在竹林外探頭探腦,下水獺關長胡罕在樓後猶豫不決,另有四五撥路人言曰要看妹妹,但均無人有膽量進入竹閣。」

  白蘆面無表情地緩緩說完,寧非心裡拔涼拔涼的。竹閣內大概收藏了一些機密文件,為防機密洩露,因而在葉蘇二人不在時依然有人看守。她今後的小日子難過了,首先一定要抽緊了自己的皮,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其次,她這回難以逃脫,她絕不是能飛簷走壁的高人的對手。這一招好狠,等於是將她圈禁在竹閣裡了。

  聽完白蘆的話,葉雲清頓時哈哈大笑,聯繫起洗衣時所見所聞,他不做二想,立即斷定雁過山上忽如一夜春風來,群狼心花朵朵開。他對寧非說道:「你在這裡有福了。我就說嘛,徐燦那廝算什麼鬼鳥,怎能為他葬送一生呆在那個囚籠裡。現在多好,跟你葉大哥在黑旗寨裡混,不愁後半生沒有男人。」

  忽聞哢嚓一聲響,葉雲清停下說話往聲音發出處看去,只見站在那裡的是蘇希洵,可是他毫無異常,柔柔看著自己的撚在一起的手指,仿佛在思考旁的事情。

  「剛才是什麼聲音?」葉雲清問。

  「沒聲音吧。」阿剛看了一眼蘇希洵,然後小心翼翼地回答。阿剛只能裝聾作啞了,他很感激寧非的恩情,可更是愛戴二當家。二當家對寧非存有疑心,現在看到寨中弟兄為寧非的女色所迷惑,心裡自然會不高興。阿剛看看蘇二當家,又看看寧非,暗想如果她真的是清白無辜的就好了。

  白蘆眉目低垂再不做聲,許久不見指示,於是自己穿窗走了。

  「難道是我耳朵出了問題……」葉雲清自言自語道。

  不知不覺之間,短短的幾句對話過後,屋子裡陷入無聲的寂靜。

  寧非脖子後一寒,神經過敏似的起了一脖子雞皮疙瘩,心想這是個悲催的世界,趕緊讓我把飯吃了吧,否則這樣下去都要冷死了。她把起雞皮疙瘩的原因單純地歸結於饑餓之上。

  「再不吃飯菜都要涼了。」她說,然後張羅著讓眾人坐下,從食屜中掏出飯菜。

  阿剛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留下,擡眼去看蘇希洵,高興地看到他點了頭,趕緊加入幫大家布菜的行列。

  蘇希洵是等其他人都在桌邊坐下後才走過去的。屋子裡點了油燈,外面已經全暗了,所以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地面上的竹子斷折了好粗的一根。

  寧非殷勤地為他拉開椅子,取過抹布擦乾淨手:「大家先吃,我出去一會兒。」說完快步走出屋子。

  葉雲清看著她的背影,似是有疑惑不能解決。他猶豫許久,問道:「蘇二,你不覺得她接受得太快了嗎?」

  「接受?接受什麼!」蘇希洵擡起頭,銳利的目光刺著他。

  葉雲清道:「我知道你看她不順眼,其實何必呢。她雖然以前一心一意要跟著徐燦那傢夥,可是絕不像你所想的那樣,她不是懦弱無能的人。況且,雖說徐燦迎娶銀林在前,可你不知道,她原先就是徐燦家裡的童養媳,說起來還是銀林橫插一足的。你看,她現在都上山了,連以前的名字都不要了。你也該改改觀,對她寬鬆一點如何?」

  「我問你的話還沒回答。」

  「啊?」

  「接受什麼?」

  葉雲清撓頭道:「這個啊,我記得她在徐府是挺不待見黑旗寨的樣子,沒想到她見到我之後,還當我是泥丸君那樣對待。蘇二啊,寧非真是個好妹子,你就改改你的偏執,以後啊,對她寬鬆一點如何?」

  蘇希洵疑惑不解:「你覺得還不夠寬鬆嗎?」

  葉雲清掐住他面頰用力拉扯:「你整天一副苦大仇深的苦臉,看到你都倒胃口了,寬鬆?寬鬆你個頭咧!」

  阿剛低頭看飯,不敢看他們。

  正這時,寧非推門進來,手裡提著一個東西。葉雲清放開手站起來,快步過去幫她拿到桌上,一邊問:「什麼東西,燒得這麼熱,連提手都燙了。」

  寧非說道:「是一鍋雞湯,好像是丁大哥送過來的,我試過一小碗,沒下毒,可以放心喝。」為了加強這個玩笑的效果,寧非特地獻上傻傻的一笑。

  在油燈的照明下,葉雲清看清楚了那個提鍋,十分的眼熟。如果沒記錯,白天出去洗衣服之前,他還看到過這個小藥鍋子連著爐子被擱在藥埔地裡,鍋子裡的東西被燒得咕嘟嘟的慢慢翻滾,淡淡的白色水霧從粗陶蓋子的氣眼裡冒出,竹林裡散發著竹葉的清香,還有雞湯的香甜味道。

  阿剛也是認得的,他常常要到蘇希洵這邊報到,偶爾會見到蘇希洵用這個小鍋熬藥。於是鍋子裡的東西自然不可能是丁孝做的了,難道會是二當家親自動手?阿剛驚訝萬分,二當家說過藥鍋不能沾葷腥,否則油花沾在鍋壁上去不掉,再熬藥時會減藥性。

  燈芯忽然爆出個火花,火光劇烈地跳了一下,落針可聞的房間裡,再度出現了哢嚓的物體斷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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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03:03

【30.湯湯水水惹紛爭】

  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

  葉雲清覺得,他是個大人,既然是大人,做事就要與小孩子不一樣,要成熟。於是他把茂盛生長的叢叢疑問藏在心裡,趕緊起身接過湯勺:「你坐下,我來動手就好。」

  起身時借了燈光去看蘇希洵,還和平常一個樣。不過他是熟知蘇希洵這個人的,他面上的表情,什麼時候都一樣,這個木頭疙瘩,放出去挺能唬敵人,可現在是在家裡,裝什麼裝。

  葉雲清給每人碗裡勺了一碗湯,不著行跡地把他心中認為的好物——雞屁股和雞腿都盛進寧非的碗裡,蘇希洵看到雞腿被裝入那只碗裡時,表情稍霽,看到那只雞屁股都被塞進碗裡時,嘴角十分輕微地抽了一抽。

  葉雲清好久沒吃到蘇希洵做的好物,三兩口幹光了,長出一口氣道:「好久沒吃了……人生都舒坦了啊!」

  一時間沒人說話,阿剛忽然想起,他進屋後擱在牆上櫥子裡的湯水沒拿出來,根本沒機會拿出來,起身說道:「丁大哥托我拿了一壺湯來。」說完就去櫥前把提壺取出,回到桌前揭開蓋子放在寧非面前,「丁大哥說百草白補湯雖然性涼,可是卻有溫補之效,理氣活血,好不容易弄得一壺,叫我給你帶過來。」

  寧非頓時知道自己似乎理解錯了,既然丁孝叫阿剛帶了這壺東西過來,那麼雞湯定不是丁孝所做,那麼是誰呢?

  葉雲清隱忍不住地說道:「蘇……」

  蘇希洵目光掃過來,葉雲清身上打了個寒噤,聽到蘇希洵很平靜地說:「先前那一鍋雞湯是廚房之前做了送來的。」

  阿剛和葉雲清都正襟危坐,不敢多話,更不敢詢問這只藥鍋怎麼可能跑到公廚裡面去。

  至於寧非,她脖子後面的皮膚都緊了,明明是很平常的話,聽起來怎麼卻是陰氣森森的?原來山寨公廚裡的手藝原來居然如此高超的嗎。並且,葉雲清剛才還說好久沒得吃,這似乎是很稀罕的東西?

  她猶疑地沒敢去動面前的雞湯,因為覺得它全身上下透著詭異。

  可也不能什麼都不吃吧,於是去壁櫥裡取出幾隻碗,也都每人面前放了一隻,把丁孝的湯水每人面前都倒了。因為壺子不大,一輪就倒光了。因為丁孝在寨子裡大名鼎鼎,葉雲清舉起碗,三兩口大口喝幹。

  此時天氣稍暖,阿剛過來時正好是百草白補湯剛剛出鍋,現在喝溫度是正好的,葉雲清抹著自己的嘴角,意猶未盡地:「這是什麼湯?居然有回甘。」

  阿剛如臨大敵地把小碗推到自己的視線之外,別過臉不去看。唯獨寧非沒喝也沒動,蘇希洵舉碗小嘗一口才道:「這個啊,你就不知道來歷了,聽說今天公廚宰羊,丁孝去拿了反芻胃囊回來……」

  說到這裡,葉雲清臉色已經僵硬,心中有不祥的預感。等到蘇希洵一五一十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他仿佛吃進了什麼見血封喉的毒藥,雙手卡著脖子,急急忙忙起身從窗戶躍出去,疾縱數十丈外,幹嘔起來。

  蘇希洵若無其事地夾菜吃菜,他和阿剛都能聽到葉雲清在外面的動靜,阿剛心想,二當家好毒,這不是讓老大好幾日食不下嚥嗎,寧非聽說了之後不可能去吃了吧。

  出乎意料之外,寧非也若無其事,她自是聽不見葉雲清在數十丈開外吐得幾乎膽汁都要出來了的聲音,只是很奇怪地問:「他怎麼了,突然一副要找人拼命的樣子。」

  阿剛心中哀叫:你的眼睛長在哪裡了,哪裡是找人拼命的樣子,明明是自己的命差點丟了吧。

  寧非舉起碗,小嘗一口。

  阿剛驚得眼睛都出來了,他問:「你吃得下去?」

  「為什麼吃不下去?味道明明挺好的啊。」寧非驚訝地回問,這時候她看到了,驚訝的似乎不止阿剛,連蘇希洵的筷子也停在半空了。

  丁孝的東西十分開胃,寧非吃得意猶未盡,將名為公廚製作實為出自蘇希洵之手的雞湯連著雞腿和雞屁股都幹光了。直到最後,葉雲清都沒有再出現。

  阿剛覺得,這頓飯吃得真是遭罪。面前那兩碗湯水他都沒動,一碗是打從心裡的不想去動,另一碗是打從心裡的不敢去動,誰敢動啊,葉雲清方才被一句話逼出外面狂吐就是前車之鑒。

  阿剛覺得,放在桌子上那個藥鍋十分地扎眼,看著它,就好像看到一個天大的秘密暴露在自己眼前一樣。阿爹曾經說過,別去看別人的秘密,秘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

  阿剛心想,真是天大的冤屈,我自己不願意去看秘密,秘密自己擺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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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非想,她應該是很能夠適應各種環境的,除非某種環境太過詭異。值得慶倖的是,葉蘇二人共用的竹閣除了在一些小細節上比較……奇怪之外,還算過得去,所以日子過得比較舒心。至少比起在徐府中肯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她現在知道,在這棟竹閣中,大小雜務都是葉蘇二人自己收拾的,基本不會假手於他人。於是常常出現葉雲清被蘇希洵指著鼻子怒駡的情形,現在她終於知道寨眾們為何在私底下會有「奶媽」、「奶娘」的說法了,每逢近距離地觀看到這種場景,寧非無一例外想到的就是七老八十的奶娘大人指著不懂事的小孩在責備。可是當事人居然是那樣的那兩位,看起來格外使人面目扭曲。

  發現寧非在旁觀,葉雲清會立刻放棄與蘇希洵僵持,大概也知道自己的行為是非常幼稚可笑不成熟的,訕訕敗走,按照蘇希洵吩咐地去做好家務。至於蘇希洵,則一臉陰霾地瞪寧非,仿佛被她看到了不該看的秘密。

  寧非想,看來針對我的懷疑還沒有結束呢,孔夫子說過,天下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蘇奶媽」占著女人加小人兩樣,心眼兒不會很大,得小心應付為上。不該看的不看,不該問的不問。

  蘇希洵換了個地方處理公務,挪窩不方便,他就根本沒挪遠,只在竹閣五十步開外的地方另立了一棟小小的木柵房子,平時需要商議事情就在那裡。

  當然,黑旗寨裡是有正式調兵遣將的聚義堂的,可是像是計算寨中收入結出,傳遞情報文書之類的事情,葉蘇二人一般都習慣以方便為重,在起居處附近處理了。

  對於新建的木柵子房,不論是蘇希洵還是寧非,都覺得十分滿意,算是個皆大歡喜的事情。只不過蘇希洵之所以滿意,是在這裡可以隨便吩咐事情,不必擔心旁人會聽到;寧非滿意的則是,在她千方百計想要避嫌的時候,秘密自動遠離了她。

  總而言之,寧非的日子過得還是比較舒心的。唯一遺憾的是,她外出挑水的權利被剝奪了。

  比如昨天,葉雲清遠遠見到她去拿水桶挑子,急忙從竹樓上縱身而下,幾個騰躍到了她身邊,劈手奪過扁擔挑子,不等寧非反應,扭頭縱身而走,都不讓她有任何可以言辭辯論的機會。

  再比如今天,蘇希洵看到寧非摩拳擦掌地靠近水桶的方向,沒說話,也沒動,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嚇得她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不敢動彈,半晌,蘇希洵冷哼一聲提步要過來,她當即哂笑打個招呼,之後不再多話地扭頭逃離當地。話說回來,蘇希洵處理公務的地方挪了,睡的地方還和他們在一塊兒。誰叫竹閣裡房間多呢,只需打點幾樣物件,就可以另開一房。

  夜幕降臨的時候,蘇希洵還沒能從五十步外的木柵房裡脫身,這幾日的事情比較多,先是春季的帳目要清算了;再是許敏那邊傳來消息,準備帶山上長住的女人們已挑選得差不多了;最緊要的是,夏季將至,防瘴驅蟲的藥物緊缺,需要到淮安裡採買。

  採買防瘴藥物的事情可大可小,往日派出手下得力幹將出馬都是沒關係的。但今年不同往年,淮安平城換了頭領,需要重新疏通關係打點關節。目下山寨裡本就人手緊缺,許敏、丁母等一干極其善於生意的人才都到山嶽腹地裡去挑選要帶上山的女人了,看來今年少不得要他親自出馬才行。

  蘇希洵難以下決斷,平城距離雁過山雖然近,但也要五六日的路程,加上與商賈們你來我往討價還價,這一去大概需要近月的時間。

  一去近月,那麼會有一段時間不用見到寧非了。想到這裡,他起身將卷宗收拾了放進隨身包袱,清洗乾淨筆墨用具,吹熄木屋裡的燈燭,往竹閣走去。

  他今天沒有在竹閣裡用晚飯,竹閣此時也才剛掌燈,樓上傳來葉雲清與寧非的談話聲,討論的居然是他自己。

  蘇希洵隱約地似乎聽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停下腳步想要聽聽他們在說什麼。可是這會兒又聽不見了,他正煩悶,忽然吱呀的一聲拉門聲響,葉雲清從屋裡打開門,低頭往樓梯上看,看到是他上來,頓時咧開嘴笑道:「原來是你,我還在猜是誰這麼鬼鬼祟祟的呢。」

  寧非這時候也出來了,恭謹地對他低頭行禮,趕緊退回另外一間房間裡去。

  最近幾日氣氛有些尷尬,葉雲清有時候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話到嘴邊就縮了回去。阿剛常常過來看她,可也和葉雲清一個樣子,有時候歎息連連,詢問起來卻連連擺手,急急地否認心中有事。感覺自己好像被眾人蒙在鼓裡,寧非心情很是不好。尤其那些偶然路過竹閣周邊的山寨漢子們也都愁眉苦臉,仿佛遇到了天大倒楣的事情。

  蘇希洵淡漠地看著她退回屋子裡。

  葉雲清忽然壓低聲音說道:「你對她究竟怎麼想的?有時候好像想親近,有時候又擺個死人臉出來,俗話說女人心海底針,我看你的心根本就是滄海一粟。」

  蘇希洵的視線冷淡地掃過來:「你是坐第一把交椅的,處理的都是大方向的問題。我要以寨子的安全為優先。」

  「怎麼越說越酸了,不就是暗諷我只會做一些打打殺殺的事嗎。行了,我是打手,你是智囊,行了不?」葉雲清伸出手將他肩上搭著的書囊接過,扯住他衣袖上樓,直到拉進房間關上門。

  葉雲清把蘇希洵安頓在自己床上坐好,去壁櫥上翻箱倒櫃地尋找茶葉,翻找的聲音十分紮耳,蘇希洵不言不動,默默地看他動作,長歎口氣。

  葉雲清停下動作回頭看他:「你又怎麼了,最近把弟兄們折騰得半死不活的,現在還不夠你出氣的?」

  「我不會做那些公私不分的事情。」蘇希洵說,停頓片刻之後道,「我最近要出門一趟,準備把寧非一起帶上。」

  「把她帶上?」葉雲清驚訝道,「去哪裡?」

  蘇希洵將採買藥物的事情說了,接著解釋:「我既然答應丁孝要好好照顧她,自然要做到。」

  葉雲清沈默,搖頭,然後回去繼續翻找茶葉。

  半晌後,蘇希洵說道:「你知道了?」

  「我看不出來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不過你心中煩悶我倒是感覺得到的……找到了,原來放在這裡!」葉雲清歡呼道。

  「我以前常常頭腦發熱,一衝動就做了後悔不及的事情。」

  葉雲清檢查著茶罐裡的茶葉還能不能用,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是啊,不過似乎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時間過得真快,今年回去,我都被弟弟的孩子叫成伯父了」

  蘇希洵站起身:「山上的防務有問題,前段時間寧非下山的時候你應該也是注意到了的。」

  葉雲清眼神一厲,沒有說話。

  「總之,山上先交給你,我這次出去也是要散散心,畢竟頂了你將近一年的位置,現在有些累。」

  「家裡交給我,你安心地去。」

  蘇希洵臨出門的時候說:「別檢查了,那罐茶葉今年春季回暖的時候已經長了青黴,你如果不嫌棄,或許再留幾年會變成普洱茶。」

  「……」

  蘇希洵從葉雲清房間裡出來,走到寧非房門前,靜靜的站在那裡,安靜地想著事情。

  最初他的確是很厭煩女人的,除了許敏和丁家大娘那樣的爽利女人,那些心甘情願在家中為丈夫守空房的女子都是面目可憎的,和尋歡作樂的男人一樣讓人望而生恨。

  他那死去的母親曾經說,世事本不公平,人之初即有天命,有富貴者亦有貧瘠者,唯有忍耐,不可反逆。

  他很愛死去的母親,可也恨她為什麼沒有逃離那樣的命運,甘願在那個家中忍受一切身心上的折磨。

  現在過了這麼多年,那種心情又回來了。希望能有一個人,能夠衝破所謂的命運的桎梏。這種熱情渴盼的,以及默默等待的心情。

  房門突然被拉開了,蘇希洵其實早聽見走向門口的足音,但他沒有避開,於是寧非拉開門的時候,猝不及防地與他正面相對了。

  驚訝,絕對是的,寧非沒有想到會看到那樣的神情。

  雖然他背著光,雖然從竹林頂上升起的半弦月亮晦暗地給細碎的竹葉描上冷淡的邊沿,可是她的確看到那樣柔軟的神情。

  一隻很溫暖的手柔柔地落在她的發上,安撫似的撫順下去。寧非忽然想到這應該是很失禮的行為,因為只有很親近的人才能夠這樣做的,可是當她想提出抗議的時候,蘇希洵什麼都沒說,轉身走了過去。

  剛才的神色,還有頭頂傳來的溫度和觸感,仿佛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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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03:22

《三.陣前》


【31.車震馬喧嘩】

  車子裡搖搖晃晃的,吱嘎作響,不時顛得一顛,幾乎把人拋到半空上。寧非在山上的時候聽說過,雁過山東向的道路比較平坦,如今看來,所謂的「平坦」大概指的是沒有階梯這一項,至於路面是否平坦,則不在時人考慮範圍之內。

  雖然車裡墊上厚厚的獸皮,寧非相信,這些擺設與其說是增大了避震功能,不如說是增加了她的同伴——每逢她被巨大的顛簸拋到半空,這些非生物同伴們也遭受了同樣的待遇。

  寧非現在知道了,為何黑旗寨裡會有專門的一隊人員負責上下山的車子的修繕,一路顛簸上來,又一路顛簸下去,人是否能夠完好無損尚不能成為定論,何況是車子,要知道,車子並無自我修復的功能。

  如果是平時,寧非相信她早就會要求騎馬下山。不管車外的人是不是那個倒楣催的蘇希洵,她相信她有勇氣做到。可是自從那天晚上之後,好像有些東西變得異常了。

  又是一陣巨大的顛簸,寧非維持著坐姿被拋到半空,然後,維持著坐姿坐了回去。習慣了半個時辰之後,對於突如其來的震盪,她已經變得無比的淡定。正所謂,人生在世,難得震盪,震震更健康。

  車外隱約傳來異常的響動,寧非睜開眼睛,警覺地側耳傾聽。

  說實在的,在車子裡面聽車外的聲音如同隔靴搔癢,其實掀開車窗上的簾幕,探出頭去聽才比較有效率。但是寧非絕對是首先排除了這一途徑,因為車子兩邊都是騎馬的人,寧非不能肯定蘇希洵在哪一邊。

  如今的形勢,還是避而不見較為妥當,寧非覺得事情似乎偏離了自己的把握,正在向不可預料的方向轉去,大家都要冷靜冷靜,避免更難堪的事情發生。

  不多時,寧非終於分辨出來了,遠遠傳來的絕對是女人的哭泣聲……不是單純的女人的哭泣,而是數十個,也許數百個女人的哭泣!

  顧不得遮遮掩掩,寧非掀開車簾探出頭往外看,其實已經在不甚遠的地方,有一個並不整齊的隊伍緩慢地往山上這邊過來。

  山道較為狹窄,因此並不能看清隊伍的全貌,只能看得到一大群面色憔悴神情倉惶的女人。最小的也許只有十二三歲,最大的都有三四十歲的樣子。她們有的身著彩羅,可是因為數日未能清洗,變得黑黃一團;有的原本就身著粗布衣裳,大約是經過漫長的旅途,變得襤褸狼狽。

  忽然聽到近在咫尺的距離內,有一人說道:「在道旁停下。」聽聲音正是蘇希洵。她擡起頭,看見他騎馬在側,他的視線此刻也落在對向行來的隊伍上。

  一行人避在道邊,蘇希洵回過頭來時,發現方才被掀起來的車簾又落下去了,不由一笑,下馬來到車後,拉開車門對裡面說:「下來走走吧,再坐下去骨頭要散架了吧。」

  寧非在車內訕訕然,不便反駁,同時也是想要看清楚那個奇怪的隊伍,整理整理衣裳,從車後探腳下地。

  這個道口是從兩處小陵間打通的,唯獨路面突然凹下,左右都是直豎的泥土垛子。蘇希洵抱臂靠在道旁土垛上,並不在意衣物是否會沾上泥汙。他旁邊立著三匹馬,一匹是剛才騎在□的,一匹是換乘備用的,還有一匹是寧非慣騎的棗紅馬。蘇希洵這次帶下山的人不多,僅有十幾個人,他們神色興奮,卻並不交頭接耳,寧非也看不出什麼道道來。

  蘇希洵見到寧非下車,往旁邊讓了一讓:「來這裡站會兒。」

  寧非驚疑不定,搖搖頭,隔著馬匹在旁邊呆著。幸好蘇希洵沒有說話,可是氣氛有點尷尬。

  不多時,那隊伍到了面前。看得更清楚了,而那群女人也在看著寧非。站在一群男人中的女人果然是很引人側目的。

  寧非覺得她們的目光裡透著怨恨和憤怒,她覺得自己渾身都快被這股寒氣紮痛了,世上最可怕的事物除了自鳴得意的渣男之外,女人的怨恨也是在榜上有名的,須知無毒不丈夫,須知天下最毒婦人心。

  她聽到隊伍裡有人低聲說話:「看,她好像挺得意。」

  「衣裳很漂亮,是霓夢羽衣坊的緞子。」

  「是壓寨夫人吧……」

  蘇希洵忽然從靠在土垛上的姿勢換成站直的姿勢,隔著馬匹,寧非什麼都沒看到,可是竊竊私議聲消失了,只剩下一步一步向前挪的雜音。蘇希洵看了一會兒,繞過馬走過來,擋在寧非和那群女人之間,阻擋了好奇和隱含惡意的目光。

  寧非覺得驚訝,覺得事情果然向著她無法把握的地方去了。她還有著正常人的神經及觀察力,於是能夠發現葉雲清與阿剛的欲言又止,發現房間裡不時多出來的東西,還有悉心熬制的湯藥。

  雖然一天之中見到蘇希洵的時間是不多的,甚至可以用極少來概括,可是她知道自己肯定是一直都處於他的控制範圍內的。

  直到前幾日的那個晚上,那樣的一臂的距離,那樣似乎遠離但極其親密的觸摸……這個,真的,不會是幻覺吧……

  忽然聽到有馬蹄聲響,向來處看去,看見是一名藍衫女子打馬過來,面目很是熟悉,寧非想了一想,認出那是在她剛被丁孝帶上山時,照顧過她一陣子的許敏。前段時間聽說她下山採買去了,春去夏來都沒見回來。寧非驚悚地想到一個可能,許敏所謂的「採買」,其物件該不會是指……想著,目光又遊移到那群女人身上去了。

  也罷,反正黑旗寨名聲本來不好,買女人和劫女人難道有本質上的不同嗎?嚴格算起來,買女人已經好很多了。

  正想著,聽到蘇希洵輕輕咳嗽一聲,由於兩人距離很近,寧非又對他避之唯恐不及,此刻聽在耳裡簡直就是雷打似的動靜。她警惕地看向蘇希洵,發現在她沒有注意的時候,蘇希洵已經側過了身子,半偏了臉低頭看她。

  「亂想什麼?」蘇希洵問。

  寧非抿唇不答,難道她還能詢問一個女人值多少錢嗎。

  蘇希洵臉上有些僵硬,寧非往後退開半步,眼角餘光開始尋找有無防身武器可用,剛瞄到一塊巴掌大的碎石,聽到蘇希洵說:「她們不是買來的。」

  「不會吧,一次就劫回來這麼多?」寧非快嘴地說道,說完悔得真想把自己舌頭咬掉。

  果然看見蘇希洵的面色從僵硬變得楞青,有上火的跡象,寧非暗叫慘了。忽聽到許敏的聲音叫道:「二當家……」擡頭看去,許敏到了近前,翻身下馬,將韁繩遞給旁邊一名小校,上前恭敬行了一禮。

  蘇希洵放過寧非,回身點頭道:「就是這些?」

  「共是四百五十七名,全部都在這裡了。」

  「看上去怨氣很重啊。」

  「大多都是罪臣家眷,原先被定為發配邊關,或是流放之刑,現在都轉到山上了。」

  寧非聽到此處,先前的疑惑被打消,更多的疑問冒了出來。既然是罪臣家眷,怎麼會被允許帶到黑旗寨這裡的,並且聽許敏的語氣,似乎此行很是順利。

  許敏說道:「還有一事。在我返程前,……」她看向寧非,停下說話。蘇希洵點頭說道:「你說吧,給她聽到沒關係,反正跑不掉。」

  寧非心裡咯噔劇跳,自動自覺地連退七八步,遠遠避開兩人聲音傳播範圍。

  許敏啞然,蘇希洵也察覺了,似笑非笑地,卻什麼話都不說。

  許敏乾咳兩下,從懷中取出一份書信交予蘇希洵:「建陽太守讓我交予您或大當家拆看的。」

  蘇希洵取過拆開,信件雖短,說的事情卻很重要。他默然不作聲,可已經推開十數步的寧非都能看得出,事關重大。

  看完後,蘇希洵將信件收入袖中,問道:「太守還有何話說?」

  「太守說,谷間大營與咱們寨子都很重要,如果可以,希望兩處都不要有失。但如果兩者必須棄其一,希望咱們寨子能夠保留下來。谷間大營還可以撤回建陽郡內,寨子說什麼都必須屹立不倒的。」

  蘇希洵思慮片刻,眼神漸漸冷了,淺淺地笑道:「兩處都不要有失嗎?哼,想得倒是好。」他來回踱了十數步,說道,「其實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恐怕這次之後,淮安那邊就會知道寨子與山嶽的關係了,你們願意嗎?」

  許敏低頭,沒有吭聲。

  蘇希洵看著不斷過去的女人,歎口氣:「瞞了十年……族裡一直以為我上山為匪了。」

  拉拉雜雜的隊伍還在往上走,不少女人偷偷地回頭看向他們一行人,目光中或帶有好奇,或帶有不甘,更多的是因連日疲累而顯得黯然無光,又因為突發的事情引起了短暫的興趣。

  蘇希洵看了一陣,最後搖頭道:「這回山上有得折騰了。」

  許敏忍不住請命:「山上事情重要,如果可以,屬下想請二當家駐留山上主持事務。」

  「你可知道我此行是去哪裡?」

  「不知。」

  蘇希洵將採買藥物的事情說了,道:「你是討價還價的一把手,如果不是你不在家,這次最好的人選就是讓你去的。既然你現在回來了,就交給你去辦好了。這群弟兄隨你一同前往,到了淮安境內,注意搜集情報。尤其是藥物流向,既然此行是採買藥物的,跟藥商打探一下是不會引人疑心的。」

  「我知道的。」許敏笑著說,「丁大伯和丁大娘也回來了,在後面押陣呢,我可不可以把他們一起帶去?丁大娘說價的本事一等一的好。」

  蘇希洵往後看了一陣,果真看到那兩人手把手地走在一起,身後跟著一馬一驢。

  蘇希洵交給她一塊腰牌:「丁伯留下,丁大娘你帶去吧。速去速回。」

  「知道了。」許敏說道。

  說完話,許敏上了馬,招呼一聲,原先隨蘇希洵下山的寨眾們呼啦一下全部上馬,就連趕車的也坐上車轅擺開架勢準備出發。

  寧非沒有聽到蘇希洵的吩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自己剛才就是坐那輛馬車下來的,現在馬車動了,意思應該是又要出發了吧。向來是遵紀守法的寧非十分乖覺地過去要上車。

  手還沒抓上車尾,半途就被一人拉住了。

  蘇希洵抓住她的手臂,往他那邊拉了過去:「他們走他們的,你跟我走。」

  「啊?」寧非反應不過來。

  「雖然覺得有些抱歉,不過這次先不下山了。」

  寧非睜大眼睛,表情裡大有「你把我當猴子耍啊」的意思。

  「不是不讓你下山,實在是計畫趕不上變化。」說到此處似乎還十分遺憾似的感歎,「其實下山逛逛街市,帶你趕一次圩日,都是挺不錯的。」

  寧非睜大了眼睛,差點沒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她真的很想問:「你的腦袋裡究竟在想什麼!」

  蘇希洵覺得心情極好,微微笑起來,牽著她將她拉到馬旁。

  在他翻身上馬的時候,都還不放開她的手臂。

  「喂,你放開我啊。」寧非不滿地說道,用力地要把自己的手臂奪回來。

  蘇希洵問:「為什麼?」

  不等寧非回答,突然用勁將她扯上馬背。寧非正在用力,沒防備蘇希洵來了一下更用力的,頭腦一陣昏眩,已經被蘇希洵抱持著跨坐上馬背。

  她驚得聲音都忘記發出來了,蘇希洵牽她上馬的動作太流暢,事情怎麼發生的都沒能注意到。

  蘇希洵低聲地笑,寧非僵硬地不敢動彈,生怕稍微一動就碰到身後的男人,可是沒能如願,蘇希洵笑夠了,雙手從她腰後環過前方,牽起韁繩:「下次吧,以後還會有機會的。」

  說完縱馬疾馳起來。

  風聲呼嘯,寧非差點睜不開眼睛,晃動中已經身不由己地往後靠去。蘇希洵將她抱得很緊,不必擔心會摔下馬,可是那種感覺比要摔下馬還要危險。

  兩人一馬迅速地超過了那群女人的隊伍,晃動之中,寧非又看到了那些帶著猜測和疲憊的視線。

  她真的很想對那群女人們狂喊一通:「我真的不想上山啊!」

  蘇希洵將她抱得更緊,看了那些被落在馬後的女人們一眼,轉回頭來,在寧非耳邊低聲地道:「她們跑不了……你也跑不了。」然後看著寧非變得煞白的側臉,再也忍不住地笑了開來。

  如果說第一次見面是因為不瞭解而產生了偏見,那麼在此後數次的接觸中,這種偏見都被慢慢地消磨掉了。蘇希洵現在知道,寧非絕不是淮安國裡那種一抓一大把的安分守己的女人,她不但沒有將自己的未來全部依附在那個男人身上,相反還將徐燦棄如敝履。蘇希洵不知道原來淮安國居然也能養育出這樣的女人,軟弱的表像下埋藏了他所不曾接觸過的心。

  就算將人牢牢逮住的現在,他都知道這個女人心裡大概在打著小算盤,想要看準時機隨時實行反撲。可即使是反撲,蘇希洵都知道的,她不會沒有道理地痛下毒手。

  是的,才相處不過數月,他能夠從很多事情看得出來的。她從來不會像一些千金小姐那樣動不動甩人耳刮子,她處理矛盾的方法會更加迂回,但更加有效。遇到繞不過去的硬樁,也不會色厲內荏地強上蠻幹,更多的時候,她根本就是扭頭就走。現在他深切地覺得,被她拋棄了的徐燦簡直就像個可憐的傻瓜,明明被人無視了卻不知道。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體驗,直到回到山上,他都還牢牢地抱著寧非。

  沿途的寨眾們大概看傻了眼睛,寧非悲催地發現,半個多時辰前目送她下山的牛大壯等人,看到她被蘇希洵如此挾持著原路返回,眼睛瞪得比銅鈴都大了。

  我的名聲啊!她想。

  兩人一騎停在竹閣前,葉雲清應該是不在,否則聽到動靜一定會出來看熱鬧的。

  寧非絕望地想,這棟閣子如今再沒有其他人了,根本就是虎穴狼窩,一旦進去了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再怎麼也不能與蘇希洵一同進去。偏偏不如她所願,侵略的氣息在她耳邊撩撥,危險如同海潮洶湧撲來難以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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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8 23:03:51

【32.蛋痛的表白】

  一能接觸地面,寧非立即往樓上奔去,只要緊閉房門應該就安全了。她的直覺警鈴急響,一心只想要遠離禍端。這裡好歹是個山寨,蘇希洵身為二當家,一點面子總是要顧慮的吧,總不能夠破門而入吧,否則要是巨大的聲響引來了眾多圍觀人士,他的面子肯定要大丟一次。

  哪知道才剛到樓上,就發現蘇希洵抱臂依在二樓的欄杆上,偏著頭含笑看她。寧非左右一看,距離她最近的就是葉雲清的房間了,門口沒有上鎖,扭頭往他屋子裡去。

  如果蘇希洵此時的表情是冷凝的,是殘酷的,寧非頂多會覺得,啊,也就是這樣,不就是這樣了嗎,他除了能擺出個冷臉,時不時做出一些惡劣的事情,還能有何作為呢?於是她會以大無畏的精神,以百折而不撓的精神,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在內心裡藐視之,在行動上無視之。

  今天的蘇希洵實在太反常了,還有什麼比一臉淫 笑的蘇希洵要反常呢?寧非迅速地在腦內回顧一遍,答案是——沒有,絕對沒有!就算喜馬拉雅山轉瞬間變成了雅魯藏布江大峽谷,都沒有這麼變態反常的事情了。

  寧非承認,蘇希洵這個男人一旦春風拂面,那是非常賞心悅目的事情。現在春意未退夏意漸濃,青蔥的竹林掩映了在葉尖閃爍的陽光,微風淡色之中,這個男人像是一片沈重的墨色,讓人移不開眼睛。可是無論如何,鮮妍的表像無法掩蓋其本質。

  這就是一種人類原始的求存本能,當巨大的危險逼近,最最直覺的反應是尋找避讓的處所,而不是硬頭皮蠻幹。

  一步之差的距離,眼看手就要能夠觸到門口了,忽然一股巨大的壓力從背後襲來,寧非就眼睜睜地看見那一隻白得沒有血色的手從自己身後看不見的地方伸了過來,擦著她的耳邊過去。

  短短的瞬間仿佛時間靜止,直到那只手啪的一下按在她面前的牆上,時間才重新開始流動。她聽到自己的心跳得很急,除此之外什麼都聽不到了。

  越是原始的生物越具有強烈的生存本能,寧非曾經以為進化到人類這麼容易墮落的物種,原始本能什麼的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吧,現在終於知道,還是有的,並且強烈得無法讓人冷靜。

  她想要從另一邊逃過,蘇希洵卻沒有給她任何機會,寧非方轉個方向,就發現他的另一隻手也壓了上來。

  視線裡一下子昏暗了,被蘇希洵填得滿滿的,被籠罩在他的氣息裡。

  寧非僵硬地站在那裡,一時間無法思考究竟是直面他還是維持這樣的姿勢,不看他的眼睛,不聽他的說話,這個人很危險。

  慢慢地,她轉過身來,不管怎樣,讓敵人看到弱點是不被允許的。蘇希洵低著頭在看她,神情十分專注,或許隱約還帶有看好戲的那種惡劣,寧非覺得這樣的情況簡直惡劣到了下限,無法再下限了。

  「我認為,」她很冷靜地說道,至少她認為自己不論是表情還是語氣都是很冷靜的,「我們都需要好好冷靜。」

  蘇希洵也很冷靜,不過他是冷靜地拉近了距離,手臂稍微地彎了,於是兩個人貼得更近,寧非不得不艱難地把自己貼在身後的牆上,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可如果面對的是一個會自動貼近的矮簷呢?

  蘇希洵目光專注地俯下身,片刻光景中,寧非腦子裡閃過的只有零落的似曾相識的片段。她倒吸涼氣,因為想起的是不久之前,她尚在丁孝家暫住的那時,還是眼前這個男人,不知道發的什麼精神毛病,將她按到床上大肆行那非禮之事。

  回憶倒放,中斷在蘇希洵面孔逼近的那一幕,與當下的際遇居然如此相似。在這種情況下能做什麼?

  怎樣才能擺脫討厭的男人?

  寧非思考恍惚中,猛然聽到一聲低沈的慘叫,眼前忽然亮了,壓倒視線的那一片陰影驀然墜落。她定了定神,瞳孔迅速地找到了焦距,視線裡重新清晰了。於是看到蘇希洵居然表情破碎、面目還略帶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扭曲。

  此時蘇希洵的形象絕對與往日有極大的差異,他不論何時何地,都是穩重的,即使他思想偏激,至少不言不動的時候很能騙人,幾乎沒有人會否認他穩重成熟。更多的人會認為他是一個讓人看不穿的男人。

  現在他痛苦著,並且很明確地表露出他的痛苦。

  剛才她似乎做了什麼吧,膝蓋上似乎還殘留著奇怪的觸感。寧非張大了嘴,想說抱歉,但是在看到他那種破壞形象的現狀之後,覺得說什麼都晚了。她踟躕地站在原地,低頭看著蘇希洵,努力地思考對策,最後說:「是你不對。」

  過一會兒沒得到回應,她繼續說下去:「凡是人都有防衛本能的,你越界了。如果以後不想發生類似的事情,請你一定要注意保持距離。剛才的距離實在太適合這樣的攻擊了,正好一膝的距離。……你,」她猶豫地問,「需要我去找人幫忙嗎?」

  「……」

  寧非感覺到氣壓急遽地下降,風暴凝聚中。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這是所有聰明人在遇到類似情況下的最便捷選擇。她不再磨蹭了,人嘛,總是要自私一點的。

  然而她才剛走出幾步,身後又有風聲,蘇希洵的呼吸噴在她頸後,咬緊牙關似的說:「你不要跑。」

  死了,她想。

  沒有男人會大度地在遭受那種攻擊之後還會冷靜得下來。

  寧非這回被逼得狗急跳牆了,她踩在蘇希洵腳上,如果像以前還穿著高跟鞋,相信他的腳背就要穿洞。這還沒完,她連回頭確認方位的動作都沒有,直接發出了連串的抗擊,蘇希洵很快感覺到完全沒有防護的腹部遭受了嚴重的肘擊。

  在蘇希洵因為被撞閉氣而俯下身的同時,她的手刀落在他的後頸,他簡直無法想像這是一個女人能夠發出的攻擊,如此毒辣、簡潔、有效,頭腦瞬間暈眩,蘇希洵暗叫不好,倒在了地上。

  寧非不依不饒地抓住他的頭髮,乾脆俐落地將他的額頭撞在地上,竹樓的架子幾乎都因為這一下而晃動。

  她清醒過來,實在太緊張,以前用慣的防狼招數都上手來。她現在騎在蘇希洵背上,手裡抓著他的頭髮,提著他的腦袋,這個可憐的男人應該是昏眩過去了吧。

  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現下的情景了,隱約地感到心虛。仔細算起來,他其實沒有惡劣到要遭受這樣的暴力對待。仔細計算起來,只有那次讓人覺得極其不愉快的強迫親吻,讓她確實地感覺到自己的尊嚴完全被踐踏了,她的尊嚴在對方眼裡就是狗屎。除此之外,應該沒有大的過節吧。

  真正算起來,她應該感謝他才對。雖然看不出他的腸子究竟要轉幾道彎,但他對她應該沒有惡意,那些刻意要掩飾尷尬的舉動,那些相對于他平素行為顯得拙劣的親近行為。

  寧非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蘇希洵一動不動。他對她沒有戒心,至少在剛才那短暫的時間裡沒有。否則現在怎麼可能是這樣的慘狀?

  闖、闖禍了,她不確定的想。

  趕緊……逃離現場吧……

  她緊跑幾步,蹬蹬蹬地下樓,眼看就要能夠離開案發現場,卻慢慢停下腳步,呆呆看著站立在竹樓前的那匹黑馬,最後歎了口氣,認命地折回樓上。

  蘇希洵還在原地一動不動地趴著。寧非不很確定自己有沒有把他打壞,會不會留下後遺症。很久以前,她曾經為自己面臨困境下不了狠手而煩惱過,現在則為自己居然能夠想都不想就出手而吃驚。如果以前能夠下手不留情,就不會死那一次了,也不會到這一世,遇到這麼多事情了。

  她努力托住蘇希洵的兩臂,把他拖回房間。蘇希洵像是一具屍體,動都不動,非常沈重,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他搬上床去。一看,注意到這裡是自己居住的房間。

  她坐在床邊,先是去探鼻息,幸好沒有鬧出人命。接著坐不住了,在房間裡來回踱步。

  渾身忽然一震,想起他最致命的傷害在那裡——她其實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是剛才那個姿勢,蘇希洵雙手撐在牆上,她被夾在他和牆壁之間,那個姿勢,那個距離,那個高度,真的很適合那一擊。

  如果把人踢壞了可怎麼辦,寧非恨不能時間倒帶,她寧願繼續裝乖巧裝懦弱都不要發生那樣的事情。一定不要發生這種慘劇,寧非想,否則這個責任她真的是負不了的。

  床上的人動了,傳來衣物摩擦的細碎聲響,寧非停下腳步,皺著眉往床上看過去。心裡想的都是一些陰暗的念頭,比如現在就殺人滅口吧,省得以後麻煩。動手吧動手吧,心裡的魔鬼在發出誘惑的聲音。

  蘇希洵覺得自己只是晃了一下神,可是眼皮沈重得睜不開,耳朵裡嗡嗡作響,腦袋脹得發疼。他覺得很奇怪,他是很久沒有生過病了,這次怎麼病得那麼嚴重?

  不一會兒,聽力略微地恢復過來,聽見附近有人在走動。第一個反應是要伸手去找武器,才半起身腦袋就痛得厲害,他不得不皺著眉扶住床頭,忍住想要幹嘔的難受。然後聽到一個人在問他:「你哪裡疼?」

  蘇希洵停住了動作,擡起頭,看見寧非戒備地站在他數步之外的距離。他認得她,這些天煩躁鬱悶的源頭都是她,現在頭腦混亂很不舒服,更是煩躁鬱悶地抿緊嘴唇,一語不發。

  她在這裡做什麼?

  努力地回想,然後想起自己不是生病,而是被狠揍了一頓。如果說第一次的大意導致要害被襲是他所犯下的低級錯誤,那麼第二次遭受連環攻擊就算他所犯下的低級中的低級錯誤了。從來沒有人能把他弄得這麼慘,就算葉雲清也沒有的。

  他太大意了,以為寧非第一次暴力反抗只是偶然,況且寧非當時都是一臉被自己的舉動驚嚇到了的表情,而且帶上了顯然的愧疚。他當時真的覺得,如果不及時將她抓住,她就要跑到不知道哪裡去了,或許在她眼裡,自己真的是個惡劣到無可救藥的人。這也許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那麼失敗。

  他鬱鬱地打量寧非,發現她的視線一直在他身上徘徊不去。這時候不能把她嚇跑了,於是柔聲詢問她:「你在看什麼?」

  寧非小心翼翼地問:「雖然我知道這樣問很唐突,可是這件事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是想問……好吧,反正我是個閱盡千帆的人,就照直說——你的,那裡,沒事吧?」

  蘇希洵真的沒想到等來的居然是這樣的對話。他深刻地感覺到額角抽筋了。

  寧非變得很擔憂:「是不是因為我在場,你不好檢查?這種事情還是趕快檢查比較好的,我聽說你還沒有娶妻生子,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以前我曾經踢過一個人,當然那次也是迫不得已的情況,我以為只是讓那個人痛不欲生一次就算完了,沒想到居然是睾 丸組織撕裂……唉,我說多了,我先出去,你慢慢地檢查,有什麼需要跟我說一聲,這次我真對不起你,但是你剛才那個樣子實在是太奇怪了,如果其他人見到一定也會覺得很可怕的……」她嘮嘮叨叨地說話,覺得如果不說什麼,心裡就悶得慌,這次的確是她反應太過度。

  蘇希洵下了床,走上去,寧非驚愕地看到他抓住自己的雙手,她還在說:「你還是先檢查一下吧,要是被踢壞了就真的不得了了。」

  蘇希洵單手用力,將她扯進自己懷裡,抱緊實,確定這下子不但她逃不脫,並且也無法展開攻擊,甚至全身上下都僵硬得幾乎稍微用力就會喀嘣折斷的樣子,才說道:「對不起,我應該事先跟你說清楚,我覺得我很喜歡你。」

  寧非被他壓在胸口上,視野裡都是他衣服的墨綠色,她眨了眨眼,然後疑惑地問:「……你不是連腦袋都被撞壞了吧?」

  蘇希洵幾乎要嘔血。他好不容易聚集起勇氣和她說這麼一句大違本性的表白,怎麼就得到這樣的回復呢?還是因為他以前太裝了,以至於信譽全失?

  寧非覺得呼吸就要紊亂了,她掙扎地說:「我是徐燦家的童養媳,二房,小妾,棄婦,你是揀破鞋的嗎?」

  「我知道。」

  「你這個變態,放手啊!」

  「休書收到了嗎?」

  「啊?」寧非不知道他為何有這麼一問。休書,她當然記得休書,她曾經因為要偽造徐燦的休書把自己休出徐府,但是不知道休書的格式和內容應該怎樣,而拜託別人寫了一封。

  「真是的,怎麼能由我來寫呢?真是個不好的兆頭。」

  「什麼兆頭?」寧非被他沒有邏輯的話弄得混亂了。

  蘇希洵苦笑地不撒手,說實在話,他現在還挺疼的,可是現在不能撒手,好不容易說出來了,要一股作氣說完才行。

  「我知道如今說這話是晚了,可再不說明白好像更艱險的吧。我可以暫時忍著,但是你不要再跑了。以前那是,是我想錯了你,但我不會像徐燦那樣的。我真不是故意要輕薄你,我也不知道發的什麼瘋,如果早知道現在這樣就不會……」蘇希洵停了一下,「奇怪,似乎沒說明白?……有點暈,我睡一會兒,然後再跟你說。……你不要跑。」

  他說得真的是亂七八糟的,腦袋真的沒問題嗎,額頭上烏青那麼一大塊,看上去真的很痛,寧非這麼想,然後感到肩上的壓力越來越重,蘇希洵似乎支撐不住的樣子。她勉力支撐著不跌倒下去,想要把他搬回床上,可是過不多久,肩上的重量一下子消失了。

  蘇希洵放開她,他腦袋暈得厲害,身體沈重得幾乎不像自己的,還覺得反胃。勉強維持著清醒,努力想著不能把她給壓壞了,搖搖晃晃地走回床邊,幾乎是跌倒般的軟倒下去。

  寧非急忙上前,發現他沈沈地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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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04:08

【33.吉祥的一家】

  蘇希洵一直覺得頭暈腦脹,直到醒來的時候,這種難受的感覺依然沒有消退。他還沒有睜開眼睛,就聽見房間裡面有不同尋常的動靜,有人在爭吵的樣子。緩了一會兒,漸漸能夠定下神,然後聽到是丁大娘和葉雲清在說話。他首先就覺得奇怪,丁大娘確實是被他以採買藥物為由支下山去了。

  這個女人很厲害,一心一意要為她家兩個兒子找好親事,並且由於丁孝自己沒有自覺,便對丁孝的事情格外上心。這次上山,她肯定會聽說丁孝帶了女人回來,到時候肯定是橫生枝節的。所以才要支開。

  聽了一會兒,果然聽見丁大娘來來去去的嘮叨丁孝是傻貨,嘮叨他先下手為強不是好貨。葉雲清在一旁好聲好氣地安撫。

  可是葉雲清這個傢夥,蘇希洵向來是知道他的,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實對女性特別的溫柔關懷,何況現在正在說教的是那個丁大娘,是那個嘮叨葉雲清衛生問題比他蘇希洵嘮叨得還厲害的丁大娘。葉雲清去丁孝家蹭飯的時候,因為吃飯不洗手的問題沒少挨過她的戒尺,真正切中要點的話,葉雲清根本說不出來。

  蘇希洵越聽越是頭疼,心想為什麼會跟上這麼沒用的老大呢?最後還是睜開眼睛,決定自己處理了。

  睜開眼睛就嚇了一跳,這不是他的房間……這曾經是他的房間,寧非過來之後就讓給了她住的,他怎麼會睡在這裡?接著更是奇怪,他什麼時候睡過去的,還有為什麼會有頭暈腦熱的感覺,並且要害之處傳來陣陣難言之痛。

  他心下暗驚,怎麼會這樣,他記得他自己本是好好的,沒有與人械鬥,更沒有外敵侵入,更何況竹樓附近有白蘆等人守衛。莫不是突發的病變之症,想到此處,冷汗不由涔涔而下,一心要把外人趕走仔細檢查。

  旁邊忽有人說道:「先喝一口水。」

  蘇希洵聽到那聲音熟悉得很,視線稍偏,難以置信地看到是寧非坐在床邊,葉雲清和丁大娘的聲音實在是大,以至於他直到現在才看見她。蘇希洵疑惑了,他記得兩人的關係非常不善,她怎麼可能坐在床邊,並且還遞過來一碗水?

  蘇希洵震驚莫名,覺得天要變了。他從小至大,一旦決定想要什麼東西,就會千方百計地去取得。他後來覺得她很對自己的脾胃,卻不知道該如何下手。說到底,想要討好旁人是很容易的,但是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讓這樣一個女人覺得他還有可取之處。

  寧非把他扶起來靠在床頭坐好,這讓蘇希洵更加驚異莫名。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水,仍然覺得頭暈欲嘔,把碗推開並道了謝。

  寧非問:「你記得自己為什麼會躺在這裡嗎?」

  蘇希洵想得頭疼,決定先放過一邊,或許不久就會想起來了。他作了否定的回答,然後看見寧非臉色變幻不定,好像是在心虛。心虛什麼?

  寧非當然要心虛,噁心欲吐,頭腦暈眩,並伴有逆行性失意……只要代理過幾次交通事故人身損害賠償糾紛,就會對腦外傷有一個大概性的瞭解。蘇希洵這樣的症狀,顯然是被她最後那一下砸得腦震盪了。說起來,最後那一下震得竹樓架子都在晃,天天挑水挑出來的力氣,不是普通腦袋能夠承受的。

  這番響動讓丁大娘和葉雲清都注意到了,兩個人停下了說話,轉頭直楞楞地看他。

  蘇希洵記得丁孝曾說過的擇偶標準,那就是要身體壯碩,能夠禁得住翻山越嶺的壯碩,現在丁大娘就在面前,讓他直觀地瞭解到丁孝為何會產生這種根深蒂固的想法。

  的確,丁大娘是個壯碩的女人,皮膚曬成了麥色,難得的還十分漂亮,眉目英挺鼻樑高起。她抱臂站在葉雲清身邊,如同一尊銅鑄金剛羅漢,略矮于葉雲清,可是橫寬卻絕對是超過了葉雲清。

  她當先指著寧非說道:「這女人是我兒子帶上山來的,按照寨子裡的規矩,女人是先到先得,不能爭執,我要把她帶回去。」

  丁大娘說這句話的時候,蘇希洵很確實地看到寧非額角的青筋蹦了起來。她垂著頭向蘇希洵的方向,所以他眼角餘光可以看到,但是丁大娘那邊卻看不到。

  蘇希洵覺得有趣,像寧非這種女人,對於「關於女人先到先得」的規矩,肯定會覺得被冒犯的吧,不論如何,看到她是這種反應,蘇希洵心裡暗自松了口氣。

  葉雲清問他:「你感覺如何?」

  蘇希洵搖搖頭,這一搖頭就更暈了,他垂頭捂額過了一陣子覺得稍好了些,擡起頭對丁大娘說道:「這事我會對你有交代的,但是不是現在。」現在有寧非在旁邊,不好說話。

  丁大娘卻說:「不行,現在就說清楚,這件事你是沒有占理的。我盼個兒媳婦盼了七八年,丁孝那死小子好不容易出去一年開竅了,帶了女人上山了,就被你橫刀奪愛,這算什麼事,就算我答應,我老丁家十八代祖宗在天之靈都不會答應的。」

  葉雲清安撫道:「丁大娘,我覺得還是詢問一下寧非自己的意思比較好吧。」話音方落,就感覺到蘇希洵銳利得如同刀子的目光直刺向自己,簡直要千刀萬剮似的,葉雲清立即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據他所知,兩人關係僵持不下,要是詢問寧非的意思,她自己肯定是願意回丁孝那裡去的。

  丁大娘得意地笑道:「我正等你這句話呢,說起來,我家丁孝風流倜儻英俊瀟灑,更重要的是他是個直性子,比起蘇二你這個彎彎腸子的男人來,當然是我家丁孝討人喜歡。」

  葉雲清小聲地說:「大娘,您是不是用錯了詞語了,怎麼我聽得如此彆扭。」

  丁大娘的地位有點特殊,當年葉雲清和他一同上雁過山,就有老丁一家,雖然沒有對外宣揚,可是葉蘇兩人都知道丁大娘一家是受了葉雲清父親之托,上山為他們打點雜事。十年多時間下來,許多與官府打交道的事情都拜託丁家二老出面,更重要的是丁大娘對他們格外的照顧,時常把他們拉到家裡開夥。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因此在私事上說不得重話。

  蘇希洵不言不語地靠在床頭看葉雲清與丁大娘解釋。葉雲清與他是鐵杆的關係,此刻與丁大娘仔細周旋,別看葉雲清平時為人粗放不羈,到了需要動真格的時候都是不含糊的,軟軟硬硬夾纏不清,愣是把丁大娘擋開在床邊丈許之外。

  他自己一語不發,餘光不曾離開過寧非身上,悄悄地觀察她的反應。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沒有趁此機會提出要與丁大娘一起走。

  蘇希洵小聲問:「你為什麼不隨她一起去,你不想丁孝嗎?」

  如果不是寧非確切地聽清楚了蘇希洵的那段告白,現在聽到這句話,一定會覺得他是在趕人。好歹相處一段時間,寧非對這個男人越來越有了深入的瞭解,總結成兩個字,那就是皮癢,總結成四個字,那就是極度欠抽。

  包括在丁孝家那次壓倒在床,明明是蘇希洵占了便宜,卻不依不饒追著她問:「就這麼算了?」寧非當時被他噎得一口氣上不得下不能,不這麼算了還能怎樣,他是二當家他是地頭蛇,他不就是把她咬了一口嗎,難道還期待著能被她閹割了不成。

  寧非忍了,誰叫她這事做得不地道,把一個好生生的人打成了這樣,希望不要落下終身不治的毛病。她搖頭說:「我不認識她。」

  蘇希洵小聲說:「那是丁大娘,丁孝家的。如果你嫁過去,要叫她一聲婆婆。」

  他的樣子好像是在做見不得人的事情,和她說話都遮遮掩掩的,寧非越看越覺得有趣,傷病中的蘇希洵與生龍活虎的蘇希洵一點都不一樣,沒有了那種可惡討人憎的看不透的感覺,現在說話交流要容易多了。

  寧非於是也遮遮掩掩地壓低聲音回他:「那樣一個婆婆,加上我這樣一個媳婦,將來要是鬧婆媳矛盾,打得雞飛狗跳的,丁孝就糟糕大吉了。」

  蘇希洵想了想,覺得甚為有理,暗自開心,竟然有種揚眉吐氣之感。他想起一事,覺得甚為重要,於是忍下頭疼仔細打算。寧非到現在還不知道他的心意,現在氣氛正微妙,完全沒有以前劍拔弩張的緊張,不如就此與她說了。她就算一時之間不能接受,但至少可以聽進耳去。

  這就像是把一顆種子埋下了土裡,雖然在冬寒料峭的時候看不出動靜,一旦到了春暖土軟的時節,總有發芽的時候。蘇希洵做慣生意,知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的道理,山上奇缺女人,雖然現在從山嶽帶了四百多婦人回來,但寧非在山上的表現是有目共睹,此前跑到丁孝家門唱山歌求愛的人就是絡繹不絕的了,如果不趁早先說清楚情況,誰知道明天後天會變得怎樣。

  蘇希洵深以為然,完全忘記不久前曾經做過一次悲催的告白,輕輕拉住寧非的衣袖,引起她注意後說道:「我很喜歡你。以前那次我做得很糟糕,我想為那樣的惡行負責,你能給我這樣一個機會嗎?」

  對於告白這種事情,撇除了已經被暫時遺忘的第一次之外,蘇希洵完全沒有經驗。在山嶽,世家大戶更多的還是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不是他年少離家,現在也是要走上他父母的那條老路。

  上了雁過山,山人鄉民大膽直接,有了愛慕之心,隔著山巒都要縱聲高唱愛意,求得對方的同意。蘇希洵受其風氣日夜薰陶潛移默化,便也變得比普通的大戶子弟要大膽直接許多。

  寧非絕對沒想過剛聽過一次的話,隔了沒多久就又從同一個人的嘴裡說了出來,這絕對的使她產生了時空倒錯感。

  蘇希洵見她沒回應,甚至是瞠目結舌的一種表情,以為她討厭自己入骨,心裡暗自歎氣,他何曾落到了這等地步。

  正在僵持,突然傳來有人上樓的聲音,不多會兒,有人在外面敲門,接著就聽見丁孝在外面問:「葉大,蘇二,我能進去嗎?聽說我娘來過這裡。」

  葉雲清簡直像見到了救命稻草:「推門進來就是。」

  丁大娘也是大聲道:「我兒快快進來,找二當家論理!」

  寧非沒想到丁孝居然都來了,這一整天發生這麼多事,連軸轉的,轉得她這個沒有腦震盪的人都有腦震盪的感覺了。

  她看見丁孝推門進來,然後就站在門口處,進退維谷似的。

  丁孝愣了片刻,趕緊沖出去,對樓下喊:「爹,你快上來啊,娘快要和大當家打起來了。」

  丁大娘怒道:「你這個死孩子瞎喊什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打起來了?」

  但是為時已晚,竹樓梯子上咯吱咯吱的,慢悠悠地響了起來,有一個人慢騰騰地一階梯一階梯地登上來。進來的是一個佝僂腰背的老者,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看上去比丁大娘年長十歲有餘,簡直已經是她叔叔輩分的人了,於是寧非一見之下頓生老牛吃嫩草的感觸。難得的是,丁大娘這等人物,居然停下了與葉雲清的爭執,回頭對丁大叔怒目橫飛:「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老者乾咳連聲:「夢涵,隨我回屋裡去吧,別在這裡耽擱人家事情。」

  寧非一陣頭暈目眩,至此方知這位鐵塔金剛人物有著一個夢幻的名字。以前看書時,所見文雅名字不過如此,她記得有一個賣油條的大叔名叫冷夢涵,不想今日即見到了現實版的。果真是大娘亦有夢幻的權利。

  丁大娘卻不理會他,丁大叔似乎怒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頓,發出好大聲響:「夢涵,你這次回來到底是要做什麼!二當家交給你的事情做好了嗎?他叫你與許敏一同下山採買藥物,自是有其道理,你讓許敏一人下去,多耽誤事。」語畢,向葉雲清躬身慢吞吞地說,「二位當家,丁橫管家無方,駱夢涵違抗山行令私自回山,請責罰。」

  葉雲清和蘇希洵對此見怪不怪了,搖頭道:「小事而已,對於山上並無損害,何來責罰之說。」

  丁大叔聞言,彈簧般站直身子,此時再看他真如變了一個人,背脊挺直雙目如刀,惡狠狠地說:「葉大此言差矣。須知防微才能杜漸,駱夢涵此番抗命若不嚴懲,必會留下莫大的隱患。試想,若山上眾人風聞而效仿之,令不行禁不止,到時二位當家可還會笑談‘小事而已’嗎?」

  葉雲清頭疼道:「丁叔言之有理,既如此……」

  「既如此,就跟外面說是我另外傳令叫大娘回山詳述路上情形,就不會有人知道她違令一事了。」蘇希洵打斷了葉雲清的話道。

  葉雲清雙手相捶:「正是如此說法,蘇二的辦法甚好。」對他而言,只要能儘快送走這一家人就是無比慶倖的事情了,丁大叔那一番話後,丁大娘雖是沈默不言,看上去火氣卻在不斷蓄積之中。葉雲清忙做出送客之態,丁孝也在旁邊勸說:「娘,有事回家慢慢商量不遲。哎,娘,我跟您說,不關二當家的事,二當家這不是把寧非妹子接到這裡來調理的嗎,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醫術糟糕,並且根本擠不出時間照顧人。再說了,婚事什麼的講究一個你情我願,我覺得寧姑娘就像我妹妹一樣,寧姑娘也覺得我像她大哥一樣,我們完全不是您想的那樣。唉,你不情我不願的,成了親多彆扭啊。」

  丁孝一邊說,葉雲清就一邊去看寧非和蘇希洵,至於丁大娘完全是恨鐵不成鋼了,咬牙切齒的幾乎想要把丁孝的腦袋擰下來:「你這死孩子咋這麼不開竅呢,這樣好姑娘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邊低罵著邊被丁大叔和丁孝連拖帶推地擠了出去。

  這一家人來了又走,如同狂風過境,剩下屋子裡三個人和莫名尷尬的氣氛。

  作者有話要說:習習畫的禦姐許敏,我覺得細節很漂亮,但是全圖又放不下,於是截了局部放上來,不好意思了,沒讓你們看到所謂的禦姐胸器。ps:現在在廁所聯網發文,不多說了,我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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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8 23:06:42

【34.騎虎難下式】

  蘇希洵努力思索片刻,越想越是頭暈:「我的確是與寧非一同回來……」還沒說完就扶額不語,頗為難受的樣子。

  兩個大男人一同去看寧非,因為她大概是唯一一個案發在場的人了。寧非訕訕地乾笑不已,任憑兩人視線洗禮,打定主意緘口不言。哪想到葉雲清這個木頭腦袋沒能從她的神色裡猜出其中奧妙,反而以為她是被突發事件嚇傻了,才會一直對他傻笑,擔心之下更是急於知道事情經過,走到視窗對外面大喝一聲:「白蘆過來。」

  寧非急忙阻止他的愚蠢行為:「其他人捲進來……」然而為時已晚,但聽得一陣清風響過,一名青衫青年分枝踏葉,縱身穿窗而入。待看時,正是曾經見過一面的白蘆,他還是那副雷打不動的死魚臉,只是在看到寧非的時候,目光迅速轉了開去,然後就垂首盯著自己鞋尖,一言不發。

  寧非頭皮發緊,思考著接下來的應對方法。蘇希洵現在那是什麼都不記得,如果他記得,定會千方百計地讓白蘆封口,那畢竟不是值得稱道的光彩事。寧非現在都不瞭解蘇希洵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彆扭太難以看透,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生氣,甚至連能不能看出他已經生氣都沒有完全的把握。

  這樣的男人一旦惱羞成怒會是怎樣的結果?寧非光是想像都覺得渾身發毛。她可不指望這個男人會對她格外開恩。的確,她是驚駭欲絕地先後兩次確切地聽到了類似告白的話語,但那能夠代表什麼?她咬牙想,男人心海底針,他今天犯抽說了喜歡,明天恢復正常就要殺人滅口湮滅證據了吧。

  此時此刻,沒人知道心中最為糾結的反而是一臉木然的白蘆。他盯著自己的鞋尖,脖領子裡出了細細密密的一層薄汗,他真希望今天沒有在竹林外當值,真希望什麼都沒看到,真希望自己不會唇語之術。

  他感覺到事件的罪魁禍首站在他的附近,亦是十分緊張,幸虧他天生面冷,不是特別熟悉他的人都看不出他的想法。二當家頭疼難忍地靠在床頭,十分虛弱的樣子。

  先前的事情發生得超出常人理解範圍。白蘆首先是莫名其妙地看見二當家與寧非共騎歸來,他發誓自己絕沒想過那個蘇希洵也會與女人同乘一騎,並且還抱得死緊,簡直就像唯恐接觸面不夠廣似的。

  緊接著,他更加驚駭欲絕地看到二當家實行了花花公子的標準行為,他追逐著寧非上到樓去,還擺出了調 戲人家姑娘的架勢,把她迫在自己與牆壁之間的狹小間隙裡。以至於寧非那一腳是怎麼起來的,白蘆完全沒看清。

  等白蘆反應過來,畫面已經輪過去一大段了,二當家被寧非騎在身上……注意,是二當家被騎了!這麼尷尬的體 位他總得有點小猶豫吧,在這種時候猶豫肯定是很合理的。

  二當家的確是被打暈的,可是二當家是喜歡寧非的吧——應該是的,二當家居然連霸王硬上弓的架勢都擺出來了。所以這應該是傳說中的「打情罵俏」吧,不是有一句話嗎,說的就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二當家就算痛苦,也應該是風流的痛苦的……

  二當家被寧非騎了沒多久,緊接著給這個一臉無辜的罪魁禍首拖進了房間。白蘆唯恐他被該不解風情的女人殺人滅口毀屍滅跡,當即追到竹樓,在窗外全神貫注地蹲守,準備隨時撲救。他絕對絕對沒想要偷聽二當家的私密話語,更不會想到居然見了百年難得一遇的告白時刻。他當時唯一的感覺就是想要自插雙目,扶牆上樹。心中唯獨能訥訥地重複一句:「殺人滅口……毀屍滅跡……」是啊,二當家肯定不會被寧非毀屍滅跡了,可是如果他在窗外窺視一事被二當家察覺,那就不是殺人滅口能夠了結的事情了,更多的可能性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身為一名合格的暗哨,應當嚴格遵守「不該看的不看,看到了也要裝作沒看到」的法則,最重要的是,白蘆覺得當下首要任務就是保護好自己,要是為了這麼點破事就被實行了人間蒸發,實在是太沒有價值了。不是他信不過二當家的為人,總的說起來,蘇希洵在寨子裡是個比葉雲清還要值得信任的男人,但那是在公事上,至於私事……不好說。

  白蘆心裡計較完畢,面不改色地回答:「白蘆有失職守,愧疚萬分。事發之時,白蘆恰與阿剛換崗,並未注意發生何事。就白蘆的推斷,應該是並無大事發生,更無外人侵入……至多就是,就是,就是二當家他自己摔了一跤。」

  這個推斷一說出來,葉雲清和蘇希洵俱是大驚:「從何處摔倒能摔出這一個大包?」葉雲清說完還指向蘇希洵的額頭。

  白蘆決定緘口不言,避免說多錯多,於是將目光投注在寧非身上。他的本意是想把燙手山芋拋還給寧非處理,大有誰惹出來的禍事誰自己解決的意味。但他沒想到寧非卻是大為感謝地回視過來。

  白蘆慣常就是態度冷漠,所以剛才成功地保持了面無表情的狀態,自以為還是過得去的,寧非這個樣子,怎麼好像是知悉了他心中所想?

  葉雲清則是關心憂慮之極,他與蘇希洵和寧非都有匪淺的關係,一個撞傷,另一個緘默,不知道出了何等的大事。他伸手拉過一張椅子,在寧非身邊坐下:「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以至於你不能說出口?」

  還有什麼不能說出口?難道能說蘇希洵意圖非禮,被我防狼三式撂倒嗎?寧非坐得筆挺,目光真誠,態度誠懇:「當時我先下馬上樓,已經回了房間,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聲大響,趕忙出去看時,就見到二當家伏在廊上昏迷不醒,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進房間,當時事發突然,沒有留意到附近有何人靠近……」她停頓片刻,在葉雲清的注視下,格外無辜地繼續,「後來我再出去看,發現走廊上的竹子破裂了一根……破裂處的大小與二當家額頭上腫塊大小相吻合。」

  「你的意思是他拿自己的頭去撞地?撞來做什麼?」葉雲清驚訝得聲音都大了。白蘆苦苦忍耐,唯恐一時不察而在表情上顯露出異狀,天知道他憋得肺部都在抽搐了。

  蘇希洵卻沒有反駁,他現在又開始迷糊了。那一撞的衝擊力實在是大,寧非沒敢說明,其實蘇希洵現在這樣時好時壞的症狀恐怕要持續七八天的時間。他現在看著寧非近在眼前,並且還不是討厭他的樣子,還在照顧他,心滿意足地沒再去聽他們爭論什麼,只覺得周圍很吵,吵得他不耐煩。

  寧非松了口氣,補充道:「這幾日我打掃房屋,發現地上不少竹子都斷折了,興許是二當家在練什麼武功吧。」

  「有這等事?」

  寧非以事實說話,往組成竹樓的成排竹子指去,葉雲清終於注意到,這間房間的地面真的折了好幾根,幸好竹樓建架起來用的是兩層的竹排,否則肯定成危樓。

  葉雲清瞠目結舌半晌:「就算練功,為什麼練到你的房間來?」

  寧非乾脆地答道:「別問我,我不知道。」

  「你說得是,是我欠考慮,蘇二的想法向來不為外人理解的。白蘆啊,我們都回去休息吧,我看你也累得夠嗆,怎麼臉色都變得這麼青白難看了。」

  白蘆沈著地躬身行禮,禮畢再也不敢多留,飛身撲出窗外,這個地方,他真一刻再不敢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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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第二天之後,蘇希洵回到自己房間裡。他很想弄明白,在那個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有時候恍恍惚惚好像有點能夠想起來的感覺,可是眨兩下眼睛,那種感覺就消失了。

  獨處的時候,他自己檢查了更加說不出口的那個痛處,駭然發現帶有略微的紅腫,萬幸功能未失。

  然後他想到了一個可能性,說不定是他對寧非實行了禽獸之行,在實行階段才受此打擊。這個想法不是沒有根據的,首先,他身負武功,只有在格外沒有防備的時候才會遇此襲擊,作為一個男人,最無防備的時刻還能是什麼時候?其次,他醒來不是在自己房間,而是在寧非的床上!

  寧非雖然述稱是將他從廊上拖進來,可是,那應該是善意的謊言,遇到這種事情,任是哪個女子都恥于宣諸於口。難怪葉雲清問起那段事情時,寧非面目扭曲,白蘆絕口不言。

  想到這個可能性的時候,蘇希洵一下子從床上坐起身,立即就因為突然的舉動導致了強烈的暈眩。他用力捧頭,努力地否定這個想法,他平時最多就是口頭使壞,絕不會做出那等可恥事情。

  可悲的是,人一旦處於養病階段就容易疑神疑鬼,因為長日漫漫無所事事,只能成天介地對存有疑惑的事情翻來覆去地思考,最後得出十萬八千里的答案,還以為這個答案正是事實真相……

  蘇希洵以前是聰明透頂的,不至於犯此錯誤,但他現在有病,他現在是個腦子被地板敲了的男人,他很困惑,深陷到了一生中難以言喻的羞恥情緒之中。

  寧非在水房揀了兩個木桶,連著扁擔一起拎出去,準備到山腰處打水。蘇希洵因為需要療養一段時間,日日都在竹樓裡,於是那裡成為一個類似於禁地的存在。

  她並不是害怕他,以前那會兒她表面上好像是很害怕蘇希洵,但那是在裝蒜,本質裡仍舊是把那個男人當成一個可有可無的路人甲君。現在卻不一樣了,寧非想,如果她沒有聽到那句什麼喜歡什麼的話該有多好,如果那樣,她現在仍然可以君子坦蕩蕩的,把他當做路人甲君。可恨蘇希洵說了一遍不夠,還要再說第二遍,寧非本想自我催眠的計畫行不通了。

  更加要命的是,她做了非常對不起蘇希洵的事情。有句話叫做「好心遇到驢肝肺」,蘇希洵那時候是要做善意的表示,她卻對之報以非人的暴力襲擊。作為一個有禮儀有家教的現代文明人,寧非深刻地反省了自身的問題。

  說起來,寧非從小都是個懂取捨知進退的人,在任何社交場合都能夠如魚得水。可是關於情愛的那方面,則是大跌水準,是完全的一個木頭疙瘩。正因為這樣,寧非剛來到這一世時,江凝菲對徐燦的怨念和遺恨強烈不散,可惜遇到她這種木石心腸的靈魂,過得不久就消散不見。寧非後來乾脆爽快地甩手走人,留徐燦一個人還在徐府裡傻傻的想不通江凝菲怎麼能說走就走呢?那樣的江凝菲怎麼會捨得下他說走就走呢?

  曾經有要好的同事戲稱,寧非這樣的女人就是專門克紈絝子弟的,她這樣的木頭疙瘩無情起來比那些花花公子還要TMD狼心狗肺。一句話,寧非那種渾然天成的直接無視的態度,遠遠強於「世俗」負心漢們刻意的拋棄行為。

  寧非擡頭看著天空成條的浮雲,深深地,無奈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對白蘆說道:「你為什麼老跟著我?」

  白蘆站在她身後數丈開外:「二當家吩咐過的,要你好好靜養。」

  寧非皺起眉:「他不是精於醫道嗎?怎麼會不明白生命在於運動的道理?」

  「他說過,就算活動有好處,也不能過量。」

  「哦。」寧非回答,「那我就從事一些‘不過量’的活動就好了。」說完拿著東西往外去。

  一步還沒踏下去,面前就被白蘆擋住了。寧非幾天來心情鬱結,很是無可奈何地皺起眉道:「你想對我做什麼?」

  白蘆同樣皺眉,他還能「對她」做什麼?他敢「對她」做什麼嗎?不過他還是盡職盡責地解釋:「竹樓後面有水井,不必出去打水。」

  寧非猶豫了,有水井還出去挑水,的確是傻瓜才會做的事情。不過最後,她依舊選擇了繞過白蘆繼續往山溪那裡走。她得好好想想,仔細想想,山溪邊是能夠讓人冷靜下來的場所,比在這裡糾結要好多了。

  一路上,寧非不說話,白蘆也不說話。

  白蘆眼裡,寧非如同洪水猛獸,是惹不得的。她腳步虛浮,應該是沒有武功,但是回想她收拾二當家那幾下幹得乾淨俐落,完全不像是生手。當然最可怕之處在於,二當家那樣的人竟然會對她的話信得服服帖帖。白蘆只能慶倖這個女人看起來不是大奸大惡的,否則山寨上下真的會被攪得雞犬不寧。

  在山道上行了不多久,陸續看見各關口的戍丁和哨衛都上山來了,興致勃勃的樣子,個個面帶笑容。

  寧非隨便捉住一個問:「你們怎麼都這麼開心呢?發生什麼事了?」

  因為曾經在丁孝家幫忙分藥的事情,山上很多人都認識她了,那個人笑眯眯地回答:「寧妹妹是不能理解我們的心情的了,你去山溪邊看看就知道了。」說完樂呵呵地走了,邊走還邊哼著小調,唱些什麼「妹妹別怕羞」的小曲兒。

  寧非滿腦袋疑問,這種疑問暫時沖淡了因為蘇希洵而來的困惑。

  再不多久,聽見了山溪潺潺的水流聲。比起那些水流聲更為悅耳的是男人女人們的說話聲。

  寧非伸手撥開沿途偶爾會橫伸出來的樹枝,終於來到了山溪邊上。她驚訝地站住不能走了,她看見的是數十個年輕的女孩子聚集在山溪的另一邊刷洗衣物。而山溪的這一邊,則是上百個男人,同樣也在刷洗衣服。

  寧非回頭詢問地看向白蘆,白蘆說:「大家都在這裡洗衣服。」

  「我知道是在洗衣服,但是……但是……」寧非奇怪極了,這些女孩子她先前見過的,那時候她們滿面苦悶怨恨,怎麼才幾天過去就變得如此歡樂?

  話沒問出來,在這一片岸邊洗衣服的男人們發現了她,紛紛驚叫:「寧姐怎麼出來了?」

  寧非愣住,她緩緩地掃視那群男人,心裡面仍然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你們叫我啥?」不能怪她驚奇,平常聽多了「寧妹子」、「小丫頭」的亂叫,突然聽見「大姐」的稱法,的確會渾身被電到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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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07:40

【35.突兀的襲擊】

  這些叫她「寧姐」的匪徒們,有的是五大三粗的肌肉壯漢,有的是面白無須的小夥子,臉上都是心悅誠服的神色,看不出半點不甘願來。

  如果不看他們那種崇拜加景仰的表情,寧非或許會猜測他們是見獵心喜,為了能夠獲得一大片花園,匆匆忙忙與她撇清關係,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所謂的「寧姐」,居然是帶上了「大姐頭」那樣的含義的。

  附近一個小弟忙不叠地過來幫她接過水桶,往上遊跑去,邊跑邊說:「寧姐等等,這邊的水被他們洗了,我去上遊取水回來。」

  「這……這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另一個人景仰地道:「大家都知道了,二當家被您……壓……」方說至此,他忽然停頓下來,斷續說了兩個字,最後噤口不言,那樣子真像是遇到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秘密。他尷尬摸頭一笑,最後道:「大家對您是萬分景仰的,二當家就交給您了。」

  一時之間,洗衣的眾男大半都笑嘻嘻地看著她,有的笑道:「多虧有您,以前他心裡若是不痛快,我們不知道被操弄得多慘。只有您能讓他心情舒暢真是雁過山之福,拔毛寨之福啊!」頓時附和聲一片。

  寧非從來都不會想過,她也能成為漩渦中的人物。上山入寨不過是為了隨波逐流,反正天下之大,何處不能隨遇而安。可是現在的局面是她從前不可能預料到的。短短幾天時間,變成了匪徒們口中的「大姐頭」,真是讓人不知道到底要說什麼才好。

  對面那群女子有的年齡在三十上下,有的才十一二歲,因為是剛上山來的,紛紛竊竊私語,樣子卻比進寨那日要平和多了。

  眾人的目光不是那麼好抵擋的,若是平時,她好歹能夠拿出在丁孝家裡那種霸氣,省得成了眾匪徒調笑的物件,可是現在面對的還有那麼多剛上山的女人。場面極其複雜,她選擇了緘口不言,恰好剛才主動到上遊取水的青年跑回來了,她接過上了挑子,趕緊往回走。

  身後傳來眾匪徒的高笑:「她不好意思了……」

  還有一人得意忘形,嗷嗷笑著說:「看她耳根紅得多透徹,難怪把那位迷得神魂顛倒。」

  醉酒的人容不得別人說他醉酒,同樣的,心虛的人容不得別人說她心虛,否則就會發生一件具有普遍意義的事情——惱羞成怒。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居然還有人調笑上門來,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寧非撂了挑子,轉身疾步走了回去。眾匪徒見她去而複返,不知她是要搞什麼鬼,但見她站到方才說話那人身後,擡手一桶水當頭淋下。

  洗衣服的男人們,寧非大多都認得個眼熟,名字叫不上,面是見過的。在丁孝家裡幫忙那一陣子沒少遭他們的調笑。這次她都產生了想把這個男人一腳踢下水的心情了,何況他蹲的位置還如此恰到好處。只是因為畢竟對面有外人,家醜不可外揚,她收拾打點了一丁點兒禮儀,僅以一桶水了事。

  所有的人都傻在那裡,寧非彎著眼眉,柔聲說道:「這位大哥好好冷靜冷靜,須知道禍從口出四個字,有機會咱們好好比劃比劃。」話到了,然後這回真是腳不點地地走了。

  對面的女人們都是噤若寒蟬,心裡想的都是這個女人死定了。

  在她們常識裡,匪徒們都是兇殘暴虐的,從官伎館和囚牢裡帶出來的時候,聽說是要流徙到雁過山的時候,很多人心裡定了主意,如果實在熬不了,當機立斷不過就是一個死字。

  她們聽說朝廷為了置換一批被俘虜的商人和鏢師,用她們作為交易的籌碼,並且拔毛寨的匪徒們欣然答應。何謂「欣然」,聽到這樣的話,她們對於自己的即將遭遇的命運都悲戚絕望了。正因如此,她們在上山途中遇到錦衣華服的寧非,才會流露出那種刻骨的敵意。

  但是上山幾天之後,漸漸接觸了山上的一些事情,發現景況不但不比她們想像的糟糕,反而還寬鬆了許多。至少現在為止,沒有任何一人遭遇到不堪的對待。

  現在看到寧非居然這個樣子,她們嚇得都是傻了。拔毛寨的匪徒們看上去是和藹的,但匪徒畢竟是匪徒,被這樣輕蔑藐視,尤其是來自于女人的輕蔑,難道還能默不作聲嗎?

  半晌之後,被淋了一桶水的男人擡起手,在臉上用力抹了下去,濕淋淋的一片水被他從臉上掛下來。他搖頭晃腦地說:「夠味,真真夠味!我敢打包票,那一位肯定是食髓知味,哎,真是可惜哪,家裡若是有一位能夠這麼調笑的,拼死了我都要搶一個回來。」

  眾匪徒方大笑:「你敢搶嗎?二當家可是輕易能夠讓人生不如死的。不說二當家了,你難道沒聽說她下山闖關那一陣子的事情?手段果斷狠利硬氣,看起來也是個性格與二當家有得一拼的。你和她鬥,怕不被她玩死了。」

  這些話寧非是沒聽到的。

  白蘆還跟在她身後,若即若離的距離。寧非停下腳步,轉身站定,白蘆避讓不及,驚愕地對上她質問的目光。

  「是你說的嗎?」寧非問。

  白蘆站在那裡,面色是很平靜坦然的。

  「這種丟臉的事情被人知道了,你就不怕被他抽筋扒皮?」

  白蘆嘴角終於出現了抽搐的跡象,然後說道:「不是我說的。」停頓了一會兒,他很有良心地透露了另外一件事情,「當時沒有人在竹樓旁,沒有人看到。需要我發毒誓什麼的都可以,我不是那種多嘴的人。」

  ……你真的不是那種多嘴的人嗎?

  寧非如遭雷劈。

  她差點都要忘記了,腦震盪的確會出現逆行性失憶,輕微腦震盪的逆行性失憶的症狀則會減輕很多,隨著時間過去和康復,曾經暫時忘卻的片段記憶很有可能會被重新記起。

  不知不覺,她已經回到了竹樓前。

  她現在心裡想的都是「既成事實」四個字。

  蘇希洵兩次表白,他記不得,寧非記得清清楚楚,那真是格外糟糕的一件事情。自認識以來,蘇希洵這個人給她的印象就漸漸變得極其不好,但是,最近以來似乎有了改觀。

  寧非不知道這種改觀究竟是因為她之前誤解了蘇希洵的性格,還是因為蘇希洵刻意改變。那個男人是個謎團,心思彆扭心靈扭曲,與他相處的至高之道就是——無視他。免得自己都被繞進他那種扭曲的心路歷程中去。

  寧非真不想進去,看到那棟竹樓就煩躁,恨得咬牙切齒——蘇希洵這個慣耍手段的卑鄙無恥之徒!先造成輿論壓力,形成「既成事實」,然後漸漸潛移默化,最後達到最終目的。

  做得好啊!不過就是為了追求一個女人,居然不惜破滅自己的形象,居然做得如此果斷。現在寧非相信,蘇希洵看上的東西一定要達到是志在必得的效果,那個男人也許到現在都沒有得不到的東西吧,只要他想要。

  她把挑子和水桶往廚房一摜,提起裙子,往竹樓上去。走到蘇希洵房門前,火氣平息了一些。

  情形似乎變得怪異了。幾天之前,她絕對不會想到蘇希洵會對她產生愛慕之心,那時候她一定是千方百計地緩和矛盾衝突,以免遭他公報私仇。現在她卻毫不猶豫地直沖他的房門前,想幹什麼?沖進去揪住他衣服惡狠狠地問他憑什麼這麼做嗎?她什麼時候有這種魯莽的勇氣去做這種事情了?

  理智回來,她終於還是沒有進去,思考片刻就再不停留地返回自己的房間.

  可是就在她走進自己房門的那一刻,驚異地看到白蘆從她身後快速通過,疾步地往蘇希洵屋子裡面沖了進去。

  寧非心裡一個咯噔,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值得這個時常隱身叢林的護衛如此緊張。不等她多想,從蘇希洵房間裡面背陰方向傳來破窗而出的聲音。

  她快步走到後窗,從窗櫺洞孔中看出去,恰見白蘆從蘇希洵那邊的窗口躍下,直落入三丈開外的泥土地中,此時她終於聽見了,就在白蘆前進的方向處,傳來隱約的兵刃交擊之聲。

  白蘆落地之後幾乎沒有停留,箭矢一般地躥入竹林裡去。一邊的,從懷裡抽出一把哨笛,湊在嘴邊吹出尖銳的警報。

  就那麼瞬間的分神,一柄袖箭從林裡射出,白蘆略側過頭,勉強避過,那把袖箭篤的插入他身後一棵竹木,竹木顯然不能抵擋袖箭的力道,直讓它透體穿出,再越過數丈距離之後,擊打在竹樓腳上。之後又是連續幾枚袖箭。這麼一來,白蘆連哨笛都無法兼顧了。

  來人功夫強橫,並且不止一名。寧非和白蘆都看到了,竹林之中影影綽綽的有好幾人。

  寧非眨眼間推測出了大致的事情,大約是蘇希洵的房屋內被人侵入了,白蘆既然穿窗而出,那麼蘇希洵自然不可能還在裡面。那麼他去了哪裡?

  現在最緊要的事情就是報警,不知道別人聽到白蘆的示警沒有,雁過山的防守越往下越是嚴厲,山頂上反而人煙稀少,並且此時,大家都在山溪附近和樂融融,根本不會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也有人膽敢上山打劫。

  寧非正思考,忽然聽到叢林裡傳來一聲痛呼,聽聲音居然是阿剛。是了,平時阿剛與白蘆是經常在此處守衛的,白蘆剛才隨她下半山挑水,那麼就是阿剛在此處守衛了。

  白蘆將哨笛放回懷中,口中發出一聲悠長的尖嘯,蒼鷹投林般射入濃密的竹木之間。他長嘯中氣息不純,這回是一連排的十字鏢往他身上插來,白蘆身後的黑鐵鉤槍出手,連擋兩枚,自己往旁側一滾,避過剩下三發。

  竹林比一般的闊葉樹林能見度要高,寧非不論動態視力還是靜態視力,均得了江凝菲的好處,且又是居高臨下,終於隱約看到阿剛所在之處,他正背靠一枚山石,勉力與三個黑衣人強撐戰鬥。白蘆與他們的距離尚需要一段距離。

  阿剛形勢很不妙,如果還有餘力,他一定早就發出了呼救,可是沒有,證明他岌岌可危了。

  寧非胸口被揪得死緊,這畢竟是她第一次當場見到的狙殺與反抗。一旦那個少年支撐不住,一定會被這群身份不明的黑衣人亂劍刺死。

  她放聲大喊道:「有人侵入!快來人啊!」聲音傳得許遠,在林間山上回蕩。

  白蘆松了一口氣,心想這個女人甚是機靈,知道他們現在最需要做的就是示警。如果他能夠看到阿剛那邊的情形就不會這麼輕鬆了。

  寧非方叫得兩聲,忽然看見阿剛動作已經明顯地慢了下來,顯然是撐持不住了。或許他早就無法堅持,只是一直勉勵自己堅持要發出警報,現在聽到了示警的聲音,支持他的那股意念終於松了下來。

  寧非似乎看見,就在阿剛的身側,那裡有一柄明晃晃的利劍提了起來,那個少年正在全力抵擋來自另一邊的攻擊,他根本抽不出手來回防。

  夏日的風吹過了竹林,發出颯颯的響聲。

  竹葉晃蕩得厲害,也許是她看錯……寧非雙手顫抖起來,掩住了自己的雙目。

  沒事的,白蘆能夠趕過去的,她想。可是白蘆與他的距離那麼遠,能趕得上嗎?

  她曾經有過不止一次面臨生死考驗的經歷,即使那種時候,都不如現在這般的揪心難受。她滑坐在地上,不想再去看那邊發生了什麼事。這邊離那裡很遠,也許真的只是她看錯了。

  那個一臉警惕地看著她的少年,那個敬而遠之躲蘇希洵躲得遠遠的少年,有時候還會坐在樹幹上不服氣地口出挑釁之詞,其實卻很好說話的少年。

  寧非不知不覺站了起來,她茫然地看著屋子裡面。所有的東西都離她那麼遙遠,唯獨兩件物品散發著森寒的氣勢。

  她走到牆前,伸手取下長弓和箭囊。為了更好的養護它,硬木外纏上了獸皮,平時都是鬆開弓弦的。寧非緊緊握了一下,沒再猶豫,將弓柄抵在牆腳,用力彎折出適合的弧度,然後掛上獸筋弓弦。

  她轉身出門,連走樓梯的時間都吝嗇起來,直接從欄杆上翻下,下面就是蘇希洵的藥鋪,下墜的勢道被鬆軟的土質和藥草緩衝許多,她直接奔到馬廄,牽出蘇希洵慣常騎的黑色滇馬,韁繩口嚼都不上了,翻身跨上拍馬出樓。

  轉出樓後,滇馬一路橫衝直撞,寧非彎弓上箭,手指鬆開,立時一枚箭矢破風飛出,頓時射入與白蘆戰得正酣的一個黑衣人腿上。

  寧非嘖了一聲,她本來是想要一箭穿心,奈何戰鬥之下,那人位移太大,根本趕不上他的速度。但這一下也讓那人大大的吃驚,戰機轉瞬即逝,他沒回過神來,喉頭一涼,被白蘆鉤槍捅了脖子。

  白蘆更是大驚,喝道:「你回去!」

  他對寧非的身手略知一二,曾聽蘇希洵和丁孝說過,她是難得一見的射手,放箭迅速並且極其精準,不遜於軍隊中身經百戰的神射手。尤其是仗著人小身輕,馬上騎射的功力深厚,不是尋常男人能比。但那是騎射,與近身廝殺搏鬥不是同一個層面的事情。

  寧非不聽他吼,直接打馬繞他身邊而過,擡手又是一箭射了出去。儘管竹林中竹子層疊,依然不能阻擋箭矢飛勢。白蘆幾乎能夠感覺到弓弦破風的波動,然後看到那枚奪命的武器穿過林葉間隙,直射向一名正迎面前來阻撓的黑衣人。顯是武功十分了得,擡手一格,當的一聲響亮,將寧非的箭矢擊打得偏了方向。

  寧非眼裡赤紅一片,喊道:「他們是要抓走阿剛!」

  白蘆飛速追了上去,他必須要在寧非與那個刺客當面交擊之前趕上。同時心中更是咯噔一下,只有這個解釋能夠說得通,否則依照常理,他們應當一擊即退,絕不會多作糾纏,更不會派人當面迎擊。恐怕是因為奪取情報不成,轉而想俘虜人質回去拷問。

  居住在山頂的人所知的事情,自然是比山腳的人要多得多的,阿剛如果被捉拿,也許等待他的是生不如死的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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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08:03

【36.甘苦的微妙】

  寧非不聽他吼,直接打馬繞他身邊而過,擡手又是一箭射了出去。儘管竹林中竹子層疊,依然不能阻擋箭矢飛勢。白蘆幾乎能夠感覺到弓弦破風的波動,然後看到那枚奪命的武器穿過林葉間隙,直射向一名正迎面前來阻撓的黑衣人。顯是武功十分了得,擡手一格,當的一聲響亮,將寧非的箭矢擊打得偏了方向。

  寧非眼裡赤紅一片,喊道:「他們是要抓走阿剛!」

  白蘆飛速追了上去,他必須要在寧非與那個刺客當面交擊之前趕上。同時心中更是咯噔一下,只有這個解釋能夠說得通,否則依照常理,他們應當一擊即退,絕不會多作糾纏,更不會派人當面迎擊。恐怕是因為奪取情報不成,轉而想俘虜人質回去拷問。

  居住在山頂的人所知的事情,自然是比山腳的人要多得多的,阿剛如果被捉拿,也許等待他的是生不如死的拷問。

  轉眼間,那個黑衣人迎面撲到近處,在寧非眼裡,他那沈重的黑影變得越來越大,但是這不能使她懼怕,張弓搭箭,箭矢對準了他胸前方向。

  那刺客露出猙獰的笑容,亮出漆黑的長刀,在即將與寧非觸上時飛身躍起,要在當頭位置狙殺她。幹他們這種行當的人,天生對女子多有歧視,認為戰鬥力低下,不能一拼。有時候完成任務之後,目標人物的女眷還會成為他們玩弄的對象。

  但是這回他想錯了,寧非用力扯緊黑馬的鬃毛,那匹滇馬鬃毛被扯頓時人立而起,雙腿高高地亂踢,刺客身在半空猝不及防,立時被蹬在胸口上,事發突然,他甚至連刀口都沒來得及對上突然插入他與寧非之間的馬匹,就被重重地踹下地去。

  他暗叫不好,幸虧反應速度極快,落地之前便調整了姿態,甫一接觸地面當即使出懶驢打滾的功夫,就地滾到一旁,躲過黑馬相繼落下的雙蹄。饒是他在行伍裡是把好手,若是被一匹馬加一個人的重量當胸捶下,照樣是胸肋斷折的下場,運氣不好的話,斷折的碎骨還會插入心肺,那時大羅金仙也救他不得。

  可來不及等他慶倖,後頸處尖銳地生痛,立時人事不知。原來是白蘆恰好追上,提起黑鐵鉤槍給他頸椎補了一槍,那裡也是要害,頸骨斷折照樣不能善終。

  白蘆一刺即走,他的輕功比起阿剛勝過不知多少,刺殺一人的時間間隔根本不會對他的速度造成影響。然而寧非那樣一往直前的氣勢,他根本不知道當如何阻擋。方才與刺客正面相遇的那一瞬,白蘆幾乎要絕望了,哪想到居然是這樣一種見神殺神見佛殺佛的態度。

  他看到馬蹄落下那刻,寧非雙手已經張弓搭箭,相信即使他沒有追上,憑那一箭也能對那名刺客造成嚴重的傷害。

  寧非已經能夠看到阿剛的所在,粗略估計,還剩餘五個黑衣人沒有解決,他們擅長潛伏,行動之間悄無聲息,阿剛顯然受了傷,幸好是尚不致命,被其中一人扛在肩上。

  距離已經很近了,再過得十幾秒就能夠追上,寧非用力張弓。

  那幾人分工合作,有兩人一直倒退著察看寧非與白蘆的進速,看到她對準的居然是阿剛的後心,急忙呼喝道:「快閃,她要滅口!」

  就連白蘆都沒料到寧非是這樣一種反應,心裡涼了一半。

  扛著阿剛的人當機立斷,在林裡左折右彎地前行,這完全是為了躲避寧非箭矢攻擊,於是速度也有所減損。旁邊的黑衣人手臂連抖,激射出數枚袖箭。白蘆見識過它們的威力,不敢怠慢,手中鉤槍甩出,頓時甩出了加長的兩節,在寧非面前一抖,當當當的鉤下三枚袖箭。

  寧非再不留手,鬆開箭尾,弓弦噔地震響,長箭破風射出。毫不留情地紮入扛著阿剛那人的後腰。

  「好狠的女人,真的要滅口!」

  這幾個黑衣人原本還想著,既然寧非與白蘆如此著緊被他們捕捉的少年,看來是個重要人物,可以用他的性命來威脅他們,所謂投鼠忌器,如果他們心生顧忌,就無法發揮全部的戰鬥力。

  可是寧非不管不顧地一上來就擺出了不留活口的姿態,看樣子不但是看出了他們的目的在於情報,並且下手狠辣果決。現在形勢逆轉,他們不但不能以阿剛的性命來做威脅,相反還要想盡辦法保護他,否則此番上山,就只能空手而歸了。

  寧非和白蘆迫得緊,他們連換人的時間都擠不出,仍由被射中後腰的那人強自撐持扛著阿剛撤退。

  雙方行進速度極快,轉瞬即沖出了竹林,眼前一大片地方都是光禿禿的岩石平地,沒有了阻礙,遠端攻擊武器佔據了更大的優勢。

  此時,被寧非射中後腰的男人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肩負阿剛,他全憑一股硬氣支撐。寧非和白蘆追得緊迫,連遞換給他人的餘裕都沒有。

  當頭帶隊的首領暴喝道:「你們走,我留下來!」說完停下腳步,讓其他人越他而過,而後緩緩轉過身來。

  白蘆將精氣神提升到極致,進入了入微的內息狀態,毫釐的光影錯落間,他注意到寧非似乎有那麼一瞬間的怔忡,然後再度從肩後抽出長箭搭上弓身。

  這個首領的氣勢沈穩,光體型就高他人一籌,即便身上穿了黑色的布衣,依然能讓人看出底下隆起石塊狀的肌肉。此人練的是外家功夫,十分不好惹。

  白蘆心下叫苦,他現在能夠聽到身後遠處傳來的聲音,應該是他和寧非的示警引來了人,可是遠水救不了近火,他不知道憑自己一個人之力能否在救下阿剛的同時,護得了寧非的平安。

  苦惱的念頭僅僅閃過,他忽然聽到那個黑衣人首領驚奇地咦了一聲,似是不可置信地低聲道:「徐二夫人?」

  趁那人一失神的功夫,寧非扯開馬首,繞開他阻擋的地方。首領頓時回過神來,想要去阻止,寧非在馬上一箭射出,前面傳來一聲慘叫,又是一黑衣人翻身落地,箭矢入肉,巨大的推進力把那個人掀了個趔趄。

  這就是為什麼武功好手在軍隊之間也無法全身而退的原因,當你用血肉之軀與別人在近處拼殺的時候,別人卻在百丈之外隔空攻擊,攻擊範圍的不同決定了傷亡狀況的不同。單這麼一點,就不能讓她過去。

  黑衣人首領正要舍白蘆去追寧非,哪想到寧非偏過頭來大喝道:「蔣衡你敢阻我?」

  這一聲暴喝當下坐實了寧非的身份。從徐府中離開的二夫人,任誰都不會想到,她居然上了雁過山,進了黑旗寨。

  這個蔣衡,是時常到徐燦府上做客的禦前侍衛總教頭。因職務的關係,他其實與銀林公主關係更密一些,但江凝菲與銀林公主不同,身上自有一種天成的柔順之姿,自從在徐燦府上見到江凝菲之後,一直念念不忘,時不時地藉口為銀林公主傳遞宮中消息,到徐府上碰運氣,只為見到江凝菲一面。

  這些事情,江凝菲是不知道的,寧非也不知道,只有蔣衡自己知道其中甘苦微妙。

  蔣衡翻身想要追去,後方遠處卻傳來一聲破林震山的嘯聲,其中內裡充沛運轉,震得他心肺不安。白蘆心下略定,知是蘇希洵已經從後方追上來了。他生怕蔣衡回身去找寧非麻煩,鐵槍刷的刺出,當頭攔下蔣衡。

  寧非心知自己比起這一群黑衣人差得許多,到現在幾回合下來,她沒有受到傷害,並不能說明她的實力強於他們,只是因為遠端攻擊距離讓她佔據了絕對的優勢。

  再繼續接近,這種優勢即將消失殆盡。一旦進入他們的有效攻擊範圍,後果可想而知。

  眼見再往前不遠就是陡坡懸崖,那幾人並不減速,反而還直沖過去。寧非暗叫不好,那邊定是在山壁上釘扣了繩索,他們一旦下去,就不是她能夠追得上的了,就算佔據了山頂的有利位置能夠隨心所欲地射擊,但到了那時候,才真的是投鼠忌器,生怕他們失手落崖摔死了阿剛。

  她這麼想,前面那幾人顯然不這麼想。

  鑒於寧非適才甫一馳馬追出當即箭射阿剛的狠利之氣,黑衣人們心中所想的都是不能讓她追上,否則她這種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必不會手下留情。

  其中一人低喝道:「你們走,我去阻她!」

  「賊婆娘惡毒,你要小心。」

  黑衣人經驗豐富,一眼就判斷出這樣的近距之中,寧非根本來不及搭弓射箭。他長刀出手,返身向寧非迎來。此時雙方距離拉近許多,弓箭的優勢再也無法發揮。

  黑衣人側身避過黑馬前進的方向,顯是汲取了被黑馬踢倒那名同夥的前車之鑒,站在黑馬行進的軌跡之外,寧非無論如何控馬都是無法踢到他的了。

  他蓄勢待發,正要遞出長刀,忽然眼前晃過一條黑影,緊接著呼嘯的風聲砸到臉上,迫得他睜不開眼。

  黑衣人大驚,他竟然連是什麼東西壓迫過來都不知道,雙足聚力要往後退出,說時遲那時快,僅僅一晃神的功夫,從左邊太陽穴到左眼過鼻樑越右眼,刺啦的劃肉之聲銳利地響起,一塊堅硬至極有力至極的物體重重地甩了他一個耳光。

  蔣衡和白蘆大戰正劇,眼角餘光不忘觀察四周,立時看見這一幕。

  原來是寧非察覺射箭不及,倒握箭矢,將箭簇銳利處割上綁系在弓柄尾端的獸筋弓弦。她的長弓養護得很好,平時為了保持弓身硬木的彈性,都要鬆開弦結掛在潮濕之地。

  現在弦尾被她用箭矢切開,弓身失去約束,頓時彈了開來,重重地拍上黑衣人的臉孔,並且從左至右,雙目均被這一擊打得腫痛欲裂。

  黑衣人哪裡料得到她居然還有這一招,失去了箭矢遠距離攻擊的優勢,現在弓身彈出還有成年男子大約三臂的距離,攻擊範圍依舊大大超過他的。

  蔣衡更是心驚,他以往所見的江凝菲,在徐燦面前都是乖順溫柔,有外人在時不發一言,事事以夫君為先,尤其目光之中漣漪淺淺,柔柔軟軟地永遠都只追逐在徐燦的身後。

  這真的是江凝菲,那個江凝菲?

  白蘆忽然驚覺形勢不對,前面又有一人脫隊殺出,返身回攻寧非。寧非這時候再也沒有其他優勢,先前長弓揮擊是仗著對方猝不及防,現在有前車之鑒擺在那裡,新加入戰局的人必不會上當,如此一來,只要有一定躲閃騰挪的功夫基礎,那柄長弓根本不會產生任何威脅。

  他猛然發力,黑鐵鉤槍在面前揮出一道旋輪。這柄黑鐵鉤槍乃是白家傳家之寶,用極為難得的玄鐵和白菊葉岩熔鑄,一端是槍頭,另一端是屈曲的彎鉤。蔣衡不敢硬挨,身子後傾避過那道鋒芒。白蘆虛晃一槍,往寧非那裡趕去。

  然而已經是不及。

  如今在寧非前面擁有戰鬥力的只有三人,其中一名還是被她射中後腰的傷患,如此優勢如果不能把握,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將阿剛帶下山去,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甘心的。

  當面迎來的黑衣人晃出一把長劍,他目測功夫了得,躍起在半空之中的時機恰到好處,長劍如同砍刀一般地砍劈過來。

  長劍與砍刀形制不同,使用方法差異也格外巨大。雙刃的長劍一般都是劍身脆弱,劍法便注重刺與抹,砍刀的刀脊厚重,於是刀法就注重砍與劈。現在這個黑衣人用劍當頭劈下,並不是說明他外行,相反的,他對寧非是志在必得,於是用上了攻擊範圍巨大的一招。

  此間距離極為接近,寧非躲無可躲,身在馬上成為了劣勢。

  只好倒握弓身擋在臂前,擡手要阻下這一刀。

  白蘆一手仍持著鉤槍抵擋蔣衡的阻擊,一手探入懷中捏了幾枚赤鐵丹,甩手抖出,向那人激射過去。

  白蘆的赤鐵丹同時打上黑衣人的胸腹要害,金屬碰擊的聲音響徹半空,可見白蘆用力之巨,但那沒有用。聽到這樣的聲音,白蘆心驚膽寒,那個人內裡縛了鐵甲。

  這幾下兔起鶻落,端的是迅疾無比。黑衣人不回身躲閃,反而加快了長劍去勢。蔣衡眼見這一切的發生卻沒有阻止,在個人的猶豫迷茫之前,任務永遠是第一位的。

  寧非只聽見哢嚓一聲輕響,弓身被劍刃劈斷,手臂上似乎被寒冷的氣流襲過,那樣的感覺僅僅一瞬,寧非知道,劍鋒已經入肉。這把長劍本非凡器,加上黑衣人速度太快,也許臂骨都會如同那把硬木長弓一樣被輕鬆切斷,現在只是痛覺尚未傳導到大腦中。

  這一劍速度之快、用力之巨,非常人可想。力道使盡之時就會在寧非腦門上劈開一個大洞。

  她模糊地感覺到,這裡的世界就是這樣的啊,和她以前所熟悉的世界差異那麼大,事事都要靠拳腳刀槍說話。一個不慎就會喪命。

  這裡就是這樣的世界,沒什麼好抱怨的。她不願意放棄最後一絲希望,傾身向另一邊倒下去,這一倒固然是能夠避開劍勢,但也絕對會從馬背上滾落下地。

  不過沒有辦法,這是萬不得已的選擇,若論是選腦門被開個大洞還是落馬負傷,寧非願意選擇後者。

  肩膀忽然被攔住了,寧非發覺自己居然倒不下去。她疑惑而震驚,繼而發現,馬上多了一個人。

  蘇希洵不知什麼時候終於趕來了,他半跪在馬臀上,一隻手攔著寧非,另一隻手牢牢地抓著揮劈下的劍鋒。他神色肅穆,並不看寧非,兇狠地盯著那個黑衣人。

  黑衣人躍起的勢頭已過,開始向下落去並且要與黑馬錯身而過。可是他卻發覺自己居然無法抽出被握在蘇希洵手中的長劍,無奈之下只好棄劍落地,未待落勢消盡,肩膀處一股巨大的衝力將他推倒在地,同時劇痛從那處傳來,待回過神,他才發現自己被慣用的武器透肩洞穿,斜釘在了地上。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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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08:26

【37.勃然之怒意】

  蘇希洵甩手出去的時候,血液濺了出來,滴在寧非的臉上。他口中籲了一聲,黑馬認出是主人在它身上,便緩緩停下。

  這期間,蘇希洵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執起寧非的手臂,發現袍袖上被切割出一道口子,裡面白色的中衣也沒能倖免,而最為慘烈的景象是卷裹在兩層寬袖裡的手臂不再完好。

  深紅色的血液從翻卷的皮肉裡淌了出來,隱約見到白骨。

  寧非到這時終於覺到痛了,從受傷的手臂到細弱的肩膀乃至全身,都微弱地哆嗦起來。她咬著臼齒沒有吭聲。

  蘇希洵低眼看了一下從袖子裡流淌滴落的血,閉了一閉眼睛,沒能說話,但是很快地取出一根布帶,緊緊地紮在傷口上,粗略地止住血。

  然後他從寧非緊握的手裡接過斷折的弓身:「借我一用。」說完從馬上飄落下地,甫一接觸地面,電射一般往前方兩人撲了過去。

  寧非這才發覺,他身上連武器都沒帶。

  前方兩人偶爾回頭,發現十拿九穩能夠拿下寧非的那人倒地不起,肩背上穿刺了一柄長劍,將他死死釘在地上。這樣的傷並不致命,然而那人抽搐不起,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們所不知道的是,蘇希洵精通醫理,射出長劍時注入了陰勁,兼且穿刺的是關節部位,頓時把他痛得半昏過去。

  最為讓人驚駭的是,追趕上來的不是他們口中所稱的賊婆娘,而是中途殺出的蘇希洵。

  這幾人都是淮安國裡精挑細選出來的好手,此番上山做足了功課,葉雲清與蘇希洵的面貌特徵都記得清清楚楚,一看之下頓時認了出來。

  葉雲清與蘇希洵在淮安國是什麼角色,那是人人聞之色變的山賊匪頭,被民間冠以牛頭馬面之名。

  當然,這其中多少有淮安國朝廷的操作在內,尤其蔣衡這種深入朝廷核心的人就深知朝廷為了轉移民眾視線,讓他們甘於現狀,而刻意醜化敵人所致。

  此番上山的幾人,都聽說過葉牛頭與蘇馬面的鼎鼎大名,十年前,他們初在雁過山落腳,當時的南安郡守發動了第一次的剿匪,結局卻是五千郡衛埋骨雁過山下。此後連年剿匪連年失敗,黑旗寨下手從不留情。對於過往商旅,他們多少是索要贖金,然而面對前來剿匪的軍隊,他們下手絕不留情,所有俘虜全部坑殺。

  全部坑殺這是個什麼概念,沒有進過軍旅的人是不會知道的。

  山嶽與淮安也是連年戰事,兩國交戰向來不殺俘虜,最多就是押解回國內淪為官奴。這個慣例其實不是兩國朝廷的仁心所致,而是,如果每場戰事都不給對方俘虜留下生路,那麼對方就會變成拼死之軍,完全背水一戰,決絕地寧死不降。這樣一個結果在戰場上何其可怕。

  黑旗寨敢於將俘虜全部殺害,敢於面對淮安國戰士們一次又一次的拼死決戰,但是從無敗績,終於漸次消磨損毀了淮安國士兵的士氣。

  現在他們面對的就是這個寨子的第二把交椅。潛入山寨之前,他們受到的命令就是決不能與葉蘇二人正面衝突,否則必不能全身而退。兩人都往對方看了一眼,發現彼此眼中都是一樣的決心。

  此番上山能與這樣一個人物交手,就算死了都不枉了。如果能夠僥倖狙殺他,就算粉身碎骨都是有賺無賠的買賣。

  背負阿剛的那人鬆開手,阿剛便滑落在地。他從腰後抽出長長的一柄鋼鞭,與此同時,他的同伴雙鐮在手,擺出一個廝殺搏命的起勢。

  蘇希洵在他們面前停下,他的右手緊握成拳,其中尚在緩慢地滴下血水。他的眼力極為精毒,為寧非擋下那一劍的時候,已是先用手指夾下了劍身,只有虎口被劍氣所傷,傷口雖深,並不傷及經脈。這並不能消減他的怒意。

  他趕出來時根本來不及取回兵刃。他所慣用的乃是掛在臥房牆上的長劍與黑鞭。黑鞭纏敵,青鋒致命,那才是他慣用的殺敵手段。

  左手所持是寧非的長弓,弓身被砍斷,獸筋弓弦卻完好,拿在手裡恰是一截天然的長鞭。兩個刺客見此狀況都是暗自輕鬆,他的武器居然僅僅是這麼一個殘破的玩意。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必須要在其他寨眾趕到之前逃脫,否則一旦糾纏,就不可能脫身了。

  兩人十分默契,同時搶出,向蘇希洵兩側攻去。他們在兵刃一項佔據了絕對的優勢,長劍與雙鐮配合正是一長一短,一單一雙,既得強又得險。

  使鐮人看見蘇希洵晃似不覺自己的弱項,不由生出不屑之心,暗忖蘇希洵仗著自己武藝高強不把他們當一回事,定會吃輕敵之苦。正要加速去勢,眼前忽然一花,蘇希洵單手揮出弓弦,往他鐮刀上纏去。

  使鐮人暗忖,弓弦再堅韌也只是獸筋所制,對上金鐵鋒芒只有斷損的結果,更何況他所善用的鐮刀一把鋒銳無比,一把佈滿鋸齒,均是獸筋的剋星。他正這麼想,獸筋卷纏上鋸齒鐮刀,他內力迸發,振臂揮割,果真立時將弓弦攔腰割斷。

  但他還沒來得及為此驚喜,脖子上猛然一緊,被一隻鷹爪一般的手抓住,拇指壓制了喉結處,中指指尖卻扣在頸椎後方。咯噔一下聲響過後,使鐮人頸骨斷折。

  蘇希洵丟下惑敵所用的殘弓,手持使鐮人的脖頸,身勢加速,將他抵在使劍人攻擊軌跡之前。這幾下速度快逾閃電,使劍人根本沒料到才一個照面的功夫,他的過命兄弟就被幹掉,長劍去勢一阻,插入了使鐮人的胸膛。

  他微微愣神,忽然眼前一茫,就此氣絕。

  蘇希洵手指鬆開,使劍人軟軟地倒下地去。本來拗斷頸骨不會致人馬上氣絕,但他注入的陰寒真氣陰毒至極,暫態斷了那兩人的生機。

  他回過身去,白蘆倒在那邊的地上,蔣衡則已經不知去向,地上淅淅瀝瀝地灑了血跡,證明蔣衡即使成功逃遁,那也是與白蘆兩敗俱傷。

  寧非強忍了暈眩下了馬,正跪在白蘆身邊探他鼻息。

  蔣衡的功力修為要勝白蘆許多,畢竟他年屆三十,正當人生最為壯旺之季。又是淮安禦前侍衛教頭,手底沒兩下功夫無法服人。

  蘇希洵快步過去,寧非擡頭看他道:「他被蔣衡劈了一掌。」

  蘇希洵趕緊蹲下地去探白蘆腕脈,幸無異樣,只受了一些震盪之傷。他心裡略松:「你先睡會兒,很快就能回去。」

  寧非還睜大眼睛看他,蘇希洵歎了一口氣:「他沒事。」

  「阿剛……」寧非意識逐漸模糊,還記得阿剛的事情,不肯睡過去。

  蘇希洵苦笑道:「死不了,他們不會費力氣帶一個死人下山。」為了讓她放心,還是站起身,將寧非打橫抱了,快步走到阿剛旁邊。

  這時候,在後方終於傳來衣衫窸窣的聲音,蘇希洵不回頭也知道,自己人來了。

  他方才在竹樓外與幾個關長商議事情,聽到白蘆的哨笛當先追了出來。到達哨聲發出的地方,不見白蘆蹤影,卻看見地上有打鬥的痕跡和血跡,還有身著黑衣的身份不明者。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黑衣人身上插著寧非慣用的箭矢,他循著痕跡一路尋到此處,不知比後面的幾個關長快了多少,他們此時趕到已屬不易。

  寧非努力往地上看去,阿剛昏得很沈實,氣色還是好的。墨綠色的衣服上被劃了一道口子,流著血,幸好出血量不大。她松了一口氣,這會兒安心了,阿剛和白蘆都沒事,那就很好。她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自己是被蘇希洵打橫抱著,其實從剛才都受不住了,手臂上被砍開一道大口子,那種疼痛不是小傷小病可以比的,值得慶倖的是,還有昏迷一途可以暫作逃避。

  胡罕幾個人追到此處,看到一地血腥,兩個黑衣人死得沒氣,還有一個被長劍洞穿肩骨,釘在地上,掙扎的力氣都沒了。

  他們都認識白蘆和阿剛,見到兩人躺在地上並不動彈,都是大驚失色。

  蘇希洵道:「胡罕。」

  胡罕是下水獺的關長,曾經見過寧非一面,他往蘇希洵懷裡看去,立時認出了寧非。蘇希洵將寧非交到他手裡,把他嚇了好大一跳,心想二當家今天是有什麼問題,怎麼會把自己女人交給別人了。

  不等他詢問出聲,鼻子裡傳來一股濃郁的血腥味,他這才發現寧非的手臂傷了好大一塊。他頓時更慌了一線,這麼深的口子,不知道會不會把這條手臂給廢了。

  他是知道寧非箭術厲害的,此前還曾經打過她的主意,因為黑旗寨裡的匪徒們多是近戰的好手,遠戰的功力不行。所以戰鬥都集中在山勢複雜林木叢密之處,習箭的人不多,能上手的更少,如果能夠把寧非拉過來傳授心得,或許就能夠把戰域擴大到近山平原。此番上山找到蘇希洵,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為此。

  現在這條手臂變成這樣,不知道以後能不能好。

  蘇希洵又指了一個人,把白蘆交托出去,自己蹲下地將阿剛抱了起來。

  看到胡罕一臉驚訝的樣子,他淡淡地說道:「他傷得最重。」

  他剛才騙了寧非,阿剛的傷最需要小心治療。這幾個黑衣人雖然想捉活口,但是不通醫理,用劍刺傷阿剛後只有簡單地點穴止血,然後順手抹了一大把不知道什麼東西製成的止血粉面。其實他一肩內肌腱已經斷了。

  這種傷最不能顛簸,應該盡速縫合治療,可是那些人只想要留個活口就行,哪裡會管能不能留個完整的人下來。如果治不好,不說他一身功夫都要廢了,以後幫他爹劈柴挑水都有困難。

  阿剛才不過十六歲。

  蘇希洵對其他人說道:「去其他山頭,將各山山長、兵長都叫來。以及丁義、習黑,一定要盡速趕來。」

  「是。」其他數位關長抱拳領命,身形飛出,轉瞬沒入林間。

  蘇希洵低頭看了一眼寧非,胡罕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樣的眼神,只是覺得說不出的難受。

  二當家或許是想自己抱著她的吧,到了現在,各種官方的民間的傳聞甚囂塵上,哪個不知道二當家對寧姑娘安的是什麼心。

  但是蘇希洵的輕功更好,他走得更穩,他首先照顧的是更為需要的阿剛。

  蘇希洵還是沒說話,當先往竹樓去了。

  -----

  夜幕降臨,夏日的夜晚到處可以聽到鳴蟬的叫聲,把葉雲清擾得很煩躁。

  竹樓裡來了許多人,但是依舊十分安靜,沒有人大聲說話。只有他被擋在外面,蘇希洵關上門的時候,冷冰冰的目光從他頭頂掃到腳下,面無表情的說了一句話:「你今天又沒洗澡。」

  之後,在別的山頭的丁義、習黑都來了,就連不善於醫理只善於藥物的丁孝都被請進了房間。還在山上找了兩個身上乾淨手腳俐落的女人進去幫忙。

  聽聞阿剛出事,他爹也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他前段時間才被金線大王咬傷,餘毒才清完,身體正需要調養,但他根本管不上這些事情。阿剛是他的兒子,阿剛出了事,他比誰都難受。

  葉雲清和阿剛爹看著別人進進出出地傳遞熱水、剪刀等物,什麼忙都幫不上。

  房間裡早就點燃了大大小小的蠟燭和油燈,很久之後,門終於被從裡面拉開了。

  首先出來的是丁孝和丁義兩兄弟。葉雲清連忙上前攔住兩兄弟問:「怎麼弄了這麼久,傷得很重嗎?」

  丁義是丁大伯和丁大娘的親生兒子,與丁孝相貌體型差距很大。他身材魁梧壯碩,比丁大娘還要大了兩圈,偏生皮膚白裡透紅,又滑又嫩,好像能夠透出水來。因為這個緣故,他在淮安國裡還有個稱號——白無常丁白。

  他比葉蘇二人要小,少年時隨父母上了雁過山定居。那時候,他並沒有如此高大壯碩,於是丁大娘有時興致一起,便把他打扮成女兒,帶她到山下城鎮裡過女兒節。

  有丁大伯和丁大娘的薰陶,他自幼就接觸很多跌打損傷的治療,其實最主要原因是,丁大娘十分暴力,以至於家庭常常出現傷患。丁義也很暴力,以至於膽敢調戲他的街頭地痞常常出現嚴重的傷害。這些無疑為他積攢了豐富的實踐經驗。

  但不管怎麼說,以這種偏門手法練出來的醫術,在蘇希洵手下來說,並不很高明。今天居然叫他回來,連葉雲清都覺得很微妙。

  丁孝很疲憊,隨口回答道:「傷得很重。」

  葉雲清愣了一下。

  阿剛爹眼睛裡都泛出了淚花,他顫著嘴,不敢相信地問:「傷得很重嗎?」

  丁義點頭道:「以後肯定無法提起重物,甚至,能不能動都是一回事。」

  葉雲清站在那裡,心裡慢慢地溢上一點苦來。

  阿剛爹很快回過神來,他居然露出了欣喜之色:「只要還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葉雲清忽然擡起頭說:「怎麼可能這麼嚴重,如果這麼嚴重,蘇希洵怎麼會交給你們來做,他呢?他死去哪裡了?如果是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丁孝擡起頭,愕然地看他一眼:「葉大,你說的什麼啊,蘇二要是有那種好心,怎麼可能下手這麼狠?」

  丁義也道:「是啊,二當家下手真狠!你還想要他出手來治?」

  三方四個人全部停住話頭,面面相覷。

  許久,阿剛爹終於滿懷希望地說:「我們說的,都不是同一個人吧。」

  丁孝啊的一聲,恍然大悟:「我說的是那個黑衣刺客呢。肩膀都被蘇二開了個大洞,都快呼吸不過來了。蘇二叫我過來,是為了商議防務問題,剛才他實在騰不出手,才叫我幫忙的。」

  丁義也悟了,他撓著腦門接話道:「還有一個黑衣刺客,據說是被寧非用弓身抽了個耳刮子,那傢夥,左眼珠子都裂了,鼻樑骨都碎了,右眼也又紅又腫的。二當家說這點傷死不了人,還放在牆角那裡綁著沒得理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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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8 23:09:31

【38.幸福的距離】

  擡起手臂,上面纏了好幾層紗布,透出一點血色。現在想想,她那時候真是膽大妄為,如此鬥勇比狠,有幾條命都不夠折騰,居然還有命在完全是運氣好的緣故。可是話說回來,如果她當初沒有追過去,也許無法拖延他們直到蘇希洵趕來。

  雖然傷口的痛楚被壓下去很多,不過依然是有影響,醒來之後很難睡著,寧非就呆呆地瞪著房頂,反省自己的過錯。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在門口處停了下來。如果不是夜深人靜的緣故,寧非根本聽不出來,她奇怪地看向門口處,這麼晚了不知道是誰還在外面。過了片刻之後,門被推開,蘇希洵走了進來。

  他進來的時候沒有看向這邊,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已經醒來。而是先到桌前,把手裡捧著的物件都放在桌上,都是一些文墨用具,還有一些卷軸和羊皮紙。

  寧非好奇地看他在桌前坐下,將毛筆和墨水匣擺放開來,接著展開一卷羊皮紙,拿起毛筆蘸了墨汁,細細地動筆寫起來了。

  夜裡面十分安靜,窗外的竹葉在風裡晃蕩,互相擊打著,發出了沙沙的響聲,連綿一片。在很久以前,生活在那個喧囂的年代,寧非曾看「夜聽雨打芭蕉」

  坐在桌前的男人遮住了油燈微弱的光亮,他偶有翻動文書,但動作都很輕,幾乎沒有發出聲響。寧非被籠罩在那層淡淡的影子下,蘇希洵的輪廓被那盞油燈照出一圈薄薄的亮色,她不說話地看著。

  像這樣杜絕聲響的翻書做事,就要動作輕柔緩慢,根本沒有效率。蘇希洵明明是個做事乾淨俐落的人,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才想到這裡,寧非就知道了答案。是因為要照顧她吧。

  阿剛也受傷了,但是他有家人在山上。不知道白蘆的家人在不在,但是他的朋友多的是。在山頭幾個月,她對於某些情況還是瞭解的。比起他們,她在山上反而無親無故,只和葉雲清、丁孝等有數幾個人交往較密。

  永遠都不要把別人的重視當成理所當然……寧非忽然想起了這句話。

  蘇希洵寫一陣停一陣,過了許久,終於將筆擱在筆架上,將墨水匣蓋好。從縝密的思考中退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揉了揉肩膀之後,轉回頭看向床上。

  立刻對上了寧非的目光。

  蘇希洵愣了一下,趕快站了起來,走到床邊問:「很疼嗎?疼得睡不著?」

  寧非搖搖頭,還是直直地看著蘇希洵。這回輪到他招架不住,長這麼大,除了丁大娘那樣的女人,還沒有哪個女人敢於這樣直視的。他頓時有些手足無措,為了掩飾這種憑空出現的尷尬情緒,從旁邊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掀開被子的一角:「我看一下傷口。」

  傷口很大而且很深,到現在還在滲血很正常,不過滲出紗布的血色淺了許多,變成了淡淡的粉色,蘇希洵輕輕握在手裡認真地看,看著看著就放不下了。

  握在手中的手臂很細,寧非其實不是皮包骨頭的那種瘦,但是她的骨架小得很,落在黑旗寨這種地方,反差很大,變得格外瘦小似的,像是夾雜在一群大賊鷗裡的小畫眉。

  蘇希洵又忍不住問:「真的不痛?」

  「沒事。」

  「沒事為什麼不睡?」

  寧非抿緊了嘴唇,瞪得蘇希洵不好意思,他最後訕訕地把被子蓋好:「渴了吧,我倒些水給你喝。」

  寧非好笑地看著他逃跑似的到櫥櫃裡去拿水壺和碗,剛才他那樣的表情真是讓人好笑啊。她慢騰騰地坐了起來,自己將枕頭墊在背後。因為失血的緣故,幾個動作下來,眼前變得灰暗昏沈,過了片刻才恢復過來。

  蘇希洵已經回到床邊倒了水,責備道:「傷患要遵守傷患的本分,胡亂動彈是要吃苦頭的。」

  寧非就著他遞過來的碗喝了整整一碗,解了喉嚨的乾渴。蘇希洵收拾了東西,把水壺放回櫥櫃,就聽寧非在床上說道:「那天的事,對不起。」

  蘇希洵合上櫥櫃的紗門,因為不明白寧非說的「對不起」指的是什麼,愣愣地對櫥櫃裡的碗筷發呆。好一會兒,回過頭去,不解地問:「什麼對不起?」

  寧非眨了眨眼睛,然後揉了揉自己的額頭,似乎不知道應當怎麼表達自己的意思。她最後終於還是把目光落在蘇希洵下部。

  蘇希洵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臉上窘迫得紅了起來,悶聲道:「沒事。」

  寧非好難得看到他這樣的表情,忍不住呵呵笑了開來:「你真的想起來了,前段時間的失憶,不會是裝出來的吧?」

  蘇希洵惱羞成怒,咬牙切齒地道:「我怎麼可能裝失憶,你可真狠啊,下得了這種狠手。」

  氣氛難得如此輕鬆,蘇希洵沒有料想到兩人能夠這樣子對話。以前兩人互相看不順眼的時候,當真是志不同道不合不相為謀,話不投機半句多。他看到寧非精神很好,短時間肯定是睡不著了。

  他坐回床邊的椅子:「你以為自己很厲害,昨天那種事情也是能夠隨便插手的嗎?你差點死了知不知道。」

  「那時候沒想那麼多。」

  「沒想那麼多?」蘇希洵說到後面提高了語調。

  「現在知道了,我認錯,以後肯定先認清形勢再說。」

  蘇希洵不信地看著她,這哪裡是道歉的樣子啊,她明明就是打定主意凡事先斬後奏,事後道歉的吧。

  寧非連忙安撫道:「真的,再說,以後也不會有這種事了吧。」

  蘇希洵歎口氣:「說來說去,還是我的錯。」

  「雁過山那麼大,就算黑旗寨人數眾多,都不可能每片地上都住有人的吧。幾個關口可以防住普通人,但是如果來的是高來高去的輕功高手,根本不走關隘,直接攀山過崖,你想防都是防不住的。」

  蘇希洵搖頭道:「竹樓防衛很松,是我過於自信了。每個關隘都有高手雜居其間,就是為了避免敵人派來的刺客從崖壁上山,然後從意想不到之處偷襲屠殺。只有竹樓這裡,一般不讓人靠近。」

  寧非想起一事:「來人中有淮安的禦前侍衛總教頭蔣衡,他們上山來應該不是為了‘偷襲屠殺’的吧。」

  「他們到我房間裡亂翻一通,沒有找到他們想要的情報。」蘇希洵得意地笑了開來,「難怪他們找不著,朝廷的人怎麼知道我們‘土匪’是怎麼藏東西的啊。」

  寧非大感興趣,她張口欲問,想到這已經涉及了山寨的秘密,避嫌為妙避嫌為妙,於是立刻轉換了話題。

  蘇希洵難得地生起了聊天的興致,他一直認為聊天是件浪費時間的事,有那種空閒還不如去采草熬藥辦公做事。和寧非說話很舒服,說話直來直去,但是只要細心,就會發現她所詢問的話題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她明明知道他對她的心情,卻沒有因此而強人所難,甚至在意識到有可能會讓他為難之前,遠遠地繞了開去。這樣是一種體貼吧。

  時間過去很快,寧非的眼皮開始打架了。蘇希洵談興未盡,可是十分心疼她,倉促終止了談話。

  寧非看起來有些困倦,眼睛卻忽然彎了,看起來真是笑眯眯的樣子。蘇希洵當時正彎腰下去幫她掖被角,看到她這麼可愛的樣子,心裡慌張了起來,停在那裡不敢動了。

  寧非輕聲地說:「貨怕比貨,人怕比人,比起徐燦那個傢夥,你真是可愛多了。」

  「啊?」蘇希洵一時沒反應過來。

  寧非翻了個身,面向牆角合眼睡了。

  蘇希洵定在那裡,直到腰都酸了,才站直起來訥訥地反駁:「可愛個熊,你才可愛呢。」

  的確,用可愛來形容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是很不禮貌的行為。可是在反駁的同時,蘇希洵不知不覺地笑開了,眼睛笑得彎彎的,臉上都是幸福的樣子。

  -----

  天色大亮的時候,昨日發生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整個主寨山頭。

  雁過山的主峰像是一個巨大的兩級階梯,上有七八個練場,最大的半山練場正好在第一階梯上,面陽方向是近百畝大小的一塊平地。

  太陽曬得燒人,主寨上下的漢子們在半山練場裡整齊排開,這群人平時散落在各個關口,因此並不覺得人多,直到這種時候,才知道光是主寨這裡就有了萬餘人的戰鬥力。

  如果僅僅依靠打劫奪回的物資,根本不夠這群人的消耗,所幸雁過山地廣人稀,這群人平日不打劫做營生的時候,就開墾梯田種植穀物,還養了許多黑臉雞甚至圈養了野豬。

  練場上空猶如籠罩了一層低氣壓,大家都面色陰鬱,似乎怒火燒心。這可是奇恥大辱,光天化日被人摸上了主寨山頂,雖說主山背陰一面山勢陡峭,雖說主山山頂人跡罕至,雖說來人據說是淮安皇宮所派的精銳,但要是說出去,絕對被人笑話不可。

  不多時,葉雲清與蘇希洵先後出現,他們從佇列前經過,走上搭建在五棵松下的高臺。各關口的關長都在列隊之前。眾人皆噤聲不言,只聽得見風吹葉打的聲音。

  葉雲清掃視一圈後說道:「昨天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吧?」

  他內裡充沛,並不如何使力,聲音就在百餘畝的練場上傳蕩開去。一群平日裡咋咋呼呼的漢子們垂頭不語,樣子是羞愧之極。

  葉雲清等待了片刻,見到大家都是在反省的樣子,歎口氣道:「昨日活捉淮安刺客兩名,雖然現在尚未逼出口供,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淮安對我們已經忍無可忍,年內將要大舉進攻。」

  淮安看不順眼雁過山之匪由來已久,眾人皆知。可是剛發生那樣的事情,敵人肆無忌憚直入寨中,還傷了三人。不說白蘆那個木頭面孔的傢夥,阿剛可是大家都認得的,一個極討人喜歡的少年,據說傷得很重,能不能痊癒都不好說。聽到葉雲清提及淮安,氛圍立時一變,滿場皆是憤然。他們想要詢問傷者的情況,無奈寨中紀律森嚴,集合時不能隨便提問,便都忍了下來。

  葉雲清道:「現如今,寨裡形勢緊迫,以往的戰鬥配置是為下山劫掠淮安商旅所設,雖然幾年前曾屢次大敗淮安軍,但大都是地方小旅。今後我們將要面對的是淮安的精銳部隊徐家軍,那是擁有戰車千乘、戰馬萬匹的騎戰隊。」

  說到此時,下面眾人都高高地挺胸擡頭,目光灼灼地直視向五棵松臺上,那樣子大有不服氣的意味。

  葉雲清點頭笑道:「不服氣是嗎?不服氣就好!戰車千乘、戰馬萬匹——那算什麼,那不就是用金錢砸出來的嗎,仗是用性命去搏的,不是用金錢來湊的。」他停頓片刻,待下面人頭聳聳幾乎有人忍不住要高聲贊同的時候,朗聲說道,「大家可知道丁孝帶上山的寧非?」

  立時所有人都道:「知道。」寧非第一次出現在眾男的眼中是那一場大雨群浴,驚得眾人雞飛狗跳,哪裡能夠不知道她?就算沒見過面,至少也是聞過名的。

  葉雲清說:「人家一個小姑娘,昨日在她手下一死四傷。」

  眾人再也忍不住,頓時譁然。大家雖然聽說了昨日的事情,但是具體情況如何尚未傳開,他們聽說過丁孝帶上山的這個女人厲害,卻不知道怎樣厲害。

  葉雲清又道:「要打勝仗,關鍵不是看誰的武功高強,不是看哪一家的兵器鋒銳,而是要靠辦法,層出不窮的辦法。寧非不會武功,只會騎射。但是箭矢射不了了就用弓身打,弓身不管用了就用馬蹄踢踏。這樣才是讓人防不勝防,這樣才是以弱克強的道道。如果在面對淮安大軍時,咱們能夠做到這一點,別管來的是什麼徐家軍,就算鬼家軍、神家軍,照樣讓他們有來無回。」

  此後,從主寨半山練場回到十山六洞各個關口的關長們,都是目露邪光,那樣子好像在說:「小兔崽子們把皮繃緊了,看我操弄不死你們。」

  雁過山上,拔毛寨裡,那是什麼樣的地方啊,哪個男人不是被這群吃人不眨眼的關長們操弄大的,大大小小偕老帶少的都看慣了他們聲勢滔天的邪惡樣子,大家的確是把皮給繃緊了,骨子裡卻是不怕的。

  十山六洞和主寨畢竟隔了一個山頭,那邊群情憤慨,這邊還不知道寨裡有人出了事受了傷,只以為是普通的襲營。

  然而這種外緊內松的狀態在關長們將半山練場聽來的消息發佈後,形勢立刻大變。

  十山六洞之中,男人們血紅了眼睛,摩拳擦掌目露邪光的狀態從帶隊的兵長傳染到了各小嘍囉,人人生怕不比別人兇悍似的。

  淮安派人襲營,主寨傷了三人。真是膽敢在太上老君頭上動土,老虎嘴邊拔毛,也不想想雁過山拔毛寨是什麼地方!

  如果說主寨傳來的確切消息是十山六洞眾人怒火的星星之火,那麼,蘇希洵所發佈的匪練文告就是引焰的乾柴。

  文告曰,各山頭以關口劃分攻防小組,每日互相偷襲攻打。敗者當日不得食肉與新鮮菜蔬,只能以鹹菜下飯。勝者可享受雙份的肉食與新鮮菜蔬。

  山寨漢子哪個不是肉食性動物,平時都在嗷嗷叫喚「肉不夠,要吃肉」,現在一看這條命令下來,大家歡欣雀躍,因為有肉吃了,只要拿下別人負責的關口,就可以大口吃肉了。

  看到這種血氣沖天的景象,慣于與人為善的丁孝不由疑惑道:「如果被人摸哨成功可是沒有肉吃了的,難道大家不會覺得吃虧嗎?」

  他弟弟丁義站在他身邊,看著山上山下那種躍躍欲試的景象,歎了口氣:「哥哥你知道朝三暮四原來是什麼意思嗎?」

  丁孝想了想,搖頭道:「中原的成語,很多我是不瞭解的。」

  丁義笑道:「就是說,有一個養猴子的人想要克扣猴子們的夥食,有一天對他的猴子們說,以後每天早上只給它們三顆板栗,晚上再給它們四顆板栗,猴子們覺得很吃虧,都又跳又鬧地不幹。」

  「哦?後來呢?養猴人怎麼辦?」

  「養猴人只好裝作退讓一步了,他很無辜地說,那好,以後就早上四顆板栗,晚上三顆板栗,行了吧。猴子們一聽,滿意了,開開心心地同意了。」

  「……早上三顆晚上四顆和早上四顆晚上三顆,有不一樣的地方嗎?不都是一共七顆嗎?」

  「的確沒有不一樣的地方,但是猴子們很開心啊。」丁義頓了一會,深有感觸地說,「蘇二這是把大家當猴子來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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