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煙沙，兵臨池下，金戈鐵馬，替誰爭天下。
　　——許嵩《半城煙沙》
　　陽光有如一道火流，鋪灑在西關戰場上。黃沙漫漫，滿目是一片狼籍，偶爾，卷起殘缺的旌旗，打著旋兒，隨風漸遠。雍州城就像一個孤獨守候滿目瘡痍的老者，無依無恃，好似隨時都有可能傾塌。
　　城牆之上，一個錦袍男人手按牆垣，望著天外風沙蒼莽，漸漸出神。風沙迷眼，守城將士明顯都有了倦容，誰都不知道這個男人此刻在想什麽。十年了呢，從當年的意氣風發到而今的位高權重，如今偉岸的身軀都有些躬了，這個男人，也許就是這雍州城里最后的希望了罷。
　　一個重裝铠甲的骠勇軍漢奔上城樓，虎目含威，向那錦袍男子一拱手，道：“侯爺，绫兒回來了。”
　　男子並未回頭，遠天，殘陽如雪，一行大雁排成人字，漸漸向南飛去。“京城里怎麽說？”男子淡淡地問。
　　那軍漢重重一歎，憤憤地道：“绫兒沒有見到聖上！”錦衣男子神情微微一頓，苦笑道：“這我已經料到了。”軍漢臉上兀自不平，氣呼呼地道：“侯爺，我就是不明白，他趙太師算個甚麽東西？咱們在外頭流血拼命，這奸賊卻仗著昏君恩寵，把持朝政，如今連绫兒他都敢阻攔！”
　　錦衣男子回過頭來，溫和地道：“飛鐮，國運將傾，聖上自有聖上的難處，咱們做臣子的，多體諒些也就是了。”飛鐮重重地哼了一聲：“侯爺你還替那昏君說話！你也不看看他是怎麽對你的？”
　　男子沒有說話，風漸起，男子將身上錦衣束緊了些。飛鐮重重一拳砸在城牆上，石屑紛飛，亢聲道：“侯爺你就是心地太軟，依著飛鐮的性子，咱們干脆不守這勞什子雍州城了，帶上弟兄們殺進京城，剮了那姓趙的奸賊，奪了龍廷，豈不快活？”
　　男子望著靜靜天外，風沙蒼茫，殘云卷暮，天地一片肅殺，忽而輕聲一歎，道：“便算覆了這天下又如何？終究不過一場繁華罷了。戰事一起，兵連禍結，生靈塗炭。飛鐮，我封你做虎贲將軍，可不是教你殺伐天下，挑起戰端的。”飛鐮還想說話，但一看侯爺的神色，到底是忍住了。
　　錦衣男子靜靜地站了一會，忽問道：“绫兒怎麽樣了？”
　　飛鐮道：“進城的時候，绫兒受了點小傷，已經歇下了。”男子微一點頭，道：“吩咐下去，好好照看绫兒，她醒了便讓她到書房來找我。”說完一拂袖，便向城下走去。
　　飛鐮望著男子的背影，有些錯愕，許久才道：“是。”
　　白色霧氣從水壺中緩緩湧出，團團簇簇，幻化成各種圖案，漸漸消散。錦衣侯爺坐在案前，隨手翻開一本奏章，看了不到一半，就扔在一邊。坐在一側的一個紅衣女子微微起身，問道：“怎麽，北庭軍還沒有消息？”
　　錦衣侯爺吐了一口氣，道：“王仕超五萬鐵騎雄踞東嶺關，我已寫過不下三封信，他竟不派一兵一卒來援。”紅衣女子默然道：“沒有趙太師點頭，北庭軍哪敢輕易調動？王仕超昔年雖受你大恩，但畢竟還是趙京的人。”
　　“我沒有怪他的意思。”侯爺拿起一把剪刀，將燈芯剪去一截，道：“同朝爲臣，官官相斗，最終受苦的還是老百姓罷了。”紅衣女子也微微一歎，沒有說話。
　　侯爺忽擡起頭，道：“此次進京，绫兒，委屈你了。”紅衣女子一拂長發，淡淡道：“姓趙的倒也沒敢拿我怎麽樣，幸得你有先見之明，知道我此行難見到皇帝，便讓我去見汪公公。”
　　侯爺眉頭一皺，忽急急咳了幾聲，绫兒一驚，忙過來道：“靖之，你的身子要不要緊？”侯爺咳了一會，道：“我沒事，汪公公可答允了？”绫兒沈吟了一會，才緩緩道：“那姓汪的說只要你有趙京的把柄，糧草的事情他會想辦法。”侯爺又重重的咳了一聲，拳頭緊握，憤聲道：“若非爲了我雍州滿城將士，我許靖之大好男兒，豈會向那豬狗不如的閹賊低三下四！”侯爺本不輕易動怒，此時牽動舊疾，又連咳數聲不止。
　　绫兒忙拿出紗巾，替侯爺擦了擦，勸道：“你，你別生氣了，當心身子要緊。”許靖之就勢握住绫兒的手，柔聲道：“聽飛鐮說，你受傷了？”绫兒臉上一紅，“嗯”了一聲，道：“小傷而已，不打緊的。”绫兒像是忽想到了什麽，皺眉道：“我進城的時候，發現兀貼兒罕又有增兵的迹象，而且北大營突然就多了許多江湖人物，還有消息，賀伊爾王的‘鐵騎精衛’也有北調的意思。”
　　許靖之苦笑一聲，道：“相持數月不下，兀貼兒罕到底是坐不住了。不過想強破我雍州城，只要我許靖之有一口氣在，這雍州城便容不下一個胡人！”這最后一句話，竟透出一股凜然的堅決之意。
　　“可……”绫兒欲言又止，“可依咱們的軍力，靖之，你可有必勝的把握？”許靖之沈默一陣，歉然道：“绫兒，只怕之前跟你說的話，我要食言了。”绫兒眼神一黯，緊咬朱唇，眼角隱隱有淚光閃動，卻沒有說話。許靖之一手按住绫兒肩膀，歎道：“解甲歸田，詩酒茶話，終究不過一場空而已。自你跟著我，從沒讓你過過一天安穩日子，绫兒，你怨我麽？”
　　绫兒一整心情，強笑道：“靖之，好久沒跳舞了，再爲你舞一曲，可好？”許靖之點頭道：“好。”
　　輕解羅衫，紅绫飄散，绫兒蓮步娉婷，顧盼流連，霎時間仿佛天地傾頹，光陰靜止，這是一場怎樣的傾城一舞，舞碎了戰場上的厮殺，也舞破了盛世里的繁華，這一刻，绫兒不再是绫兒，而是一只振翅欲飛的紅鸾，一片怡然悠蕩的云朵，無關風月，無關沙場。
　　許靖之只是靜靜的看著，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只是不停的飲茶。一杯，又一杯，歌舞翩跹，踏碎這一場盛世煙花，誰又能不動聲色飲茶？
　　血染江山的畫，又怎敵你眉間的一點朱砂。
　　這一舞，也恐怕只有這個維艱多病的侯爺才能夠看懂罷。绫兒舞了一遍又一遍，許靖之喝了一杯又一杯，良久良久，城外傳來震天的喊殺聲，敵人開始攻城了。許靖之捧在手里的茶杯頓了頓：“終于是來了。”
　　飛鐮滿身是血的跑進侯府，一把抓住一個士兵，大聲道：“侯爺呢？”士兵道：“侯爺剛剛去了城頭，還沒有回來。”飛鐮忙丟下士兵，轉身飛奔出去。
　　飛鐮一路跑到城上，遙見侯爺孤身一人，孑然一身長衫，負手而立，一動不動的望著遠方。風沙漸起，拂動侯爺衣衫凜冽，隨風而舞，恍然如出塵一般，隱隱不可侵犯。飛鐮看時，不由癡了。
　　城下就是戰場，此時的侯爺，心中又在想些什麽？城外的鮮血與遠天的殘陽連成一片，染紅了大半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