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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12 11:07:06

前言:


  年華就如一捧指間的流沙,
  為了握住而捧起,
  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流逝不返……
  他是她掌間的沙,
  她是他掌間的沙,
  然而當他們再次相遇時,
  卻猶豫了——
  是握住,還是放手?


楔子

  葉祈雲七歲的時候,媽媽帶她去見繼父。

  繼父姓劉,葉祈雲對他的第一印象便是那雙炯炯的眼睛,不大,但精湛,一個性格強硬可以依靠的男人所擁有的眼睛。

  她拿眼覷他,莫名就想起她們出門時舅媽臉上曖昧的神情——幾分不屑,幾分幸災樂禍,還有幾分麻煩終於走了的輕鬆。

  她的母親未婚生子,外公去世之前,她們一直與外公和舅舅一家住在一起。

  那時葉祈雲已是個小丫頭片子,卻頂著一頭油膩膩的厚發,過長的劉海讓她眼前的世界總是朦朧,卻又遮不住遺傳自短命親爹的青白面容。

  為了這次見面特意翻出的粉色連衣裙滑稽地掛在她干扁的身軀上,仔細看時,皺巴巴的裙面上還有幾個因緊張而揉上去的灰掌印——走在街上,還真沒有人會相信這是一個有女人照顧的小孩。

  男人立刻就將葉祈雲納入了他的保護圈中,他甚至沒注意到葉祈雲的母親,那個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的大女孩、與自己年歲相差甚遠的第二任妻子。

  牽起那不安扭動的小指頭,他領著她洗了手,將她輕輕放在沙發上,又推來一碟牛奶曲奇。

  葉祈雲打量著這陌生的房間,從繼父充滿保護欲的舉止,以及沙發另一頭那一對成年男女之間傳來的疏離曖昧的氣息中,模模糊糊感到了安心。

  遊移的視線突然對上了一雙圓溜溜的大眼,來自從門外探進的小小頭顱。

  「雁飛,過來。」繼父沒有忽略這邊的動靜。

  小小頭的主人乖乖地走進客廳,趴上父親的漆頭,一雙圓眼卻直往葉祈雲那轉。若不是太過靈活的眼神,他瞧上去倒與幼兒園那些唇紅齒白、安靜乖巧的都市男孩無異。

  「這是你雲姐姐,你們只相差七個月,以後就可以結伴玩兒了。」繼父笑笑說,將兒子推到葉祈雲面前,任他與這個還未出過聲的女孩培養感情。

  大眼瞪小眼。

  一片餅乾神奇地出現在雁飛手上。

  葉祈雲長髮後的瞳孔張大了,她遲鈍地低下頭,這才發現原先捏在自己手上的曲奇不知何時已被搶了去。她直覺伸手去抓,男孩作勢舉高,卻忘了自己比她還要矮半個頭。

  掙扎之下,兩人纏成一團倒在沙發上,曲奇餅霎時成了曲奇粉。

  看著葉祈雲越來越扁的小嘴,男孩子慌了,顧不得額角的疼痛連忙又抓了一塊曲奇遞到她眼前。

  葉祈雲猶豫接過,瞧了瞧他,將餅乾掰成了兩半。

  ……

  萬家燈火時分,安置好未來妻子的男人轉身望見沙發上兩個嘴角沾著餅乾屑,沈沈睡去的小小身軀,眼中閃過一絲溫暖的笑意。

  第二日,新組成的一家人窩在主臥室那一扇大大的梳妝鏡前。隨著枯黃的髮絲一綹一綹地飄下,一家之主滿意地拍落手中發屑,「成了,這不清爽多了?」

  葉祈雲發現她的世界突然清晰起來,好奇的眼透過漂亮的雕花鏡面,將鏡中三人的面容深深地印在了腦海中,這便是她首次擁有的完整的家人。

  男人發現,這個小女孩醜醜的臉上竟然鑲著對無比純淨的黑泉,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他們的身影。

  這是一塊璞玉,他想著,心頭對這女孩的憐惜又平添了幾分。

  從此葉祈雲便搬到了新家,一個新建的高級小區。

  恰好是開學前夕,繼父忙著為她辦一年級的入學手續,雁飛在上學前班,她便孤零零地蹲在小區門口看鄰近工地上的孩子丟沙包。

  那些黑黑瘦瘦的孩子,光腳丫,拖著鼻涕,衣物髒汙卻歡聲笑語。不久之前葉祈雲還是他們中的一員,但現在卻只能眼巴巴地看他們玩耍。身上的衣服是繼父新買的,她不敢弄髒。

  那晚吃過飯後繼父帶她去拜訪小區的另一戶人家,據說她的入學問題便是這個吳叔叔幫忙解決了。

  葉祈雲於是認識了同齡的吳瑤,長髮柔順,面容乾淨,在大人客套著讓她們互相照顧時矜持地笑,小公主一般。

  她聽母親說過繼父是個生意人,吳叔叔則是個「官」,這些名詞對她而言太過陌生,只是繼父讓她跟著吳瑤,她便跟著,上學放學,像個小跟班。

  她們的學校人少,許多同學都是從附屬幼兒園直接升上來的,早已熟識。吳瑤與班上的女生放學後跳橡皮筋時,葉祈雲便提著書包在一旁等。

  她在荒蕪的童年中從未學過這種女孩子的遊戲,反而是工地上那些孩子撒野的身影讓她常常駐足。

  「你不會想同他們在一起吧?」吳瑤於是不屑地撇撇嘴,「我爸爸說,那些是民工的孩子,也就是沒有上學的野孩子,你若同他們一起,我就不跟你玩兒啦!」

  葉祈雲呆呆地望著她。

  小公主朝家的方向走了幾步,見她沒跟上去,折回來催道:「快走啦!」

  說這句話的時候,夕陽正在她的身後緩緩下墜,她每一根柔順的髮絲都鍍上了金色的光芒。剎那間葉祈雲覺得她是那麼的高貴遙遠,她看不懂她臉上的神情——那是成人的表情。

  葉祈雲於是微微地悲涼。

  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耳邊只聽到吳瑤不知所措地向聞聲趕來的大人分辯:「我也不知道!我什麼都沒做她就……」

  葉祈雲哭得那麼的傷心,自己卻也不知為何而哭,彷彿吳瑤的不屑,直指的是她。從未受過耕耘的小小心田里隱隱約約地開始明白,有些東西,縱使換了外在也改變不了,就如她和吳瑤終究是不同國度的人。

  女孩子究竟是何時開始長大的?誰也不知道。

  如果真有那麼一把成長的鑰匙,對葉祈雲而言這場痛哭便就是了。在這一刻,身體裡有什麼無關身形、無關年齡的東西開始萌芽了。

第1章

  她是被人推醒的。

  「葉祈雲,快起來,班導來了!」推她的女生有些面熟,她睜著惺忪睡眼反應了半天,才想起那是班上的一個同學,因為體格偏胖常遭人嘲笑,自己與她倒是說過幾句話。

  班導只在教室門口晃了一下就走了,放學前最後一節自修課紀律本來就鬆散,所以那個女生才會跑到前排來叫醒她,畢竟被班導看到有學生公然打瞌睡還是不好。

  葉祈雲朝那女生感激地笑笑,睡得一塌糊塗的腦袋中還存著方才做的夢的殘像,具體夢見什麼卻記不清,彷彿是小時候的事情……切,什麼叫「小時候」,她現在也不過是一個小五生而已。

  她撓撓頭,不經意瞥見教室後方那一幫女生投來的冷冷眼神,坐在中間的那一個剛剛才在她夢裡出現過,柔順的長髮向後整整齊齊地梳起,露出光潔的前額,頗有那麼幾分高傲的小公主的味道。

  同葉祈雲說話的胖女生似乎也察覺到了後頭的眼光,不安地壓低了聲音:「葉祈雲,你的數學筆記現在用嗎?不用的話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葉祈雲二話不說地將筆記遞給她,瞧著對方匆匆逃回座位上的背影,她不由又朝吳瑤那邊望了去。

  她現在小五了,自那一次在吳瑤面前丟臉地放聲大哭之後,她這幾年的學校生活過得黯淡無比,常常是在家裡與小弟一起發瘋,到學校卻自動閉上了嘴,縮在教室的角落裡望著班上的女生在外頭的艷陽下歡笑嬉鬧。

  好幾次繼父到學校找她,見了這幅情景眉目總要染上一層憂色。葉祈雲也說不清自己為何會那樣,彷彿只有縮在了陰影裡才會感到安心。

  這種情形到了五年級才有所改善,畢竟離升學也就這麼兩年了,班上的同學似乎突然才記起了這麼一個名次總在前三的瘦小女生。

  來找她問問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其中也包括同以前的她一樣被忽視得很嚴重的「陰影群落」,直接結果便是每當她與常被別人捉弄的女生走得太近時,就會被吳瑤她們瞪。

  葉祈雲猶豫了一下,想起雙方家長的交情,又想到吳瑤這幾年在表面上好歹還是「照顧」著她的,便慢吞吞地移到那幫女生旁邊,息事寧人地隨口問了一聲:「小瑤,你們在聊什麼呢?」

  興許是見她主動湊過來了,吳瑤的臉色緩和了一些,語氣卻還是敷衍:「小孩子懂個什麼!」

  旁邊幾人笑了起來,又如同以往那樣將她「瞪」過來後又撇到一旁繼續嘰嘰喳喳。

  葉祈雲看她們一眼,心裡淡淡的不屑--這麼多年,她終於也學會了用這種情緒反擊--「切,不就是談論男生嘛,有啥好不懂?本姑娘啃羅曼史的時候你們還在看白雪公主呢!」

  這真是一個浮躁的年紀,不僅女生之間大圈子小圈子涇渭分明,男生女生的關係也開始奇異地曖昧,往往是幾個女孩子一邊群起數落某個男生的缺點,一邊又用眼角偷偷地瞟人家。

  過午的陽光綿軟得驚人,天邊絲絲的浮雲也帶著別樣的慵懶,她懶懶地趴在臨近校園的窗欞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旁邊女生的議論。

  臨近元旦,窗下學校的後園裡不知是哪個班級在排練新年匯演的節目,班導,參演者,再加上跑龍套的,幾乎全班都出動了,好不熱鬧。葉祈雲瞧了半晌,方才意識到女生們談論的正是那群人中的一個男生。

  哪一個呢?她下意識地探尋,映入眼簾的便是陽光下一頭飛揚的亞麻色髮絲,於是竟然微微地昏眩。

  那個男孩子一襲規規矩矩的白襯衫外套著格子花紋的西式背心,腳上是洗得泛白的球鞋,放在成人身上肯定很不倫不類的搭配由那種年紀的少年穿起來,卻有一種別樣俊秀的韻味。

  葉祈雲不動聲色地瞧著,胸口便有什麼東西在慢慢地發酵。她所在的角度並不能看清男孩的面容,然而對她來說,陽光下這一頭亞麻色的半長髮便已足夠了。

  她在窗邊趴了很久,絲毫沒有注意到放學的鈴聲,直到負責鎖門的值日生來催人,她才拎起書包晃悠去樓下的便利店買了一包爆米花,順道拖了人家的板凳到排練台下繼續看戲。

  那真是一個可笑的場景,小小的後園,放學未散盡的學生三三兩兩擠在便利店裡,台上一大群人層層圍住的也不知是什麼節目,台下卻有這麼一個女生坐在板凳上一本正經地觀看,一口一個爆米花的模樣儼然就把這兒當成了電影院--只有一個座位、一位觀眾的空曠電影院。

  台上圍在外群的幾個人有些奇怪地看了她幾眼,被葉祈雲毫無愧色地回視過去,反而訕訕地移開了目光。

  爆米花吃完了,台上的排練仍沒結束,她拍掉手上碎屑,又將板凳拖回便利店。

  回家。

  弟弟雁飛上的是另一所寄宿學校,比她低一個年級,卻經常晃回家打任天堂。葉祈雲一進家門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個盤腿坐在電視機前的忘我身影,她摸摸弟弟削得貼近頭皮的短髮,說了一句:「今天我看到一個男生,頭髮那個贊哪--」

  ***

  一夜好夢,次日上學時碰到正要坐繼父的車回校的雁飛,他問她:「昨天你同我說了什麼來著?什麼男生還是頭髮?」

  葉祈雲詫異,「頭髮?什麼頭髮?」

  昨日種種全然忘懷。

  可笑嗎?這樣年紀女孩的心動,就是這麼輕忽不值錢,她並不是唯一的那個。

  這件小插曲就如不經意間投入湖中的小小石子,泛起的漣漪直到許久之後才悠悠地蕩到了岸邊。

  升上小六後,繼父的生意越做越大,漸漸地需要她的母親陪同應酬,雁飛又不同校,一家人能見到彼此的時間反而是晨霧未消的清晨。

  「吃這麼急做什麼?沒個女孩樣!」母親一如往常在餐桌上訓斥毛手毛腳就去抓吐司的葉祈雲。

  一旁的雁飛涼涼地調侃:「她趕著去學校做個天天向上的好學生嘛!」

  正在看報紙的繼父聞言投來一眼,意思是:真的?

  葉祈雲默契十足地衝他做個鬼臉,用唇形無聲地回了一句:「怎麼可能!」

  她一向對唸書漫不經心,能跟得上總是霸佔第一的吳瑤就好,閒書倒是看了不少。

  匆匆吞下牛奶拋了一句「我上學了」便拎起書包衝出家門。

  ***

  學校離家很近,靜寂無聲的校園顯示她是第一個到校的學生--這便是她匆忙出門的目的。

  放緩了腳步,她輕輕走上悄然得令人不由屏住呼吸的教學樓,將書包放好,出教室來到走廊另一端的欄杆上,這才覺得輕鬆了些。

  校園裡瀰散著一層若有似無的霧氣,靜靜看著的時,心裡似乎有什麼也在跟著流動,她偶然發現了這點景致,便喜歡上這在有霧的清晨獨佔校園的感覺。

  當空曠的校園漸漸在濕潤的霧氣中顯現出輪廓時候,後園的入口出現了第二個到校的學生,書包斜挎在肩上,不緊不慢地步入校園。

  葉祈雲趴在二樓的廊道上饒有興致地望著他,這是她最近發現的第二個樂趣,這個男生總是隨她之後到樣,活動模式也幾乎一成不變--目不斜視地直線走進,左拐,在便利店耗上一會兒,大概是在解決他的早點。

  她一向在他出便利店之前回教室,也從未看清過他的面目,居高臨下的也只能瞧見一頭柔順黑髮--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變得特別關注男生的頭髮。

  這年頭的男生要麼削個刺頭,要麼學港星來個幾分幾分頭,這個男孩也不例外,至耳略分的發腳,相對其他男生來說是長了些,卻意外地沒有油光粉面的輕浮味道,只讓人感覺清爽--是因為他不緊不慢的步履嗎?

  葉祈雲開始琢磨這是哪個班的男生。

  會來這家便利店的只有本樓五、六年級的學生,以男生的個頭他應該與她同年級,是別的班的?

  想歸想,她倒沒有認真探究的興趣,只是喜歡著這般在霧氣中高高俯視某個人的感覺。無關現實,無關風月,能有個人與她之間維持這樣巧合的聯繫,即使是陌生人也足以讓胸口小小地溫暖了。

  也許是到了年紀,也許是羅曼史看得太多,更可能是清晨這樣的薄霧太過醺人,葉祈雲偶爾會產生小小的錯覺,彷彿她就這般注視著他許多年,他卻一直沒有發現。

  男生已走到了她的眼皮低下,她開始默念:一步,兩步……向左轉!

  瞧,果然……右轉了?!

  趴在他上方廊道的葉祈雲愣了半晌,方才意識到男生真的沒有進便利店,反而朝教學樓的樓梯口走來了。

  心下便有些莫名的惱怒--彷彿她一個自娛自樂的遊戲被人強行揭開謎底,變得一點都不好玩了。

  她的教室在走廊的盡頭,樓梯則在中部,每個樓層都有一道鐵門,因為太早,僅拉開了能讓一人行進的寬度。她卻惱怒到無法分析清楚,只想著趕緊躲回教室。快要經過鐵門時,在轉角處與一個上樓的男生差點撞個正著。

  疾奔的身形險險頓住,下意識地,葉祈雲將滿心的惱怒悉數注入眼神中狠狠瞪了過去。

  那個人愣了愣,下頜不羈地一揚,也瞪了回來。

  兩人便在樓梯口僵成了劍拔駑張的姿勢,互相瞪視的眼神彷彿對方是不共戴天的仇敵--天知道他們只是某一天早晨於樓梯口不小心撞上的陌生路人,充其量,也不過是那天彼此的心情都不太美妙而已。

  她心裡卻是為之一震,目光觸及男生的剎那,她便認出了他反手將書包勾在肩上的獨特姿勢,同時勾起的尚有許久之前的一個記憶:某個午後,為了一個頭髮在陽光下飛揚成亞麻色的男孩,她曾吃掉了一包甜得膩死人的爆米花。

  竟然,是同一個人。

  十多歲的叛逆期,你也許會為張揚個性而嗤笑緣分這種說法。

  二十幾歲,接受現實的同時何嘗不曾在心裡祈盼著一個美麗的童話?

  只有到了三十嫁人生子的時候,才會真正懷念年少時能夠真真切切為了所謂的巧合觸動的純淨心靈,只因再也回不去了,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

  六歲時為了別人的一句話嚎啕大哭的葉祈雲成年後竟也是個十分理性的女子,可以對那一刻進行種種分析了,比如說當年她處於剛進入青春期的年齡;比如說她剛巧受了班上異性之間曖昧的氣氛影響,下意識地尋找一個關注的對象,湊巧眼前就有一個巧合;又比如說這個巧合巧上加巧地沒有表現出正常的反應--

  正常人遇到這種情況只會錯愕地離去,哪個同他這般幼稚地與她像兩隻鬥雞似的對峙?結果便是他留給單「蠢」的少女印象太深太深……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可她無法否認那一刻心靈上的震動--甚至不能算是心動--是她之後再也無法重溫的。

  用時下男女的話來說,大概便是「就是這個人了」的感覺。

  最後還是男生先行撇開目光與葉祈雲擦肩而過,她不由回身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拐進長長廊道中的一間教室。

  目光上移至那間教室的班牌,她又被打擊了一回:竟然是……五年甲班!

  搞什麼飛機……葉祈雲喃喃著走回自己的教室,發了半天呆,突然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沒關係沒關係,學弟又怎樣了?反正我早了一年入學,大不了同歲--這傢夥該不會比雁飛還小吧?

  她她她--她決定了,就是這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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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12 11:07:53

第2章(1)

  當你忽視某人的時候,那人就是個路人甲,反之,他則無處不在——結論:巧合是人造的!

  ——葉祈雲日記語

  「葉祈雲,你的筆記本!」

  放學的鐘聲敲過以後,拎起書包就往校門沖的葉祈雲被人喚住,回頭一看,原來是上個學期經常找她借筆記的胖女生。期末考試後,那女生吞吞吐吐地問她會不會在放假時溫習功課,葉祈雲一點即通,很爽快地就把五年級的筆記都借給她帶回家,晃眼間已過了一個暑假。

  「抱歉哦,拖了這麼久才還你。」那女生不好意思道,葉祈雲也跟著傻笑,兩人沈默了會,突然動作一致地回頭。

  「好難得哦,這次竟沒有遇到吳瑤她們,一般情況下那些人總會在這時候突然出現在背後瞪我們。」女生拍拍胸口,轉頭問她:「你同吳瑤很要好嗎?為什麼她們平時對你不理不睬的,卻老是把你拉到她們那一派去?」

  葉祈雲學福爾摩斯做摩挲下巴狀,「嗯……據我研究,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自己不要的東西也不想讓給別人吧?」

  「哈!」胖女孩噴笑出聲,「葉祈雲你……變得開朗好多呢,以前你同我一樣,也是在班上不大說話那種類型。」

  「是嗎?」她心不在焉地隨口應道,一雙眼睛卻直往校門口溜。

  「你有事嗎?那我先走了。」女生很會察言觀色。

  與她道別後,葉祈雲走進校門旁的速食店裡要了一個甜筒,邊等邊不時望望校門口。片刻果然看到熟悉的身影從中走了出來,她連忙掏錢接過甜筒,卻又刻意多站了一會,才慢慢跟上去。

  她的家並不在這個方向,但她還是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與那男生一起混在下班放學的人潮中,在紅燈處站住了。

  隔著幾個人望過去,男生暗綠色的背包斜挎在肩上,一手拉著背包帶,另一手隨意地插在襯衫下的牛仔褲袋中,額前略長的髮絲將半邊臉遮住了,只露出柔和的下頜及微有些稜角的側臉。

  紅燈略有些久,雖然她並不覺得。她眼眸中的人低頭頓了頓腳,擡首,漠然的眼隨意掃過這邊聚得越來越多的人。瞳孔被天邊的晚霞染紅了,竟是一種絕望的寂寞著的血色。

  葉祈雲有些發怔,手上驀地一陣涼意,連忙手忙腳亂地去找紙巾,又狠狠舔了幾口像溶化般的雪山般的甜筒。

  她跟蹤這人好幾天了,今日倒是頭一回看他看到失態,只因剛剛不小心看到他眉目中的顏色,竟像是另一個人在他體內幽幽向外凝望一般。

  這般年紀的少年是否身體內部都隱藏著一個魔性的自我,不為人知不為己知,僅在令人最脆弱的黃昏於眉眼之間滿溢開來?

  她也是如此嗎?葉祈雲不由也擡頭去望那輪艷色的斜陽。

  一晃神已是綠燈,她跟的目標已隨著人流走到了馬路中間,她連忙追上,趁著另一個交通燈也轉綠折到了男生的對街——跟蹤別人又不想被發現也是需要些技巧的。

  仍是拉了幾步,但因為隔了一條街,可以明目張膽地盯著他的側影瞧了。她早已知道他接下來是要這條街上的一個巷口轉彎,有些奇怪,因為他們學校的學生非富即貴,大多都住在高級住宅區,很少有人落戶在這種七拐八彎的居民區的,害得她都不敢跟進去了——再跟下去意圖就昭然了。

  快到那個巷口的時候不知從哪冒出兩個女孩子將那男生喊住,對街的葉祈雲愣了一下,瞧著她們從書包裡掏出筆和課本樣的東西,當街便遞給了男生。

  是他的同班同學嗎?她默默地想,一口咬下甜筒外部的小塊脆皮。

  伎倆未免太拙劣了,哪有人不在學校請教問題反而半路上堵人的?分明、分明……哼哼。

  脆皮都解決完了,想像中的妒火還沒能在胸口點燃起來,葉祈雲略有些失望,還以為終於可以體會一下小說中的「妒火中燒」的滋味呢,她果然還算不上是喜歡他的。

  男生將書本抵在道旁的大樹上很快寫了幾筆,將它們還給那兩人女孩子,背包一拉轉身就走了,從頭至尾都沒見他開過口。

  兩個女生兀自杵在路邊不知在說些什麼,葉祈雲好奇起來,左右看看沒什麼車輛,小跑橫過了馬路,再裝成路人甲從那兩個女孩身邊走過,剛好捕捉到一句話——

  「……還真是冷淡呢。」

  賺到了賺到了。葉祈雲想,原來他叫這個名字呀。

  僅僅是這麼一耽擱,遠遠便望見那抹身影已消失在了前方的巷口,她歎口氣,轉身打道回府。

  ***

  回到家時屋裡一片昏暗,母親和繼父都還沒回來,雁飛看來也不會溜回家打電動了。餐廳的桌上鐘點工做好的飯菜正冒著熱氣,葉祈雲卻沒有什麼食慾。

  她上樓翻開日記,草草寫了幾筆:「那傢夥,看來還挺受女生歡迎的。」

  不由又想起了男生冷冷淡淡的表情。

  自決定把他當成觀察對像以後她這樣的緊迫盯人已進行了一段時日,多半還是因了好玩。兩人的教室在同一樓層,課間到走廊上透氣時偶爾會掃見他與另一個看起來很痞的男孩子說笑,那表情倒還是很開朗的,怎麼一面對女生就冷了下來?

  果然還是個小男生啊……話說回來,他現在怎麼都不早早到校了呢?

  一個人空空蕩蕩的大屋子裡,葉祈雲將下巴抵在日記本上胡思亂想著,也就不覺得時間流逝得有多麼緩慢了。

  ***

  如此又過了幾周,他們小學的慣例是在期中考試前開個表彰大會,鼓勵上個學期在期末考中取得名次的學生。

  葉祈雲一進校門便看到了公告欄上的紅紙,因為早知道了自己的名次,她沒有看便徑直進了教室。後來在樓上望見佈告欄前聚集的學生越來越多,她心念一動,匆匆跑下去也混在了人群中。

  片刻,果然睨見校門口不緊不慢地走進一人,見到佈告欄,折過來例行事務般地掃了幾眼,見到自己的名字也神色漠然。

  他很高,站在外圍便能望到榜單,葉祈雲混在人群中目光與其他人一樣地專注,只不過他們是看名次,她則是望著男生淡漠的側臉罷了。

  男生很快就走開了,她才把目光移回公告欄,上頭貼著上學期末考的名次,男生在甲班,五年級的榜首。葉祈雲也在甲班,六年甲班,年級第三——橫排豎排兩人的名字都並不到一塊呢。

  她歎了口氣。

  朝會的鈴聲響了,入校幾年的學生都知道名次貼出後照例又是表彰大會,紛紛散回各自的教室搬椅子。葉祈雲架著小木椅從教室門口出來,又在樓梯口瞟見了那個修長的背影,她愣了一下,立刻默不作聲地緊跟了上去。

  操場上一片喧嘩,各班的人馬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不包括他們這些應該坐在主席台上供人「瞻仰」的優等生。

  葉祈雲已經領了幾年的獎狀,算是很有經驗了,距離男生幾步站在主席台附近等著負責的老師來認領他們這幫「迷途的羔羊」。一個很面生的老師果然跑過來拉了他們就走,安排位置時竟將兩人排在了一塊。

  葉祈雲又是一愣,那句「我和他不是同一年級的」生生吞了下去。名字在榜單上沒能並到一塊,人卻能比肩而坐,這算是補償嗎?

  她不由微微一笑,只規規矩矩坐好了,目不斜視。

  學生都差不多到齊的時候,葉祈雲的班導又急急來找她,「葉祈雲,你怎麼坐著不動,還不趕快先去檢查佩戴校徽的情況?」

  她才記起自己是本週六年級當值的監察小隊長,無奈地站起身,目光流轉間首先看到的便是身邊的人。

  「那個……」她語氣虛弱地開口,又連忙換了副公事公辦的口吻,「你的校徽呢?」

  表情淡然不知正看著何方的男生聞言轉過臉來,低頭看看自己的校服,又翻翻口袋,半天才遲疑地擡起頭來,「大概……是忘在家了。」

  那是她第一次聽到他開口說話,嗓音略有些低沈,似乎比同齡的男孩子提前進入了變聲期,卻又不是傳說中恐怖的「公鴨嗓」,淡淡的,低低的,與他的人再相宜不過。

  葉祈雲不知哪來的勇氣又多問了一句:「會不會是拉在了書包裡,回教室找一下吧?」

  他看她一眼,似乎是有些奇怪這女生怎麼如此雞婆?面上卻沒表露出來,當真便離了座位回教學樓。

  葉祈雲莫名其妙地拎了記錄本也跟過去,在樓下望見男生的身影剛進了教室又閃了出來,間隔短得讓她懷疑他有否打開書包看一眼。

  男生一樓時看到她也不覺得訝異,只搖搖頭便越過她跑回了操場。

  葉祈雲瞪著他的背影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分明是篤定校徽不在書包裡的,只做了個樣子來應付她——這人,就這麼不愛與女生打交道嗎?

  猶豫片刻還是沒有在記錄本上寫下他的名字,越想越覺得這傢夥真是可愛,她用本子掩住臉笑出聲來。

  回主席台時頭髮斑白的老校長已就座,一聲令下全體師生齊刷刷起立。葉祈雲一直都曉得自己屬於那種發育不良的小豆芽,男生則是鶴立雞群型,但真是並肩站在了一塊她才深刻感受到了兩人身高的差異。

  興許是這樣的突兀由不得人忽視,他竟也偏過頭來淡淡地掃了她一眼。

  葉祈雲於是又微彎起了嘴角。

  ***

  葉祈雲回到家後想起今天發生的種種趣事,自顧自又笑了一回,興致勃勃地翻開日記本寫了一行:「第一次同他說上話,或許……也是最後一回。」

  寫完後心情又淡了下來,懶懶地擲筆,她望著窗外低沈模模糊糊地想:多年以後,誰還能記得這些小插曲呢?

  但不管怎樣,他對她,總該是有了些印象吧?

  主臥室裡隱隱傳來爭吵聲,她一怔,側耳聽了片刻,記起今天是週末,那麼雁飛應該在……

  葉祈雲跑到隔壁房間拉下弟弟頭上的耳脈,指指主臥室的方向。雁飛本來一臉莫名其妙,見了她的動作就明白了,搖搖頭走了出去。

  葉祈雲再細聽時爭執聲很快就平息了,雁飛回來時她悄聲問他:「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還能為什麼?」雁飛一臉受不了,「不就是姨怪老爸忘了向某某太太介紹她之類的小事,我攪上幾句就擺平了,既然這麼簡單何必開吵——這些大人哪!」

  他稱繼母為「姨」,葉祈雲稱繼父為「叔」,但其實她與繼父的感情恐怕更甚於母親。每當母親為了些小事與繼父爭吵時,葉祈雲總是推雁飛上陣的。

  隨著這樣的爭吵越來越頻繁,漸漸長大的姐弟倆也開始隱隱覺得這兩個大人其實並不適合,一個太孩子氣,另一個似乎是因了正常的家庭需要個女人才會續絃,並沒有多大的耐心安撫年輕的妻子。

  見她默然,雁飛轉移了話題:「你最近神神秘秘地都在日記裡寫些什麼呢?」

  葉祈雲看他一眼,琢磨著興許這個僅小她半歲的弟弟能解她的疑惑,「雁飛,你有喜歡過別人嗎?」

  「哦,小妮子思春了?那人長得有我帥嗎?」雁飛一下子來了精神。

  「……」葉祈雲當機立斷地起身就走,同這種小屁孩談心簡直是浪費時間!

  「開玩笑的開玩笑的!」雁飛撲過來抱住她的腿,「老姐有難小弟豈能袖手旁觀——說吧,有何不解速速道來!」他擺出學校心理輔導室老師的架勢。

  「我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感覺算是哪種。」葉祈雲死驢權當活馬醫。

  「你不是看上他了嗎?」

  「就是不知道有沒有啊。」

  「那……你面對那人的時候臉紅心跳否?」雁飛開始把脈。

  她搖頭。

  「有對著他的臉流口水否?」

  想了想,還是搖頭。

  「難道你一點都沒起過把他撲倒剝光的念頭?」

  葉祈雲一把撈起他床底下的少男漫畫砸了過去。

  剛探個頭進來的繼父險險躲過不明暗器,笑道:「你們怎麼還跟小孩子似的呢?我和你們媽媽要去參加一個晚宴,就不陪你們吃飯了。」

  忙著追殺與逃命的姐弟倆一齊揮手趕他。

  待到大廳傳來關門聲,他們才歇了手,對視著聳聳肩,意思是:這麼快又和好了——這些大人哪!

  「言歸正傳,」雁飛拉回正題,「你對那臭小子總有個大概的感覺吧?」

  「感覺嗎……」葉祈雲環顧弟弟的房間,突然手往書桌上一指,「我覺得他特像金寶!」

  金寶是雁飛養的一隻寵物鼠,此刻正在書桌的籠子裡賣力地踩著轉輪。

  雁飛沈默半晌,緩緩道:「我明白了——你是在耍我!」

  他跳起來,「我就說了,你這根豆芽菜怎麼會突然思起春來,分明是小說看多了拿我窮開心!」一邊咕噥著一邊套上外衣。

  「你要出去?」

  「好不容易大人不在家,我到同學家玩遊戲去。老爸真是的,總擔心我玩物喪志,連台電腦都不肯買!」雁飛擠眉弄眼,三兩下穿戴完畢丟了個飛吻便閃人了。

第2章(2)

  葉祈雲瞪著合上的房門,神情漸漸黯淡了下來,「我是說真的呀……」

  那個男生給她的感覺真的就如一隻寵物鼠。

  她轉過臉去瞧金寶,它正趴在籠邊歇息,停了一會,又踩起轉輪來。

  她記得雁飛剛買回金寶那會,自己曾一連幾個小時地趴在籠邊看它玩耍,而不曾想過它有沒有注意到這個人類,會不會樂意在別人的目光下自得其樂地踩著轉輪。

  那個男生對她而言,也許正如轉輪對於金寶,都是寂寞時的消遣罷了。

  所以不會心跳加速,也不會妒嫉。

  她寂寞嗎?

  葉祈雲回到自己的房間,翻了翻仍攤在桌上的日記本,在發現那個人之前上面其實沒落過一個字。想了想,抓起一支螢光筆就在扉頁題了幾個字:「小白鼠觀察日記。」

  獨自一個人的空房子裡只有她自己輕微的氣息,就著檯燈清冷的燈光看著這行字,葉祈雲有些寂寞地笑了。

  ***

  那年的春節正碰上個暖冬,一家人總算能其樂融融地聚上幾天,管他什麼應酬都拋在一旁。不過,也許是在學校時每天都注視著同一個人,成了習慣,才十幾天不見,葉祈雲便好幾次半夜莫名醒覺,想著那個人的一舉一動再也睡不著。

  大年初三那晚,她被壁鍾半夜兩點的報時聲驚醒,終於放棄掙扎爬下床來。

  望著窗外清朗的夜色,突然之間便很想出去走走。念頭一起便一發不可收拾,有時候她真覺得自己彷彿某種野性未泯的動物,總是生一些不合常理的想望,就如這麼多年來不知為何一直惦記著六歲時那些在工地上玩沙包的孩子。

  說做就做,葉祈雲換下睡衣,躡手躡腳地摸下樓,一出大門便有種重獲自由的雀躍心情。

  過年時節的夜街空無一人,她放下心慢悠悠地順著熟悉的路線晃到那個巷口。

  這便是她與他最近的距離了,雖然不知道男生到底身處哪棟樓房,更不奢望會在這種時刻遇見他,然而確定他就在她的附近呼吸著同一片土地上的空氣,葉祈雲便覺得滿足了——多麼奇怪而又多麼簡單的滿足方式,所以她對他,該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喜歡吧?

  巷口的早點店此刻鐵門深鎖,這家店的豆漿淡而無味,不過她現在每天早上都要從學校繞過來喝上一碗,原因自然是不用說了,誰叫那個人就是從這出門上學的呢。

  她只是想做些事情自娛罷了,比如夜半來到對方的家附近,坐在巷口的石階上看一隻流浪狗翻弄路邊的垃圾桶。

  那是一隻柴犬,身形無比碩大,直立起來恐怕比葉祈雲還要高,奇怪的是毛皮整潔乾淨,若說是附近人家養的,為何會半夜出來找吃的?

  她在昏黃的街燈下托腮瞧著非常努力地在垃圾桶中尋寶的狗狗,突然想起一事。

  忘了是學校何時弄騰出來的一次背誦比賽了,葉祈雲是六年級的選手之一,男生則是五年級的選手。在後台準備時她同其他人一樣捧著課本,注意力卻全放在他身上。

  比賽進行到一半時主持的老師——那是男生的班導——突然跑到後台來告訴他抽中的下一個篇目正好是他最不拿手的課文,於是,原本沒什麼表情的男生開始緊張地翻找起那篇背誦文來,看得葉祈雲一陣忍俊不禁。

  之所以突然想起這件事,也許是因為僵硬著表情翻找課本的男生與眼前這只努力挖掘著它的宵夜的柴犬有種奇妙的相似吧。

  葉祈雲閉上眼,發現這樣的小事情她真的可以記起好多好多,每一件事中他的表情都清晰得宛若就在眼前。

  可是,她還是不認為自己對他的好感已累積成了喜歡。

  怎樣也無妨,她要的也不過是在這樣浮躁寂寞的年歲能有一個人讓她長久地注視,不必在乎對方的反應,然後在長大之後可以回首對這段歲月透出會心的微笑。

  用時下的話說便就是所謂的「不浪費青春」,雖然她的青春還很漫長,雖然她的不浪費只是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小心翼翼地撿起刻有同一個人名字的小石子,珍藏在記憶的漂流瓶裡。

  她從不知時間可以過得這樣快,似乎昨日才趴在窗欞上俯視著男生跳躍的亞麻色髮絲,今天就已考完了畢業試,這般明目張膽的注視,似乎也該隨著畢業旅行落幕了。

  畢業旅行那日的天氣陰涼,頭頂上方總有一層層薄薄的靄雲徘徊,葉祈雲的心情卻極好,並未受這樣的天氣影響。縱使知道今日之後就要與那個人分道揚鑣了,心緒仍是不帶一絲波動,她向來就能坦然接受預期之中的事情。

  班上的同學似乎也沒感覺到太多離別的情緒,三五成群地聚在校門說笑,一眼望去全是十幾歲孩子特有的沒心沒肺的笑容。

  登上校車時,葉祈雲突然看見了他。

  不知為何會在上課時間獨自走出校門,也不知為何身影彷彿很是疲倦。

  她與別人說著話,眼睛卻是看著他。

  原先低著頭的男生突然腳步一頓,回身朝這個方向望來,兩人的視線第一次交會了。

  葉祈雲竟沒想到要移開目光,就這樣對視了三秒鐘,男生皺眉,冷冷地撇開臉去。

  她只覺胸口緊縮一下,竟還能對著正同她聊天的同學保持笑容,甚至聽到自己順應著大家的話發出了一陣誇張的笑聲。雖然,她一點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這天她似乎玩得很開心,說了很多,笑了很多,只是過後全無印象。回到學校時其他年級早已放學,葉祈雲在滿天陰森的烏雲下慢慢走回家。大雨傾盆而下,但是她沒有躲閃的念頭。

  雙腿漫無意識地將身體帶了回去,大人不在家,站在冰箱前的雁飛見到她,一口牛奶差點噴了出來,「小雲(他從進入叛逆期後就沒叫過她姐姐),你怎麼淋成這樣?」

  葉祈雲沒有回答他,拖著滿身的雨水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將自己埋進被單裡。藍色的棉布上立時暈染出一大片人形的濕跡,張牙舞爪地擴張自己的地盤。胸前的銳痛似乎也被它們拉扯著迅速瀰漫。

  葉祈雲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她早知道他不可能沒有察覺到這樣赤裸裸的注視,只是他從未在表情上顯露出來。

  又怎麼能顯露?他們這種年紀,對別人毫不掩飾的好感最恰當的回應,也不過是故作不知罷了。但她從未想過自己的目光會令對方感到憎惡。

  無論睜眼閉眼,男生皺著眉的表情一直失控地在眼前一遍一遍地播放,她的眼淚也跟著盡數流入了柔軟的被褥。

  有一種人天生就會保護自己,越是喜歡的東西越要自我催眠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只因害怕失去時撕心裂肺地痛。

  在注視著那個人的日日夜夜中,葉祈雲不斷自問她是否已在意他至超過了該有的限度?得出的結論往往讓她能安心入睡。可笑的是,當她終於發現自己是怎樣的人時,疼痛便已猝不及防地當頭狠狠擊下。

  加倍的痛楚。

  ***

  那個暑假葉祈雲異常的沈默,雁飛注意到了,繼父也注意到了,只有母親正因某件瑣事與丈夫慪氣,壓根沒察覺到女兒的異樣。某天繼父終於小心翼翼地問她用不用替她報個補習班,一來打發時間,二來也可多交些朋友。

  當時葉祈雲正在晾枕巾,半個多月來她晾曬枕巾的次數驚人的頻繁,聞言她擡頭望了一下天空,盛夏的陽光刺得她略腫的雙眼微微作痛。

  她就在這樣燦爛的陽光下淡淡地應了一聲。

  補習班離家裡有些遠,葉祈雲不願讓越來越忙的繼父接送,自己用零花錢買了輛腳踏車。

  每天與來自不同學校的同齡人坐在一起,聽著講台上據說是某個名校的老師言詞辛辣地批評這個城市的教育水平,然後混在下班的人潮中表情漠然地騎車回家,這樣的日子確實好過了些。

  唯一令她介意的是途中會經過男生家的路口,但她已學會不再習慣性地搜尋他的身影,再久一些,也許就能淡忘了吧?

  她此刻的心情就如《一吻定情》中的直子,在被入江無視那麼久、被周圍的人不斷嘲笑之後,哭著發誓說要忘了入江。只是葉祈雲忘了,漫畫家總是愛折騰自己筆下的主人公,所以她讓入江吻了直子,所以直子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入江。

  如果我們生活的世界是一部卷幀浩瀚的漫畫,上帝必然就是那個漫畫家,某天上帝醒來畫筆往人間胡亂一揮,偏偏就掃到了不小心經過的葉祈雲。

  補習班甚至都要結束了,枕巾已有好幾天沒濕過,她也只不過是一如往常目不斜視地經過那個路口而已,那天的車輛格外的多,葉祈雲根本無暇想到「這是某個傷了我自尊心的臭男生家的巷口,所以絕對不能東張西望省得不小心掃見他回家又要哭了」之類的念頭,她的注意力明明都放在前頭的車流上了,為何竟會莫名其妙地偏過視線?

  然後便看見了垂眸微笑著的他。

  她失了神。

  那一刻他是靜立道旁的路人,她從他身邊滑行而過,兩人之間的距離如此之近,一伸手,似乎就能觸到他唇邊若有似無的淺笑。

  然而他們只是交錯而過。

  葉祈雲回神過來急急停車,再轉首去望時,男生已越過對街不見了蹤影。她呆了半晌,慢慢踩下腳踏,胸口還是在怦怦直跳,腦中翻來覆去地只有一個問題:他在對誰笑?

  男生的長睫下斂,並沒有看向任何人,在他們剎那間的距離裡,彷彿……彷彿他在那裡站了很久,只等她的一個轉眼,捕捉他的一個靜靜笑顏。

  那晚葉祈雲意外的平靜,只是突然想起自己注視著那個人如此之久,似乎都沒有在意過他的面容。

  男生的眉眼拆開看並不出奇,普通大小,普通挺直,湊在一起也不過是俊秀罷了,很平凡的那種俊秀,甚至形容不出什麼特點。

  每個容貌端正的男孩子在他們的青澀年紀裡都能被形容成俊秀,隨著年歲的增長,這樣的純淨感覺裡便多了許多雜質,即使容貌沒變,也無法令人想起「俊秀」這個詞了。

  男生的俊秀與同齡人的無異,只是多了些難言的東西,讓人越看越清涼,愈發希望時光能對他仁慈一些,不要太早奪走他這份純淨的氣質。

  她的記憶裡儲藏著他的許多種表情,或開懷,或不羈,或冷淡,卻沒有一種是為她而發,除了那個蹙眉,所以這抹驚鴻一瞥中的靜靜笑顏,她想她這輩子都忘不掉了。

  開學前一天是葉祈雲的生日,今年她許願的表情特別認真,認真到繼父都忍不住好奇了。她自然是不會說出來,只答應若她的願望實現了,她一定會第一個告訴他。

  她的願望其實很簡單,她希望男生明年也考上同一所中學,她希望自己那時可以鼓起勇氣向他道歉,為自己那樣肆無忌憚的目光。

  太過被人關注,其實也是件不快的事吧,葉祈雲想。

  她考上的是這個城市最好的學校,因為夠好,每個進校的學生都要交一大筆名目古怪的費用。

  她曾經不以為然,但在繼父的堅持下還是報了這所學校。現在葉祈雲卻不由慶幸了,以那個人的成績必定也會報這所學校,他們的小學裡本都是家境優渥的學生,不會在意那一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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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12 11:08:59

第3章(1)

  抱著這樣的期待,葉祈雲開始了初中的生活。第一天報到後的任務竟然是勞作除草——一群嬌生慣養的小姐少爺們望著學校後頭怎麼看怎麼像刻意保留下來的荒地呆了半晌,啼笑皆非地認命地捲起了袖子。

  她旁邊是一個高挑的單眼皮女生,白皙的膚色很有些嫵媚的味道。沒扯幾根草那女生就湊過來道:「哇,同學你的眼睛雙得真漂亮!」

  「呃?」葉祈雲一時對她的用詞方式反應不過來。

  「嗯……又大又清,哪像我——」女生眨眨她的單眼皮,「一邊眼睛睡足的時候雙一雙,睡不足的時候便成單,另一邊眼什麼時候都是單——BT死了!」

  「……」葉祈雲被她的單單雙雙繞得頭昏,她認真打量著這個用詞奇怪但無論如何都稱得上中等美女的女孩,心想你怎麼就沒看到我的雞窩頭和豆芽身材?

  也許世上真有這種只注意別人優點的女生存在吧。

  ***

  第二日上完語文課又在走廊上碰到那女孩,葉祈雲知道她叫曉嬋,因為入學成績優異才剛被班導任命為一班之長。

  曉嬋很人來熟地約她去書店買剛發下的課外必讀書目上的書,葉祈雲搖搖頭,「這些書我爸的書架上都有,而且我大多都看過了。」這固然是實話,但也是因為小學時與班上女生奇怪的關係令她小心與人拉開距離。

  「哇,祈雲你真厲害,竟看過這麼多的書!」曉嬋又是一句毫不掩飾的驚歎。

  葉祈雲不由笑了起來,想起小學畢業後很快就去了澳洲的吳瑤,越發覺得這女孩的可愛。

  兩人很快就要好了起來。

  她一直都是那副發育不良的樣子,也沒有多少少女的自覺,與活潑大方的曉嬋粘在一起,頗有幾分當年的小跟班的味道,但她不在意,曉嬋與吳瑤是不同的。

  另一件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是到了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竟是塊讀書的料子,繼父只不過是看見她不上不下的成績後買了幾本教輔書,拋下一句:「有心情的時候隨便寫寫吧!」

  結果之後的大考成績讓兩人都嚇了一跳:她竟在一個有十幾個班的年級中,由一百多名直接跳上榜首!

  葉祈雲的學校並非傳聞中的考試地獄,卻也是極為看中成績,一夕之間她不認識卻認識她的師生多了不少。葉祈雲對此的第一個反應便是:出名好呀,出了名那個人也該能注意到她了吧?

  男生畢竟與她不同年級,在這麼一個人數眾多的學校裡,將來能夠巧遇的機會只怕不多。

  然而他並沒有出現在葉祈雲的學校。

  ***

  她將公告欄上的新生名單從頭至尾看了好幾遍,因了日益嚴重的近視還在放學後偷偷搬了張椅子墊腳,臉幾乎貼上名單地再找了一遍。

  沒有,就是沒有。

  葉祈雲悵然若失。

  她其實已經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堅持了,與小學相比,這裡有太多太多光彩耀目的男孩子。

  曉嬋的班上便有一個男生在追求曉嬋,那人是校籃球隊的隊長,笑起來無比陽光,重要的是,他也有一頭淺色的短髮。

  每每葉祈雲陪著曉嬋去給他加油,瞧著那一頭在陽光下特別耀目的髮絲,她就要反省一遍。

  可她還是把新生名單找了一遍又一遍,穿著白襪的腳踩在椅面上,傻傻的。

  男生從此杳無音訊。

  ***

  幾個月後,葉祈雲陪著曉嬋度過了一段低迷的日子。

  在籃球隊長猛烈的攻勢下,曉嬋微微動了心,對方卻在這時等得不耐煩另尋了目標。

  她們去了一趟海邊,曉嬋面對那片湛藍靜靜站了半晌,突然俯身大喊:「XXX王八蛋——」

  少女的失落散在了風中,縷縷不成音,很快便被翻滾的浪濤吞沒了。葉祈雲看著,聽著,只覺得這個年歲的感情真是既可悲又可笑。

  她今日的表情也是鬱鬱的,曉嬋以為是因了她的關係,其實不然。她也是在為自己懺悔——她對那個浮誇的男生也有那麼一瞬間心動過,當他的一頭淺色短髮在籃球場上跳動的時候。

  葉祈雲竟已忘了自己為何會對淺色頭髮敏感了,她只是疑惑,少年人的感情都是如此不堪一擊嗎?那麼她對那個人的心情又能廷續多久?若他從此以後再不出現,是否有朝一日她也會忘了初次的心動,目光追隨著那人時的點點滴滴,和那些夜裡的偷偷哭泣?

  如果是這樣,這樣脆弱的感情,她不要。

  她轉臉去望那輪正隱入地平線的血色落日,隱隱約約地感到,生命中某些最天真、最美好的日子也隨之西沈,不復返了。

  這樣的預感在她身上很快成真。

  她後來回想起自己趕到醫院時的心情,總是羞愧得無地自容。

  她的弟弟,自小與她嬉笑打鬧到大的弟弟正躺在病床上,她滿腦子想的卻是:繼父還會待她一如既往嗎?

  畢竟害他兒子摔下樓梯的,是她的生母。

  也不過是這麼一次平平常常的父母爭執,就因為盛怒的母親衝出房門時一頭撞上了正要上樓勸架的弟弟,這個原本就複雜的家庭便岌岌可危。

  繼父看到她時,第一句話就是:「丫頭……」

  葉祈雲的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可他的下一句話卻令她心如刀割:「——若雁飛有個三長兩短,我決不放過她!」

  她當然明白這個「她」所指何人。

  那天她是淩晨時才離開醫院的,照醫生的話,雁飛恐怕餘生都得在輪椅上度過了。

  她漫無邊際地走了很久,擡頭時,發現自己正站在熟悉的巷口。一隻身形碩大的柴犬於她身後悄無聲息地走過,她望著它,突然再也記不起當年那個女孩徘徊在這裡時,是什麼樣的心情了。

  後來雁飛坐在輪椅上出院,沒有生氣,沒有哭鬧,卻更加令人心疼。

  葉祈雲執意請了長假,在家裡陪伴雁飛,為他補上落下的功課。這段時間只有曉嬋會來看她,談談學校的事情。她告訴她,班上某某男生近來常向她打聽她的情況。曉嬋說那男生其實注意葉祈雲好久了,因為她長得很像他初戀的女生。

  葉祈雲哦了一聲,沒多大表情地接過曉嬋帶給她的複習資料——那時她們已經初三,面臨升學考。

  葉祈雲想這算什麼事,繼父娶她的母親是因為家裡需要個女人,籃球隊長瘋狂地追求曉嬋又神速轉移目標,現在又莫名其妙冒出個男生,說什麼她長得像他的初戀情人?

  她想我他媽的再也不想沾上這種事情!

  ***

第3章(2)

  中考前夕繼父帶雁飛出國治療,葉祈雲的母親出於愧疚也跟去照顧他們,大家沒有明說,但都清楚這一去絕非一年半載。

  葉祈雲又見著了多年未見的舅媽,上飛機前繼父囑咐她好好考試,若她願意他會盡快辦好手續讓她出國讀書。望著她低頭不語的樣子他歎了口氣:「丫頭,我之前一直覺得你的心裡放著一塊玉石。」

  她聞言擡臉看他,神色木然。

  「你很在意別人的看法,一開始總要得到別人的肯定才能慢慢發光,但時日久了,自然不需要從外界攝取光源。我一直在看著你,一直在等待你能盡情煥發光芒那一天。可是為什麼你的眼神越來越黯淡了呢?是我哪裡做錯了嗎?」

  葉祈雲看著他,在心裡默默地想:不,你對我很好,但我貪心,想要你能待我媽媽像待我那般好。

  她並非為母親著想,只是希望能在自己最在意的繼父身上找到一些能讓人感覺溫暖的男女之情。不是為了現實,不是出於年少輕浮的萌動,是真正的、執子之手的溫暖感情。

  她希望他愛她母親,可是他沒做到。

  因為她在周圍人的身上沒能找到這種感情,所以她對自己也產生了懷疑。

  如果她的心中真有那麼一塊玉石的話,它已經裂了。

  葉祈雲的成績原本能與曉嬋一起直升本校的高中,但她卻填報了一所名不經傳的寄宿學校。收到錄取通知那天她對曉嬋說曉嬋你另找一個能與你一起歡笑一起憂愁的好朋友吧,我累了我再也不想負擔人心的感情了。

  她一直擔心個性細膩的曉嬋會哭,結果是她自己在說出口的同時先哭得稀里嘩啦——她忘了自己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她忘了自己六歲時曾為了別人的一句話嚎啕大哭,十一歲時就因那個男生的一記蹙眉淚濕枕巾。

  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少女?葉祈雲極其厭惡這種形容,然而她卻不能將自己排除於外。

  曉嬋還能說什麼?曉嬋只有無措地將她送至好長好長的一段路之外。

  葉祈雲轉身抹掉淚水,心想她真是一個太會保護自己的人,不敢對別人放入感情,弟弟出事時想到的也只是她自己。

  現下她是在為一段割捨掉的友情痛哭沒錯,但痛哭過後呢?該割捨的她照樣割捨。

  ***

  她的高中過得很平淡,家很少回,繼父的家舅媽的家在她心中都不再是家。課很少去上,反正成績足以讓老師縱容。成績能不好嗎?她找不到比讀書更好的讓頭腦麻木的方法。

  最後一次哭是剛入學那年,宿舍裡的女生聚在一起用撲克牌算命,算自己在某個人心目中的地位。

  葉祈雲選的是自己的繼父,結果出來,她在他心中的重要程度排第五。葉祈雲的淚莫名其妙就湧出來了。

  「怎麼會只是第五呢?他自己、雁飛,還能有誰呢?」她詞不達意地喃喃,嚇得其他女生都圍上來安慰。

  高三時葉祈雲交上去的志願表是空白的,立時便招來了學校領導和老師的輪流開導。一輪勸說下來,第一個及最後一個上場的都是葉祈雲的班導。

  一直以來他對這個女生的印象都是勤奮好學,乖巧有禮,然而面對她似乎透過了你望向未知遠處的眼神時,他才發現她的身體裡其實還有某些未加開化的東西。

  正是這種特質讓葉祈雲十多年的歲月過得如此尷尬與格格不入。

  她是一個野孩子,一直都是。不管受了多少教化,得到多少關愛,她一直都是在荒蕪的野地裡獨自瘋狂生長的野孩子,唯一的本能便是保護自己。

  最後葉祈雲以要出國讀書為由逃過了師長的輪番轟炸,畢業之後她立刻坐上了飛機,去的卻是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城市。

  雖然賬戶中從國外匯來的錢積累了一筆不小的數目,她仍是選了一個新建小區未裝修的房屋租下,沒有床,沒有任何電器,只有空空蕩蕩的水泥地面,租金的低廉可想而知。

  葉祈雲一個人去二手集市淘回了簡單傢俱,這種事她從沒做過,但她還是獨自辦到了。比起人心的糾葛,一個人生活並不難,不是嗎?

  葉祈雲鎖死了門,拉上窗簾,躺在床上睡了五天。五天內粒米未進,渴了旋開龍頭喝口生水,醒了抓起身邊有字的物體反反覆覆地看,哪怕只是一張宣傳單,只要能讓她的腦袋不會有空思考就行。

  她在以自己的方式向十八歲之前的歲月say  goodbye,她在向上帝打招呼:Hey,十八歲之前你為我安排的人生我已經收到了,簡而言之就是一句話——

  你賜給我完整的家人,又完整地奪去了我的家人。

  我覺得不在上面蓋個印章太可惜了,所以現在就來給它蓋章。

  酗灑抽煙吸毒?這種事情她做不來,所以她選擇放逐自己。但她發誓,這個印章蓋過之後,再也不能有人從她這裡得到超出限度的感情!

  她的每一滴眼淚都屬於她自己,決不會再為誰痛哭。

  第六天,葉祈雲突然無比清醒地睜開眼睛,窗外的世界一片漆黑,身體很沈重思緒卻很輕。她起身簡單地梳洗之後,拖著虛浮的腳步出門到外頭唯一還在營業的店——一家網吧。她小口小口地啜飲著果汁,一邊打開從中學沿用至今的郵箱。

  滿滿的未讀信件,全都來自一個溫暖的名字:曉嬋。

  葉祈雲於是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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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12 11:09:45

第4章(1)

  小學畢業之前,蘇止庵一直以為自己是塊鵝卵石。

  就是那種在碧綠的水潭下靜靜待了許多年、閃動著奇妙水紋的黑色卵石。

  沒有晶鑽的璀璨,沒有瑪瑙的光澤,甚至也不似普通岩石那般經受得起風沙。有點點嬌氣,卻也不至於空空無一物,偶爾你不經意凝望間,竟也能從它那黑色的光澤中透看出一絲深邃。

  做這樣一塊石頭,他想很好。

  只是生活往往不能遂人所願,他還是意外地從寧靜的水潭中翻攪出來,暴露在了現實的沙礫之上。

  他的父母開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正在擴展期,便把兩個兒子托付給了男方的寡母照顧。然後有一天夫妻二人在趕往會議的途中發生車禍,齊齊在醫院裡迷迷糊糊時好時壞地躺了八九個月,才相繼停止了呼吸。

  他們的公司便就這樣四崩五裂了,更糟糕的是,他們在車禍前正信心滿滿地進行一個大項目,幾乎將所有資產都押了上去。車禍之後,沒有人站出來告訴兩兄弟及老太太這些資金都流到哪去了。

  蘇止庵的奶奶是一個頗經世故的老太,平時雖是將家中的事務料理得井井有條,卻沒有對兩兄弟流露太多溫情,彷彿只是因了義務才勉強照顧他們。

  蘇止庵記得母親曾開玩笑地對父親說過若有一天他們發生了意外,老太太定會把一對孫兒撇在一旁自顧自地過她幸福的晚年生活去。

  奶奶沒有這樣做,從醫院回來後她把兩兄弟叫到面前,將家裡扣掉醫藥費剩下的存款,包括她自己的養老金都攤在了他們面前。

  她一條一條地分析了他們今後會面臨的問題,並坦言她老了,能做的只是在家庭開支方面盡量節省,卻沒法讓他們安安穩穩一帆風順地念完中學、大學乃至工作。

  那時蘇止庵十一歲,哥哥十四歲,可奶奶要求他們必須一夕之間長大,學會像成年人那樣慎重地選擇今後的人生。

  蘇止庵對父母的意外感觸不大,也許是因為自小就與他們聚少離多,也許因為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感情豐富的孩子。

  與奶奶這樣世故理性的老人住在一起,他從來就沒有學會如何撒嬌,任性,也不愛思索複雜的事情。他對這個世界的感覺,就是時間照常流逝,周圍的人事照常運轉,就好。

  父母躺在醫院時那漫長的九個月,蘇止庵在學校的表現並無異常,照舊地微笑,照舊地學習,照舊地做他的好學生,參加應該參加的活動。除了好友阿宇,沒有人知道他家的變故。

  蘇止庵初中上的是離家最近的學校,臨近畢業時,他在網上看到城中一所五專招收特優生的消息,說是成績上了某個檔次便能減免學費云云。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就坐公車橫越了半個城市到那所五專填寫資料,當場便被錄取。

  哥哥那時面臨高考,縱使能獲得獎學金,讀大學也仍是一件吃力的事情。

  在五專裡蘇止庵也沒有閒下來,好友阿宇初中畢業後便依著自己的性子讓父親出資開了家灑吧,每個週末的晚上,蘇止庵一身白襯衫藍色牛仔褲地從後門進去,在更衣室裡將一貫柔順的頭髮用定型膠抓緊亂了,左耳再扣上幾個無需打耳洞的銀耳環,丁丁當當便進吧台搖起灑來。

  他當時的個頭已相當高了,雖然未滿十八,有他在時女性客人卻明顯多了起來,所以阿宇總嚷著他只拿與其他人一樣的工資實在是太虧了。

  阿宇心中倒是真有加錢的意思,但顧忌著蘇止庵臉上淡淡的笑一直只敢在口頭上試探。他們都知道朋友就是朋友,談錢太多很可能就讓友情變了質,阿宇不敢冒這個險。

  蘇止庵學的專業是計算機維護和網絡管理,當初選這個專業倒不是出於興趣,只是從小家裡就有台電腦,他學起這個要少花許多時間。

  那段日子他替許多大大小小新冒出來的網吧調試過系統,五專還未畢業,能找到的兼職便是這些,只是——

  煙頭、黃網、一雙雙因通宵而滿佈血絲的無神眼睛,這也是一個烏煙瘴氣的世界。蘇止庵面無表情地注視著電腦屏幕的時候,偶爾會想起很久以前那個碧綠清透的水潭。

  他已經不是一塊沈靜的卵石了。

  還沒等他畢業,奶奶就在某一天夜裡靜靜離開了人世。在異地上學的哥哥連夜趕回來,兩人用打工的積蓄好好安葬了老人,然後哥哥輕輕拍了拍弟弟的肩,不發一言地離去。

  蘇止庵記得那個離別的夜晚天空顯得特別沈靜,奶奶從未給過他們多少溫情,然而失去她卻比失去父母更令他難受,就如生命之流中一塊冰冷卻能讓他依靠的砥石突然碎裂了。

  他想著要做些什麼,於是走進一家酒吧要了瓶酒。那是他第一次坐在吧台前而非在吧台後搖酒,鄰座的是一個已有些醉意的男人,兩人不知怎麼攀談起來。

  他平素不是多話的人,對自己的事情更少談及,但那晚莫名地就將好多事情告訴了男人。斷斷續續,淡淡然然,彷彿在敘述別人的故事。

  那有什麼,男人舌頭有些打結地說,我在B城開家公司,你畢業後就去我那,忙起來就不會想太多了!

  說著,還掏出手機硬要把他的姓名電話留下來。蘇止奄覺得有些好笑,雖然挨不過醉言醉語的男人將真名告訴了他,卻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沒想到畢業前的寒假那個男人真的打電話過來,讓蘇止庵將履歷送過去,倒又不說是B城了,而是C城的分公司。在男人多此一舉地解釋說總公司暫時沒有空缺時蘇止庵卻在想著這到底是哪個傢夥?

  好不容易記起了酒吧那件事,他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投了履歷,很快便有了答覆。

  自然不會是太高的職位,但在滿世界的碩士博士中他一個剛畢業的專科生本就不該奢求太多。況且蘇止庵的人生態度還是沒有多大改變——世界照常運轉,太陽照常升起,就好。

  兩年後蘇止庵依舊是C城一家公司的平凡小職員,一天,老闆將車鑰匙扔給他,讓他晚上去某家夜店送企劃部的一群女孩子回家。

  公司最近辦成了一樁大案子,客戶對企劃部的文案讚不絕口,老闆便自掏腰包請企劃部的女孩子們自行去慶祝。

  蘇止庵開著公司的車去了那家位於商業中心的店,走出電梯時看見一個女孩子閉著眼睛倚在過道斜對面的牆壁上。短碎發,娃娃臉,側面看去有些蒼白的下頜,似乎是企劃部的同事。

  他在電腦部負責網站管理,與企劃部鮮少交集,只隱約記得她姓葉。

  該不會是喝多了吧?蘇止庵想著,腳下卻是毫不猶豫地轉去相反方向。

  推開包廂的門,裡頭果然是陣陣誇張的尖笑。企劃部的組長叫夏馨,見到他,艷麗的唇微微一勾,「他又叫你來了?真是的,我早對他說過不要老是麻煩你了。」

  蘇止庵沒吭聲。

  老闆這麼照顧企劃部不是沒有原因的,公司裡人人都知企劃部的夏組長是老闆身邊的人,他們也大大方方地出入成隊,你接我送。其實男未婚女未嫁,並沒有什麼好遮掩的,只是這種關係放在老闆與職員身上,再怎麼坦然也會給好事者添上層曖昧的色彩。

  他對老闆的私生活不感興趣,但或許是經常在一起喝酒的緣故,老闆走不開時總讓他幫忙接送夏馨。

第4章(2)

  「這個人啊,他又忘了我剛買了車吧。」夏馨歎口氣,回頭問鬧成一團的下屬:「你們有誰要讓小蘇送回家的?」

  「不——要!」玩得正high的女孩子們異口同聲道,隨即一齊哄笑了起來,這個說她已打電話叫了男朋友,那個說她還要接著下一攤。嘴上嬉笑著,一雙雙細緻描繪過的眼睛也忽閃忽閃地在他臉上肆無忌憚地遊移。

  蘇止庵有些不悅,企劃部本就陰盛陽衰,這些女孩平日在公司倒還客客氣氣的,只是這樣紅燈酒綠的氣氛,整個包廂又只有他一個男性,她們便有些忘形起來。

  「不過祈雲倒是需要,」不知哪個女孩子突然插了一句,「她不會喝酒,一杯下去就說頭暈了,又沒有男朋友……」

  「誰說沒有的?人家方才不是才說了交往的對象在國外讀書嗎?」立刻便有人搶過她的話,幾個女孩做出一副陶醉狀齊聲道:「十一年長跑!好感人哦!」

  蘇止庵還沒弄明白她們唱的是哪出戲,身後的包廂門又開了,他原先見到倚在過道牆角的女孩走了進來。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會了幾秒,女孩子不著痕跡地移開目光,對她的同事笑道:「我實在是不行了,你們慢慢玩吧,我可要先走了。」

  「這不剛好,眼下就有個現成的護花使者。」一人輕拍了下蘇止庵,叫葉祈雲的女孩一愣,似乎有些緊張,卻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用了,太麻煩人家了,我住的地方又不遠……」

  一方執意,一方推讓,下班後還要被抓來充當司機的蘇止庵反而給晾在了一旁,最後還是夏罄開了口:「葉祈雲你還是讓小蘇送吧,否則他這趟就白跑了。」

  女孩一臉無奈地應了聲,不再說什麼。

  兩人走出包廂前,又是某個性子活潑的同事開玩笑地囑咐了一句:「小蘇先生,你可不要對我們家葉祈雲圖謀不軌哦,人家可是有個交往了十一年正在喝洋墨水的男友的!」

  蘇止庵聞言,下意識地睨了眼站在門外的女孩,她神情有些尷尬地偏過臉,一手無意識地握在另一手的肘間,指節在飄忽的燈光下都同臉色一樣泛白了。

  他沒說什麼,同她一起進了電梯,兩人一在左,一在右,彷彿被滿電梯的人擠得天各一方似的,然而實際上,空蕩蕩的電梯裡就只有他們兩個。

  本就不熟,女孩明顯又不是活潑的性子,蘇止庵一時間覺得電梯降得格外的慢。

  百無聊賴之際他朝光可鑒人的電梯壁看去,跳過自己從小看到大的熟稔身影,映在其中的葉祈雲還是那副低垂著頭的防衛姿勢。

  他有些不快了,他想我又不會吃了你,做什麼一副躲避洪水猛獸的樣子?

  走出商業中心時女孩突然開了口,她說:「那個……我還是自己坐車回去好了……」

  蘇止庵沒理她,將公司的車開到女孩面前,打開副座的車門,意思就是:你要上不上?

  女孩在車旁僵站了半晌,終於彎腰鑽了進來。

  「住哪?」蘇止庵冷冷問她。

  她輕聲報了個地址,偏臉望向窗外流逝的夜景,過了一會兒,不知是累了還是喝酒引起的不適,女孩明顯僵硬的坐姿漸漸放軟靠在椅背上,呼吸也變得清清淺淺。

  他飛快地瞥了她一眼,只能從側面低垂的長睫上猜測她正半闔著眼,面色還是很蒼白。

  她看起來很年輕,短碎發,娃娃臉,中規中矩不引人注目的米色七分褲與淡色襯衫,就似剛踏出校門不久的學生,他卻隱約記得在他剛進公司時,企劃部就已有一位「葉小姐」了。

  也許是因為從方才一瞥中掃見的乾淨側臉,蘇止庵突然想起了包廂中那些肆無忌憚的艷麗明眸。

  他對自己的長相沒什麼概念,因為不愛照鏡子,只有些模糊的印象,感覺自己的五官每一樣都無甚特點,可是女人那樣的目光他並不陌生,從小到大總要碰見那麼一些。

  被人瞧得最露骨的那幾年,他在酒吧調酒,周圍儘是些外表成熟面皮也似煎至十分熟的牛排那樣的女人,看了不夠,還要上來摸摸,調笑一句:「好個清純的小弟弟。」

  阿宇可說了,讓他在酒吧裡瞧起來格外醒目的不是別的,就是清純。

  蘇止庵想他媽的我又不是穿了校服調酒,頭髮也弄了,耳環也戴了,哪兒清純了?難不成還真要在舌頭上打個洞?

  畢業後進了這家正規的公司,周圍儘是從正經大學裡出來的年輕人,蘇止庵有種解脫了的感覺,至少不會被別人盯得那麼厲害了,但企劃部這幫半熟不熟的娘子軍似乎總愛拿他取樂,經常幫老闆接送夏馨後更是如此。

  夏馨比他大上好幾歲,很有知性氣息,開玩笑也不會超過分寸,是少數幾個蘇止庵覺得願意與之相處的女性之一。某天同車時夏馨告訴他企劃部那幫小丫頭會注意到他,是因為他的眼神比其他男職員看起來多了絲邪氣。

  這到底是哪卦的世界?

  聽到這話時蘇止庵面無表情地瞥了下後視鏡,鏡中那雙眼不大不小,瞳孔淡然,只是不經意間眼角眉梢會微微一揚——果然是有些輕佻的。

  不奇怪,以他在酒吧混的那幾年,沒被香煙脂粉熏出雙桃花眼來就算不錯了。

  蘇止庵心裡微微一哂,他明白那些女孩子看歸看,但沒有人會真的走上一步。現在的女孩子夠聰明,明白皮相是皮相,現實是現實。他再怎麼看都是一介平凡小職員,還是偶爾會幫老闆接送女朋友,身份曖昧那種。

  公司裡的女孩子不似他在酒吧常遇到的那些成熟女人,還是保留了些年輕女性的清高與矜持的,在心裡實在是有些瞧不起他,只是——

  他將車子停在路邊,手握在方向盤上直直望著面前的車窗,上頭浮光掠影著身側女孩拘謹的睡姿。

  只是這個葉祈雲表現得未免太明顯了吧?

  彷彿他是什麼不該沾的東西,就算她真有個在喝洋墨水的男朋友,也用不著這麼誇張!

  他突然伸手摁了下喇叭,女孩驚醒過來,有些慌張地直起身。

  「到了。」蘇止庵淡聲道。

  女孩草草地道聲謝,略顯遲鈍地下了車。

  他一直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小區門口,才發動了車。

  胸前有絲莫名的浮躁,他開始考慮是否該把老闆叫出來喝一杯。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8-12 11:10:28

第5章(1)

  第二周電腦部的主要工作是對整個公司的網絡系統進行升級,蘇止庵很巧地被分到企劃部,他不知道頭頭是出於什麼樣的考量。

  是見他經常接送老闆的女朋友、以此來討好他嗎,還是真以為他與企劃部很熟?

  不管怎樣,負責哪個部門對他而言沒有多大分別,除了……似乎經常見到那個娃娃臉的葉祈雲。

  她還是那副中規中矩的模樣,總穿著略偏向中性的淡色系衣服,也不愛多說話。存在感實在不是很強的人啊,他卻發現自己有些注意她,不知是因為那夜載她一程,或是因為這幾日她的同事總愛拿她取笑。

  玩笑的內容仍是不離葉祈雲那個十一年長跑的留洋男友,聽得多了,蘇止庵漸漸聽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企劃部清一色的年輕女孩大多都有了交往的對象,只有葉祈雲進公司好幾年,算是有些資歷的了,卻從未聽她談過這方面的事情。那日整個部門聚餐,其他同事乘著酒興對她「嚴刑拷打」,方才挖出了這號人物。

  本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新聞,眾人八卦兩三天也就該了事了,偏偏這幾日總有年輕男子打電話找祈雲,這可是少有的事情,於是那群娘子軍全都猜測是她的男友歸國了,一時間葉祈雲又成了八卦的中心。

  下午五時,分秒不差地,熟悉的樂曲聲又響了,就連正在收拾光盤的蘇止庵也不由擡頭望去。娃娃臉的女孩手忙腳亂地摸出手機,在同事的哄笑聲中一臉尷尬地衝出辦公室。

  他將光盤送回電腦部,瞥見那抹瘦小身影貓在走廊盡頭,,輕輕淺淺的抱怨傳了過來:「不是叫你別打來了嗎?不用!不用來接我啦,我都多大了……」

  這樣嬌嗔的語氣讓他的腳步不由一頓,思及這女孩平時客氣生疏的樣子,對企劃部的八卦不由信了幾分。

  口袋中突然傳來滴滴聲,走廊盡頭的女孩聞聲轉眼過來,見他站在企劃部門口,慌慌張張地收了線。蘇止庵心中又泛起了在這女孩面前經常出現的惱怒,低頭掏出手機,上面是這樣一條信息:「夏馨說她今晚沒空陪我,我們去喝酒吧?」

  他合上手機,沒再往走廊那頭多瞧一眼,轉身朝電腦部走去。

  放好光盤,正好是下班時間,蘇止庵乘電梯下到地下停車場,遠遠便望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倚在車子邊抽煙,見了他,男人將煙頭扔在地上踩熄,揮揮手,似乎很高興的樣子。

  他的腳步卻放慢了,心中不由閃過一個念頭:不知他自己到了三十歲會是怎樣的?該不會就如眼前這個天還沒黑就喊人去喝酒、活像個酒鬼似的男人吧?

  這個三十出頭的酒鬼便是他的老闆秦子揚,當年與他在酒吧聊了一夜的男人。

  蘇止庵後來才知道他是這家公司的小開,原本是待在B城的總公司,偶爾才來分公司視察視察,之後不知因為什麼風流韻事惹惱了家中長輩,被下放到分公司來。

  其時蘇止庵經他介紹入公司尚不足三個月,交情由酒吧開始,也在酒吧延續至今。

  兩人上了車,秦子揚一邊將車開出停車場,一邊噼裡啪啦地倒了一堆苦水,末了突然有些惱火地問他:「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蘇止庵瞥他一眼,「有,你在抱怨夏小姐不該丟下你去上什麼瑜伽課。」

  秦子揚氣結,一時之間不知拿這個酒友兼下屬怎麼辦才好。

  說他敬畏他這個上司,他卻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樣,聊天時也是一言不發地望著別處,叫人看了惱火。可說是不尊重你嘛,偏生你說的話他又一字不漏地聽進去了,弄得別人連想發火都找不到理由。

  「真不知道我怎麼會忍受了你這麼久?」他咕噥道,悶悶不樂地閉了嘴。

  蘇止庵單手支在敞開的車窗上,偏臉隱去唇邊一絲笑意。這個問題,剛巧他也在心裡問了一遍。

  突聽身邊男人咦了一聲:「葉祈雲?」他不由一怔,下意識地順著秦子揚的視線望去。

  他們的車剛開出停車場,正從公司大門經過,出入的人不多,他一眼就望見了正在門口中踟躕的淺色身影。

  「小雲!」秦子揚將車停在路邊,探頭出車窗喊了一聲。本在低頭徘徊的女孩聞聲擡起臉朝他們這個方向掃視了一圈,很是茫然的樣子。縱使看不清她的表情,蘇止庵也能想像得出她瞇著眼睛的模樣。

  望了半晌,葉祈雲撓撓頭,復又彎下了腰。

  「這個小丫頭!」秦子揚低啐一聲,伸手過來推他:「嘿,下去把她抓過來!」

  蘇止庵看他一眼,沒說什麼地解開安全帶。

  不管這個男人在他面前如何隨意也好,這樣習慣性頤指氣使的語氣總要讓他提醒自己眼前的人與他並不在同一個世界,永不可能真正交心。

  他繞過車頭,公司門前的女孩雙手支膝地微彎著腰繞著大門側邊的柱子徘徊,那樣的姿勢讓蘇止庵不由想起了——

  「隱形眼鏡掉了?」

  葉祈雲猛地起身,額前的散發揚開,猛睜的大眼給人一種受驚小鹿的印象。見是他,她臉上的詫異之色更深。

  「嗯……」她含含糊糊地應了聲,垂下眼睛,「……看來是找不著了,算了。」

  轉身便要走,蘇止庵跨前一步攔住她,一言不發地指指停靠在路邊的車子。

  女孩狐疑地瞥他一眼,凝神細瞧,方才「啊」了一聲。

  秦子揚早在車裡等得不耐煩了,一見他們走來便半開玩笑地道:「真是一位難請的葉小姐呀,你再不過來,警察便要請我吃罰單了。」

  蘇止庵慢慢跟在葉祈雲後面,見她微傾身同車裡的人客套了幾句。

  「等下沒有約會吧?和我們去喝一杯怎麼樣,省得我對著這個悶死人的傢夥更加鬱悶。」秦子揚朝他微一揚下頜,葉祈雲回頭看了一眼,微不可察地往旁邊挪了一小步——真的是下意識那種,彷彿在躲閃什麼髒東西似的!

  蘇止庵真的火大了,也不管禮不禮貌,越過她直接拉開車門回到副座上。耳邊聽得秦子揚仍在那裡誘勸:「你再推托我就要生氣了,我調來這邊之後就沒見過你幾次,不給我面子總要給曉嬋面子吧?」

  葉祈雲無奈地應了聲,後座的門「嗒」的一聲響,蘇止庵的目光與正坐進車來的女孩在後視鏡中無意相遇,隨即又冷冷撇開了。

  與秦子揚相交兩年,他從未在他口中聽過葉祈雲這個企劃部小職員的名字,也不知他們是怎麼認識的,似乎還很熟的樣子——反正與他無關。

  ***

  秦子揚將車開到市區一家較為高雅的音樂吧,各為他們點了一杯酒,這才記起為他們介紹:「都是同事,應該認識吧?我記得止庵也算是經常在企劃部走動了。」

  另外兩人給他的反應皆是低頭不語。

  秦子揚也不在意,幾口酒下肚,一如往常地嘮叨開了:「你們都是我帶進公司的,學歷與別人比起來不高,卻在各自部門最為能幹,偏偏你們兩人全是不愛出頭的性子,叫我想提拔你們都無從下手……說起來我們還是老鄉呢!」

  蘇止庵聞言,不動聲色地掃了低頭把玩手中酒杯的女孩一眼。

  學歷不高?他自己確是實情,他們公司主要從事珠寶行業,自家在海濱城市設有珍珠養殖場,客戶中外商佔了一大部分,所以雖然只是中等規模,職員卻幾乎都要求本科以上。整個公司除了後勤部的小妹和外聯的營業員,恐怕再沒有人的學歷會比他低了。

  企劃部的工作情形他這幾日略有瞭解,這個葉祈雲主要負責撰寫文案,遇到給外商看的內容卻也是她自己動手翻譯的,極少見她去找外貿部的專職翻譯,他並不相信她的學歷會低到哪去,況且……

  心頭微微一頓,他將躍入腦中的某些片段甩去,回神聽見秦子揚繼續說著:「……所以小雲你遇到什麼問題儘管同夏馨說,以我和她的關係她一定會照顧你的——」

  「夏姐平時已經很照顧我了!」

  明明是一句客氣話,卻連蘇止庵都聽出了突兀之意,微微錯愕。葉祈雲微蹙著眉,使得平素柔柔順順的眉目都多了些銳氣,半垂的黑睫後更是流露出些許反感——反感什麼?反感秦子揚與夏馨的關係?

  原本嘮嘮叨叨的秦子揚也給這句話沖得止住了話頭,氣氛僵硬了半晌,他突然道:「怎麼不喝酒?我點的酒不合你的口味?」

  蘇止庵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身上漸漸散發的怒氣。

  與秦子揚相交兩年,他知道他本性不壞,平日也大大咧咧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但這並不代表他沒有富家子弟那種驕縱之氣——表現之一就是容不得別人出言不遜。

  葉祈雲似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卻仍是抿著嘴角,一言不發地吞了半杯酒。

  蘇止庵握著酒杯的手微微一動——他記得她似乎很不會喝酒,他還是沒做聲,只垂眸看著自己杯裡琥珀色的液體。

  秦子揚哈哈一笑,招手叫吧師再給葉祈雲的杯子加滿了。

  她皺皺眉,「我喝不了太多。」

  「沒關係,醉了我們可以送你回去,你的地址還存在我的手機裡哪!瞧曉嬋對你多夠朋友,怕你孤身在外出什麼事,特地托了我這個表哥關照你。」秦子揚開玩笑似的說,語氣中的惡意卻是明明白白掩飾不住的。

  葉祈雲一扯嘴角,頗有些自嘲的味道,沒再多說又喝了一大口。

第5章(2)

  蘇止庵突地站了起來。

  「我去一下洗手間。」他對秦子揚簡單說道,沒看葉祈雲一眼便穿過吧台而去。

  空無一人的盥洗室散發著清香劑冷冽的味道,他略洗了把臉,擡頭望著鏡中面無表情的男子。

  細眉,長眼,薄唇,略偏向陰柔的五官,好在兩側些許稜角的臉部線條及黑瞳中的漠然彌補了這種柔弱。望了半晌,瞳孔中的冷淡終於些許波動,他喃喃:「這個笨蛋。」

  不懂喝酒還逞什麼強?以她與秦子揚的關係拒絕又不會死人!

  但蘇止庵並不打算多管閒事,他的一貫原則是自掃門前雪,再說了,對方還是個將他看成什麼髒東西似的女人。

  回到吧台,不意外地看到女孩子伏在吧台上的不支身影。

  「沒喝完就趴下了,還不到一杯半。」旁邊的秦子揚無辜地道,絲毫沒有灌醉弱女子的惡人的自覺,被人頂撞的怒氣倒是來得快去得也快,「止庵你能送她回去嗎?一會夏馨練完瑜珈我要去找她。」

  蘇止庵閉了閉眼,忍住到了嘴邊的低咒,掏出手機記下秦子揚給他報出的地址。

  秦子揚報完,突然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朝葉祈雲那邊擠擠眼,「她是我表妹的好朋友,原先看起來低眉順眼的,沒想到還挺有脾氣的嘛,只是不知道她莫名其妙發什麼火。」

  蘇止庵實在是不願再同這傢夥多說一句話了,他走至伏在吧台上的葉祈雲身邊,拍拍她的肩,「喂。」

  她驚嚇了一下,動作極快地擡起頭來,視線卻有些渙散。

  目光觸及她在淩亂碎發映襯下更顯蒼白的面容,蘇止庵不由皺了下眉,「你自己能站起來嗎?」

  葉祈雲呆望了他半晌,方才慢半拍地應了一聲,搖搖晃晃地撐坐起來,驀地身形一傾——他直覺伸手去扶,入手乾燥細膩的觸感讓他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化學實驗室沾上的磷粉。

  一時間,心頭只剩下荒謬的感覺。

  ***

  「走好啊。」秦子揚一副看戲的架勢,蘇止庵斜他一眼,半扶著葉祈雲出了酒吧,伸手攔下一輛計程車。

  他一點都不溫柔地將女孩塞進後座,自己也坐進去對司機報了地址。一直不是很清醒的女孩搖搖腦袋,呆呆地朝他望了過來,突然問道:「我說你……怎麼知道我戴隱形眼鏡的?」

  嗄?蘇止庵猝不及防地轉過臉,正撞上她頭一次直直盯視他的黑白眼瞳,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的狼狽。

  車子突然一個急轉彎,身邊的女孩幾乎是一頭朝他栽了過來,小小的腦袋重重地撞上他的胸口,碎發更是揚起一抹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清澀味道,散落在他的下頜。

  那一瞬間蘇止庵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又快又重。

  女孩突然掄起拳來捶了他一下。

  「爛男人,」她含糊不清地說道,頭卻仍埋在他懷裡沒有離開,「若不是曉……曉嬋好說歹說,我才不要進你的公司呢……爛男人!」

  蘇止庵立時冷靜了下來。

  他毫不客氣地一把將女孩推開,冷冷道:「你喝多了。」語畢,沒有再多瞧被推靠在後座另一側的女孩一眼,轉回的目光卻遇上後視鏡中司機大叔又羨又妒的眼神。

  被女醉鬼投懷送抱也值得羨慕嗎?

  他面無表情地移開目光。

  他曾送過這女孩一次,不到半個月這種情形又上演了,這次恐怕還不能只送到小區門口——她現下連路走不好。

  ***

  葉祈雲住在五樓,沒有電梯,蘇止庵將她的一隻手掛在自己肩上,幾乎是「擡」著她走完了五層樓,感想便是:這女孩真的好小。

  不僅矮,還瘦,從她帶有些許嬰兒肥的娃娃臉上真看不出來。

  到了她家門口,他將葉祈雲往地上一放,問:「鑰匙呢?」

  「鑰匙……」她迷迷糊糊地去摸她的包包,迷迷糊糊地掏出鑰匙,快要交到他手中時突然又收了回來,「你是誰?」

  蘇止庵懶得同醉鬼廢話,奪過鑰匙插入鎖孔,幾乎是用踹的將鐵門打開。屋內是那種很普通的一室一廳,他沒細看,架起葉祈雲直奔臥室,將她往床上一擺,又把鑰匙、包包胡亂塞回她手中,「好了,我走了!」

  女孩坐在床角低頭望望手上的東西,又擡臉怔怔看著他,突然掉下淚來。

  蘇止庵便這麼僵住了。

  送醉鬼回家他不是第一次,誇張點可說是很有經驗了。五專的同學喝醉後形態各異,呼呼大睡者有之,撒酒瘋喊爹罵娘者有之,失戀後借醉痛哭的男子漢更是一大把,但……送女醉鬼回家,他倒真是頭一回,所以他弄不清是否每個女人喝醉後都像眼前這位那樣貌似清醒地撒酒瘋的。

  是的,明明她臉色並無異樣,坐姿筆挺得很,偏偏眼淚就是嘩啦啦地往下掉,還是不出聲的那種。

  蘇止庵遲疑地伸出一支手指……戳了戳她。

  結果就像捅了馬蜂窩,漫天拳影便就這麼飛了過來,其中還混有她頗有些高度的高跟鞋,伴隨著一連串的眼淚和咒罵。

  因為太過震驚了,蘇止庵毫無反應地被她撲倒在地。

  他雙手撐在身後呆呆望著懷中女孩近在咫尺哭得一塌糊塗的面容,然而令他真正震驚的,卻是她口中似乎毫無意義的咒罵。

  ***

  那晚蘇止庵離開葉祈雲家時已是夜深,街上行人稀少,他心不在焉地走著走著就走到了自己租住的天台小屋。脫下的襯衫鹹鹹濕濕,儘是眼淚的味道。

  他從冰箱裡摸了一罐啤酒,走到天台上對著漆黑的夜空自酌自飲起來。

  當初租了這間違章建築便是因了這般的好景致,周圍的樓房都不高,在這裡仰望夜空時便會感覺到城市難得的自由氣息。縱使屋主告知這間小屋一年後便要被拆除,他還是提著行李直接住了進來。

  現在兩年過去了,小屋還是好端端地在那——這個城市的事情,誰能說得清呢?

  他從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所以對著這樣深幽的夜空最常有的狀態便是頭腦空空,什麼都不去想,然而今夜思緒卻極為紛亂。

  紛亂,紛亂,無法可理,又多了一絲茫然。

  那對蘇止庵而言是太過陌生的情緒。

  是,興許在別人眼中他是個沒啥才幹又毫無抱負的平凡小職員,甚至還有些奴顏卑躬。公司裡的女孩投向他的目光也明明白白地寫著他空有皮相,卻毫無投資價值。

  當然,若他換份性質不同的工作結果可能就大不相同了——在這個城市裡,靠皮相風光無限的男人不會少到哪去。

  然而然而,蘇止庵很少為這樣的眼光困擾,至於茫然……更是無從談起了。

  別人想的有錯嗎?沒有。

  他確實是這樣,胸無大志,漠然地過著一天又一天,並且也打算這樣過下去,他自小就是有些麻木的孩子。

  眼前不期然浮起了葉祈雲在車上直勾勾看他的那雙眼睛,蘇止庵的心緒又亂了。他有些惱火,不明白自己在煩躁什麼。

  父母發生意外之前,這樣純粹的眼神他見過好幾次,可從未在意過。若他還是從前那個衣食無憂的大少爺,興許會像現在的老闆那樣利用女孩子們仰慕的眼神找點樂子,然而他不是了。在他懂事之前,生活已使他將女人的眼神看得太過透徹。

  便是這樣了,蘇止庵想,稍稍心安。反正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女人是怎樣看他的,又何必太在意一個喝醉了酒胡言亂語的女孩呢?

  他仰頭喝完最後一口啤酒,起身進了自己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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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12 11:11:25

第6章(1)

  又過幾日,蘇止庵在企劃部的工作差不多已完成,只是應那群娘子軍的要求幫她們安裝一些新版軟件。也不全是與工作相關,用於上班時摸魚消遣的也有。

  一圈下來,幾乎人人都來找過他了,只有葉祈雲什麼都沒提,仍是一味貓在她的電腦後。偶爾遇見他,也只匆匆點個頭,一如不是很熟的同事。

  蘇止庵想她肯定不記得那晚發生的事了,正常女孩子應該不會在對別人又哭又打之後還能若無其事地端著張客氣的臉吧?

  週末的晚上他不想一個人待著,便去找有十幾年交情的好友阿宇——這傢夥兩年前聽到他要來C城,立馬將酒吧轉手,包袱款款地跟著他一道來了,還敲了他老爹一筆錢在這開了家加油站。

  蘇止庵週末有空時經常去找他,碰到深夜等待加油的計程車排了一條街,加油站忙不過來的時候——近年來油價飛漲,燃油緊缺,這種情形並不是沒有的——他便也自行套上了加油站小弟的制服,戴上帽子下場客串。多年來,在阿宇開的店裡幫忙似乎已成了一種習慣。

  這晚空氣中雨汽濃重,加油站裡也冷冷清清的,在附屬便利店裡當班的工讀生說不知是否今早買的便當有問題,員工們集體鬧肚子,大家都請了假,就連老闆本人此刻也在後頭的廁所裡,一時半會是出不來的了。

  正說著,工讀生一吹口哨,讚了聲:「嘩,好貴的車!」

  蘇止庵回頭,透過玻璃門瞧見一輛黑色車子緩緩開進加油站,在油箱邊停了下來。

  「你留下來看店吧。」他止住正欲走出櫃檯的工讀生,隨手取了旁邊一頂畫著油槍標誌的黃色帽子便走了出去。

  從黑色車子裡鑽出的年輕男子與他擦肩而過,匆匆說了句「幫我加點油」便進了便利店。

  蘇止庵莫名停步,回頭再看一眼那男子——也許是因為他看起來很年輕,也許是因為一眼之下男子身上那種乾淨的氣質。

  再回過頭時,幾粒豆大的水珠便落在了他的帽沿上,纏綿了半夜的雨汽終於化成了液體,不一刻,昏黃的街燈下已顯現出一條一條粗壯的雨線。

  加油站的頂篷與便利店有一段距離,蘇止庵倒不在乎淋這麼一點雨,然而就在快要接近那輛車子時他卻不由停下了腳步,就這麼站在了漸漸細密的雨霧之中。

  車上還有一人,娃娃臉,短碎發。

  許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那人擡眼望來,一瞬間驚詫的表情讓他確定了自己沒有認錯。

  車裡沒打燈,她的眼部隱在暗影裡顯得有些幽深,他們之間還隔著風吹四散的雨霧,所以蘇止庵並不知道葉祈雲此刻眼睛裡閃動著怎樣情緒的光影,然而她臉上的慌張是再明顯不過了。自他那晚第一次送她回家之後,她在他面前已很少流露出這樣的慌張。

  蘇止庵壓低了帽沿,突然想以他現在這副裝扮,她是如何一眼就認出他的?

  他沒說什麼,走到油箱邊拉出油槍,心裡卻有意無意地想著:現在已過了十一時,這女孩與一個年輕男子坐在同一輛車上,還是這樣一輛名貴的轎車……

  事情看起來似乎已很明白了,她與那男子的關係非比尋常,那人估計便是她傳說中的男友。

  他提著油槍走近車子,裡頭的女孩似乎並不打算與他相認,車窗仍是密實實地合著,她則直挺挺地坐著。

  蘇止庵有些不快,他想我們好歹是半熟不熟的同事,坐過同一輛車,與同一個老闆有不淺的交情,雖然眼下的情形是詭異了些——她坐在男友的車上,他則穿著加油站小弟的制服——總不至於弄得氣氛這麼僵吧?

  瞧她在公司裡也算進退識禮了,這點禮貌都不懂。

  從車旁起身,半透明的車窗映出女孩僵硬的側臉,顯是抵死要裝作不認識他,蘇止庵不由又想得更深了:他兩次送她回家,他見過她酒後失態的樣子,況且,況且……

  現下她這般不合情理,就為了便利店裡的那個男人嗎?

  心裡有某種情緒慢慢發酵了,他突然用力敲了敲車窗。

  車裡的女孩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轉過臉來,卻沒有打開車窗的意思。

  蘇止庵又敲了幾下,朝她勾勾手指,女孩猶豫片刻,終是探身搖下了車窗,些許戒慎些許疑惑地望過來。

  他耐心等待車窗完全降下,探手勾過她的後頸。

  吻了她。

  ***

  親吻這碼事,蘇止庵並不是第一回。

  他記得五專時自己在酒吧搖酒那會,某天他抽空上盥洗室,正洗手時身後搖搖晃晃走進來一個女人,他看了一眼,認出正是那晚在吧台泡了大半夜的女客人。

  他以為那女人是喝多了走錯廁所,正想出言提醒,對方卻突然將他推到牆上,艷紅的唇就這麼貼了上來。

  蘇止庵很禮貌地忍了三秒鐘,才出手將對方推開。

  第一次親吻給他留下的印象,便是背後冰冷的瓷磚及齒間濃重的唇彩味。

  那時,這樣的女客他算是有些熟悉了,知道她們大多沒有惡意,只是有些小寂寞罷了,所以他想算了,權當犧牲點少男姿色安慰失意的老女人吧。

  當然心裡還是有些不爽的,甚至惡意地揣測若告訴這個女人她眼下強吻的「男人」剛滿十七週歲,隨時都能讓她吃上幾年牢飯時她的表情會是如何。

  後來斷斷續續地又有過好幾次這樣的唇舌接觸,清一色的感覺都是脂粉味、脂粉味、脂粉味。

  所以蘇止庵對這種事的印象便是脂粉味。

  然而,眼下,雨簾中,車窗旁,他這般主動地吻一個女孩子卻是頭一回。

  很意外地沒有記憶中的濃郁香氣,不知是否因為混合了雨水的關係,女孩嘗起來清清澀澀的,非常非常……年少的感覺,讓他忍不住想加深探索。

  舌尖與牙齒相觸那一剎那,兩人均是一震,猛然抽離了對方。

  幾乎是同時蘇止庵就後悔了。

  他到底是在脂粉堆裡混過,分得清什麼樣的女人可以隨便,什麼樣的女人則不行。就如酒吧裡那些唇舌交纏,雙方都不會把它當真。然而眼前的女孩怎麼看怎麼都是一顆青青澀澀的未成熟果,況且……人家的男朋友還在便利商店裡,距他們不過十餘步之遙。

  看著葉祈雲摀住嘴巴猛地後傾的驚恐模樣,他欲言又止,唇微張了幾回,最後仍是闔上了。

  要說什麼?難道說不好意思,我只是一時昏了頭,你千萬別太當真,就當是被蚊子叮了一口吧。祝你與男朋友甜甜蜜蜜恩恩愛愛?

  真是一時昏了頭?蘇止庵止不住心裡一陣陣發虛,無法解釋方才湧出的報復似的惡意快感,彷彿存心要打破她對他的無視,彷彿存心……在人家的男友近前給他們的「十一年長跑」加點調味料似的……

  但是此刻他真的後悔了。

  就在兩人僵持之際,一人匆匆從外頭的雨簾閃進來,替他解了找不出話來解釋的困境。諷刺的是,來人正是在便利店前與他擦肩而過的男子。

  葉祈雲的男友。

  ***

第6章(2)

  那個雨夜到底是怎麼稀里糊塗地過去的,蘇止庵在週一上班時還是沒整明白。唯一確定的是一切都沒有改變,太陽照樣升起,他還是能當他的平凡小職員。

  他略有些安心。

  本來嘛,只不是一個吻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在企劃部的活計已幹完,小心一點便能避開葉祈雲免了雙方尷尬,至於她那個男朋友,這輩子大概是沒什麼見面機會了——

  話一出口蘇止庵便深刻理解了什麼叫天不遂人願,對街那個探身出車窗大喊「蘇先生」的男子他看著眼生,但男子身下無比拉風的黑色轎車卻是再眼熟不過。

  因為失眠,他出門很早,清晨的大街上沒什麼人,此刻再裝作沒聽見已來不及,蘇止庵的腳步頓了下,不緊不慢地越過對街簡短地道:「真巧啊。」

  「是很巧。」男子笑得真誠,一張臉愈發顯得年輕,「沒過兩天又遇見你了,我剛將小雲送到公司。」

  「這麼早?」

  「嗯,她說突然記起上周有些文件還沒處理完。」

  蘇止庵哦了一聲,沈默半晌,復道:「那,我先走了。」

  「蘇先生就要去公司了嗎?」男子乾脆打開車門下了車,看他那架勢,似乎只要他答一聲「是」他就要載他一程似的,也不想想就幾步路了而已。

  蘇止庵睇他一眼,「不,我正要去吃早點。」

  「正好,我也還沒吃!」男子很快接口,似乎察覺到蘇止庵怪異的表情,他不好意思地爽朗一笑,「其實,我是有些事情想請教蘇先生。」

  蘇止庵背脊一陣莫名發涼,看了男子無害的笑臉半晌,終於還是上了他的車——好吧,他承認他是有一些對不起人家的——

  「先把車子停在我們公司的停車場吧。」

  男子依言調轉車頭。

  蘇止庵突然想起一個笑話:某人有一天去餐廳用餐,餐廳的侍者彬彬有禮地盤問了他十幾分鐘,從要坐在靠高爾夫球場還是能欣賞到湖畔落日(當時外頭一片漆黑)的位子一直問到土豆上加什麼醬,原本只是想點簡單牛排和土豆的客人終於不耐煩了,一把將餐巾扔到地上對待者道:「你認為這個問題我們到外頭解決怎麼樣?」

  「好的,先生。」待者仍是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那您是要到停車場、旁邊的暗巷,還是飯館前的大街上呢?」

  現下蘇止庵不由也認真地開始思考起這個問題:假使——他只是說假使——待會真的出現了暴力衝突的傾向,他該建議這個男子到哪裡去解決呢?總不能就在餐廳裡白白上演全武行給別人看笑話吧?

  興許是男子的車太拉風了,地下停車場的保安都跑了過來替他拉開車門,蘇止庵與老闆進進出出停車場兩年多,從沒見這位大哥如此慇勤過,這年頭果然是車子比較有面子。

  男子熄了火,下車往保安面前一站,很熟練地就去掏皮夾。

  這又是在幹什麼?他稀里糊塗地看了一會,突然反應過來,及時把男子就要遞出小費的手拉了回來。

  男子猛然一怔,自嘲地笑笑,「對哦,我都忘了這不是在國外。」

  蘇止庵現下百分百肯定這個年輕男子的身份了,自動忽略掉保安大哥有些幽怨的眼神,他領著男子來到公司轉角處早早開業的麥當勞,並不是迎合他的口味,而是這裡的環境適宜談話。

  兩人坐下各點了份A式早餐,男子很誠摯地就開口了:「其實我也知道有些唐突,只是小雲似乎不大喜歡我介入她的生活,蘇先生還是第一個她介紹給我的同事,所以想向你打聽點事情。」

  蘇止庵聞言看了男子一眼。

  是了,他記起前天晚上那個六神無主的女人是怎樣向男朋友介紹他的了——蘇先生,普通同事。

  她似乎還提了一下眼前這男子的名姓,但他沒留意,只因那女人後來竟還趁她男友不注意之際支支吾吾地向他道歉:「我、我今晚喝了點酒,大概是有些犯糊塗了,剛才的事你別在意。」

  關鍵時刻,女人往往比男人表現得更為匪夷所思,這句話確實不假,且不說蘇止庵在她唇間沒嘗到半點酒味,光是她這個被強吻的人反過來向他這個惡人道歉,就足以令他說不出話來。

  他又多看了男子一眼,覺得……真是又年輕又乾淨啊。

  他忍不住突兀地問了一句:「你幾歲?」

  「呃?差不多快二十三了。」

  竟然比他還小!蘇止庵睜眼瞪他,他原本以為男子只是臉嫩而已。隱約記得葉祈雲的年紀……老牛吃嫩草?

  他沒做聲,轉臉啜了口麥茶,對這男子莫名的敵意就這麼消失了。

  第一眼見到這人時,他就在想,若父母沒發生那場意外,他大概會與這人相似吧?

  當然不是指個性,他還是個孩子時就已比眼前這人冷漠太多,引起他注意的是男子身上乾淨的氣質。家境優渥的同齡人他見過不少,大多都有秦子揚那樣些許頹靡的氣息。

  這樣的乾淨,是當年那個偏執的少年一心想固守的。

  「呃,我回來逗留的時間不久,過幾天就要回去上學。一家人都很關心這個問題,偏偏小雲又什麼都不肯同我說,難得接送她一次她都刻意避開上班時間……」

  「你想問什麼直接問吧。」蘇止庵打斷他,心想瞧起來這麼清爽的人說話怎麼如此婆媽?

  「呃……我想問的是,蘇先生知道小雲有沒有男朋友嗎?」

  蘇止庵一口麥茶便就這麼嗆在了喉間。

  他邊咳邊用眼角斜那男子,心想這個王八蛋!

  他什麼意思?是在刺探女友在他出國期間有沒有變心?還是這對情侶之間根本就有問題?

  蘇止庵驀地不爽起來,只是……斜眼睨著男子有些尷尬的神情,只是這樣一張乾淨的臉實在讓人扁不下去。

  待到這陣急咳平息後,他才淡聲道:「我想你似乎誤會了,我同葉祈雲雖然在同一家公司,但部門不同,還沒熟到知道這種事情的程度。」

  男子似乎很大失所望,但蘇止庵可不管,兩三口解決掉早餐便結束了這次莫名的會面。臨走前他再仔細地看了男子一眼——嗯,真的還是讓人扁不下去。

  回到公司時正是上班的人流開始增多,一樓大廳的公告欄剛換了新內容,蘇止庵遠遠就望見了正在公告欄前發呆的小小身影。公告欄上寫著什麼他早已知道,因為上周秦子揚便在他耳邊嚷了幾回。

  職員陞遷公告,秦子揚還是罔顧他們的意願將兩人升職了,蘇止庵可以想像得到未來幾天將會圍繞在自己身邊的流言蜚語。

  他走到葉祈雲身邊隨意掃了一眼公告欄,道:「很熟悉吧?」

  女孩子的肩膀明顯僵硬了,頭也不敢回,半晌才迸出這麼一句:「熟……熟悉?」

  是啊,熟悉。

  蘇止庵若無其事地望著公告欄,讀道:(仿若上面當真這麼寫著似的)「五年甲班,蘇止庵;六年甲班,葉祈雲。」

  語畢,看都不看葉祈雲一眼,轉身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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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12 11:12:22

第7章(1)

  他其實還是記得的。

  小學畢業之前,蘇止庵一直以為自己是塊鵝卵石,不張揚,不耀目,但自有一片清冽的湖水。五年級時,父母發生車禍,他的世界從此泛起了渾濁。

  那道目光便就在這時貿貿然地闖了進來,不遮不掩,坦蕩蕩,赤裸裸。

  蘇止庵有些不快,他上的小學學生大都家境優渥,同齡的女孩子說說笑笑看上去與普通女孩無異,其實骨子裡都是有一份優越的驕矜,故作不屑者有之,含羞帶怯者有之,相形之下那女孩就越發顯得格格不入。

  蘇止庵甚至想這是哪來的野丫頭?

  若是普通的戀慕眼神倒還罷了,畢竟被女孩子暗戀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情。

  問題是那女孩的目光太過黑白分明,好奇的成分更甚於其他,所以蘇止庵有種被人研究的不快,偏生那道視線無處不在。

  他自有他少年人的驕傲,當然不會就因區區一道令人不快的目光去同一個小女生計較,即使這個小女生其實是高他一級的學姐。

  唯一一次爆發是在學期快結束的時候,奶奶打電話到學校告知繼父親之後半個月,母親也在醫院停止了心跳。

  蘇止庵放下電話就往外走,雖說他一直以為自己與父母感情不深,但真正聽到他將永遠失去這兩個人之後心中的紛亂還是難以形容。

  所以在走出校門無意間對上正登上畢業旅行用車的女孩子那道探究的目光時,胸口的某種情緒就爆發開了。

  他那時的表情定是相當嫌惡,他想他媽的你們看看看到底在看些什麼,臉蛋嗎?家世嗎?今天起我什麼都不是了!

  認真深思起來,蘇止庵對女人的目光會有如此透徹的想法也許便是從那時開始。

  後來他請了幾天假應付父母的喪事,再回去上課時仍是沒什麼人知道他家中的變故。他也若無其事地過日子,只是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少了什麼。

  某天他經過六年級的教室時這才猛然起:是了,是少了道煩人的目光。

  一時之間心裡竟有些許空空蕩蕩,一如那一排人去樓空的教室。

  興許是因為那野丫頭正好出現在他生命中的分水嶺時期,他對她的印象實在太深了,深到那年暑假某個喧嘩的下班時刻,蘇止庵一眼就在滿街的車潮中認出了蹬著腳踏車的小小身影。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她——一如她在過去九個月對他做的那樣。

  他瞧著女孩變得有些淡漠的側臉,瞧著她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車頭,瞧著她因擁擠的車流些許浮躁地蹙起眉頭,瞧著……她終於向這邊轉過臉來了。

  蘇止庵飛快地斂下眼睫,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臉上出現了何種表情,應該不會太過分吧,因為他心下其實是有些許……愉悅的。

  他記憶中純淨的部分便到此為止了,接下來的記憶幾乎都是匆匆忙忙又有些烏煙瘴氣,直到進公司後不知在哪裡看見「葉祈雲」這個名字,蘇止庵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竟然……有這麼巧的事。

  然而看過也就算了,這年頭,誰會純情到在意牙都沒長全時的懵懂心情?

  況且又不在同一個部門。

  如此平安無事地過了兩年,沒想到會在僅僅兩個月內突然頻繁地交集,更沒想到他竟然失控地……吻了她。

  究其原因,蘇止庵認為過錯都出在葉祈雲身上,瞧她每次見到他的反應,分明是記得他,但她緊張什麼?

  弄得原本沒什麼感覺的他也不對勁起來。

  年少之時,她毫不掩飾的密密注目令他一度不悅,如今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卻讓他更加惱火。

  這把火從第一次送葉祈雲回家時便一直在心頭小小地閃動,終於在今早與她男朋友莫名的會面中一躍成熊熊大火——

  這個笨蛋!到底是什麼看男人的眼光?交往了十幾年的對象竟然跑過來問他這個不相關的外人她到底有沒有男朋友?

  蘇止庵一路上了公司的天台,早晨清爽的風迎面拂來方才覺得頭腦冷靜了些。

  鐵梯上傳來響動,他回身,有些意外地看見葉祈雲碎發淩亂的臉。以她如今息事寧人的個性,他真沒想過她會追上來。

  葉祈雲的娃娃臉因跑動泛起了薄薄紅暈,唯一有些姿色的清澈眼瞳中光影浮動,粉唇微啟「你……你……」了半天卻仍沒有下文。

  蘇止庵從她的眼神中讀出了她想說的話。

  你究竟記得多少事情——這便是她要問的吧?

  她真的變了很多,從前那個直勾勾看人的野丫頭似乎一點影子都找不到了,有禮、內斂、循規蹈矩,一如許多在這個都市裡討生活的平凡女子。這樣的她,想到年少時不經事的大膽直白,怕不羞愧得恨不能鑽下地去,莫怪她要躲著他。

  「什麼事情?」他沒什麼表情地反問她,眼見女孩「你」了半天,突然一個彎腰,「對不起!」

  蘇止庵愕然。

  「對不起,我早就想向你道歉了!只是沒想到你還記得我……不管你有沒有印象,我都要為當年給你造成的困擾道歉,秦經理後來與我談過你的一些事情……」她頓了一下,似是不好談起那年他父母雙亡的意外。

  「之前我對你的態度也很不禮貌,真的很不好意思,不過——」葉祈雲突然嫣然一笑,「真是很巧呢,沒想到小學的校友竟會在多年後又進了同一間公司,蘇先生,以後還請多多關照呢。」

  蘇止庵被這一番話轟了一通,第一個反應便是:女人果然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動物。

  就如眼前的這位,明明神色間還有些許尷尬之色,一雙眼睛卻已不似先前那樣對他躲躲閃閃,甚至還落落大方地伸出一隻手來——那個架勢,分明已在瞬間重新將他定位為頂多有點老鄉情誼的同事,要請他「多多關照」了。

  他瞪了伸到眼前小手半晌,終於伸出手,草草地執了一下。

  一觸即分,但那種柔柔軟軟又讓人冷到心裡面的觸感他想他是很難忘掉了。

  葉祈雲略鬆了口氣,衝他一笑,正要走下鐵梯,突又回過頭來,「有一件事我想澄清一下,關於夏姐她們拿我有個男朋友開玩笑這件事……」

  蘇止庵聞言睇她。

  「……其實那是騙她們的,那晚大家都玩瘋了,一定要我交出個男朋友來華洋,剛巧我弟弟打電話說要回國看我,我就拿他胡亂搪塞了。雁飛其實是我繼父的兒子,蘇先生你也見過的……本來也與你無關,不過我想還是說清楚為好,只是請你不要告訴夏姐她們。」

  這一刻,蘇止庵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惡劣,只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似的到處被人耍。

  說清楚比較好?她真是夠體貼!怕他強吻了個有男友的女孩子後良心不安嗎?

  ***

  那日上午到底是怎樣過去的蘇止庵是一點印象也無,好像並沒有發呆,好像也是做了幾件例行事項的,偏生腦袋昏昏沈沈就是想不起來。

  下午三時,上司接了個內線電話,回頭就對他喊:「小蘇,老闆叫你去他辦公室一趟!」

  秦子揚?他不禁有些納悶,進公司以來,那傢夥打電話到辦公室找他的次數屈指可數,會是什麼事情?

  進了總經理辦公室,秦子揚正與一人聊天,見他進來便給他介紹:「這位是華洋實業的小公子,華洋實業聽說過吧?十年前在國內可是小有名氣,後來將總部遷到了美國。今年我們建立了合作關係,華洋幫我們拓展了不少海外客源。劉先生最近回國度假,後天就要走了,他想挑些有特色的禮物帶回去,又對這個城市不熟。聽他說你們有一面之緣,止庵,你下午沒什麼事吧?就給他當一回導遊好了。」

  「你好,我是劉雁飛,要麻煩你了。」那年輕男子微笑著伸出手來。

  蘇止庵瞪了他半晌,終於反應過來回握。

  「蘇止庵。」他淡聲道,心想這人怎麼陰魂不散的?

  一旁的秦子揚被他們之間奇怪的氣氛弄得受不了,大手一揮,「何必那麼拘謹,雁飛現在還在學校讀書,止庵你也不過比他大一歲,別把公事那一套搬出來,就當陪朋友逛街好了!」

  「哦,蘇先生這麼年輕?與我姐姐同歲呢。」劉雁飛微笑道。

  「你還有個姐姐?」秦子揚有些感興趣地問。

  蘇止庵在一旁聽得稀里糊塗,原本腦袋就有些沈重,如今更加混亂了:這兩人是怎麼回事?秦子揚難道不知道葉祈雲與這男子的關係嗎?劉雁飛又是怎麼搞的,明明自家姐姐就在這個城市,還要找他當導遊?

  待兩人乘電梯下了樓,劉雁飛才對一直沈默不語的蘇止庵解釋:「蘇先生一定覺得很奇怪吧?其實這全是因為小雲的怪脾氣,她一直堅持要留在國內做個普通上班族,家父出於關心便與這家公司合作,小雲雖然沒有反對,卻又囑咐我們不準洩露她與華洋的關係——總之,她就是抵死要與家裡撇開關係,一個人生活。」

  蘇止庵睇他一眼,心想就算如此,你同我一個普通同事解釋這些做什麼?

  雁飛絲毫沒有意識到他眼下就在洩露自家老姐的秘密,仍是一臉誠摯地說下去:「就因為她不喜歡家人介入她的生活,所以我今早才會冒昧地打擾蘇先生……」他不好意思地一笑,「看蘇先生今早離去時的神情似乎很不高興,我一直很不安,所以才將你找了出來。你待會有什麼想去的餐廳嗎,讓我請一頓賠罪。」

  蘇止庵一時之間有些說不出話來,看著對方又單純又乾淨的面容,覺得  ……真是個心無城府又善良的好孩子啊。

  只是似乎沒常識了些……

  他瞟了眼外頭下午三四時溫煦的陽光一眼,推卻了這個早了太多的晚餐邀約:「不了,你還是照原計劃吧。」

  出得公司大樓,卻沒有見到劉雁飛那輛拉風的車子,他似乎也不急著走,站在路邊掏出手機看看,不時又望著公司大門的方向。

  蘇止庵驀地產生了不祥的預感,沒幾分鐘,預感果然成真:一個穿著圓領襯衫的女孩匆匆走出公司大門,環顧了一圈,便往他們這個方向跑過來。

  看見他,葉祈雲面上微微一怔,「你……怎麼也會在這裡?」

  劉雁飛很快接口:「還不都是你們那個秦經理,我只不過隨口說了想逛一下這個城市,他就硬要找人給我帶路。我又不能說出我已經約了你,只好提起蘇先生,好歹他見過我們在一起。」

  這個版本怎麼……不大一樣?蘇止庵瞠目,劉雁飛卻是面不改色地乘隙附到他耳邊低語:「我老姐脾氣很怪的,不編些話她不會相信,若是被她知道我今早與你見過面,我就死定了!」

  因為腦袋有些隱隱作疼,他勉勉強強接受了這個解釋,那股被人設計了的感覺卻是揮之不去。

  葉祈雲倒是相信了,朝他歉意一笑,面上已無過去一段時間內見到他常有的緊張神情,「原來是這樣,我家小弟給你添麻煩了。你若還有其他事情可以不必陪我們的,我已經請了下午的假陪這傢夥逛街。」

  「不……我沒什麼事。」蘇止庵直覺道,一時間有些不大習慣她對他的新態度,先前她躲他的時候他可以不理不睬,現下反而要虛與委蛇起來。

  「聽吧聽吧,人家都這麼了,你這根龜毛的豆芽菜!」劉雁飛仗著身高去揉她的頭。

  葉祈雲轉身給了他一拳,「臭雁飛,都說了不要亂摸人家的頭了!還有,叫我姐姐,姐姐!你回來後還沒叫過我一聲姐姐呢!」雁飛嬉皮笑臉地一聳肩,只當沒聽見。

  葉祈雲瞪他一眼,四下望望,問出了蘇止庵原先的疑惑:「那輛拉風的車呢?」

  「今早還給人家了,我機票都訂了,又沒什麼地方要去,便還了。」

  「我就說早該還了,回國不過幾天便向人家借這麼貴的車子,你愛現是不?」

  「沒有啊!」雁飛大喊冤枉,「我在這個城市就認識這麼一個朋友,他的車子全都是很貴的……」

  又是一陣鬥嘴,蘇止庵不由有些暈,不明白自己站在這裡到底有什麼意義,看人家姐弟情深嗎?為免他們就在這裡站到天黑,他不得不開口:「那……你們打算怎麼去?」

  「坐公車!」

  「計程車!」

  姐弟倆一開口便立見不同。劉雁飛一翻白眼,「老姐,拜託你不要這麼平民好不好?老爸知道了可是會心疼死的。」

  葉祈雲難得沒有反駁他,莫名沈默了一下,她道:「那就讓蘇先生決定好了。」

  兩道目光齊往蘇止庵看了過來,他愣了一下,明明今早給葉祈雲弄得心情極其惡劣,現下卻仍是莫名地不想讓她清澈的眼神蒙上失望,「……公車吧。」

  葉祈雲有些得意地朝雁飛一笑,卻被他接下來的問題問住了:「那該坐哪路車呢?」

  她有些不確定地望向蘇止庵,對方卻也是一臉茫然。

  「天哪,」劉雁飛受不了地大叫,「你們真的是在這座城市住了幾年嗎?連自家公司附近的公交線路都沒弄清,平時難道都不逛街?」

  他們不由又對望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沈默。

  蘇止庵的生活很簡單,基本上是公司和家兩點一線,週末偶爾會去找阿宇,被秦子揚拉去喝酒時也是對方開車。

  葉祈雲更是了,在進入這家公司之前她過的一直是足不出戶的日子,除了與部門的同事逛過幾次街便鮮少應酬。

第7章(2)

  最後他們還是攔了計程車。

  雁飛前幾天已開著車將這個城市的高級消費場所轉了一圈,今日想逛的自然不是這些地方。

  每個城市都有那麼幾條街,店面琳琅滿目,雅俗共賞。俗的,便叫「城隍廟」、「文廟」、「XX廟」,或者統一稱之為小商品市場;但再往這一條街那一條巷一竄,便又位於寬敞的步行街,兩邊都是高雅的精品店、餐飲店,高級商廈也混雜其中。

  他們要去逛的便是這麼一個地方。

  蘇止庵一直抱著陪客心態,加之今日心情連連受到衝擊,壓根就沒注意他們都看了什麼小玩意。一路瞧著葉祈雲與劉雁飛打打鬧鬧,他還是不由得想:這一對姐弟感情真好呀。

  兩人都是家教極佳的人,對他一口一個蘇先生蘇先生,面對彼此卻都將真性情顯露了出來,活潑的模樣與平日大相逕庭,這份自在是只有多年的相互陪伴才能培養出來的。

  繼父的兒子嗎?說起來也沒有血緣關係……

  正想著,劉雁飛瞥見一家裝修另類的個人遊戲工作室,立馬便折了過去,說是要瞭解一下國內遊戲軟件的發展狀況。

  「說得好聽,其實不就是一個遊戲迷嘛!」葉祈雲給他漏氣,轉頭便對蘇止庵笑道:「我弟弟就是這副德行,對了,你是獨生子嗎?」

  「不……我有個哥哥。」但也許是彼此都不多話,或是同性別的關係,他和哥哥之間並沒有眼前兩人這般輕鬆自在的默契。沈默了一下,他問葉祈云:「你不進去嗎?」

  「不了,我對電玩又不感興趣,再說店面又窄。」

  蘇止庵遲鈍了半天,方才反應過來這女孩是怕冷落了他,刻意陪他在外頭等的。

  倒真是很體貼呢,他看她一眼,想起今早她在天台上對他說的「對不起」以及那番解釋,不知不覺,對她莫名的惱怒也消了不少。

  待劉雁飛與店主神侃完抱著一堆光盤出來,三人復又上路,經過一條叫做女人街的女性服飾專賣小街時雁飛一努嘴,「小雲,你不進去逛嗎?」

  葉祈雲有些莫名其妙,「我今天又不打算買衣服,為什麼要逛?」

  「不買也可以逛呀,女人不都是這樣子?難得我今天有心情充當一回陪女人逛成衣店的苦命男人,過期無效哦!」

  「你什麼時候見過我熱衷衣飾了?」葉祈雲丟給他一個大白眼,「不是每個女人都那樣的,你有性別歧視!」

  「哪有?」雁飛又喊冤,「這是每個男人的正常想法,蘇先生對吧?」

  為什麼又扯到他身上?蘇止庵默,半晌答道:「不。」

  他看了葉祈雲一眼,「至少我認為她不會。

  別問他為什麼,當年某個女孩穿著白襪子套著長制服站在椅上的模樣給他的印象太深了,即使如今她看上去與普通上班族無異,他仍是無法想像她對著鏡子磨蹭蹭的情形。

  兩姐弟聽得都是一呆,劉雁飛拍拍葉祈雲,「聽到沒有?這說明你平日是多麼不會打扮了,再注意遲早會嫁不出去的!」「你還敢說,身為我弟弟還不如人家瞭解我!」女孩掄起拳頭追他,又是一陣打鬧,蘇止庵歎口氣,擡頭看看明明已快要西沈的太陽,仍是覺得有些昏眩。

  漸漸地,葉祈雲也察覺到有些不對勁了,她回頭看兩個不約而同落後她半步的男人,神色凝重,「雁飛,你的腿是不是又疼了?」

  劉雁飛一愣,笑道:「哎呀,還是瞞不過你。」

  「真是的,腿疼為什麼不早說呢?」邊責備邊走過來扶住弟弟,她朝蘇止庵抱歉一笑,「我弟弟的腿出過意外,雖然治好了,但不能久站。」

  她又看了看他的面色,猶豫道:「你……臉色好像也不大好耶。」說著下意識就像對待弟弟那般伸手就要去探他的額頭,隨即醒覺這動作太過親暱,半路上又折了回來。

  她的手雖然沒有真的摸上來,蘇止庵卻已覺得臉上發熱,眼角瞥見似乎正在悶笑的劉雁飛,那種被人設計的感覺就更加強烈了。

  最近的一家能坐著休息的餐飲店竟又是麥當勞,兩個男人臉色都不是很好看。一個是因為在國外天天吃洋鬼子的食物,回國後竟還一天內連接兩次被人拉去麥當勞,另一個則是想起了今早把別人的弟弟誤認為男友,並且兩次認真考慮痛扁人家的烏龍事件。

  像囑咐小孩子那樣囑咐兩位男士坐好了別亂跑,葉祈雲便去排隊替他們買吃的。

  已近五六時,下班後來逛街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櫃檯邊等待點餐的隊伍有些長,兩人望了那幾乎要被淹沒的嬌小身影半晌,蘇止庵忍不住問劉雁飛:「你姐姐……真的只比你大一歲嗎?」

  「確切地說是七個月,怎麼,她看起來很老嗎?」

  「不……」其實單從外表和身高看來葉祈雲就算是被人誤認為中學生他都不會驚訝,只是小學時她高他一級,入公司又比他早,讓他在她面前總有些「被看嫩了」的感覺,如今知道她與自己同歲,老實說這種感覺……還蠻爽的。

  劉雁飛若有所思,突然轉過頭來問他:「蘇先生是不是喜歡我姐姐?」

  這人……真喜歡語出驚人啊。蘇止庵看他一眼,反問:「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從今早到現在,你似乎都在用有敵意的目光瞪我。」

  蘇止庵瞪他,「我很確定我沒有。」

  「那大概是我看錯了吧。」劉雁飛倒也爽快,狀似不經心地繼續說:「我姐呢,其實有點戀父情結,雖然她打死都不承認。」

  他不動聲色。

  「她從小就跟我爸感情特別好,後來我家發生了一些事情,大概是傷了她的心吧,她不聲不響地就跑到了這個城市,與家裡的聯絡也極少。」劉雁飛歎口氣,「她公司裡的同事我就認識你,希望蘇先生以後能多關照一下她。」

  蘇止庵睨他半晌,突然緩緩道:「你看到了。」

  「什麼?」對面的大男孩一臉無辜地眨眨眼,然後極有轉移話題之嫌地抱怨一聲:「小雲怎麼磨蹭這麼久,我去看看!」

  他任他離座。

  他就說了,怎麼會有人莫名其妙地跑去問一個外人自家姐姐有沒有男朋友,又對他嘮嘮叨叨了一堆有的沒的。

  這傢夥……分明是在那個雨夜看見自己吻葉祈雲了。

  今日的種種不對勁之處都有了解釋,被人設計的感覺也落實了。

  心無城府又單純的大男孩?他原先真是瞎了眼。

  蘇止庵輕哼了聲。

  另一頭劉雁飛在櫃檯邊拍拍姐姐的肩,她不由詫異,「你怎麼過來了,我都點好了。」

  「我來檢查你是不是又剋扣了我的聖代,」他朝餐盤看了一眼,「果然!你又只點中杯的,小姐,再加一個大杯的巧克力聖代。」

  趁服務員取聖代的當會他用肘頂頂葉祈雲,「你那個同事不錯呀,瞧好多女孩子都在偷偷看他。」

  葉祈雲聞言回頭朝蘇止庵那邊望去,他今日穿一件高領赭色薄外套,頭髮柔順,長腿隨意地伸在桌面下,不知是倦了還是身體不適,只低垂著眼無意識地把弄著手機,背脊微傾成一道柔和中帶著挺秀的弧度,在身側透進一大片玻璃窗的薄薄暮色下,還真有那麼幾分……沈寂的味道。

  他的容貌在這十年裡並無多大變化,仍是比普通男生要細一些的長眉,總是淡漠的狹眼,連下頜也是很柔和的,若不是略帶稜角的臉部線條彌補了這點陰柔,恐怕很容易會被人忽視他的性別。

  ***

  明明是看過就忘、說不出特點的眉目,就在眼前時卻讓人忍不住一看再看,就如鄰近幾桌在偷偷看他的小女生。

  是因了他那種沈鬱的氣質嗎?他還是不愛說話的性子,不知是否因為當年家中變故的關係,似乎更加沈靜了。不過葉祈雲知道當他擡眼直視你時,眼角眉梢會不自覺流露幾分不羈的挑釁味道,叫人不由得臉紅心跳。因此她周圍的女同事總是愛拿蘇止庵八卦,讓她想忽視都難。

  下意識地便咬了咬唇,那晚蘇止庵竟會吻她,實在很出她的意外,隱隱地便猜到了他對她其實是有印象的。可是竟然不會怪他,只一心想著不要讓這層紙捅破,不要讓他覺得難堪——為什麼呢?只是因為知曉了他家中的變故所以有些憐惜嗎?

  有著相似經歷,她大概能理解他的心情,也漸漸明瞭他一時衝動做出那種舉動的原因……他是在洩憤吧,對圍繞在自己身邊的有色眼鏡還有她不禮貌的態度。

  「回神了回神了,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雁飛故意伸手在她面前晃晃。

  葉祈雲回頭瞪這個近來越來越關心她的八卦的無聊男子一眼,淡聲道:「你不要隨便就把我往人家身上扯,他只是一個普通同事,我公司裡的男同事那麼多,你每個都來這套那還得了?」

  雁飛嘻嘻一笑,沒有說出口的是男同事雖然多,能把她老姐吻傻了的他卻只見到一個,自然要在回美國之前好好挑撥一下。

  一頓食而無味的雞腿漢堡餐便就在這樣各懷鬼胎的氣氛下吃完了,一出麥當勞,劉雁飛就拍拍自己的腦門,「哎呀,我差點忘了我答應過借我車的那個朋友晚上請他喝酒的!不好意思,你們兩個慢慢逛吧,我先走了。」

  「……」他這一下做得實在是太過明顯,剩下的兩人不由都一陣沈默,縱使知道對方在玩什麼把戲卻也不能當面揭穿,顧忌著另一個人哪。

  下意識地對望一眼,不知是否街燈的關係,蘇止庵看見女孩的眼神竟也是閃爍不定的,彷彿隱藏著許許多多難言的情緒。

  她終於朝他勉強地笑了笑,「真受不了那個傢夥……你是不是不舒服?不用管我,先走吧,我還想再逛一下。」

  蘇止庵應了聲,卻還是隨著她走了下去。葉祈雲有些詫異,見他沈默,她也不做聲了。

  兩人慢慢地走在開始顯現夜間繁華的步行街上,兩邊櫥窗透出來的琳琅燈光、路邊小販烤紅薯的香氣,還有那身邊擦肩而過嘻嘻笑笑的紅男綠女,似乎都已經不在眼裡,也不再重要了。

  蘇止庵便有一種錯覺,彷彿他們真的與路上這一對對情侶無異。

  旁邊突然有人攔住葉祈雲,「小雲!你也來逛街嗎?」

  他停步,認出那兩個女子正是企劃部的職員,顯然是下班後結伴來消遣的,只是此時看他的眼神卻透著怪異。

  「咦,你們怎麼會在一起?」其中一人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道,「小雲你不乖哦,不陪男朋友反而陪其他男人逛街,小心我向你男朋友告狀!」

  「是呀,今早我還看到你那位開車送你上班呢,你把他藏得那麼緊,卻忘了我住的地方與公司就差一條街,還是被我逮到了!」另一名女子同葉祈雲說著話,眼睛卻是盯著他的,那眼神分明已在控訴他「勾引別人的女朋友」。

  他在公司的風評當真那麼差嗎?

  蘇止庵默,企劃部這群娘子軍的八卦與奇怪的正義感他是有所瞭解的,知道在這種情形下自己還是不要開口為好。

  他瞧著葉祈雲有些手忙腳亂地向她們解釋,幾個結結巴巴的「不是這樣的」過後,她竟自己抖了出來:「你們都想歪了!那個人其實是我弟弟,蘇先生和我也只是湊巧碰上而已!」

  接下來又是當街「嚴刑逼供」的戲碼,看著被其他兩人圍攻的女孩幾乎要賭咒發誓她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了,蘇止庵不由又是一陣恍惚,公司的女孩子怎樣看他,他其實不是很在乎,只是葉祈雲這般竭力地撇清兩人的關係,甚至將劉雁飛的真實身份都招了出來,讓他有些、有些……

  是了,他怎麼忘了那句「對不起」和「多多指教」,她好不容易解開尷尬想與他做個普通同事,行動上分明也待他與他人無異了,自己怎麼會還受那個劉雁飛誘導,竟覺得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曖昧起來?

  他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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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12 11:12:54

第8章

  回到家呆坐了半晌,實在覺得有些不對勁了,蘇止庵翻箱倒櫃地找出溫度計,一量,38度5  。

  啊,他想,那晚淋的雨終於發揮作用了。於是胡亂洗了澡,趁著意識還清醒時發了條短訊給秦子揚讓他代為請假,然後頂著濕漉漉的頭髮往床上一趴,睡覺。

  似乎很久都沒有這樣沈沈地睡上一覺了,原本淺眠無夢的他竟亂七八糟地做了幾個夢,就連很久遠之前不知丟到哪去的青澀往事也跑回來造訪他,間或穿插著葉祈雲今早看他的表情,浮光掠影的眼瞳似乎在無聲地問著:「你究竟記得多少事情?」

  是啊,他記得多少事情呢?

  蘇止庵記得很多很多,有些事情他記得,葉祈雲未必會有印象。

  他記得小學後他上的是離家最近的初中,本城最好的中學他也是考得上的,只是每個入學的學生都要交上一筆名目古怪的費用。以蘇止庵那時的經濟狀況,自然是能省則省。

  初中開學幾天後,他偶然經過那間自己原本該進的中學,抱著莫名的心態進去逛了一圈,無意間便瞥見了公告欄前的小小身影。

  實在是因為放學後的校園人數稀少,也實在是因為那個女孩的舉動太過可笑了。蘇止庵心裡小小地吃了一驚,沒想到自己竟還能認出這個野丫頭。

  公告欄上大大的紅色標題表明女孩子正在看的是新生入學名單,蘇止庵瞬間有些莫名狼狽,他自然知道她是這裡的學生,只是……如今已初二的她站在椅子上一行一行地查找新生入學名單做什麼?

  蘇止庵不敢深思下去,遠遠地望著那女孩吃力地踮起穿著白襪子的腳,臉幾乎要貼在了公告欄上,樣式古板的制服長長的裙擺懸在兩條小細腿邊越發顯得滑稽可笑——在他的印象裡,這女孩實在沒有什麼女性意識,因此他總覺得她像夾雜在一群粉雕玉琢的小公主中的野丫頭。

  又過了幾年,蘇止庵去了五專,他的學校在本地的專科院校中算是不錯,常常出借場地舉辦各種名目的考試,其中也包括普通高中的學科競賽。某個週日學校不知又在舉辦什麼競賽,他睡到十時從宿舍裡出來,突然便望見對面考場大樓裡走出一人。他停住,凝神細瞧那怎麼看怎麼眼熟的身影,心頭一陣毛骨悚然:他們,未免太有緣了吧?

  女孩繞到大樓轉角的一排洗手池,摘下眼鏡洗了下臉,突然動作一頓朝他這邊望了過來。

  蘇止庵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繼續走他的路。他並不擔心她會認出他——瞧她那瞇著眼睛的神態,度數恐怕不是一般的深。也是,能參加全國性學科競賽的高中生,不用點功讀書不行。

  令他有些詫異的是終考的鐘聲響起後,各校的學生都與師長聚在前院討論賽題,那女孩竟又繞了回來在考場大樓下徘徊。蘇止庵站在宿舍樓梯的暗影裡,望著女孩戴著醜醜眼鏡的側臉,那一刻心裡的感覺難以言喻。

  那是他第一次認真地思索,這世上會不會有一個人能一直、一直地記掛著他,不管他變成怎樣?

  葉祈雲真是夠落落大方的呀,竟能微笑著伸出手說「請多多指教」,她難道一點都不記得那晚她酒醉之後是如何對著他又哭又打的嗎?

  她反反覆覆念叨著一句話:「為什麼又要出現在我面前?」

  長夜漫漫,他怔怔地聽著女孩在他懷裡顛三倒四地喃喃多年前點點滴滴的年少情懷,雞毛蒜皮的小事竟也給她記得清清楚楚,那一瞬間兩人的記憶重合了。

  蘇止庵還是不相信感情這種玩意,但也不喜歡在發現女孩還惦念著自己之後沒幾天,就看到她與傳聞中十一年長跑的男友出入成雙。

  所以他吻了她,惡意的。

  十一年?混混沌沌的腦子裡閃過這個數字。既然是胡亂搪塞同事的,為何不說五年、十年,偏偏是十一年?距他們小學畢業後一別至今,正好是這個年數啊……

  一池混水般的意識裡突然響起了奇怪的聲音,蘇止庵睜開眼,才發現那是敲門聲。窗外竟已是霞光道道,他這一覺睡得可真久,竟睡了一天一夜。

  蘇止庵起身去開門,竟是葉祈雲。

  「呃……聽說你病了,大家都很關心,夏姐向秦經理要了地址,她們就托我來了,你看這是大家要我捎來的慰問品……」他一開門女孩就趕緊噼裡啪啦地解釋開了,見他伸手按住額頭才自動消了音。

  「東西放那就行了。」蘇止庵頭痛欲裂地轉身進屋將自己扔回床上,一點都不覺得他的待客之道有問題,反正他知道她現在急於與他撇開關係。

  復又迷迷糊糊之際他沒聽見預計之中的關門聲,反而是一陣陣的悉悉索索,像是有人在屋內走動的聲音。

  那聲音讓他覺得安心,小時候他身體弱,一淋雨準會發燒。奶奶一輩子都沒對他表現過慈愛,碰到了這種時候也定然會將他罵得狗血淋頭,然而罵完之後還是屋前屋後地為他熬薑糖水,煮白粥。

  小小的蘇止庵躺在床上,聽著老太太走動的聲音,便會覺得心安,恐怕他至今都沒察覺到自己對那個精明世故的老太太懷有怎樣深厚的感情。

  興許是對自己竟起了少年的柔弱覺得丟臉,葉祈雲叫醒他吃藥喝粥時他都是一言不發地兩三口解決完,沒敢多看她一眼翻身又躺回床上裝睡。

  他感到葉祈雲在床邊靜靜坐了一會,然後她突然開口道:「對不起,你昨天身體就不舒服了我卻沒發覺,還硬拉你逛街。」

  頓了頓,她又說:「小雪她們——就是我們昨天碰上的那兩個女孩子,她們昨天誤會了你,怪不好意思,那些水果就是她們買來向你道歉的。」

  她的聲音淡淡柔柔,蘇止庵卻聽得心裡微微發熱,只覺得胸前有什麼很溫柔很溫柔的液狀物體快要滿溢了出來。彷彿短短一天之內便發現她是這麼一個溫柔體貼的女孩,不由得想起這女孩小學時的模樣:小小的個頭,總是站在遠遠的地方看他,手上似乎總拿著東西,有時候是一個甜筒,有時候是一本書。

  班上的女生偶爾會為一些小問題找他,比如說解一兩道他實在看不出來有什麼難度的數學題,可是她卻一直一直就這麼遠遠地站著,彷彿永遠都不會踏上一步。除了無所不在的目光,她實在沒有給他太多打擾。

  葉祈雲站起身來,「那,我先走了。」

  蘇止庵聞言下意識睜眼起身,「我送你。」

  女孩大概是想勸止的,不知為何臉突然一紅,斂下了目光。

  他才意識到因為出汗,自己上身並沒穿衣服。現在套上未免太過矯情了,他不做聲地尾隨葉祈雲穿過屋子,瞧著前頭的身影不由又疑惑開了:她怎麼能這麼小呀?

  時光的魔術師彷彿對她的身形無計可施,讓他恍神間不小心就以為自己見著了當年那個發育不良的小丫頭,連帶著也將他拖回了那段乾淨的歲月。

  十一年……蘇止庵的腦中又跳出了這個數字,就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他的手已扣上葉祈雲握住門柄的手背,制止了她開門的動作。

  她驚詫地轉過身來,卻被他困在了自己與門板之間。她掙了幾下,其實本能夠掙脫病中虛弱的他,然而雙手一觸到他未著片縷的胸膛時便又慌慌張張地縮回了。

  趁著自己還沒恢復理性,蘇止庵低頭封住了她的唇。

  果然是印象中清清澀澀的味道,並非雨水的關係。

  他放縱自己沈湎其中,很懷念啊,這般年少的味道。

  心下便有些蠢蠢欲動,彷彿……彷彿只要得到了她,便又能回到那泓碧綠清幽的潭水中。

  蘇止庵其實有些小潔癖,縱使刻意忽略了,縱使並無實際意義上的放縱,然而第一次被女人壓在牆上強吻了之後,他還是覺得自己有些髒了。

  這樣的想法若說出來,這個光怪陸離的都市中不知有多少飲食男女會笑到噴淚,可少年人的偏執豈是輕易可變的東西?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懷念原先那個純淨的世界。

  直到唇舌之間混進一縷又鹹又澀的味道,蘇止庵才睜開眼,慢慢抽離了緊閉著眼淚流滿面的女孩。

  女孩顫抖著手狠狠往唇角一抹,突然一拳捶了過來。

  「過分!」她哭罵道,「你把我當什麼人了?」一邊罵著一邊就如酒醉當晚那般亂拳捶下,再不管他是否病中虛弱,也不管他是不是光著身子。

  蘇止庵有些吃痛,不知為何卻沒有閃避。他對她算是有些瞭解了,知道她平時看起來文文靜靜,情緒激動時卻有些暴力傾向,小小的拳頭砸在身上還是有些份量。

  「過分!過分!人家原本發誓不再為誰哭了……你當我真的可以隨便欺負嗎?」葉祈雲還是在罵。

  隨便?他的表情冷了下來。

  他知道公司裡有許多女孩子將他看成隨便的人,然而別人是別人,她怎麼可以也這樣認為?

  蘇止庵突然轉身衝進臥室,胡亂翻出條T恤套上,又衝出去繼續冷冷地瞪那個口無遮攔的女人——生性中的保守觀念作祟,蘇止庵總覺得與別人罵架時光著膀子非常理不直氣不壯。

  葉祈雲被他莫名的舉動弄得有些驚魂不定,人反而冷靜了下來,抹乾了眼淚與他對峙。

  大眼瞪小眼。

  兩人突然都覺得這幅場景似曾相識。

  「是,」還是女孩子冷靜地先開了口,「我原先是喜歡過你,但那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這段時間我對你的態度確實不大對勁,但那也只是因為你畢竟是我小時候在意過的男孩子,如果是這種態度讓你產生了什麼誤會的話,我道歉。」

  「誤會?」蘇止庵有些反應不過來。

  「不然呢?難道你以為對一個人的感情可以延續這麼多年嗎?多少人對第一次戀情念念不忘,是因為懷念那種心情而非懷念那個人。」她看他一眼,「你問問自己,對我做出這種舉動難道真是因了我這個人嗎,或是因為別的原因。」

  他答不上來。

  葉祈雲沒再說什麼,撿起掉落在門邊的手提袋,開門走了出去。

  門「啪」的一聲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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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12 11:13:21

第9章

  兩周後的某一天,蘇止庵在等電梯時又收到了秦子揚的短信:「夏馨又放我鴿子了,我們去喝酒!」

  蘇止庵回了他兩個字:「沒空。」

  其實「你去死」更加符合他最近惡劣的心緒,只是想想對方畢竟是對自己頗多照顧的老闆,他忍了。

  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他擡頭,正撞上一雙掩映在細碎散發下的清澈眼瞳。

  X的,他想,怎麼老是撞見這女人?

  兩人面無表情地擦身而過。

  電梯門重新合上之前,他還是忍不住望了眼已走出幾步之外的嬌小背影,那瞬間胸前也不知是何感覺。

  很多書上都說女人其實是種比男人更加絕情的動物,她可以為了你搶天呼地尋死覓活,然而一旦收回了心,就絕不會再多看你一眼。

  蘇止庵與葉祈雲之間當然沒有那麼扯,除了兩個莫名其妙的吻,他們之間甚至談不上有什麼故事。然而他還是對那段描述女人的話心有慼慼。

  他想他當初怎麼會認為這女人已被生活消磨了銳氣,變得文靜內斂毫無個性了?她的野性與銳氣分明還在那裡,就如一隻蟄伏的小獸,隨時都會向靠得太近的人伸出銳利的爪子。

  蘇止庵便是給抓傷了,但他無力反擊。

  葉祈雲說得對,若她不是出現在他生命中的特殊時期,他今日還會在意她嗎?

  蘇止庵還是答不上來。

  他明白她的意思,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縱使在成人世界裡混了這麼久,他內心還是一個固執地留在原地的少年,任性地想要抓住任何與過往有著聯繫的東西,其中包括她。

  可葉祈雲的心裡難道就真的沒有一絲相似的情緒嗎?

  她原先在他面前總是那麼的緊張不安,第一次被他強吻時還要笨拙地為他找借口,以及那個為搪塞他人隨口說出的「十一年」……

  但她的背影似乎在冷冷地對他宣佈:「我是個成年人了,分得清什麼是真情實感,什麼是年少時的一時迷戀。」

  小學的時候,就算葉祈雲名義上是高他一級的學姐,他還是在心裡很不屑地將她定義為野丫頭,覺得這女孩實在是太幼稚了些。

  到了今日,他知道她與他其實年歲相同,兩人的身形相差也越發懸殊,蘇止庵反而有些傻氣地感慨:早上了一年學果然就是不一樣,什麼事都弄得這麼複雜!

  他同塵世間許多凡俗男子無異,不喜歡想得太多,故而從未思索過對一份感情念戀,究竟是念戀那個人,還是念戀那份情?

  既然被問醒了,便也就這樣了吧。

  瞧葉祈雲的態度,做相談甚歡的同事是不可能的了,好在大家都是成年人,公事上簡單交集不至於惡臉相向。

  就這樣吧。

  抱著這樣的想法,日曆也可以雲淡風輕地翻過一頁又一頁,流雲浮水般快得讓你無法察覺。

  ***

  又過了一段日子,兩人同時收到了秦子揚的訂婚宴請帖,準新娘卻不是夏馨。

  那女子一出來,葉祈雲便「啊」了一聲,喃喃道:「竟然是她……」

  與她同席的蘇止庵看她一眼,轉臉望那站在秦子揚身邊與客人寒暄的女子,精緻的妝容,秀雅的眉目,但實在是一張陌生的臉。

  對這樣的結果他並不覺得意外,秦子揚雖然不是腳踏N條船的濫情男子,桃花史卻也不少,蘇止庵在公司裡不知聽了多少版本。況且夏馨雖是個能幹的都市女性,卻沒什麼背景,近來秦子揚頻頻找他喝酒,他便也猜到了七八分。

  到場的有許多政商名流,今日的男女主角風度翩翩地周旋其中,遠看上去倒真是一對才貌雙才的金童玉女,細心一點的人卻能發現他們根本沒有眼神交集。

  宴席進行到尾聲時,準新娘一個人往他們這邊走來了,巧笑倩兮地道:「在賓客名單裡看到你的名字時,我真是嚇了一跳,多年未見,你父親可還好?」

  「托福,他身體還不錯,現在也是與我的家人定居在國外。」葉祈雲也與她客套,望向她的眼神中已不復當年的仰慕。

  當年彼此的父親都只是不大不小的賈商與官員,私交甚篤。如今一個將生意移到了海外,另一個仕途順利,近年來頻頻在報刊上露臉,兩家反倒是沒了聯繫。

  多年不見,對方越發顯得優雅大方,也更加圓滑了,興許曉得她現在只是她未婚夫手下的小職員,不問她過得如何,只問她父親如何。

  「就衝著這份巧遇,我怎樣都要敬你一杯。」吳瑤纖纖玉指一伸,仰頭將小杯裡的酒都咽盡了。

  葉祈雲略猶豫,也舉起放在桌上一直未動的酒杯。還未沾唇,旁邊卻伸出一隻手將杯子搶了過去。

  兩個女人一齊詫異地望去,蘇止庵被她們看得尷尬無比,一邊暗罵自己怎麼又未經思索做出這種白癡舉動,一邊一口將杯中酒吞了下去。

  「她不會喝酒,我代她喝。」他垂下眼眸低聲道,止不住面上一陣陣微熱。

  「這位是……」

  葉祈雲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介紹是好,低歎一聲,她道:「他叫蘇止庵,說來我們三人都在同一個小學。小瑤你有印象嗎,他比我們低一個年級。」

  吳瑤一臉恍然,「我記起來了,難怪覺得他面熟!真是太巧了,都能開校友會了呢。」她朝他們別有深意地一笑,轉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蘇止庵有些莫名其妙地望著葉祈雲,大概是替她擋了一杯酒的關係,自那日之後,她對他的神情首次緩和了些,「人家都認出你了,你還沒記起嗎?小瑤當時可是我們六年級的榜首,文藝隊的隊長……」十足一個小小的風雲人物。他們學校人數少,大家又都是各年級的優等生,各項比賽、文體活動參加多了,那幾張臉便也就如同班同學般熟悉。

  這樣一想,便也不覺得今日吳瑤的出現有多不可思議。她、吳瑤、曉嬋的表哥,全都來自那個不大不小的城市,小地方的富商高官不算多,大人間彼此有些熟識,便也就成了一個圈子。

  蘇止庵還是毫無印象,兩人對望的目光一凝,突然同時間想起一個問題:那他到底是如何記得她/我的?

  於是各自撇開眼不敢再深思。

  ***

  訂婚宴結束後下班時間已過,但他們還是回了一趟公司。

  因為是家族性質的訂婚宴,公司的職員都沒收到邀請,他們兩人還是因為與秦子揚私交不錯,才請了半天假去參加,各有一些瑣碎的事情得回公司處理。

  蘇止庵一推開電腦部的門便怔住了——一名女子正坐在他的位子上托腮自斟自酌,薄薄的暮色從旁邊的窗外透進,勾勒出她艷麗的側臉,又平添了幾分寂寥。

  「啊,」女子懶懶地放下托腮的手,「我知道小雲會回公司才躲到這邊來的,沒想到你也折回來了,都幹什麼去了?」

  蘇止庵不知該怎麼回答,總不能說去參加你前男友的訂婚宴了吧?

  夏馨瞧見他有些僵硬的表情,突然「撲哧」一笑,「傻瓜!有什麼好不敢說的?我知道你們是去參加秦子揚的訂婚宴了。來來來,坐下陪我聊天。」

  他沈默地走過去坐下,擡眼睇著她平靜的面容。

  「用不著介意我,我早知道這樣的結果了。那個秦子揚啊,其實也不是壞人,早在他剛開始追我時,他就明白地說了他家裡早就幫他安排了一門親事了。雖然不是他自願的,但也不會拒絕家裡的安排。」夏馨自嘲地一笑,「怪不得別人,誰叫我明知沒有結果還要答應與他交往呢?你知道的,他實在是個讓人討厭不起來的男人。」

  蘇止庵默然,他到底是個局外人,不能體會箇中的滋味。就算他明白為何這些時日夏馨要漸漸疏遠秦子揚,他也不能理解秦子揚怎麼能夠一邊籌備與別人的訂婚事宜,一邊對他抱怨夏馨總是放他鴿子。

  突然想起了葉祈雲那晚在酒吧對秦子揚的態度,大概她也是有所耳聞了吧,才會在秦子揚提起夏馨時顯露出平日收斂起來的銳利。思及她被自己吻後的反應,蘇止庵想葉祈雲恐怕也有著不輕的感情潔癖。

  夏馨又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明明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真到了這個日子還是忍不住想找個地方喝酒,真是可笑……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

  蘇止庵還是直直睇著她。f

  「都說了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弄得我好像很可憐似的……」女人說不下去了,猛地別過頭,肩膀微微地顫抖。

  他猶豫了下,半晌,仍是伸出手在她肩上安撫地輕拍了拍。

  夏馨哭倒在他肩上。

  蘇止庵不聲不響地任她宣洩,在他心目中,夏馨一直是個聰明能幹又不會咄咄逼人的姐姐,他對她頗有好感。

  敞開的門外突然傳來細微聲響,蘇止庵擡起頭,便看到站在門口的葉祈雲。

  他們默默地對視。

  昏暗的室內,窗外的都市開始入夜,不知從哪家的西餐廳飄來烤麵包的香氣,蘇止庵肩上的女人一無所覺地逸出壓抑的哭聲,而他,卻靜靜地看著另一個女孩。

  不知過了多久,葉祈雲終是低下頭,抱著懷中的文件悄悄地離去了。

  蘇止庵於是覺得微微地淒涼。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8-12 11:14:18

第10章

  秦子揚訂婚之後,便陪著尚未完成在澳洲學業的未婚妻出國去了,一周後才回來。剛巧公司之前接了幾樁大案子,於是很多決議都移交給了另一位黃副理決定。

  消息傳出來,企劃部一片哀嚎。

  說起這位五十出頭的黃副理,公司裡沒有人知道他的固定職務到底是什麼,只知他是元老級的人物,與大老闆頗有些關係,在公司創立初期也算立過汗馬功勞。

  然而近年來他的職位一降再降,最後乾脆由總公司發配到分公司,全是因為他越老越不像話,連連鬧出騷擾女性職員的醜聞。調到分公司後他還是舉世輕端,但沒鬧得太過分,這次小老闆不知發什麼神經讓這樣一位人物代理職務,全是娘子軍的企劃部能不哀嚎嗎?

  果然第一次開會便出了問題,黃副理不僅將企劃部辛苦做出來的方案全盤否定,甚至在夏馨據理力爭時還出言不遜:「你懂個什麼?以前是有秦子揚幫你,不然你以為自己是怎麼升到部門組長的?」說著,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還在她身上溜了一圈。

  夏馨氣得嘴唇都白了,但還是強忍著一條一條冷靜分析,最後終是在其他部門組長的支持下讓黃副理勉強同意在原方案上修改。

  那日企劃部正好有一台電腦出了問題,蘇止庵下班後從電腦部過來,遇上獨自留下加班的夏馨,她苦笑道:「看來我的磨難還沒結束,唉,當初真不該把老闆當成戀愛對象的。」

  「現在去交文件?」他瞥見夏馨手上的文件。

  「黃副理限我今天修改好,我都不敢告訴部門裡的丫頭,怕把她們氣炸了,結果就弄到現在。」女子聳聳肩。

  蘇止庵動了動唇,終是沒說什麼。他本不是愛管閒事的人,黃副理的風評雖然略有耳聞,卻從沒親眼見過。

  只花了十分鐘便把問題解決,夏馨還沒回來,他略有些不安。走出企劃部門口時他猶豫了一下,終是往副理室的方向走去。

  然後第二天便傳出電腦部新升的副部長因對副理動用暴力被勒令離職的消息。也不知公司的好事者是從哪挖出來的細節,大家都知道了黃副理在對企劃部的夏組長圖謀不軌時被人痛扁了一頓。

  蘇止庵有一段時間經常幫秦子揚接送夏馨,眾人對他的看法本就曖昧,這下幾乎是人人都相信他暗戀老闆的前女友好久了。不過,也幾乎是人人聽了消息都拍手讚道:扁得好!

  葉祈雲算是遲鈍的人,然而她一聽聞此事就往電腦部跑,蘇止庵的桌面確已收得乾乾淨淨,但擺在箱子裡的私人物品表明他人還沒離開公司。

  最後她在天台上找到了他。

  蘇止庵卻是不怎麼高興見到她,上一次葉祈雲這樣急急忙忙衝上來時對他說的話是「請多多指教,老鄉同事」,結果弄得他心情極其惡劣,所以他一點都不樂意在天台上見到葉祈雲。

  「有事?」他口氣不是很好地道。

  「你……接下來要去哪?」葉祈雲呆呆問他。

  「回家。」

  「回家?」她仍是呆呆地重複。

  蘇止庵看她一眼,知道她是有些明白自己的意思的,「沒錯,回另一個城市的家。」

  那一瞬間葉祈雲臉上的表情實在難以用詞來形容。「你……」她有些艱難地開口,「其實用不著這樣,大家都知道這件事你沒有錯。再過幾天等秦經理回來後他一定會另行處理,況且、況且……」

  她垂下目光,靜靜道:「夏姐人確實不錯,又是剛剛受到感情創傷……」

  蘇止庵沒聽完就將眼移向了天空,今天實在是一個好天氣,天空很藍,只是風聲有些大,大得他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然而他知道她要說什麼。

  這女孩總是這樣自作主張。

  自作主張地將他選做她目光追隨的對象,自作主張地向他道歉,對他說「多多指教」,而今又要自作主張地建議他趁另一個女人失意之時乘虛而入。

  其實她又知道多少?

  她不知道那份辭職信其實在他第二次吻她那夜就已寫好,在他桌子裡放了一段時日,只因擔心秦子揚會不放人。秦子揚走後第二日,他便交了上去,黃副理看都沒看就批了,那時他們兩個都沒想到會有後來的事件。

  若要追究辭職的原因,蘇止庵也只好承認自己比不上葉祈雲,他還沒學會如何與一個很在乎卻拒絕了他的女孩在同一家公司若無其事地度日。

  她也不知道他為何要等下班後才去企劃部,上次系統升級時只有她沒有提出額外的要求,他一直是有些介懷的,所以在離開之前幫她找了一款最新的翻譯軟件,他想她應該用得上。

  最後,她不知道的是他得罪黃副理的真正原因。不是因為看不過眼,甚至不是為了夏馨。

  蘇止庵向來沒有什麼正義感,人生信條是自掃門前雪,最大的願望便是太陽照常升起。那晚他原先只是扯了夏馨往外走,走到門口時突然想起等他離開公司後,若是企劃部的另一個女孩遇到這種事情該怎麼辦,所以他又折回去痛扁了那頭豬一頓。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告訴葉祈雲這些事情,講完後他看著對方呆若木雞的神情心中頓生一種類似報復情緒的惡意快感,帶著這種快感他越過她離開了天台。

  是,他承認一遇見葉祈雲他就會變得無比幼稚。

  還記得他們開始記得彼此的情形嗎?

  十一年前的某一天,奶奶將家裡的存折擺在兄弟倆的面前坦陳了他們即將面對的經濟狀況。蘇止庵聽完後沒什麼表情地拎起書包照常上學,然而那天他並沒有去學校的便利店買他慣吃卻有些小貴的早點。

  上樓時他在轉角險些被一人撞到,對方不僅不道歉反而還惡狠狠地瞪了過來。蘇止庵愣了一下,竟也莫名地揚起下巴瞪了回去——原諒他對此的大惑不解,這麼幼稚的反應實在不像他會做出來的。

  誰讓葉祈雲要否定他的感情?

  她說的是沒錯,他對她的念戀中包含著太多太多對年少時光的感懷,然而那之後十一年過去了,他又何嘗對哪個女人這樣在意過了?

  恐怕今後也不會有這樣一個人。

  也許是因為太早涉入生活,蘇止庵在真正懂得男女之情時便失卻了對此的興趣,於是葉祈雲便一直留在了心裡面。

  有一句歌詞是怎麼說來著?

  ——懂事之前,情動之後,長不過一天。

  實在是太符合他的心境了。

  其實這句歌詞何嘗不能用來形容葉祈雲?

  蘇止庵走之後,她心情激盪地從天台下來,正好就碰上黃副理。

  黃副理鼻青臉腫地剛從醫院裡回來,怒氣沖沖地見有人擋他的路伸手便去推——

  後來在場的同事都說了,真沒想到看起來這麼文靜嬌小的女孩腿能踢得如此之高,那三寸高跟鞋跟往黃副理身上這麼一踹呀,看到的人無不感同身受地哆嗦了兩下。

  由於大家一致作證女孩絕對是出於自衛——你瞧,黃副理的肥豬爪推人時不就直向人家的胸前嘛,瞧人家女孩子長得矮也不能這麼欺負啊——所以黃副理第二次從醫院裡出來後便收到了總公司的解聘通知。

  葉祈雲能變得如此暴力並非平白無故,她繼父在她十一歲時便發現了她淩晨兩三點夜遊的習慣,他沒說什麼,只是立馬替她報了個女子防身術班。

  所以葉祈雲踹完人後眼淚就掉下來了,她想到了被她排出心房多年的繼父,想到了蘇止庵,這兩個都是她至今仍會為其掉淚的男人,也是她最害怕承認對他們的感情的人。

  她今年二十三歲,十八歲之前有三個男子對她意義非凡:繼父,雁飛……和他。

  也許是對家人放的感情太深,那年的意外之後她選擇了保護自己,不想再為任何人傷心。五年來漸漸與家人恢復了聯繫,只是仍不冷不熱。

  兩年前她發現蘇止庵進了同一家公司,沈寂多年的心湖第一次又泛起了漣漪。縱使過了這麼多年,她還是無法無視他。

  然而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懵懵懂懂的野丫頭,也並非孤絕偏激的豆蔻少女了,她分得清自己的心跳中有多少是為了年少時單單純純地喜歡一個人的歲月,有多少是真正為了他。她知道自己應以平常態度對待蘇止庵,也確實做到了,可是,為何今日還是會為他淚流?

  被傷害,感情得不到回報就真是那麼痛楚難當嗎?

  如果是,那麼親手推開對你而言最在意的人則更加痛楚十倍。

  所以葉祈雲淚如雨下。

  ***

  有一件事情他們多年後才發覺。

  蘇止庵一直覺得他與葉祈雲實在是太有緣分,其實他們之間僅靠緣分還是不夠。

  記得在酒吧初遇時秦子揚原本說是要將蘇止庵招進B城的總公司的,秦子揚是曉嬋的表哥,曉嬋則是唯一知曉葉祈雲這段少女往事的人,某個春節她在自家表哥的手機裡發現了一個十分眼熟的名字,那時她剛成功地將葉祈云「磨」進表哥在C城的分公司,便故伎重施地讓表哥把蘇止庵轉而塞進了分公司。

  瞧,光靠緣分他們還是碰不上面。

  不過再仔細想想,倘若蘇止庵那晚沒進那家酒吧,倘若秦子揚沒將他的資料記下,倘若曉嬋沒看到表哥的手機……

  他們還是很有緣的,可惜似乎沒什麼分。

  這種問題蘇止庵是不願再去想了,他剛回到了自小生長的城市,將闊別兩年多的家打掃得乾乾淨淨。那其實是奶奶的家,老太太嫌他父母的高級住宅區冷冰冰沒有人情味,執意在居民區置了棟兩層小樓,對蘇止庵而言這裡就是他真正的家。

  居民區往往十年如一日變化不大,只是新建了個社區公園。左鄰右巷的住戶眼神中仍是帶著些八卦,蜚長流短照樣在暗地裡流傳,卻不至於當面攔住你問說這家到底出了什麼事。

  巷口那家家庭生意的早點店又換了一對夫婦,那兒的豆漿總是淡而無味,可他當年提著書包從巷口走出時,好幾次都看見某個女孩站在櫃檯前喝豆漿。

  目光若是不小心遇上了,女孩仍是眨巴著眼睛喝她的豆漿,他則心知肚明地移開視線。

  真是,為什麼要記得這麼清楚呢?

  他暫時沒有找工作的打算,只想好好休息一段時日,反正這幾年也有了些積蓄。

  那年春節,在異地工作的哥哥也回來了。

  他們兄弟倆一向聚少離多,一年中也只有這麼一回能並肩坐在陽台上頂著寒風喝酒。幾口酒下肚,哥告訴他說他交了個女朋友,是上司的女兒。這個稱謂實在讓人能聯想到太多太多,然而蘇止庵只是哦了一聲,垂下眼繼續喝酒。

  一向比他還要沈穩少言的哥哥那晚似乎很有興致,嘮嘮叨叨地聊起了年少時光,聊起了他們共同的回憶,其中說得最多的自然是在他們兩人二十幾年的生命中佔了重要份量的老太太。

  蘇止庵靜靜地聽著,間或插上這麼一兩句。

  深夜時分,不知喝了幾杯的哥哥終於哭了,他對弟弟說他在大學時其實有一個很喜歡的女孩子,兩人默默傳情了幾年,他還是沒有對那女孩開口。他想等工作幾年,自己能夠承擔起生活的風浪後再說。

  他和那女孩一直保持聯繫,然而幾年過後,發現她再也不是她,他也不是那個自己了。今年那女孩嫁了人,他也有了女朋友,現在的女朋友很好,可是——

  哥哥掩著臉問他,為什麼他還是想著原來那個女孩呢?

  蘇止庵沒辦法回答。

  現實中這樣的故事太多太多,也許正因如此,他膽怯了,葉祈雲也膽怯了。

  他將爛醉的哥哥扶回床上,自己重又回到陽台上看著冬夜裡顯得特別澄澈的星空。

  不知葉祈雲今年是怎樣度過的?他希望她不要固執地一個人留在異鄉的城市,他希望她能解開心結回到家人的身邊。

  蘇止庵向來是一個容易接受現實的人,過去他想擁有的是父母發生意外之前的生活,現在他想擁抱一個女孩,然而這兩者都是他不可企及的,所以以後的日子對他而言,便也就是那樣了。

  多年前他曾在學校看過一部許多人稱為經典的日劇,看完後並沒有多大感覺,只是劇中的男主角對某個詞的定義讓今日的他感觸良深。

  長假,這樣的沈寂期能讓人思考,讓人成長。

  還能讓人療傷。

  他的長假過後便也要開始新的生活了,即使他對生活並沒有多大想望,即使有些事情其實只是深埋在了記憶深處。但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呢?有這樣的想法,證明他還是可以一個人過下去。

  幾日後哥哥假期結束離去,蘇止庵環顧一個人住顯得有些寂寞的屋子,便想養條狗。到寵物店看了半天,最後牽回家的還是一隻普普通通的柴犬——他記得某個女孩在酒醉胡言亂語那夜,反反覆覆提到了一隻身形碩大的柴犬。

  當別人在上班的當會,蘇止庵便牽著狗到社區公園的沙地前坐著曬太陽。午後的陽光總是很溫暖,他同狗兒一起懶洋洋地瞇起眼睛,心裡什麼都不想。

  這確實是一個好習慣,再多的事情,只要你不想,便就過去了。

  有人蹲在了沙池旁。

  他不在意,這地方本就有許多愛在沙子裡打滾的野孩子。

  那人握起一捧沙。

  蘇止庵看著沙子緩緩流瀉而下,在陽光下閃動出純淨的金色光澤。他彷彿看到了那些年華,還有隨著年華流動而過的碎散記憶。它們似乎都同指間的流沙一樣一去不復返,其實卻是堆積在了記憶的沙池裡等待著誰與誰的相遇,然後喚醒。金黃色的細沙仍在葉祈雲指間緩緩流瀉。

  自見過六歲的小祈雲清澈的眼瞳後,她的繼父便認定她是塊璞玉。

  而在小學畢業之前,蘇止庵也一直以為自己是沈靜在碧綠潭水中的鵝卵石。

  然而在其他的玉石都在散發著光芒之際,他們卻都在命運的沙礫中磨成了細沙。

  璞玉也好,卵石也好,如今都只是指間一捧金黃的沙,再也沒有人能將它們分得開。

  於是他們都在陽光下垂眸笑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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