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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7 13:09:20

前言:

  她一直在等待,
  用四年的時光去等待一個杳無音信的人,
  四年的時光將她的外貌都改變了,
  卻將相思這種虛無縹緲的記憶更深地銘刻。
  一個人可以有多少個四年供思念來揮霍?
  以後,還要思念多少個四年?
  如果放棄他,
  放棄思念的唯一辦法是放棄記憶,
  她可願意放棄!
  終於放棄了……
  然而,這張似曾相識的臉,
  面對她似乎有很多話想說,
  可是他卻無話可說……
  是他的愛情犯了錯嗎?  


楔子

  漢城的夜晚,星光璀璨,燈火闌珊。  

  這是一個美麗的夏夜,然而,再炎熱的溫度、再美麗的景色,都溫暖不了桑恩榆那顆逐漸冰冷的心。

  她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去撥弄床頭那部深紅色的電話機了,而它,卻只是一徑沈默著,沈默如石,任你如何摔打、如何祈求、如何期盼、如何詛咒,它也就這樣了,這樣固執,這樣冷漠,令人只能恨卻拿它毫無辦法的氣餒。

  是的,氣餒!  

  時間之車已經轉過四個年輪,四年的杳無音信,四年的默默相思。她為什麼——仍不氣餒?  

  她以為,不……她奢求!她居然奢求可以在今夜得到慰藉。  

  她到底還是天真。  

  一個四年都不肯再出現的人,一個四年都沒給過任何反應的電子信箱。冰冷的,沈默的電子信箱,她怎麼會以為,它還能給她傳遞希望?  

  恩榆嘲弄地望著鏡中的自己。  

  四年前,她的頭髮還沒有這麼長,下巴也沒有這麼尖,就連眼睛,似乎也沒有現在這麼大,這麼明亮。

  瞧,四年的時光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外貌,那麼,像記憶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是不是就更不堪一擊了?

  四年!思念!  

  多麼奇異的巧合。  

  一個人可以有多少個四年供思念來揮霍?  

  以後,還要思念多少個四年?  

  恩榆對著鏡中的自己抿了抿嘴,唇畔洋溢起絲絲無奈的苦澀。  

  這時候,電話鈴卻猛地響了起來。  

  她的心驟然一沈,又猛地一跳,心跳加速,臉龐發熱。  

  他記得!他終究是記得她的嗎?  

  她迫不及待伸出手去,抓起聽筒,迫不及待地喊:「喂?喂!」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微微顫抖。  

  可是,馬上,她的心又從沸點降到了冰點。  

  電話是助理小汪打來的,小汪告訴她,已經訂好了明早飛往中國的機票。她機械性地「哦」了一聲,工作已經做完,她再沒有留在漢城的理由。  

  怔忡之間,聽筒裡又傳來一陣興奮的女聲,「恩榆,我們明天就要離開漢城了,這幾天拍廣告拍得好辛苦,好不容易有一個晚上的時間,我們出去Shoping怎麼樣?」  

  年輕女孩子眼裡總是新鮮的事物多。哪像她,活在回憶裡的人,人不老,心也老了。  

  恩榆懶懶地,提不起勁,「我不去了。」  

  「幹嗎不去?工作都已經做完了,你也應該給自己放個假輕鬆一下嘛。」  

  陳穎靚是國內模特界風頭正勁的大紅人,這次公司能夠簽到她,可以說是出盡了全力。為了以後的合作打下基礎,恩榆不好太掃她的興,「不好意思喔,我在等一個電話,這樣,讓小汪陪你去,回來之後,我請你們吃宵夜。」

  「這怎麼行呢?」陳穎靚大叫,「我和小汪都不會韓語,連個店名都看不懂,根本就是寸步難行嘛!」她撒嬌。

  恩榆揉了揉額角,表情無奈。  

  一封遲到四年的E-mail,一個等了四年都等不到的電話。她還有沒有理由……繼續等下去?

  「走吧,快點,時間不多了。」電話那邊催促著。  

  恩榆歎一口氣,點點頭。然後才想起穎靚看不見,失笑,應了一聲。  

  那邊歡呼著掛了線。  

  她怔怔地放下電話,苦笑。  

  如果,他們注定是要錯過,強求也是無用的吧?  

  終於,計程車把他們帶到了麗伯名家料理店。  

  恩榆被轉得三魂散掉七魄。暈暈糊糊地下了車,一個人蹲在路邊乾嘔。  

  「要不要緊?」小汪頗為擔心。  

  恩榆擺擺手,有氣無力。  

  三人進了料理店,恩榆到底忍不住,落荒逃入洗手間。  

  「唉!沒想到她暈車暈得這麼厲害。」  

  「你不說你自己勁頭十足?」小汪瞟穎靚一眼。真奇怪了,桑恩榆是女人,陳穎靚也是女人,可女人和女人之間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差別?  

  「算我不是,這頓我請好不好?」陳穎靚側著頭,臉上開出一朵花一般的微笑。  

  小汪無力地翻翻眼睛。  

  說話之間,幹練利落的侍應生已經端著職業化的微笑走了過來,「先生小姐,請問你們要點些什麼?」

  穎靚與小汪對視一眼。  

  完蛋!麻煩來了!  

  侍應生的話雖然聽不懂,但還不難猜。  

  問題是,他們說的話要怎麼令對方明白?  

  小汪挺了挺脊背,拿過菜單,一看,傻眼。全部都是韓文,連個英文字都沒有,更別提中文了。  

  他咳嗽一聲,索性合上菜單,「對不起,我們等一下再點好嗎?」  

  「呃?」侍應生愣住。  

  「是這樣的,我們有個朋友去了洗手間,等她回來再點……」小汪指指菜單,又指指洗手間的方向。

  侍應生更加茫然。  

  糟糕!他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陳穎靚。  

  穎靚皺著眉頭,用手指敲敲身邊的空位,又作一個嘔吐的姿勢,然後指指通往洗手間的走廊,示意她還要等一個人。

  侍應生卻一把瞠大了眼睛,顯然是誤會了她的意思。  

  眼看著越來越多好奇的目光集中到她的身上,陳穎靚又急又窘,「我去找桑姐。」她「呼」的推開椅子站了起來。

  「小姐,需要幫忙嗎?」一口標準的中文。  

  陳穎靚驚喜地回頭。站在她身後的是一名年輕男子,穿著深色西裝,條紋領帶,襯衫的衣領雪一樣白。

  他看著她,微微一笑,這使得他那張原本略顯深沈陰鬱的臉上頓時洋溢起一種誠摯的溫和,「你們不妨嘗一嘗韓國獨有的石碗拌飯。有點辣,不過很有特色。」  

  陳穎靚呆呆地,整個人如遭電擊。  

  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呀!她終於明白什麼叫做一見鍾情。  

  帥哥她是見得不少,可,眼前的男人卻無法僅僅用「英俊」這兩個字來形容。他的身上有一股獨特的氣質,使他即使站在喧囂的人群中,也仍能顯出其超拔出塵的氣度。  

  瞧,他的眼睛,深邃中帶著柔和;他的表情,疏懶中帶著儒雅;他的嘴唇,憂鬱中帶著真摯。  

  這一切的一切,形成一個奇異的組合。  

  「你……是中國人?」穎靚試探地問。  

  此時此刻的她,好像全身上下佈滿心臟,必須要花費極大的力量才能克制住那鼓點一般的聲響。  

  「不,我只是……曾經去過中國。」他嘴角噙著淡淡的笑,目光變得悠遠而明亮,彷彿穿透眼前這個女孩看到他快樂的過往。  

  「喔。」微微有些失望,但,下一秒,卻又被更大的希望所攫住,身體緊張得有些顫抖,「你還會去嗎?會嗎?」她急切地問。  

  男人不答,只是有些奇怪地看著她,「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需不需要上醫院?」她整個人看起來搖擺如一片秋風中的落葉。  

  「她現在需要的不是醫生,而是丘比特的神箭。」小汪懶洋洋地插一句。  

  陳穎靚狠狠瞪他一眼,卻沒料,這一生氣,居然讓她的身體鎮定下來。她暗中舒了一口氣,連連擺手,「我沒什麼,沒什麼。」  

  男人不再堅持,轉過頭,用韓語飛快地對侍應生解說了幾句,看著侍應生終於擦乾額頭上的汗,他才微笑著對他們欠了欠身,施施然離去……  

  「喂?你怎麼了?」感覺到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陳穎靚頗為不耐地回過頭來,一見桑恩榆,又立刻化怒為喜,拉了她的手,興奮地、一叠連聲地說,「我剛剛看見一個好帥的男人!比元彬還要帥喔!」  

  桑恩榆詫異地看一眼小汪,後者聳聳肩,一臉不屑。  

  陳穎靚沒所覺,依然激動地扳過桑恩榆的頭,指著玻璃門外就快隱入街角的背影對她嚷嚷:「快看,快看,就是他……」話猶未完,背影已一閃而沒。  

  桑恩榆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似乎並沒有特別帥氣的年輕男子,她懶懶地坐下來,不以為然地道:「對於你這個韓迷來說,只要是韓國男人大概都是帥哥吧?」  

  陳穎靚不服氣地鼓起嘴巴,「你如果見了他,也會同意我的看法的。」  

  「小汪見過啦,你問他同不同意你的看法?」  

  「問他?我還不如去自個吃牆粉去。」陳穎靚白了小汪一眼,坐下來,又猛地想起,「你怎麼去了那麼久?沒什麼事吧?」  

  「沒事,一位太太的拉鏈卡住裙子了,我幫她弄了一會兒。」  

  陳穎靚聽了,「啪」一聲拍了下巴掌,「這真是天湊奇緣耶。為什麼你早不上洗手間,晚不上洗手間,偏偏在這個時候去?為什麼那位太太的拉鏈早不卡住,晚不卡住,偏偏你進去的時候就卡住?為什麼那位侍應生早不為難我們,晚不為難我們,偏偏你這個韓語通不在的時候來為難我們……」  

  「你不如只說一句。」小汪不耐煩地打斷她。  

  「什麼?」  

  「對,只用一句。」恩榆笑起來,「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剛巧碰上了。」  

  一句話,那位女作家將緣分剖析得多麼透徹!  

  金振希從麗伯名家料理店出來之後,一眼就看見了尹真賢的寶馬轎車,他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然後不動聲色地坐了進去。  

  「振希哥?」尹真賢從側面望了望他緊繃的臉,小心翼翼地喚。  

  金振希定定神,嘴角扯出一點笑意,婉轉地說:「你身體不好,就不要出來吹風了。」  

  「我擔心你嘛,這麼晚還沒有回家。」尹真賢既惶恐又感動,原來,他還是關心她的。  

  「你去過我家?」他剛剛舒展開的眉頭又緊緊鎖了起來。  

  「我……我……」尹真賢心虛地低下頭去,繼而又飛快地說道,「我是要去告訴你,我爸爸明天早上回來。」

  「哦!」金振希不帶半點情緒地答應了一聲。  

  尹真賢偷眼瞧一瞧他,繼續說道:「我爸說,我們能結婚,他很高興。」  

  金振希熟練地點燃一支煙,猛吸了一口,望著裊裊白煙緩緩升起,升到車頂,飄散開來,化為無形。他的聲音在煙霧後面響起,聽起來是如此的不真實:「我明天陪你去接機。」  

  尹真賢愣了一愣,又懷疑地看他一眼,這才露出一個驚喜地笑容,「真的嗎?你真的肯陪我去?」

  金振希不再出聲,疲倦地將頭靠在椅背上,似乎睡去了,又似乎在想著一些遙遠的心事。  

  尹真賢不敢打擾他,更不敢對他說,她又刪掉了他電腦裡一封來自中國的郵件。  

  清晨的機場顯得有些冷清,出境的,入境的,帶著截然不同的心情奔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桑恩榆被助理小汪拖拽著瀏覽機場大廳。  

  「你讓我靜一靜好不好?」恩榆頭疼地嚷。  

  昨天是逛街,今天倒好,連人家機場的衛生間都不放過,非要裡裡外外看個清楚仔細不可。  

  不過,昨天還說得過去,是女人家的通性。那麼今天,是不是攝影家的職業病?  

  「靜?身體的安靜就是思想混亂的朋友,只有讓自己永遠別閒下來,那些煩心的事情才不能來糾纏你。」

  小汪跟了她半年,大概在心裡老懷疑她得了抑鬱症吧?  

  桑恩榆無可奈何地苦笑,「我是被你拉得腿都軟了,想抱怨幾句卻惹來你這一番大道理。我現在哪裡有閒工夫去胡思亂想?」  

  老天!她知道他本意是為了她好,可,為她好也不要折磨她的身體嘛!  

  汪健宇終於停下來,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然後滿意地笑了,「累了?累了就去休息吧!」  

  不知道誰是上司誰是下屬?桑恩榆沒好氣地對他翻個白眼,逕直回到候機大廳。  

  走過投幣電話機時,她想了想,給家裡和安思各撥了一個電話。  

  媽媽自然又是嘮叨了一番,思思卻幾乎興奮得將電話機也掀翻了,「你真的買到了權相宇的寫真集?」

  電話這頭的桑恩榆微笑著點點頭,一個快樂的理由其實只需很小很小,只看你的要求究竟有多高。

  掛上電話,她剛想離開,卻見旁邊有位老者彎著腰,表情痛苦,一隻手哆哆嗦嗦地想打開行李箱。

  恩榆頓了一頓,喚:「老伯?老伯!」  

  「藥,我、的、藥。」老人家艱難地吐出幾個單音。  

  恩榆快步搶過去,打開行李箱,從中取出一個類似藥瓶的白色小瓶,倒了兩粒藥丸出來,送入老人嘴中。

  半晌,老人終於喘過一口氣來,「謝謝你。」  

  恩榆笑笑,「您好些了嗎?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不用了,我女兒會來接我。」  

  「那,您自己小心。」恩榆幫老人家收拾好行李箱,點點頭,轉身離去。背影沒入人群裡。  

  「爸、爸,原來你在這裡,真叫我們好找!」老者聽見呼喚,回頭,看見女兒真賢和未婚夫金振希相攜而來。

  振希這個孩子,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他打心眼裡喜歡。女兒真賢那小小腦袋瓜裡的心思,他更是一早就摸得透徹。

  於是,在自己出國前跟振希的爺爺好好談了一次,將二人的親事定了下來。只是,從定親到現在,也過了四年了吧,振希卻一直沒有結婚的打算。  

  沒想到,前幾天,金老爺子卻親自給他打了個電話,要他回來商量這一對小兒女的婚事,這叫他怎麼能不高興?

  「尹伯伯,您的氣色看起來不太好,沒什麼事吧?」  

  「咦?怎麼還叫伯伯?」尹尚牧故意沈下臉。  

  「爸!怎麼剛剛回來就訓人呢?振希哥也是一時改不了口嘛。」尹真賢撒嬌地搖著爸爸的肩。  

  「你呀,就是護著他。」  

  「爸!」真賢不依,羞紅了臉。  

  金振希提起地上的行李箱,沈默,只有沈默。  

  當飛機拔空而起的剎那,桑恩榆的心彷彿被重錘猛擊了一下,與她的身軀脫離開來。她的人在回家,心卻還在這裡,帶不走了。身體在不斷地上升、上升,心卻在不斷地下沈,下沈……沈到她幾乎負荷不起心的重量。  

  擴音器裡緩緩流出熟悉的旋律,是一首英文歌曲《昨日重現》。那熟悉的,舒緩的音樂撩動著她的思緒,將她帶到記憶中的往事。  

  那些或快樂,或悲傷的往事。  

  然而此時,她才驚異地發現,不管歲月的長河如何流淌,也帶不走她對他的思念;不管她和他彼此相隔多遠,她仍然清楚地記得和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第1章(1)

  三月的早晨。  

  陽光暖暖地從地平線上爬起來,天氣明朗清新。  

  微煦的春風帶著草葉鮮嫩的氣息徐徐拂來,路邊的草叢裡又抽出一絲新綠,隔夜的露珠在陽光下晶瑩欲滴。

  天,藍得澄清,透明一般,彷彿每天都有人擦拭。  

  金振希坐在路邊公園的噴水池邊,一隻手按著膝頭上的白紙,另一隻手拿著鉛筆,隨意地舞動著。

  只有身處於陌生的國家,陌生的街頭,陌生的人群,他才可以享受到這樣平凡的快樂。他微揚著頭,長長精明的眼睛漫不經心地看著身前三米之外的那具塑像,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有很久了吧,他都不曾在街頭作過畫,不曾擁有過一個畫者最基本的快樂:任性地、自由地,畫一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這一切,都只因為他在國內太有名氣了。不論他走到哪裡,都是跟之者眾,根本不可能給予他任何自由活動的空間。

  名氣!多少人求之而不可得的東西,對於他來說卻只是一種無謂的負擔。  

  於是,他只好選擇逃避,遠遠地逃到一個陌生的國家,做一名普普通通的人。  

  「咦?這裡有人在畫像?!」喜悅的驚歎隨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停在金振希身側。似乎有人在低頭欣賞他的畫。

  他微微斂了斂眉,卻並沒有回頭,仍然注視著眼前的塑像。崇拜者們多年的追逐,早已養成了他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個性。  

  「刷刷刷」,寥寥數筆,一具雄偉的塑像便躍然於紙上,繪影繪形。  

  「呀!真好!」桑恩榆毫不掩飾地發出讚歎之聲。  

  她從來沒有想過在街頭替人畫像的人也會有如此高超的技藝,簡直令她這個名校美術系的高材生無地自容。

  「你也給我畫一張像吧!」這是頭一次,她讓一個陌生人為自己畫像。如果,被她那些自命不凡的同學們知道了,一定會敲破她的頭。像她們這些美術界的「正規軍」,一向是不怎麼瞧得起在街頭擺攤胡亂騙人幾個小錢的「遊擊隊」的。可是,這一次,她是真的被這個男子的畫筆所深深折服了。  

  幾根簡簡單單的線條,就可以將一具精心雕琢的塑像畫得唯妙唯肖,這份功力,就連她也自愧不如。

  真想買一張回家好好研究研究。  

  想罷,她跨前一步,站在他的對面,氣定神閒地期望著他。  

  替她畫像?呵——好大的口氣?金振希終於不甚耐煩地擡起頭來。  

  站在他眼前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  

  她穿著一件粉藍色的毛衣,奶白色的長褲,頸上飄一條白底印滿淡粉色蝴蝶的長長紗巾。長髮中分,隨意地披在兩側,迎風飛舞,偶爾有一兩綹頑皮地拂到她的臉上,她也只是微笑著習慣性地將它攏到耳後,露出一對小小圓潤的耳垂。兩道清朗的眉毛、一對黑亮的大眼睛、小巧精緻的鼻樑、薄薄的嘴唇微微上翹、嘴角兩條淺淺的笑紋,總像帶著笑意。可以看出,她是一個特別愛笑的女孩。  

  深沈睿智的黑眸裡閃過一絲讚歎的光芒,他沒有想到自己在中國遇見的第一個小姑娘竟然是如此漂亮!

  為這樣的女孩子畫像本來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從來不屈從於任何人的命令,尤其是女人的命令!  

  金振希直起身,看也不看她一眼,與她擦肩而過。  

  「喂!你不做生意了?」桑恩榆狐疑的眼眸追隨著他瀟灑的背影。他的身材修長挺拔,身穿一件普通的咖啡色夾克衫,一條洗得泛白的牛仔褲,腳上隨隨便便地拖了一雙涼鞋。頭髮隨意淩亂,帶著一抹不羈的灑脫。棕色的皮膚、漆黑的眉眼,刻意營造的平凡中流露出不期然的高貴。  

  像他這樣的人,怎麼會流落街頭賣藝?  

  她對他充滿了好奇,不只是驚奇於他那一雙鬼斧神工的手,更驚奇於他那與生俱來的氣質。  

  她跑兩步,與他並肩而行。出於對美術的無限熱忱,她對她的同行,從來都不吝嗇她的熱情。  

  「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學畫畫學了多久了?你為什麼在這裡擺畫攤?生意還好嗎?」一連串的問題從她那張燦若櫻桃的小嘴中吐出來,卻只是徒勞地加重了金振希的負擔。  

  難道,中國女孩都是這麼輕浮的嗎?還是,她只是他見到的一個意外?  

  意外!  

  好不容易從國內逃出來,只不過想尋找一份清淨,可是,才第一天,他的興致就被這份意外完完全全地破壞掉了。

  他隱忍著,快步向前走,想甩脫她的糾纏。  

  可是,桑恩榆依然一步一步地緊隨在側,她半走半跑的,一步一躍,再一步再一躍。背上那只草編的背包幾乎佔據了她整個背部,背包帶子上一隻史努比小狗隨著她的腳步一彈一彈,彷彿在為她的步伐打著拍子。  

  「你說話呀,為什麼不說話呢?」桑恩榆微偏著頭,仍然搞不清楚狀況地詢問著他。這不能怪他,從小到大,從來只有別人看她的臉色辦事,何曾有她看人臉色的時候?所以,她根本就不知道,此時此刻,在這位帥哥的心目中她有多令人討厭。  

  金振希忍無可忍,一步立定。然後「霍」地轉身,用韓語詢問:「小姐,你在說什麼?我一點也聽不懂。」

  他企圖用語言障礙拉開二人的距離。  

  這一次,輪到桑恩榆嚇一跳,「什麼?你說什麼?」這一大堆嘰裡咕嚕的話她可是半句也聽不懂耶。

  很好!金振希微笑起來。  

  他促狹地眨眨眼睛,說話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後幾乎是一字一頓,可是,桑恩榆還是只能對他大眼瞪小眼。

  他滿足地笑笑,然後用英語說道:「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幸好,這一句,她還聽得懂。  

  搞什麼嗎?她輕蔑地撇撇嘴,用肆無忌憚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著他。他明明是黑頭髮黑眼睛,卻對中國人說洋話,怎麼?學英語學得忘了母語了?  

  她毫不客氣地對著口形一個字一個字說道:「假——洋——鬼——子!」  

  金振希愣一愣,雖然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對於它們合起來的意思就不太明白了,畢竟,他的中文水平還沒有上升到那個高度。  

  桑恩榆見他呆愣,益發以為他裝腔作勢,遂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以為你這樣很酷嗎?」末了,意猶未盡,又加一句「斯文敗類」,這才揚長而去。  

  金振希恍然意識到她是在罵他,緊追兩步,拍拍她的肩膀,想給這個自命不凡的小丫頭一點警告。可是,情急之中,他手腕上的表帶掛住了她的背包,與編織背包的草葉苦苦糾纏,不肯放開。  

  他本能地向後用力一扯,毫無防備的桑恩榆猛地打了個趔趄,身子直挺挺地向他壓過來。  

  金振希趕緊側身,閃過她的襲擊。  

  桑恩榆毫無意外地摔倒在地。  

  「你在幹什麼?」痛死了!桑恩榆瞪著一雙渾圓的黑眼睛,怒氣沖沖。難怪她的那些同學們對這些所謂的街頭畫師頗不以為然呢,她今天總算領教了。  

  相對於她的憤怒,金振希倒顯得冷靜得多,他沒時間理會她的責問,因為,他的手錶還牢牢纏在她的背包上哪。

  「喂!」她在跟他說話呢。這人,脾氣真夠古怪!  

  桑恩榆自認倒黴地翻記白眼,剛想站起來,才遲鈍地發現他還在她的身旁,肩貼肩,背靠背。  

  她驀地紅了臉,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  

  「你讓開!」她掙扎。  

  這一掙,兩個人的身體不可避免地廝磨起來。一股屬於男性特有的煙草氣息撲鼻而來,她的心跳得飛快,像一頭小鹿突然撞進她的懷中。  

  這是頭一次,她和一個男生,哦不,是男人做如此近距離的接觸。  

  「你你、你……」她不敢亂動。  

  「嗯?」金振希無意識地應,手錶就快要解下來了。  

  他是故意的!  

  金振希溫吞吞的態度,令桑恩榆惱上加怒,完全不能指望他給她讓出一個使力的地方了,她只能靠自己。

  再顧不得什麼淑女氣質,恩榆鉚足了勁,一拐肘搗在金振希的心口,再藉著反彈之力一躍而起。  

  「嗯哼。」金振希毫無防備地被她打個正著,心口痛得彎下腰去。  

  桑恩榆的躍起和金振希的低腰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完成,只聽得「哧啦」一聲,桑恩榆的背包撕開了好大一個洞。與此同時,一件物體飛上了天空,在空中彎成一個極度優美的弧線,然後「丁冬」一聲,好死不死地落入噴水池中。

  「啊?」兩個人同時愣住,怔怔地望著那漫天繽紛下的一池池水。  

  「怎麼會這樣?」桑恩榆懊惱地奔向噴水池,泛著白色泡沫的水花之下完全看不清內裡乾坤。  

  「那是什麼?」她回頭問他。  

  卻意外地看見他蹙緊眉頭,一雙深邃而沈鬱的眼睛,正焦急而痛心地望著噴水池。  

  她心中「咯噔」一跳,大事不妙,看來那個東西對於他來說非常重要!  

  一塊手錶!原來是一塊古董表!  

  經過連比帶劃,她終於明白了事情始末。  

  看來,他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是個登徒子。  

  都怪她太魯莽!  

  愧疚的感覺迅速壓過怒火,難得的,恩榆低聲下氣地說:「對不起,我……賠你一塊表好啦!」  

  金振希又是一臉茫然。  

  這傢夥還真不是普通的遲鈍!桑恩榆無可奈何,只能指指自己,再指指他的右手,在他手腕上連拍幾下,並對著他的耳朵用英語大呼:「compensate!compensate!(賠償!賠償!)」  

  金振希終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桑恩榆剛鬆一口氣,他又連連搖頭。  

  「你到底想怎麼樣?」她欲哭無淚。  

  金振希嘰裡呱啦地說了一大堆,又是比劃,又是手勢,可越看下去,她越覺糊塗。他們互相愣怔著看著對方無計可施。  

  怎麼辦?桑恩榆要哭哭不出來。  

  金振希卻是一臉的茫然兼無辜。然而,只有天知道,他有多艱難才能拚命忍住笑的衝動。  

  這丫頭,有點意思!  

  她既不像他所見過的那些名門淑媛,總是在精緻的妝容下掛上一副甜美的笑容,面子和內心都被貴族學校教養成一個一個相似的模子。  

  她也不像那些野心勃勃的都會女子,一舉手一投足都經過精明的算計,不論是一個微笑,還是一個手勢,都只為達到一個目的。  

  太天真,或者是太精明的女孩子,他都不喜歡。  

  而她,恰恰兩者都不是!  

  出於旅途的無聊,也出於一時的興趣,他打算尋尋這個小丫頭的開心。反正,他這次度假的目的,就是為了尋樂子。

  半晌,桑恩榆終於想起了什麼,搶過他手中的筆紙,在雪白的宣紙上飛快地書寫:「對不起,我願意賠你一塊新表,你說,要多少錢?」  

  寫完,她推給他看。  

  心裡不能不說是懊惱的,誰叫她英語不靈光呢?只是,她從沒想過,自己會在中國境內,跟一個黃皮膚黑頭髮的人溝通不良!  

  桑恩榆越想越絕望,一個連中文都不會說的人,她怎麼會以為他看得懂?  

  真是犯糊塗!  

  她正要揉掉宣紙,沒想到,金振希卻在皺眉看了許久之後,無比為難地在紙上用生澀的筆觸寫下「不配——原來——意義——」這樣幾個毫無關聯的詞。  

  「啊?」桑恩榆完完全全被他打敗了,她忽然搞不清楚,他和她究竟誰不配做中國人?  

  金振希偷眼望一望她,眼角閃過一抹促狹的光芒,隨即,一朵莫測高深的微笑綻放在他的唇邊。看這個自信十足的小丫頭現在怎麼辦?  

  桑恩榆緊盯著金振希所寫的那六個字,似乎想在上面看出花來。  

  怎奈,除了看出他的中文字不太工整以外,她實在想不出這六個字所包含的意義。她真是不得不佩服古代那些可以看得懂無字天書的大師了。  

  不配?什麼不配?說她不配跟他說話?還是說她不配賠他那隻手表呢?想到這裡,桑恩榆恍然大悟,什麼不配呀,這分明是一個錯別字!像他這樣把中國文化拋到九霄雲外的中國人寫個把錯別字那絕對不是什麼稀奇事。  

  於是,她搶過筆,毫不客氣地將他所寫的「配」字劃掉,再狠狠地在「配」字旁邊加上一個「賠」字。

  寫完,她示威似的瞪了他一眼,這才像話嘛,不會寫字就不要寫,平白在這裡丟人現眼,他知不知道「醜」字怎麼寫啊!不過,看他那個樣子,一定是不會的了。  

  她不屑地撇撇嘴,將眼光掉回到原來的字上。  

  這一次,她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似乎應該是說「不要她賠,因為原來的那只表意義非凡。」  

  對了,就是這樣的!  

  她那張小小娟秀的臉上發出璀璨的光芒,令原本幸災樂禍的金振希有片刻的恍神。  

  「你要原來的那只表是嗎?好,我還給你。」她說著。脫去皮鞋,卷高褲管,一下子跳入噴水池。轉眼之間,綿綿密密的水珠將她整個人籠罩在一片淡煙細雨之中。  

  她在深及腰際的池水之中仔細地掏摸著,起初還只是略略有些潮濕的頭髮此刻已濕嗒嗒地垂在面頰上,她也不管不顧,一心一意只要尋得那只可惡的飛表。  

  金振希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她會這麼做。  

  三月的天氣,乍暖還寒,更別說,這還是一個夜露未曾退盡的三月的清晨……  

第1章(2)

  「找到了!我找到了!」良久良久,桑恩榆終於在池水底下摸到了那只「意義非凡」的表!她舉起表,興奮地高聲叫。圍觀的群眾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她甩甩濕漉漉的長髮,一個撐桿跳,瀟灑地躍出池水。剛一站定,感覺一陣冷風襲來,濕淋淋的衣服沾在身上,頗為難受。  

  她忍不住,連打三個噴嚏。  

  這一瞬,連初升的太陽都彷彿失去了暖意。  

  她瑟縮一下,四處搜尋假洋鬼子的身影,可是,影影綽綽的人群中哪裡還有他的蹤跡?  

  她拿著手錶愣怔在當地,腦子裡卻忽然沒來由地冒出席慕容的這樣幾句詩——  

  讓所有好奇好熱鬧的人群  

  都覺得無聊和無趣  

  讓一直煩擾著我們的  

  等著看精彩結局的觀眾  

  都紛紛退票頹然散去  

  可是,此刻,演得無聊無趣的是她,他卻是那個等著看精彩結局的觀眾吧?  

  這一瞬間,她只覺渾身虛脫,連生氣的力量都好似被抽離殆盡。  

  「讓一讓,麻煩請讓一讓……對不起……對不起……」桑恩榆邊慌慌張張地朝前跑著邊一叠聲地道著歉。

  從走進校門,到來到四樓的考場,她起碼已經引發六起交通事故,撞倒了九個人,說了三百句對不起。

  考場就設在走廊盡頭的大教室裡,她加足馬力,拿出百米衝刺的速度向那裡飛奔過去。該死的!她早上出門的時候明明時間還早,要不是被那個傢夥一耽擱,她哪裡會這樣狼狽?哼!如果這次考試搞砸了,她一定要那個假洋鬼子好看!

  說起來就有氣,長這麼大,她還從來沒有被人如此戲耍過呢!  

  她不會就此罷休的,就算是掘地三尺,她也要把他給——挖出來!  

  桑恩榆時而咬牙切齒,時而擔心緊張,慌慌張張地朝前跑著。  

  走廊上的同學們紛紛走避,唯恐被她撞得翻出欄杆去。  

  這時候,有人手裡捧著高高的作業本從五樓走下來,對著桑恩榆迎面而來。  

  看見橫衝直撞的她,那位同學忙快速地閃到一邊,怎奈,他的腳步仍是慢了半拍,被桑恩榆的胳膊肘猛掃了一下,作業本像天女散花一樣飛了出去,洋洋灑灑,漫無邊際。  

  「我的天哪!」桑恩榆一聲驚叫,絕望地望著那一本本自由落體。  

  四周的同學眼裡都露出幸災樂禍的目光。  

  「對不起、對不起,我去撿。」她頭也不回地向下直衝,像一截脫軌的火車頭。  

  等到厚厚一摞作業本再次整整齊齊地交到那位同學手中時,他才如夢初醒地「啊」了一聲。回頭再看桑恩榆,她已經急急忙忙地走進了會議室。  

  可是……  

  呃?他是不是眼花了?  

  她背後耷拉著的,破破爛爛的那個草窟窿,確定是——背包?!  

  金振希踏入「十八子」飯店專為畫展佈置的展廳時,桑爾棠正在指揮著工作人員訂正一幅掛歪了的畫。

  看著他那忙而不亂的身影,金振希的嘴角牽起一抹笑意,「桑總經理!」  

  聽到叫聲,桑爾棠驀地回過頭來。當他看清倚在門邊那不修邊幅卻依然英氣逼人的身影後,他的臉上露出驚喜而又難以置信的表情。  

  「振希?你什麼時候來A市的?怎麼也不早點告訴我?」邊說著他邊快步走過來,給了金振希一個大大的擁抱。

  「哎哎,我可不好這一口。」同性相斥,理當保持距離。  

  桑爾棠笑著擂他一拳,「這麼多年沒見,你還是口不饒人。」  

  「這麼多年沒見,你也還是長得英俊不凡。」  

  「別人說這話,我當是誇我,可你說這話,我當你是在損我。」桑爾棠斜睇著好友,大有一股威脅的味道。

  金振希無可奈何地聳聳肩,「沒辦法,我說的話你還是只信一半。」眼神閃爍,口氣哀怨。  

  「金大少,你少放電,我可不是你的褲下之臣。」桑爾棠受不住地掩眼。  

  「不會吧?」金振希誇張地用右手鉤住桑爾棠的脖子,「那時候,同學們不都以為你有斷袖之癖?」

  想起當年留學的時光,桑爾棠感慨一笑。  

  「是啊,很多年了,現在想起來好像還是昨天。」說著,掃了金振希一眼,「對了,你這次來中國,是辦畫展嗎?」

  「我是專程來看你的。」  

  「不會吧?」桑爾棠做個怕怕的眼神,「你真那麼在乎我?」  

  「難道你不想我嗎?」金振希曖昧地衝他眨眨眼。  

  桑爾棠陡然像被炭火燒著尾巴一般跳起來,遠遠隔開金振希,「你有什麼古怪嗜好我不管,可是你別拉我下水啊。我桑家三代單傳,你這樣來勾引我,是不是想害我們家絕後啊?如果是這樣,桑家十八代祖宗都會從地底下爬起來與你拚命。」  

  「拚命?你的祖宗十八代早就沒有命了,還拼什麼命?」  

  「哈,你忘了,還有我老爹呢。」  

  「對了,伯父最近怎麼樣?身體還好吧?」提起爾棠的父親,金振希才總算收斂了玩笑的脾性。  

  「還好還好,整日罵人聲如洪鐘!」爾棠一笑,然後親暱地挽起金振希的手臂,「擇日不如撞日,正巧,飯店裡今天有畫展,你也來看看吧。」  

  「怎麼?你現在又不怕我連累你了?」  

  「這算什麼?哥們就是用來出賣的,朋友就是用來連累的。」桑爾棠一本正經地說。  

  金振希微笑著搖了搖頭,從桑爾棠嘴裡吐出來的道理總是一套一套的,這也許就是中國文化特有的魅力所在吧。

  金振希的外婆是中國朝鮮族人,所以,他的骨子裡也有著四分之一的中國血統。從小,他就對這個隔海相望的泱泱大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不過,對中國最深刻的認識,還是來自於與他一同在巴黎求學的桑爾棠身上。  

  這一次出國散心,他選擇來到中國,一來是想會會老朋友,二來也是想告慰自己多年的思慕之情。

  只是,他沒有想到,桑爾棠會真的放棄畫畫而選擇經營家族飯店。  

  他環顧一下展廳,不論是展廳的佈局,還是燈光的效果,無一不凸顯了桑爾棠的專業眼光。  

  他歎道:「爾棠,我看得出你對畫畫的熱誠絲毫沒減,就這樣子放棄,你不覺得可惜嗎?」  

  「是挺可惜的,特別是聽到你又在國際上得了某某大獎的時候。」  

  「是嗎?我怎麼不知道你有這麼嫉妒我?」滿不在乎的笑容點亮了金振希俊美的臉龐。  

  「因為後來我想通了啊。如果我不放棄畫畫,我的成績一定不會輸於你。但是,如果你放棄畫畫,和我一樣經商,你的成績一定不如我!」桑爾棠擡高下巴,自信十足地睨他一眼。  

  典型的桑氏邏輯!金振希微笑著點點頭,「不錯不錯,你說得一點也沒錯。要我去經營這麼大一家飯店,恐怕我早就討飯討到你家門口來了。」  

  「外國乞丐?那還真沒見過。你呀,不只是畫的畫可以出口,就連做了乞丐,人也能出口,真是佩服佩服!」桑爾棠學古代大俠抱一下拳。  

  金振希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笑容未斂,爾棠又正色道:「別說我不夠朋友,喏,看見了吧?你以前送給我的那幅畫,我一直掛在飯店入口。」

  金振希隨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驀地,他感覺到有一雙眼睛,正肆無忌憚地打量著他。  

  他如遭針刺,覺得渾身上下不自在起來。刻意遠離人群,把自己隱藏起來,就是不願意被人這麼放肆地打量。沒想到,在異國他鄉,他竟然還能得到這樣的「青睞」。  

  他皺著眉頭環顧四周,想找出那一對大膽無禮的眸子。  

  於是,他的眼光正好對上了她的。  

  又是她?!他的心陡地一抖,然後頭痛起來,眉心糾結在一起。  

  「真的是他?!」桑恩榆證實了對面走來的那位頗有性格的帥哥真的就是那天害她淋水感冒兼考試泡湯的假洋鬼子之後,她的兩眼發出攝人的寒光。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顧不得展覽廳裡不可大聲喧嘩的告示,桑恩榆揚起聲音喊:「喂!假洋鬼子!你給我站住!」  

  哪知道,她不喊還好,一聽到她的聲音,他掉頭就跑。  

  他最怕麻煩,沒想到麻煩總是找上門。這個時候遇到那個小辣椒,肯定少不了一番爭吵,他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吧。  

  恩榆見他要跑,跺一跺腳,飛快地向他追去。  

  金振希怎麼也沒有想到中國女孩竟然這麼大膽?在大庭廣眾之下就向自己追來。  

  他一把拉住爾棠,「後門在哪?」  

  桑爾棠本能地指給他。  

  他顧不得解釋,落荒而逃!  

  桑恩榆氣得要死,「喂!你不要跑!你休想逃得過我的手掌心!」  

  嘩!超級豪放女!展廳裡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向她射來。  

  看不出這麼文靜的女孩居然如此坦白!大家掩不住嘴地笑。  

  「你又在鬧什麼?」身為飯店總經理兼受害人好友的桑爾棠不得不挺身而出,擋住桑恩榆的路。  

  恩榆翻個白眼,  「大哥!現在是你妹妹被人欺負了耶。」  

  「誰敢欺負我妹妹?」  

  「就是剛才那個傢夥啊。」恩榆跳腳。  

  金振希?  

  他不是才剛到中國嗎?什麼時候跟自家寶貝妹妹有了交集?而且,看他剛才跑得比兔子還快的樣子,真是生平僅見哪。  

  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呵!  

  桑爾棠顧不得妹妹還在那邊吹鬍子瞪眼,咧開嘴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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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7 13:10:19

第2章(1)

  「叩叩叩。」敲門的聲音。  

  「幹嗎?」恩榆沒好氣地說。  

  這幾天她也不知道是撞了哪路邪神,上學遲到,考試砸鍋,大晴天淋水,背包破個洞,所有東西不翼而飛,就連追個仇人洩憤吧,都會被人善意地認作是追男仔,甚至還好心地打電話告訴了她那個超級八卦的老媽。  

  現在好了,隔著一道房門,都可以聽見老媽那急躁粗糙的大嗓門,「小榆,老媽好歹也生得你有鼻子有眼,沒缺胳膊少腿,你怎麼能那麼沒出息?在自家飯店裡追得人抱頭鼠竄!你叫老媽哪還有臉見人?」  

  恩榆摀住耳朵。  

  「那小子到底是什麼人?同學?同學的哥哥?哥哥的同學?」沒聽到女兒的回音,她繼續念叨,「他長得怎麼樣?高不高?帥不帥?他哪點讓你著了迷?」  

  恩榆頭痛,乾脆帶上耳機,將Mp3的音量調到最大,徹底隔絕母親的數落。  

  「比你兒子帥一點,行不行?」桑爾棠優哉遊哉地晃過來,手裡拎著母親的小坤包,「王太太約你去打牌。」

  「什麼時候的事?」桑太太懷疑地望一眼兒子。  

  「就剛才,剛剛掛電話,三缺一呀,去不去?」爾棠氣定神閒。  

  「你不早說?」桑太太埋怨一聲,急急忙忙接過小包,「看著你妹妹,別讓她再出去幹傻事。」  

  「遵命!長官!」爾棠敬個禮。  

  桑太太仍不放心,「你這個做大哥的,要知道關心妹妹。」  

  「是的,長官!」  

  「我走了。」  

  「慢走,長官!」  

  桑太太被逗樂了,橫了兒子一眼,笑容滿面地離去。  

  「好了,出來吧。」爾棠敲門,敲了好半天,才等來一張鬱悶至極的臉。  

  「你又有什麼事?」恩榆摘下耳機,籲出一口氣。  

  「當然是好事!」  

  「別告訴我你幫我抓到了那個傢夥!  」恩榆翻白眼說。  

  「差不多。」  

  「差不多是多少?」  

  有個從小膩在一起的兄弟姐妹的壞處就是,無論你有多少個心眼,好像總瞞不過她的火眼金睛。反正已經習慣了,爾棠滿不在乎地說:「惹你的那個傢夥我是不知道啦,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你最敬佩的那個人的蹤跡。」  

  「我最敬佩的人?」恩榆頓了一下,驀地眼神一亮,「你說飯店入口那幅畫的畫者?」  

  「嗯哼。」她家大哥也是畫畫出身的好不好?怎不見她崇拜成這樣?  

  「你快告訴我,他在哪裡?」  

  「喏,這是他的地址。」爾棠將一張隨手寫下的紙條遞給恩榆,眼裡滿是興味盎然的神情。  

  老實說,他對這件事的後續發展越來越期待了。  

  暮春時節柳絛綠,鶯飛草長思如絮。  

  如此美麗的季節,總要發生一些令人愉快的故事吧?  

  畫中只有海!  

  藍色的海!白色的浪花!漫卷西天的殘霞!  

  繾綣留戀,不肯散去。  

  就這樣,彷彿這樣便是一生一世!  

  那賁張的顏色、細緻的線條,和充溢在畫面裡的柔情,奔放地、奪目地,繪出一個奔騰纏綿的海。

  畫的名字叫做:聽海!  

  畫者——  

  金振希!  

  蜿蜒的鐵軌在長及人身的油菜花田里無盡地向前延伸著,彷彿望不到頭。  

  拿著寫有金振希地址的紙條,桑恩榆忐忑不安地坐上了開往周邊小鎮的火車。  

  她心裡既緊張又興奮,既期待又彷徨,巴望著火車開快一點,又希望前方永無盡頭。這一顆心,患得患失。

  她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金、振、希!這三個字在她的舌尖上顛過來滾過去,反覆誦吟成一首詩。  

  他的形象,在她的腦海裡被勾勒了又勾勒、想像了又想像。漸漸地,她有了自己心目中的「海神」。

  大哥的同學,那個人,至少應該是年輕的、才華橫溢的。  

  除此之外,他肯定還是溫柔的。不然,他畫不出那樣的大海。  

  當然,他也豁達,心胸如海一般寬廣。  

  他的眼神溫柔,心思細膩……他還有一雙握畫筆的修長穩定的手。  

  少女的心思,如塗抹著金色陽光的種子,沿路拋撒,沿路種植,在火車摩擦著鐵軌的轟隆聲中,瘋長成參天大樹……

  軌道的盡頭便是大海。  

  紙條上寫的地址是沿海大道59號。  

  暈!大哥到底有沒有來過這裡?  

  桑恩榆杵在三岔路口傻了眼。  

  從這裡向左走是新建的高級度假村,為新沿海大道。向右走則是一個顯然已呈半荒廢狀態的漁村,標牌上倒是寫著沿海大道。可,她橫看豎看,也不覺得那條青石板砌成的小路夠資格被稱為大道。  

  沿海廢道還差不多。  

  兩相比對之後,桑恩榆神情篤定地踏上了新沿海大道。  

  用腳指頭想也知道,一名噪聲國際的知名畫家,他的住處,肯定是高級度假村!  

  沒錯,就是這裡!  

  新沿海大道59號!  

  桑恩榆好不容易在一排排建築物裡面找到了「59」這個門牌號碼。可惜,令人鬱悶的是,屋主居然不在!

  怎麼辦?花了這麼大的力氣,不能半途而廢吧?  

  即使不能像她在大哥面前誇口的那樣,拜他為師,好歹也要見個真身實面是不是?要不然,肯定會被大哥嘲笑的。

  她才不要借助著裙帶關係跟他拉親帶故呢!  

  她要的,是他真心的賞識!  

  小丫頭心高氣傲,不肯服輸。所以,她決定,等下去!  

  左等、右等,望眼欲穿,等來的,只是日漸西移,夕染層巒。  

  等不到了,恩榆不由得洩氣。  

  只好回頭。  

  她還要趕最後一班火車。  

  匆匆走在寬闊的柏油馬路上,兩旁是高大的法國梧桐,梧桐樹的右側砌著欄杆,欄杆下是奔騰的海水。

  夕陽在遠遠的天邊燃燒、大海在近近的眼前咆哮,桑恩榆顧不得欣賞眼前的景色,她飛快地挪動著腳步。

  剛來的時候沒怎麼覺得,到了此刻,她才發現,這裡真是偏遠哪。  

  因為還不到旅遊旺季,度假村裡遊人極少,整條路上只有她一個人,漸次亮起的街燈將她的影子長長地投到地面上,伴著海風呼嘯,看過去,如鬼影婆娑。  

  饒是她再膽大,也開始覺得頭皮發麻。  

  拚命地往前跑,終於看到三岔路口的路標了,站台就在路口前方不遠處,她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身體一放鬆,腳步便慢了下來,感覺有什麼東西將自己的腳絆了一下,她低頭一看,啞然失笑,原來她緊張得連鞋帶鬆了也不知道。  

  蹲下身子,繫緊鞋帶。  

  這時,不知道從哪裡衝出來一輛單車飛快地從她身邊滑過,車後座上的人伸手就來搶她肩上的背包。

  恩榆下意識地挽緊背帶。  

  「Shit!」那人咒罵一句,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恩榆嚇了一跳,本能地後退。背包帶子被扯得筆直,匕首「刷」地揮過,牛皮肩帶應聲而斷,背包落入那人手中。

  單車飛速向前。  

  恩榆怔忪片刻,望一眼手中孤零零的半截斷帶,才猛地回神,「捉賊呀!有沒有人哪?捉賊呀!」空洞洞的聲音被海風吹落,飄出好遠。  

  眼看著單車沿著下坡滑進「沿海廢道」,她心一沈。完了!現在身無分文,怎麼辦?  

  追?還是不追?她膽戰心驚地望著眼前青石板鋪就的小道,道路蜿蜒曲折,似乎越往裡走便越是荒僻。

  她一個女孩子,追上去肯定是死,不追,似乎也好不到哪裡去。  

  罷罷罷,欲哭無淚,走投無路。  

  正自苦惱,猛聽得前方傳來「咚」的一聲重物墮地聲。在暗夜中聽來,格外清晰。  

  那兩個傢夥摔倒了?桑恩榆提起勇氣,向聲音來源之處跑過去。  

  月色如銀,清輝淡淡,近了,再近一些,她終於看清,那兩個搶包的混蛋此刻正狼狽萬分地從地上爬起來,對著前方那道淡淡的黑影撲圍過去。  

  「小心。」恩榆尖聲叫。  

  黑影微一側身,那兩個人撲了個空,但馬上,他們又反撲回來,三人扭打在一起。  

  她的心「撲通撲通」亂跳,像壞掉一樣!  

  不行不行,她不能站在這裡,她不能袖手旁觀。  

  恩榆的眼睛慌亂地四面瞄,一眼掃到歪倒在路邊的單車,車簍裡倒出來一把鏈子鎖,她拾起來,不顧一切地朝那兩個傢夥身上砸過去。  

  一下、兩下,第三下,她看到了匕首的寒光。  

  來不及躲閃,或者說,她根本不知道如何躲閃,只能呆呆地看著那把刀向自己刺過來,刺過來……以為必定逃不過了,卻不料,中途突然橫插進來半邊肩膀,寒光一沒,劃過他的胳膊,割裂外套,割裂了皮膚。  

  血,從裂口滲出來。  

  「啊!」恩榆尖叫,駭得呆住了。  

  男人反手奪過她手中鐵鏈,揮出去。這一下,力道不知比她大了多少倍。兩個賊人眼見討不了便宜,再糾纏下去只有越發不利,一橫心,扔掉背包,踩上單車一溜煙跑遠了。  

  男人也不追趕,扔掉鐵鏈,一隻手扶住受傷的手臂。  

  「你……要不要緊?」恩榆小心翼翼地問。她心裡又慚愧又內疚,看著他一身一手血的樣子,比她自己挨了一刀還要難受。  

  畢竟,事情是因她而起。  

  「沒事。」男人說。說了,用下巴指一指地上的背包,「沒事別在外面亂晃。」他說完,朝前走。

  桑恩榆卻整個人愣在了那裡。不會吧?這個世界未免也太小太小太小了!  

  方纔那一瞬間,她絕對沒有看錯,那微側的頭、飛揚的眉眼、不羈的唇線,以及唇邊總是漾著三分傲慢七分懶散的招牌式微笑。  

  天哪!她沒有看錯,是他!真的是他!  

  「站住!」她脫口而出。  

  男人回頭,淡白月光柔和地灑在他的眉梢眼角,墨黑色的天空宛如大幅背景圖片,眼前的女孩就是那圖片中的焦點。

  「真巧!」金振希也是一愣,繼而苦笑。不知道是中國的女孩太少,還是中國這個地方太小,為什麼每次他都會在絕對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見她?  

  巧什麼巧?是她倒黴才對!  

  縱裡尋他千百度,這下,尋著了,又怎樣?仇人變恩人,沒勁!  

  「你跟我走!」桑恩榆拾起背包,語氣僵硬,像在跟誰賭氣。  

  「幹嗎?」他蹙眉。這丫頭,總是喜歡用命令的語氣跟人說話嗎?  

  「呵,我還以為你聽不懂人話呢。」她語聲譏誚。  

  瞧,弄虛作假遲早有穿幫的一天。恨只恨,她沒理由報仇了!  

  可惡!  

  呃?金振希挑一挑眉。臉上非但沒有該有的慚愧,反而加深了薄唇上總是噙著的那抹笑。  

  「走啦,你跟我去醫院。」桑恩榆煩躁地皺眉。  

  只想快快確定這個傢夥沒事,好快快地跟他劃清界線。要不然,她肯定會被他氣得吐血身亡。  

  「不用了。」他滿不在乎地笑。笑著,轉身,向著石板路深處走,走兩步,背對著她,用受傷的手臂朝她揮了揮手,彷彿在跟一個朋友揮手說再見。  

  她氣不打一處來,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有心思擺酷?  

  恩榆把沒有帶子的背包抱在胸前,橫下一條心,追上他的腳步。  

  「你跟著我幹嗎?」深邃的黑眸裡綻出一抹不尋常的光芒,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玩意。  

  恩榆頓住腳步,硬著頭皮沒有後退,「我怕你失血過多,突然暈倒。」  

  他朝她眨眨眼,「我暈不暈倒,與你有什麼關係?」  

  「如果你不是為了救我而受傷,我才懶得管你。」她白他一眼。  

  他好笑地說:「這就對了,其實,我幫你擋那一刀的時候根本不知道那個人是你,如果我知道那個不知好歹、亂添麻煩的傢夥是你的話,我肯定不會多此一舉。」  

  「你!」桑恩榆憋住一口氣,可惡!  

  「現在弄清楚了?弄清楚了就回家吧。」他揮蒼蠅似的揮揮手。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臂,站定,與他對視,目光冷冷的,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傲氣,「我不管,今天你非得跟我去醫院不可。」  

  他愣了一下,繼而「哈」一聲笑出來,「這是哪裡來得野丫頭?」  

  她挑動兩邊眉毛,挑得好高,「怎樣?」  

  「沒怎樣,去就去�。」他突然說。反正無事可做,閒著也是閒著,偶爾將就一下也無妨。  

  他突然的轉變讓她一時回不來神。待見他邊說邊繼續朝漁村走去,才猛然醒悟,「那邊有醫院嗎?」

  他攤攤手,「最近的醫院離這裡也有十幾里路,我不去開車,你想怎麼去?」  

  「是嗎?」桑恩榆狐疑的目光賊似的盯著他。  

  他搖頭,搖得十分無奈。  

第2章(2)

  金振希口中的車是一輛經過改良的甲殼蟲,除了喇叭不響之外哪裡都響。  

  「發什麼愣?上來吧!」車窗裡伸出一張慵懶譏誚的臉。  

  「呃?」這是哪一年代的古董?  

  「比起灰姑娘的南瓜車,是差那麼一點點。」他微笑,笑得九分揶揄。  

  她瞪他一眼,動作很響地坐進車裡。車門發出「喀啦」一聲響,勉強合上。  

  「別亂動,小心碰壞機關,我們倆都得玩完。」他警告她。  

  她不信,「唬誰呢?」  

  金振希似笑非笑,「那你就試試看吧!反正我的命不值錢。」  

  桑恩榆瞪大了眼,果然不敢亂動,連坐姿都顯得小心翼翼。  

  她倒不是覺得自己的命有多值錢,而是,若她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和他命喪在此,明天的早報豈不又添一樁苦命女與情人雙雙殉情的特大新聞?  

  死也不能落上這個罪名!  

  她的舉動看在他眼裡,想笑,又忍住。  

  他發覺她臉上的表情特別生動、豐富。生氣的時候,眼瞪得圓圓的,粉紅的嘴唇緊閉著,微顫如花蕾,小臉氣得煞白。  

  但她又總是很容易忘記自己為什麼生氣,一句話,一個眼神,或者僅僅只是一朵微笑,都會讓她在瞬間轉移注意力。

  開心,或者詫異?  

  這讓他覺得有趣,並時不時地喜歡撩撥她一下,為的就是看她臉上旖旎跌宕的風情。  

  車子拐上公路,在暗夜裡行駛。  

  輾轉蜿蜒。  

  原來所謂的十幾里距離,不過是用尺子拉直了在地圖上按比例量出來的,真走起來,兜兜轉轉,又不知多跑了十幾里。  

  桑恩榆已是不耐,「你到底認不認得路?」  

  她心中焦急,他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倒應了皇帝不急急死太監那句老話。  

  「還有多遠?」她問。  

  車子「嘎」一聲剎住。  

  「到了。」他輕描淡寫地說。  

  她定睛一看,原來只是巴掌大一間平房,立在路邊,房門口掛著一盞燈,照亮了門前方寸之地。  

  她不禁懷疑,「就是這裡?」  

  他點頭,「沒錯,地圖上是這樣指示的。」  

  她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下車。  

  進了診所,只看見一名老醫生,低低地垂著頭,看不到他的眼睛,不知道是在打瞌睡還是在聞桌上的病歷。

  聽到聲響,老醫生擡起頭來,「你看還是他看?」他的第一個動作是戴上聽診器。  

  桑恩榆皺眉,「你看內科還是外科?」  

  老醫生不耐煩地瞄她一眼,「那你要看什麼科?」  

  「不是我要看,是他。」恩榆一把將金振希按坐在老醫生面前,偏不說他哪裡不舒服,眼裡是滿滿的懷疑。

  「你胳膊受傷了還開車來?」老醫生嚴肅地問。  

  他身上的外套雖然是深黑色的,看不出血跡,但,半邊袖子卻早已是濕漉漉一片。  

  桑恩榆吃了一驚,又內疚又擔心。  

  他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讓她以為他的傷其實沒什麼要緊。她之所以堅持要他去醫院,也不過求個安心而已。

  誰知道……  

  「醫生,他到底要不要緊?」這會兒,她也顧不得老醫生到底是治痔瘡還是割盲腸的了。  

  原本只是覺得好玩的金振希,這刻,望著她憂心忡忡的臉,望著望著竟然望出些許感動。  

  「有什麼要緊?大男人的,流點血怕什麼?」老醫生橫她一眼,似是嫌她太吵。  

  「那你剛才又說……」  

  「我說了什麼?我是說他勇敢,像個男子漢。」  

  桑恩榆聽了,愣一下,驀地笑出聲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等到弄好一切,他們走出醫院。  

  金振希去開車。  

  桑恩榆反而頓住了。她望著墨黑的街頭,驚覺地看看腕表,天,已經是淩晨三點多鐘了,哪裡還有回市區的火車?

  她茫茫然站著,不知該何去何從。  

  「你不走?」金振希扶住車門,詫然回頭。  

  她咬住下唇,沒道理再跟著他了,是不是?該治的傷也治了,該報的恩也報了。再說,剛才她跟著他是有醫院這個目的地,現在她跟著他,要去哪?  

  還是不要了吧。她毅然搖頭。  

  他聳聳肩,坐進駕駛座。  

  她看著,他什麼也不說。  

  車子發動,就要開了,他忽然又把頭從車窗裡伸出來,「晚上有狼,你自己小心。」  

  她身子一抖,明知道他嚇他,但仍被他嚇住了,「胡、說,哪裡有狼?」  

  「也許沒有吧,反正我沒見過,要是你見到了,有機會再告訴我。不過……」車子緩緩向前滑,他的聲音慢慢聽不清,「不知道你還有沒有機會說?」  

  桑恩榆又氣又怕,卻只能望著揚長而去的車燈乾瞪眼。  

  漸漸地,燈光遠了,看不見了。怒氣化為黯然,桑恩榆一屁股坐在診所門前的台階上,開始考慮著要不要進去跟那個古板又固執的老醫生打個商量,讓她借宿一宿?  

  「老伯。」這一次換上甜甜的笑容。  

  老醫生又是一副被人打擾的樣子,擡起頭來,「誰看病?」  

  「我不是來看病的,我是……」  

  「不看病你到診所來幹什麼?出去出去。」老醫生直揮手。  

  「我想在這裡住一晚。」她硬著頭皮說。  

  「好好的人,住什麼醫院?」老醫生眼一瞪,「出去出去,這裡只住有病的人。」  

  有道理!好人不住院。  

  恩榆只得又折返回來。  

  蔫蔫地坐在台階上,頭枕著膝蓋,沒想到,這麼坐著,重重倦意也能排山倒海般襲來。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桑恩榆,你不能睡,千萬不能睡。」  

  然而,瞌睡蟲就像揮也揮不去的蒼蠅似的圍繞著她。  

  迷濛中,她似乎聽見「哐啷哐啷」的汽車引擎聲緩緩駛近。  

  「好多破車!」她嘟囔一句,轉個臉,沈沈睡著了。  

  「你真不知道送你去旅館的那個人是誰?」素描課才上到一半,死黨安心已經冒著被老師點名照顧的危險,把這個問題來來回回研究了十七八遍。  

  桑恩榆只有翻眼又翻眼。  

  怎麼這樣呢?安心從一開始,就抱定一副懷疑的態度,好像她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一樣。  

  但,天地良心,她至今還對自己早上為什麼會從A市一家旅館醒過來的離奇事件感到頭痛和不可思議。

  她記得,昨天晚上,她明明沒有趕上最後一班列車,她明明還待在離A市市區幾十公里之外的一個小鎮上,她明明在一家私人診所門外睡著了。  

  她明明……  

  她明明記得清清楚楚,沒有腦震盪,也沒有失去記憶。  

  但,為何,她偏偏想不起來,自己是如何從診所門外到了市區旅館?  

  這一段空白,她沈在睡夢裡。  

  怎麼會睡得像死豬一樣?  

  照安心的話說,是被人拐賣了都不知道。  

  然而,幸運的是,她沒有被拐賣。  

  至少,到現在為止,她還沒發現自己有什麼損失。  

  「你呀……」安心壓低了聲音,卻壓不去聲音裡的揶揄,「再這麼糊塗下去,遲早有一天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

  恩榆沒有接腔,她還沈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其實,當時她雖然睡得沈,並沒有太大的感覺,但事後想起來,卻一點都不難猜,那個人……  

  她應該是知道那個人的。  

  不會錯。  

  她只是想不到理由,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不是一直都覺得她很煩嗎?在夜闌人靜的時候,驅車十幾公里,護送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孩回家,這一點都不像他的風格。  

  他那種人,像是毫無惻隱之心的人。否則,那天,他也不會捉弄她,害她淋水感冒了。  

  奇怪!真奇怪。  

  那個傢夥的一舉一動,好像只是由著自己的性子,而沒有什麼特定的標準。讓人猜不出,想不透。

  「咦?你畫的是什麼?」安心好奇的聲音又在她耳邊響起。  

  恩榆回神,眼睛盯著畫布,雙頰卻驀地紅了起來。  

  真的耶!  

  畫布上寥寥數筆雖然唯妙唯肖地勾勒出了教室前沿那個男模特兒的身姿體形,但,那張臉——  

  深黑的眉目、清晰的輪廓、挺直的鼻樑,以及飛揚的眼神……  

  那張臉是屬於——  

  「他是誰?」安心皺著鼻子問,彷彿想從空氣裡嗅出一些不同尋常的氣息。畫布上的這張臉跟她們的模特兒一點都不像,美術學院的學生怎麼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  

  尤其是,她可以肯定,她絕對沒有見過這個人!  

  憑她和恩榆從小穿一條開襠褲的交情,恩榆認識的人,她很少有陌生的。就算只見過一面、兩面,她也應該會有印象。  

  可是,這張臉,這張英氣逼人的臉對於她來說,卻全然陌生。  

  到底,這個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他跟恩榆之間又有著怎樣千絲萬縷的聯繫,竟會讓她失神若此?  

  「唉!隨便畫畫的啦。」恩榆紅著臉撕下畫布。  

  安心撇嘴,「你瞧你,一說謊就臉紅。」  

  桑恩榆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換來安心一個瞭然於胸的眼神,「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呀——」她忽然像想起什麼來般驚嚷,「昨天你不會就是跟他在一起吧?」  

  恩榆煩躁,「哪有!」  

  安心看著她,目光閃爍,似是要從她竭力掩飾的表情中瞧出一朵花來。  

  恩榆避開她的視線,開始收拾畫具,「你幫我擋一下,我要撤了。」說著,站起來。  

  「喂!」安心叫住她,衝她眨眼,「約會?」  

  恩榆轉身,拿顏料盒敲她的頭。  

  安心捧額呼痛。  

  聲音太大,惹來老師的關注,「你們倆在幹什麼?」  

  恩榆站在那裡,額冒冷汗,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安心卻一下子站了起來,「報告老師,我覺得模特兒的姿勢有問題,左手臂樣子太怪,我總是處理不好。」

  她說著,「蹬蹬蹬」衝到教室前面,在模特兒身邊,擺出一個封面女郎的造型,「你們看,這個姿勢是不是更好?」

  全班師生在陡然一愕之後,爆發出哄堂大笑。  

  她得意地對著恩榆眨眼。  

  桑恩榆笑著搖搖頭,趕緊趁著這一片混亂,溜出了教室。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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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7 13:11:06

第3章(1)

  再次站在沿海大道與新沿海大道的交叉路口,桑恩榆覺得茫然又不可思議。在昨天之前,她從來沒到過這個地方,但,在昨天之後,她卻一再來到這裡。  

  可見,緣分是一種多麼奇異的東西。  

  遲疑一下,拂開眼前被茫茫細雨淋濕的髮絲,她轉身踏上那條青石板鋪就的沿海大道。這一次,有了一個明確的目標,她心裡卻依然如初來時一樣,覺得那麼的膽怯,那麼的不可確定。甚至,比昨天還要忐忑不安。  

  如果說,上一次她還是為了一幅畫,一次感動,一個期待,一場追星似的衝動而來,那麼這一次,她則完完全全是為了一個人。  

  為了一個初相識的,不知道姓名,不知道身份,不知道來歷家底的人。  

  她對他什麼都不清楚,甚至無法清楚地理解他的所作所為,然而,她卻無法抗拒,她不能控制自己,不能不來這一趟。  

  說是為了一個「謝」字也好,說是要歸還曾被他在笑鬧中遺棄的手錶也罷,那都是她為自己尋找的借口。

  她心裡知道,真實的理由,其實是——好奇!  

  是的,她對他這個人充滿了好奇。  

  她生活豐裕,一生順遂,見到過的人無非是幽默風趣的長輩,彬彬有禮的學長,還有陽光般頑皮淘氣的學弟。即便偶爾有一兩個如安心般鬼靈精怪,不按牌理出牌的青梅竹馬,那也只是她們那個小圈子裡的無聊生活的調劑。

  她從來就是生活在那個小圈子裡面的,家庭、學校、畫室三點一線,她身處在那個保護圈的中心,有那麼一點驕傲,有那麼一點自我,更有那麼一點不諳世事的天真。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還可以如……他……那樣……  

  如他那般狡猾、如他那般孤高、如他那般灑脫、如他那般邪氣、如他那般深邃神秘又灑脫不羈……

  他從不掩飾他的壞!  

  初見她時,他捉弄她,氣得她牙癢癢。  

  再見時,他也不曾收斂他的痞氣。態度襆襆的,嘴巴壞壞的,總是能輕易挑逗人的脾氣,卻又總是在最後的關頭,讓人覺得安心。  

  她在想,或許就是這一點不同,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去瞭解,去靠近。  

  又或者,僅僅只為了她想看看他究竟有沒有按時換藥?  

  換藥或是沒換,這對於她來說,絕不是關心,她不肯承認。  

  她只是覺得,她有責任,有那個義務去督促他、看顧他。  

  直到他——好起來!  

  憑著昨夜的記憶,她終於找到了他取車時經過的那間獨立小屋。  

  「甲殼蟲」應該是停在小屋旁邊的,現在那裡是一塊稍微比別的地方平整些的空地。他應該不在家的吧?

  不知怎的,恩榆心裡居然微微鬆了一口氣。  

  這個意識讓她自己嚇了一跳,卻不敢深究。  

  不管是渴望還是失望,她終究是來了。既然來了,就要面對,哪怕是怕,哪怕是亂,她也要——面對。

  舉目打量著小屋。  

  說它是房子,其實不如說是亭子還貼切一些。  

  亭子下面有四根臂粗的木樁支撐著它,上面才是方方正正的木屋,四面都有木格子的窗戶。可以想像,當海水漲潮時,打開所有的木窗,這間房子便像是汪洋裡的一條船。  

  這個想法,讓她自己笑了。  

  繞著房子走了一圈,她發現房子後面懸掛著一條�跡斑駁的紅色鐵梯,直通房門。  

  恩榆在梯子前面停下,吸了一口氣,細雨絲絲縷縷,斜斜地打下來,沾濕她的眉、她的睫、她的發……

  這雨讓她有了一絲勇氣。  

  她小心翼翼地爬上紅色鐵梯,上到平台,伸手輕輕叩了叩小木屋的鐵皮門。  

  一聲、兩聲。  

  門內靜悄悄的,沒有一絲動靜。  

  他果然……不在家。  

  她慢慢地收回手來,沒料到,「吱呀」一聲,那門居然開了!  

  她的心「撲通」一陣狂跳。  

  一扇門,忽然敞開在她的面前,如潘多拉的盒子,充滿了誘惑。  

  進?還是不進?  

  她在這邊猶豫不決,那邊,門的背後突然出現一張睡眼惺忪的臉。  

  「啊?」她倒退一步,差點栽下鐵梯。  

  「你幹嗎?」金振希皺著眉頭,語氣不善。  

  她懷疑他根本沒看清她是誰。心裡隱隱有絲不快,有絲失落,「你在家幹嗎不理人?」  

  金振希瞇了瞇眼睛,「有事?」  

  不,他不是沒看清她是誰,而是,現在站在這扇門外面的人,不論是誰,對於他來說,大概都是沒什麼區別的吧?桑恩榆不免有些洩氣地想。  

  哪個女孩不希望自己在某個男孩子眼裡是特殊的一個呢?  

  她也不會例外。  

  「大白天睡什麼覺?」把委屈藏得若無其事,恩榆盯著他的手臂,「沒去換藥,對吧?」  

  金振希愣了一下,似乎才想起來自己還是個病患這一回事。  

  「那麼麻煩!」他皺眉。看她沒有離去的意思,終究不好當面甩上門,只得懊惱地抓了抓頭髮,側身讓開。

  小小屋子一覽無遺地呈現在桑恩榆眼前。  

  只有一間房,隔成休息和廚衛兩個區,廚房後面連著衛生間,屋子的景象比她想像的還要髒,還要亂。到處扔滿煙頭、髒衣服、舊雜誌、空的酒瓶,以及吃過的和沒吃過的袋裝泡麵。  

  「天哪!」恩榆按住自己的額頭,呻吟。但到底還是把「這裡真像豬窩」這句感歎硬生生壓了下去。

  良好的教養不容許她在陌生人面前說出這麼無理的話語。  

  金振希彷彿意料到她會說什麼,她卻突然又沒說,這讓他走向冰箱的腳步略略頓了下,回過頭來充滿趣味地看了她一眼。  

  他那洞察人心的眼神讓她有了一絲尷尬。只好裝作若無其事地跟在他後面走進來,雖然小心,還是一腳踢到空的啤酒罐,發出好大一聲脆響,讓她嚇了一跳。  

  他「哈」的一聲笑出來,毫不掩飾那份幸災樂禍的開心。  

  恩榆皺皺眉頭,「你睡醒了嗎?」  

  他知道,她是故意要岔開話題,假裝對這一屋子的髒亂視而不見。在她心裡,大概是對他的一種尊重。但他根本不在乎,只貪看她彆扭又忍耐的表情。  

  「不用那麼緊張,隨便坐。」他不答她的問題,自顧拉開冰箱,取了冰水出來,灌一大口,才問,「你要喝什麼?咖啡還是礦泉水?」  

  「我不渴。」恩榆站得筆直。  

  他好笑地揚眉,「那你餓不餓?」  

  現在是中午十二點,午餐時間。  

  恩榆為難,她很想說不餓,但看金振希的樣子,應該是剛剛睡醒,昨晚流了那麼多血,今早一定又沒吃早餐,他……

  她打量著他略顯蒼白的容顏,衝口而出,「我請你吃午餐。」  

  他笑容更深,「你從A市趕到這裡來,就是要請我吃午餐?」  

  她遲疑一下,也笑了,「我是來向你道謝的。」  

  對呀!他救過她,又把她送回市區,她對他,應該是充滿感激之情的,為何才一見面,又開始覺得彆扭和尷尬呢?

  「道謝?」他咬住字音,意味深長地瞄她一眼。  

  她不察,笑顏更燦,「謝謝你昨晚幫了我,還有,這個還你。」她從皮包中拿出手錶。  

  他表情一怔,「修好了?」  

  她得意地揚眉,「是修好了,假洋鬼子!」  

  昨晚場面太混亂,他又救了她,所以,她說不出這個略帶侮辱性的詞。但今天不同,今天她帶著修好的表來,再說這句話,也只不過是一句提示性的玩笑。  

  他啞然失笑!真的,他差點忘了,第一次見面時捉弄她的情景。  

  「謝了。」他接過手錶,拿在眼前晃一晃,再滿意地戴上,「午餐不用你請了,這個就算你的謝禮吧。」他瀟灑地揮一揮手,像沒事人一樣。  

  恩榆噎住一口氣。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被人拆穿謊言還那麼怡然自得?  

  她愣在那裡,金振希反倒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好了,謝謝你也說過了,手錶你也還了,午餐也不用你請了……」

  下面的話他沒有說,但意思已然很清楚,那就是——你為什麼還賴著不走?  

  恩榆挺一挺脊背,小臉嚴肅地繃著,「我還要帶你去換藥!」  

  真搞不懂,她似乎不能微笑著跟他說上三句話,三句以內必然翻臉。  

  「真要去?」金振希歎氣。  

  「當然。」她加強肯定的語氣。  

  他一臉苦楚地環顧四周,「可是,你看,從昨天晚上開始我一直沒時間整理屋子。」  

  恩榆瞪大了眼,這假洋鬼子真好意思說啊,看這屋子髒亂的程度,難道僅僅一夜一日便可以造就的嗎?

  「那……你的意思是……」  

  「今天一天,我都要留在家裡打掃衛生。」他表情無辜。  

  她吸一口氣,「吃過午餐,換了藥再回來打掃不是一樣嗎?」  

  「那不行,我心裡擱著事會藥食難安。」他回答得理所當然。  

  她咬牙。  

  對!他不說寢食難安,因為他剛剛才睡醒。  

  這傢夥!恩榆雙手握拳,「那……我幫你打掃好不好?」  

  「真的?」他微微挑起一眉,想笑又忍住。  

  「不過,你也別想坐著。」她一字一頓,努力克制住拿垃圾丟他的衝動。  

  「沒問題!」忍俊不禁的微笑終於從他的嘴角散溢出來,怎麼看都像是陰謀得逞的奸笑!  

  什麼沒問題?  

  根本是大大的有問題!  

  問題就出在那個奸惡的小人身上。  

  她讓他別坐著,他索性就給她躺著。一會兒說手臂痛,一會兒又說昨晚吹了夜風,頭痛。再不然,索性打起呼嚕,理由是睡眠不足,腦部缺乏營養,會提早得老年癡呆症。  

  恩榆氣得牙癢癢,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嘛?  

  但,已經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了,只有自認倒黴。  

  她撿起滿地的臭襪子、髒衣服、方便面包裝袋、一次性碗筷、啤酒瓶、可樂罐、隨手畫了幾個線條的廢紙團……衣服扔進洗衣機,再將雜誌報紙疊好歸在一起,看一看,仍不滿意,又拿了拖把出來拖地。  

  她做得不甘不願,金振希倒像是被女孩子伺候慣了似的,一點也沒覺得不妥,顧自睡得昏天黑地。

  她瞧在眼裡,那顆氣呼呼的心不知怎的先就軟了。  

  他應該——是累了吧?  

  於是,把手腳放輕一點,再輕一點,整理得仔細一些,再仔細一些。忽然想起前不久看過的一本羅曼史小說,女主角第一次到男主角的家裡去時也是這樣,二話不說地幫他整理屋子,自然得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她嘴角輕抿,一抹紅暈悄悄地、悄悄地浮上雙頰。  

第3章(2)

  金振希醒過來的時候,看見恩榆蜷在躺椅上睡著了,四面的窗戶都開著,鹹鹹的海風吹進來,撩起她額前的散發。大概是有些冷,她睡得不是很安穩,雙手抱著雙肩,縮成一團。  

  整理過後的屋子清爽乾淨,空氣中有一股清冽雅淡的氣息。背景是窗外的天空,漸成深藍。  

  啊呀!他猛然一驚,回頭看床頭的鬧鐘,下午六點!他睡了這麼久了嗎?  

  她一直守在這裡?望著恩榆滿足的睡顏,金振希有片刻的恍惚。  

  他並不是真的要睡覺,不過是貪看她惱怒的容顏罷了。跟她有一句沒一句地鬥著嘴,聽著她輕盈的腳步聲,有一搭沒一搭哼著的走調的歌聲,以及偶爾咕噥出來的抱怨聲,生平第一次,他發覺,雜亂的聲響也可以讓人快速入眠。

  是因為遠離國內的壓力,心情才會陡然變得輕鬆了嗎?  

  恩榆無意識地呢喃了一句,雙手搓著冰涼的手臂。  

  他湊身過去搖她。  

  恩榆醒來,眼神恍惚,待陡然看清眼前放大一倍的俊顏,「喝……」她剛剛撐起的身子又不由嚇得跌回椅子裡。

  「你……你……醒了?」她吞一口唾液,臉兒漲得通紅。  

  糟糕!  

  她剛剛明明只是想在躺椅上休息一會兒,不知怎的竟睡著了?下意識地擦一擦嘴角,怕自己難看的睡姿收入他的眼底。  

  「你也醒了?」他挑高濃眉,淳厚的嗓音帶著些溫柔的親密。彷彿他們這樣相繼醒來已不是第一次。

  羞窘的心情迅速被惱怒所代替。這人,非得這樣油嘴滑舌地佔人便宜嗎?  

  桑恩榆推他一把,他也不堅持,非常合作地讓她推開。  

  她從椅子上一躍而起,飛快地閃進了衛生間。  

  「砰——」門被大力地甩上。  

  金振希挑眉再挑眉,眼裡的光芒如星輝閃耀。  

  簡單地吃過外賣比薩之後,二人搭乘度假村的短程公車,再一次來到小診所裡。坐診的還是那位老醫生,只不過多了一位盡職盡責的護士。  

  老醫生幫金振希換藥。  

  護士小姐笑容可掬地招呼桑恩榆,「小姐,請過來登個記好嗎?」  

  呃?登記?昨天晚上好像沒有這個麻煩的手續啊。  

  疑惑的目光轉向老醫生,老人面容整肅,目不斜視,完全有別於昨晚的怠懶散漫。  

  恩榆好笑地揚一揚眉,接過護士小姐遞過來的表格。  

  第一欄,姓名。  

  嗯?  

  「你叫什麼名字?」她側頭問。  

  「金振希。」他隨口答。  

  她臉色一變,握筆的手不穩,在表格上劃出長長一道黑線。室內有片刻的寂靜,她就那樣保持著握筆的姿勢靜止了,像是被人隔空點了穴,一動也不能動。然而,心臟卻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猛烈得似乎就要破腔而出。  

  幸而護士小姐打破沈默,「沒有關係的,我給你換一張。」新的空白表格被慇勤地送至她面前。  

  她禮貌性地擠出一個微笑,按住紙頁的手在顫抖,連帶著聲音也抖起來,「哪幾個字?」  

  「金子的金,振興的振,希望的希。」  

  沒錯,就是他!金振希!  

  是他!  

  回想起這幾天一連串的巧合,桑恩榆幾乎要呻吟出聲。  

  她應該早一點猜到的。  

  現在,她在他的印象裡,一定是糟糕透了吧?她懊惱地繼續往下填。  

  護士小姐見了,詫異地擡頭,「你是韓國人?」  

  金振希一怔,繼而薄唇上揚,彎成一個魅惑人心的微笑。  

  那慣常的笑容,看在桑恩榆眼裡,不知怎的心裡一酸,酸得胸口發悶。  

  並不是今天才知道,他習慣於在有意無意中展示自己的魅力,以及挑逗女孩子的個性,可不知為何,今日看來卻格外刺眼。  

  彷彿那笑裡,帶了酸性的化學分子,散佈於空中,讓她在一呼一吸之間灌飽了一整瓶的陳年老醋。

  「對,我是韓國人。」那邊,金振希還在慢吞吞地說。說著,視線漫不經心地瞟過來,嘴角上勾,又加一句,「我是真洋鬼子。」  

  冷氣充足的冰果室裡,安心的腿已經凍得有些麻木。  

  時序雖然已經進入春天,但,寒氣還未完全消退,偶爾來一個倒春寒,便可以讓過早穿上裙子的愛美女生體會到什麼叫「美麗凍人」。  

  然而,今天不同,今天的寒流完全是人為所帶來的。  

  安心搓著手臂,對眼前的紅豆牛奶冰完全沒有興趣,「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她提醒對面手握湯匙,有一下沒一下舀著紅豆冰往嘴裡送的好友。  

  今天是週末,安心本來想小睡個懶覺的,誰知道還沒到六點,便被桑恩榆的騷擾電話給叫醒。  

  先是陪她吃早餐,然後頂著沒有什麼熱度的太陽上街閒逛,再然後是走進這裡,一坐兩個小時。  

  她這個陪客已經快凍成冰棍了,那個心神恍惚的傢夥卻仍然沒有向她吐苦水的意思。搞什麼?她已經準備好為朋友兩肋插刀,做一隻超大型水缸了,她那邊卻一直隱忍不發,打算讓她陪她地老天荒一樣。  

  可,就算是地老天荒,也該選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是不是?杵在這裡凍成冰棍,老闆還嫌礙眼。  

  安心不耐煩地翻眼又翻眼,總算,桑恩榆那邊給了一些反應,讓她大為感動。  

  「安心……」  

  「嗯?」她趕緊湊過去。  

  恩榆張張嘴,欲言又止,「沒什麼。」  

  安心的額角掛下三道黑線,「桑恩榆!」  

  恩榆看她一眼,「不用大聲叫我,我又沒聾。」  

  安心噎住一口氣,「說真的,最近你是不是有什麼煩惱?」  

  「我有嗎?」當事人一臉茫然。  

  安心乾笑,「嘿嘿。」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啦,「如果你沒有什麼話要說,那我要回去了喔。」

  「你要回去了?」  

  「嗯。」安心抽出一張面紙慢慢吞吞地擦嘴。  

  恩榆果然著急,「我……我是有個問題……有個問題想問你啦。」  

  「什麼問題?」  

  恩榆吸一口氣,「你說,如果有一個你非常非常崇拜的人站在你面前,你會怎麼樣?」  

  安心想也不想,「跟他要簽名啦。」說完,見桑恩榆一副大不以為然的神情,忙又加一句,「拍照,然後把他的照片拿到網上去拍賣。」  

  恩榆皺眉,「我不是這個意思。」  

  安心不解,「那不然還能怎樣?」  

  「難道……不可以做朋友嗎?」  

  「朋友?」安心敏銳地嗅到了八卦的氣息,「你跟哪一位偶像有交情?」  

  恩榆失笑,「不是你的偶像。」  

  「哎呀,一樣啦,你的偶像就是我的偶像。」安心最大的興趣就是挖名人隱私外加八卦聊天。  

  「好歹你也是學藝術的,不要一提到偶像就氣質全無好不好?」  

  「嘿……不知道是誰現在被偶像弄得精神恍惚、困擾非常呢?」  

  恩榆怔一下,臉微紅,「偶像可並不都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我想的那樣,又是怎樣?」  

  恩榆想了一想,用湯匙頂住下巴,「偶像嘛,可能會跟你想像的完全相反。你以為他溫文儒雅、風度翩翩,他可能生性隨意、浪蕩不羈。」恩榆想起他奏交響樂一般的「甲殼蟲」,唇角莞爾,「你以為他才華橫溢、多情善良,他可能恃才傲物、風流狷狂……待到你以為他跟你已近在咫尺的時候,他其實仍遠在天涯。」  

  話音散盡,安心仍未能回過神來。半晌,才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端詳著她,「你說的那個人,不會是素描課那天……」這些形容詞似乎全部都可以套在那幅長錯腦袋的素描上。  

  「我什麼都沒說。」恩榆不自然地動了一下。說安心神經粗,這時候偏又特別敏感。  

  「瞧你的樣子,那麼怪。你不會是喜歡上那個人了吧?」  

  「誰說的?」恩榆否認得急,很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樣子。  

  安心也不拆穿她,優哉遊哉地用手指敲著桌面,「那你們是好朋友啦?」  

  「也不是啦。」恩榆煩惱地,「他是我哥的朋友,可是我不想因為我哥,他才對我另眼相看。」  

  「哦!」安心惡作劇地笑,「原來你是希望他因為你這個人而對你另眼相看?」  

  呃?恩榆臉紅。  

  她哪裡是這個意思?  

  她只希望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時是對等的。就像她和那個假洋鬼子的相處一樣。她不會因為他是她崇拜多年的對象而慌亂失常,他也不會因為她是好朋友的妹妹而對她格外小心照顧。  

  她希望,他還是她剛認識的那個毒舌又懶惰的傢夥!  

  但,如果真是這樣,如果他的名字不叫做金振希,她可還會如此刻這般憂心煩惱?  

  那麼,她到底是因為金振希是他才生煩惱,還是因為他就是金振希而心跳加速?  

  哎呀,不能想,越想越亂。桑恩榆捧住腦袋。  

  這時候,手袋裡的電話「丁丁當當」地奏響樂曲,她一陣手忙腳亂接起電話,還沒吭聲,那頭老媽的聲音已經震耳欲聾地響起,「恩恩,家裡來了客人,你快點回來,回來的時候記得去超級市場買一袋姜粉。」  

  「哦。」她答應一聲。電話還未掛,人已經站了起來,「安心我要走了。」  

  她急急忙忙的樣子讓安心嚇了一跳,「出什麼事了?」  

  「老媽炒菜缺調料。」  

  安心啼笑皆非地鬆了一口氣,「那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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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7 13:12:55

第4章(1)

  桑恩榆提著超級市場專用的塑料袋晃進門。  

  廚房裡抽油煙機伴隨著鏟子廝磨鐵鍋的聲音在轟隆隆地響。她趕緊換了鞋,衝進廚房,「媽,姜粉回來……了。」

  話說一半,她像是被定格般動作突然一僵,整個人一動也不動。  

  咦?她沒聽錯吧?這聲音……好熟。  

  她記得剛剛經過客廳的時候明明沒有看到客人,那麼……  

  扯起耳朵,拎著塑料袋慢慢後退,退到廚房門口。  

  「連老爸都誇獎你,看來,你不只是繪畫天才,連做生意也有獨到的眼光。」  

  唔!是大哥的聲音。  

  「怎麼?心服口服了?」  

  呃——  

  金振希?!  

  桑恩榆像突然被什麼東西打到了頭,目瞪口呆地愣住了。  

  真的有人在打她的頭,手掌跟後腦勺撞擊接觸,發出「啪」的一聲悶響。  

  桑恩榆呼痛。  

  桑媽媽受不了地數落,「整天魂不守舍。」  

  「媽。」恩榆皺眉,「在外面,別人好歹也稱呼您一聲董事長夫人,你就不能注意一下形象嗎?」

  「現在是在外面嗎?現在是在家裡。」說者若無其事,反倒伸出手來,在恩榆的後腦勺上又「啪」地拍了一記,「乖,出去玩吧,不要在這裡礙事。」  

  這又是什麼跟什麼?桑恩榆翻著白眼歎氣。  

  有一個老小孩一樣的媽,做兒女的活該多受罪。  

  鬱悶地從廚房裡面走出來,正要偷溜上樓,已被眼尖的爾棠瞧見。  

  「小妹。」帶笑的聲音從書房門口傳來。  

  剛才她回家的時候,他們一定都窩在書房裡。  

  可好死不死地,這會兒走出來幹嗎?  

  「我要做功課。」她低垂著腦袋,聲音含在喉嚨裡。  

  「切,」爾棠不以為然,「出去晃了一整天,現在又刻苦了?」  

  那——她現在努力是不是不行啊?  

  答案是:不行。  

  桑爾棠已經拉著桑家的客人走過來,站在她身後。  

  「你的老師來了,還不快來拜見?」  

  她忽然覺得爾棠的聲音那麼像皇帝身邊的太監,總是扯著嗓子驕傲地喊:「皇上駕到!」  

  到就到了唄,有什麼了不起?  

  她身子一挺,吸氣,再吸氣,霍然轉身,對著金振希嫣然一笑,「你好!」  

  後者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但轉瞬被一抹禮貌的微笑所代替,「嗨!小妹你好。」  

  桑爾棠有一個妹妹,這並不是什麼新聞。在爾棠寄給他的賀年卡中也曾提過,桑家小妹是他的超級FANS,整天嚷嚷著要去韓國拜他為師。他在回卡中便笑言,爾棠的妹妹也就是他的妹妹。  

  說要拜他為師的,印象中應該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哪裡知道會是她?  

  這真是巧!他的笑容裡隱含了一絲自嘲的味道。  

  那邊,恩榆已經接過話頭,「我才不要做你的妹妹。」  

  爾棠大笑,「看吧,我就說她的志願是拜你為師。」  

  金振希苦笑,「怎麼,我看起來能做你的長輩了嗎?」  

  恩榆挑眉再挑眉,眼裡透著一抹頑皮,一絲期待,「難道我們不是朋友嗎?」  

  「啊?」金振希愣了一下,彷彿經受不住她那樣認真執著的目光,有些尷尬地調開了視線,「爾棠的妹妹當然是我的朋友。」  

  一句話,一個眼神,彷彿是將彼此的距離拉近了,而其實,是推拒,推得好遠好遠。  

  恩榆的心往下一沈。  

  她就知道,若他知道她是桑爾棠的妹妹,他就會這樣,一定會這樣的。  

  一頓飯,吃得那麼辛苦。隔著一張桌子,他們的目光卻總是在有意或無意中撞上。那樣清澈的目光,望著他的時候,熱切、堅定,而又飽含著一些羞澀的朦朧,總是在不經意的注視中變得迷茫而多情。  

  這樣的眼光,他看得多了,並不是不懂。  

  只是,他兜攬不起。  

  她還那麼小,那麼純潔,像一張未經塗抹的白紙。而他,歷經風霜,早已被世俗的畫筆烙上無數破碎的顏彩,模糊了面目。  

  如果,起初的逗弄只是源於一份無聊,是在不自知不經意中進行,那麼現在,則變成了一種有意識的迴避。

  他,雖然風流,卻還不至於招惹好朋友的妹妹。  

  金振希逃避她的目光,躲避她的話語。席間,只是加倍渲染自己的風流韻事,聽得桑爾棠詫然不解,聽得桑氏夫婦頻頻皺眉,聽得桑恩榆的臉因失血而蒼白。  

  原本,他不是這樣的,他幽默風趣,慣於與人周旋,在長輩眼裡,他是前途無量的青年俊彥;在世叔世伯家的閨秀面前,他是溫文儒雅,禮貌周全的好男人。  

  然而今天,在桑家的餐桌上,他卻只記得給自己抹黑。  

  他不止一次地打斷她的話,視她的暗示於無睹。  

  直到看到她的目光漸漸暗沈,漸趨無光。彷彿一朵將要開啟的鮮花在瞬間枯萎。終於讓他看見了自己的殘忍。

  他是殘忍的嗎?  

  不!他只是還沒有壞到拿一個小女孩子的感情來開玩笑的地步。  

  桑爾棠的妹妹,在他的眼中,始終是個惹不得的小女孩。  

  他必須要告誡自己。  

  桑家飯局過後的第二天,他沒有想到,她會再來。  

  一扇門,他站在門裡,她站在門外。  

  他一臉詫然,她則言笑晏晏,「你不是想把我堵在門外吧?」  

  他聽了,放開扶住門框的手,站直,雙手插入褲兜裡,眼神是慵懶而無所謂的,「什麼事?」  

  恩榆挑眉,「沒事不能來找你?」  

  他的唇角緩緩上勾,勾成一個譏諷的弧度,聲音卻是冷靜而平淡的,「這裡離市區不算近,你還要上學,沒事兩頭跑似乎沒必要。」  

  恩榆頓了一下,清澈的眸子凝視了他好一會兒,「你跟我們桑家有仇?」  

  「怎麼講?」他微愕。  

  「不然為什麼見到我像見到仇人一樣?」  

  他的眼神跳動了一下,轉過身子,背對著她朝屋內走。  

  這代表,她可以進屋了嗎?恩榆自嘲地揚了揚嘴角。  

  邁步走進屋內,才隔了一天的時間,屋子裡已積聚了相當程度的垃圾。他果然有一天一夜將睡覺的地方變成垃圾場的本領。恩榆揚睫歎笑。  

  金振希回過身來,望著她,眼神裡不現丁點漣漪,「如果你是因為內疚或是不放心,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傷已經完全好了,不再需要人照顧。倒是你,這地方又偏又遠又不安全,以後,別再一個人走。」頓一下,繼續說,「你坐一下,我打電話讓爾棠過來接你。」  

  他拿起擱在躺椅上面的外套,從口袋中摸出手機,急切得仿如扔掉燙手山芋。  

  「你別忙,是我哥讓我來的。」恩榆揚起的睫毛羽翼一樣地顫,唇邊卻掛一個揶揄的笑。  

  他聽了,一怔,繼而苦笑。  

  爾棠啊爾棠,你真是太高估我了。  

  「我本來不想來,是你的好朋友硬說從前你們一起在法國留學的時候,他有多麼照顧你,所以現在,要你在他忙得無法分身的時候,指點一下他的妹妹,你一定會非常之樂意。」恩榆自顧坐在他清理出來的躺椅上,搖啊搖。

  樂意?金振希瞇眸看著那陷入躺椅中的嬌小身軀,他看著她亮燦的眸光,那眸子裡有一個拘謹的自己。是的,拘謹。

  他從來沒有在哪個女孩子面前,這樣被動,這樣緊張過。  

  他答應桑爾棠的時候,原以為爾棠的妹妹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他沒有妹妹,他可以像一個真正的大哥哥那樣疼她、寵她……  

  然而,事情不知道在哪一節脫軌。  

  可以預見的命運被改變。  

  她……不是他心目中的那個甜甜的好比寵物的小妹妹。他……也不是設定好的親切耐心的大哥哥。

  她看盡他的惡魔本質。  

  他再也裝不下去。  

  面對她,他無法像一個優質大哥,也無法如從前那樣,愜恣隨意,極盡挑逗之能事。  

  突然之間,她扒掉他兩層面具,令他從未有過的——  

  無所適從!  

  「你到底想我怎樣做?」金振希歎息,避開她澈亮水眸。那眼神太清、太純,讓他無所遁形。  

  「其實很簡單,下個星期我要參加校際繪畫比賽。你只要一對一地輔導我一個星期就夠了。」  

  她說得很認真,他不得不點頭。  

  幸好,只有一個星期。  

  七天時間,尚可忍耐、忍耐。  

  恩榆確定他點頭同意之後,愉快地站了起來,揚一揚手中的塑膠袋,「你還沒吃早餐吧?我可不能讓你空著肚子給我講課。」  

  她向廚房走,走到一半回過頭來,給他一個安慰的笑,「這也是你的好朋友講的,他說你這人最捱不得餓,肚子餓了脾氣就差。為了自家小妹幼小的心靈著想,他強迫我為你煮一日三餐。聽好啦,是他強迫我做的,不是我想要做……」說著,她轉過身去,面對著開放式餐檯,將塑膠袋裡的食材一樣一樣拿出來。  

  她沒有忽略他眼中的懊惱與困擾。  

  他微微的抗拒、  微微的不自在,此刻都烙在她的心上。  

  他視她為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  

  儘管如此,她還是很不幸地也不願……離開他。  

  要他指點她畫技,是她的初衷,但到如今,那些初衷已經不那麼重要了,她依然提起,不過是為自己找一個借口,一個接近他的理由。  

  而她的接近卻可能無意中加深了他的困擾。  

  意識到這一點,她開始在他面前變得小心翼翼,一雙眸子總是隱藏掉太多心思。如果她對他的喜愛會成為他的負擔,那麼,她只能裝作若無其事,不洩露丁點心思。  

  原以為七天的時間,會如上枷的鐵鏈般鎖得他透不過氣。實則不然,提起繪畫,他們有太多的觀點要表達,提到那一幅「聽海」,她有太多的崇拜、太多的意見、太多的想法、太多的問題……  

  他微笑著傾聽。他發現她很有自己的見識和想法。  

  桑家的孩子,是有著上帝偏愛的天分的。假以時日,他相信,她會如一朵綻放的奇葩,令繪畫界驚艷一把。

第4章(2)

  「今天到這裡吧,肚子餓了。」他推椅欲起。  

  她一把按住他的手,表情神秘,「再給你看一幅畫。」  

  他愣一下,本應不動聲色地抽出手來,但他終究沒有動。  

  他讓她的手疊著他的手,然而,她的心思卻並不若他這樣複雜。只是情急之下的一個動作,一個讓他留下來的動作而已。  

  見他坐下不動,她便收回手來,彎身到自己的畫夾裡面翻找。  

  他手背上一空,感覺連心都空了一下。  

  她已經取了畫紙出來,在桌面上展開,「看!」她得意地說,「怎麼樣?我打算拿它去參賽。」  

  金振希詫異地看過去。  

  畫面上幾根簡單的線條,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背影。背影隱在大片大片顏色艷麗的色塊之中,整張畫看上去,熱鬧繽紛,絢爛奪目。  

  「的確很引人注目。」  

  恩榆皺眉,「就是這樣?」  

  金振希看她一眼,「你希望看畫的人得到什麼樣的感覺?」  

  「唔。」恩榆撐住下巴,「難道你不覺得,畫面裡展示的就是一個女孩子的眼睛?從她的眼睛看出去,世界是美麗的,處處充滿了薔薇色的夢境。夢境的中心便是那一個男孩,雖然僅是一個背影,但因為心中有他,她的心中便會有夢。她夢想著,他有黑珍珠般的眼眸、象牙白的皓齒、小麥色的肌膚,還有櫻桃紅般的笑唇……」  

  「撲哧」,金振希笑出聲來,「幸虧你只畫了個背影,不然,評審團一定以為你畫的是人妖。」  

  桑恩榆一下子漲紅了臉,「真、真的有那麼差嗎?」  

  「嗯——」金振希摸摸下巴,「創意還算不錯,不過……」  

  「怎樣?」  

  「別加上解說就可以了。」  

  恩榆抓起一隻橡皮擦丟過去,只可惜,暴力行動慢半拍。金振希已站起身來,橡皮擦在空中劃出拋物線,「咚」一聲打在空的椅子裡。  

  她總是在畫中若有若無地表達自己對一個男生的情愫:他有著跳脫的眼神、飛揚的表情、頑劣的笑容;他會說惡毒的話語,總是做貶低自己的事情,但,他卻有著洋溢的才華。  

  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那個人就是金振希。  

  雖然只是側面,背面,但畫中之人的神態舉止,氣韻風度,都跟他一模一樣。  

  再傻的人應該也能看出她心裡的想法。  

  金振希不是傻瓜,他是看畫的高手,他沒理由看不出來,但他一直沒說。他什麼都不說,也不作任何表示。

  那麼,這只能說明,他在裝傻。  

  就在桑恩榆越來越沮喪,越來越失望,越來越心冷的時候,金振希突然有天不經意地問:「你覺得什麼樣的男人才是好男人?」  

  恩榆不假思索地道:「有責任心,有才華,對女人有保護欲。」  

  金振希斜眼看她,「原來,你喜歡的人,是壞男人。」  

  恩榆的臉「騰」地紅了起來,「你、他、他……」他了幾聲之後他不出來了。  

  金振希卻笑著轉了話頭,「你放心,我不會告訴爾棠的。」  

  她紅了的臉瞬間一白,白了又紅了。他的心思太難猜,像小時候玩過的鬼城,內裡曲折通幽,你以為柳暗花明了,其實山窮之處還水盡。  

  「那,你覺得什麼樣的女人才是好女人?」她鼓起勇氣問。  

  「很簡單,我喜歡的女人。」他滿不在乎地答。  

  她瞠目半晌,才道:「你喜歡的又是什麼樣的女人?」她小心又小心地問。  

  唯恐他答,  又唯恐他不答,一顆心忐忑不安,緊張得彷彿被一根看不見的細線懸吊了起來,一晃,  就會摔成四瓣。  

  「我喜歡的女人?」金振希不經意地看她一眼,「有一天,你會看到。」  

  懸起來的心「咚」地落了下來,摔得很痛,痛得她的臉皺成一團。  

  他已經有喜歡的女人了,難怪一直在她面前裝傻。  

  有一天,她會看到……  

  他會把那個女人帶到她面前來嗎?  

  會的,他一定會!  

  因為,他說過——  

  有一天,她會看到。  

  她沒想到那一天,會這麼快來到。  

  比賽的前一天,恩榆拿畫作來讓金振希做最後的定稿。  

  那天,氣壓很低,濃雲密佈,天空像一隻憂鬱的眼睛,積蓄了大片大片的淚水。  

  在大雨來臨之前,她踏上那條紅色鐵梯。  

  心裡正在慶幸,還好沒有淋雨。耳邊卻聽到「嘩啦嘩啦」的水聲。凝神細聽,水聲似乎是從浴室裡傳出來的。嗯,還算他有點良心,知道今天重要,起得比較早。  

  恩榆沒有敲門,直接伸手從鐵梯的�斷處撈出鑰匙,開了門。照例將帶來的早餐放到餐桌上。  

  浴室裡的水聲還在嘩嘩地響。  

  她習慣性地幫他整理床鋪,才發現,今天的屋子特別整潔。連玻璃窗都好像剛擦過一樣,清晰地映著天空中濃雲的萬千氣象。  

  這多奇怪。  

  她揚揚睫,注意到簡易鞋櫃裡的女式皮鞋。纖細的鞋跟、純白的鞋面、細碎的飾帶,很淑女的式樣。

  她心中一緊。一時站不住,整個人靠在餐桌上。  

  桌子上擱了一個粉紅色的小包,包包上墜著冷冷亮亮的水鑽,看起來價值不菲。  

  她身子一軟,順著餐桌往下滑,滑坐在椅子上。  

  浴室的門「哐」一聲打開,騰騰的熱氣漫了出來。她不敢回頭,僵硬地坐著。  

  一陣細碎而又遲疑的腳步聲,聲音停在她的背後,「你是……」  

  恩榆「呼」地站起來,「呼」地轉身,露出一個甜甜的笑臉,「你好,我是……」  

  「哦!我知道。」穿著細肩帶連身裙的女子回她一個淺淺的笑容,「你是振希哥的小麻煩。」  

  呃?小麻煩?!恩榆瞠眼。  

  女子散開用浴巾包著的頭髮,邊擦邊笑,「開玩笑的,我知道你是振希哥那個神秘好友的妹妹。」

  神秘——好友?  

  桑恩榆哭笑不得。好友就好友,為什麼要用神秘來形容?她家大哥又沒有長成一副牛頭馬面,需要搞神秘嗎?

  「你坐啊,不要緊張。」女子拿吹風吹頭髮,「不好意思,這裡太窄了。」  

  她說她必須得當著她的面吹頭髮,所以不好意思嗎?這是哪裡來的大家閨秀?  

  恩榆連連擺手,「呃,沒關係沒關係。」說著,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還是我幫你吹吧。」  

  女子道了聲謝,將吹風遞給她。  

  看著柔軟細長的髮絲從自己指間滑過,恩榆心裡忽然有著一種說不清的情緒。  

  是羨慕嗎?  

  是的,恩榆羨慕她。  

  羨慕她擁有一頭順滑的烏髮,羨慕她有著良好的教養,羨慕她對金振希的瞭解,羨慕她說著「振希哥的小麻煩」時那樣自信驕傲的神情。  

  而恩榆自己,只是一個麻煩。振希哥的小麻煩。  

  同時,恩榆也是嫉妒的。  

  嫉妒她隨時隨地流露出的與金振希的那份熟稔與默契。  

  她不認識桑爾棠,便可以把他歸為神秘的一類。雖然只是一句笑話,  但也可見,她對金振希的一切有多麼熟悉。

  而恩榆,卻無法把這個女人視為神秘。  

  因為,恩榆對金振希的一切都是不瞭解的,像這樣神秘的人,神秘的物太多,便不能稱之為神秘了,只能說是陌生。

  金振希對於恩榆來說,終究還是陌生!  

  「對了,我叫尹真賢,是振希哥的女朋友。你呢,叫什麼名字?」  

  恩榆頓了一下,說:「桑恩榆。」  

  尹真賢「哦」了一聲,看到桌面上的畫夾,好奇地說:「桑小姐,聽振希哥說你的畫很有靈氣,可以讓我看看嗎?」

  恩榆恍了一下神。  

  靈氣?原來這就是他對她的評價。卻得由一個陌生人嘴裡聽來。  

  但,不,尹真賢對他來說怎麼會是陌生呢?  

  她是他的女朋友哪。  

  所以,他才會對她說,桑恩榆是個麻煩。  

  她這一閃神,尹真賢已打開了她的畫。  

  她搶救不及,畫卷展開。  

  海的聲音!  

  這幅畫的名字就是——  

  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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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7 13:13:44

第5章(1)

  桑恩榆一整天都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地喝水的時候把水灑到衣襟上。幫尹真賢吹頭髮的時候,吹風機絞住了頭髮。金振希跟她說話,她低著頭,茫然不知道在想什麼。  

  最後,他只得站起身來說:「今天休息一天,我送你回家吧。」  

  「呃?」她詫然,「你的車子不是送進修車廠了嗎?」  

  金振希忍耐地翻了翻眼睛,「你早上來的時候,我不是剛去取車了?」  

  對喔。早上,她進門的時候金振希不在。  

  尹姐姐說要看她的畫,於是,尹真賢看到了那一幅《海的聲音》。  

  其實,她並沒打算拿《海的聲音》去參賽,她只是畫給他看的,畫給他一個人看。  

  面對著他的時候,她總有她小小的個性,小小的矜持,小小的考慮以及小小的忌諱。有些話,她不肯說,她只想用畫來表達。  

  如果他懂畫,就一定懂她。  

  但是,現在,她的思想、她的情感、她的顧慮、她的猶豫,全被另一個人收進眼裡。一個最最不應該看到的人。

  如果,她早一點知道有尹姐姐這個人存在,她斷不會如此魯莽。  

  如果,她晚一點看到尹姐姐,這段感情說不定也有了一個塵埃落定的去處。然而,如今,說什麼都是多餘。

  她在尹姐姐眼裡,一定已成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沒有道德廉恥的傢夥了吧?  

  她奢望著別人的男朋友。  

  不管這份奢望能不能成真,她已經背負了道德的譴責。  

  尹真賢什麼都沒有說,看完畫之後甚至還誇讚了她幾句,這讓她更加汗顏。她是希望她看不懂畫的嗎?

  但,金振希的女朋友怎麼會是畫呆?  

  她開始坐立難安。在尹真賢的面前,她成了一個罪人。  

  金振希什麼時候回來的,她不知道;尹真賢對他說了些什麼,她也不知道;他對她說了些什麼,她更不知道。

  一直到此刻,他站起來,那麼不耐煩地說要送她回家,她才猛然驚醒。  

  對喔,她這個麻煩,幹嗎一直杵在這裡做電燈泡?人家是久別重逢哪!  

  她手忙腳亂地站起來,「不,不用送了,現在還有車。」  

  「下那麼大的雨,你怎麼去車站?」金振希煩躁地說。  

  從昨天晚上開始,從尹真賢出現在這個屋子裡開始,他便一直一直壓抑著。明天就是恩榆比賽的日子了,無論如何,他不能讓她感覺到壓力。  

  他盡量隱藏自己的情緒,盡量和從前一樣輕鬆。  

  然而,她呢?那小丫頭到底是怎麼回事?比賽前一天,抗壓能力就那麼差?  

  一張小臉,白得像紙一樣,嘴唇哆哆嗦嗦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冷的。  

  他取了一件外套丟給她,「這是爾棠的,你帶回去還給他。」  

  她一愣,沒見大哥有這樣一件外套。但看到尹真賢的目光注視過來,她便沒說,搭在手腕上。  

  「我穿了之後沒洗,不必還乾淨的給他。」他瞪她。  

  恩榆不解,只得跟他大眼瞪小眼。  

  倒是尹真賢笑出聲來,「你手上東西多,外套披在身上比較方便些。」  

  她的眼神飛快地在他臉上掠過,他避開她的目光,神情有絲尷尬。  

  她心中一酸,難道在尹真賢面前,他連關心也只敢這樣曲意表達?  

  她沈默著將外套穿了起來,厚暖的外套,還帶他的體溫,一瞬間染紅了她蒼白的面頰。  

  見她臉上漸有血色,他滿意地籲了一口氣,「走吧。」捲起畫夾。  

  她像被蠍子咬了一口似的跳起來,「我自己拿。」  

  他奇怪地看她一眼,卻也沒堅持。  

  本來不是拿畫給他看的嗎?卻護得跟什麼似的,這大概也是比賽前的反常吧?  

  他自行替她解釋完畢,而後,二人一前一後步下鐵梯。  

  風雨從敞開的門外襲打進來。  

  尹真賢默默地看著他們的背影,眼中憂色漸濃。  

  她從沒看見振希哥在哪個女孩面前那般隱忍,那般不自然;她也從沒看見他,對哪個女孩如此關心。

  雖然,他從不把關心形諸於外。  

  但,她知道,她就是知道。  

  修理過後的「甲殼蟲」還是那樣哐啷作響地顛簸在泥濘小徑上。  

  雨,越下越大了,在泥地上濺起幾尺高的泥漿。  

  桑恩榆對著車窗玻璃呵了一口氣,百無聊賴地用手指在玻璃窗上寫字。  

  寫過來,寫過去,也無非就是「海風」、「海浪」、「海潮」、「海嘯」這些字眼。  

  金振希看一眼,失笑,「你是不是嫌現在的風雨不夠大?還想喚些颱風來?」  

  本來只是隨口的玩笑,沒想到她卻當真。  

  桑恩榆認真地轉過頭來,認真地問:「如果這刻發生海難,你會不會後悔跟我在一起?」  

  金振希愣了一下,沒有回答。  

  恩榆瞅他一眼,瞅得滿是意味。  

  「你放心,世界上不是時時刻刻都有海難發生的,別那麼緊張。」  

  她記得,第一次跟他坐上這輛「甲殼蟲」的時候,她不願跟他在一起成為頭條新聞的主角。  

  然而,才不過半個月的工夫,她心境已變。覺得只要是跟他在一起,去哪裡都沒有關係。  

  不過,這終究只是她一個人的心願。  

  單相思,或是暗戀。  

  「明天就要參加比賽了,不要給自己壓力,其實,得不得獎都不重要。」  

  他是以為她害怕拿不到名次,所以才胡思亂想的嗎?  

  恩榆垂下頭來,雙手插進外套口袋裡。口袋好大,她的手便只好空空蕩蕩地懸著,感覺好——空。

  「尹姐姐……」她斟酌著字句,不知道該怎麼說聽起來才自然。  

  「哦,」他的眼睛望著前方,雨刷「刷刷」地劃過視線,「她是我的鄰居,我們是青梅竹馬。」他漫不經心地說。

  恩榆身子一震,看著被雨刷刷過的雨絲像淚一樣蜿蜒而下。  

  車子拐上了大路,不再那麼顛簸。  

  車內卻安靜下來。  

  她心裡想著,原來是這樣,那天他說——總有一天,你會看到。  

  那麼纖細、柔弱而又善良的尹姐姐,就是他喜歡的那類女子。  

  她傷感而又絕望。忽然覺得這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那麼多的憧憬、那麼多的暗示、那麼多的期待、那麼多的勇氣,都被這雨水沖掉了吧,沖走吧。  

  她和他,他對她的最高境界,就是「神秘好友的妹妹」。頂多再加上麻煩兩個字,「神秘好友的麻煩妹妹」。

  她忽然失笑,笑得那麼突兀,他警覺地看著她,問:「怎麼了?」  

  她臉一紅,掩飾著說:「我,肚子痛。」她呻吟兩聲,遮掩過去。  

  他一聽,連忙將車子彎到路邊煞住。  

  「很痛嗎?是不是吃壞肚子了?」  

  他急切的語聲讓她的臉更紅,「不是很痛,我忍得住。」  

  「忍?病痛怎麼能忍?」他伸手覆上她的額。  

  他手指冰涼,掌緣寬厚,她心跳加快,雙頰燙熱。她看他臉色一變,暗道不妙,他一定以為她發燒了。

  她輕輕拉下他的手,微微一笑,「洋鬼子,你說錯了,病痛是可以忍的。唯有咳嗽和愛不能忍耐。」

  漫天雨絲將天光投映在他的臉上,一道明一道暗。他眼中的神色變了幾變。  

  她又說:「聽說緊張也可以讓人肚痛,你有辦法讓我不那麼緊張嗎?」  

  他像是微微鬆了一口氣,神情便有些懊惱,「哼」一聲,「我又不是哄人開心的小醜。」  

  「可我現在是病人。」  

  他悶聲不語。  

  車子繼續往前開,開一小段,他用眼角看她。  

  她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不知道是暈車,還是睡了。  

  上次他送她回市區的時候,就發現她有暈車的毛病,若睡得不安穩,就會一直吐一直吐。  

  他心裡才閃過這個念頭,嘴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已哼起了一支歌曲。  

  聲音小小的、調子慢慢的,像催眠,又像只是在自娛自樂。  

  回到A市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他推她,她醒來,眨了眨惺忪的睡眼。  

  奇怪,為什麼每次坐「甲殼蟲」她就會睡得昏死過去?懊惱地抓了抓頭髮,看看天色,不由得擔心,「這麼晚再趕回去,不要緊吧?」  

  他繃著一張臉,哼聲,「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她心裡好笑,知道他還在彆扭為她唱曲的事,遂好聲好氣地道:「要不然去我家吃過飯再回家吧!」

  「不了,真賢還在家等著呢。」  

  恩榆心中一涼。她差點忘了,他應還惦記著青梅竹馬的女友。那麼遠,隔海隔洋地來看他,偏他還要照顧她這個小麻煩。  

  他心裡,一定已經煩透了吧?  

  「對不起。」她說。  

  「幹嗎說對不起?」  

  「我老是給你添麻煩。而且,你幫我太多,我不知道怎麼報答你。」她的頭垂得好低,聲音好小,像個受委屈的小媳婦。  

  他不樂意看。  

  金振希傾過身來,望著她的眼睛,那眼裡,滿是揶揄的味道,「從你拜託我的那一天起,你就應該想好用什麼來報答。」  

  他看到她眼中因他的突然逼近而反射性地升起戒備的神情,唇角勾起一抹惡作劇的笑,「還是……你根本沒有打算報答?」  

  「我……不是……我沒有……我……」一股屬於男性的氣息和炙熱包圍住她。恩榆緊張得頭昏腦漲,她無法動彈,甚至無法呼吸,腦中一片空白,抓不住她想要表達的意思。只有紅唇在徒勞地抖啊抖。  

  或許是窗外的雨聲太大,雨幕遮天蔽地,小小車廂裡的暖意侵蝕了他的理智。  

  他撐在椅背上的手突然環住她的腰,將她的整個人往下一帶,她還來不及驚呼,他已經俯下頭來,封住了不停顫抖的唇瓣……  

  他其實,他的骨子裡,仍然是——  

  惡劣的。  



  A市,機場。  

  「恩榆?」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桑恩榆猛然一驚,思維還有些混亂,不知今昔何夕。  

  陳穎靚回過頭來問:「怎麼了?是不是暈機?」  

  身後的小汪伸手過來拿她的行李,「還是我幫你吧。」  

  二人的眼神都透露著擔憂。  

  恩榆展開一個比紙還薄的笑容,「我很好,別擔心。」  

  穎靚沒什麼心機,恩榆怎麼說,她便怎麼聽,遂笑道:「快點啊,剛才來接機的工作人員說,公司為我們舉辦了接風宴,大夥都高興得不得了,你可別拖後腿啊。」  

  恩榆「嗯」了一聲,聲音低低的。現在,不只是頭暈,連胃都好像有些痛了。  

  暈機的痛苦不比暈車。  

  飛機降落的那一刻,連心臟都好像提了起來。偏偏不敢吐,怕一張嘴,就會失了心。她拚命忍,拚命地忍住。

  想吐又不敢,吐不出來的感覺,原來和哭不出來是一樣的。  

  一樣的痛苦,一樣的難受,一樣的……心灰意冷。  

  時間過得太慢,記憶仍然鮮明。  

第5章(2)

  那一天,她記得,陽光也如今日這般耀眼。  

  那日,大雨初霽,天空如洗,被多日陰霾弄得灰頭土臉的太陽終於露出甜美的笑臉。  

  桑恩榆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賴床。  

  老媽走進來,拉開窗簾,一如既往地嘮叨:「怪丫頭,明明比賽得了第一名,卻像是得了倒數第一見不得人似的。」說著,來掀恩榆的被子,「今天天氣那麼好,不要窩在家裡了。」  

  恩榆將被子拽得死緊,拉高上來,蒙住自己的頭。  

  「哎呀,你這個丫頭越來越不聽話了,」桑媽媽拔高音量,「你能得獎,全靠人家振希義不容辭,兩肋插刀……」

  又來了!恩榆在被子裡歎氣。為什麼老媽總有本事將滴水之恩說得好似山洪暴發,瀑布傾瀉?  

  不就是指點了一下她的畫技嗎?要不要拿他當民族英雄一樣膜拜?還兩肋插刀呢,說得好像有多為難他似的。

  其實啊,人家心裡還不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呢。  

  恩榆愈想愈覺鬱悶,總覺得吃虧吃得莫名其妙。  

  下意識地咬住下唇,隔了這許多天,其實唇上已經沒什麼感覺,可她仍然時不時地用牙齒咬住嘴唇,細細地品味。

  然而,就算再如何回想,沒感覺還是沒感覺。  

  當時,她嚇懵住了,腦子裡亂哄哄的,全身上下像聚集了無數個交響樂團,在同時奏響了不一樣的曲子。

  轟隆隆,轟隆隆……  

  等到大雨將她的意識再度淋回到她的腦子裡時,她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下了車,站在雨裡。

  「甲殼蟲」閃著昏黃的車燈在厚厚的雨幕中越駛越遠。  

  她有沒有掙扎?  

  他有沒有說過什麼話?  

  完了,她再一次選擇性失憶。  

  桑恩榆呆呆地站在雨裡,說沒有怨懟那是假的。  

  他什麼也沒有說,一句交代也沒有,放任她一個人站在雨裡。那一吻,對於他來說,到底是心血來潮的玩笑?還是風雨淒迷裡的真情流露?  

  不。請不要再來招惹她。  

  她明明已經死心,在尹真賢出現的時候,她已經懂得,暗戀一個人並不是幸福,暗戀一個心有所屬的人,則更為不幸。  

  她的感情,純真潔白,她不要讓它摻雜上灰暗的色彩。  

  她不要它被拒絕,不要它在別人眼裡是可以任意踩踏的。  

  她會將之收藏,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慢慢咀嚼,細細思量。  

  然後,假裝——假裝自己只是得了愛情臆想症。  

  是病症便總有痊癒的一天,唯有感情,勉強不來。  

  然而,他偏又來惹她。  

  像他們初相識的那樣,毫無顧忌地,理所當然地戲弄她、挑逗她。  

  然後,再一臉正經,若無其事地丟下她!  

  他是這樣的吧?是這樣的嗎?  

  牙齒咬得太用力,嘴角逸出呻吟。  

  「刷」的一下,經不住老媽鍥而不捨的拉扯,被子終於被掀了開來,窗外的陽光兜頭兜臉地照進來,她拿手臂橫遮住眼睛。  

  「不要再偷懶了,太陽都曬屁股了,去,去把振希請來家裡吃頓飯,媽要好好謝謝人家。」桑媽媽興致勃勃地說。

  「媽——」恩榆皺眉。她記得,金振希第一次來她們家吃飯的時候,老媽對他還沒有這麼熱乎。  

  看,果然是不能平白受人恩惠,她回報不起呀!  

  「去去去,睡了這麼久,美國瞌睡也睡完了,再睡下去,好人也得睡出病來。」老媽一巴掌扇過來,恩榆敏捷地閃開。  

  「去就去嘛。幹嗎老是動手打人?」她不情不願。  

  桑媽媽橫她一眼,「別想溜出去玩,今天的飯桌上我要見到振希的人影。」  

  「媽,你當年是不是換錯孩子了?」  

  「呃?」  

  「會不會,金振希才是你的兒子?」  

  「桑恩榆你給我站住!」  

  緊接著,恩榆在一陣東躲西藏、手忙腳亂、桌推椅倒的混亂之中被轟出了家門。  

  再一次來到沿海大道59號。  

  沿路上,她設想了無數次相見的場景。  

  若無其事,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還是,鼓起勇氣跟他要一個說法?或者,隱蔽起來觀察他偶然不小心流露出的種種情緒?  

  這些——  

  她千思萬慮,小心周密。盼望做到唯恐看見他的時候,會心慌意亂,緊張出錯。  

  然而,情感的世界裡沒有假設,更沒有一條因循可依的規章制度。  

  所有的設想都是多餘。  

  她唯一沒有料到的是……  

  他比她,更熱衷於躲藏!  

  她躲在被子裡,而他,卻藏得更為徹底。  

  恩榆在小小的木頭房子裡慢慢地蹲下身去,這裡,還是跟他在的時候一樣,有桌有椅、有床有櫃,但從無人收拾的殘局還是可以看出來,他已離開。  

  他拿走了屬於他的私人物品。  

  他的衣服、他的鞋子、他的畫筆……他的一切。  

  他匆匆離去,地板上還飄落著一張未完成的鉛筆素描。從淩亂的幾根線條上根本看不出他畫的究竟是什麼東西,然而,她還是拿起來,盯著看了好久好久。  

  濕鹹的海風從窗外吹進來,拂過她的眼睛。  

  眼睛有些模糊,她用力眨了眨,心裡泛起深冷的恨意,恨到骨髓的恨。  

  他就那麼害怕她的糾纏?就那麼巴望著擺脫她這個麻煩?  

  桑恩榆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他連告別也不願意?  

  那一晚,金振希沒有出現在桑家的飯桌上。  

  一經四年,他也再沒有出現在桑家人的視線裡。  

  起初,桑恩榆還氣惱、憤恨,到後來,便只餘下深深的思念。不管那思念裡是不是夾雜著一些不甘,一些渴望著尋求答案的執念。  

  她終究,不曾忘了他。  

  大學裡,也不是沒有追求她的男孩子,但比起金振希,他們不是顯得太過拘謹,就是看起來太過油滑。

  沒有一個人可以如他那般讓她深深的仰慕,又那般讓她束手無策的怨恨。  

  整整四年,除了思念,依然還是思念。  

  隔了天空,隔了海洋,她不肯放棄,不願絕望,以一種賭氣的,隱忍的姿態,等待著他。  

  她想,總有一天,他會給她一個說法。  

  那一個吻,絕不會成為他們彼此的句點。  

  這種堅持,一直到她大學畢業,拗不過父母的權威,她步上大哥的後塵,放棄畫畫,進入家族企業。

  用一種妥協換取另一個堅持。  

  她是這樣期待的。  

  然而,她沒想到的是,進公司不到一年,她居然得到一個被分派到去韓國公幹的機會。  

  過去四年時間,她跑過無數個地方,從巴黎到東京,從拉薩到加得滿都,從泰晤士河到金字塔,她帶著思念跑了大半個地球,卻從未去過隔海遙望的韓國。  

  臨行之前,大哥給了她一個電郵地址,告訴她,如果有時間可以約「師傅」出來喝咖啡。  

  大哥說得輕鬆,語氣裡甚至還帶著一些對小妹太過健忘的不滿。不管怎麼說,振希也算是她半個老師,她居然在他走後,不曾提過他隻字片語。虧他在一開始的時候,還以為他們個性相投,能彼此看對眼呢。  

  面對著大哥玩笑的責備,恩榆什麼都沒有說。  

  電郵地址是輸進了手提電腦裡,但她以為,她絕不會用到它。  

  然而,又一次讓她始料未及的是,她不只是控制不住自己,對他發出了第一封郵件,還因為再一次的失望,讓她所有的期待寸寸破掉。  

  結局原來是這樣子的。  

  她為他找了那麼多的借口,她以為他有不得不走的理由。但其實,歸根結底只得沈默,即是婉轉的推拒。

  四年前,她不懂。  

  四年之後,她懂了,卻用了四年的時間,把疑問一點一點嵌入骨裡,再拔出來,一點一點敲碎。  

  桑恩榆提著簡單的行李,穿行在機場嘈雜的人聲裡,陽光一格一格閃耀著,心已痛得麻木,但頭暈的感覺卻還是那樣真實。  

  提醒著她,剛剛是從海的彼岸歸來。  

  在那裡,她沒有見到金振希,或許以後也不會再見了。  

  想到這裡,她下意識地擡了下頭。  

  「不要——」身後突然一聲大吼。  

  陽光耀花了她的眼,她眨一下,眼前彷彿有大片的烏雲正帶著雷霆之勢不可遏止地壓了下來。  

  要……下雨了嗎?  

  「小心!」  

  她大腦一片空白,緊接著,「轟」的一聲,她感覺到有人猛推了她一把,她的身體重重地跌了開去,前額撞在護欄上。  

  一陣昏眩,彷彿有無數的腳步聲踩踏著她的耳膜。  

  亂了,好像一切都亂了。  

  下一秒,她的人已痛得昏死過去。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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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7 13:14:40

第6章(1)

  一年後。  

  今夏的第一場大雨從七月初開始,斷斷續續、纏纏綿綿地下了半個月。昨天,好不容易收住雨勢,太陽露出了可愛的笑臉。  

  人們還來不及喘一口氣,今日一早,又是風雲突變,急雨驟來,並且,好像一開始便停不住似的,一陣比一陣下得狂。  

  從大樓的玻璃窗望出去,密集的白雨,宛如萬千條銀色的絲線,拉扯著天,拉扯著地,整個城市如同浸在水裡。

  桑恩榆轉身從壁櫥裡拿了一把傘,開門出去。  

  聽到聲響,桑媽媽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叫住已經身在門外的恩榆,「這麼大的雨,你去哪裡?」  

  恩榆回身,微笑,「媽,我去接子謙。」  

  桑媽媽「哦」了一聲,看看窗外的天色,又看了看女兒,欲言又止。  

  「媽,我會小心的。」  

  「這麼大的雨,又那麼遠的路,一定要你去接嗎?」  

  「不是一定要我去,而是,我一定要去。」  

  桑媽媽無可奈何,擰了眉叮嚀道:「下雨路滑,開車小心點,不要急著趕路。」說完,又不放心地加一句,「慢慢來,晚飯我們等你們回來吃。」  

  「知道了。」恩榆答應一聲。  

  出了大廈,雨水夾雜著清冷的微風撲面而來。撐開墨綠色的雨傘,雨水打在傘沿,旋成雨花落在地面。

  恩榆踩著跌成碎玉的雨花走向停車場。  

  有消息播報說,今晚會有小面積的熱帶氣旋登陸,海邊度假村恰好就在24小時警戒區內,如果她現在不驅車去把子謙那個工作狂給押解回來,恐怕就算是颱風迫在眉睫,他也會懵然不知吧。  

  駕駛著紅色的三菱轎車馳往高速公路。雨勢越來越大了,密集的雨點如厚重的簾幕,幾乎連車頭的大燈都穿不透。恩榆不敢大意,減低了車速慢慢前行。  

  照這個樣子開去度假村,恐怕得花上三個多小時吧?  

  然而,為了子謙,她覺得值得。  

  恩榆至今都還記得她失去記憶之後見到他的第一眼。  

  那是在仁心醫院裡。  

  從長長的昏迷中逐漸恢復意識,恩榆慢慢睜開有些刺痛的眼睛。  

  頭還有些痛,彷彿被緊箍咒箍住一般。思維一片空白。好半晌,眼睛裡看到的事物都還無法清晰地傳遞給大腦中樞神經。  

  一直到一大簇乳白色的花朵被綠盈盈的葉片點綴著送到她眼前來時,她散亂的視線才慢慢聚攏,慢慢浮動喜悅的信息。  

  「送給你的。」  

  低沈好聽的嗓音伴隨著一雙淺褐色的眸子出現在她的視線裡。她愣了一下,不記得自己認識他。  

  她眼中陌生的謹慎讓男人微笑起來,他的笑容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怎麼?花比人有魅力是不是?」

  她的臉紅了,微微有些窘,「不、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男人並不介意,他轉身,將窗台上已經有些枯萎的金黃色海芋換下來,插上新買的乳白色花束。  

  「看來還是你比較幸運,能夠被主人欣賞。」他撥弄著白色海芋的葉子。  

  恩榆遲疑一下,問:「這些都是你買的?」  

  他並沒有回頭,狀似無意地說:「我相信海芋的花香可以將你喚醒。」  

  那一瞬間,即使她的頭腦仍然是一片空白,即使她仍然不記得他是誰,但,她卻被他感動了。  

  被那大束大束怒放著的金黃的、乳白的花朵所感動。  

  望著他沐浴在陽光下的背影,恩榆在自己有限的記憶庫中搜索,「你是我的……」  

  話還未完,病房裡突然湧進來一大群人:父母、醫生、護士……  

  緊接著,耳畔堆滿了嘰嘰喳喳的聲音。其中,最興奮最高亢最嘈雜的莫過於死黨安心的大嗓門——

  「恩榆!恩榆!你醒了!」  

  奇怪,雖然她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躺在醫院裡,不記得那個送自己大束大束海芋,並堅信海芋的花香可以將她喚醒的男人,但她卻並沒有忘記她的父母,沒有忘記安心。  

  尤其是那一聲聲的「恩榆」,終於將她渙散的思維逼回到腦海裡。  

  對了,她叫桑恩榆,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她喜歡畫畫,喜歡藍色的大海,喜歡被綠葉點綴的乳白色的海芋。

  她記起來了,全部都記起來啦!  

  「爸!媽!安心!」她一個人一個人大聲地叫過去,儘管頭還是痛得要命,但知道自己安然無恙的喜悅之情還是讓她激動得紅了眼眶。  

  但是,下一秒,她卻再度被震驚了。  

  從醫生高大的身影後面伸出一張臉來,衝她頑皮地眨眨眼,「嗨!桑恩榆,你怎麼就是不跟我打招呼?」

  笑容在恩榆的臉上凝結。  

  這是今天出現的第二個陌生人了。是她人緣太好?還是,這些人都走錯病房?  

  她蹙緊眉頭。眼前的女郎時髦靚麗,像從畫報上走出來的封面女郎。  

  她……不記得自己認識這麼漂亮的女孩子。  

  求助的目光移向安心。  

  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她的茫然失措,室內的空氣陡然凝滯下來。  

  醫生面色沈重。  

  安心看看女郎,又看看苦惱的桑恩榆,囁嚅著說:「穎靚,陳穎靚,你不記得了嗎?」  

  她不記得了,是的,從大一直到失事之後的全部記憶,都成為一片空白。  

  她不記得公司裡的同仁,不記得商業上的夥伴,不記得助手小汪,不記得陳穎靚,也不記得袁子謙。

  關於袁子謙所有的一切,她都是從安心嘴裡聽說來的。  

  她聽說,子謙在兩年前並購了海邊度假村,而她,是在去與度假村相連的小漁村時與他相遇的。  

  那時候,他正在考慮將度假村擴大。  

  她站在海邊的一所無人居住的原木小屋前,對他說,如果要吸引更多的人前來度假遊玩,度假村就必須要有自己的特色。  

  比如,原始的漁村風貌。  

  雖然,到最後他並沒有接受她的建議,漁村還是被大面積地改造重建,但他卻是從那時候起,開始展開了對桑恩榆長達兩年的追求。  

  「我為什麼拒絕他?」那時候,她記得自己曾這樣問過安心。  

  安心啞然,無法回答。  

  的確,到現在,她自己也還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她在未失憶之前,為什麼會拒絕袁子謙?  

  因為,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袁子謙都稱得上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好男人。  

  他事業有成,溫柔帥氣,對她更是寵溺有加、耐性十足。  

  如果說,他還有缺點的話,那就是愛事業勝過於愛自己,但所有認識他的人,都不會懷疑,他愛恩榆更甚於事業。

  老媽便因此常常感慨地說:「老天爺還是有眼睛的,它所做的安排,即便是禍,也有深意。」  

  每當這時,她便會想,如果是失憶促成了她和袁子謙這對情侶,那麼,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但是,隨著時間的慢慢推移,這些疑問也慢慢從她的心裡沈澱、消失。  

  他對她的好,有時候總讓她有一種無以為報的感覺。  

  她怕她不夠好,怕她最終會辜負他。她唯有對他再好一些,更好一些,來彌補內心深處的愧疚。  

  或許,她還不懂得愛;或許,她對他的感激要大過於喜愛,但她希望,她在做法上能夠讓他感受到更多的體貼和關愛。  

  比如現在,正如她對母親所說的,不是非要她去不可,而是她非去不可。  

  她希望能帶給他更多一些的感動。  

  暴雨下了一整天,漁村這邊的地勢比較低窪,雨水像瀉了閘一般倒灌進來,許多低矮一些的房子已經遭遇沒頂之災。

  幸好,這裡的居民早已盡數遷移。  

  金振希穿著墨綠色的雨衣,領了兩名工人,從新沿海大道這邊趕往度假村的入口處。  

  這邊地勢雖然比較高,卻因為雨下得急,仍然積了小腿肚高的雨水來不及排掉。重重的腳步踩在水裡,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響。  

  兩名工人便開始不住嘴地抱怨。  

  上頭催得急,度假村的擴建進度一趕再趕,卻偏又遇上這樣的天氣。  

  再看一眼走在前面的男子。聽說,他在國際畫壇小有名氣,卻不知怎的,竟然答應來畫度假村的壁畫,這多奇怪!

  當時,甚至連老闆都覺得不可思議。將他的報酬一提再提,他卻只提出一個條件,保留漁村裡的一間原木小屋。

  那當然沒有問題。老闆二話不說,將那不起眼的小屋劃歸到金振希的名下。  

  這舉動,又讓媒體炒作了好一段日子。  

  既然是要房子嘛,放著度假村那麼多別墅不要,要一間木頭屋子幹嗎?  

  媒體猜不透,那工人更想不通。  

  只覺得,這沈默寡言的畫師大概是有些精神問題的。  

  正想著,路口忽然轉進來一輛車,車速雖然不快,但還是濺起了一人多高的泥水,兜頭兜臉地打了工人滿身。

  那工人便破口大罵:「這死天氣還到處跑,趕著去投胎啊?」  

  車子「嘎」一聲止住了,雨水淋漓的車窗降了下來,車窗裡探出一張清秀的小臉,「大叔,對不起。」

  工人怔了一怔,沒想到車主人是個嬌滴滴的女孩子。滿腔怒火頓時發不出來,只得尷尬地擺了擺手,「沒關係,沒關係。」反正也是濕了,再多濕點,真的沒關係。  

  女子笑一笑,對他點點頭,車窗升了起來。  

  車子發動,沈悶的引擎聲「嘶嘶」空轉了幾下,熄滅了。再發動,仍是如此。  

  糟了!車子底盤太低,大概是進水了。怎麼辦?  

  恩榆懊惱地捶了捶方向盤。  

  「叩叩。」有人用手指輕叩著車窗玻璃。  

  恩榆轉過頭來,是剛才那位工人大叔,她降下車窗。  

  「怎麼了?」  

  「車子熄火了。」  

  「你是要去度假村嗎?」  

  「是啊。」恩榆無奈地看了看前方被雨水吞噬的路面。  

  「別急。」工人大叔安慰她,「你在這裡等一會兒,我們去前面檢查一下壁畫的防水設備,等一會回來,你跟我們一塊走。」  

  也只能這樣了。恩榆感激地點頭,「多謝大叔。」  

  淋雨是避免不了的,在路上有幾個人做伴,總好過一個人被困在這裡。  

  工人大叔擺擺手,向已經走到前面的夥伴追過去。  

  恩榆下意識地回了一下頭。天色陰沈,水霧茫茫,雨幕背後三點黑色的人影轉過街角,消失不見。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百無聊賴。  

  子謙的手機一直不通,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呢?若是看到渾身淋得透濕的自己突然站在他面前,他又會是怎樣的表情?  

  恩榆想像著袁子謙皺緊眉頭,又是責備又是心痛的樣子,被雨水浸濕的心情陡然昂揚明快起來。  

  打開收音機,收聽著固定的音樂節目。聽一個個紅男綠女對著陌生的DJ傾吐心事,她的唇角慢慢上揚,慢慢微笑起來。  

  袁子謙雖然不見得是個好情人,但,他絕對是一個可以讓人放心依靠的好丈夫。跟他在一起,她覺得從未有過的平靜。  

  沒有任何心事,沒有任何負擔。  

  日子雖然難免過得有些無聊,但平安清靜即是福。她並不羨慕文藝小說裡那些驚濤駭浪的愛情。  

  尤其是,在目睹了安心分分合合的情事之後,她更覺得,即使沒有太多甜蜜,但至少沒有痛苦的感情,才是幸福。

  一個節目完結,主持人又在例行說著再見,工人大叔還沒有回頭,難道,他們的工作不太順利嗎?

  桑恩榆凝視著後視鏡裡白茫茫的雨簾,開始有些擔心。  

  他們口中的壁畫,大概是繪在三岔路口對面的那塊礁石上的吧?她還記得,當時子謙因為意外請到了他心目中最敬佩的畫師時,那種得意興奮的神情。  

  那時候,他說什麼?  

  他說:等到壁畫完成之日,他便要在壁畫下面向她求婚。  

  他總是這樣,一步步有計劃、有步驟地規劃著他們的未來,為她構建最完美的藍圖。她不必擔心,沒有猜測,只需要微笑著看他一步一步走過來。  

  子謙。恩榆在心中默默念著他的名字,唇邊有一抹微笑。  

  而她的視線裡也終於出現一道墨綠色的身影。高高的、寬闊的身影映在後視鏡上,墨綠色的雨衣上閃著水光,他滿不在乎地踩著地上積著雨的水潭,腳步不緊不慢,帶著幾分閒散,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裡,看起來,倒有一份特有的灑脫與漫不經心的味道。  

  她不由得對這人升起一股好感。  

  或許是他身上那件墨綠色的雨衣,或許是他那充滿自信和優越感的步伐,讓她覺得幾分親切,幾分熟悉,又有著一股無以名狀的憂慮。  

  那人終於走到了面前,隔著一扇玻璃,他的目光首先看到的不是她,而是後視鏡裡自己的身影。  

  他的目光定了一下,她的心便不由得跳快了一拍。  

  他一定知道,自己在後視鏡裡觀察他。  

第6章(2)

  她的頭垂下去,感覺到有淋漓的水光順著他濃密而略顯淩亂的黑髮,順著他寬大厚實的雨衣,一滴滴、一滴滴地滴下來,淌滿一地。  

  那樣強烈的存在感,陡然讓她覺得車廂裡的空氣充滿了壓力。  

  「啪啪。」他拍著車窗玻璃的動作一點也不溫柔。  

  不像子謙,總是那麼謙和有禮。她想,這人,大概是非常驕傲的吧?  

  她手忙腳亂地降下車窗,「你好!」她的臉上漾著誠懇的笑容。  

  穿著墨綠色雨衣的男人彎下身來,表情有些不耐,「老齊還有點事,他拜託我……」  

  臉上不耐煩的表情凍住了,包括他的聲音,他彎腰的動作,他微微不經意的蹙眉,都在看到她的臉的那一剎那凍結住。  

  只有那雙深如寒潭的眸中光芒流轉,震驚、狂喜、激動、愧疚依次掠過。  

  「桑桑!」好半晌,抖顫的音調從蒼白的唇中逸出,彷彿壓抑許久的呻吟,伴隨著掙扎已久的渴望與欣喜。

  呃?  

  桑桑?  

  他在說什麼?  

  在喊她嗎?他怎麼知道她姓桑?  

  不過,桑桑?  

  很少有人單只用姓來稱呼她,只有安心,喜歡標新立異地叫她阿桑。  

  不過無所謂了,喊什麼都一樣。  

  倒是這個男人的表情,讓她深深迷惑了。  

  她可以肯定,這個人一定見過她,不然,他不會用那樣複雜,那樣深邃的目光看她。但,她卻不記得他。

  她不認識他了!  

  這是金振希在看到她清澈中滿含歉意的眸光時,腦子裡湧現的第一個念頭。  

  那麼陌生的目光,既沒有他所想像的恨,也沒有他所期待的愛。一如春日山中清淺幽長的溪流,平靜緩慢地從他眼底流過,不留任何痕跡。  

  怎麼會這樣?這五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固執又�嗦的小丫頭呢?那個被他欺負了,只會瞪眼睛,總是在他的背後,如一朵驕傲的初開春花,用沈默的目光注視著他的小丫頭呢?去哪裡了?  

  五年的時間,她的外貌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添了些內斂成熟的風韻。眉梢眼角不若從前那樣尖銳易碎,多了些寬厚,磨去了一些鋒芒,退去了執著的外衣。  

  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個平凡安靜的小婦人了。  

  他深深地歎息。  

  五年的時間,他等待著,等她成熟,等她經受得住愛情的甜美與苦澀。同時,也等待著,等著自己成長,等他更瞭解自己,等他更有勇氣、更有擔當,等他們彼此都做好準備,磨平銳角,不會被青澀衝動的愛情挫傷的時候。等那個時候,他將帶著全新的自己,沒有負擔、沒有過去、沒有故事的自己,重新站在她的面前,求得她的諒解,為彼此努力創造一個更容易滋養情感的樂土。  

  誰知,等到他以為塵埃落定之時,卻原來轉頭成空。  

  他居然……  

  成為她的陌路人!  

  恩榆皺眉再皺眉。怔怔地凝望著眼前俊秀沈鬱的男人,望著他原本光華萬千而瞬間黯淡無光的黑色眼眸,心口竟覺得冒名的絞痛,彷彿自己犯了多麼嚴重的錯誤。  

  她不由得舉起手來,那麼突兀地,想要去碰觸他,撫平他的眉心。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別說,他現在對於她來說只是一個陌生人,便是再要好的朋友,那又怎樣?

  僅僅出於對手指上細白的訂婚戒指的忠誠,她就不應該對其他男人做出任何親密的舉動。  

  擡起一半的手頓住了,改為輕拂額前散亂的細發。  

  白金的戒指經水光折射,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霍」地直起身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卻帶不走心中絕望痛楚的感覺。  

  雨絲細細密密地下著,有人說,雨是天空哭泣的淚,那麼,天空天空,請你哭吧,更大聲地哭吧!

  彷彿感應到他心裡的苦痛。雨,下得更大了,夾雜著呼嘯的風聲。遠處,海浪拍打著礁石,一浪蓋過一浪。

  起風了,應該是熱帶氣旋已登陸。  

  他們站在這裡,會有危險。  

  但不知怎的,他站著沒動,恩榆坐在車裡,也沒有動。  

  他們二人,就這樣隔著一扇玻璃窗,靜靜地沈默。  

  唯有收音機裡還在不斷地播放著新的歌曲,纏纏綿綿的女聲在溫柔地傾訴——  

  聽見冬天的離開  

  我在某年某月醒過來,我想我等我期待  

  未來卻不能因此安排,陰天傍晚車窗外  

  未來有一個人在等待,向左向右向前看  

  愛要拐幾個彎才來……  

  事情好像有點脫離掌控。等到他們狼狽地衝進指揮中心的時候,工作人員告訴她,袁總今天回總公司開會,已經提前離開了。  

  子謙已經離開?愣了半天,桑恩榆才消化掉這個信息。  

  不由得有些沮喪,看了看外面愈加陰沈的天。指揮中心的值班室裡,電視機在播報著新聞,呼籲警戒區內的市民關好門窗,不要外出。  

  桑恩榆抱緊手臂,冷得牙齒直打顫。  

  「可以借電話用一下嗎?」她的手機沒電了。  

  值班人員指給她。  

  她撥著袁子謙的電話,仍然不通。沒辦法,只好打給家裡,告訴媽媽她要在度假村住一晚。  

  講電話的時候,她的聲音還是輕快的,無所謂的。  

  然而,在斷線的一剎那,她臉上才現出脆弱的神情。  

  怎麼辦?她現在要去哪?  

  「去我那裡吧。」一直沈默著的金振希突然說道。  

  她嚇了一跳,直覺回身,凍成紫色的嘴唇哆嗦著,「那……那多麻煩。」  

  「不然,你要在這裡站一夜?」他挑眉,語氣不佳。  

  她的身子抖了一下,不知怎的,她有些怕他。覺得他陰沈的目光總帶著令人膽寒的怒意,不知道是在氣著她,還是在氣著自己。  

  「我……我……」她目光梭巡,最後遲疑地定在那位看起來比較和善的工作人員身上。  

  「抱歉哦,」年輕的工作人員靦腆地笑笑,「我男朋友擔心我,他晚上會來……陪我。」  

  「喔。」恩榆失望地咬住嘴唇。  

  那女孩反倒不好意思了,極力說服道:「金先生人很好的,他就住在那邊別墅裡,離這裡不是很遠。沒問題的。」

  聽著她的鼓勵,恩榆偷覷男人一眼。  

  原來,他姓金。  

  恰好,金振希的目光也向她看過來,二人目光撞在一起,她趕緊閃開。  

  然後,便聽到他揶揄的嘲聲,「放心,我不吃生人。」是生冷的生,同時也是陌生的生。  

  她聽了,冷得青白的臉上塗上一抹紅暈,彷彿被人洞悉了心內齷齪的思想。  

  但,懷疑他,不是很正常的嗎?怎麼會讓她覺得慚愧?  

  她遲疑著轉回目光,望定他,她看到自己的身影在他深黑的眸中清晰成型,心裡的勇氣便也在一點一點凝聚成型,「請問,我以前認識你嗎?」  

  話一出口,她便開始後悔。  

  這樣平常的一句話,是她失憶的這一年來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每見到一個可能認識她的人,她便不厭其煩地向他打聽他們認識的過程,她從前說過的一些話語,做過的一些事情,用來慢慢拼湊一個被記憶遺失的自己。  

  然而,這一句話,這一句在常人聽來再普通不過的話語,對他,卻似無啻於最沈重的打擊。  

  她看著他陡然陰鬱下來的目光,後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她結結巴巴地意圖挽回自己的過失,「對不起,一年前我撞了頭,失去了部分記憶。」  

  他眼中一抹情緒,消失得太快,讓她抓不住他的想法。  

  她對他,總是那樣急於討好,那樣無助。  

  然而,為什麼要用「總是」這一個詞呢?  

  她想不通,手指無意識地撫弄著被柔軟的髮絲覆蓋的傷疤。  

  從未有哪一刻,她像現在這樣,渴望瞭解遺失的那部分自己。  

  「怎麼那麼莽撞?」  

  「呃?」她突然意識到他的語氣裡少了一些諷刺的味道,雖然仍然隔著距離,不那麼友善,但還是讓她驚喜地微笑起來。  

  不過——  

  她觸撫著腦後那一小片微微凸起的疤痕,遺憾地說:「就連這個我也不記得了。」  

  他沈默。  

  她趕緊加一句,「不過安心都跟我說了,她說是機場外面的廣告牌突然倒下來,被走在我後面的助手看見了,他推開了我,倒黴的是,我雖然沒有被廣告牌砸到,卻撞上了護欄,看來,是劫數難逃的樣子。」  

  她玩笑似的口吻,讓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他的臉色好難看。  

  是她……又說錯話了嗎?  

  恩榆垂下眼睫,不讓他看到她眼裡的受傷。  

  為什麼,她那麼想要討好他,而他,卻總是那樣冰冷、尖銳地刺傷她?  

  「走吧。」他轉過身去,背對著她。腳步快速地挪動,極力克制著想要安慰她、擁抱她的衝動。  

  那一下,撞得一定很深很痛吧?  

  於是,那樣的痛楚讓她忘了他。  

  她不記得他,無法認同他,那麼,他又能安慰她什麼?  

  他能說: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嗎?  

  他能說:我愛你,我其實很愛你。我用了五年的時間來證明自己愛你,你卻把我忘記,你好殘忍好殘忍。

  他能說嗎?  

  不,他不能。  

  除了接受她賦予他的新身份之外,他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能說。  

  他怕嚇到她,更怕再一次傷害她。  

  五年前的離去,說到底,是自己太懦弱。  

  如果老天要懲罰,那就懲罰他一個人好了。  

  他腳步匆促,彷彿背後有驚雷在追緝著他。  

  而那抹再次投入雨幕中的背影,看起來,卻更加孤單,更加落寞了。讓恩榆忽然有了一股流淚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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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7 13:16:32

第7章(1)

  這裡是度假村的豪華別墅。  

  兩層樓的獨立房子,面海的那面牆採用整面的玻璃設計,再配以高科技遙控的落地窗簾,使人不管站在房子的哪一個角度,都可以看到藍色的大海。  

  只可惜,現在看出去,滿目只餘風雨淒迷。  

  再看看屋內,屋子太大,空曠得彷彿一張嘴,就會產生回音。  

  灰色的石砌地板,純白色的沙發以及銀灰色流線型的傢俱,一律孤零零地站在各自的崗位上,給人一種疏離到近乎冷酷無情的感覺。  

  不應該是這樣子的。恩榆皺眉,總覺得這房間太生硬、太冷清,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反而像是售屋處的樣品房。

  她想,他應該是不喜歡這個樣子的吧?  

  或許改天,她可以把這個想法告訴子謙,讓他幫這個著名畫師換一個住處。說不定,還可以博得他的一些好感。

  「口渴嗎?」  

  恩榆趕緊打住自己的思緒,回頭看金振希。後者捧了一碗熱氣騰騰的可樂,擱在長型餐桌的一端。

  黑得透亮的可樂上飄了兩片切得薄薄的薑片,她怔了一下,擡眼看他。  

  「沒有其他飲料,你隨便喝點。」他漫不經心地說。說完,也不看她一眼,逕自上樓。  

  地板上踩出一條濕漉漉的水印。  

  恩榆看著他背影消失的方向好一會兒,再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乾爽的運動衣,原來,他把她推進盥洗室的時候,自己卻還身著濕衣幫她煮薑片可樂?  

  他怎麼知道她有喝薑片可樂預防感冒的習慣?  

  桑恩榆慢慢地坐了下來,端起瓷碗,想一想,又放下,到廚房裡再拿一個空碗出來,勻了半碗,然後才就著碗口一口一口喝了起來。  

  可樂剛剛喝完,金振希已走下樓來。  

  他的身上換了一套跟她一樣的白色運動衣。  

  看起來是同一個牌子,只是式樣有所不同而已。  

  有人說,喜歡穿同一個牌子的衣服的人,如果不是過於講究,那就一定是過於懶惰,連挑選也覺得費力。

  那麼,眼前這個姓金的畫師到底屬於哪一類呢?  

  桑恩榆的眼睛從碗的邊沿看過去,細細打量著他。  

  他的頭髮剛剛洗過,似乎還帶著一些清水的味道。軟軟的濕發披下來,遮住額頭,比起之前淩亂糾結的樣子,看起來要年輕而且溫順得多。  

  她不由得說:「其實你的樣子一點也不凶啊。」不只是不凶,而且極為英俊。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怕他。其實,他不過是略微有些傲慢而已。嗯,其實也不是傲慢,那只是她的感覺,也可能在別人眼裡,他只是有些獨特,有些與眾不同而已。  

  他——  

  凶嗎?  

  墨黑的眸子透過薄薄的劉海掠過來,只一眼,又收了回去。  

  「今天晚上做飯的歐巴桑不會來,只能委屈你跟我一起吃泡麵了。」也不等她回答,他直接往廚房裡走。

  「金……先生。」  

  他站住腳步,背部有些僵硬。  

  她臉上突然漫過一絲紅,陡然覺得自己的舉動有點突兀,「要不,我來煮吧。」手指握住勻出的那半碗薑片可樂,握得好緊。  

  「不用。」他走進廚房。  

  她慢慢坐了下來。  

  薑片飄在碗裡,還冒著熱氣。她捧起來,喝一口,又一口,慢慢吞嚥,讓那股甜膩的味道從齒間慢慢滑入心間。

  到底,還是沒說啊!  

  金振希背靠著櫥櫃,看電磁爐上的水壺慢慢騰出蒸氣。  

  五年的時間,她變得太多。  

  不只是失憶。  

  剛剛走進來的時候,他並未忽略餐桌上並放著的兩隻小碗,她還是習慣於跟他分食嗎?雖然,他並不喜歡喝甜膩的東西,但,她喜歡。  

  若她喜歡的東西,便會理所當然地逼他接受。  

  不顧他皺眉頻頻,她自有一套說辭。難道,他寧願她迫他接受連她都討厭的東西?比如:蟑螂。  

  她會挑著眉威脅他,「難道你喜歡我拿蟑螂餵你?」  

  那時候,她的思想,單純得只看得到自己的喜或者惡,她從未想過,他究竟喜歡什麼?討厭什麼?

  這些,都不在她的思考範圍之內。  

  然而現在,她的想法遠比五年前要複雜。  

  她懂得了矜持與戒備,在陌生人面前不會口無遮攔地咋咋呼呼,她想到了要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分給他人,卻又不會如當初那樣冒冒失失。  

  他心裡忽悲忽喜。  

  這些,是他一直等待的。  

  他以為,給彼此足夠的時間,他們會做得比當初更好。  

  然而,卻未料到,老天會開一個這樣大的玩笑。  

  沒錯,他們現在的確比五年前更成熟,更能清楚地瞭解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更能給予對方更多的回報,但,他們現在卻缺少了一樣最最重要的東西。  

  他們彼此——  

  不相愛!  

  入夜之後,雨下得更大了,將遠處稀稀落落的燈光淋成寂寞潮濕的朦朧。  

  桑恩榆睡一會兒醒一會兒,聽或疏或密的雨點打在窗戶上的聲音。記憶裡,似乎很久沒有下過這麼綿長這麼急迫的雨了,彷彿在催趕著一些什麼,追魂似的,不休不止。  

  她感覺無聊,似乎又像是煩躁。  

  空氣中,不知為何,有一抹惆悵的感覺。  

  她不由得翻身坐了起來,雙臂抱膝,下巴擱在膝蓋上,一雙清明漆黑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大。  

  她並沒有認床的毛病,不論在何時何地何種地方,只要她睡,就一定能夠睡著,並且天翻地覆,雷打不醒。

  但,今夜,為何她卻總是這樣清醒?  

  側耳傾聽,門外似乎已經沒有了任何動靜。  

  他……已經睡著了嗎?  

  想起今日才見的那名男子,桑恩榆一向平靜的心湖,像被疾風掠過一樣,盪開層層漣漪。  

  她從前,是否見過他?他是否曾活在她的記憶裡?不然,為何他連她吃泡麵時喜歡下多少份量的醬料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對她太熟悉,她卻又對他太過於陌生。  

  到如今,她甚至連他的名字都還弄不清楚。  

  桑恩榆悄悄地下了床,光著腳,將門拉開一道縫。走廊上亮著一盞睡眠燈,橘黃色的暖光打在對面那扇緊閉的房門上。  

  她怔怔地站了一會兒,才折轉下樓,想要倒一杯冰水。  

  這時,一道清脆的電話鈴聲撕裂雨幕,劃入耳膜,攪動了四面沈穩的氣流。  

  桑恩榆站在樓梯口,一下子驚得慌了,瞪著樓下黑漆漆的客廳,彷彿那裡臥伏著一隻怪獸。  

  「喀。」輕輕一聲,金振希拉開房門,看到站在樓梯口的桑恩榆,表情有一絲詫異。  

  「對……對不起。」她慌忙說,彷彿打擾了他睡眠的那個罪魁禍首是她一樣。  

  他皺眉,看著她的目光清亮得像根本沒有睡著過。  

  她心頭微微一跳。  

  他已走過她的身邊。接著,擾人的電話鈴聲終於止歇了。  

  他接起電話,聲音好輕好柔,像是怕碰碎了什麼似的,「小賢?」  

  電話那頭的女子細細碎碎地笑了起來,「答對了,可惜沒有獎勵。」  

  他的目光似乎從她身上掠過,但燈光太暗,或許是她的錯覺。桑恩榆站在樓梯口,一時遲疑了,不知道自己是該轉身迴避呢?還是繼續下樓喝水?  

  但若這時候轉身回房,不顯得太過突兀嗎?怎麼解釋這麼晚了她還站在這裡?  

  如此想著,她便快步走下樓來,走進廚房,「啪」的一聲開了大燈。  

  金振希有些苦澀地笑,「這麼晚了,你還沒睡?」  

  「白天睡很多,現在睡不著,你不會是怪我打擾了你吧?」尹真賢敏感地問。  

  「怎麼會?我還沒有睡呢。」  

  桑恩榆一口氣喝下整杯冰水。原來,他不是像她一樣失眠,是在等電話哪。擱下水杯,又快步走上樓來,感覺像在逃難。她是不想窺探別人的隱私的啊!  

  但,偏偏他說的每一句,還是不經意地衝進她的耳朵,「最近幾天都在下雨,進度快不了。」  

  她聽到他在向對方解釋。  

  「那……你不是還沒有見到她?」尹真賢問。  

  她記得他離開韓國的時候曾經說過,他要等完成壁畫之後再去找那個女孩,將她帶到壁畫之前,把自己精心準備的幸福送至她的面前。  

  那麼費盡心力的準備與籌劃,那麼漫長的等待與思念,她羨慕,卻更嫉妒,她嫉妒那個女孩,幸福太滿,她一定會承受不起。  

  「嗯哼。」  

  他的聲音含糊不清,但尹真賢卻聰明地沒有再問。  

  振希哥的個性,她很瞭解,他喜歡把心事往肚子裡藏,越是掛在臉上能讓你看見的,反而越不是他的真心。

  就比如,他對她的遷就以及關心。  

  那些,都只是他必須做卻未必真心想做的事情,而他真正想做的,她卻可能永遠也無法企及。可惜,她用了五年的時間才讓自己慢慢接受這個事實。  

  「耐性真差,說這麼兩句就開始哼鼻音打發人家了?」她皺起鼻子撒嬌地鬧他。  

  「不是。」金振希整個人向後靠,靠進沙發裡,「是怕你說太多話,情緒太興奮,晚上更加睡不著。」

  他的眼睛掃向樓梯。可惜,從這裡還是不能看到走廊上面的動靜。  

  不知道桑恩榆睡了沒有?她有沒有聽到他和真賢的對話?  

  這麼一閃神,尹真賢那邊又說了些什麼,他沒有聽見。  

  真賢便歎,「好了好了,不打擾你了,大忙人。」  

  明知道不應該,他還是忍不住鬆了口氣。並不是他不耐煩應付她,而是,此刻,他的心神魂魄全部在別處。

  緩緩步上樓梯,客房的門已經關上了。他怔怔地瞧了那扇門好一會兒,有些東西隔久了再重逢,會有很生疏的一種依戀。  

  但他其實弄不清楚……  

  就這樣,他和她,到底算不算——  

  重逢?  

第7章(2)

  第二天一大早,擾人的門鈴聲驚醒了初初沈入的美夢。  

  桑恩榆翻一個身,不理它。但,老媽不知道怎麼搞的,還不去開門,對方又執拗得很,鈴聲一直吵,吵個不停。想隨它去吵,但實在吵死人了。  

  煩死了!她翻身坐起,揉了揉散亂的長髮。鈴聲還在持續,而且一聲比一聲急,她只好光著腳跳下床來,拉開房門,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糟!呵欠打到一半,她一手摀住嘴巴吞了回去。  

  不是在家裡!  

  昨夜的記憶一點一點在睡得昏沈的腦子裡慢慢回籠,她快速掉轉頭去,深呼吸,再轉回頭來,望著對面跟她同時開門的男人,微笑,「早上好。」  

  金振希隱去眸子裡一掠而過的笑意,一邊下樓一邊漫不經心地說:「不是火警,應該還來得及穿鞋。」

  燥熱的感覺一下子從頭頂竄入冰涼的腳心。她退了幾步,瓜子臉一片暈紅。  

  這時候,擾人的鈴聲終於止住了,有人嘰嘰喳喳地跳進門來。  

  她下意識地皺眉,這人,私生活也太不檢點了吧?半夜有相思熱線,一大早還有早安甜點。  

  這個念頭才閃過,她已經意識到,不對,這個聲音……  

  她一下子衝了出去,正撞上迎面而來的那個窈窕身影。嗯,不,應該說不太窈窕的身影。  

  「安心?你沒事吧?」趕緊將被撞的女子拉起來,心中的驚疑暫時被關心所代替。  

  安心「哼哼」兩聲,「我死不要緊,你小心撞壞了你的乾兒子。」  

  桑恩榆笑起來,「還知道損人,那就是沒事啦?」  

  「我是沒什麼事啦,不過有個人可事大得很!」安心笑嘻嘻地勾住她的脖子,使她朝下看。  

  她首先看到的是雙手抱臂,斜靠在門邊的金振希。他的目光並沒有朝這邊瞧過來,彷彿對這些陌生人團聚的戲碼感覺很無聊的樣子。  

  然後,她才看到站在客廳中央,因匆匆行色而顯得有些狼狽的袁子謙。  

  「子謙?」  

  袁子謙在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之後,三步並作兩步,直衝上樓梯。安心嚇得趕緊鬆手,下一秒,恩榆已被他緊緊地擁在了懷裡。  

  擁得那樣緊,讓她有一些感動的昏眩。  

  「對不起。」她聲音低低地說。  

  「傻瓜,幹嗎說對不起?」他揉揉她淩亂的發,「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應該開著手機的,以後,我保證,不會再讓你找不著我。」  

  不會再讓你找不著我。很久以前,她似乎期待過這樣的話語,但,不能確定。心裡有種酸酸脹脹的感覺,彷彿是遲了,那一句遲到的誓言。  

  悵然若失!她的眼眶便沒來由地紅了。  

  「哎呀,別肉麻兮兮的啦。」安心誇張地搓著手臂。  

  恩榆臉一紅,輕輕掙出他的懷抱。眼角餘光驀然撞上一雙深邃的黑眸,心裡一空,陡然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

  「振希,謝謝你。」袁子謙已經挽起她的手臂,一直將她帶到那雙眼眸的前面。  

  「不用謝,我帶她回家並不因為她是你的什麼人。」他眼中的丁點波瀾一瞬消失。  

  袁子謙爽朗地大笑,「你呀,就算有功也不肯受祿,何況是這些事情?不過,我還是要謝你,你幫我照顧恩榆,這比什麼都要令我感激。」  

  「他再幫你畫一幅壁畫呢?」安心插嘴進來。  

  「就算是十幅,也沒有恩榆的安全來得重要。」  

  「哈!要你這個工作狂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們阿桑可真不簡單哪!」  

  袁子謙又說了些什麼,恩榆完全聽不清。她垂著眼,眼睛盯著自己打著赤腳的腳尖。  

  冰涼。  

  這是此刻唯一的感覺。  

  被雨水洗過一夜的天空無比蔚藍,空氣潮濕而清冷。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沙啞的歌聲在耳邊迴盪。

  安心坐在這個精緻餐廳的一隅,一刻也不曾安靜。  

  「看!我就是要第一時間給你看這個,才不辭辛苦長途跋涉地跟來這裡的。」安心寶貝得跟什麼似的,從手提袋裡掏出一張相片。  

  恩榆拿在手裡,左看,右看,「這是什麼?」  

  安心哇哇大叫,「這是你的乾兒子啊,你怎麼可以說出這麼無情的話語,他聽了會傷心的。」  

  原來,是一張B超圖。根本還未成型,照片裡只是一片模糊的黑。  

  恩榆抿著唇笑起來,「原來你不是擔心我?」  

  「哼!」安心一把搶過照片,「你有什麼好擔心的,這裡又不是沒人居住的原始森林,你也不是白癡弱智,只有他啊,才會拿你當寶貝一樣,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裡怕飛了。」  

  捧著咖啡喝的桑恩榆不小心被嗆到,立刻咳起來,咖啡噴了出去。  

  噴到對面的子謙身上,下雨似的。  

  「對、對不起。」她漲紅了臉,好不容易發出聲。  

  「要不要喝口水?」袁子謙反倒先關心她。  

  「不用了。」她十分抱歉,趕緊抽了面紙遞給他,「你先擦擦吧。」  

  他微笑起來,「沒關係,我去下洗手間。」他很有風度地站起來。  

  她懊惱地咬住唇。真是的,在他面前,她為什麼總是這樣魯莽幼稚?而他,卻又總是這樣,體貼、溫柔,容忍她所有的任性和過錯。  

  就像安心常說的,她,桑恩榆,何德何能,竟能找到這樣的好男人?  

  「不必總說對不起。」  

  咦?她霍然轉頭,瞪大眼看著右手邊的金振希。  

  後者慢條斯理地吃著他的牛腩飯。從袁子謙提議四個人一起到這裡來吃早餐開始,他似乎就沒有主動開口說過話。

  如果不是子謙一直拿公事來撬他的嘴巴,她懷疑他會一直沈默下去。  

  然而,這刻他又為何說出這樣的話語?是善意的提醒?還是惡意的嘲弄?  

  她瞪視著他,從他的表情上卻看不出任何端倪。  

  接口的反倒是安心,「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金振希有片刻的詫然,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恩榆的身上停頓了三秒,然後才迎視著安心探究的眼神,聳聳肩,「可能你記錯了。」  

  「怎麼會?我肯定在哪裡見過你,是不是阿桑?」她問出口了,才猛然想起來,「算了,問你也是白問。」

  「其實……」桑恩榆不能確定地停頓了下,好一會兒,剛要開口說什麼,袁子謙已折返回來。  

  「振希,剛剛維修部打電話來說,木屋可能進了水,需要修理,你現在要不要過去看看?」話音還未落,金振希已經站了起來。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袁子謙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回過頭,抱歉地說,「恩榆,度假村那邊的工程受到熱帶氣旋的影響,很多地方都需要修補,我去看看就回來,你吃完了,陪安心四處走走好嗎?」  

  「不用擔心我們,」恩榆綻開最最純粹的笑容,「待會兒我打電話請修車廠的工人去看看車子,問題應該不大,我可以自己開車回家。」  

  「這樣……」袁子謙遲疑著,似是不太放心。  

  「別婆婆媽媽的啦,有我在沒人敢吃掉你的未婚妻。」安心受不了地翻白眼。  

  子謙只好無奈地笑笑,「那,你們小心。」  

  恩榆微笑著擺擺手。  

  眼看著金振希和袁子謙一前一後走出餐廳的背影,安心巨鬱悶地說:「真搞不懂你們兩個,他怎麼就能那麼黏糊?你怎麼就能這麼無動於衷?」  

  「無動於衷?」她有嗎?  

  她不是早已被子謙感動?她不是正在非常努力地予以回報嗎?要不然,她怎麼會在颱風天裡急忙忙地趕這麼遠的路?

  但冥冥之中,上帝做這樣的安排,難道僅僅只是為了讓他們彼此錯過?  

  「安心……」  

  「嗯?」安心挑著盤裡的一根青菜,左右為難。吃?還是不吃?她討厭吃青菜,但,肚子裡的寶寶可能需要。

  「你是不是——」恩榆停頓一下,「你仔細想想——是不是真見過金振希?」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她懷疑地瞄一眼桑恩榆,「你問這個幹什麼?」  

  「因為……」恩榆歎氣,「我好像開始有點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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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7 13:17:31

第8章(1)

  沿海大道59號。  

  桑恩榆默默念著這幾個字。  

  很奇怪,她並沒有去過這個地方,但,偏偏,這七個字的排列組合卻好似在她腦子裡重複又重複地出現過無數次一樣。  

  那麼熟悉,根深蒂固。  

  這一次,因為拍廣告的需要,她想在度假村裡找一間浪漫溫馨且具有自然風味的原木小屋。然而,子謙告訴她,像這樣的屋子現如今只獨獨保留了一幢。  

  並且,屋主還另有其人。  

  聽說,那個人脾氣古怪,對這間屋子又寶貝得什麼似的,大概不會輕易出借。她便也想過要放棄,但在聽到屋主的名字之後,那一瞬間,卻不知怎的,一顆猶豫不決的心陡然變得那麼熱忱與強硬。  

  一座那麼古老又是那樣的破敗老舊的房子,如何能牽引出迢迢重洋之外的一個人那麼強烈的感情?

  這不正是她在廣告創意中所要營造出來的一種即使模糊了時間,模糊了空間,卻無法模糊情感的氛圍嗎?

  她要去,她一定要去看看那間屋子,說服屋子的主人,她相信,她一定可以在那裡拍出那種遙遠時空的想念。

  於是,她帶著莫大的決心與毅力,踏上了剛剛修整過的沿海大道。  

  工程已進入尾聲,裝飾材料混合著油漆的氣味飄散在空中,不太好聞,她微微屏住了呼吸。  

  高跟鞋踩踏在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滴答滴答聲。  

  像是她的心跳。  

  愈接近59號,愈清脆、愈緩慢……  

  近了,再近了……在一排歐式風味極濃的小洋樓之間,她看到了那座孤零零的小木屋。靜靜地浮在岸邊,好像隨時會被潮起潮落所吞噬似的。  

  心臟不由得揪緊了。  

  不用仔細尋找,她轉過木屋,已見到懸掛在屋外的紅色鐵梯。  

  梯子已經�跡斑駁,奇怪的是,金振希為何不重新修葺?  

  桑恩榆小心翼翼地拾級而上。  

  非得小心不可,不然,她踩著高跟鞋的腳一定會在鐵梯的某一級踏空。  

  她不由得皺眉,難怪子謙一聽說她要借屋子拍廣告便直搖頭。看來,就算主人肯借,這間屋子怕也承受不住過多的熱鬧吧?  

  它亙古地立在這裡,彷彿只為向世人展示它的寂寞和憂傷。  

  一時想得出神,不料梯子陡然一個搖晃,恩榆趕緊抓住扶手,「啊喲」一聲,抓了滿手鐵�。  

  正自懊惱,腳下卻突然有個聲音涼涼地問:「你來做什麼?」  

  她從扶梯邊緣看下去,一身休閒裝的金振希站在梯下,揚眉靜凝著她。他的手上拿著修理工具,看來,剛剛他就在屋子下面。  

  她沒看見他,但,她的激動和遲疑是否都被他看在眼裡?  

  無從得知。  

  白皙秀氣的臉蛋一點一點泛上紅暈。奇怪,在他的面前,她很容易羞赧。  

  而她,本不是那麼面皮薄的女子。  

  「呃,上一次謝謝你。」  

  她臉上表情細微的變化映在他的眸裡,他用力閉了閉眼睛,彷彿是被海風吹得生疼的樣子。  

  「袁子謙已經謝過了。」  

  「那不一樣。」  

  他不語。  

  她有些窘,覺得自己話出口得太快,但她心裡的確是那麼想的,袁子謙並不能代表她自己。  

  但顯然,他無意糾纏於這個話題。  

  「其實……」她兩隻手抓住一側的扶梯,身子彎下來一點,「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這裡離海更近,海風將空氣裡的異味吹散開去,但,她仍然覺得呼吸不暢,彷彿有什麼壓在氣管裡。  

  「什麼事?」  

  還好,他並沒有一口回絕,還有斡旋的餘地。  

  恩榆輕輕舒了一口氣。看來,他和資料上面顯示的那個天才少年並不完全相同。  

  在網上收集了一整晚的資料,她自認對他已經有所瞭解。  

  他,金振希,十三歲在國際比賽上獲得第一個獎項,十五歲赴巴黎留學,十六歲在日本東京舉辦個人畫展,十七歲的時候,他個人所獲得的國際各項比賽的獎盃已達五十餘座,到二十歲那一年更是以勢如破竹之姿過關斬將,摘得法國巴黎學院「費裡翁」大獎以及法蘭西學院繪畫大獎兩座金盃。  

  這樣的男人,少年得志、春風得意,驕傲是理所當然的,她只是想不通,這樣一個人,為何會跨海渡洋地來到中國的一座海濱小城,接受一家小小度假村的禮聘?  

  而且,他所提出來的報酬居然僅僅只是這間毫不起眼的原木小屋。  

  好吧,她承認,這間屋子的確有其獨特之處,但,也並非獨一無二。她相信,在全國各地的各處海灣,一定還有與此同樣的木屋。  

  所以——  

  「我能先請問一下,你是第一次來中國嗎?」她的困惑脫口而出。  

  他的面皮微微一僵,上揚的眸子射出兩道銳利的眸光,彷彿想要把她射穿一樣,「這與你有關嗎?」

  「呃,不是。」她只是好奇。  

  他再度沈默。  

  她尷尬地賠著笑臉。  

  這樣持續了五分鐘之久,她突然變臉驚呼:「哎呀!」  

  他一驚,手中工具掉落在地,人已衝上三格樓梯。  

  她卻只是懊喪地拍手,手上全是紅色的鐵�,白毛衣的下擺和前襟都蹭上了暗紅的顏色。用手一拍,紅漬擴大,她哀號著跺腳連連。  

  「不要動!」他好笑又好氣。  

  還是提醒得慢了一拍,高高的鞋跟卡在梯間縫隙裡,糟!  拐了腳!  刺痛陣陣鑽心。  偏腳又卡在鞋裡,  擡不出來。  

  她整個人定住了,姿勢怪異。痛得冷汗直冒,哭又哭不出來。  

  「你怎麼樣?忍住,痛一下就好。」他蹲下身子,打量著鞋跟被卡住的地方。  

  她微微愣了一下,從不覺得他的聲音聽起來也可以這麼溫柔。彷彿春風熨過她起褶的心。  

  這麼一恍神間,他的手握住她光潔的小腿,跟她想像的一樣,他有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指腹柔軟,被他握住的肌膚燙得像著了火,火勢迅速蔓延,她臉紅心跳,耳朵眼裡麻癢得好像有無數螞蟻在咬。  

  那一剎,她忘了疼痛,忙不叠地抽腳。  

  「唉啊——」一聲慘嚎。  

  恩榆站立不穩,上半身朝扶欄外面摔下去,腳卻還卡在樓梯裡面。  

  她嚇得臉色慘白。這下,完蛋了,不落個身首異處,起碼也是個腳踝脫臼。反應慢半拍,已經有一雙手臂橫伸過來托住了她的身子。  

  「你不要命了!」一聲怒吼。  

  她眨眨眼,嚇得錯亂的心臟還未歸位,又被他吼得急跳起來。  

  「我……我……」  

  他到底心軟,不忍繼續苛責,哼一聲,斂去眸底急怒之下噴出的烈焰。  

  「站好了不要動。」  

  桑恩榆不敢再動,直愣愣地站著。  

  他皺眉,「扶住我的肩膀。」命令的語氣。  

  她遲疑了一下,自己的手上滿是鐵�,「呃,我抓住欄杆就好。」兩隻手從背後緊緊抓住欄杆。  

  他抿了抿嘴角,抿得好不是滋味。繼續蹲低身子,他的手重新握住了她的腿。  

  她心裡一顫,轉過臉去。  

  他的手掌慢慢下移,移到她皎白纖細的腳踝上,她的心頓時揪住了。  

  金振希深吸口氣,用力——  

  腳鞋分離!  

  呼——恩榆身子一軟,順著欄杆滑坐下來。  

  高跟皮鞋「啪」的一聲從懸空的鐵梯下面掉落在地,鞋面已經扭曲得不成樣子了。  

  「你以為這裡是走秀舞台嗎?還穿高跟鞋?」  

  她不說話,只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金振希暗暗有些著惱,站在陌生人的立場,他對她是不是有些緊張過頭了?  

  「家裡沒有藥,我送你去醫院吧。」他轉過身子,蹲在她身前。  

  「我……」她深吸一口氣,「可以自己走。」  

  他並不堅持,下樓撿了鞋子,再退回來,慢慢套在她的腳上,然後,將她的手拉過來搭在自己肩上,騰出一隻手扶住她的腰,「走吧。」  

  她身子一緊,心跳得飛快。趕緊低下臉,怕他看到她的失態。  

  細若蚊蠅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道:「謝謝你。」  

  他聽見了,卻好像沒有聽見,臉上的表情波瀾不興。她忽然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  

  慢吞吞地站起來,不得已將大半個身子掛在他的身上,一股混合著煙草與油彩味道的男性氣息撲鼻而來,她深深吸嗅了一口。久違了啊,她的畫筆,她的顏料。  

  「你幹嗎?」  

  「嗯?」她慌忙睜開眼,正對上他若有所思的黑眸。  

  她漲紅了臉,羞愧欲死,「我……你、你大概不知道,我以前也是學畫畫的。」  

  「那又怎樣?」  

  「你……的身上有油彩的味道。」  

  她結結巴巴地說完,他「哼」一聲,臉色陡然變得極差。  

  恩榆咬住下唇。她知道,她說錯話了,就像醫生最討厭人家說他身上有藥水的味道一樣,畫家應該也不喜歡別人說他身上有油彩異味吧?  

  但她不敢說,她其實好喜歡、好喜歡。  

  一路上,空氣裡瀰漫著異樣的沈默。  

  有好幾次,她想說些什麼,都被他幾近嚴肅的面部表情給逼退了回去。  

  她隨著他慢吞吞地往前走。  

  他的手還扶在她的腰間,她的頭靠著他寬厚的肩膀,他握住自己手臂的那一隻手,白淨細膩,指骨修長。她盯著他的手指,那一剎,她真慶幸他握住的不是她的手,因為,她的掌心裡已佈滿綿密的汗珠。  

  從醫院出來之後,她原以為,他責任已盡,最多是打個電話讓子謙來接她,沒想到,他仍然會耐心地扶著她坐上環村小巴。  

  「你現在一定沒有心情繼續參觀木屋了吧?」在漫長的沈默之後,突然聽他說出這樣的話語,不能不說讓她受寵若驚。  

  她提著那只受傷的腳,眼睛發亮,「這麼說,你答應借給我們了?」  

  他的眼神彷彿被她目光裡的灼熱燙傷一樣,飛快地閃了開去,「你要用便用,談不上說借。」  

  「要的要的,我們會付給你合理的租金。」她喜形於色。  

  「哼。你很有錢是不是?」  

  她不知道哪裡戳著了他的痛處,「我知道你不稀罕錢,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我的謝意。錢雖不是最好的表達方式,但是,它最直接。」  

  「你是怕欠我什麼,對不對?」他轉頭望著她,深黑的瞳眸咄咄逼人。  

第8章(2)

  她往後退了一下,使自己深陷於小巴的座椅之內,「我只是……」她只是急於想要向他示好罷了。

  但,她能怎麼說呢?  

  她能說,她見到他的第一眼,就對他抱有好感嗎?  

  她能說,她對他有種莫名熟悉的感覺,就好像他們很久很久之前曾經見過?  

  她還能說,她不樂見他眼中總是一閃而逝的受傷的表情,她急於想要撫平它,卻總感到力不從心嗎?

  這些,她能說嗎?能嗎?  

  她深深地歎一口氣,「你可以告訴我,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我一定會盡力為你做到。」  

  她迎上他的目光,那目中光華流轉,瞬息萬變。她有些失神,不是因為他眸底無可隱藏的掙扎與疲憊,而是那對幽深的瞳眸似流沙遊移,令人深陷,遭遇沒頂之災。  

  「從小,我有個習慣,不去醫院。生再大的病我也不去醫院,你知道為什麼嗎?」他啞著嗓子問。

  她怔住了,半晌,才緩緩搖了搖頭。  

  他眼中的譏誚顯而易見,「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曾經有人對我說,醫院是不可以隨便進的,進去一次,你就會再去第二次,然後是第三次,第四次,直至死亡。」  

  額際一陣冰涼,彷彿沁出細密的汗珠。她覺得他說這話時的語氣,有著一股宿命的悲涼。  

  「那是一定的啦,有誰這一輩子都不會去醫院的?」她晃一晃自己的傷腳,語帶輕鬆。  

  他揚了揚眉,那股讓人不舒服的譏誚從嘴角一直爬,爬到眉梢,「剛才那座小診所,你去過幾次?」

  這根本不是問題,但桑恩榆還是認真地想了想,才篤定地道:「一次。」  

  她哪有那麼倒黴?像這樣的突發狀況,一次就已足夠。  

  他深黑的眸子眨了眨,身子慢慢向後靠,離她遠一點,再遠一點,然後,眼睛望著窗外,毫無顧忌地笑了起來,「才一次啊……」  

  恩榆瞪著他。她想起來,這次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笑,而且是毫無形象可言的大笑,但,她卻一點也沒有想笑的心情。

  因為那笑,非常的誇張、寂寞。像是有無法釋懷的言語,不能說,哽在喉嚨裡,只能一笑而過。  

  為什麼呢?她到底說錯了什麼?  

  她的心思千回百轉,他已用帶笑的眸子掃過來,「可是……我已經去過很多次了呢。」他突然說。

  她的心提了一下,掉在空中。他、已經去過很多次醫院了?  

  「如果……」她垂下眼睫,有些話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你當……你還當子謙是朋友的話……」  

  「怎樣呢?」他打斷她。  

  她吸一口氣,是的,袁子謙,子謙應該可以照顧他的,「中國不是有句老話嗎?在家靠親人,出外靠朋友……」

  「朋友?」他再次打斷她好不容易擠出來的話語,「你以為我說這些話的意思,是希望博取你的同情嗎?」

  深黑的眸子不變,她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但,她知道他生氣了,他原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  

  「我只是……只是……」擔心他,為他而心痛呀。雖然,這些擔心和心痛,都來得那麼突兀,那麼不合時宜。可她,管不住她的心。  

  「你只是覺得,袁子謙是萬能的。對不對?」他終於說了。在她的面前,袁子謙這三個字,是他深心裡的禁忌。然而,這一刻,他顧不了,他顧不了自己的心還在隱隱作痛,顧不了自己的語氣,像喝了一罈陳年老醋。他只是想知道,在她的心裡,到底是被埋葬掉的過去重要,還是如今抓在手裡的真實重要?  

  「我並沒有這樣想。」桑恩榆緊張得胃痛,她的手緊緊抓住車墊,指骨泛白,「我只是覺得,你一個人在外面,有個人照顧比較好。」  

  「你認為那個人應該是袁子謙?」  

  抵靠住車座的後背濕了一大片,她不知道她到底在緊張什麼?他問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彷彿都是一個咒語,將她緊緊箍住,動彈不得。  

  這是從未有過,從未有過的……感覺。  

  「我以為你跟他是朋友。」兩個人年齡相當,同樣出色,又共事數月,應該很容易建立起友誼。更何況,除了袁子謙之外,他似乎沒有更恰當的朋友。  

  這並不是她想當然,而是,她無意中聽到度假村員工的閒談得知的,他應該是習慣於獨來獨往的一個人。

  「你以為?你以為我缺少朋友?」當他說著朋友這兩個字的時候,神情依舊不變,漆黑的瞳眸卻流露出極端的嘲諷跟無奈。  

  恩榆詫異,「你在中國還有朋友?」  

  他看著她,沈默不語。半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問出一句話語,「是不是,失去了四年的記憶,你才會覺得更快樂更幸福?」  

  呃?剛剛他們明明談論的是他呀,怎麼一下子轉到她的身上?而且,他一開口居然就說得那麼坦白直接,像多年未見的好友一樣,讓她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  

  「那個……其實不由得我選擇。」她訕訕地笑,說著模稜兩可的話語。  

  金振希輕輕歎了一口氣,撫額,似是自嘲的樣子,「我多傻,既然沒有人肯告訴你,那一定是他覺得失憶對你來說,才是最好的。」  

  「誰?誰這麼覺得?」  

  「沒有,是我這麼覺得。」他含糊地笑。  

  她有些惱火,「你是不是有什麼秘密瞞著我?」多可疑,這人說的每一句話好似都針對她,像她欠了他什麼?

  「什麼秘密可以瞞人一輩子?」他輕誚地笑,「除非你自己拒絕想起。」  

  他慢慢笑,慢慢轉頭,避開她多疑的目光,望著車窗外飛掠而過的一片新興休閒區。  

  她不讓他敷衍,一把扯過他的肩膀,四目相對,她目光澄澈,他眼神深邃,有秘密的那個人是他,一定是他。

  只是,他的秘密為何她亟欲知曉?  

  那些秘密,又與她有何相關?  

  「如果是你……」她微微喘著氣,不知道是用力過大,碰到了傷口,還是,太過緊張,揪緊了心臟,以至於呼吸有些沈重?「如果是你,失憶了,一次事故讓你失去了記憶,你怎麼想也想不起,你會怎麼做?嗯?你會如何?」

  她纖白的手指握住他的肩,嘴唇抖啊抖著,像是說出這些話用了好大的力氣。  

  是的,這些話,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母親沒有、哥哥沒有、安心沒有,子謙更沒有。在他們面前,她從來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過是四年的記憶,失去也便失去了,沒必要呼天搶地。  

  既然那些記憶選擇棄她而去,那便去了吧。  

  有人失了腿,失了眼,不是照樣活得快活?  

  她何必……何必徒自惹人擔心?  

  他看著她,眼眸斂深,她大概沒有意識到,她的急切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她靠他那樣近,她重濁的呼吸交錯著他的呼吸,他的心跳抑止不住地擂起鼓來。  

  她,是否能夠聽見?  

  「如果是你,你會怎樣?」她臉色蒼白,眼眸噴火。她不放過他,該死的男人!為什麼他要直直戳中她的痛處。

  她隱藏得多辛苦,他為什麼要撕裂她的傷口?  

  失憶並不是她的選擇,如果可能,她也想要完整的人生。  

  為什麼?他要用一種譴責又痛苦的目光看著她?  

  「如果是我……」他身子僵硬,必須要用很大的自制力,才能控制住自己想要擁抱她的衝動,「如果是我……」

  他的眼睛瞇起來,如果是他,如果他是遺忘的那一個,那麼,現在這樣猶豫痛苦,被說與不說掙扎拉扯的人,是她,就會是她!  

  「我很慶幸,不是我!」  

  他很慶幸?那麼,是她很不幸了?  

  沒有人會這樣說話,沒有人會對一個瞎子或者聾子說,我很慶幸瞎眼聾耳的那個人不是我!  

  多荒謬!  

  這人……  

  恩榆用力握住他的肩,目光狠狠瞪著金振希映著薄光而顯得深沈的眼,他怎麼可以這麼說?怎麼可以?

  「如果這刻發生海難,你會不會跟我在一起?」  

  「洋鬼子,你說錯了,病痛是可以忍的。唯有咳嗽和愛不能忍耐。」  

  ……  

  腦子裡飛快閃過零碎片語。  

  怎麼回事?她什麼時候對金振希說過這樣的話語?  

  閉上眼睛用力想,再用力……彷彿有什麼東西閃電般穿過她的腦海……  

  「啊!」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猛然襲來,恩榆抱住自己的頭,「好痛!」  

  「桑桑!」金振希趕緊摟住她抖顫的身子,「對不起!對不起!不要再想了!不要想!」他聲音急切,可撫摩著她黑髮的手卻始終保持溫柔。  

  小巴「嘎」的一聲停住了,車門打開,有人急匆匆地跳上車來。  

  「小榆?」袁子謙三步並作兩步衝到恩榆面前。  

  「小榆你不要嚇我,你怎麼了?」有人在醫院門口看到恩榆,給他打了電話。他一路趕去醫院,又從醫院追過來,那麼巧讓他看到她發病的樣子,「不要怕哦,我在這裡,在這裡。」  

  他從金振希懷裡接過恩榆,輕輕拍撫著她。  

  金振希懷裡陡然一空,心霎時缺掉一半,空得像跟清冷的機場候機室一樣。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8-7 13:18:28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2-8-7 13:19 編輯

第9章(1)

  「大哥。」桑爾棠的房門開著,恩榆站在門口,輕叩了下門。  

  爾棠一驚,本能地將手裡的東西藏在身後。  

  「是我啦,你慌什麼?」恩榆走進來,順手關上門。  

  爾棠輕輕籲出一口氣,將手裡的東西塞進抽屜裡,然後才面對著自己的妹妹,笑問:「怎麼了?睡不著?」

  「你不也一樣?」她朝著關好的抽屜努努嘴。  

  爾棠不著痕跡地岔開話題,「你今天怎麼了?讓子謙嚇成那樣?」  

  恩榆有些不自在地紅了臉,子謙對她的好,每個人都看在眼裡,正因為如此,她才倍感壓力。  

  「其實也沒什麼,」她背靠著書桌,站在大哥面前,「我好像是記起一點什麼來了。」  

  「哦?你想起什麼了?」爾棠雙手抱胸,饒有興趣地看著恩榆。  

  大哥不像是有什麼不想讓她知道的樣子。她在心裡輕輕歎了一口氣,才慢慢斟酌著字句說:「我好像認識一個人。」

  爾棠嘴角勾笑,「是不是終於記起怎麼認識子謙的?」  

  「大哥。」恩榆蹲低身子,直視著坐在椅子上一臉滿不在乎的桑爾棠,秀眉微蹙,「你是我的哥哥,為什麼你不努力幫我尋回記憶?」  

  笑容僵在唇邊,桑爾棠審視著恩榆困悶的臉,良久,才道:「我以為,如果你已經選擇遺忘,就不要強行讓你記起。」  

  「不是我自己的選擇,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要這麼說?不是我選擇了遺忘,而是遺忘選擇了我。」她也是受害者知不知道?  

  「不要那麼激動,恩榆。」爾棠站起身來,雙手按住桑恩榆的肩膀,將她輕輕按坐在沙發上,「我去幫你倒一杯水。」  

  「別走,大哥。」恩榆抓住爾棠的手,「我需要你的幫助。」  

  爾棠輕歎一聲,蹲低身子,將恩榆的手按放在膝蓋上,「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你執意要尋回記憶,但,你不覺得,如果這一切都需要別人來告訴你,你又怎麼才能分清,那只是一個故事?還是你自身的經歷?」  

  一個故事!她所要追尋的過去,難道僅僅只是一個故事?  

  「不是的,大哥,我覺得……我有一種感覺,我可能遺忘了一個最重要的人。」桑恩榆微微傾出身子,眼睛裡彷彿裹著一團火,四處竄掠,尋不到出口。  

  桑爾棠臉龐微側,避開那團燃燒的火焰,「對你來說,最重要的人難道不是子謙嗎?」  

  失望的情緒狠狠攫住了桑恩榆,她原本不信,她不相信最最可親的大哥也會隱瞞自己。手指慢慢滑脫出爾棠的掌心,笑容裡微帶些苦澀,「你不會告訴我,你不認識金振希這個人吧?」  

  擱在膝蓋上的手抖了一抖,「你怎麼知道振希?」  

  「他現在在度假村裡畫壁畫,你不知道嗎?」  

  勉強維持的鎮定徹底打破,桑爾棠驚跳起來,「你說什麼?那小子現在在A市?」他還有臉出現?

  「你為什麼那麼激動?」  

  還要再裝嗎?還需要偽裝嗎?「你見過他?他跟你說過什麼?」有些小得意,有些小嬉皮的桑爾棠從未像此刻這樣失控過。  

  「他說了,他什麼都說了。」桑恩榆穩住身子,慢吞吞地說。  

  「他說了?他跟你說了為什麼一去五年毫無音訊?他跟你說了他離開的時候是怎麼跟我保證的?他的問題都解決了?還是最後妥協的仍然是他?」  

  桑爾棠像一隻抓狂的獸,在困侑的室內走來走去。  

  恩榆垂下眼,雙手在身側握成拳。果然啊!大哥有事瞞著她!  

  「他的問題很嚴重嗎?」需要解決五年?  

  桑爾棠驀地頓住了,雙眼因陡然的驚悟而瞠大,「他沒有說!他什麼都沒說是不是?你什麼都不知道。小妹,」多麼苦澀的笑,「你在套大哥的話,你居然對大哥用了心思。」他頹然地跌坐在椅子上。  

  「哥。」低垂的眉眼淒婉地揚起,「我沒有人可以求助。如果你不肯幫我,就沒人可以幫我。」  

  爾棠懊惱地捶了一下桌子,恨不得化身為千里馬,追回剛剛說的那些話。  

  他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些?  

  過去的不是應該讓它過去?他為什麼還要提起?  

  金振希呀金振希,你一走五年,為什麼還要回來?  

  為什麼——攪亂這一池春水?  

  「沒錯,你的確跟他學過畫。」昏黃的燈光之下,剪貼簿緩緩翻開。  

  這是最近這幾天,恩榆去圖書館查閱到的所有關於金振希的資料。  

  起初,她覺得他眼熟,以為是自己以前在報紙上看過他的照片。後來才想起,這個人,應該是大哥在巴黎求學時的好友。  

  大哥以前經常提起他,但不知為何,這一年來,大哥幾乎從未說起。  

  大哥沒說,她便也忘記。甚至忘記了,以前她那麼喜歡的一幅畫——聽海,就是掛在飯店入口處的。

  如今,那裡因為新修了水牆,畫便不翼而飛了。  

  要不是在無意中看到這則新聞,她真不知道要過多久,她才會想起,原來,她真的認識金振希。  

  剪貼簿上貼著舊報紙的一角,真的只是小小的一角,如果不仔細去看,便很容易忽略了。只有報道的當事人,才會那麼小心地剪下來,收藏。  

  一則小小的新聞,報道了那一年藝術高校的美術比賽,冠軍作品不論是畫風、意境、取材,都像極了在國際上享有盛譽的天才少年金振希。  

  誇大其詞的讚譽之詞,在稱讚冠軍桑恩榆可能會是繼金振希之後的又一個奇跡的同時,字裡行間隱隱猜測著,他們之間的關係。  

  到底是臨摹還是承繼?  

  只是,當年那個執筆的記者一定沒有想到,五年之後,同樣的問題居然困惑住當事人之一——桑恩榆。

  「除了跟他學畫,我是不是還……愛上他?」  

  桑爾棠眉頭微皺。  

  「你不說我也知道,情竇初開的少女很難抵擋他的魅力。」她居然在笑。  

  爾棠越來越不明白,「已經過去的事情,再追究也沒什麼意義,何況,你現在的身份是袁子謙的未婚妻。」

  「那又怎麼樣?」恩榆撩開覆額的長髮,用手肘撐住下巴,是笑非笑的樣子,「大哥,為什麼你那麼篤定,還給我記憶,就一定會動搖我和子謙的關係?」  

  為什麼每個人都想當然地替她做好了決定?她要的只是一個真相,一個自我選擇的權利!  

  「你的記憶我沒有辦法全部還給你。」爾棠揉了揉皺得有些酸痛的眉心,不得不做出讓步與妥協,誰叫自家小妹雖然失憶,還是能把他這個大哥的一舉一動吃得死死的呢?  

  真的,有一個太過瞭解自己的妹妹,就是這麼討厭。  

  「我從不懷疑你是不是喜歡他。因為,從我看到你們相處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這個做大哥的,為了妹妹的幸福,應該幫你。」看到恩榆逐漸安靜下來的表情,桑爾棠只能暗自歎氣,「我的直覺沒有錯,以後,你等他,一等就是四年!」

  「四年?就是我失掉記憶的四年?」那麼巧,她抹掉的,剛好都是關於他的記憶。  

  「所以我認為,這是上帝對你的仁慈。」  

  「那麼,」她臉色蒼白,撐住下頜的手放下又拿起來,「他為什麼一走四年?」  

  不!是五年哪!  

  事故發生在一年之前,她又過了一年平和安樂的日子,他,才又再一次出現。  

  為什麼?  

  他當年為什麼要走?如今,又為什麼要來?  

  為什麼?!  

  寂靜的午後,日光悄悄穿透玻璃窗,親吻原木地板。  

  女孩獨自坐在地上看書,把安樂椅當桌子。  

  她的頭微微側著,臉龐半傾是三十度角,一隻胳膊擱在安樂椅上,表情安詳而愜意。  

  然後,鏡頭微轉,對上一個男人的背影。他的樣子像是在畫畫。  

  可是鏡頭一直沒有打在畫布上。  

  男人側身調顏料,坐在地板上的女孩趕緊低頭,翻動書頁。  

  男人看她一眼,微笑,回頭繼續作畫。  

  女孩的眼睛從書頁上擡起來,情不自禁地偷偷打量著他……  

  手機鈴聲突然響了,女孩趕緊從安樂椅上拿起來,是短消息:你知道金露的味道嗎?  

  女孩一愣,滿臉通紅,像是做了壞事被逮到一樣。然後,鏡頭拉大,將手持手機的男孩和他的畫一起拉進來。

  畫布上是一顆包裝精美的金露巧克力。  

  「不、不知道。」女孩窘迫地將臉藏在書後,她剛剛在看書,她沒有偷看他。  

  男孩走過來,畫布上的巧克力被他輕輕托起,送到女孩面前,「嘗一嘗吧,金露的味道就是——」

  男孩單指托起女孩的下巴,他目光閃動,望著她嬌紅的面頰,頭低下去……畫面拉遠,男孩的聲音隱沒,屏幕上打出被鮮花簇擁的五個粉色大字「初吻的味道」。  

  這是金露巧克力的廣告創意,按照劇本上寫的,男孩將巧克力送至女孩面前,他頭一低,象徵性地貼近嘴唇,然後鏡頭推遠,完事大吉。  

  然而,不知怎的,今天的女主角陳穎靚卻始終不在狀態……  

  現場安靜極了,只聽得到男孩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走過去,男主角說:「嘗一嘗吧,金露的……」  

  還沒等他說完,陳穎靚已經一躍而起。  

  「搞什麼?」桑恩榆氣急敗壞,「穎靚你到底怎麼回事?」  

  陳穎靚無辜地看著她。  

  她軟了口氣,「接近就可以了,只要接近就行。男主角的表情還要再深情一些,女主角……女主角……」

  「女主角還要再緊張一點、再無辜一些。」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大家同時一愣。  

  所有人的目光齊齊凝聚在木屋門口那雙微笑卻滿含戲謔的眼眸之上。  

  金振希?!  

  桑恩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卻彷彿被人揍了一拳似的難看至極。  

  「金先生,我們現在是工作時間。」  

  金先生?  

  有趣!她居然改口喊他金先生。  

  是因為前天在公車上被她的未婚夫看到他安撫她的情景嗎?她是因此要撇清和他的關係了嗎?  

  啊!他忘了,他和她之間本來就沒什麼關係。  

  「我知道,你們大可以繼續,」他聳聳肩,臉上表情不變,「我只是回家而已。」  

  他在自己家裡,她沒理由趕他出去。  

  桑恩榆回轉頭來,心情惡劣。  

  「再來一次。穎靚,你記住,吻完了才可以跑。」  

  「你是……」陳穎靚完全沒聽見恩榆在說些什麼,從那個男人出現在門口開始,她的全副心神都掛在他的身上。

  好眼熟!在哪裡見過?  

  她世界各地到底跑,見過的男人何其多,能夠讓她有印象的,很少……很少……  

  在記憶庫裡飛快地尋找,「啊!你是那個韓國人!」她一把衝過去,直衝到金振希面前。  

  「你忘了,一年前,在麗伯,你幫我們點過餐。」  

  金振希一愣之後,恍悟,笑容裡微微收斂了嘲諷的味道,變得客氣有禮,「喔,我記得。」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陳穎靚高興得語無倫次,「看吧看吧,恩榆,我那時候跟你說,我見到一個超級大帥哥,你還不相信。」  

  「一年前,你也在麗伯?」金振希的雙眉詫異地挑高。  

  「對呀,當時,就因為她去了洗手間,我們都不懂韓語,所以才處於那麼尷尬的境地,幸好有你幫了我們。」

  「是這樣啊——」拖長的音調像是一聲幽長的歎息。  

  桑恩榆呆愣著,看看穎靚,又看看金振希,她忽然想起某位女作家的一句話,當時,是她說的,還是小汪說的?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剛巧碰上了。

  而她跟他,是剛巧錯過了。  

  這一錯,竟錯去好遠好遠。  

第9章(2)

  在陳穎靚的一再堅持之下,今天的拍攝工作被迫中止,全體工作人員齊齊淪為金振希的陪客。桑恩榆當然也不例外。

  酒醺飯飽之後,一夥人又哄笑著去錢櫃唱歌。  

  「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於我,我們還是一樣陪在一個陌生人左右,走過漸漸熟悉的街頭……」不是深情是肉麻的歌聲充斥在小小的包間之內,錢櫃的效果雖然很不錯,但,燈光師走音都快走到印度洋了還不自知,桑恩榆忍耐地坐在沙發上,一遍遍承受著魔音穿耳所帶來的痛苦。  

  想不通啊,為什麼她不能如往常一樣,眾人皆醉我獨醒,瀟灑地揮揮衣袖,遠離這群平日看起來道貌岸然,此刻卻如一群喪失心志的瘋狗一樣的部屬們?  

  她為什麼鬼使神差地跟過來?難道,僅僅只因為放不下癱睡在沙發上的那個男人?  

  「到我了,到我了……」  

  「哪裡?這首是我點的……」  

  「你們都錯了,下一首是男女聲對唱,來來來,靚靚……」燈光師如天皇巨星一般對著台下伸出邀請的手臂。

  「嘔……」群獸們一同嘔吐。  

  陳穎靚笑作一團。起身上台的時候,身體碰到了金振希蹺起的長腿,帶動他的身子……  

  恩榆心中陡然一緊,差點就要撲過去了。還好一旁的小汪手快,扶住金振希被酒精麻木了的身軀。

  「籲……」暗舒了一口氣。但就算金振希摔下沙發那又怎樣呢?摔一跤罷了,誰叫他喝那麼多的酒?

  被人哄著喊幾句恩人,就暈乎乎地不辨東南西北了。  

  哼!活該!雖是這樣想著,但恨怨的目光卻始終穿透滿室的昏暗,牢牢瞪住左斜方那道身影。  

  「我還是先送金先生回度假村吧。」小汪扯住唱得正歡的陳穎靚。  

  「他怎麼了?」  

  「喝多了,很難受的樣子。」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喂喂喂,到你了,快唱……」燈光師不放人。  

  眾人也哄叫著不讓穎靚走。  

  笑話!她可是K歌皇后啊,皇后走了,剩下他們這一群鬼哭狼嚎,有什麼勁?但,小汪喝得也不少,他們兩個醉鬼,行不行啊?  

  所有人的目光有志一同地瞄向干坐在一邊的壁花小姐桑恩榆。  

  恩榆苦笑,「反正我也要走了,他們兩個都交給我好了。」  

  「好啊好啊,組長慢走。」  

  眾志難敵,上司難當啊!  

  桑恩榆硬著頭皮走到金振希面前,跟小汪一人架一隻胳膊,步履艱難地離開包廂。  

  身後,陳穎靚星味十足地唱——  

  ……我往前飛飛過一片時間海,  

  我們也曾在愛情裡受傷害,  

  我看著路的入口有點窄,  

  我遇見你是最美麗的意外,  

  總有一天我的謎底會解開……  

  好不容易先送小汪回了家,車子拐上高速公路,在深暗的天幕下急馳。  

  忽然一陣溫熱的風吹入,她一驚,回頭,看見金振希坐起來按下了車窗。  

  車子猛地剎住,「你是不是要吐?」  

  對著車窗的那張臉緩緩轉頭,漾開笑紋,滿車廂的重濁之氣一掃而空,連呼吸都變得清朗起來,「不這樣,怎麼脫身?」  

  「可……」她明明看到他喝了好多酒。  

  俊朗的薄唇微勾,如墨色暈過的眸子閃過一道光,快得讓人懷疑是錯覺,「我可以理解為你是在關心我嗎?」

  關心……他?  

  不!桑恩榆僵硬地轉過頭,直視著被車燈照亮的前方。  

  「你這麼做是欺騙。」  

  他哼笑一聲,語氣裡忽然滿是譏誚的自嘲:「就算要欺騙,也要有對象。」  

  作戲也得有人看,若不是有她在場,他早已擡腳走人,何必辛苦作假?  

  然而,這些話聽在恩榆的耳裡,卻全然不是味道。  

  原來,五年前,他的不告而別,只不過是因為連欺騙都不屑。  

  「既然你沒有醉,還是自己開車回去比較好。」她側身欲下車。  

  沒想到,她快,他比他還快。  

  車門先她一步被拉開,夜風裹著存在感極強的高大身軀擠進來,酒意醺鼻。她慌忙退讓,讓到司機座的另一邊。

  他進來,「砰」一聲關好車門。  

  恩榆瞪圓眼睛,「你幹嗎?」  

  金振希一手扶住方向盤,揚了揚眉,精銳的黑眸鎖住她驚疑不定的眼神,「不是你讓我過來開車的嗎?」半晌,那道低沈極富磁性的嗓音才以一種魅惑人心的超低速回答。  

  呃?她……好像、似乎、的確這麼說過。但……  

  俏顏繃成一張晚娘面孔。  

  「是的,你走好。」她不失禮貌地欠了欠身,然後反身去開另一邊車門。  

  這一次,車門被控制台鎖住,打不開。  

  「轟」的一下,週身的空氣彷彿被點燃的火種,熊熊燃燒,映著看不見的火光,桑恩榆再顧不得任何形象,「你到底想怎麼樣?」聲音從喉嚨裡逼出來,帶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這人,酒品竟如此之差!  

  金振希卻並不生氣,不但不生氣,眼裡反而閃動著喜悅的光芒。  

  他傾身過來,望定她,「我只是想知道,你對我的敵意,從何而來。」若只是完完全全毫無交集的陌生人,她不會避他拒他。若她僅僅只是惱他那日在公車上的舉動,她也不會做得如此明顯激烈。  

  她,是否已記得他?  

  「這話從何說起?」恩榆抿緊唇,小心翼翼避開他的試探,「你肯借房子給我們,我感激都來不及,怎麼會對你有敵意?」  

  他的表情一瞬間有些迷惘,彷彿受傷,眼斂垂低。  

  恩榆眼色一黯,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她的話對他來說是一種傷害嗎?若他如此輕易便受傷,又怎麼能忍心傷她四年?  

  誠如大哥所說的,他能還給她的只是一部分記憶,記憶到四年前他離開為止,一切成謎。她仍然想不起來他們之間相處的種種細節,但,無可否人,她愛過這個男人。  

  這和她聽到別人告訴他,袁子謙曾經怎樣怎樣地追求過她,怎樣怎樣地喜愛著她。那種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同樣是故事,可是,也許有一則會深入你心,也許有一則不過是過眼雲煙。  

  「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可以坐下來聽一個故事嗎?」  

  又是故事?她心中一動,看著他慢慢揚起來的佈滿疲憊的雙眼,「為什麼要說給我聽?」  

  修長的手指夾住一根煙,卻並沒有點燃的意思,身子深深地陷入車墊裡,「你可以當做是一個男人酒醉後的胡言亂語。」  

  只是胡言亂語啊——  

  金振希英俊的臉容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脆弱。  

  「你、說吧。」桑恩榆別開臉,不願讓他看到眼中的不忍。  

  為什麼,她竟會覺得不忍心?  

  若是在自己等待了漫長的四年之後,看到他如此痛苦的表情,她會不會覺得解氣?會不會大快人心?

  但為何此刻,在她遺忘了四年相思的同時,也遺忘了四年累積的怨恨,他的脆弱與苦澀,竟讓她覺得心頭隱隱壓上一層難過?!  

  車廂內一陣沈默,時光在冷氣機的嘶嘶聲中不停回轉,再回轉……然後,才是他略帶沙啞的敘述——

  「有一個小男孩,從初生伊始,便被世人譽為天才兒童,然後是天才少年,青年俊彥……但這並不能改變他私生子的命運。在嚴格的家規之下,私生子不能住在主屋,不能繼承家業,甚至不能大聲地說出自己父親的名字。」

  桑恩榆的身子猛地一震,映在車窗上的面龐浮過黯淡的青色,平靜維持得有點辛苦。  

  她怎麼想像得到呢?在那樣鮮亮燦爛的光環映照之下,那個驕傲的男子,居然曾有過這樣灰暗的童年。

  「不要同情他……」金振希苦苦地笑,「其實,除了這些之外,那個孩子擁有比其他同年人豐富得多的物質享受。」

  桑恩榆冷不防狼狽起來,他透視的目光竟能穿透她的背影,擊穿她的心思。  

  她有什麼能力,去同情他?  

  故事在繼續,「然而,在當時,那個年僅六歲的孩子也曾憤憤不平過,他用加倍的努力想贏得父親的注意,一個又一個光輝的榮耀降臨到他的頭上,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引起父親關注的居然並非那些自以為了不起的榮耀,而是一個同齡小女生的青睞。」  

  多麼諷刺!  

  「那個女生是他父親恩人的女兒,幫助挽救了整個家族企業的恩人,父親一直思圖回報,而那個時候,那個小女生充滿童稚的一句話,便決定了他一生的命運——我要他。一雙稚嫩的小手指著他的鼻尖,用充滿佔有慾的姿態宣告:我要他。從此,他的一生便和她牢牢縛在了一起。」  

  她有些失神,內心充滿了悵然若失的煙霧。  

  「從男孩長成少年,那個孩子一直都在掙扎,他是天才,同時也是女人嘴裡的風流浪子。沒有人能拴得住他的腳步,他以為這樣,可以嚇退那個企圖捆綁他的少女。然而,他錯了。無論他逃到哪裡,女孩總能找到他,無論他做過多麼荒唐的事情,她總是原諒他。有時候,他也心軟,若是這樣被縛,大概也算是甜蜜的束縛吧。然而,他沒有想到,老天會讓他在另一個國度遇上他今生的最愛……」  

  沙啞的嗓音微微一頓,餘韻還在耳邊縈繞。  

  今生的最愛嗎?哪個幸運的女孩可以成為他今生的最愛?  

  她輕輕咬住嘴唇。  

  一隻手臂伸出來,從後面攬住她的肩。她渾身一顫,想要掙扎。他的臉卻整個地埋入她的肩窩,吸嗅著髮絲的清香。

  「不要動,這樣就好,我不會傷害你的,就這樣讓我歇一下就好。」他的確是太累太累了。金振希喃喃地說。

  她應該掙扎的,對不對?她應該狠狠摔開這個男人的獸爪,對不對?  

  但,就這樣靠一會兒吧。她也好累。  

  從車窗裡偷偷覷著他埋入肩窩的黑髮,清亮的眼眸不知怎的,湧出溫柔的濕意。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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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7 13:19:47

第10章

  一個月後。  

  子謙,現在是9月28日淩晨1點56分。  

  距離我們約定要相守一生的時候,還有8小時零4分。  

  但,我已做好決定。我要逃離那個時刻,逃離……  

  對不起,不要問我為什麼,我自己也無法弄清楚。從我失憶之後的那一刻開始,我好像遺失了部分的自己。

  剩下的這一部分,曾經試圖愛你。  

  但,兩個人在一起,就好像一個圓,你付出一半,我也得付出一半。你的那一半,已超出太多太多,而我的這一半,卻因為我本身的不完整,永遠只能畫出四分之一個圓。所以,無論我們怎樣努力,所得到的,只能是一份遺憾。

  我的遺憾從失憶那時候已經注定,而我,卻不能自私地帶給你一份遺憾。  

  你值得擁有更好的!  

  相信我,這並不是我心存愧疚或者是為自己找的脫罪的理由。  

  你可以恨我,但不能否定你自己。你值得擁有更好。  

  我這一份殘缺的愛,你可以不屑於擁有。  

  說到這裡,你可能會問我,是不是已恢復記憶?但,我同樣得遺憾地告訴你,我沒有。或許是因為那四年來,我一直活在睡夢裡,所以,我的夢在醒來之後不復記憶。  

  春夢了無痕!  

  子謙,沒有人能永遠活在夢裡。  

  我不能,你也不能。  

  我希望,我的離去,也能帶給你夢醒。  

  醒來之後,讓一切都過去吧。  

  夢境雖然美妙,但我不會沈迷也不會去尋找。我的愛與恨,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被埋葬掉,但我希望,並且祝福,你的愛,能隨著我的離去而來臨……  

  恩榆  

  一年後,巴黎。  

  左岸露天咖啡館。  

  天氣晴朗,遊人如織。桑恩榆的面前靜靜地放著一杯冷掉的咖啡,她的眼睛專注地凝視著右手邊支起的畫架。

  在巴黎,這樣的街頭畫師隨處可見,沒有人會為此表示驚異,也沒有人會嘖嘖稱奇。  

  然而,她注意到,有個男人,盯著她看了很久了。  

  她抓住方向,擡起眼睛,狠狠地掃了一眼過去。  

  視線相撞,男人也不避讓,端起咖啡杯朝她舉了舉。  

  恩榆翻個白眼,收拾畫架,看來今天這裡是待不下去了。  

  「小姐,請你幫我畫張像好嗎?」一道陰影擋住了夏日燦爛的陽光。  

  恩榆哼一聲,夾起畫板,繞開他。  

  「喂?你不做生意了?」男人好笑地望定她。  

  恩榆收住腳步,回頭,狠狠瞪他一眼,「很好玩是不是?」  

  男人聳一聳肩,繼續無賴地笑,「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學畫畫學了多久了?你為什麼在這裡擺畫攤?生意還好嗎?」  

  呵!她徹底無言。  

  「你到底要重複這些話多少遍?」  

  「我不是要你記起來,我是要重走你走過的腳步。」男人像說著繞口令。  

  長腿邁開,走到她的面前,一隻手很自然地搭上她的肩。  

  桑恩榆的臉不爭氣地紅了。  

  「知道了,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跳下噴水池向我告白?」神情漫過一絲懊惱,她才不信,自己會那麼大方,對一個初次相見的男人告白,但誰叫她失憶呢?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啦。  

  「今天你不喜歡聽我告白啊?那……我們換個方式好不好?」男人惡劣地笑。  

  「什麼方式?」她一愣。  

  他的手已捉住她的下巴。  

  又來了!她哀歎一聲,轉身要跑。  

  他雙臂圈住她,將她整個人牢牢圈在胸前,薄而性感的唇微微翹起,「還想逃嗎?小傻瓜……」  

  「唔。」她的抗議被逼回嘴裡,他的唇摩挲著她的唇。  

  恩榆的腦子昏昏亂,糟糕!每次被他緊緊地抱住,她便一點脾氣也發不出來。  

  真恨哪!為什麼她會被這個男人吃得死死的?  

  一年前,她從中國來到巴黎。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料,還沒逍遙到一個月,就被這個男人逮住。

  從此,一天在她面前晃24小時,想要忘記也難。  

  他的吻纏綿輾轉,慢慢往下滑,落在她美麗的鎖骨上。  

  她倒抽一口涼氣,瓜子臉羞得通紅。  

  「我很慶幸,真的很慶幸,你還肯給我機會。」  

  「我沒有。」她微弱地辯駁。  

  「好吧,」他歎氣,「是我,是我愛上你,是我離不開你,是我糾纏你,糾纏你一輩子。」他的吻燙過她的肌膚,那啞啞的聲音蠱惑著她的心。  

  「金振希。」她微喘。  

  「嗯?」  

  「你用去五年的時間,解決掉自己的麻煩,準備好愛我,但我還沒有準備好愛你,怎麼辦?」  

  她走過的四年,可以被遺忘,但他走過的五年,那消失不見的五年,發生過什麼?他做過怎樣的努力,她可調查得一清二楚。  

  低低沈沈的笑聲從頸子裡傳來,連帶著整個身軀也被他的笑震動了。  

  恩榆又氣又惱,一把推開他,「你笑什麼?」  

  他雙手插在褲兜裡,擡頭望天,天空與浮雲映在他湛黑的眸子裡,她的心一陣狂跳。從不曾懷疑,她是愛著他的呀,即便失去再多的記憶。  

  相愛的感覺,不會丟失。  

  「離開中國之後,你去過韓國對吧?」  

  恩榆有些窘,「她跟你說過?」  

  金振希收回目光,握住她的手,「我用五年的時間,讓她明白,我這一輩子,只愛一個女子。為了她,我要解決自己所有的麻煩,給她一個乾淨純粹的自己。我捨不得,在她接受我的愛情的同時,還得被迫接受一個不會承認她的家庭,恨她奪了未婚夫的女子,整整一個家族背負的無法償還的恩情,還有一個男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愧疚之心。因為這些,我不得不暫時離開,但終究有一天,我會站在她的面前。那時候,將是全然一新的另一個我,一個只有愛沒有包袱的我。」

  恩榆吸一口氣,雖然這些話她早已從一個女人那裡聽到過,但,此刻,從金振希的嘴裡說出來,又是另一種感覺。

  想哭又想笑。  

  「不要太感動喔,」他臉上又漫出那種痞痞的笑,修長的手指刮一下她紅紅的鼻頭,「你若感動,我會驕傲的。」

  她吸吸鼻子,「你本來就很驕傲。」驕傲得不肯讓自己所愛的人受一點點委屈。  

  「是,」他歎息,攬她入懷,「可是因為這份驕傲,讓你受了那麼多苦。」他不肯只給她一份摻了雜質的愛情,又不肯輕易許下不知何時才能兌現的承諾,以至於讓她苦苦守候,苦苦猜測,這全都是他的錯。  

  她輕哼一聲,揚眉,「你對我那麼好,我當然也要有所回報。」  

  金振希變臉。  

  恩榆輕輕掙脫他,「你也知道的,袁子謙現在還在到處找我。」成功地看到他鐵青的一張臉,她心情大好。

  沒錯,她雖然原諒他的不告而別,但,並不是所有主動權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他要去便去,要來便來,問過她沒有?

  愛一個人,是連他的壞他的好都一起兼收並蓄的,他辛苦五年,她卻一無所知,還對他充滿了怨恨。

  這,都是因為他太小看她。  

  小看她桑恩榆了,所以——  

  「在我好好地解決掉袁子謙和我的婚約之前,我不能那麼自私,讓你在接受我的愛情之情,還得被迫接受一個男人的怨恨,所以……」她心裡偷笑,嘴巴卻很無辜。  

  「怎樣?」  

  這個報復心強的小女人!金振希磨牙。  

  「你等我五年吧。」她說完,不等他發火,撒腿就跑。  

  「桑恩榆!你給我站住!」一個男人開始發狂!  

  在陽光灑滿的紅磚道上,一個男人追逐著心愛的女人,一直跑……一直跑……  

  他們的故事,長長一生,遠遠還沒有結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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