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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2-8-18 20:18:29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2-9-8 13:36 編輯

前言:

      走個小路也會有人用筆謊稱是槍地威脅她,
  而她,竟也當了真。
  被迫帶他回家,
  他卻因傷就地一昏,
  迫使她不得不收留他一晚,
  一看,這個人竟是——
  在大都會被自己濺到咖啡漬,
  而惱火的背景不單純的那個人!
  冤家路窄,
  她第二天就搬家,
  兜兜轉轉的相遇與離開,
  就算背景不單純的人也會歎,
  追她好辛苦。


第1章(1)

  那日午後,陽光透過半空中牽籐的架子,斑斕地照在地上。因為疏於打理,那些爬山虎占駐了原本是牽牛花的地盤,綠茸茸的一片,一朵花也沒有。他坐在院中的籐椅上,想著她是那麼喜愛這片花園。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想起她來時,嘴角微微地上揚。

  第一次與她見到的情景,是與今日完全迥異的天氣。於他生命之中,多麼偶然的一次際遇,偶然得像是命中注定一般。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三月的最後一天,他竟然記得那麼清楚。那日下過一場陣雨,鉛雲低垂的上海的天空,那是一九二七年。

  他遇到她時,是那麼的盛氣淩人。范家是上海的名門望族,他有不可一世的資本。父親還在世時,在碼頭做船務生意。亂世生存幾多不易,父親還是在碼頭管理著青幫。在范丞曜還小的時候,便隨父親步上碼頭。多麼的風光,他是青幫的少主。直至今日,他恍然大悟,風光的背後,亦是要付出代價的。任何人走向成功都不可能有捷徑,有的只是代價的或多或少。父親在范丞曜十八歲時辭世,他從少主躍升成了青幫的幫主。也曾意氣用事,彼時,由得性子做事,他在上海翻雲覆雨,亦沒有人敢說半句。可是十八歲已不可再追,他在摸索中變得冷峻,學會隱忍。一九二七年三月的最後一天,他去百樂門「賠罪」。

  「賠罪?」他的保鏢阿笙一聽到這詞,跳了起來,「賠什麼罪,哪有這樣的道理?昨天是洪幫的人先在碼頭上鬧起事來,怎麼倒成了我們的不對,這分明是姓柴的那傢夥挑撥起來的。」

  這反應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范丞曜淡淡一笑,他從椅背上拿起外套,看看外面陰暗的天空,瞧一眼怒氣衝天的阿笙,不緊不慢地說:「明知是柴震故意,你還樂得栽進去?」

  「不論怎麼樣,可不能讓你親自去,」阿笙支支吾吾地說道,「傳到道上去,青幫的兄弟們還要怎麼混下去?」上海青幫與洪幫不合,已不是新鮮話題。

  「那你說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還是明日再找幾個兄弟再打幾架?」

  阿笙低下頭來,他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只是依然固執,低聲說:「找兄弟過去賠個不是便成,若你親自去,倒顯得他姓柴的有多風光似的,以後怕是要端起擔子來了。」

  范丞曜哪會不明白他的心思,只是他自有他的打算,先禮後兵,他向來可以拿捏得當。他讓阿笙備車,三輛黑色小轎車,從范家青玉巷的公館駛出。車子風馳電掣地從鬧市區行過,打著「賠罪」的幌子,范丞曜亦要不著痕跡地向柴震示威。

  而求和亦不等於認輸,只是碼頭上的事情,鬧得太久,讓他有些心累。

  三輛車排開,依次在百樂門外停住。范丞曜坐在中間的一部,阿笙為他打開車門,前後二車的保鏢都已左右排開。范丞曜下了車,他擡頭望了一眼百樂門的標誌,陰雨的天氣,顯得毫無生氣,他並沒有要馬上進百樂門的意思,只是百樂門已有人進去通風報信了。

  彼時,柴震正在迎春堂中,迎春堂中正綁著一個中年人,不過又是一個欠債不還錢的賭徒。有人匆匆地跑了進來,在柴震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他使從迎春堂中急急地出來。都找上自家門口,他哪有不慌的道理。

  報信的人說范丞曜帶了不少的人來,他自然以為他來鬧場,他自己心裡有恨,范丞曜也不可能對他以怨報德。彼此都極清楚。

  柴震走出大門,看到范丞曜倚在黑色的車門邊。他披一件黑色長褸,雙手環在胸前,那雙眼直直地向百樂門看來,似在看著自己,卻又好像不是。看不出什麼情緒,他與他都混得久了,自然不會輕易讓人看透。柴震心裡知道,這樣的人並不好對付。所以,范丞曜沒有說話,他亦不開口。

  范丞曜倚在車邊,饒有興致地看著一臉嚴肅的柴震,他心中暗笑,這個下馬威給得十足有趣。他方才開口說了來意。柴震如釋重負,范丞曜先開口,那自然是他洪幫佔了上風。他笑臉相迎讓范丞曜進了百樂門。

  范丞曜自然知道他的笑裡並不帶什麼意思,只是騎虎難下,他不得不進去。經過迎春堂的時候,那個被綁住的中年人還在那裡。裡面有微微的呻吟聲,看來他是被打得不輕。范丞曜已瞭然於心,看得多了,他倒也並沒有在意。

  柴震似有意與他為難,他偏在迎春堂外停住,半帶著微笑地對范丞曜說:「素聞青幫向來幫規森嚴,若是有人觸了幫規,不知道曜哥如何處理?」

  范丞曜向迎春堂中看去,中年人半躺在地上,衣衫襤褸,多處地方已滲出血來。他早聞柴震心狠手辣,今日真見,心下駭然,表面上只問道:「他犯了什麼事?」

  柴震輕蔑地哼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過是在庫房做事,趁人不備,拿了些銀子。」

  中年人擡起頭來,微軟呼吸,卻不忘為自己申辯:「震哥,我沒有拿錢。」頭髮零亂地搭在他的額前,看不清楚面容。只是那雙撐在地上的手,泛著紅色的淤痕。

  范丞曜依然是淡淡一笑,他並不表態,只說:「既然是洪幫的事,怎麼輪到外面的人來管,自然是你們自己人說了算。」

  柴震眼裡閃出些許笑意,對左右使了眼色,旁邊走出來兩個年輕小夥子,不由分說地向中年人身上抽起了鞭子。他吃痛,不住地哼哼。阿笙心裡一緊,不過是這樣一件事,若是他真拿了,讓他吐出來。何必用私刑至此?他上前一步想要阻止,卻被范丞曜暗中攔住,阿笙心裡奇怪,卻也只好忍了下來。只是不免為這中年人擔心,這樣打下來,這人不死也要落個殘廢。

  柴震引著范丞曜上了樓去。樓梯轉角,范丞曜轉過身來向迎春堂看去,地勢太高什麼也瞧不見了。他轉過頭來,對柴震說:「他拿了多少?」

  柴震反問:「怎麼,曜哥想為他還錢?」范丞曜心中暗笑,他不過是好奇。只是柴震這樣一說,反顯得他越權了,這本就不是他該問的。還是談正事吧。

  所謂「賠罪」不過是雙方就某一問題達成一致,而柴震想要的不過是南邊碼頭的生意。碼頭生意,范丞曜已做得有些厭倦。若是柴震以為碼頭生意好做的話,倒不如給了他。這塊燙手的山芋正好丟給他去。

  范丞曜與柴震談妥之後,從百樂門出來。再經過迎春堂,他下意識向裡面望去,迎春堂空無一人。百樂門外他帶來的人依然站在街頭,因為為數眾多,引起旁人側目,阿笙為他打開車門。

  已是晌午,阿笙安排著去「大都會」用餐。

  「大都會」是一家夜總會,兼做餐飲。范家除了船務生意之外,也滲入了其他行業。例如這家,在上海以奢華而聞名的「大都會」。

  范丞曜閉目倚在椅背之上,阿笙匯報著他今日的行程,下午華商會要開會,屆時要選新的商會代表,諸如此類。范丞曜靜靜地坐在那裡,只微微點了點頭,示意他知道了。阿笙坐在前排不斷地向後面張望。

  范丞曜問道:「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阿笙心虛地說:「剛才怎麼不阻止?」

  「你還沒有看出來,他故意做給我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笙知道他說得對,轉過頭去,再沒有說些什麼。

  車到「大都會」時,桑桑已在門外等候。她打理這家夜總會已有八年之久,雖然年紀不大,亦是一位聰明女子。她為范丞曜清了二樓的場,只單他一個用餐。只是范丞曜倒不領她的情來。他今日心情不好,隔著二樓的玻璃,看到街上人來人往,他一個人坐在上千平方的地方,轉頭對阿笙說:「去一樓。」

  阿笙不贊成,直說不妥。范丞曜倒是笑起來,有什麼不妥的,他跨步向一樓走去。桑桑與阿笙面面相覷,只得隨著他下了樓。儘管范丞曜要在一樓用餐,為了安全起見,阿笙讓桑桑挑了一個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角落獨立與外界隔開,中間一張雕花的檀木屏風,桑桑拿著菜單出來,竟發現自己手心全是汗,范丞曜喜怒不形於色,當真是伴君如伴虎。

  經過廚房的時候,桑桑聽到有人叫她。她轉過頭去,看到門外站著一個拿著托盤的女子。桑桑在裡面,看不真切,亮光打在女子的身上,如加上一道白光。女子在光暈中輕笑,只是這笑聲,桑桑是極熟悉的。她迎了上去,心裡好奇,她早上請了假,這會怎麼又回來了?

  桑桑踏出房間,不經意用手擋了擋光線,嘴裡嘀咕一句:「怎麼是你?」

  葛薇蘭輕聲一笑,她穿一件藍色上衣,短髮齊齊到耳邊。桑桑睇了她一眼,眼神有些不悅。葛薇蘭知道,她埋怨她來這裡上班還是一副學生打扮。可她本來就是學生,在復旦工學裡學新聞。

  「你不是請假嗎,怎麼又來了?」桑桑問。

  桑桑還沒有來上海前,是住在一個叫裡鄉的小鎮上。她與葛薇蘭從小便認識,桑桑比她大上幾歲。葛家是舊式的地主家庭,只是家道中落。葛薇蘭的母親過世得早,父親後來娶了繼母,繼母自然不大管她。葛薇蘭落得清靜,好在母親娘家還算殷富,她亦可以北上求學。但她素來好強,拿了學費自然不好意思再向母親家裡人要錢,因此在桑桑這找了一份差事,以支付每日生活起居,生活也還過得滋潤。因為父親熱衷賭博,葛家早已剩下空殼。葛薇蘭自來到上海讀書後,她與父親的關係也不那麼密切了。

  葛薇蘭聽桑桑這麼一問,笑容一暗,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今晨有人來給她報信說,在賭場看到父親,因為沒有錢還賭債,被人趕了出來。葛薇蘭倒也不吃驚,父親是年初才到上海來的,他們也見過幾次,見面的原因,多半是因為他沒有了錢。她向桑桑告了假,才追去找人,根本沒有父親的蹤影。這才意興闌珊地回了這邊。

  桑桑心裡盤算了一番,安慰她說道:「說不定看錯了也是可能的。你們現在關係不比從前,他要去賭也是他的事,我看你幫得了他一次兩次,總不見得能幫得了他一輩子。你啊,還是多關心一下你的學業,」她話題一轉,「難得請個假,怎麼不直接回學校去?」

  葛薇蘭一笑置之,以後的事情自然留到以後去煩惱,她反正樂觀。嘴裡與桑桑貧道:「有個賭徒的父親,身為女兒的只有任勞任怨多賺些。」

  桑桑哼笑,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我看你啊,還是趕緊找人嫁了是正經。」

第1章(2)

  二人正在說笑,廚房裡端出幾杯COFFEE來,冒著熱氣。夥計放在櫃檯上,葛薇蘭去看單子,上面一一寫來幾桌幾桌,最後剩下一杯,卻是沒有記錄。她偏頭用眼神向桑桑詢問,桑桑指著檀木屏風的後面,說:「送到26桌去。」

  葛薇蘭見她說話的神情與以往不同,不由得朝屏風後瞧去。只見綽綽影影有人影晃動。她才到這裡來上班,心思也極是單純,領一份工線,做自己分內之事。其他一切也並不多問,她知道桑桑替人打點這裡的一切,至於是誰,她從來沒有問過。葛薇蘭將COFFEE端到26桌的時候,范丞曜從報紙裡擡起頭來。四目不期而遇,葛薇蘭心中突地一緊,看他目光炯炯,卻似附上了薄冰,讓人心裡生出寒意。她故作鎮定地說:「請慢用。」

  她這邊只是稍微這麼一頓,阿笙那邊已是防患於未然,猛不防向前跨出一大步。葛薇蘭沒有料到旁邊突然躥出一個人來,拿著杯子的手正準備放下,指間微向前一傾,咖啡色的液體自杯中溢出,濺在她的手上,突然被燙到,隨後是「哐啷」一聲,杯子跌落在桌子上。她不由得輕叫了一聲。

  她輕叫倒不是因為指尖被燙到,而是她看到咖啡濺在了范丞曜的衣服上。雖是黑色,但是濕漉漉的極為明顯。她忙拿起桌子上準備好的餐紙為他擦拭,還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可在她看到他的眼神時突然明白,全是白費啊。

  范丞曜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上全是不悅的表情,是非常不悅。

  阿笙已經嚷開了:「你長沒長眼睛,怎麼搞的?」

  范丞曜當然知道她會打翻杯子,是因為阿笙突然從後面走了上來,可是他還是有一種說不上來的不悅。難道是因為她臉上的驚恐表情?他實在是不明白,自己不過是從報紙裡擡起頭來,她竟一臉驚恐之色,會不會太誇張了一點?而他一向不喜歡這樣造作的女子。

  葛薇蘭知道自己理虧,不得不軟下聲來向范丞曜問道:「沒有燙傷你吧?」他並不表態,沈著一張臉,似厭倦與她說話一般,並不理她。葛薇蘭心裡暗叫了一聲糟糕,拭探性地問著:「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我不是有意的。」阿笙恨恨地向她看來,她怕對方以為她在推卸責任,擺了擺手,語無倫次地說:「我不是推卸責任,我會負責的。」

  范丞曜牽了牽嘴角,問:「那你打算怎麼負責?」

  「啊?」葛薇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雖然她的確是有隨隨便便說說的嫌疑,但是他這般嚴肅地來問她,就如考試作弊被當場抓住一般,她臉一紅,說:「我會付醫藥費啊。」哪知那人並不領情,反倒冷哼哼地一笑。

  葛薇蘭心裡一窘,想著到這裡來的人,哪會付不起那點醫藥費。但是自己本是一片好心,不由得心裡生出憤怒來。

  好在桑桑即時出現,將她向後一拉,四兩撥千斤地說:「新來的,還不懂規矩。」

  外套已不能再穿,被范丞曜脫在一邊。從他脫下外套以後,葛薇蘭心裡就明白了,裡面的衣服一點打濕的痕跡也沒有,敢情他是在拿自己尋開心?她一句話還沒說出來,桑桑忙拉住了她,扯著她向外走。一邊問她:「怎麼這麼不小心?」

  葛薇蘭哪裡有心思去答她的話,只怨道:「他分明是故意的。」

  「你就當你拿這一份工錢,亦包括被他罵吧。」

  葛薇蘭跺了跺腳,心裡雖是不平,也只得忍了。服務生也有服務生的尊嚴,葛薇蘭再不去26號。

  因為下午和晚上都有課,葛薇蘭提早回了學校。

  晚上九點的時候,葛薇蘭趴在桌上,台上教授講得眉飛色舞。她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她從小沒有受過什麼氣,今日突然讓人擺了一道,心裡有些煩躁,不痛快。細想一下,那人似乎也並沒有與她多說幾句話,只是幾個眼神,她便覺得有氣。這樣才叫人更加氣憤,更糟糕的是,她氣到如今,肇事者壓根毫不知情。多麼讓人生氣啊!

  今晚是連堂的歷史課,正講到漢高祖劉邦如何籠絡人心,如何得到天下。天啊,葛薇蘭忍不住哀怨起來,下課鈴聲已過了十分鐘,歷史小老頭一點也沒有宣佈放學的打算,漢高祖如何得到天下關她什麼事啊?

  好不容易挨到放學,又下起雨來。她出門時,也沒帶傘,從學校到她住的地方,只怕要走上十幾分鐘。葛薇蘭在屋簷下站了一會,大雨如注。站在這裡也無濟於事,她將心一橫向雨中衝了出去。

  她住在玉林南路,與學校隔了一條街。走大道要十五分鐘,若是穿小巷,最快也要十分鐘。今日下雨,她棄了大路不走,專撿小巷子走,只求快速回家。

  路過光華街口時,她聽到「踏踏」的聲音。夜晚安靜,雨中更是多聲,開始葛薇蘭也沒有留意。只是那「踏踏」聲越來越明顯,她向光華街望去,藉著橙色的昏暗街燈,看到大雨中竟奔來十幾個人。遠處鐘鼓樓正敲著半點報時,九點半了。葛薇蘭心裡撲通地跳個不停,她定了定神,正打算趕快回家。

  才一轉身,便覺得有一股熱氣氤在身後。只聽到身後有人說:「不要叫。」她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當然,她只有乖乖地不動。

  用腳指頭想她也清楚啊。每日早上買報紙,可不是白買的。報紙上不是總說,某地、某地發生混亂,某人、某人被人挾持。她每日哀歎世風日下,想不到今日竟榮升為女主角,可惜不知道是否還能買到明晨的報紙。

  葛薇蘭急中生智,忙說:「我是學生,沒有錢,真的。」她不敢回頭,只是揚起手中的小包,證實她所說之話可信。

  那人似並不感興趣,她聽他問道:「你家住在樓上?」

  若不是頸邊有寒氣冰冷透骨,葛薇蘭一點也不相信,這是個歹徒。因他說話聲音極細,似有氣無力。她順從地點了點頭。

  「上去。」

  葛薇蘭乖乖地照做了,她住二樓。房東住在一樓左邊。經過一樓的時候,葛薇蘭以從未有過的虔誠,期待房東太太能突然開門而出。葛薇蘭在這裡住了大半年,因房東太太突然漲了房租之後,她便沒有那麼多錢來交房租。白天她極少在家,所以,有時她回來得晚些,房東太太便會探出頭來,像例行公事一樣問一下房租的事。她已經決定要搬家了,在搬家之前,房東太太不是更有理由多關心一下她的房租嗎?

  直到她慢吞吞地上了二樓,房東的門還是緊閉著。她完全絕望,顫抖著手去拿鑰匙。她更多是在揣測,他想幹什麼?

  身後的人似乎意識到她的想法,她聽他說:「我不會傷害你,我保證。」

  當電燈「啪」地被打開時,他關上了門。葛薇蘭聽到驚天動地的一聲響,她不由得轉過頭去。那人重重地倚在門邊。她定了定神,以為自己眼花,氣一個人可能氣到眼花而看到他嗎?她眨了眨眼,確信看到的人的確是他時,葛薇蘭的怕害,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原以為抵在她頸邊的是一把尖刀利刃,他拿在手中不過是一支鋼筆。他似乎也認出了她。她還沒有來得及發問,他就對她說:「我沒有力氣與你解釋。」

  葛薇蘭瞪大了眼睛,這個人——蠻橫又無禮!她「嚯」地站了起來,手壓在門把上,她現在有權利趕走她並不喜歡的人,因為這是她的房間。

  此時,樓下傳來陣陣吵鬧聲。因為是二樓,所以聽得還算清楚,葛薇蘭屏氣斂息,只聽樓下有人說著——

  「光哥,還要再追下去嗎,再遠就是青玉巷了,他的人也許已經收到消息。」

  「應該就在這附近,他中了招,走不了多遠。」

  「分頭找一下。」

  葛薇蘭聽到有人上樓的聲音,她握在門把上的手微有些顫抖。她完全不明白狀況,唯一明白的是,他們要找的人,八九不離十就是他。尋仇?作惡?她低聲問他:「你殺人還是放火?」

  范丞曜冷冰冰地回她:「殺人如何,放火又如何?」

  葛薇蘭失神片刻,感到他的手覆蓋在她壓住門把的手上。這個登徒子!她還未叫出來,他便唔住她的嘴,示意她不要發出聲音,葛薇蘭聽到有人在門外的聲音。

  「有幾道門?」他突然問她,他原以為他們應該不會找上來才是。

  「什麼?」

  「出口?只有這一個嗎?」他定神看著她,「如果他們進來,你想辦法趕快離開這裡。」

  你有這般好心?葛薇蘭將信將疑,美目流轉。這讓范丞曜心裡一刺,怎麼突然有這種異樣的感覺?他轉過頭去冷若冰霜地說:「我是怕你到時候礙手礙腳。」

  葛薇蘭白了他一眼,就知道。可現在並不是與他辯論的時候,葛薇蘭聽到外面的人說:「光哥,上面沒人。」

  ……

  那些聲音漸行漸遠,好在他們並沒有進來。葛薇蘭鬆了口氣,突然覺得燈光轉暗,有個重物向自己靠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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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18 20:19:22

第2章(1)

  范丞曜第二日早上醒來,覺得頭昏腦漲。右臂發麻是迫他醒來的主要原因。他試著擡起右臂,竟發現葛薇蘭坐在床邊撲在他的右臂上睡著了。他一時為難,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天色濛濛發亮,窗外聽到有清晨的鳥鳴。范丞曜偏過頭去,看到葛薇蘭熟睡容顏。從這個色度看去,她的睫毛如扇一般覆在臉上,鼻翼因呼吸而微微起伏。

  范丞曜憶起,他昨日好像昏了過去?他只是全身沒有一絲力氣,並未完全失去知覺。她在這裡坐了一夜?

  為了不讓右手完全麻目,范丞曜握了下拳頭,肌肉牽動。

  葛薇蘭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天亮了?」她含糊地問,從他右手邊移開,撲睡的姿勢未變。

  雖然依舊覺得有些不適,范丞曜還是從床上躍了起來。他拉她起來,說:「到床上去睡。」這間房子裡設備簡單,一張書桌,一排書架,一個櫃子,一張床。他睡了她的床,她自然沒有地方睡。

  葛薇蘭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范丞曜沒有辦法,只得去抱她。她倒是乖乖配合,搭上被子,自己捲了進去。范丞曜淡淡地笑了,突然想起來,還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他低下頭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翻身,不答,睡得死。

  他似有意與她周旋,扳過她的肩,再問:「叫什麼名字?」

  她閉目,眉頭昆鎖,好似做了個討厭的噩夢。他與她正面相對,她的皮膚白皙,透著一點粉色。眉如遠山,鼻子並不挺,頂多算得上是小巧,幾縷頭髮覆在她的臉頰上。

  他知道大概他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了,但希望她能聽得到他所說的話。他說:「我現在要離開這裡,晚上我再找人過來。」找人過來怎樣?真是奇怪,他說完的時候,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他想怎樣?報答她?給她一筆錢,抑或是為她做一些,她無法辦法,而他可以為她做到的事?范丞曜皺起眉來。

  他小心地關上門,出了房間。路過一樓的時候,聽到人說話:「葛小姐。」

  房東太太從一樓衝了出來,她原以為是葛薇蘭下樓。當她看到站在樓道上的范丞曜,瞳仁有放大的趨勢。他是上樓,還是從她房間走出?孤男寡女?留宿?!

  她咳嗽了一下,好像她剛才那麼大的聲音叫住葛薇蘭,不過是早上在吊嗓子一般。她轉身欲走,范丞曜問:「有事?」他總算知道她姓葛。

  房東太太尷尬地笑笑,「以為是葛小姐下樓來,那個……只是想提醒一下她,關於房租的事情。」

  房租?范丞曜擡頭向葛薇蘭的房間看去,問:「她欠房租?」可是他現在亦身無分文,他對房東太太說:「我晚些時候找人送過來。」

  他說的晚些時候,以他自己的計劃,應該是在那日傍晚。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范丞曜回到了青玉巷,才發現阿笙已帶著人去找華商會理論。昨日在華商會,自己被人下了藥,事出突然。他怕阿笙鬧出什麼大事,匆匆趕到華商會去。

  青幫與洪幫的恩怨,若要找人出氣,他自然是首當其衝的目標,范丞曜豈有不明白的道理。大家表面上都和和氣氣,私下暗藏禍心。又不是碼頭上的小打小鬧,這種事情,若是讓對方發現蛛絲馬跡,那不是斷了自己的後路。

  所以,即使范丞曜知道關鍵癥結之所在,他亦不能有更進一步的行動。只是這件事情處理起來還頗費周折。等到他空閒下來,已是第二天下午,他讓阿笙開車去光華街。房東太太迎了出來。范丞曜淡淡一笑,問起房租的事。哪知房東太太說葛小姐已搬走了。

  范丞曜一時呆若木雞,他原以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她竟然這麼快搬走?他在揣測,是不是有些他沒有意料到的意外發生?他的擔心並不是沒有原因,在他的世界裡,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而他不想把她牽到他的世界中來。

  范丞曜想起曾在大都會見過她,那時,她打翻手中咖啡,那麼桑桑應該認得她才對。他趕到大都會向桑桑問起這件事,桑桑說:「哦,那個女生,我記得,不過她是為別人代班,其他的我也並不太清楚。」她眼光故作疑惑,反問范丞曜,「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他哪裡還有心思去回答她的問題,心裡念頭在一瞬間轉了千萬次。他怎會如此大意,應該昨日便派人去找她。可他那時想,如論如何應該他親自去才對。

  桑桑疑惑地看向沈著臉的范丞曜,她並不知道只這一刻,他心裡便想了這麼多。她目送他離去,心裡惶恐的餘溫未退。她如何不說實話?只不過以為范丞曜會以前日之事找葛薇蘭麻煩,她委實不知道,只這短短幾十個小時,發生了一些她所不知的事。直至下午,她再見到葛薇蘭,正想向她說起這件事。

  葛薇蘭恰恰搶先對她嚷道:「我搬家了。」

  「住得好好地怎麼搬家了?」

  葛薇蘭擺了擺手,一副不願再提的姿勢。解釋起來只怕得從昨天晚上到她家的那個男人說起,她剛說到這裡,桑桑就叫了起來:「什麼!小姐,半夜三更,你為什麼讓他去你家?」

  她以為她想麼,她也是迫於無奈啊。再說那個男人她不是也認識,葛薇蘭說:「那個人就是——」

  「我管他是誰。」桑桑粗聲粗氣地打斷,「你沒長腦啊,幹嗎不報警?」

  她這一問,倒把她問住了,是啊?她怎麼忘了報警。葛薇蘭開始是想報警來著,只是他後來暈過去,她忙著照顧他,反把這件事丟得乾乾淨淨。

  「算了,算了,」桑桑問,「他和你搬不搬家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著呢,他昨日早上離開的時候,被房東太太瞧見。」

  「那又怎樣?」

  「人言可畏,房東太太跑來問我和他是什麼關係,問得躲躲閃閃,」葛薇蘭氣得咬緊牙齒,「還說他要幫我給房租。」嗯哼,所以她就搬出來了,反正房租漲價之後,她也想搬走了,這個倒是堂而皇之的借口。沒見過像她這樣倒黴的人,也算是日行一善了,卻反受人指指點點。

  「那你現在搬到什麼地方?」

  「學校宿舍,一時找不到什麼好地方,先將就一下。晚上再與你說,開工去。」

  桑桑這才想起剛才要與她說的事情,但見她走得遠了,懶得追上去,反正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

  正是那日下午,快要下班的時候,葛薇蘭接到莫名的電話。心裡覺得奇怪,還有誰會給她打電話?還是打到大都會來。她小心地從桑桑手中接過電話來,竟然是繼母,她更是驚奇得差點甩了話筒。繼母?若不出大事,她應該絕不會給她打電話的吧?

  果然,是出了大事。

  葛薇蘭扣上電話,慌忙從大都會出來,她要坐最快的火車回到裡鄉。發生得那麼突然,讓人如行在夢中一般,她一路跑來,耳邊竟不斷迴響繼母在電話裡說過的話:「你父親——你父親——他去世了!」

  葛薇蘭回到裡鄉,是第二日傍晚時分。葛薇蘭問起繼母怎麼回事。繼母哭得撲天搶地,說不出個所以然。裡鄉的習俗是要守頭七,那日晚上,葛薇蘭守在靈堂前,四月初的天氣,深墨色的夜空,無星無月。穿堂里門庭大開,那些冷風從穿堂的四面八方吹來,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她與父親上次見面還是在賭場中,空氣中滿是煙熏火撩的氣味。她與父親吵嘴,她當然是氣憤的,心裡還有些埋怨他。她應該是要恨他的,現在回過頭去看看,她也並不是不愛他。只是那種愛,不是一般女兒對父親的欽佩,愛中還有一股怒其不爭的哀怨。

  母親去世得早,父親並不十分關愛她,她原以為父親是可有可無的。沒有他,她在上海過得照樣精彩。只是這夜,葛薇蘭默默地流下了淚,她如今真的是孑然一身,無所依靠。

  父親並不是自然死亡,雖然繼母好面子,在眾人面前從不提起此事。但是送父親回來的同鄉人在私下裡把這件事說得繪聲繪色,一驚一乍。

  同鄉的人是這樣說的:「他被送回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了,據說是欠了賭場的錢……」

  頭七每個晚上,葛薇蘭坐在點燃的火爐子邊,看那些黃色火焰,從爐子裡爆出,發出「噼啪」聲,一閃而過。多麼短暫的煙火,她想起父親來,他一生為錢而奔波,也因錢而死。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去世,她暗暗發誓,要把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弄個清楚明白。

  只是她還沒回到上海,賭場的人就找上門來。父親還欠下一筆錢未還,父債子還,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繼母只是默默地掉淚,她心裡焦急那些沒有著落的錢。

  葛薇蘭覺得她比無可憐,然後,她說:「我來還吧。」那麼平靜,大義凜然的模樣。

  她自然沒有那麼多錢,她亦還在讀書。去母親娘家找外婆,她大概不會再借。葛薇蘭為自己打氣,柳暗花明,總有幽徑可顯。

  然後,她想到母親為自己留下來的那個吉祥結。

  葛薇蘭起初是想把它當到當鋪中去的,桑桑說,破破爛爛的結,你以為當得了多少錢。桑桑向來精明,她心裡一盤算,對葛薇蘭說:「不如拿到中華慈善會去拍賣。」

  葛薇蘭白了她一眼,她是江湖救急,可不是做善事。她當然知道中華慈善會的東西大都是由上海的名門望族捐獻出來,然後將拍賣得來的錢,捐贈到全國各地。

  她意欲從桑桑手中一把搶過吉祥結來,只是桑桑身子一偏,葛薇蘭撲了個空。

第2章(2)

  桑桑笑著說:「你當真還是單純,人家說什麼你就信什麼。正巧明晚中華慈善會有一個拍賣,我托個朋友把這件事情辦了,能拍多少我也說不準,拍來的錢一分不少給你拿來。」

  葛薇蘭一怔。

  桑桑推她一把,「你要不信,要不明日我們一塊去?你當中華慈善會那些人都是省油的燈,拍賣的東西不少,濫竽充數的事情,誰會發現。」她站在窗下,仰起頭去看那結,煞有介事地說:「這結不會是前清的貢品之類的吧。」

  這是母親留給她的僅有的一件東西,對她來說是彌足珍貴。是不是前清的貢品,葛薇蘭倒是不介意。只是拍賣那日,台上拍賣師,措詞鏗鏘有力地在台上宣佈:「接下來,這件拍賣品是前清朝的宮中貢品,如意吉祥結。」

  紅色的結裝在紅色的錦囊之中,倒是像模像樣。葛薇蘭坐在台下,一時糊塗,到底是不是她的結。桑桑早已沈不住氣,嘻嘻地笑開了。葛薇蘭突然背心冒出汗來,她沒有想到會有這般正式的場合,好像是自己把這一屋子裡的人全騙了似的。她低聲對桑桑說:「這樣好像有點不妥。」

  「有什麼不妥。」她向四周看去,你看這滿屋子衣香鬢影,桑桑哼了一聲,敗絮其中的又有多少,桑桑安慰她說,「再說了,那些債你還是不還?」

  後門邊有人影攢動,桑桑向後門望去,看到范丞曜被眾人簇擁著進來,前呼後擁好大的氣派。她忙回過頭來,心裡叫聲糟糕。

  她那日向范丞曜說她並不認得葛薇蘭,要是今日被瞧見她與她在一起,要她如何圓謊?好在范丞曜被人引上二樓的半包式小間,並沒有向大廳中瞧一眼。桑桑對葛薇蘭說,肚子不舒服。她打算先溜出來。

  葛薇蘭是打算這個吉祥結拍賣完之後就離開,因為她現在住在學校,還有門禁。便對桑桑說,十分鐘後在大門外碰頭。桑桑剛剛離開,范丞曜在二樓上坐定。這本是一家小戲院,臨時改的拍賣場。他向下一掃,心中突然蕩起漣漪,他看到她坐在人群中。只是那一望,她便鎖住他的目光;只是那一望,他便認出了她。

  她今日並不是學生裝扮,領口禳著細密如碎銀的亮點,似穿著一件深藍色天鵝絨旗袍,因為坐著,他不十分確定。若是偶然相遇,范丞曜會相信,她是上海哪家名流的千金小姐。

  他望向她時,葛薇蘭突然擡起頭來。偷望一個人是一件極不光彩的事情,他的眼光一碰到她的眼光,范丞曜的心中猛地一動,似窒息般。他對她笑了笑,他原以為她會回他一笑,哪知葛薇蘭面無表情地轉過頭去。原來她並沒有瞧見他,范丞曜偏過頭去自己傻傻地笑了起來。他剛才的舉動,似倒退了十年的時光,如情竇初開的少年。他自嘲。

  台上的拍賣師在說完那些華而不實的讚美詞之後,已經在開始拍賣吉祥結。起價是一千。葛薇蘭緊緊地揣著手,覺得全身不自在。她不斷地向台上張望。會有人出更高的價嗎?她希望有人買走它,她就可以償還父親欠下的債務;可一方面,她又矛盾,那結也許並不值那麼多啊。

  范丞曜發現她緊張的動作,他向台上望去,展覽的桌上,放著那個紅色的吉祥結。紅色的流蘇,間或有些金絲的線。他以為她是想買下它。可是價錢出到三千的時候,她遲遲沒有開口,卻越發顯得緊張。他笑了一笑,對身後的阿笙打了個響指。如果這樣能引起她的側目,那麼,他做。

  桐木製的拍賣槌,因為長期敲打,已經有些發暗。拍賣師在台上重重一敲,聲若洪鐘地說:「三千五。這位小姐出到三千五,還有沒有更高的價?」

  葛薇蘭原以為能賣個三千已是上限。四周是出奇的安靜,拍賣師說:「三千五,一次。」

  這時有人細細地說了一聲:「一萬。」

  葛薇蘭猛地轉過頭去,看到二樓露台上的某人。他正對她眉開眼笑。天啊,葛薇蘭覺得這個男人大概是瘋了。一萬塊錢,能做多少事情?她在大都會打工,一月也不過拿到二十塊錢。她調離視線,覺得呼吸急促,天啊,她騙了他。她覺得自己騙了他,而他終有一日會發現。也許他晚上回家,拿出來端詳時,就會發現。根本不值啊。

  葛薇蘭開始的時候並沒有認出范丞曜來。台上的拍賣師已經三聲敲定,司儀已經把錦盒送往樓上。她忍不住再次擡起頭來。

  范丞曜微微皺了一下眉,也許是燈光的原因,印得她的臉越發蒼白。他心裡有些不悅,她明明看到他了吧?基於禮貌,她至少應該上來與他打個招呼。沒有認出來嗎?

  那麼,他會讓她記起來。

  范丞曜從柔軟的黎花黃木椅子裡站了起來。阿笙為他打開了門,對於將要發生的事情,范丞曜饒有興致,不覺牽起嘴角。

  門外有人冒失地闖了進來。

  「曜哥,原來你也在這裡。」年輕人嘻嘻地笑起來,絲毫沒有發現范丞曜臉上泛起那麼明顯的不快。

  范丞曜想要下樓去,他偏擋在樓道上,嘴裡不停地說著:「那次在西山見到你,也沒好好和你聊聊。原來你也喜歡古玩,我家裡還有一些。改天上我家瞧瞧?」

  范丞曜認出他是霍政茂的親戚,上次在西山與霍政茂談生意時,見過一面。

  阿笙上前,擋住那人,為范丞曜讓出一條道來。他下了樓,向廳裡望去。葛薇蘭原來坐著的位置已空無一人。

  該死,她與他上演欲擒故縱?

  他向大堂裡一掃,發現一抹藍色正向門邊移去。好在,她還沒有離開。范丞曜正想上前,哪知年輕人已掙脫阿笙,再次擋在他的身邊,「曜哥,前些日子連水灣的那些藥材……」

  他是真的著急了,眼看著她就要離開,「喂——」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葛薇蘭聽到響動,轉頭向范丞曜看去。這次她認出他來,只驚得想走得更快一些。真是狹路相逢啊,等等,他該不會是這麼快就發現吉祥結有問題了吧?她想起那日不過是打翻咖啡,他便勃然大怒。這次,只怕會罵個狗血淋頭。

  葛薇蘭一路小跑地出了大門,桑桑正等在門外,她不忘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

  「怎樣,賣了多少錢?」

  葛薇蘭累極,彎下腰來喘氣,伸出手來比了一個一。

  「一千?」桑桑略有些失望。

  「一萬。」

  「真的假的?」哪個傻子一萬塊大洋是這樣花的,才不過十分鐘的時間。

  走廊的那邊傳來腳步聲,葛薇蘭怕害范丞曜追來,拉了桑桑的手上了黃包車。桑桑埋怨她拉得太急,看她頻頻後望,直問她後面有誰。

  離了一百多米,葛薇蘭這才定下心來。她解下披肩,一路跑來,她都出了一身的汗。回答桑桑說:「上次在大都會碰到的那個人。」

  桑桑一時糊塗,「誰?」然後念頭如電光閃過,范丞曜?她老闆?

  「還能有誰,吉祥結被他買走了。」葛薇蘭拽著手指,如做錯事的小孩,「你說他是不是發現了?」

  「不會這麼快吧。」

  「難說——」

  等范丞曜追出去的時候,葛薇蘭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阿笙尋問要不要馬上派人去找找看,范丞曜默認點了點頭。

  害他這幾日老是掛念著她,害怕她出事。她今日明明見到他,卻視而不見,叫他情何以堪?

  要命,就算把上海翻過來,他也要把她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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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18 20:20:40

第3章(1)

  范丞曜想過與她再見的場景。若是阿笙找到她,他會帶她到在青玉巷的范家公館。若他們有緣再遇,在某個街頭,駐足相望。不管哪種情況,都比此時好上百倍。

  范丞曜萬萬沒有想到,他與她再見,是在這樣糟糕的情況之下。葛薇蘭倒不覺得「糟糕」二字可以言之,那場面對於她過去的那些平淡年月來說,簡直算得上驚天動地。

  齊刷刷的六支槍口對著自己,她當然驚得花容失色,再說她一點準備也沒有。因為她不過是送酒水到蘭廳,而她不小心錯開了梅廳的門。

  在開門的那一剎那,她已經知錯了,忙想要退回來。只是慣性使然,門還是被打開了。說實話,她是無辜的,她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昏暗光線下那幾個人的長相。只看到黑溜溜那六支槍口,她開始還懷疑過槍膛的真實性,但到底還是驚惶失措。等她再看清楚那幾個人凶神惡煞的表神,她手的托盤「哐啷」地落在了地上。

  然後,她聽到房間裡有人說話:「柴震,這是在青幫的地盤上,你為免太囂張了?」

  葛薇蘭並不知道她是如何走出房間來的,只是有人大喝了一聲:「你還站在這裡幹什麼!」她覺得那聲音極熟,擡頭看到范丞曜坐在角落中。

  燈光映著他的半張臉,目若寒星,讓葛薇蘭不由得打冷顫,只覺得心怯,不敢上前。忙蹲下身子拾起被她摔碎的酒瓶。酒瓶東零西碎地摔在地上,她撿得急,碎片讓手指尖滲出血來。

  她聽到范丞曜對她喝叱著:「撿什麼撿,出去!」

  出了房間,葛薇蘭依然覺得心驚膽戰。一路向桑桑辦事的菊花廳奔去。

  桑桑倒是比她想像中的鎮靜,葛薇蘭如此這般,從頭到尾對她講完,她才從賬本裡面擡起頭來,「這麼說來,他看到你了?」她盤算的是另一件事情。

  葛薇蘭輕呼了一聲,她一急便把這件事情給忘了。她並不在大都會舞廳裡做事,只是今日小美讓她代班。桑桑已對她說范丞曜晚上會來,葛薇蘭想,注意一些他們應該不會碰面。她並不知道他們在梅廳,「不是說在二樓的雅苑?」

  「開始是準備著那裡,只是不知怎麼去了梅廳。」

  「桑桑,你說他們在談些什麼?」如此劍拔弩張之勢。

  「哪裡是我們能關心的事,」她擡頭看到她一臉蒼白,雙手撲在桌上,指尖懸空,正在不住地顫抖,她問:「要喝點熱的東西嗎?」

  是該要壓壓驚,葛薇蘭端著熱杯子在菊花廳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雙手環住杯壁,覺是指尖有些發痛。

  桑桑叫起來:「哎呀,你的手流血了。」

  葛薇蘭擡起手,果然中指上一道長長的口子。正看著,門突然被人撞開了,她猛擡頭,如驚弓之鳥。

  是范丞曜。

  驚魂攝魄,葛薇蘭覺得心累。

  桑桑尷尬地迎了上去,她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哪知竟這麼快。基於禮貌,葛薇蘭也站了起來。桑桑原以為他會先質問她關於認不認識葛薇蘭這件事,哪知范丞曜對葛薇蘭說:「你怎麼搬家了?」

  這回換葛薇蘭瞠目結舌,她原以為他會問她關於那個吉祥結的事情,就算不是這樣,也應當是剛才的事,怎麼會是這種不足掛齒的小事?她呵呵地笑著點頭,發現他的視線落在自己的手上,她用手摀住流血的指尖。

  范丞曜讓桑桑去拿些止血的藥水來,葛薇蘭想推說不必,她可沒有那般脆弱。桑桑離開,這房間裡只剩二人,讓葛薇蘭渾身不自在。

  他似乎在觀察自己。

  「你怕我?」這是他得出來的結論。

  「還好。」葛薇蘭恨不得有條裂縫,自己頃刻間可以消失掉。范丞曜是後來才知道葛薇蘭一般不知道如何回答別人的話,或是自己緊張的時候,總是說「還好」敷衍了事。

  他想著是不是剛才的事情讓她心有餘悸,便找些舊事來說:「我後來去公寓找過你,你搬家了。」葛薇蘭並不說話,他沈吟片刻又問:「怎麼突然搬走了?」

  「是哦,早就想搬了,那天正巧有時間。」她馬馬虎虎地回答他。

  「你——」

  「嗯,什麼?」

  「沒有。」他本來是想問她那日在大戲院看到他時為什麼跑掉,轉念一想,她大概不會說吧,他與她還是生疏而有禮。就像他現在終於知道,他一直在找她,她卻一直在大都會。離他最近,卻又最遠。

  葛薇蘭有些坐立不安,所幸桑桑很快回來。范丞曜卻沒有要走的打算,好在阿笙正巧進來找他。

  范丞曜轉身要走,問葛薇蘭:「有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

  問得葛薇蘭愣頭愣腦。

  「我只是想感謝那天晚上留宿的事情,沒有別的意思。」他找她就僅僅是為了這件事情?

  他突然問起,葛薇蘭腦裡一片空白,本能地搖頭。

  「房租的事情?」

  「房租?哦,已經付清了。」她有些不好意思。

  范丞曜若有所思地點頭,說:「那麼你想到的時候,再跟我說也不遲。你可以來找我。」

  「沒有什麼事情。」葛薇蘭一口回絕掉。

  他略有些失望,隨著阿笙出了房間。

  桑桑突想起葛薇蘭還欠下三千的債務,只剛說了一個字,便被葛薇蘭制止。范丞曜聽到響聲轉過身,葛薇蘭擺手說:「沒事,沒事。」

  直到他離去,桑桑不解地問:「你明明缺錢好不好?」

  她是缺錢,可是葛薇蘭想起那個吉祥結來,他大概還不曉得那個結根本不是前清的結,根本值不了那麼多錢。桑桑不屑,對她總結一句,說到底,她還是老實。葛薇蘭瞪她一眼,笑罵:「明知我老實,你還欺負老實人。」

  桑桑「噗嗤」一笑,與她正色說:「他怎知你搬家?」

  葛薇蘭把那晚之事與她說了一番,那天晚上也算是有驚無險,葛薇蘭問道:「他是做什麼的?」

  「青……」桑桑知道他底細,但剛說一個字,又覺得不妥,怕葛薇蘭擔心,改口說:「我哪知道那麼多,不過他倒是這家夜總會的老闆。」她怕葛薇蘭不信,又說:「現在世道都亂,他管理這家夜總會也不易,說不定惹上了有頭有臉的人也說不定,這種事誰說得準。」

  葛薇蘭倒是沒有料到他是這家夜總會的老闆,若他真是這家夜總會的老闆,倒是不必為吉祥結的事情再庸人自擾,他經營這麼大的生意,想必也不必在乎那點小錢。

  果然,自那日起,葛薇蘭在大都會又混了一月有餘。她也時常偶遇范丞曜,他從沒提起過吉祥結的事情來。葛薇蘭也算放下心了。

  父親的債也還完了。是繼母突然來了上海,拿來八千塊錢。這個洞算是補上,也算了卻了葛薇蘭的一塊心病。她依然在復旦公學裡上學,逢二四六日,必回學校。就算再忙,卻也要到桑桑處打工。

  那日中午,范丞曜來大都會用餐。葛薇蘭為他送餐,他突然問她:「是不是學費不夠?」他以為她到這裡打工,多半是勤工儉學的原因。

  葛薇蘭一時沒有聽得清楚,她開了小差,只因看到他旁邊椅中有粉紅色玫瑰,好幾支紮成一捆。她在法租界的花店裡見過,只是太不明白,為何它在園中長得好好的,要摘來賣。她的同學中也有收到玫瑰的,說是洋人的風俗。

  葛薇蘭頭一揚看到范丞曜正對自己笑,她臉紅,說:「你剛才說什麼?」

  「我聽桑桑說你最近學業很忙——」他不知道如何接下去,要說得委婉,卻又不傷她的自尊,他一時詞窮。

  然後呢?葛薇蘭聽得七渾八素,瞪著眼睛瞧他,「是啊,等一下還要回學校上課。」

  他咳嗽一聲,終於還是按原話說:「是不是學費不夠?」大概無人能如他這般給錢給得這麼爽快,因為他還未說完,便掏出錢包來,刷刷抽出幾張。讓葛薇蘭目瞪口呆,然後,她嘻嘻笑道:「學費開學的時候就已交過,現在是四月。」

  范丞曜有些尷尬,他淡淡一笑,他為自己解釋說:「因為那天晚上的事情,一直想為你做些什麼。」

  葛薇蘭點了點頭,這點她倒是可以理解。這一月來,他們常常遇面,他也總是問她是否缺了這樣,少了那樣。因為葛薇蘭自己就是不想欠人情的人,他這麼一說,讓她也不自然起來,其實那天晚上,她什麼也沒做啊。葛薇蘭想了想,問他:「是不是我想要的,都可以?」

  范丞曜側目,笑問:「你想要什麼?」

  「讓我想想。」自從父親的債還完之後,葛薇蘭一直惦記著母親留給她的吉祥結。她心裡有也盤算過,等存足了錢再從范丞曜手中買回來,只是一想到要一萬塊,她便沒有什麼信心,這要存到幾時?既然他覺得欠她人情,倒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向他索要回來。豈不兩全。

  范丞曜見她發呆地看著那花,問著:「喜歡嗎?」

  葛薇蘭這才發現自己竟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花,她轉了視線,為他擺好餐巾,公式化地問他:「吃中餐還是西餐?」

  「中餐。」他頓了頓,從旁拿起花枝遞給她,「若是喜歡,拿去吧。」

  葛薇蘭天真無邪地眨著眼睛,他忙說:「剛才——咳咳——有個朋友拿來的,我一個大男人,拿著總覺得奇怪,喜歡就拿去。」

  葛薇蘭也不與他客氣,高高興興地收下。她退了出來,突然想起重大事情來,「那個,這個可不在我們的約定裡面哦。」她指指那花。

  范丞曜摀住嘴呵呵地笑了起來,看她歡天喜地地離去。

  阿笙站在他的身後,從不曾見他笑得這麼開心,好奇心大起,忍不住問他:「明天還要買花過來嗎?」

  范丞曜左手敲在桌子上,丟回去問他:「你說呢?」

  阿笙也笑了起來。

第3章(2)

  范丞曜還蠻希望送餐上來的人也是葛薇蘭,哪知並不是她,讓他失望。他想她說要去上課,可能已經下班了也說不定。他向窗邊挪動了位置,坐在這裡正好將街景盡收眼底。亦可以看到她離去,范丞曜想。

  他慢吞吞地吃著東西,聽到細微的響動,人影一晃,看到葛薇蘭坐在他的對面,臉色嚴肅。他還未反應過來,她就拿著剛才那束花,遞還給他,開口說:「你還是拿回去吧。」

  「為什麼?」他皺眉。

  她俯下身來,「你朋友出手還真闊氣,剛才桑桑跟我說,這個花,至少每個值一塊大洋。」她吐舌,搶錢啊。算了,這麼貴,她拿著都覺得心裡不太平衡。

  范丞曜偏過頭,暗笑了一回,對她說:「既然拿給你,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他不去接花,葛薇蘭的手停在半空中。

  她瞧了瞧他,任性地說:「我現在不想要了。」她把花放在桌上。

  范丞曜沒想到她這麼倔強,問她為什麼?

  葛薇蘭倏地紅了臉,急說:「不要就是不要,什麼為什麼!」她先前還是輕聲細語地與他說話,這會語氣揚了起來,聲音也放大了。她自己也嚇了一跳,這是什麼語氣。如此糟糕。她擡頭看范丞曜,見他沈著臉看著自己,葛薇蘭低下頭來。聽到他說:「拿去丟掉好了。」

  她斷然不再向他看去,覺得心中有鬼一般。也不去聽他說話,她低聲說:「我回學校了。」她小跑下了二樓。轉過樓道,心裡極是覺得沒臉見人。她這是與他唱哪出啊?好像與他使性子一般。

  她先前喜歡那花,覺得新奇又艷麗。他要轉贈他,她也沒客氣收了下來。只是桑桑說:「這是西洋的習俗沒錯。你可知,玫瑰是要送給何人?」

  她一直以為不過就像是有人生病了,同學三五相約去看她,買些水果與補品。

  桑桑嗤笑,說:「小丫頭,玫瑰要送與情人!」她霎時間愣在那裡。

  所以才想要還給他。只怕是他買來送給情人的花,只是被她瞧見,他不好意思,便轉贈與她。

  葛薇蘭越想越煩惱,只因在她心中范丞曜極是容易相處,她與他走得近了,有時候也沒有注意太多。桑桑倒說他不易接近,葛薇蘭想若是她先知他身份,只怕會先入為主,生出些距離感。只是她認識他時,是他最為狼狽之時。葛薇蘭並不怕他。葛薇蘭極是煩惱,莫名其妙地煩惱。她想等這件事淡去,再與他見面會比較好。所以她一連三個星期沒到桑桑處報道,美其名曰,複習大考。

  所以,他一連三個星期沒有見到她。

  范丞曜不知道這種情緒自何時開始,只是他發覺之時,已如烙印一般印在他的心頭,揮之不去。她何時開始已對他產生影響力,何時開始他會不由自主地去大都會,只想見一見她,即便她忙時,只是閃身而過。他亦覺得滿足。

  他推翻了所有能說服自己的借口。他再忙也要回大都會用餐,明知她可能並不上班,也要碰碰運氣。那日路過法租界,買花來送給她,還為自己找借口。僅僅是因為她曾經救過他一次,他便對她另眼相看?

  連說服自己相信,也顯得嬌情。

  後面有人按喇叭,范丞曜這才回過神來。他開車閃到一邊,才發現自己不由主地開車到了這小巷中,再過去便是復旦公學,他自己也嚇一跳,他竟開車到這裡。

  既然開到這裡,要不要進去瞧一瞧她。怎麼說呢?路過還是順路?范丞曜熄掉引擎,手壓在車門,正要打開突又停住。還是不要去了吧,說不定,她再過幾日便要回大都會。屆時,他也可以見到她。

  他在去與不去之間徘徊,浪費了許多時間。他坐車子裡抽起煙來,他極少抽煙,他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猶豫不決。

  他決定離開。他害怕他此刻的心情,竟不受自己控制,多麼陌生的感受,陌生得讓人心悸。所以,他決定離開。范丞曜微彎腰打開引擎,他的身子突然僵在那裡,他在後視鏡中看到葛薇蘭。多麼偶然。

  只因那一瞅。他如雙手附在絞刑架上,再無脫身之日。

  范丞曜下了車。

  葛薇蘭見到他時有些慌張失措,但見他微笑得毫無芥蒂。她迎上去,說:「這麼巧?」

  「是啊。」

  自他身後看去,她有些奇怪,「咦,阿笙沒與你一起?」兩個人一笑。這街頭,人來人住,兩個人面對面站著,好似要站到天荒地老去。葛薇蘭不知說些什麼好。她客套地問他說:「吃過飯了沒有?」

  他說沒有。

  她原本是隨便問問,這會倒像是騎虎難下,反正她也沒吃,葛薇蘭轉頭向街頭望去,這時候,那家店肯定沒有關門。她讓范丞曜等一下,自己跑過去,拎了兩袋餃子回來。

  「走吧,到宿舍去煮餃子。」她說。

  范丞曜一時愣住,葛薇蘭心裡叫了一聲糟糕,只因她做事老是太衝動。她並沒有詢問他的意思,也許他根本不願意也說不定。

  她讓他下台階,便說:「你有事先去忙吧。」

  「正好沒什麼事。」

  葛薇蘭微一笑,嘻嘻哈哈地說:「走吧。」

  她還是住在復旦公學的宿舍裡。范丞曜一進去便覺得有股暗香撲面而來,房間不大,收擡得井井有條,並不顯得擁擠。葛薇蘭讓范丞曜坐著等一會,她去煮餃子。范丞曜想去幫忙,也不知從何處下手。他站在廚房門口看她忙著下餃子。心中莫名一動。

  沸著的熱水蒸起白霧一般的水汽,氤氳在狹長的空間中,對面的窗戶射來柔和的光線,范丞曜看到她的睫毛如扇一般在臉上刷來刷去。

  是了,是了。就是那時,那日他也見到這如羽扇的睫毛。那日她撲在他手臂上睡著。就在那時,他便怦然心動。

  似覺到有人在瞧她,葛薇蘭猛地轉過臉來,對他一笑,說:「很快就好了。」

  范丞曜走了過去,因為蒸汽的原因,她的臉有些微紅,粉撲撲的紅。范丞曜突然想摟一摟她,他心竟「嗵嗵」地跳。

  沸水中煮了三次,葛薇蘭將餃子撈出鍋來。大呼一聲,大功告成。並沒有發現他的異樣。他淡淡一笑,隨她出了房間。他吃得並不多,大多是葛薇蘭自己吃下。她越吃越慢,詢問他是否好吃,她想他吃不慣,因他一直默不說話。她嚷道:「早知道就去外面吃了。」

  他方笑著說:「不會,很好吃。」

  只是他依然吃得極少。

  「你有心事啊?」她追問。

  「算是吧。」

  可稀奇了,她好奇地問:「什麼事?」

  「與你說了,還算心事?」

  葛薇蘭呵呵地笑,不再追問下去。

  范丞曜在葛薇蘭的宿舍坐了一會,他便告辭了。葛薇蘭想他還有事情要做,可不像她學生一般清閒,也就沒留他。

  范丞曜下了樓,在轉角時猶豫地問她:「什麼時候回大都會?」

  「明天吧。」她昨日正好考完一科,剩下一科要到五月才考。她倚在門邊一笑,看著他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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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18 20:21:31

第4章(1)

  四月末的時候,復旦公學裡的梨樹開了花。同學約她去西山看梨花。

  整山整山的梨花,枝葉交錯。葛薇蘭在樹下站一會,純白色的小花撒在她的肩頭。半山腰上圍出一塊平地,建了一家西式的小餐廳。餐廳門外停了一輛黑色小車。門口一條大道,向外走二十步,臨著陡峭的山崖,崖邊圍著鐵欄杆。

  倚著欄杆向下看去,層層疊疊的全是樹葉的影子,幾條盤山的路在葉與葉的間隙裡,隱隱約約。距山下頗有一些距離。葛薇蘭並不是為爬山而來,所以走得極慢。前面的同學已到山頂,她索性賴在半山,等著眾人下來。

  她對著陽光站得太久,眼睛瞇得發酸。她背過身來,面對著那家西式的餐廳。陽光越過發邊,照在對面的玻璃窗上。她怔了一怔,隨即淡淡一笑。只因那窗上印出一個分外熟悉的面容來。她剛要走過去,看到一個年輕女子彎腰坐在他的對面。她穿著素白色的連衣裙,外面套著一件淡黃色小外套。長髮披到肩下。

  她看到他對她笑了起來。莫名其妙,如在這陽光分外燦爛時分,劃過一道閃電。葛薇蘭心中一緊,邁出去的腳倉促間收了回來。

  她認得那個女子的。她記得她的名字叫沈小雨,大概見過她的人都不會忘記這個名字。小雨,小雨,綿綿絲雨,名字如江南的婉約,連人也如江南女子一般嫻靜。

  葛薇蘭認識沈小雨完全是一個意外。只因那日在大都會被人冤枉,說她順手牽走剛買的一對珍珠耳釘。她出面為她開脫。對方說要上警察局,沈小雨便取下自己耳針。她原是要還她的,桑桑提醒她說,上海是什麼地方,你若去還她,只怕她以為你看不起她。

  她站在欄邊不知該進該退,見他們談得眉飛色舞,葛薇蘭靜靜停在原地。

  沈小雨萬萬沒有想到,范丞曜會約她見面。她當然知道他的身份,她的父親在上海政廳裡做事,吃的官場飯。上海的事,能有多少是他家不知道的。她也常常聽父親說到范丞曜和青幫,只是她從來沒有見過他。沒想到他會主動約自己見面。

  他們並不熟,所以例行公事一般說的是客套話。直至服務生送上飲料來,范丞曜從懷裡拿出一個寶藍色的小盒子推到她的面前。

  沈小雨吃了一驚,她知道他不是一般的人,一般的道德規範在他的眼裡什麼也不是,只是太突然了,讓人太過意外。自她從國外學成回國之後,雖然有不少人上門求親,都被父親以「年幼」為借口擋了回去。

  她擡頭瞧了一眼范丞曜,她不得不承認,他極是出色。自她踏入這扇門開始,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她承認她是欣賞他的。只是,人生大事,她微有些遲疑,遲遲不去接那個盒子。陽光從窗外照了進來,照得那寶藍色越發的耀眼。沈小雨莫名地紅了臉。

  范丞曜心中警鈴大作。他豈會沒看來出她的心思,他忙叫了一聲沈小姐,他打開寶藍色的盒子,那副珍珠耳釘躍入她的眼中,並不是純白,微有些橙,又有些紅的圓潤珠粒。

  噢,竟是她多了心,只不過是一對珍珠耳釘。她心裡竟有些失落,她聽他說道:「那日大都會的事情,有勞了。」

  「小事。」她落落大方地扣上盒子,並不拒絕。只是她想像不到,何以他會親自送上耳釘?抑或是借花獻佛的托詞,實則約她出來見面?「這種事情,你大可交給下面的人去做。也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根本不必親自跑一趟。」

  范丞曜淡淡地笑,並不反駁她。只是心裡盼著提早結束這場談話,他閱人無數,而她在他眼中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心思一看便知,遺憾啊,他沒什麼興趣。他對阿笙擡一下手,阿笙會意,上前來提醒范丞曜還有重要的事情。

  他故作抱歉,沈小雨知趣地告辭。

  范丞曜從餐廳出來時候,徐穆在遠處大聲叫著葛薇蘭的名字。

  葛薇蘭側身在旁,大門的左邊那道柱子正好擋住她的視線。只是被人這麼一叫,她不得不走了出來。她先是去瞧范丞曜,面色有些尷尬,像是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情。可是她明明什麼也沒有做啊,連他們說話也沒有聽到半句。隔那麼遠,自然什麼也聽不到。

  范丞曜倒是笑了,招手讓她過去。阿笙載著沈小雨的車子,剛剛繞過大門。葛薇蘭站在原地磨磨蹭蹭,並不上前,范丞曜先走了過來。

  車子離去在山間揚起塵土,葛薇蘭轉對去看那塵埃起起落落,使性子一般假裝看不到他。

  他在她身旁站了一會,才公式化地說:「我明天不去大都會,你給桑桑說一聲吧。」

  葛薇蘭應了一聲,兩人還未說上幾句話。徐穆已從山頂回來。這是范丞曜第一次見到他,是個高高大大的學生,臉上稚氣未脫。他當然不會將他放在眼裡。葛薇蘭為他介紹說是她的學長,卻並沒有向徐穆說起范丞曜。范丞曜微有些不悅。徐穆倒是完全沒有留心,只問葛薇蘭怎麼不上山頂去。

  以為是眾人都下了山,原來只是徐穆一人下山。他半途折回,是擔心葛薇蘭走丟了。

  她笑著說:「我哪有那麼矜貴。」

  同學玩慣了,徐穆與她玩笑說:「走累了,我背你上去。」

  范丞曜臉色暗了下來,插話讓葛薇蘭跟他進餐廳他有話要說,他暗示徐穆應當獨自離去。

  可她偏要與他作對,「難得過來一趟,不上去多可惜啊。」

  范丞曜拉住她的手臂,掌中溫度隔著衣裳,亦覺得灼人,他沈著臉問她:「你到底要不要跟我進去?」

  葛薇蘭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姿勢太過曖昧,問得也那般曖昧。好像她是他的誰。她慌了神,對徐穆說:「快上去吧,同學大概都等急了。」

  她再不看他,掙脫開他的鉗制,與徐穆並肩走過盤山的曲徑。葛薇蘭心裡酸酸甜甜,一時理不出個頭緒。她害怕他追上來,又害怕他沒有追上來。一路走來,她一直低著頭。轉過山拗,她非常自然地藉機回頭看去,他早已不在山崖邊。

  他到底還是沒有追上來。

  葛薇蘭心裡生出一種羞愧,怎麼會這樣?他們的關係何至這般糟糕?只因那日他不意間握住她手?還是那時她站在走廊上,他擦過她身邊,他的唇掃過她的額頭?到底是何時開始?

  山路曲折,沿途開滿了梨花,開得如火如荼,卻也無心欣賞。

  等到傍晚下山時,原以為會按原路折回。因有人提意另尋他路才更有趣,眾人都附和。葛薇蘭提著的一顆心,突然放了下來。只怕與他再見,以後再見是以後的事,今日最好不再見面。

  只是不見面,他亦能擾她心神。

  那夜葛薇蘭竟輾轉反側。她今日突然發現,這世上比她還好的女子總有許多,他亦可以挑挑選選。只是她並不能輕賤了自己。他到底對自己有心或是無意,他從未說過半句。只是旁若無人時的言談舉止,卻又流露愛意。

  也許她應當辭掉那份工作。

  直到四點,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有人敲門,她以為是在做夢,翻身睡去。有人不停地敲著門,等等,有人叫她的名字。葛薇蘭頭痛欲裂,不情願地睜開眼睛,並非是做夢啊,真的有人敲門。

  沒有開燈的房間,陰沈沈的一片。她馬上清醒了過來,心裡面有些揣測,問著:「誰?」

  「范丞曜。」

  她完全怔住了,莫非當真是在做夢?這個時候,大概他也不會夢遊到此。她坐在原地沒有動。門外的人開始咆哮:「把門打開!」

  天啊,敲得如此大聲,大概整個宿舍裡的人都被他敲醒了。等等,他是怎麼進學校的?葛薇蘭一邊天花亂墜地想著,一邊打開了房門。

  她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學校操場上的路燈早就壞了,外面漆黑一團。只是那雙眸子一閃一閃的。當她發現他上下打量她的眼光時,葛薇蘭暗叫一聲糟糕,她還穿著睡衣。

  她猛地關上了門,慌亂地隔著門說:「等一下。」

  門外的人極是疲憊地說:「不必了,我先回去了。」外面靜了一下,他又說:「你明天晚上到公館來吧。」

  什麼跟什麼?深更半夜,擾人清夢,就是讓她明天到公館去見他?她並沒有當真,以為他有什麼重要的事找她,否則夜深人靜,他過來幹什麼?只是等葛薇蘭換好衣服再出來時,他果然已經離去。

  她更睡不著了。

  直至天亮睡去,一下子又睡到了傍晚。

  葛薇蘭照鏡子時發現眼睛腫了起來。她想,她應當辭掉這份工作。今日正好和他談談母親的吉祥結。

  葛薇蘭到青玉巷范家公館不過六點左右。

  墨黑的雕花大門,隔著街的是一片花園,葛薇蘭向裡頭一望,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正在園裡修整花草,見了葛薇蘭忙跑了出來,她為她打開門,客客氣氣地問:「可是葛小姐?」

  「范……先生讓我過來的。」

  開門的是公館的小丫頭喜鳳。葛薇蘭到時,范丞曜並不在家。喜鳳領著她穿過花園,葛薇蘭才見到一幢二層的暗紅色的磚牆小洋房。

  范家的管家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面容慈祥。范家共有四個傭人,管家祥叔、主廚黃嬸、喜鳳,還有一位姓張的司機。因為范丞曜還沒有回來,祥叔安排葛薇蘭在客廳裡稍作等候。喜鳳端上茉莉香片,就退出去了。偌大的客廳裡只剩葛薇蘭一個人。

  她打量起這個房間。客廳的天花板和四面的牆都不是純白色的,有淡淡的黃色,牆上掛著一些西洋畫,頂上掛著一盞水晶燈。白色扶手的樓梯,轉了半個圈向樓上伸展開去。地上是印花的地毯,踏上去軟綿無聲。

  客廳旁有一道小間,隔著一道落地的垂花門。門邊架著一隻景泰藍瓷器。葛薇蘭走了過去,小間裡都是書架。纖指滑過那些書脊,停了下來,從中抽出一本,翻了幾頁。正看得漸入神,門外似有喧嘩。

  她從垂花小間裡出來,看到大門已打開,一群人從外面吵吵嚷嚷地進來。

  她看到了范丞曜,他亦看到了她。她手中的書滑落在地上,落在印花的地毯上,在喧囂聲中,一點聲音也無。他臉上似有痛苦之色劃過,突然嚷了一聲:「都出去!」眾人都安靜下來,他讓阿笙扶他進房間。

  葛薇蘭一時來不及消化她所看到的一切,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管家祥叔擋住了眾人,有條不紊地打著電話說:「斯密思馮?少爺受了傷,麻煩你敢快過來吧。」他很著急,卻並沒有驚訝之色,似這場景已經歷過無數回。

  自然沒有人去注意一旁的葛薇蘭,她臉色蒼白,她從未見過一個人身上染上如此多的血。

第4章(2)

  很快,門鈴響了起來,有個拿大方箱子的紳士進來。祥叔叫他斯密思馮。他進了房間,葛薇蘭聽到有人微微輕哼,不由自主地咬住了食指關節。

  喜鳳和祥叔往房裡來來回回地走動,乾淨的熱水,出來時殷紅的一片。良久,葛薇蘭等到阿笙和斯密思馮出來。

  「子彈已經取出來了,無大礙。」斯密思馮問,「怎麼回事?」

  阿笙拉下外套,嘴裡咒罵了一句,說起離開碼頭的時候,有人向范丞曜開了一槍。他現在說得雲淡風輕,如在講敘旁人的事情。這種事情對於他們來說是司空見慣,他見葛薇蘭在一旁,說完輕鬆地對她笑了一下,示意她大可不必如此緊張。

  可是她哪裡笑得出來。葛薇蘭打開房門,看到橙色的燈光下范丞曜半躺在床上,他未著上衣,胸前包著白色的繃帶。繃帶雖是白色,卻有大半被侵成紅色。

  她小心翼翼地向床邊走去。范丞曜閉著眼,顯得有些疲憊。表情不如平時的淩厲,反而顯得柔和。葛薇一走得近了,他才睜開眼,以為是阿笙,剛想說話。看到葛薇蘭便猛地打住了。

  兩個人望著對方,都不知說些什麼。

  葛薇蘭想說句你沒事吧?太客套了吧,繃帶已染成紅色,怎麼可能沒事?「會疼嗎?」她只有這麼問。

  范丞曜閉了眼睛,似乎不想與她說話,但終是搖了搖頭。

  不疼?怎麼可能!

  「阿笙你送她回去吧。」他閉目對阿笙說。

  葛薇蘭知道就算昨晚他有什麼話想要今天對自己說,現在的情況自然不是時候。他閉目不看她,葛薇蘭只得說句客套的話:「你要好好養病。」

  她出來時黃嬸端藥進去,葛薇蘭接了過來,正要推門進去,聽到阿笙問范丞曜:「現在送葛小姐回去?」

  他輕聲回說:「出門的時候,不要讓人看到。」

  葛薇蘭握在門把上的手微抖了一下,推門進去了,無害地說:「藥來了。」

  她在床沿坐了下來,他皺眉。她端起藥,他坐起身,牽到傷處,他眉皺得更凶。她舀了一勺藥,在嘴邊試了試溫度,放在他的唇邊。他沒張口,只看她。她擡手擡得久了,說:「手酸了。」他才慢慢地吞下。

  一碗藥吃得大半,兩人無話。葛薇蘭見他繃帶又侵出一大片血紅,說:「明天再讓醫生過來看看。」

  他低聲應了一聲。

  葛薇蘭放下碗,為他掖好被子,他半躺著說:「讓阿笙送你回去。」

  她隨口回了一句:「你好像巴不得我走似的。」她剛說完就後悔了,見他臉色凝重,怕他惱了,忙補了一句:「我開玩笑的,現在就走。」

  她隱隱約約在他眼中看到受傷的神情。他不是很威風嗎,進門時還喝叱眾人,全都滾出去。她心中一軟問著:「你昨天讓我過來幹什麼?看你受傷不成?」

  這完全是個意外,不在他的計劃之中。他昨日在半山腰等著她下山,一直等到深夜。他以為他們迷了路,整個山都搜了一遍亦不見蹤影。想到是不是她已經回去,才跑到復旦公學去找她。

  他昨日想要對她說什麼?范丞曜直視著她的眼睛,看到閃閃爍爍的神情。

  他早說過他閱人無數。

  「害怕嗎?」他問。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確內心不安。說不害怕嗎,可她不想騙他。那麼說實話,可是並不是什麼時候實話都是合適的。他早已料到,替她解圍說:「我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況,比你還糟糕。」

  葛薇蘭不知道他的手何時撫上她的臉頰。他摩挲著說:「臉色不太好。」

  她想退後一點,身子卻一動也動不了。

  「我……」他還是沒有說出口來,只說,「讓阿笙送你回去吧。」

  「你好好休息。」

  他見她慢慢合上了那扇門,心一點一點地沈下來,其實他想說的很簡單,卻也最難。他喜歡她呵。可是老天爺讓他輸了天時,現在並不是時候,他見到她時就知道了,那麼驚恐的表情。她還不知道他的身份,若是她知道了,她會拒絕嗎?

  畢竟,他們原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他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在試探她的心,好不容易走到現在。感情溢在心裡,還沒有對她說過。這一切都還沒有開始,偏偏老天好像就要讓它結束了一般。

  心裡痛得難受,比傷口還痛。他忘了,他們之間還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洪溝。她到底會不會接受這樣的自己。他一點把後握也沒有。

  就在范丞曜翻來覆去地想著要如何告訴葛薇蘭他的身份時,她已從桑桑處得知了全部。

  「可知他在碼頭上做的是什麼生意?」桑桑故作神秘地問她。她拿出報紙給她。報道上寫的是青幫,可是這和他有什麼關係?葛薇蘭猛地擡頭向桑桑尋問。

  她冷聲聲地說:「他是青幫的幫主。」

  范丞曜中槍傷的事情是三天後在報紙上曝光的。雖然現在兇手不明,頭版頭條分析著青幫與洪幫之間的恩怨,間或寫些槍支之類。葛薇蘭看著糊塗,心裡忽明忽暗。這報上說的人是他嗎?可是他雖然對人冷漠,對著自己卻總是笑著的時候多些。是她認識的那個范丞曜嗎?她自己也糊塗起來。

  一個星期之後,她才在大都會又見到他。他從走廊那邊走來,葛薇蘭與另一個服務生在走廊上說著話。她背對著他,直到看到另一個服務生低下頭去。她回頭看到他。一時錯愕,她也學那人低下頭去。

  范丞曜的笑幾乎在那一瞬間就僵下去了,他原以為她會不在乎這一切。原來是他錯了。他在她身邊停下來,若無其事地問:「你知道了?」

  她並不回答,他等了良久,她也沒有回答。范丞曜覺得心裡發酸,奇怪得很,即使中了槍傷,他也可以忍耐,現在他卻忍不住哼笑了一聲。

  他錯得離譜。可是,他又憑什麼非要她說些什麼。他從未向她表過態啊。等到他想說的時候,已完全沒有了機會,例如現在。

  他什麼也沒說,轉身離開了。趁一切都還來得及,什麼也不必說。他是驕傲的人。

  范丞曜對她的態度有了一些改變,葛薇蘭感覺得出來。他不常來大都會吃飯,他們幾乎很少碰面。偶然一次狹路相逢,他冷著一張臉。害她想要對他笑的勇氣都沒有了。葛薇蘭知道這才是真正的范丞曜,那些報道說的都是真的。

  范丞曜靜靜地坐在後座上。他今日沒有見到她。

  再見到她時,每次總會不自覺地繃著一張臉。好似唯有那樣,才能不洩露自己的感情,才可保留一點自己的顏面。可是那又怎麼樣,他知道原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窗外景物飛馳而過。阿笙回頭張望了一下,小聲說:「我聽桑桑說,葛小姐想見你。」

  他怔了一怔,故作平靜地說:「什麼?」

  他萬萬沒有想到,她會主動來見他。

  葛薇蘭去見范丞曜是因為,她存夠了錢,打算把母親的吉祥結再贖回來。當她把來龍去脈告訴范丞曜時,她看到他鐵青的臉。

  他竟然猜錯了。原以為他們之間不會有別的事情,唯有感情。

  葛薇蘭怕他不答應,說起當日約定:「你答應過我的,什麼都可以。」她的聲音慢慢小了下去,雖然他變得對自己愛理不理,但他說過的話總該算數才對。

  范丞曜狼狽地轉過身,答應第二日把東西帶來給她。他把錢推還到她的面前,「若想要拿回,就照我的規矩來。」

  他信守承諾,為她帶來吉祥結。他看她如孩子一般歡呼雀躍,心裡空空蕩蕩。好似唯一與她有聯繫的東西都不復存在。而今以後,她也不可能再來見他。

  果然,她更加決絕地說:「我打算辭職。」

  他點頭默許了。

  他答應得太快了,葛薇蘭倒覺得吃驚。他連問也沒有問原因,好像她自討沒趣一般,她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她對他說再見。

  「等一下。」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8-18 20:22:42

第5章(1)

  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那麼說出了口:「等一下。」他還要說些什麼?連他自己亦不清楚。門已經打開一條縫隙,葛薇蘭收回去拉門把的手,回過頭來看他,他只是眼垂下,盯著地上的某一點。

  然後,他抿了抿嘴角。也許真的是得不到,才讓人更想得到。他原以為他能主宰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思想。可他終究只是個凡人,凡夫俗子。

  他憎恨這樣的自己,做事猶猶豫豫。他繞到她的面前,他的手撐在門上,安靜的房間裡爆發出「砰」的巨響。房間的門被他關上,他站在門與她之間。

  葛薇蘭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可是他的左手握在她腰間。

  怎麼會這樣?他前一秒不是還不痛不癢地與她說話,現在卻對她做這樣的事情。她低頭去看他放在腰間的手。

  他以右手擡起了她的下頜,讓她不得不平視他。那麼近在咫尺的唇與唇,差點讓他忘了他想說些什麼。

  他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的眼睛,似只有這樣才能控制自己的心神。他緩緩地說:「我要你當我的人。」

  「嗯?」她並非沒有聽清楚,只是太不可思義。那樣冷若冰霜的眼神,說著原本是這世間最動人的情話。

  他沒有在她臉上看到驚喜若狂的表情,亦沒有半點笑容。唯有疑惑,他突然有一種預感,她會拒絕他。她會。所以,他開口說:「我給你兩天時間考慮。」他是想暗示她,並不急於這麼快回答。

  照理說他應當放開他的手,若她有點羞澀,她也應當推開她。可是要說的話都已說完,他未動,她亦未動,維持著那麼曖昧的姿勢。直到門外有人敲門。她低呼一聲,這才推開了他。

  她原是那麼疑惑,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她這麼一路跑了出去,在大門邊喘著氣。之前如夢如幻,到底是真是假?他開口是要讓她留下來,陪在他的身邊?

  渾渾噩噩地回到學校,才發現她原是去拿結祥結,卻兩手空空而回。

  黃昏的時候,桑桑來找她。

  她從來沒有來過這裡,葛薇蘭頗有些意外。

  她是無事不登門,她開門見山地說:「薇蘭,我要離開上海了。」

  什麼?她以為她聽錯,整個人僵在那裡,忘了自己是想去廚房拿水果刀切橙。今日盡聽到一些讓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她連水果刀也不去拿了,面對桑桑坐了下來,用眼神問她原委。

  桑桑被她看得侷促不安,低聲說:「他說他帶我離開上海。」

  「怎麼沒有聽到你說起過?」

  「是范先生帶來大都會的客人。」連她自己亦沒有想到,她竟會跟了他。他叫霍政茂,是北平人。

  幹嗎說得如此小聲,像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有歸屬是件好事啊,總不能一輩子待在大都會,拋頭露面。葛薇蘭去拉她手,微笑著說:「是件好事啊,恭喜你。」

  桑桑回了她一笑,說:「只怕再也見不到你。」

  她作勢要掌她的嘴,笑著說:「呸呸呸,想見我還可再到上海來。」

  桑桑說走便走,幾乎沒有留些時間讓葛薇蘭去接受。

  第二日,葛薇蘭去桑桑處,見到那個叫霍政茂的男子。她只坐了一會,他便離開了。三十多歲的樣子,穿一身筆挺的西服,似新派人。只是他用舊式煙斗,又顯出些與新青年的不同來。到底還是老成穩重了許多。

  他走後,葛薇蘭略有幾分好奇地問桑桑:「他待你可好?」

  桑桑笑笑,並不作答。拉她起身說,有件衣服,做好還沒來得及穿。要送贈給葛薇蘭。是件緋紅色的錦緞無袖旗袍,典型的中式豎領。頸上一個紅底白色碎花的盤扣,桃花樣的碎花鑲了一個倒U形的邊,從頸一直邊延綿到裙底,裙擺有些撒開,如牽牛花。遠遠看去,好像旗袍外還加了一個外套,更顯得窈窕動人。

  葛薇蘭向鏡子前一站,差點認不出自己,略帶嘲笑地說:「喲,這麼漂亮的裙子,你怎麼不穿?」

  桑桑為她拉了下罷,一面和她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你來這裡已有好些日子了,可有為將來打算?」

  葛薇蘭怔在鏡子前,從鏡子裡瞧她。她莫非聽到什麼閒言碎語?

  桑桑自己笑了,說:「我昨天遇到從前在大都會的一個姐妹,她嫁人了,做偏房。」

  葛薇蘭暗暗絞緊衣角,聽桑桑說:「她嫁的那位並不見得是可靠的人,他當日向她求婚時,家裡還有一位正經的主兒。」桑桑搖頭,接著說:「年輕時還仗著有青春和美貌,」她歎氣,「世事無常,總是要為自己先謀劃謀劃。」

  「怎麼想到與我說這些?」

  二人站在鏡前,樓上窗簾緊拉,昏暗光線。桑桑說:「只是流年偷換。今日恍然如隔世一般,也許我只是想說與自己聽。」她自己也覺得說著淒涼,便扯開了一抹笑,「你還是快點換下來,難不成想穿著回去?」

  葛薇蘭想她要離開上海,有諸多感慨也是正常。霍政茂要帶她去北平,葛薇蘭也沒有去過北平,她們都是井底的蛙,在裡鄉時以為上海就已經很北邊了,原來還有北平。她在鏡子前轉了一個圈圈,對桑桑說:「我會坐火車去看你。」

  她原想與她說說范丞曜的事情,這會連提也覺得多餘。桑桑也是自顧不暇了。

  火車票訂在十日後。

  只是計劃追不上變劃。葛薇蘭昨日才在桑桑處見到霍政茂,第二日,他們便要離開。桑桑打電話到學校宿舍樓下的接待室,說今日要走。

  葛薇蘭趕快下了樓,氣喘籲籲地在學校大門外攔了一輛黃包車。人還沒上車,卻被人叫住。葛薇蘭回頭見到阿笙,這個時候,她還有什麼心情與他說話?阿笙還沒有跑過街對面來,葛薇蘭轉身上了黃包車。

  范丞曜的車停在學校對街,若是葛薇蘭稍微有些注意,她應當認得的。只是她完全沒有在乎。黃包車「叮噹」著離開巷子,范丞曜看著它越走越遠。

  車輛是墨汁一般的黑色,黑得像是擲下來的清撤湖水,讓人用力地攪,用力地攪,越來越昏,越來越暗。范丞曜坐在後座上,與外界隔著那片墨色的窗。她與他的世界像是也隔著那樣一道屏障,他穿不過去,她亦不過來。

  阿笙撲了個空,回頭對范丞曜說:「葛小姐應當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這個世上有許多事,並不見得努力便可成功,尤其是得到一個人的心。范丞曜淡淡一笑,他老愛這樣笑,淡淡的,無關痛癢。他對阿笙說:「回去吧。」

  就算是他再厚顏,也只能到此為止。他給她兩日時間,僅僅只是騙了自己。她根本不曾記得,那他還提來做什麼?

  可是,就這樣便要結束了?

  阿笙不敢違背他的命令,車子緩緩開動。

  范丞曜突然改變心意說:「阿笙,你到樓下接待室就說,如果,如果葛小姐在九點鐘以前回來,讓她致電到公館。」

  范丞曜有他自己的想法,他連台階都替她想好。若是她有心,九點以後,她也會致電給他;若是……范丞曜想這樣他們不必彼此難堪。若是那樣,也許在某日相見,她會對他說,我回去時,已是十點。他亦會笑著對她說,看來我們無緣,擦肩錯過。

  相逢還可一笑。

  只是他從來不知,等一個電話是這麼難挨。從天黑到天亮。

  清晨的時候下起綿綿細雨。阿笙進來回話。「昨日桑桑離開,葛小姐應當是去了火車站。她十點鐘回到學校。」

  因為下著雨的關係,天未亮透,像是黃昏。想起那天晚上,他挾持她時,也是下著細雨。他無力扣上門,看到她回過頭時清澈眼光。

  他一直記得那雙眼睛,像銘刻在心中,好單純的眼神。

  牆上的西洋鐘搖蕩著走到了十點。他想她早已起床,他想他的口訊她也應聽到。只是電話遲遲不響起來。

  范丞曜往窗邊一站,擋住整個光線。公館外面臨著青玉巷,他從這個角度看出去,正好看到巷口。猛然心中一動,依稀有人影在雨中晃動。

  雨越下越大,如麵筋一般地打在地上,啪啪作響。天地間似扯起一道道珠簾,她在那些珠簾中穿來穿去,若輕巧精靈。

  范丞曜看到了葛薇蘭,她終於還是來了。

  後來,范丞曜時常喜歡牽住她的手,粗糙的皮膚貼合著她掌心的溫度。有時,她也會問自己,這樣可以牽多久下去。她那日來並不是完全沒有疑惑的。

  她轉過青玉巷口時,雨突然下大了,繞過水窪,再擡頭時,看到他站在鐵門處。阿笙為他打著傘,雨水滾落在他的衣服上。

  她是想問什麼的,三兩步走到他面前。他彈落她衣上的水雨,他連問也沒有問她為何遲到今天才來。他說:「進去吧。」事情就這麼水到渠成了。

  六月的某一個清晨,早上醒來的時候,天下起了暴雨。她依然還住在宿舍裡,雨水敲打著窗欞。薇蘭突然想起她跑到青玉巷的那個早上。她想要問的問題,至今還沒有問出口。她現在想來,問了,顯然也是多餘的。

  樓下有汽車喇叭聲。

  她開窗,看到一把大傘如開著的黑色玫瑰,她原以為這樣的雨天,他應當不會再來。

  范丞曜來接她去戲院。

  「下雨還是要去嗎?」她下了樓,站在走廊邊上。偶有雨水飄到她的身上。

  他對她一笑,拉了她到傘下,輕聲說:「你又不上課,陪我去吧。」

  城北的集英樓戲院已建成,今日開張,邀了上海的各界名流。

  葛薇蘭上了范丞曜的車。才坐定,他突然向她靠了進來。葛薇蘭一時不明他意,手撐在他胸前,嚷著:「非禮勿動。」他含笑,靠得更近些。葛薇蘭偏過頭去,只見一隻手穿過她的臉頰,扣上了車門的保險,她臉窘得發紅,原以為他要親她臉頰。

  她半嗔地擡手打在他身上。范丞曜竟哈哈地笑了起來,這次當真是趁她不備,輕啄了她的唇邊。她害羞,轉過臉去不再看他,那時雨水嘩嘩地打在車窗上,印出一道道冰涼水痕,可是葛薇蘭心裡卻如溫風拂過。

  她並不是非去不可,如若陪襯,看他在那交際場中順風順水。葛薇蘭獨自坐在角落中聽台上的伶人清唱,范丞曜留阿笙在她身邊。她獨自無趣,想到一件心事,轉頭對阿笙客氣地打個招呼,說起父親的事來。

  雖已過了些時日,但她並不曾忘掉。她說起舊事,阿笙皺眉,答應為她查一查這事。

  葛薇蘭與范丞曜從戲院出來時,已是中午。他問她累不累,去何處吃飯。她想到明天要交老師的作業,不由得嚷了一句:「忙死了。」

  范丞曜笑著與她玩笑說:「哪個討人煩的老師要給你這麼多作業,還讓不讓人談戀愛了?」

  葛薇蘭「噗嗤」一笑,「不是他的錯,是我的錯。」她選多了科目,可不是自找的嗎?

  范丞曜搶著說:「這樣說,我會吃醋。」

  她一臉不解問他為什麼?

  「不知道,就是要。」他孩子氣地揚起臉來,葛薇蘭格格地笑。

第5章(2)

  她終是拗不過他,與他回了青玉巷的范家公館。車要進入青玉巷時,慢慢緩了下來。葛薇蘭側頭看向窗外,看到兩個女孩子走了過去。巷口的牆上貼著一張新的水粉畫,仔細一看,是一張電影海報。海報用紅色大字寫著《秋扇怨》,水粉中女子婀娜嫵媚。

  葛薇蘭不由得咦了一聲,心中升起一個念頭來。她望向同坐的范丞曜,他正低頭翻著東西。車子進了青玉巷,平穩地停下。阿笙與司機下了車,范丞曜正要出去。葛薇蘭拉他衣袖,她並不擡頭,只盯著拉住他衣襟的手,慢慢地說:「要不要去看一場電影?」

  他正準備起身,這會笑著坐了下來。他對她總是有求必應,想叫阿笙開車去電影院。才叫一聲。葛薇蘭忙制止了他。她與他見面,總是這樣人前人後地跟著別的人。她說:「就我們倆。」

  范丞曜怔了一怔,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他笑著點了點頭,什麼事情都依了她。車也不坐了,他們在青玉巷外搭了黃包車。

  葛薇蘭興高采烈地上了車,小女子心情盡收旁人眼底。阿笙想要說些什麼,終是被范丞曜擋了回去。他見她高興,這會上刀山也是樂意的。范丞曜問她為何不坐車去。

  「說出來你怕要笑我。」

  「說說看。」

  「我看別人去看電影也是坐黃包車,成雙成對地下來。這會有機會,拉你做個實驗。」

  他牽起嘴角,嘲弄地說:「這又是哪部電影的橋段?」

  「早知道你會這樣說。」她嘟起嘴來,小聲嘀咕,「談戀愛才會坐黃包車去看電影好不好?那有坐汽車的?」

  他哈哈地笑了起來。說她是小女孩。

  「我本來就是。」她賭氣地與他對峙,她當然不是小女孩,但她知道戀愛的玄妙,這會她有恃無恐,明知他會任她予取予求,哪怕是摘下天上的星星也是會答應她的,所以偶爾也任性一下。

  黃包車拉到電影院,范丞曜比她先下去。葛薇蘭伸手與他,望他拉她下車。他故意停了一停,含笑看著她,卻遲遲不去伸手。她急了對他瞪眼,他咳嗽一聲,這才笑著伸手拉她下了黃包車,好像這樣做他失盡面子一般。不過是戀愛中的小小技量,旁人看不出個所以然來,覺得莫名其妙,只是兩個人心裡卻都柔情蜜意。

  葛薇蘭後來回想起來,那日電影演過什麼倒記不太清楚了。大概是一個富家千金愛上一個默默無聞的窮小子。只是出電影院後,他與她的對話,她倒是記得清清楚楚。

  散場的時候,電影院裡出來的人多。她與他走在人群中,她一心向前走,突然覺得手中一片溫熱,范丞曜拉住她的手。他並不是沒有牽過她的手,只是她那時回頭望去——電影院大門的帷幕只開了一個小小縫隙,外面的光亮在他臉上,她不覺心中一動。

  那種微妙感覺,窮盡所有詞句也難以描摹。

  他對她說:「我拉住你,小心走散。」

  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大門外移去。有人推了她一下。她一個趔趄,他扶住她。他那時與她貼得極近,為她擋開人群。葛薇蘭不是不感動的,因她知道,有他在的場合,總是有人為他擋開人群。而他無條件為她做這一切。

  她那日跑到青玉巷,本想問他一句,到底喜不喜歡她?這句算是白問,瞎子也都看得出來了。只是——他為什麼會喜歡她呢,她並不特別動人,亦不特別漂亮。至少在這一點上,她會輸給沈小雨。

  可是為什麼偏偏是她呢?

  范丞曜與她最後走出電影院。黃包車已經一輛不剩。

  他問她,可願意為他省錢?

  葛薇蘭側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當然知道他並不是真的要讓她為他省錢。只因剛才劇中人說,若是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總是會為他省錢。而他問她,可願意為他省錢?

  她的心突然怦怦直跳了起來。心虛。

  她自己知道,她並不是開始就愛上他的。直到那日與他看電影,她亦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愛上了他。只是她答應與他在一起時,百分百誠意。努力想要去愛上他。

  父親去世了,桑桑要離開上海。孤獨而無依靠的時候,她選擇了他。古人說成就一件事情,要天時地利人和,他佔盡天時。

  葛薇蘭笑了笑說好。兩個人並肩走了段長路。

  後來的無數次,他常常與她相約來看電影,總是坐著黃包車來,看完後,再走路回去。電影不一定會好看,只是坐黃包車與走路,都慢慢成了習慣。倘若不是這樣,這電影好似沒有看過一般。

  而每次阿笙總是私下與范丞曜說起安全的事情,他身邊理當有保鏢在側。他笑笑不置一語。其實他都有私心,這段歡樂時光他亦不願與他人分享。

  那日晚上,電影散場,他與她牽手走過長街。

  她突然胃痛起來。他停下來,問她怎麼啦。她只說可能是晚上吃得太多了,有點不太舒服。她胃疾的病,前幾日便發作了,怕他擔心才這樣說。

  她勉強說:「好些了。」

  那時兩人站在街邊,北風吹過,葛薇蘭衣襟被風翻起,范丞曜突然上前半步。她胃疼得厲害,涼風一吹,頭有些發昏,恍惚中,她意識到他在為她翻衣服,如此純熟,像是早已習慣,他聽她柔聲說:「我帶你去買藥,好不好?」語沈耳底,猶如天籟。葛薇蘭應了一聲,那聲音好像不是她自己的一般,恍然做了一個夢。漆黑的夜裡,真像是一場夢。在這個夢裡,好像他偏生就在這裡等著她,等著她出來,等著為她翻一翻衣領,等著問她「我帶你去買藥,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他站在那裡,不過是等著她來。

  四目相交,竟如磁石般吸住。

  這次他招來黃包車,拉到外灘邊上的濟世堂。夜裡氣溫更是寒冷,空氣中泛了一層白霧。濟世堂燈箱招牌在街一路平安閃個不停。

  范丞曜下了車,對葛薇蘭說:「你在這裡等我,我去買。」

  葛薇蘭拉住了他,說:「我也去。」

  二人走上巷子,夜裡行人極少,若是有人經過,大都行色匆匆。巷口風大,她打了一個冷顫,突如其來地覺得肩頭一熱,回頭覺得范丞曜在身側,倉促驚愕,頭竟不敢全回,只向後側了一下。大大方方地接了過來他的外套,只說聲謝謝。她用大衣把自己裹了起來,想問他你冷不冷,覺得問了也是白問,他自然說不冷。好在濟世堂並沒有關門,范丞曜買了西藥,讓她服下。她這時已顯得不如平時有生氣了。

  范丞曜彎下腰來說:「來,我背你。」

  伏在他寬大的背上,葛薇蘭從未有過這樣安心的感覺。

  「睡著了?」他問她。

  她搖了搖頭。

  「你還要不要那個吉祥結?」他想引起她興趣一樣,故意問道。

  她擡起頭來,迷迷糊糊地說:「在哪?上次找你要的時候,好像被我弄丟了。」

  他輕輕笑道:「你根本就沒有拿走。丟三落四的。」

  「你幹嗎不早說?」她嗔道。

  「那麼貴重的東西,怎麼不好好收著。」他是想問她為何會拿去拍買?

  「噢……」那件事情,是因為她當時缺錢啊。

  他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與她開起玩笑來:「覺得對不起我了?」

  好在在他身後,葛薇蘭紅了臉,乾脆順水推舟地說:「對啦,對啦,所以乾脆以身相許。」

  他身子一怔,連葛薇蘭也發覺了。她柔聲問:「怎麼啦?」

  隔了良久,他問她:「有沒有愛上我?」聲音並不大,只是空蕩蕩地在夜空中如閃電打在葛薇蘭的心中,她良久沒有回答。因為並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是有點詫異的。她瞭解他,如此的自負又驕傲的人,若不是這夜色,這氣氛,他大概不會問這麼直白的話來。

  要她如何回答?

  她並不討厭他,可是就算是那麼那麼努力,她到今日亦不明白,她到底愛不愛他,喜歡倒是有那麼一點。可又怎麼知道那是一生一世要跟著一個人的喜歡,而不是對他如平常朋友一般的欣賞與傾慕之情?

  他等了良久沒有答案,心中沈得如鉛石。兩人都沈默了下來,葛薇蘭覺得應該找些話來說才對,只是她也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她不想騙他。

  范丞曜倒是希望她說些什麼,那怕是騙他的亦好。只是她什麼也沒有說。

  快到青玉巷的時候,不巧撞見了阿笙。葛薇蘭不好意思地從范丞曜背上下來,范丞曜讓阿笙把車子開出來,送她回學校。

  葛薇蘭知道他有些生悶氣,故意問他,明天要不要去找她?

  他淡淡地說,再說吧。

  她自討沒趣,心裡也不太好受。可是當真要說她愛他,才能讓他高興起來。葛薇蘭又猶豫了,她怎麼可以騙過自己。她心裡隔著一層紗,與他還未到那樣的關係啊。

  她突然有點洩氣,自己是不是個壞人,這樣做是不是太自私了一點?

  這一夜就這麼不歡而散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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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18 20:23:36

第6章(1)

  清晨的時候,萬小六進了青玉巷的范家公館。阿笙正坐在庭院的白色椅子上。范丞曜那個時候還沒有起床,他今日比平時晚了一些。

  阿笙雖然正看著當日的早報,只是萬小六邁向綠茸茸草坪的時候,他就已經注意到了他。他想他托萬小六辦的事情,怕是有結果了。

  果然萬小六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陣,阿笙臉色煞白。彼時,范丞曜一邊扣著衣袖上的扣子,一邊從台階上走了下來。阿笙和萬小六都沒有注意到,直到他走近了。

  萬小六猛然擡頭,堆起笑來叫了一聲:「曜哥。」

  「這麼早?」范丞曜坐在旁邊白色椅子上。

  萬小六恭敬地說:「已經不早了,八點過了。」

  范丞曜昨夜翻來覆去,直至淩晨,他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喜鳳端來咖啡。

  萬小六對阿笙說:「笙哥,大概就是這樣,沒事我先走了。」

  萬小六走了之後,范丞曜才問阿笙:「他來說什麼?」

  阿笙猶猶豫豫,范丞曜疑惑地擡頭看著他,末了他有點怒氣:「有什麼就說什麼!」

  阿笙這才說斷斷續續說:「是葛小姐的事。」

  范丞曜放下咖啡,一心一意聽他說話。

  原來,葛薇蘭前段時間讓阿笙幫她留意父親的事,萬小六已經查清楚了。范丞曜只聽到這裡,便皺了皺眉,這件事情他倒沒有聽葛薇蘭提起。對於她的事情,阿笙比他知道得還多。范丞曜一言不發,她竟然拜託阿笙亦沒有問過他。

  阿笙滔滔不絕地說著細節,范丞曜「嚯」地站了起來,他吃起阿笙的醋來。

  「曜哥,」阿笙叫住了他,說起關鍵的事來,「那日與你去百樂門,看到柴震手下正教訓一個賭徒。」

  范丞曜隱約有些印象,等著他的下文。

  「時間和地點都剛剛好,根據萬小六的說法,那個人很可能是葛小姐的父親。」

  怎麼可能那麼巧,范丞曜腦子裡「嗡嗡」直響,「那個人後來怎麼樣?」他停下來問。

  「據說是欠了百樂門的錢,給人打傷了。開始傷雖然重,但並無生命危險,只是後來拖了一拖。想不到就出了人命。」

  「死了?」

  「死了。」

  這亂世的上海,每日總要死幾個人,他亦見得多了。可這當口說出來,竟覺得舌尖重如千斤。范丞曜緩了緩氣,對阿笙說:「百樂門的事先不要讓她知道。」

  阿笙應諾,跟在他身後,低聲又說了一句。

  范丞曜沒有聽清,「什麼?」

  「葛小姐今天早上一大早就來了,這會應該在廚房吧。」

  范丞曜在廚房門口看到葛薇蘭的身影。她背對著他與喜鳳說著話:「十分鐘應該可以了吧?」正熬著粥。喜鳳瞧見他進來,默默退了下去。范丞曜輕輕走上前去,本想從身後圈住她。葛薇蘭專注著熬粥,待覺得身後有人,回過頭來時,正和范丞曜撞了個滿懷。手中的湯匙「鐺」地掉在地上。

  葛薇蘭閃到了一邊,范丞曜伸出去的手撲了個空。若是平時,范丞曜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只是現下,他們昨晚剛生過彼此的氣。他心裡面的疙瘩還在呢。

  葛薇蘭彎腰拾起湯匙。

  范丞曜問:「你……」他本來是想問問她的家人的事情,只是怕突然開口冒昧,吐出一個字來,不知如何接下去。

  葛薇蘭以為他要說昨天晚上的事,她怕彼此尷尬,粥已熬好,正「咕隆咕隆」冒著泡泡,她藉機說:「要不要盛一碗?」

  把洗好的湯匙放在正熬著的鍋上,看到廚櫃最上面一格有盛粥的金邊小碗,只是葛薇蘭踮著腳尖亦夠不到。范丞曜讓她讓開,他伸手拿了一疊碗下來。葛薇蘭想接過來,哪知范丞曜繞開她打算自己把碗清洗好。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見他在廚房,葛薇蘭覺得他拿碗的姿勢頗有些奇怪。她搶著說:「我來吧。」她嘻嘻地笑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

  兩個人配合得倒也默契,他給她遞碗過來,她伸手去拿湯匙乘粥。湯匙在明火的鍋上煮了一段時間,正發著燙。葛薇蘭剛碰到手邊,猛地叫了一聲。

  范丞曜拉過她手來看時,指尖紅紅的一片。他拉她的手到水下去沖,向她抱怨說,怎麼不小心一點。他稍一用力,葛薇蘭伊伊呀呀地叫。

  他放輕力道,順著水流在她指尖摩挲。葛薇蘭突然紅了臉,忙著想抽出手來,偏被他握得更緊了。

  他問:「畢業了有什麼打算?」

  是啊,下個月就是七月了。葛薇蘭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含含糊糊地說:「去年有個學長去了文匯報,據說今年忙不過來,找人幫忙呢。」

  若不是他今日問起。這件事,只怕要等到她走馬上任時,他才會知曉吧。

  「那你的家人呢?什麼意見?」

  家人?葛薇蘭愣了一下。聯繫得並不多的繼母算不算呢?她說:「沒有家人。母親在小時候就過世了。父親也過世了。」她看到范丞曜的眼裡閃過憐憫,轉瞬笑著說:「快把粥端出去。」她沒想到范丞曜會突然拉她一把,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吻。她一時間站在原地沒有動,而與他維持著那樣曖昧的姿態。

  葛薇蘭心裡一熱,覺得心頭暖陽陽的一片。她差點衝口說,我愛你。但終是理智地笑一笑。她怎麼可以錯把感激當成愛?

  吃粥的時候,葛薇蘭聽到阿笙向范丞曜說昨日上海財政當局的沈先生來訪,說是今天無論如何要見個面,上海政府打算修葺一下浦江碼頭,打算在下個月18號開工,今天已是是23號,阿笙說:「沈先生說,再不討論細節只怕是來不及了。」

  23號?徐穆好像是今天離開上海。葛薇蘭匆匆站了起來,「我有事先走,晚點再聯繫。」那牆上搖擺的西洋鐘已經指向九點。今天可真夠晚的。

  「啊,已經這麼晚了?」

  「去哪裡?」范丞曜攔住她問,「讓阿笙開車送你去。」

  「可以嗎?你一個人去行嗎?」

  范丞曜笑著說:「我怕你一個人不行,才讓阿笙送你。」她居然倒問起他一個人行不行?

  葛薇蘭上前擁了一下他,天真無邪地與他開玩笑:「你真是個好人啊。」

  范丞曜倒哭笑不得了。

  阿笙送葛薇蘭到火車站。彼時,火車站門外已站有不少同學。徐穆要去南洋留學,今日出發。他並沒有親自來向葛薇蘭辭行,只是那日在校園偶爾路過,順帶提了一下。

  徐穆遠遠就看著她下了車。雖然暗戀著她,向她表白卻被拒絕;但是他們的關係並沒有僵化。她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徐穆終於明白,古人說成就一件事情要天時、地理、人和的道理,范丞曜在天時上佔了先機,他比他先向她開口表白。

  而他還算是瞭解她的,不討厭的時候,不見得會拒絕。

  「若那時是我的話,今天站在你身邊的人會是我嗎?」他在月台上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了她。

  不,葛薇蘭心裡說;但離別總要有一個完美留言,所以她說:「也許吧。」

  他向她揮手再見,他說:「一定會再見,若是那時,我單身,你亦單身,我們試一試吧。」

  眾人都哈哈地笑了,當作一個臨別笑話。葛薇蘭想,太難了。范丞曜不見得會放她離開,不過是出來這麼一小會,也讓阿笙跟著。而她?葛薇蘭笑了,她覺得她也不會離開他吧,他總是讓她那麼安心,無須為什麼而困擾。而她會盡全力去愛上他,如他所願。

  只是,他到底愛上她什麼呢?她到現在亦不知道。

  阿笙開車路過霞飛路時,葛薇蘭嚷著要下車。她讓阿笙去沈家接范丞曜,自己沿著霞飛路向下走去。她在一家玻璃門的店面前停了下來。開始是因為那店面的洋娃娃吸引了她的注意,不經意擡頭,看到玻璃中自己的影子。清瘦的面容印在玻璃上,掛著淡淡的笑。想起徐穆臨別時對她說過的話:「薇蘭,你變了。」

  「變醜還是變漂亮了?」她向他發問。

  「變得自信,變得和以前不一樣。」

  這樣說來,葛薇蘭也覺得有什麼和以前不一樣了。仔細打量玻璃上的影子,除了那笑,還是那張臉啊,並無不同。管他呢,突然懷念起桑桑來,葛薇蘭想,應到去郵局發封電報,不知她現在可好。

  有電車馳過,玻璃上印出深綠色的車影。電車一陣風過去之後,玻璃上多了兩個人影,葛薇蘭不經意一瞧,猛地覺得心裡一怔。竟是范丞曜和沈小雨。

  葛薇蘭怔怔地看著二人從對街事務所裡出來。她的手搭在他的臂彎中。若不是那時陽光尚好,真像是同一個夢境一般。好幾個月以前,當她還沒有與他在一起時,也有那麼一次,她看到她與他在一起。

  只是今日心情竟有一些差別。

  范丞曜送沈小雨上了車,葛薇蘭這才轉過身來。他看到她在對街對他微笑,葛薇蘭向他走來。

  「別過來!」他做了個禁止的動作,示意她不要過去。葛薇蘭已踏下街道,收步已是來不及了。范丞曜旋風一般地跑了過來。

  他咆哮地說:「不是叫你別過來嗎?」

  這是什麼狀況?明明是她見到他與其他女子在一起,她還未有發話,他便心虛發怒?

  「阿笙怎麼沒有跟你在一起?」他一邊說著,一邊拉著她向霞飛路口走去。

  「你這樣拉著我很痛啊,先放開……」

  車子在轉角,葛薇蘭被迫上了車。他開車離開霞飛路,倒後鏡裡,他看到那個黑衣的男子,心裡莫名鬆了一口氣。

  「怎麼回事啊?」葛薇蘭發現他神色異常。

  他淡淡一笑,「好不容易找人幽會,還被你發現了,自然要躲快一點。」

  葛薇蘭嗤一笑,他還有心情與她玩笑。

  「怎麼,不該看的都讓你看到了,不吃醋?」

  「你少臭美了。」她偏過頭去。

  「當真不吃醋,這樣我會很傷心。」

  他良久不說話,葛薇蘭轉過頭來看他,以為他真生氣,「也不是啦,我對你有信心。」她認定他不是會移情別戀的男子。

  范丞曜微笑,挑釁地說:「吃準我不會移情別戀?說不定你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葛薇蘭格格地笑,「拭目以待。」

  車子在青玉巷停住,葛薇蘭沒有下車的打算,「讓張司機送我回學校吧。」

  范丞曜拉她下了車,「今天別回去了。」

  「可是……」

  他打斷了她的話,故作小肚雞腸地說:「好吧,我承認,你很有眼光。我會一輩子盯住你,所以,今天別回去了,好不好?」這是哪跟哪啊?

  「你真的很會說甜言蜜語,哄人開心,而且一副很不正經的樣子。」

  他拍拍她的頭,「我當你答應了。好了,下車吧。」

  葛薇蘭只得跟著他下了車,他去拉她的手,那麼自然。她任他拉著,兩個人向大屋走去。

  阿笙是在兩個小時以後才回到范家公館的。葛薇蘭在園子裡剪那些花,她正對范丞曜說,有時間種一些長青籐,夏天的時候,綠茸茸的一片,可以乘涼。

  范丞曜把阿笙叫到樓上去說話。

  「上次萬小六說,幫裡有人被跟蹤的事情,有什麼結果?」

  「還沒有。」阿笙素來知道深淺,范丞曜這樣一問他心中便有數了。

  范丞曜說:「今天,我陪沈小姐從商會出來的時候,有人在監視我。」

  阿笙說他會盡快去查。

  范丞曜又問:「對了,蘭兒今天上哪去了?」

  阿笙一五一十地報告著:「去了火車站,徐穆好像是去了南陽。」

  范丞曜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第6章(2)

  葛薇蘭推開書房的門進來,她為范丞曜端來川貝燕窩,一邊說著:「喜鳳剛才教我做的,來,阿笙,你也來嘗一嘗。」

  范丞曜輕舀了一匙。

  「怎樣?」她迫不及待地問。

  「不錯,雖然甜了一點,不過你剛學會,還算合格。」

  葛薇蘭微一笑,也不介意阿笙在場便與范丞曜撒起嬌來。

  阿笙紅著臉出去。

  葛薇蘭吐了吐舌頭。

  范丞曜彎著手去勾她鼻樑,無限寵愛,只說一句:「你啊。」這樣一句放到任何地方,都是未完句,只是和著那語氣,聽的人已全然明白。

  葛薇蘭倚著椅子問他:「晚上有沒有什麼事情啊?」

  「想去哪裡?」他反問她。

  葛薇蘭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范丞曜笑道:「我還不瞭解你,說吧,想去哪裡?」

  她俯下頭來,「我們去看電影好不好?」

  「今晚?」她極少主動約他,只是今天……他心裡雖然高興,但面色有些猶豫。

  她點頭,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的神情異常,「我聽說正上演一部很不錯的電影。」

  他見她一臉期待,心中一軟,便答應了。只是考慮到安全,他說:「晚些時候,我讓阿笙備車。」

  「為什麼?」她皺眉,急於與他理論。平常不都是她與他一起坐黃包車去。

  要他怎麼解釋,說今日有人跟蹤他?他擔心她安危?他想了想便說:「最近好多事情,有些累了。坐車去,好不好?」

  她一臉失望。因為送走徐穆,突然發覺要好好珍惜現在,才想到約他看電影。她一腔熱情,他那漫不經心的反應,讓葛薇蘭心裡一涼。

  「那算了。」她輕聲說,「等以後有空再說吧。」她收拾空出來的碗,要想出去。

  范丞曜從後圈住她,在她耳邊說:「生氣了?」

  她搖了搖頭,認真地說:「你以前約我出去,我若是有事的話,亦會拒絕你。從沒有想過這麼多。」

  他的呼吸拂過她耳邊,她聽到他的笑。他說:「終於為我著想了,我追你,追得好辛苦。」

  「這麼慘?」她半開著玩笑。

  「好慘,你要補償我。」他加強語氣。

  葛薇蘭轉身與他面對面,故作生氣,「想放棄?」

  那時,他的拇指劃過她的下頜,他搖了搖頭,眼睛盯著她的唇。葛薇蘭亦覺得氣氛不對,想推開他,卻又猶豫不決。

  他的呼吸交錯她的呼吸,她終於閉上眼睛。彼時,大門被「砰」的一聲撞開。兩個人都跳開了,范丞曜頗有些失望。

  阿笙拉著萬小六,尷尬地站在門外。

  「曜哥,我……」若不是萬小六硬是要闖書房,他亦不會壞他好事。

  范丞曜咳嗽了一聲,葛薇蘭去收桌上的東西,丟給他一句:「我當你答應了。」轉身風風火火地出了書房。

  她一臉微紅,哪知經過萬小六身邊,他還說:「我真的不是有意的,要知道,要知道……絕對不會亂闖。」這回耳朵根都紅透。

  他自然坳不過她,她一與他示好一點,天上的星星都要摘來給她。所以,范丞曜還是陪著葛薇蘭去看了一場電影。阿笙開始時並不贊同。葛薇蘭覺得奇怪,兩個人反應都太過激烈。

  范丞曜掩飾說最近治安不太好。她反問:「不是有你在嗎?」

  阿笙還是猶豫不決,試圖說服范丞曜。

  葛薇蘭說:「安啦,我會保護他。」她說畢哈哈大笑起來。一屋子的人,連黃嬸都笑了。她答應阿笙在十點之前回到青玉巷。

  只是十點的時候,范丞曜和葛薇蘭都沒有回來。

  范丞曜僥倖地以為,不過是幾個小時的時間,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只是從來都是人算不如天算。

  兩人從電影院出來的時候,背後傳來一陣巨響,竟是槍聲。葛薇蘭一時沒有辯出這聲巨響來自何處,范丞曜卻是一個箭步將她向懷中一攬。

  葛薇蘭只覺得被人用力一扯,整個人就晃晃悠悠地站在范丞曜的身後。她還未意識到危險,只是人群頓時散開,發出刺耳的尖叫。她轉頭看到有個拿槍的男子,正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對街。

  雖然上海並不太平,報上諸多此類事件發生,只是未想到有一天,她會榮升為槍擊事件的當事人。雖然以前幾個月中發生了許多事,諸如,她與他相遇,她意外知道他是青幫老大的身份。只是她依然不過是個學生,她還是依然如百合花般單純。就算他是青幫的老大又如何。在她來說,不過是談了一場戀愛。她也曾見過他受傷,可是那些都那麼不真實,像是別人的故事。

  而這次,換她是主角。那是貨真價實的槍啊。葛薇蘭從未遇到這種狀況,下意識地反手握住范丞曜的手,她從未如此主動。他並未看她,只是更有力地握住她的手。

  那個拿槍的人三十開外,頭髮極短顯得很精神,嘴邊鬍子拉碴。他戴一副墨鏡,拿著槍說:「曜哥,好久不見了。」

  他與范丞曜顯然是舊識,范丞曜叫他阿力。他叫他名字的時候,嘴角帶著笑意,顯得並不緊張。可是葛薇蘭知道他並不如他看上去那樣輕鬆,他握她的手讓她覺得發痛。只是這場面,這表情,像是下了十年功夫,爐火純青,讓人看不出破綻。

  葛薇蘭心裡一怔,這種震撼比對街拿著槍的人帶給她的震撼來得更為強烈。她並不瞭解他,也許從來沒有瞭解過。他的世界只這一刻才在她的心裡鮮活起來。

  那個叫阿力的男子從對街走了過來,開口問他:「在什麼地方?」說著彷彿他們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你明知道問了也是白問,我不會告訴你。」

  阿力冷冰冰地哼了一聲:「那我再問你,小玉……是不是你開的槍?」

  范丞曜點了點頭,鏗鏘有力地說是。阿力摳動了扳機,葛薇蘭本能地向後退。范丞曜開口說:「你可知道那批貨是什麼,戚玉騙了你,根本不是什麼西藥,是一批槍支。」

  他略有些遲疑,卻還是與他對抗,「不可能。」

  范丞曜笑得從容,「你應當問問柴震,這件事情他比誰都清楚。」

  「就算是這樣,你為何開槍?」

  「那日晚上在碼頭,因事敗露,戚玉想逃走,場面一時失控。我本意並不是想……」他再沒有說完,只覺握著葛薇蘭的手冒出許多汗來。這些事,她不應該聽到的。他下定決心要速戰速決。

  乘著阿力不備,右手用力彈去他手中的槍,只是他警覺,向後退了一步,立刻舉起手中槍來。范丞曜知道極是危險,不過是一眨眼的瞬間,葛薇蘭懵懂地已被人推在地上。

  槍聲響起,這次是阿笙趕來。跟著是好幾聲槍響。

  有顆子彈劃過她的衣衫,擦破了皮。

  等葛薇蘭回過神來時,阿力早已不知去向。她臉色蒼白,依然坐在地上,維持著舊姿勢,喘著氣,似有無限恐懼。

  范丞曜拉她站起來,他拍她背說:「沒事,」氣喘地問她,「有沒有受傷?」

  她搖頭,看到他手微微顫抖,原來他也害怕。

  她站了起來,那麼刻意地抽回了他握住她的手。范丞曜僵住身子,知道她是受了驚嚇,他可以瞭解,只是沒有由來的,他覺得有點難受。

  她如他珍藏著的瓷娃娃,他一直迴避著現實,她與他的世界並不相溶,那是即使想要努力迴避,也無法抹去的事實。

  阿笙上前來問范丞曜和葛薇蘭有沒有受傷。原來他一直暗中跟著二人,范丞曜雖然有些生氣,但想到當時場面如此危機,若沒有阿笙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范丞曜讓葛薇蘭上車,送她到范家公館,他對她說:「今晚不要回學校。」

  喜鳳收拾了一間客房。范丞曜為她捲起了衣袖,傷得並不重,只是擦傷。他起身為她取藥。

  葛薇蘭反手握住他手,「去哪?」

  他看到她眼中的慌亂,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她說:「我不會離開,我幫你拿藥。」

  她並沒有放手的意思,眼神無辜地看著他,范丞曜心裡像是被誰狠狠一揪。他把她抱了起來,向樓上走去。

  他為她擦完藥之後,已是深夜十二點。葛薇蘭睜著眼睛,一點不睏。他放下枕頭,讓她好好睡,「什麼也別去想。」他在她額頭落下晚安之吻,伸手去按床頭的燈,她只是睜著眼睛望向他。他歎了一聲。和衣躺在她的身邊,她並不拒絕,反而向他懷中滑去。

  銀色的月光自窗外傾瀉在地板上。她並沒有閉上眼睛,一雙如扇的睫毛刷來刷去。他拍她背說:「睡吧。我在這裡。」

  她低聲說:「有點害怕。」

  他想不到她會這麼坦白地對他說。手掌在她身後早已握成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亦不覺得疼痛,他對自己說今晚的一切他都會向那些人討回來。他在她耳邊柔說:「我答應你,再也不會有這種情況發生。」

  他向她許下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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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18 20:24:37

第7章(1)

  范丞曜為了討葛薇蘭的歡心,第二日一早讓喜鳳拿吉祥結去給她。她著實高興了一陣,拿著吉祥結自樓梯上奔下來,臉上揚起笑。

  她是為著不讓他擔心,范丞曜果然放下心來。

  「我臉上有花嗎?怎麼這樣看著我?」她吃早餐時問他。

  她昨日畏懼,今日竟一點膽怯也沒有,范丞曜有些好奇,他說:「真搞不懂,你們女人是怎麼想的?」

  「難道你要我今日還在你面前哭天抹淚?」

  「你害怕嗎?」

  「不害怕是假的,」她停下攪牛奶的動作,擡起頭來看他,「你平時都做些什麼?」話才出口,她便有些後悔了,真不該問,好似要向他打聽什麼一樣。可是青幫到底做些什麼,她的確一點也不知道。只是自昨日起又有了新的認識。

  范丞曜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阿笙正好趕來解了他的急。他拿著邀請函來。沈小雨要過二十三歲生日,沈老爺子打算大肆慶祝。時間是下週三。阿笙說完這件事情,便說到昨晚的事上,只是他才開了個頭,就被范丞曜打斷了。他嚴聲說:「我們去書房。」他說這話時,並沒有看阿笙,而是看向葛薇蘭。正巧她迎頭對上他的目光。

  阿笙唯唯諾諾地跟著他進了書房。

  昨晚持槍的人叫劉自力,他曾經在范丞曜的碼頭幹過,只是後來認識了一個叫戚玉的女子,情迷心巧跟著她去了北平,做藥材生意。他並不常常回上海,這次是因為上海的藥材又被范丞曜扣住這才跑了一趟。哪知才來上海,便聽說戚玉收貨時受了傷,他還沒有問得清楚,以前在碼頭上干苦力時養成的衝撞脾氣一上來,便抄了傢夥來找范丞曜。

  阿笙說:「這件事顯然另有隱情,因戚玉也一口咬定,並沒有這樣的事,藥材怎麼可能變成了槍支,她還在向我們要藥材。」

  范丞曜揉了揉額頭。

  阿笙補充說:「這段時間去過碼頭倉庫的人,我已經一一提了出來,就等著你說一聲,一個一個審問。」

  「這件事情就交給你去辦。」

  「還有件事,就是柴震今早派人來說,想與你吃個飯,他還說……」

  「什麼?」

  阿笙吞吞吐吐地說:「他還說把嫂子一起帶上。」

  范丞曜揚起眉來,這件事他向來低調。

  「兄弟們私下都在討論這事,昨天晚上的事和柴震脫不了關係。劉自力現在去北平為霍政茂做事,這分明是挑撥離間,讓霍家與青幫起衝突,他好坐收漁利。」

  范丞曜讓阿笙把這件事推掉了。他心中自有計較,柴震並不是君子,葛薇蘭遠遠不是他的對手。只是他越不想讓他見到她,柴震偏是想與她見上一見。

  週三的時候,在沈家的宴會上,柴震見到了葛薇蘭。

  那是晚餐之後,范丞曜正打算帶著葛薇蘭離開時,沈家的一個家僕過來說,老爺請他去說會話。

  范丞曜心裡知道他想要說些什麼,他僵著一張臉推掉了,說是要送葛薇蘭回去。這樣一來,倒像是她不讓他去一樣。

  「這樣有些不好吧,你去吧,我在這裡等著你。」她打趣一般對他說:「就這麼一會還怕我跑掉不成。」

  與范丞曜同坐的也是上海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眾人都催他去,他推不過,這才與阿笙去了。

  沈家住的是舊式的院子,家僕帶著葛薇蘭到左邊偏門的房裡去等著。那時院子裡的天井晃進來幾個人影,正是柴震。

  他一見她便走了過來,神情微有詫異,一邊靠近,一邊大聲地說著:「范丞曜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也不怕有人橫生枝節,把你給捋了去,葛薇蘭小姐。」

  她並不認得他,聽出他的語氣沒有什麼好感,葛薇蘭轉身想走,這種人大可不必理會。

  柴震身後的一個小弟,先跨出一步攔住她。因為差點與他撞上,葛薇蘭驚叫了一聲。

  「嘖嘖,還真是水做的人兒。」

  她心裡有些緊張,可是她是個聰明人,這個時候千萬不可露出膽怯。葛薇蘭強撐著笑說:「上海的沈府裡,誰還有膽子捋走一個大活人,只怕沈老爺也不會善罷甘休。」

  他可以與青幫對著幹,只是這政府與租界,他的確有所顧忌。她先給他將了一軍,不要緊,柴震迷起眼睛來,這樣才夠有趣,他手中還有另一張王牌。

  「你可知道范丞曜的身份?」

  她不屑地一笑,「知道又怎樣,青幫幫主?嗯?」

  「真是天真,說得這麼輕鬆,想必你還不太清楚,就這四個字到底代表什麼意思,」他慢慢踱步到她的面前,「我聽人說你爹前不久去世了?」

  「這是家務事,不勞你關心。若沒有什麼事情的話,先行告辭。」她乾淨利落地轉身。

  「三月三十一號,有個姓葛的賭徒在百樂門被人打成重傷,沒過幾天就去世了。」

  身後飄來的話讓葛薇蘭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葛薇蘭小姐,你托阿笙打聽的事,其實他早就知道,只是他一定沒有告訴你吧。你——可知道原因?」

  她慢慢轉過身來,她的確相當好奇,他是誰,何以知道得這麼清楚?

  柴震慢慢地說:「因為三月三十一號,范丞曜在百——樂——門。」

  「什麼意思?」

  「你應該清楚啊。」

  是啊,就算他沒有說出口來,葛薇蘭隱隱在心中有了答案,她對自己說,不可能。她凜冽地看向他,「我憑什麼要相信你?」

  「你自然可以不相信我,只是你可以去問問范丞曜看看,看他怎麼回答,」柴震捕捉到她臉色異常,他冷笑著說,「問問他是不是看著你爹被人打死!」

  「不可能!」她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

  葛薇蘭不相信這是真的。她匆匆去找范丞曜,想要問個明白。主屋的二樓,她看到萬小六在走廊上站著,她知道范丞曜一定就在裡面,否則萬小六不可能守在外面。

  「嫂子,不能進去。」萬小六擋住她說。

  葛薇蘭沒有時間去在意他怎麼稱呼她,只是萬小六能攔住她,卻攔不住自那扇門傳來的對話。葛薇蘭聽到阿笙說:「其實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主意已定,這件事再不必提。」是范丞曜的聲音。

  「曜哥,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沈小雨不可以?」

  范丞曜在心底說,誰都不行,除了她。

  阿笙跟在他身旁許久,哪會不明白他的心思,「男人三妻四妾,娶到沈家千金,葛小姐也可長伴身旁,熊掌與魚亦可兼得。沈老說得沒有錯,跑江湖的始終是跑江湖的,不如聯手起來,幹一番大事業。有政府撐腰,好過默默無聞。」

  「處處受人限制,與租界私下販賣鴉片,阿笙,這樣的事情,你亦不會做吧。」

  彼時大門被「砰」地推開了,范丞曜與阿笙同時轉頭,看到萬小六和葛薇蘭站在門外。

  萬小六撓頭說:「曜哥,嫂子來了,我攔不住。」

  葛薇蘭看到范丞曜不安的神色,他不知她聽到多少。阿笙退了下去,范丞曜向她快步走來,問道:「怎麼過來了?」

  她懵懂地說:「因為等太久了。」她直接注視著他的眼睛,他受不住,心虛竟轉過頭去,不再看她眼睛。直至上車,他自始至終都握住她的手,卻不看她。

  葛薇蘭在心中歎一口氣,她原以為他們並無私密,他應當告訴她來龍去脈。

  車子快到學校的時候,范丞曜突然叫她的名字。

  「嗯?」她轉過頭去瞧他。

  「你……」

  「你……」

  兩個人同時開了口。相視一笑,她說:「你先說吧。」

  范丞曜笑著反問她說:「你要說什麼?」

  他們隔得那麼近,葛薇蘭喉嚨一酸,要問嗎?要問嗎?她在心中反覆地問著自己。她對柴震生出怨恨來,為什麼要告訴她啊?若這是一輩子都不知曉的私密,也許對她來說會更好一些。

  「怎麼啦?」他搖她手臂。

  「沒有,」葛薇蘭回過神來,吞吞吐吐地說,「我從明日起要準備畢業的事情了,可能不能這樣常見面。」

  「這樣啊,」他想了一下,「我讓阿笙中午去接你一起吃飯。」

  這也算是一個兩全的辦法,哪知葛薇蘭拒絕說:「不不,暫時不見吧。」她有些尷尬地去拉車門,可是越是著急,越是打不開。

  他的手覆上她的手,他扳過她的肩來,迫使她不得不看他。

  「怎麼啦?」她先發制人地問他,好像有事的人是他一般。

  「你聽到我和阿笙的對話?」

  「沒有啦,」她故作調皮地說:「難道不能聽,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只是她心裡並不輕鬆,那樣輕快的語氣,臉上表情反而顯得有些僵硬。

  他說:「我永遠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

  她突然掉下淚來。她想掩飾,抑制心情以平靜的聲音說:「好啦,我先下車了。」她轉過臉,可是那淚正巧滴到他的手上。范丞曜猛然拉住了她。他看到了她臉上的淚痕。

  「怎麼啦?」他又問她。

  她知道再也瞞不住他,倒不如索性全說了,可是連她自己都弄不懂的心情,叫她如何對外人描述。她說:「我覺得好像要失去一件重要的東西。」

  「什麼?」

  「我不知道,但是好像我會失去。」

  他確信她一定是聽到他與阿笙的話,安慰她說:「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不是那樣的,葛薇蘭知道,她的害怕並不是來自於他與阿笙的對話。而是她在猜測著柴震所說的話的真實性,若是真的,她會原諒他嗎?她不知道。

  只是他越是這樣說與她貼心的話,她的心反而更覺得難受。

  范丞曜是後來才知道原委。阿笙告訴他時,樓下喜鳳給葛薇蘭打了電話,上來回話說,葛小姐說今天沒空,不過來了。

  范丞曜恍然發現,他與她已有幾日沒有見面。他知道她才去報社上班,以為忙碌是一定的。

  阿笙說有兄弟看到柴震與葛薇蘭見過面,他方才領悟細節。阿笙說:「要不要給葛小姐打個電話,解釋一下。柴震說得含糊不清,我想葛小姐多半是誤會了。」

  范丞曜與阿笙到報社時,正是早上最為忙碌的時段。總編讓人端了茶來,聊了幾句,無非說多謝他給予的投資等諸多問題,說著說著便說到上海時政,又說到上海當局無能,長篇大論,惶然不可終止一般。直到范丞曜咳嗽一聲,總編這才站起來,說:「兩位還沒有參觀過鄙社,要不,去參觀參觀?」

  范丞曜淡淡地笑,他老愛這樣淡淡地、無關痛癢地笑。

  文匯報社只有一層,編輯部分了好幾個辦公室,以負責版塊不同來劃分。范丞曜看到葛薇蘭正埋頭與其他人說著話。他突然有點害怕見她,慌然走了出去。

  他自己出來,卻叫總編拿了東西給她。總編是何等精明之人,點頭稱諾的時候,心裡早已盤算好了。其實,范丞曜也是有意要提點他。

  總編拿著東西擱在葛薇蘭案頭,她擡起頭疑惑地望著他。打開來一看,竟是胃藥。總編大人居然親自為她送藥,莫非努力工作得到上級正視。總編開口說:「是范先生送過來的?」

  「范先生?」哪個范先生,她剛開始還沒有回過神來,她認識的人姓范的只此一個。再見總編對她賊兮兮地笑,好像她做了什麼大跌眼鏡之事。葛薇蘭向他身後望去,一邊問著:「什麼時候?」

  「才走。」他開始嘮嘮叨叨地說,「怎麼擺一個苦瓜臉。我看范先生是因為這打擾你工作,才沒有直接進來,這會說不定還在樓下。你這人也真是的,早知道你與范先生這麼熟稔,我早拉著你與他攀上關係。」

  一個記者從外面走來,想是只聽到最後一句。他支個頭來問:「喲,總編想攀關係的人肯定不簡單,誰啊?」

  「范丞曜。」

  「哦,是他啊。」小記者笑著說,「是該攀攀關係,這人要是做上沈老爺的乘龍快婿。上海明年又要大選了,總編給預見預見,沈老爺子有戲沒戲?」

  總編瞪了他一眼,「還不快去做事。」回頭又對葛薇蘭撒氣說,「你還不快點下去看看。」

  葛薇蘭跑下樓來,心裡本不抱什麼希望,覺得這會怕是已經走了。果然,沿街並無車子。

第7章(2)

  她剛想上樓,聽到有兩個同事在討論。

  「剛才跟著總編進來的人是誰啊?」

  「你沒見過啊,范丞曜啊,暗裡是青幫的幫主,不過聽說快成政界沈家女婿了。」

  「那怎麼到我們這來,我看總編帶他參觀似的。」

  「誰知道那些糊里糊塗的事,明裡說是投點資,支持上海言論自由。不過聽師兄們說,怕是來付遮口費。想想也是,一個青幫一年到頭鬧出多少事。」

  「不會吧,我看他挺斯文的。」

  「人不可貌相……」

  那兩人越走越遠,葛薇蘭站了一會,她以前是單純的學生,對范丞曜的瞭解來自於她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直至今日,她發現他原來是一個多麼富有「傳奇」的人物,傳奇到足夠在上海呼風喚雨。她想她也許並不瞭解他,或者說她從來沒有瞭解過他。這些困惑曾經也冒出來過,只是今日,在她腦海中更加根深蒂固。

  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薇蘭。」

  葛薇蘭轉過頭去,看到她不瞭解的那個人正站在街中。

  「不是走了?」

  他迎面走來,「因為有點事情,所以回來和你說一聲。」

  「什麼?」

  「幾點下班,我讓阿笙接你到青玉巷。」

  她怔了一怔,「你大可打個電話,或者叫阿笙過來跟我說。」

  他望她的眼睛,緩聲說:「可是我有好幾天都沒有見到你了。」他說這句時,像是一個孩子一樣,眼神明滅,是出自真心,讓葛薇蘭心中一震。

  她掩飾說:「工作太忙了。」

  他拍她肩,示意他能理解,他突然彎下腰來,在她臉頰處吻了吻。可那時,他們身在鬧市,葛薇蘭臉一下子紅開了。他說:「晚上說吧。」

  范丞曜站在原地看著她進了報社。她並沒有再轉過頭來,他是有期待,只是期待落了空。他發現她時,她單純得可愛,對外人毫無防備之心。時日漸過,她終於還是化繭成了蝶。脫去那件外衣,今日的她是獨立的,完全不依靠他。范丞曜突然很心酸,他那麼努力,她到底有沒有愛過他?縱使他知道她已盡力,他還是想要得到更多。

  所以,他想要對她坦白:「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會是你?」只是葛薇蘭那天晚上未來。她並非是有意的,只因快下班時,總編說到北平記者緊缺,問在座同仁可有自願要去的。葛薇蘭想到桑桑昨日來信,說到北方種種,暑期正要來臨上海。葛薇蘭想,倒不如趁著這個時候好好去散散心,工作也沒有落下。

  她連夜報了名,看著名單被電報發到北平。猛然想到,阿笙還在樓下,他上樓時正是她忙碌時,葛薇蘭說讓他稍等一會,只想不到一等就到了九點。

  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下樓去。看到報社樓下大門外,那盞臨街掛著的燈正發出橙色的光,夜色中燈光打在地上,照出一米見方的地來。阿笙與萬小六倚在離燈光最近的磚柱子上說著話。

  聲音是極低的,只是冷若無人的街道,安靜得耳邊有嗡嗡的錯覺。

  萬小六說:「你說曜哥會娶沈小姐不?」

  阿笙只是笑笑並不回答。

  「我就是想不明白,姓沈的明明瞧不起我們,怎麼死活還想把女兒推給曜哥?」

  「馬上要大選了,他想與青幫合作,可是他自己又信不過別人,想來想去只有女婿可靠,怎麼說都是一家人。」

  「他信不過我們,我們還信不過他呢。」

  「說是這樣說,只是跑江湖總是跑江湖,有當局支持,也有些底氣啊。」

  萬小六一聽阿笙這麼說,心裡一樂,「行啊,你。倒是長進了,這麼深奧的道理都讓你想到,這話兄弟們私下也這麼說。那曜哥是什麼意思?」

  「你套我話啊?」阿笙白他一眼。

  萬小六呵呵傻笑,「哪跟哪啊,那你說說看曜哥要是娶了沈小雨,樓上這一位怎麼辦?」

  阿笙見他問得天花亂墜,拍了一下萬小六的頭,「等著開你的車吧。」

  可他不依不饒接著說:「依我看,難辦。」

  「咋難辦了?」

  「瞧瞧,就是接過府都讓倆出馬。」萬小六指指阿笙又指指自己。

  「怎麼著,還屈了你不成?」

  萬小六正想回答,就看到葛薇蘭樓自上下來,他立馬站直了。

  葛薇蘭說著不好意思,耽誤了時間。

  萬小六見她客氣,說:「葛小姐,客氣什麼啊。」他平日裡最能大而化之,總是叫葛薇蘭嫂子,這次突然改了口。

  葛薇蘭並沒有上車,只說天色已晚了,讓阿笙與萬小六先回去。萬小六臉露尷尬,一個勁地給阿笙遞眼色。這不是讓他們難做嗎。

  阿笙說:「至少要送你回去吧。」

  離開學校之後,她在報社附近新租了一套小居室,並不太遠。阿笙與萬小六送她到樓下。萬小六從車裡伸出頭來,「真的不去青玉巷了?」

  葛薇蘭微笑著搖了搖頭。她轉身上了樓梯,聽到坐回車裡的阿笙喝叱萬小六,萬小六委屈地說:「本來嘛,這樣回去曜哥鐵定不開心,搞不好會罵人呢。」

  葛薇蘭一聲歎息,她到現在還弄不清楚自己的心。先各自冷靜一下,這樣想來,去北平倒是個不錯的主意。至少她不知道如何面對他時,不必與他見面。

  興許他並沒有把她當一回事也說不定啊,葛薇蘭心裡想著。沈家的事已經在上海傳得滿天流言,可是他從沒有向她說過什麼。父親的事,她還開不了口……興許,他並沒有當真……所以什麼事情,大可不必向她解釋,是啊,至少他從未說過喜歡這樣詞……

  思緒自八方湧來,葛薇蘭越想越覺得腦子一片亂。她決定先解決眼前的事情,她要去北平可不是一天兩天,還是先給他留個條子吧。只是塗來改去,都只得一行——已定8月16日期北上。

  我想我們……不行不行,這樣不行,她又劃去。反反覆覆直至深夜,葛薇蘭放棄了,賭氣地把紙條狠狠向書裡一夾,自言自語說:「明天再說吧。」

  第二日一早,范丞曜來敲門。他讓黃嬸做了皮蛋粥,借口拿來給她喝,讓她趁熱喝。葛薇蘭微愣了一下,跑到廚房去拿碗筷。

  范丞曜笑著將粥放在桌子上,書桌上翻開幾本書,他為她收擡起來,一邊向廚房大聲問道:「昨晚寫到很晚。」

  廚房那頭應了一聲,說:「你等一我下,馬上就好。」

  他聽到流水沖過的聲音,轉頭把書一本一本地疊起來。桌上花瓶中的花掉下花瓣,落在一本硬殼書上。他拂開花瓣,看到《小三詞》。正欲拿起來看個究竟,書中半空悠然飄下一張紙來。

  他拾了起來,不覺觸目驚心。不覺悲喜,只是心中一空。

  葛薇蘭從廚房裡出來,她低頭拿起湯匙來乘粥,一邊問他:「今天不忙嗎?」

  他背對著她,淡淡地說:「忙。」

  葛薇蘭沒料到他會這樣說,語氣僵硬,她擡頭看他背影。他微低下身子,身旁一支半枯的花,她突地心一緊,那背影讓人覺得一下子人老了似的。

  她說:「過來吃點東西。」

  他拒絕了,說:「再說吧,我先離開。」他轉身走了,走得乾脆利落。

  她這才想起要與他說北上的事情,人追了出去。眼見上他了車,她對他招手,他卻也看不到了。葛薇蘭頓感失落,以往裡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他總能找到她,今次他卻看不到她了。

  算了吧,當面講也許還陡增尷尬。也許,留書信會比較妥當。只是葛薇蘭回頭再去找昨晚夾在書中的信時,翻遍所有的書都下落不明。她心中警惕,想到是不是他早上拿走了?轉念一想不太可能,若是他拿到,以他的性格,定要與她糾纏一陣,勸她說不要離開,沒有道理看到了卻當毫不知情。

  葛薇蘭很快就把這件事情置之腦後,諸多事情忙得天昏地暗。報社讓她準備北上的事宜;葛薇蘭又給桑桑拍了電報;托人買好火車票。再回頭來看時,又過了整整一個星期。她那日難得坐下來喝口下午茶,想到她與范丞曜已許多時間不見,而他竟也沒有致電給她。

  葛薇蘭放下茶杯,再過兩日她便要離開上海,多則半年,少則一季,她才回上海。她往青玉巷裡撥了電話。電話嘟嘟響了兩下,被人接了起來。那人說:「范公館,請問找哪位?」

  葛薇蘭聽出是阿笙的聲音,便說:「阿笙,是我啊。」

  「啊,葛小姐!」她聽出他聲音揚起八度,似遇到什麼極喜之事。

  「他在嗎?」她問,她向來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范丞曜,叫范丞曜,不夠親切,而他亦不會同意。丞曜?葛薇蘭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她聽到阿笙用手摀住話筒的聲音。不知道是有意或是無意,她聽到那邊的對話,清清楚楚。

  「曜哥,葛小姐的電話?」

  「說我不在。」

  葛薇蘭像是被人當頭一棒打下來,他從沒有拒絕過她。

  她聽到阿笙說:「曜哥,有什麼話你們自己說吧。」

  那邊沒有人說話。

  阿笙回頭對葛薇蘭說:「剛出去了,有什麼要緊的事?」

  葛薇蘭像是心中被人挖去一角,抑制心情,緩緩地說:「沒事,就是打電話問一下。」

  阿笙說:「你晚上過來吧。」

  她聽到電話裡面有人喝叱他的聲音。葛薇蘭說:「不了,我晚上還有事。」

  「哦。」

  再也無話可以接下去。

  阿笙等著她掛機,葛薇蘭握著話筒隔了良久才問:「沈小姐……」只說一個名字,再也接下不去,要問些什麼?要以怎樣的立場去問?

  她瞬間掛斷了電話。

  那邊,阿笙對著話筒說:「沈小姐怎麼啦?喂,喂喂,喂——」

  阿笙不解地看著掛斷的電話,轉頭去問范丞曜:「要不要再打個過去,不知道怎麼斷掉了。」

  范丞曜坐在雕花的黃楊木椅子上,說:「若是有事,她自然會再打過來。」

  阿笙察覺到一絲不尋常。只是范丞曜不說,他也不能問。整個房裡安靜下來,只聽到那西洋的鍾兀自走得滴滴地響。

  范丞曜問:「大都會的生意怎麼樣了?」

  阿笙知道瞞不住他,一笑,「你都知道啦,本來是想今天給你說來著。前幾天有幾個人來鬧事,正解決著呢。」

  「什麼人啊?」

  「地痞,沒事找茬的,活得不耐煩。」

  范丞曜站了起來,阿笙為他披上外衣。范丞曜問他:「今天幾號?」

  阿笙一愣,他今日也夠魂不守舍,問這日期已問了三次。他只得又答了一次:「今天十四了。」

  他見范丞曜要外出,便問:「找葛小姐去?」

  范丞曜說:「到大都會去走走。」

  阿笙有些失望,勸他說:「那些個人,還用不著你親自動手。」

  范丞曜握了一下手,只說:「好久沒運動了。」

  阿笙也沒有當真,因看他眼光遊離,只當范丞曜開個玩笑。哪知第二天晚上果然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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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9-3 12:46:26

第8章(1)

  八月十六,葛薇蘭要坐晚上的火車去北平。范丞曜在青玉巷坐到黃昏。其實他早已按捺不住,只是倔強地克制自己坐在那裡。

  阿笙與黃嬸都看得出來,他似在等電話。

  范丞曜在等葛薇蘭的電話,因他知道她今日離開上海。她定然還要打電話來。他相信,就算話別也需要一通電話。

  六點十五分的時候,電話響了起來。他聽到葛薇蘭的聲音。

  「在哪裡?」他問。

  「報社。」

  「我去找你。」

  「不要。」

  他僵了手。頹然坐在沙發裡,今次像是要訣別,要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他喃喃地說:「有件事,一直想要向你解釋。」

  「什麼?」

  「關於你父親的事情,那天我——」

  他只說到這裡,突然被她打斷。她說:「我不想知道。」

  這次連心都涼掉,他知道她終於要走了。就算他再怎麼埋怨她,沒有和她商量,就算他再怎麼使性子,故意不接她電話,他知道自己輸掉了。

  「我去見你。」他堅持。

  「現在不要。」她落下淚來。只是怕見了面她會更難過。

  她本來還想說北上的事,只是到這裡,聲音硬咽,滿滿的傷心突然爆發開來。

  范丞曜默默地聽著,只能說:「好。」他什麼都由著她,連分手都由著她?

  「什麼時候再見?」他說話的聲音在輕顫,他試探地問她。

  「不知道。」也許一季,也許半載,也許更長。她是真的不知道。葛薇蘭想起那日徐穆在車站說,若是那時,我單身,你亦單身,我們試一試吧。她對范丞曜並非沒有眷戀,只是長痛不如短痛。也許再過一季半載,彼此都已冷靜下來。也許她會原諒他,也許他們終可以在一起。

  范丞曜終於忍不住,問道:「今天的火車?」

  她驚愕了半晌,他怎麼知道她要離開,她在電話裡應了一聲,那邊再無聲息。他說:「一路順風。」便重重地擱下電話,一個人坐在沙發裡,說不出的淒涼情景。

  阿笙來奉茶,見他鐵青著一張臉。不知道說些什麼,便說要不要去大都會。范丞曜站了起來,也沒有說話,只是去拿大衣。阿笙為他穿上。兩個人便出了門。

  電話放上好一會,葛薇蘭也回不過神來。直到後來同事來瞧門,叫她走了。她應了一聲,向窗外敲去,外面一片漆黑。葛薇蘭心裡七上八下,總覺得不安心,像要發生什麼事情。她下樓,與同事去了火車站。

  八月的天氣,夜晚人也熙熙攘攘,並不冷靜。葛薇蘭到了火車站,剛下黃包車,同事給了錢,她腳才落地,就被人一擠,包裡的東西掉了下來。她低頭一看,嚇出一身冷汗。

  母親的吉祥結下的玉環竟被摔成兩半。葛薇蘭拾了起來,彼時,聽到有人喚她的名字。人群中望去,卻見萬小六快步跑了過來。

  萬小六來不及解釋他是怎麼找到她,只說:「快去大都會,曜哥跟人打起來了,拉都拉不住。快去,快出人命了!」

  他說得又急又快,葛薇蘭大概聽得明白。火車已入站,馬上要開走。葛薇蘭讓同事先行,她稍後在北平與眾人會面。

  葛薇蘭與萬小六趕到時,這恢弘場面只剩餘波。范丞曜汗如雨下,衣衫不整,他理了一下領子。那些人正求繞說:「曜哥手下留情,下次再也不敢了。」

  范丞曜擦了擦臉上有血跡,正欲穿上衣服,聽到這句,手上一揮,厲聲說:「還有下一次!」那衣服「啪」地落在地上。眾人面面相覷,都不敢說話了。

  葛薇蘭推開房門,眼見滿地狼藉,不由得「啊」了一聲。只這一聲,范丞曜回過頭來。愣愣地看著她。他此刻狼狽,心中覺得輸人。看到萬小六站在她身後,知道大概是他去叫她來的。范丞曜心中有氣,便指著萬小六罵道:「誰叫你去的?」

  他聲罪致討,萬小六嚇得躲到葛薇蘭身後。

  阿笙讓眾人都下去了。葛薇蘭上前一步,想看他臉上的傷勢。他一甩手,不讓她離得太近。

  葛薇蘭又氣又惱,說:「你怎麼這樣子?」

  「我本來就是這樣子,沒認識你之前,就是這樣。你不喜歡大可離開。」他豁出去般頂她的話。

  她氣結,說:「我本來是要離開的,火車都來了。可是萬小六說……」

  「他說什麼你就信什麼,我的事自己會處理,你現在可以走了。」

  「你自己處理,你要怎麼處理,武力解決?」

  「那是我的事。」

  見她杵在原地,他說:「你還不走?不怕趕不上火車?」

  她明明是擔心著他才來的,想不到他出口語氣冰冷。葛薇蘭心一橫,轉身離開了房間,房門「啪」地關上。正遇到阿笙歸來。

  他見她極惱,反而笑了,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阿笙眼角向門裡一瞅,戲謔地說:「吃軟不吃硬。」

  葛薇蘭接過阿笙手中的藥,在門外站了好一會,這才推門進去。門裡那人還在怒火中,聽到有人推門,大聲喝著:「誰叫你進來的!」

  范丞曜正要發作,見到葛薇蘭站在門邊,不由放軟了聲音:「你不是走了嗎?」

  「我走了,你才高興嗎?」

  一句話堵得他說不出話來。他慪氣不與她說話。

  葛薇蘭對他招手,「你過來。」

  他在原地不動,孩子氣地轉過頭去。葛薇蘭笑著重複著說:「你過來。」

  他雖然還是未動,但是心中已蠢蠢欲動。

  她這次半帶嬌嗔:「過來啊!」

  他完全沒有辦法,鐵青著一張臉,慢慢地走過去。

  她挽起他衣袖,看到好幾處青色痕跡,一邊上藥,一邊對他說:「自己也受了傷,打得可開心了?」她故意在傷處用力,卻發現他並不叫喊,連眉頭也不動一下,「不痛嗎?」她好奇地問。

  「痛。」

  「痛還跟人打架。為何事?」

  「不用你操心。」他明明想要她關心,只是心裡堵得慌,說出來的話不自覺地總是有些沖人。

  葛薇蘭放下他的手,心裡和他一樣不太好受,想到阿笙說他吃軟不吃硬。她放低了音調,緩緩說:「好啦,不要生氣了。」她踮起腳來,雙手環住他的頸項。他可真像個孩子需要人來哄著。

  范丞曜沒料到她會突然圈住自己,一身僵硬著,雙手不知放在哪裡好。他雖然還鐵青著臉,葛薇蘭知道他已不在氣頭上了。

  「你不是要去北平嗎?」他問道。

  「嗯,本來說好是今天晚上的火車。」她嗔道,「都怪你。」害她坐不上火車。

  他這個時候已完全氣消,望著問她:「為何不與我商量?」

  葛薇蘭就知道他會這麼問,像洩了氣的皮球,「問了你,你自然不讓我去。可我那時還沒有想好。」

  「想好什麼?」

  「到底要不要原諒你,當作一切沒有發生過。」

  「你父親的事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向她解釋,「很早之前就想與你解釋,只是被一拖再拖。後來終於有時間,你又要去北平。」

  「怎麼沒一點關係,柴震說……」

  他打斷她的話:「你信我還是信他?」

  「自然是信你。」

  他心裡甚慰,說:「我並不知道他是你父親。」

  葛薇蘭歎氣,又問:「你怎麼知道我要北上?」

  范丞曜有些不好意思,「我那天晚上看到你給我留言的條子。」

  條子?可她並沒有給他啊。葛薇蘭心思一轉心裡頓時什麼都明白了。她揚起臉來問他:「你該不會是以為我會一去不復返吧?」

  「難道不是嗎?」他反問她。

  她格格地笑了起來,「你心裡不痛快才找他們出氣?」

  范丞曜默不說話。

  她知道他愛著她。她問道:「為什麼會是我呢?」

  他並不回答,只望著她說:「不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要對我坦白,相信我。」

  他的眼神如此堅定,葛薇蘭微微點了頭。

  有人在門外敲門,是阿笙的聲音:「耀哥,行李我取回去了,放到青玉巷,給你說一聲。」葛薇蘭這才想到自己的行李。

  她慌張出來,從行李包裡拿出一個盒子。范丞曜見那個吉祥結。只是它現在成了兩半。

  「怎麼會摔碎了?」他問。

  葛薇蘭歎說可惜,只怕修不回來。

  第二日,范丞曜讓阿笙打電話至報社,總編聽到葛薇蘭的聲音,劈頭問道:「這麼快到北平?」她尷尬地解釋,只說家裡出了事,已延期。

  她放下電話,范丞曜問她:「你還要去嗎?」他總有那麼一點不安心。

  「那你要怎麼留住我?」她只是想與他開個玩笑。

  「晚上一起吃飯吧。」他說。

  「晚上不見得有空。」

第8章(2)

  他拋下話說:「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會是你?」

  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如星子閃閃發光。隔著方桌,他握住了她手。窗外微風沙沙,吹起窗簾飄飄。她眨著眼睛看著他,「為什麼?」她想知道。

  他不知道是該做何種表情,何種姿態,放下身段去對她說不對外人道的心裡話,可是他有預感,若是再不坦白,也許他會失去她,「因為那日你睡在我手臂上。」

  她半天沒回過神來,像是他說的話是另一個世界的符號,她聽不懂,可是一字一句,她都是認得。

  因那日你睡在我手臂上——范丞曜向她娓娓道來——很多人都說我的母親已經死了,其實她還在。在我很小的時候,她便離開父親,跟著另一個男人走了。她走的那天上海下了霜,起了很大的霧。那個男人早上來接她,黃嬸急匆匆地叫我起床,說夫人要走了。我迷濛蒙地下樓,看到提著行李的母親站在樓梯的盡頭,我跑了下去。因為走得太急腳下打滑,重重地摔了下去。可是她並沒有回頭。我想她是不愛我的,可是我還是想念著她。後來我發燒,父親叫來小阿姨照顧我,她是父親在外面養的女人。我不要她的照顧,我只是想要母親。那日黃昏的時候,我聽父親對小阿姨說,母親要坐火車離開上海。我躲開眾人的視線,一個人穿好衣服,悄悄去了火車站。我看到站台上的母親,急得想掉下淚來。然後我就昏了過去。等我醒來的時候,母親如我所願地坐我在的床前。我知道,還是在上海的家裡,心裡很安心。我總是喜歡任性地做每一件事情,包括這麼任性地留住她。我看到母親掉下淚來,她說她並不是不愛我。我問她為什麼沒有回頭看我。她說父親不見得會願意把我讓給她,她不忍心回頭給我以希望。我看到她淚流滿面,突然在那一夜之間長大。

  低沈的聲音在房間裡面迴盪,他低著頭坐在那裡,像個無助的小孩。葛薇蘭覺得眼睛有點濕濕的,她反手握住他的手,似要給他力量。

  他揚起頭來故作若無其事地笑,「再也沒有哪個人坐在床邊了,直到那日遇到你。」

  四面安靜下來,只剩下那個「你」字一直一直迴盪在房間裡。

  「除了你之外,再也沒有人了。」他說。

  她的心突然有一種安定的力量。

  「相信我,就算在別人眼中我是壞人,做盡壞事,自始至終,你都是我想要保護的人。」

  她淚流,「可是——」

  他拉起她的手,迫使她看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他會是你的父親,但是並不是像柴震說的那樣。我並沒有要傷害他的意思。我知道阿笙早已查清楚,卻沒有讓他告訴你,我的確是有私心,薇蘭,那是因為我害怕會失去你。

  「我害怕太多事情,在你面前,與青幫所有的事情都是禁忌。我不想讓你知道太多的事。我太清楚我們之間的局面,就像是兩條平行的線,也許永不會交錯,可是,我不甘心。

  「就算今日我握住你手,對你說這些話。我心裡依然覺得不能把握,也許你終有一日要離開。」

  這時葛薇蘭開口說:「誰說我要離開?」雖然心裡也曾矛盾,但她從沒有想到離開這件事,不過是想彼此冷靜一些。

  「你表現得太過明顯。」

  「有嗎?我只是想若是真的,我要不要原諒你?」

  「你會嗎?」他追問。

  下定決心一般,她輕聲說:「我喜歡你。」

  雖然並非原諒,但是他喜歡這樣的回答。

  「可是那天你為什麼會掉淚?」

  「我自己都不清楚,不知道該原諒你還是恨你?」

  他眼中閃出光亮,想要擁住她。她站起來環住他的肩,他頃刻間明白了她全部的意思。他們蹉跎了多少時間啊。他擁著她。葛薇蘭格格地笑。

  「你笑什麼?」他問。

  「我們浪費了多少時間。」

  「以後的時間不會浪費。」

  葛薇蘭淺笑,「若是沒有今夜,我們是不是會像永不相交的平行線?你會娶沈小姐嗎?」

  他抱得緊些說:「我會想盡法辦留你在身邊。」

  「沈小姐呢?」

  他輕歎:「你明知道的。」

  「你愛她多還是愛我多一些?」

  「蘭,」他寵溺地叫她,「我愛你。」

  她聽得心花怒放,覺得那麼的不真實,像是一場夢,整個人飄在雲端,原來幸福可以這麼輕易得來。感情積在心中多時,這一切突然磅礡地迸發出來。

  「她比我好上許多,將來你總要後悔。」她向他撒嬌。

  他鬆開了手,對她說:「那你讓我再考慮一下。」

  葛薇蘭看到他眼中的笑意倔強地說:「不行,你不許愛上別的人,要一心一意待我。」

  他點頭,如承諾般說:「一心一意愛你,這輩子只娶你一個,不娶別的人。」

  葛薇蘭嬌嗔,她沒有說到這上面去好不好。他再次笑著擁住她,兜兜轉轉,她還是在他身邊。他說:「你可知我多麼懼怕?」

  她輕問:「你怕什麼?」

  「怕你惱了我,說,『我們,就這樣了』。」他用力擁住她,眼神竟像個孩子。

  「我們,就這樣了。」

  他輕震。

  「我們,就這樣好下去,好個天長地久。」她說。

  「嗯。」他重重地回答,從懷裡拿出兩個亮晃晃的東西。

  葛薇蘭眼尖,看到是母親那個吉祥結。上次摔壞了,他向她討了去。

  「修理的師傅說再也不能還原了。我讓人打磨了,做成一雙。」

  玉環裂痕處尖削的邊沿已打磨圓滑,扣上鏤空的銀架子。另一半沒有結的玉塊也重做上了新的吉祥結。他說:「成雙成對,也扣吉祥之意。」

  「謝謝。」她由衷地說。

  「我並沒有說要還給你。」他戲謔她。

  葛薇蘭不解。

  他那把一個結放在她手中,從今而後,一人一半。葛薇蘭嬌嗔:「誰要跟你一人一半。」他有她的一半,她有他的一半。她臉紅。

  原來幸福真的可以這麼容易得到。她終於相信了。

  轉眼就到了這年的秋天,十月難得的陽光從梧桐疏離的葉子之間漏了下來。葛薇蘭撐著陽傘坐在院子裡,偶有微風吹過,她嫌冷,坐到陽光下去。拿著一本小說看得格格笑個不停。

  他起身問她怎麼笑得這般開心。

  她與他說書上橋段,說得眉飛色舞。阿笙自小徑上走來。他在范丞曜耳邊說了幾句話,葛薇蘭維持著舊的姿勢,只是眼角不由得向二人瞧去。

  范丞曜原本笑著的臉,嚴肅了起來。她心裡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只是她向來不問他的事情,他亦不主動說起。

  范丞曜說:「我出去一下。」他留葛薇蘭一個人在青玉巷裡。

  她一直等到傍晚,他才回來。

  葛薇蘭懸著的一顆心這才放下。她太累了,黃嬸端來八寶粥。她讓他喝下,一邊有意無意地問他:「今天是什麼事情?」他無關痛癢地說:「沒事。」

  葛薇蘭說:「前幾天桑桑來信了,說霍先生要離開北平,回南陽鄉下去。有沒有想過到鄉下去過日子?」

  范丞曜應了一聲,只是他知道,他在這江湖中路過,抽身或退出都已由不得他了。

  葛薇蘭只輕歎了口氣,范丞曜擁抱她說:「不要擔心,我會保你平安。」

  她轉過身來,她並不是擔心自己,「只是擔心你。」

  他吻了她的額頭,葛薇蘭轉移話題說,「你知道嗎?總編讓我寫你的專訪,可是我拒絕了。」

  「為什麼?」

  「我有時候想著也許我並不瞭解你。」

  「若是你太瞭解我,我怕你不會愛上我。」范丞曜說:「只是因為這樣。我更希望你愛上我,愛得死去活來。」他自己先笑了起來。葛薇蘭開始是當真的,後來知道他與她鬧著玩。

  她感喟:「如果能一直這樣幸福就好了。」

  「我會讓你更幸福,我發誓。」他眼光在閃爍。

  葛薇蘭感動地上前擁住他,他說,再等十年,二十年,你再告訴我你今日幸福不幸福。好不好?他追問她。

  葛薇蘭心裡想著,只要他平安,她便知足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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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9-3 12:47:14

第9章(1)

  隔日,她早起,在樓下遇到喜鳳,她站在窗前向庭院望去。葛薇蘭立在她身側,「你在看什麼?」她向她看的方向望去,看到范丞曜在庭院中晃動的身影。

  喜鳳說:「少爺今日有些不對勁哦。」

  「他在幹什麼?」還沒看清楚嗎?他竟然在花園中擺弄她素來喜歡的花草。葛薇蘭想尖叫,她飛奔到他的眼前,差點一個趔趄。

  他扶住她,與她道早安:「不過一晚不見,不必這麼熱情地一大早就投懷送抱?」他何時也開起這些玩笑?

  他想俯身吻她,葛薇蘭避了開去,叫著:「你這樣會把它們全害死哦。」

  他關掉水,一臉詫異,「我還以為你會高興,你平時不也是這樣弄的?」

  「哪裡會用這麼粗的管子,我用的是細的那根。」她捲起褲腿,試給他看,水花四濺,打濕她的鞋子。

  他伸手來拉她,直說著:「好了,好了,快去吃早餐。」

  「把這片澆完。」反正都已濕了,弄完了再去也行。

  「小心你的胃。」他突然從後面擁住她。

  她回頭對他一笑。

  他故作咳嗽,拉著她說:「吃飯去。」她躍開,他碰不到她的衣角。比起身手敏捷,她哪裡是他的對手,他握住她的手。

  葛薇蘭格格地笑,用水去淋他。他手腕用力一帶,這下她只有乖乖地任他由後抱住。她笑得岔氣,只說:「我錯了,我錯了,饒了我吧。」

  他頭髮被她淋得有些濕意,他正想說話。大門打開進來一輛車,阿笙從車上走下來,還帶著另一個人。葛薇蘭察覺到他表情慢慢變得嚴肅起來,回過頭看到柴震,他怎麼來了?阿笙和柴震遠遠看著二人,柴震說:「我還以為走錯了地方。」葛薇蘭臉一紅,她剛才與范丞曜玩得過分,大概被他看到。

  范丞曜拍了葛薇蘭衣袖上的水說:「上樓換件衣服,小心著涼。」葛薇蘭乖乖進去,他跨出園子,向二人迎了上去。

  柴震說:「曜少真是好雅興啊。」

  范丞曜沒說話,他看看阿笙,他當然知道柴震不會平白無故出現在范家公館。阿笙接過話去說:「百樂門今日要做開業三週年大慶,華商會的人過來通知一聲。」

  「這種事情讓人來通知一下便成,柴先生倒不必親自走一趟。」

  「哪裡的話,若不是我親自來,也看不到剛才如此生動的一幕。喜酒應當不遠了吧?」

  范丞曜瞇起眼來,他哼笑一聲,他向來不賣柴震的賬,前段時間因為他在碼頭私下販賣槍支,被告知警務廳,受到盤問,他與他便結下了仇。范丞曜當然知道柴震的心思。

  柴震只說了兩句,便離去。

  范丞曜與阿笙在園中站了一會,他甩了甩濕漉漉的頭髮。

  「去不去百樂門?」阿笙問。

  「人家都找上門了,自然要去。我帶蘭一起去。」

  范丞曜笑,問著:「那件事如何了?」

  「除了上次打過警告電話之後,再沒有出什麼事。」

  「嗯,你叫下面的人注意點。」

  「你放心,現在青玉巷被我們的人看著,滴水不漏。應該不成問題。」

  「還有,你等會見到薇蘭,不要說起這件事,這件事,她一點也不知道。」

  「知道你保護她。何時請兄弟們吃喜酒?」阿笙隨便問道。

  「明日如何?」他回。

  阿笙溢不住笑,他今日不似他認識的人。

  那時葛薇蘭換好衣服,去廚房。阿笙與范丞曜在外面聊天,突然聽到廚房裡葛薇蘭尖叫了一聲,然後是碗筷掉在地上發出的清脆響聲。

  范丞曜快步向廚房奔去,看到葛薇蘭好好地站在中間,他長呼一口氣,習慣地抱住她,「怎麼啦?」嚇死他,他以為有什麼外人潛進府中。

  葛薇蘭偏過頭去,說:「有只死老鼠。」

  他笑,果然看到角落中有只死老鼠。

  葛薇蘭說:「我不敢過去。」

  那時阿笙倚在廚房的門邊,他悠閒地說:「曜哥什麼樣的大風大浪沒經歷過,你一日多鬧幾次,他心臟承受得起。」

  葛薇蘭輕聲說:「我又不是故意的。」

  范丞曜拍她的背,想帶她出去。可葛薇蘭死活也邁不開步子,不行,不行,有隻老鼠在她面前,她想到這個腳都軟了。

  「這麼膽小,怪不得你那日見我受傷嚇成那樣。」范丞曜說,他突然打橫抱起她,葛薇蘭啊啊地叫了兩聲,緊緊抓住他,閉目不看那只死鼠。

  到了大廳,她才問道:「你怎麼看出來的?」她以為她隱藏得很好。

  他笑笑不語,問她:「想不想去百樂門?」

  哦,那個地方,她說:「不喜歡去。」

  他強勢地說:「你陪我去。」

  他們到百樂門時,華商會的人已到得七七八八,百樂門裡人頭攢動。范丞曜與阿笙出現,便被幾人圍住,葛薇蘭覺得無趣,只是范丞曜拉著她挽他的左手,她只得待在一邊站著,像個花瓶。

  柴震從人群裡面出來,葛薇蘭不喜歡他,可是范丞曜迎了上去。

  「這裡生意頗好。」他與他寒暄。

  柴震說:「比不上大都會。」他本想離去,猶記起那日在大都會與他豪賭一場,便問:「要不要再賭一場?」他本是想羞辱一下葛薇蘭當日在大都會的窘境。

  范丞曜說:「好。」他求之不得。

  葛薇蘭暗中拉他手,他笑著拍她的手背,低聲說:「你只管收籌碼。」

  二人在旁廳開戰,范丞曜洗牌,依然是一人三張對賭大小。他洗得老練,將牌切出弧度。發牌,一人發了三張。

  柴震摸起牌來,輕笑問道:「曜少今日好雅興,賭什麼。」

  「自然是賭錢,如何?」

  「你先下注。」柴震說。

  那時,范丞曜還沒有看牌,他說:「一萬起。」左手邊有人為他推出籌碼。

  柴震沒想到他會賭大,問:「你不看牌嗎?」他跟一萬。

  范丞曜拿起牌來,只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他又跟。

  柴震沈不住氣,翻牌,范丞曜手中竟是三個A。他知道他耍千,只是當著眾人的面,他不好發作。柴震讓百樂門的人來洗牌,范丞曜同意。

  第二局下來,他依然是三A,阿笙皺了皺眉,他耍千倒不打緊,只是太過明顯,這明擺著與柴震過不去。

  葛薇蘭拉他袖子,他回眸對她一笑,籌碼盡收到他桌邊。

  柴震臉色僵硬,卻帶著笑說:「曜少不是想踢館吧。」

  「我不過是拿回我該拿的東西,你說是不是?」

  柴震忍無可忍地說:「你明顯在耍詐?」

  「你哪只眼睛見我耍詐?」他反問他,「牌是你的人洗的,也是你的人發的,莫非輸了不認嗎?」他笑,如謙謙君子。

  阿笙拉他離開,打圓場一般地說:「今日百樂門大喜,賭什麼牌,喝酒去。」

  「曜少,過了。」他對他低聲說。

  范丞曜見葛薇蘭輕輕搖頭,他攬她的肩,讓人收人籌碼。

  三人走了出來,他對葛薇蘭說:「這些錢,你拿去給你繼母。」

  「什麼意思?」她張大了嘴。

  他捏她下巴,說:「知道我關心你了吧?」

  葛薇蘭忙躍開,這可是公共場所,她可不想讓那些三姑六婆在她身上指指點點。心裡卻是開心的,說:「知道了。」

  「那你以後心裡有委屈要先告訴我,不要跑去告訴別的人,要講給我聽。」他說。

  葛薇蘭不解,她只有與桑桑偶爾在電話裡提起,葛薇蘭臉一紅,噘嘴。

  那時有個青衣漢子跑了過來,在阿笙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他大驚,范丞曜問他什麼事,阿笙不願讓葛薇蘭聽到,便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葛薇蘭見他變了臉色,也問:「怎麼啦?」

  范丞曜說:「我與阿笙現在有事要離開這裡。」

  「噢,這樣,那我回公館。」

  「不,你留在這裡,哪裡也不要去,我等一下回來接你,不要離開這裡,知道嗎?」他對她囑咐著。

  葛薇蘭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他不願對她說,她只得點了點頭,「那你們什麼時候回來?」

  阿笙知道他捨不得葛薇蘭一人在這裡,便說:「華少,我一個人去吧?」

  范丞曜擺手,一再對葛薇蘭說:「你千萬不要離開這裡,等我回來接你。」

  他與阿笙離開百樂門,讓幾個手下留下來保護葛薇蘭。

  阿笙說:「你若擔心,我一個人去就成。」

  范丞曜說:「這裡應該最安全,人多應該出不了什麼事。」他轉頭問青衣漢子,「到底情況如何?」

  那人說:「劉自力去了沈家,帶走了沈小姐!」

  「沈家之前收到恐嚇信時,不是叫你們加強戒備,這會怎麼出了這麼大的事,竟讓他混進去了?」

  「算了阿笙,事情都已經發生了,現在不是討論這件事的時候。」他轉向那青衣漢子問,「我問你,劉自力有沒有說什麼?」「沒有,什麼也沒有說。」

  阿笙想到最壞的結局,「他該不會是想……」

  「不會。」范丞曜打斷他,雖然事情的確在他的意料之外,可是他還算很鎮定,「我認識他並非一天兩天,他是什麼人,我們都清楚,他一定會再聯繫我。」他此刻還能平靜分析,如局外人,這種事情,倒不像是他做的,背後似乎有另一個出主意的人。

  他對阿笙說:「我們先去沈家看看。」

  好在沈家二老到華山出遊了,並沒有在家,只剩沈小雨在家。范丞曜先安了眾人的心,消息先不讓外面的人知道。再讓人從頭到尾說了當時的細節。

  「那時,是李大嘴與我在前門守著,聽到後院有聲響,像是有人從牆上跳下來,折斷樹枝的聲音,李大嘴領了幾個兄弟過去瞧,我見他半天不回來,才跟著過來看看,哪知後院都沒有人,我還正覺得奇怪,就聽到樓上沈小姐大叫的聲音。都怪兄弟一時疏忽,他是從大門進來,當時沈小姐一個人在樓上。」

  阿笙急得大罵:「你們一個一個是豬頭啊,這麼簡單的把戲,都把你們唬得團團轉。」

  范丞曜讓阿笙少安毋躁,沒有理由啊,以劉自力衝動的個性,他若有沈小雨做人質,他應該馬上來找他,與他對質才對。沒有理由會把她帶走。聲東擊西這種把戲也不像他這種大老粗會用的。

  范丞曜猛地領悟過來,聲東擊西!他心裡一顫,驚了,「遭了,蘭兒!」她一個人在百樂門!他急速跳上了車,阿笙也會意過來,跟著他回了百樂門。只是再回去時,百樂門裡哪裡還有葛薇蘭的影子。慶典還在繼續,門口的兄弟說沒有見過她出來。找遍百樂門也找不到她的影子。

  「她在哪裡?」范丞曜氣勢洶洶地跑去問柴震。

  「葛小姐嗎?」他四下望了望說,「她剛才還在這裡。」

  「柴震,你不必裝了,她在哪裡?」

  他哼了一聲:「我怎麼知道。」他剛說完,范丞曜的拳頭重重湊上他的臉。柴震沒有料到他會出手,摔了出去。那時眾人都安靜下來,向四周退去。

第9章(2)

  阿笙拉住范丞曜,范丞曜向柴震問:「我再問你一次,她在哪裡?」

  柴震從地上站起來,擦去嘴角的血痕,「你不是在上海可以隻手遮天嗎,你大可自己去找。」

  「你做的好事,不要以為旁人不知道,你私下挑撥劉自力與我反目,這些賬都還沒找你算。」

  柴震一直以為他做得很小心,沒想到他會知道,「不服氣嗎,有本事,你就殺了我好洩恨啊。」

  「你以為我不敢嗎?」范丞曜從懷裡拿出了槍。

  柴震不過是當眾被他打了,說些氣話,自己沒有衡量,沒想到范丞曜果真掏出槍來,心裡有些害怕,便說:「我若死了,她也活不了!」

  阿笙道:「柴震,劉自力在哪裡?」

  「我怎麼知道,他自然會和你們聯繫。」

  那時響起一陣槍響,子彈在柴震頭上三寸,穿牆而過。柴震臉色發白,連阿笙都嚇了一跳,他沒想到華少會開槍。

  「我只是想警告你,劉自力不是會受你控制的人,我今日殺你還怕髒了我的手。柴震你聽清楚了,若是她出了什麼事,我要你的命!」

  范丞曜氣極地離開百樂門,那日陽光尚好,照得他睜不開眼。

  阿笙問:「現在怎麼辦?」

  「派人跟著柴震。」范丞曜說,「馬上回公館。」他想劉自力一定會找他。他一定會找他!

  萬小六被阿笙一個電話叫到范家公館的時候,阿笙正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地毯吸走了他皮鞋的聲音,只剩他人影在眼前晃來晃去。

  萬小六不耐煩地說:「阿笙,你坐下來行不行?」

  阿笙停下來說:「怎麼坐得住,劉自力一點消息也沒有。」

  萬小六對他使眼神,阿笙看到范丞曜靜靜地坐在沙發邊上,盯著地毯瞧。

  「媽的,」萬小六罵道,他從沒有什麼時候如現在這般窩囊,他問阿笙,「你說,劉自力該不會真先下手為強吧。」

  阿笙喝叱他:「亂說什麼?」

  「我們就這樣呆坐在這裡嗎,那小子的行蹤到現在都不清楚。」

  范丞曜在沙發裡坐著,一言不發,阿笙問他意思:「華少?」

  他用手按住額頭,說:「阿笙說得對,呆坐著不是辦法,再派些兄弟出去找找看。」

  「劉自力從小在上海混大,這裡他熟得很,只怕難找。再說該找的地方,兄弟們都找過了。」

  范丞曜閉眼,心裡亂如麻,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只希望他還沒有看錯他,劉自力一定會來找他的,他一定還對戚小玉的死有疑問。

  時日漸過,這日就這麼到了頭,窗外一片漆黑,天空稀稀啦啦下起雨來。席家公館裡燈火通明。范丞曜一個人坐在沙發裡,他要等劉自力來。

  「叮——叮叮——」猛地,角落裡的電話響起來,范丞曜怔了一怔,這個時候,還會有誰打電話來呢?兩聲之後,他接了起來。電話那邊他清楚聽到一個細小的聲音:「放開我。」

  薇蘭!是她的聲音!他差點叫出她的名字。

  電話那邊有聲音傳來:「曜少。」是劉自力。

  「你想怎樣?」

  「啊哈,你問我想怎樣,你害死小玉的時候,可想過我會怎樣?」

  「阿力,可是並不是你想的那樣,那是柴震一手挑撥,你應該是清楚的。」電話那邊無聲,范丞曜接著說:「阿力,我知道你今日打電話,還念著舊時情分,你應該相信我。」

  「我曾經是相信過你。」劉自力在電話那邊苦笑。

  「她也是無辜的。你那時離開上海,戚玉叫人在碼頭運貨,柴震的人開了暗槍,警務廳的人到來時看到的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柴震的手下拿槍威脅戚玉,我沒有想到會擦槍走火。」他現在回憶起那晚的情景,他一生之中殺過無數的人,此刻竟有些害怕。

  「我不信!」劉自力在電話那端歇斯底里地嚷著。

  范丞曜怕他掛掉電話,不住地問:「阿力,你現在在哪裡?我與你談?我做你人質,你放了她——」他正說著電話突然被人切斷,只聽到「嘟嘟」聲,想來他接過無數電話,今日卻接到一身冷汗。

  范丞曜從沙發上一躍而起,他慌得外套亦顧不上拿,他在電話裡面聽到鍾古樓的鐘聲,那時時針正指向晚上九點。上海有電話的人並不多,他猜他一定在那裡。他應該一開始就想到才是。他坐上車,對門外幾個保鏢說:「馬上讓阿笙到鐘鼓樓街。」

  他將車停在鐘鼓樓的入口,若是他記得沒錯,百樂門在鐘鼓樓27號有一所舊倉庫,若是柴震藏著劉自力,那裡是再理想不過的場所了。

  范丞曜推開27號倉庫的大門,倉庫裡面一片昏暗,他沿著街燈投進來的銀光走進去,他走得很慢,每一步踏在地上,都響起厚重的聲響。然後,他聽到有一聲並不算大太卻讓人窒息的沈悶聲音:「華少。」范丞曜下意識右轉,下意識擡起握住槍的右手。

  倉庫的角落中,劉自力點了燈。他心裡暗暗佩服,他果然聰明得很,不過是一個電話,竟也找到這裡來。

  藉著昏黃的燈光,范丞曜看到劉自力的背後,連柴震也在,這會他算是豁出去了,這麼明目張膽地與他對著幹。他看到葛薇蘭與沈小雨,兩人雙手被綁在身後。

  「把槍放下來。」柴震說。

  范丞曜手一鬆,舊倉庫裡迴盪起槍落地的聲響。范丞曜說:「阿力,你被柴震利用了,他是想拖你下水。」

  柴震拿起槍來指著范丞曜,葛薇蘭驚叫。

  劉自力擋住了他。

  「怎麼,難不成你還相信他?」

  「殺了他,我們也別想出去。」

  柴震這才收了槍,他自然是視范丞曜為眼中釘,他本想利用劉自力從中作梗,撈些好處。他在暗中操作就好,想不到事情演變至此。

  不多時阿笙與萬小六趕來,一片兵荒馬亂。柴震用槍指著葛薇蘭說對眾人說:「不要過來。」

  「傷了她對你沒有任何好處。」范丞曜說。

  「我死了也拉她一起陪葬!」

  「你想怎樣?」范丞曜問。

  柴震說:「我知道那貨還在你手中,我要換成現金。」

  范丞曜輕蔑地笑,「你太天真。」他並不是不願意拿錢出來,只是柴震這會大概腦子壞了,以他的手段,他還能在上海立足嗎?

  柴震緊抓沈小雨的衣衫,她吃痛地叫了一聲:「你的人在我手上,你與我說太真!」

  「我讓人拿20萬現金給你,如何?」

  柴震猶豫。

  阿笙回頭對人吩咐了幾句,說:「十分鐘,錢就會拿過來。」

  那時劉自力一直在旁不出一聲,阿笙說:「阿力,柴震是在利用你!在碼頭戚玉被誤傷,誰都不想,可是你不能因為這樣,便甘心受人利用。是他用戚玉擋了槍,才會這樣的。」

  「不要聽他胡說。」柴震怒吼道。

  「阿力,就算你信不過曜少,你還信不過我們嗎,大家一起出生入死,你當日被人陷害販賣軍火,被警務廳通緝,是華少出面保你,不過是讓你暫時離開上海,無生命之憂。若是想害你與戚玉,那時不是最好的時機?」

  「不要相信他,是他開槍殺死戚小玉,他想搶你的女人!」

  劉自力原本就不太相信柴震所說,此刻已心軟。

  阿笙說:「我們兄弟一場,就算曜少開槍殺了她,劉自力,你摸著良心想一想,他保過你幾次,一命一命地算來,你欠青幫的可還少?」

  那時突聽得一陣槍響,柴震自背後向劉自力開槍,好在他機警,閃了開去,才只中了手臂,柴震說:「早知你靠不住,不過三言兩語,就把你說動了。」

  這時錢已送到,范丞曜心念一轉對柴震說:「錢在這裡,你先放一個人過來。」他想能救得了一個是一個。

  「笑話,范丞曜你當我是傻子嗎?除非我安全離開這裡,人我絕對不放。」

  范丞曜說:「車就在外面,你帶著兩個人也不方便上車。再說沈小姐的父親在上海位高權重,她若出事,只怕你到天涯海角也難保命。」

  柴震心裡掂量了一番,沈小雨對他來說已無用。

  范丞曜見他有猶豫之色,對沈小雨說:「你過來。」

  柴震鬆了手,只抓住葛薇蘭的衣襟,一手用槍指著她的頭。

  沈小雨踉蹌地跑過來,阿笙為她鬆了綁。

  范丞曜說:「你放了她,我保你平安離開上海。外面有車子。」

  「車子在哪裡?你讓你手下把錢放後車箱裡去。」柴震向外移動。

  葛薇蘭慘白著一張臉,范丞曜知道她害怕,二人不過隔了百米,他竟不能上前一步。想她遇到死老鼠都不敢走近,心裡揪得一陣發痛。

  「我說話算話,你放她,今日之事,我絕不追究。」

  笑話,這裡這麼多人,他放了她,他還出得去嗎?他自然不答應,「叫他們全部把槍放下。」

  范丞曜說:「你一個人離開這裡,我保證你安全。」

  柴震知他緊張葛薇蘭,若是平常,他應當會裝得不屑,越是不屑,讓別人以為他毫不在意。他哪裡知道范丞曜的心思,他也想裝得不屑,讓柴震自討沒趣,可是他狠不下心,他不能裝作一切他毫不在意,他不要冒那樣的險,他要她毫髮無損地回來。

  柴震慢慢放開了葛薇蘭的衣襟,讓她站在鐘鼓樓街的中央,他依然用槍指著她,他開了車門,誰都沒有動,誰也沒有開槍,范丞曜是誠心讓他離開。他發動了車子,車子緩緩離去,他看到他笑了,他看到他舉槍。

  蘭!他來不及叫她的名字,來不及像上次一樣挺身為她擋槍。那槍聲就那麼響起來。阿笙敏捷地從地上拾起他的槍來,一個翻滾,手托住槍,打中車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槍聲此起彼伏。

  柴震左胸已受傷,他用盡力氣哈哈地笑,「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離開,我——要讓——要讓——你什麼——也——得——得不到!」

  不!他不要失去她!

  那子彈打入了葛薇蘭的左胸,血流出來染紅了她的衣衫,他去抱她,她只說:「好痛。」整個人軟了下去。

  范丞曜叫她的名字,不停拍她的臉,他從未如此驚慌過,不斷地叫著她的名字。

  葛薇蘭……

  葛薇蘭……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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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9-8 13:35:26

第10章(1)

  阿笙留下處理現場,范丞曜與葛薇蘭上了另一部車,沈小雨亦上了車,她嚇得說不出話來,臉色蒼白,她想恐怕這一生也忘不了今晚,讓她如此心驚膽戰。車子開到公館,斯密思馮已在公館等候,今次他帶了一個小護士。

  麻藥已經上好,范丞曜被擋在門外,斯密思馮說:「我要為她取子彈。」

  「斯密思馮你總要信得過,放心,應該沒有什麼大礙。」眾來人勸他。

  范丞曜坐在沙發裡,他現在只覺得一團亂麻,頭埋在雙手中,心裡說:「我情願是我挨了那一槍。」

  後來斯密思馮出來,范丞曜迎上面。

  他面帶微笑,說:「子彈已經取出來,沒有什麼危險,只是她失血過多,可能會引起昏迷。不要吵到她,讓她多休息。」

  范丞曜這才放下心中大石,沈小雨地看了他一眼。范丞曜覺得內疚,是他讓她牽到這場事件之中。

  斯密思馮又囑咐幾句,范丞曜讓人送沈小雨離開。

  她安慰他說:「她一定會沒事。我一定會讓家父盡快回來處理這件事情。」

  范丞曜點了點頭。

  沈小雨說:「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麼不接受家父的安排。」她伸出手來說,「祝你幸福。」

  他說「謝謝。」

  她幽幽地說:「我多麼羨慕她,希望也能遇到位像你這樣的男子。」

  范丞曜輕輕地推開房門,坐在葛薇蘭的床邊,看她雙目緊閉,他用手摩挲她的臉,低聲說:「你嚇死我了。」他笑,卻不知不覺掉下一滴淚來,他又笑了,把頭埋在她頸邊的被子上,像小孩子似的擦眼淚。他說:「等你醒來,我再與你算賬。」

  他在她床邊蹲下來,為她打理頭髮,問她:「你明日想吃什麼,我讓黃嬸做給你吃。」他明知她聽不到,依然一句一句問下去。她似她真的會回答他一樣。他捨不得離開,便躺在她身側,小心地不碰到她的傷口,「我發誓,再也不會讓你遇到這樣的危險,永遠不。」他一遍一遍地看她容顏,似永不厭。最後他亦在她身邊睡去。

  陽光透過窗台照在范丞曜的眼睛上,他睜開眼,已是第二日清晨。他拉上窗簾,俯身用手摩挲她的臉,他對她笑,她還沒有醒來,他為她拉高了被子,轉身出去,讓她安靜休息。

  那日他沒有出去,耐心等她醒來,他有許多話對她說,只能對她說。

  他每隔一個時辰進來看她一次,伸手摸她的臉,這個習慣養成了可不太好,他暗自笑自己。每次她都在睡,他笑她,「你到底還要睡多久?」直到下午兩點左右,他再次進來的時候,發現她的臉異常的燙人,他變了臉色!輕輕搖她,「蘭,蘭!」她竟毫無反應。

  范丞曜打電話給斯密思馮,他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子彈不是已經取出來了嗎?他叫自己鎮定下來,竟有一種無助的感覺襲上心頭。他害怕!他怕她永遠都這樣,像睡美人一樣永遠不醒來。

  斯密思馮為葛薇蘭檢查了一次,沒有什麼異常,說:「沒什麼異常現象。」

  「她還會昏迷多久?」他問。

  斯密思馮不敢斷言,只說:「她可能出現了重昏迷。」

  「什麼意思?」

  「這是一種併發症,我之前也有病人出現重昏迷。昏迷的時間長短不一,不過如果病人一直處於這種狀態,必須輸水才行,以維持身體所需。」

  她自那日起睡了六日,傍晚的時候,范丞曜坐在庭院的籐椅上,他近日越來越喜歡坐在這裡,因為她喜歡在這裡吃早餐。月升而日落,他坐了良久,想著,若是葛薇蘭現在在他身邊,或許她會端來水果,說一些小時候的趣事。他微笑。若是他那日沒有受傷,他們會不會見面?會,他們會遇到。他相信。他微笑。他握著那半塊的吉祥,是他們專有的定情之物。他想起她那時說:「坦白說,我還蠻內疚的,因為那結也許並不值什麼錢……你知道結草報恩這個成語吧,所以我才會那麼努力地想要愛上你……」

  無論如何他是那麼感謝上蒼,帶她來到他生命中,她因吉祥結思念過的人是他哦。她要他一生一世不娶別的人。

  他笑起來,覺得眼角一熱。他在心裡祈禱,我只要她醒來,其他什麼事都不重要。這些日子他深思熟慮,想起已去世的父親。也許他說得對。他在樹下禱告,像個虔誠的信徒:「我願放棄最珍貴的東西,只願你醒過來。我放你四海去遨遊,縱然不在我身邊亦無所謂,我要你好好活著!」他這生最珍貴的東西——唯有與她的感情。

  這時風吹過籐蔓植物,一切啞然無聲色,他站在那裡,似座火山,表面積雪千里,內心卻洶湧澎湃。范丞曜走向葛薇蘭的房間,他想明日也許可以給桑桑發個電報,蘭說不定喜歡見到她。

  他推開房門,她依然在熟睡,他低聲說:「你醒過來吧,我拿我最珍貴的東西與你交換。」他在她臉頰上一吻,「我答應你,永不娶別的人。」他擡頭看她,似要烙下烙印,覺得喉嚨發酸,他說:「我要你好好活著。」

  桑桑自北平來,她見到葛薇蘭掉下淚來,她依然住在霞飛路霍家別院中,今次,葛薇蘭自青玉巷搬到霍家。范丞曜沒有阻止,他一開始就應當有自覺,像他這樣的人,不該愛上任何人。他每日去看她,獨坐並不說話。

  她終於在半個月後醒來,那日范丞曜剛要踏進房間,就聽到桑桑叫她名字。他在門外屏住呼吸,再邁不開腳。他再也沒有理由每日去看她。他再不去看她。

  他每日上碼頭辦事,日日不休。阿笙問他:「你當真不去瞧她了嗎?」好像他多無情啊!她因他而傷。

  那日,阿笙與他一起回公館,喜鳳說:「葛小姐來過了!」

  范丞曜莫名地揪心,阿笙問:她「說些什麼?」

  喜鳳搖頭,「少爺不在,她就走了。」

  他與阿笙開懷暢飲,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阿笙問:「你當真不去瞧她了?」

  他比誰都想去瞧瞧她,他想見她,他含笑說:「阿笙,我很小的時候家母就已離開上海。」

  「這個我知道。」他聽人說起過。

  「她與家父離婚,其實家父並不是不愛她,」他陷入回憶,「家母離開之後,家父曾對我說過一句話。」

  他想起他那時年幼,除夕夜的時候,拉嬤嬤去看煙火,他玩得盡興,直到子夜才被嬤嬤勸回。他路過父親房中,他正在拉二胡,伊伊呀呀地拉著。

  「爹,你怎麼哭了?」他擡起眼問他。

  「今是除夕,爹高興啊!」可是他明明那麼不快樂,他為他擦淚。

  「少華,將來若你遇到自己真心喜歡的女子,遠遠看著便足矣,動不得真情。永遠也不要妄想娶她入門。」

  「為什麼啊?」

  「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阿笙說:「他大概是傷心過了頭。」

  「我以前也是這樣想。」范丞曜趔趄地站起來倒酒,「阿笙,我爹說得沒有錯。」多麼無情的話啊,永遠也不要妄想娶她入門!他如今總算體會到那種感覺,情到濃時情轉薄!他要做那個無情的人,藏起對她的濃情眷戀。他從今往後,要做個無情的人!

  「我要她好好活著,找個值得依靠的人做丈夫,一生幸福。」

  「跟著你難道就不幸福嗎?」阿笙不懂這其中的道理。

  他笑,「我們有什麼幸福可言。」整日刀光劍影,連他都累了。

  「曜哥,你醉了。」阿笙去扶他。

  「阿笙,我與你講,我真的愛著她,若是她不在身邊,我會覺得幹什麼也沒有意思。」

  阿笙猛地清醒過來,「曜少,你醉了。」

  「我想讓她待在我身邊。」

  阿笙平淡地說:「把她接回來?」

  范丞曜搖了搖頭,笑得淒涼,「她就像雲,在半空之中,我們就像湖水中的魚,她在我們的世界生存不了。我要她好好地活著。」他又倒了一杯。

  阿笙搶下他的酒杯,「華少,你真的醉了。」他扶他上樓休息。

  范丞曜第二日在頭痛中醒來,他揉揉頭,下樓讓喜鳳泡解酒的茶。他看到阿笙,「怎麼這麼早?」

  「我昨日睡客房。」

  他憶起他昨日與他對飲。范丞曜笑道:「好久沒有這樣與人喝到痛快。」

  「你昨日醉了。」

  「是嗎,記不太清,對你發酒瘋了?」他笑,阿笙覺得那笑更讓他難過。

  「你當真什麼也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他反問他,「對了,昨日姚叔的貨運過來了,今日記得去點清楚。」

  「華少。」

  「嗯?」

  「昨晚,葛小姐來過。」

  他怔了一怔,極力保持原有的表情,裝作不在意地問:「什麼時候?」

  「我扶你上樓之後。她說……」

  「什麼?」

  「她要與霍太太去南洋。」

  噢,那雲終於飄走了!他的心向下一沈,「什麼時候走?」

  「明日中午。」

  阿笙與范丞曜開車到火車站時,葛薇蘭與沈月紅正要進月台。他終於還是說服了自己,他想要與她見面。他遠遠地便瞧見了她,她比之前更加清瘦了些,生了那麼大一場病。阿笙上前去打招呼。

  葛薇蘭對他微笑,范丞曜覺得自己撐不了多久,他有種想擁她入懷的衝動。他對她說:「我很抱歉。」

  「如果你是說受傷的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兩個人說些不相干的事情,似有默契,絕口不提感情。

  「怎麼想到要去南洋?」

  「霍先生去了那邊,他催桑桑過去已催了好多次。」葛薇蘭笑,打趣地說,「他們感情較好,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這句話陡添尷尬,好似他們感情不好似的。

  他淡淡地笑,心中千瘡百孔,揪得人發痛,「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她擡頭看他,「也許,永遠也不再回來。」

  他真的沒有開口留她,葛薇蘭心想,若是他開口,她一定會留下來,可是他沒有。

  范丞曜看著她與桑桑走入月台。

  「若是她不在身邊,我會覺得幹什麼也沒有意思!」

  范丞曜與阿笙坐在車裡,聽到火車離去時轟隆隆的聲響。南洋,隔了何止千里!

  他們終究像兩條平行線,偶爾意外地交叉了,可是那線還要無限地沿長下去,交錯的結果不過是越行越遠,比以前更加遙遠的距離!

  葛薇蘭望著窗外,桑桑說:「這個人真是無情,一場變故,所有的事情都淡了一樣。到底是虛情假意。」

  葛薇蘭流下了淚。他們到底還是沒能在一起,經過了那麼多風波,以為早已心心相許,以為可以這樣一直到老……

  到底還是沒有在一起。

  手指深深掐進肉裡去,手裡是那半塊吉祥結。

第10章(2)

  PARTI

  「薇蘭,你整日在家不發黴嗎?要不要找點事做,或是找個學校唸唸書什麼的。」

  「好哇,我去唸書,有些什麼學校?」

  「南洋女子學堂?南洋聯合大學?」

  「南洋女子學堂,這個不錯。」

  PARTII

  「薇蘭,那邊那個頻頻瞧過來的是不是你同學?」

  「哪個?月紅,你眼花啦?我讀的是女子學堂。」

  「那他是誰?」

  「哦,是瞧著眼熟,是徐穆學長!」

  「你怎麼知道他名字?」

  「當然是我認識他才知道他名字。」

  PARTIII

  「薇蘭,你今日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哦,學長約我吃飯。」

  「哇,他當真追你。」

  「你這是什麼表情,你不是巴不得我早點嫁出去?」

  「她今日去了南洋女子學堂。」

  「她今日與霍太太去公園遇到了李肖生,他似乎對葛小姐有些傾慕。」

  「今日徐穆約她吃飯。」

  電話那邊總是公式化地說著她的行蹤,「她去了嗎?」他問。

  「嗯,去了。」電話那邊回答。倘若她身邊有一個愛著她的平凡的男子,她與他一起生活,相夫教子。他以為他會開心,今日聽到竟如晴天霹靂般讓人震驚。

  范丞曜從書房走到庭院,他坐在舊籐椅上,為何他今日竟有一種被人遺棄的感覺。她要開始她另一個全新的生活,是否她也會踮起腳來,在那人的臉邊印一個甜吻?是否也要那人終其一生,只愛她一人?她是否已忘掉了他?月光如水溫柔地照在庭院裡,他記得她的每一個淺笑,每一次轉身。他思念起她的發,思念她衣角暗暗傳來的屬於她的香味。這滿心的惆悵如那深邃的星空,漆黑一片,無邊無界。

  銀色月光傾瀉在上海的庭院,亦照在南洋她的窗台。

  「怎麼還不睡?」桑桑推開葛薇蘭的房門,她正站在窗邊,「想什麼?」她似抓到了她的小辮子,問道:「你今日與徐穆談得如何?」

  「哎,他在聯合大學新聞系裡任職,業餘愛好是畫畫。他身高為一米七八,體重六十公斤。未婚,家裡父母健在,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除了上課,他……」

  桑桑做了個打斷的手勢,「夠了。」

  葛薇蘭格格地笑,「這些不是你想知道的嗎?」

  她與她並肩站在窗邊,葛薇蘭正色說:「桑桑,你知道我在哪裡認識徐穆的嗎?」

  「哪裡?」

  「上海。」她淒涼地說,「桑桑,我想回上海。」

  「為何,這裡不開心嗎?」

  她搖頭,「我忘不掉他。」

  「我以為你已忘掉。他負心於你,你何必還念念不忘?」

  「不是的,他深愛著我,我知道。那日去青玉巷,我聽到他與阿笙的對話,他是為我好,他要我離開他身邊,是不希望我再受到傷害,他總是那麼獨斷專行,他為什麼不問問我的意思,又憑什麼來安排我的人生,他憑什麼要趕我走?」

  「我還以為你早已想開,離開了也好,過去的事,薇蘭,你忘掉吧。」

  「我也以為我能夠忘得掉,」她擡起手來,月光下,仰頭看那半塊的吉祥結在風中打著鞦韆。他手中有我的一半,另一半在我手中,她喃喃:「我又如何忘得掉。」

  徐穆終於向她開了口:「可還記得我那時說過的話,若是再相見,我單身,你也單身,我們試一試吧。」他輕輕地握住她的手,「薇蘭,可願意嫁給我?」

  她怔住,問道:「你可有一點喜歡我?」

  「薇蘭,我喜歡你。」

  「你應當早些告訴我。」

  「薇蘭,我怕你拒絕我。」

  「比我好的女孩子太多,你將來總會後悔。」

  「我絕不後悔。」

  「那你要答應我,你不許愛上別的人,要一心一意待我。」

  「我答應你。」

  不對,不對,他的對白錯了,他應當說:「一心一意待你,這輩子只娶你一人,不娶別的人。」葛薇蘭突然掉下淚來。

  「今日徐穆向她求婚。」

  求婚?「她答應了嗎?」

  「似乎是答應了。」那電話無聲無息地從他指尖裡滑落,他這不是如願以償了嗎?怎麼會不開心?這次他該要永遠死心了。

  他把書房的陳年舊物通通翻出來,紅色的流蘇,白色的玉蘭花,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啊,她帶著吉祥結,在他面前盈盈淺笑。

  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1928年的冬天,大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晚上起了霧。范丞曜坐在大都會三樓的義廳。中華慈善會的人正拍買著前清的古玩,玉如意,金琉璃。再也沒有吉祥結了,此只一對,在他生命的某個時刻出現,如曇花一現。范丞曜慵懶地坐在角落裡。

  管事探進頭來,向阿笙招了招手。他在阿笙耳邊咕噥了一句。

  阿笙驚叫:「怎麼可能!

  」范丞曜回過頭來。阿笙走過去也與他低聲說了一句,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什麼?」

  大都會今日收了新的舞女。領班帶著那個新來的舞女站在范丞曜面前,她低著頭,他擡起她的頭來,她的淚珠滴落在他的手背,像從前一樣。他緊皺著眉:「葛薇蘭,你怎麼會在這裡?」要他怎麼相信,她應該在南洋,她不是已經要與徐穆成婚了嗎?

  她不答,只是默默地掉著淚,他失去了耐心,「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哭得慘烈,說:「他說他一心一意待我,還不是把我拋棄。我在南陽待不下去,才回了上海。」

  他氣極,他疼在手心中的寶貝,哪裡容得下別人來糟蹋。

  「怎麼辦啊?」

  他擁她入懷,以安她心,那溫柔髮絲猶若昨日,他竟有些恍惚,「那你搬到公館來住吧?」他說。

  「可以嗎?」

  「可以。」

  一個月後。

  「薇蘭,你怎麼會在這裡?」

  「徐穆,你怎麼回上海了?」

  「哦,家妹新婚,回來道喜。」

  「今日結婚的是你妹妹,真是恭喜哦。」她突然打住,心裡大叫糟糕。

  「蘭。」他在叫她。

  葛薇蘭突然拉著徐穆轉了一百八十度,「改日再聊!」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

  「徐穆?」

  「范先生,沒想到回來還能見到你們,恭喜你與薇蘭有情人終成眷屬。薇蘭不答應我的求婚,今日見到,若是輸給你,倒也算心服口服。」

  葛薇蘭不斷向徐穆使眼色,可是他完全未見。

  以范丞曜的脾氣,他應該再不理自己轉身就走吧?不對哦,他竟禮貌地與徐穆說謝謝。她沒聽錯吧。原來他亦學聰明了,學會與她秋後算賬。例如現在——

  「我哪有騙你?」她犟嘴。

  「你說他對你始亂終棄。」

  「對啊,我又沒說徐穆。」她不滿,用腳指頭想也明白,那個人是他范丞曜。

  「那你還說你在南陽待不下去,才回了上海。」

  「對啊,你又不在南陽,我去哪裡找你。」她小聲嘀咕。

  她知道他生氣了,可是那又怎樣,她正好用一生一世的時間與他好好周旋。

  她當他真的生氣,她當自己一時聰明,終於騙過了他?哪知她回到上海他便知一切,只是心甘情願與她對戲。因為他亦有私心,想要自私一次。就算知道前路不可預料,但是還是想擁她入懷。

  「薇蘭。」

  「嗯?」

  「我不能向你保證再沒有什麼風險,我只能說我會努力保你平安。就算丟掉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會讓你幸福。」

  ……

  就算破碎,不那麼完整,吉祥結總要一對才夠圓滿。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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