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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31 15:26:08

前言:

  一個小小的印書女妄圖嫁給聞名天下的大才子,
  還非得是明媒正娶的那種。
  不錯,他素喜她的性情,欣賞她的才華,
  可娶她為正妻……
  從落第貢生到南書房侍候康熙爺,
  他平步青雲。
  眼見著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然而在接踵而來的奪嫡之爭中,
  糾纏在四爺、八爺的政治漩渦裡,
  她一步步揭開神秘面紗,
  還原其本來面目。
  同是何夫子,
  他們之間,誰能教江山逆轉?


第1章(1)

  「夫子啊,你倒是腿腳勤快些啊!」何家阿翁急急地走在前頭一個勁地催起命來,「我說夫子啊,你這樣磨蹭,幾時才能到儒茶青幽哦?別咱去了,人家都商議定了。」

  何夫子慢悠悠地走在後頭,慢悠悠地拾掇著腰上垂掛的絲絛,「急什麼?何焯就是什麼人不等,也是會等何家書坊的。」他為什麼辦這個茶會,她還能不知道?

  「那是從前。」

  何家阿翁急得什麼樣子,「如今打南邊過來的最大的那家錢家書坊有意在此地擴展他們的營生,你是知道的,這何公子的書那可是每年京城裡最大的一筆買賣,誰拿了何公子的書,誰就拿到了今年書坊最大的賺頭,還拿到了這個行當頭牌的好名聲——你倒是給我看緊點啊!」

  「阿翁,安啦安啦!不就是一個何焯嘛!今年他的八股集咱們拿定了。」何夫子倒是信誓旦旦,一派手到擒來的樣子。

  何家阿翁可不敢輕視每年書坊的頭等大事,只想著怎麼讓何焯把他的手稿放到自家書坊裡,絲毫未發覺何夫子一路上都在打理自己的妝容。

  成天泡在書坊裡取活字,排版式,搞印刷的女子也會注重自己的妝容?

  叫人聽見肯定是頭等的笑話。

  書坊向來是男人的天下,印書工都是些讀過幾天書、上過幾年學堂的小子,取字排版不需要太多的體力,一整天的時間坐在高凳上不停地快速取字這可就是個考驗體力的活兒了,更別說要將一塊塊版抱著修正。

  迄今為止,何夫子仍是整個書坊行當裡做得最好的印書工,無人能敵——可她也只是個有點門第的人家都瞧不上眼的印書工。

  何焯每年的八股集錄都交由她負責印刷,兩人也算有過些交情。今年與往年似乎有些不同,何焯竟辦了這麼個茶會,要借此機會會會京城裡幾家規模較大的書坊,然後再定把書交給誰家印刷。

  這突來的變故怎麼能叫何家阿翁不緊張?

  雖說何家書坊有些年頭,可也是這幾年藉著何焯的名聲發展起來的,跟那些歷經幾代人的大書坊自是沒法比。

  「夫子啊,跟你說了多少次,見到何公子客氣些,再客氣些。可你總是直呼其名,叫人家怎麼能高興?」

  他不高興?她何夫子還不樂意了呢!「他每回見到我就『喂喂』的叫,或者說『那個誰啊』,還要我尊重他?」

  「人家可是咱們的財神爺!別說是叫你『喂喂』,就是叫你阿其那、塞思黑(滿語中的豬、狗),你也得看在銀子的分上聽著。」

  這孩子怎麼沒耳性啊?跟她娘一樣,當初要她別嫁那家的大爺,死個心地嫁了,結果呢?

  他老來無靠啊!

  「我們是互利互惠好不好?」

  何夫子自動忽略什麼阿其那、塞思黑,她的骨頭可是硬得很,「這幾年,要是沒有我們,他何焯能以這麼低的價印書嗎?而且,他心裡明白得很,咱們何家書坊的印刷最讓他放心。你以為他憑什麼把書給咱們印?那是因為他只信我的手藝,咱們可不欠他什麼人情!」

  知道這孩子是說服不了的,何家阿翁索性不跟她囉嗦,只是再三叮囑:「今天去的人多,在那麼多人面前,你好歹對人家客氣點,怎麼說人家也是名聞天下的文人公子。再者,好歹幫阿翁把書給爭過來,咱們家書坊以後給誰?還不是留給你的。」

  阿翁的心思何夫子明白,可爭下這份生意給誰,她就不想說了。

  阿翁膝下只得母親一人,母親早亡,阿翁阿婆就剩下她伴其左右。然她到底是個姑娘家,阿翁尋思著她終歸是要嫁出去的,他老人家守著這份產業只想著早晚要交給本家侄子。

  要不然,怎麼侄子在堂上顧著生意,她這個外孫女卻在書場裡手忙腳亂、一團漆黑地排版印刷呢!

  就連阿婆也說,女孩子家家的,到底是要尋摸個婆家的。

  尋摸婆家?一個成天把自己放在印書坊裡的下等女工,能尋摸上什麼婆家?

  她是不指望了。

  儒茶青幽裡喏喏小姐一刻不停地忙著招呼遠道而來的諸位客人們,上茶、換茶,不同的茶邊放著不同的特色茶點,從色澤到口味都搭配得完美無瑕。

  她仿若是整個茶局的女主人。

  她確是這裡的女主人,儒茶青幽本是其父以茶會友的地方,父親故去後,她藉著這地兒做起了自己的營生,既會了朋友也謀出條孤女的生路來。

  父親在時,她也是待字閨中,禮數得當的大家小姐,可父親去了,自此後家不成家,她這個小姐也做不穩當了。

  若她能尋摸一門不錯的親事,或許她還能回到過去的生活,然這一刻——

  「何公子,要換份茶點嗎?」菊花茶配菊花糕,他也不嫌涼得慌,「你自己選的奇怪搭配,可別壞了我儒茶青幽的招牌。人說,這店家會不會配茶點啊?怎麼弄出這麼個奇怪東西來。」

  今日茶局的主角何焯全然沒有喏喏小姐的忙碌,坐在一旁品著茶吃點心看書,倒是一副愜意的樣子。

  「是在下讓喏喏小姐為難了。」

  軟話他倒是會說,可依舊是我行我素地品著菊花茶,吃著菊花涼糕,也不嫌這秋日已夠涼薄。

  知道他的脾氣稟性,喏喏小姐索性岔開了話題:「何公子啊,這來的人也差不多了,你是不是該提一提今日茶局要說的話題啊?」

  你以為滿屋子坐的各家書坊的人是為什麼而來?當真是齊聚一堂插科打諢哪?

  何焯掃了一眼屋子裡的人,放下茶盞,仍取了書來看,「還有人未到,且等著。」

  喏喏小姐放眼望去頓時明白了何焯的意思,「你是在等何家書坊的人?」何家書坊管事的,她沒記住,倒是那個常常一口一個「何焯」叫著的印書女工讓喏喏小姐記憶猶新。

  一個女子,整日裡灰頭土臉鑽在印書場裡,每每想來,喏喏倒是有些憐惜她。

  想著這麼個人,這麼個人就出現在她的面前了。

  與往日略有些不同,今日前來參加茶局的印書女工顯然是精心打理過了。乾淨的臉龐略施粉黛,那雙明眸直直地望向這邊,她倒是目的明確得很。

  喏喏小姐努嘴示意身邊的何焯,「潤千啊,看來,你的茶局可以開始了。」

  何焯擡頭正好迎上何夫子投來的目光,還是那種彷彿可以洞悉一切的銳利,還是那種他不喜歡的放肆與坦蕩。他刻意將眼神略過她,招呼一旁錢家書坊的管事。

  「何某謝過今日來參加茶局的諸位,其實何某請各位前來的目的相信大家都很清楚了。」他拿出一旁的手稿丟到案上,「何某每屆科舉都會著書一部,供各位參加科考的學子賞閱。今年這部《八股錦繡集》早已經著好,然這次與往常不同,這部書我只印一百冊……」

  全場嘩然,眾人皆知何焯每屆的八股文集錄都要印上萬冊。這回只印一百冊,那哪有什麼賺頭啊?

  卻聽他說道:「我知道在座各位的想法,單印一百冊於各位而言那是再小不過的生意了,何某人何必如此勞師動眾驚擾各位——何某人自然有何某人的想法,只印一百冊,每冊五百兩銀子。」

  全場再度嘩然,五百兩銀子一本書,這是天價,天價啊!這怕是有史以來最貴的書了。

  「這……這五百兩銀子一本書,這恐怕不太好賣吧!」何家阿翁拋出了眾商家的心裡話,卻顯然不是何焯想聽到的話。

  「這本《八股錦繡集》非同一般的書,我相信它會給那些學子一段錦繡人生,它的價值遠遠不止這五百兩。」何焯話鋒一轉,「諸位如果懷疑何某人的這部書,大可以喝完這盞茶就放下走人,他日有生意再做便是了。」

  來頭最大的錢家書坊管事的首先表態:「怎麼會?怎麼會?我們錢家書坊是接定了何公子的這本書了。」

  五百兩銀子?何焯往屆的八股文集錄被炒到一千兩銀子,都有富家子弟爭搶著要買,區區五百兩銀子有大把的人往外掏。

  就如何焯所說的,他的八股文集錄那可不是一般的書。那裡頭詳細記錄了如何應對科考,如何寫出上佳的八股文,最重要的是他對往屆的考題進行了分析和篩選,押寶率高得嚇人。但凡是參加科考的學子無人不想取他的集錄一讀,為了錦繡前程,十年寒窗都熬了,還會在乎這五百兩銀子?

  何家阿翁把這前後的事聯起來想想立刻回過神來,這近在眼前的財神爺怎麼能放跑了呢?他連忙賠笑:「老叟失言了,還望何公子莫怪。往屆何公子的手稿都是交由我們家印刷成書的,我們何家書坊做出來的東西,何公子是瞭解的。這次的手稿不如也交由我們何家來印吧?」

  「若何公子對此前貴書坊做的書全然滿意,也就不用請我們大家來赴茶局了嘛!哈哈!」錢家管事大笑兩聲,鬧得何家阿翁怪抹不開面子的。

  倒是何焯出言幫他解了圍:「在座都知道,何某身無長物,六試不中,惟有寫幾篇文混個日子。遂要各位幫忙,讓何某的粗文不至於辱沒了眾學子的眼。各位盡展所長,何某就倚賴諸位之長了。」

  說白了,誰開出的條件最好,他就把書稿交給哪家書坊。

  誘餌丟出去了,任一干獵物撕殺,他閒閒地坐在一旁喝著他的菊花茶,品著他的菊花糕,享受著他涼涼的自在。

  儒茶青幽內已是一片鼎沸,這家說自家好,那家說你家孬,爭來說去,口沫橫飛,卻聽喧囂聲中傳到一道亮脆的女聲:「夫子不夫子,你我皆夫子。吾乃名夫子,汝為真夫子,孰真孰假乎?何夫子是也!」

  何焯的茶盞終於落了桌,他慢慢地掀起長衫,蹺起腿示意眾人莫要再吵了,「何某決定將書稿交由何夫子親自印刷成冊。」

  這就是他的決定——確是交給何家書坊,卻是交給何夫子。

  錢家書坊管事的雖感失望,可主顧都這麼說了,他們也只得認下,只等著來年有機會再賺上一筆。臨走前仍不忘向何焯又是拱手又是作揖的,喏喏小姐替何焯送客,何家阿翁忙著簽下契約,偌大的廳堂只得何姓人士兩名。

  「幹嗎花錢辦這個茶局?」何夫子斜眼瞥過他。

  「想喝茶了。」他笑。略掃了她一眼,他牽起嘴角,「今日倒是刻意裝扮了?」

  輪到她得意了,「來喏喏小姐的地兒,不裝點一下,我是不敢來見你的。」

  「怕被比下去?」他望著喏喏小姐的背影努了努嘴,她不做聲,只是笑。他湊到她身旁,近到幾乎貼上她的臉龐,「你本無須跟她比較,你知道的。」

第1章(2)

  她的眼底泛過亮光,因為他舊事重提,「你知道我要什麼,何夫人——明媒正娶,這世上唯一的何夫人——不是妾室,不是偏房,不是見不得光地收進房裡,更不是添置一房外室。」

  是,他知道她要什麼,可……他還沒想給呢!

  他們認識幾年了?

  三年、四年?好像不長,可久得他們已然習慣彼此的存在。

  幾年前,他以拔貢生的身份進京,被尚書徐乾學、祭酒翁叔元收為門生。然他的秉性實在過於耿直,遇事直言辯正,因而常遭官員或同門的妒忌和中傷。就連他名義上的恩師徐乾學也對他漸生惡感,換作一般門生定是極盡所能地巴結認錯,扭轉乾坤。

  可換了他……

  他直接上書徐乾學,要求削去門生名義——他是早對徐乾學巴上踩下的做派感到不滿了。

  性情使然,從此,六次應考他均被排擠——即便他寫得一手的好八股,他仍難以入朝為官,終日以落第學子的身份浪跡京城。

  回鄉?

  他丟不起這個人,那年離鄉進京之前,他誓言有朝一日將衣錦還鄉。

  求個師爺的名分跟隨在大人身旁?

  那些大官有幾個文采如他?他心有不甘。

  想來想去,他終決定集自己的八股文成冊,借他一代才子的名聲,將所寫之文印刷成書賣給眾學子。一則,他要世人見到其真才實學;二則,京城處處花費,要想保留他的文人風雅,沒銀子使是萬萬不成的。

  也就是那個時候,他認識了印書女何夫子。

  哪有一個姑娘家家取這樣的名字?夫子?

  你知道夫子是什麼意思嗎?他問她。

  她回說:你不就是一個何夫子嘛!

  她一語中的,這一語譏諷了他,這一語也拉住了他的目光。

  做我的妾吧!省得整日在印書坊裡勞碌——做他的妾,這是他能對她開出的最好的條件。畢竟何家世代書香,在老家崇明那也算得上有頭有臉的大戶,每年祭祀祖先,他是領頭獻上貢品的人物。

  娶一個書坊裡的印書女為妾,於他……已然出格。

  明媒正娶,非妻不可,且,我何夫子將是你何焯唯一的女人,除非我死——她口氣甚大,卻沒有嚇退了何焯。

  這幾年他仍不改條件,時刻將收她進房的話擺出來。遇到他喝多了,或春風得意之時,價碼水漲船高,他願娶她為偏房。

  除了正室夫人這個位置,他什麼都願意給她。

  辦茶局請眾書坊的商家來爭這部手稿,也不過是為了迫她就範。偏偏聽到那首他們初次見面她信手拈來的打油詩時,他又心軟了。

  罷了罷了,以金錢逼迫一介女流之輩,實非君子所為。

  他喜的不就是她的性情和與他相通的才學嘛!正想著自己的心事,遠遠地看見喏喏小姐朝他們走過來了,何焯想跟何夫子拉開距離。她似乎更瞭解他的心思,比他還動作迅速地抽身,客套而冷淡地笑著,「改日親自登門去請何公子的手稿哈!」她擺擺手,掛著洋洋灑灑的笑擦著喏喏小姐的肩膀去了。

  獨留下單薄的背影留給何焯憑弔——她的灑脫是他愛慕她的另一個理由。

  他執著的眼神讓喏喏小姐生疑,落座到他的身旁,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她有些難以理解,「這何家書坊裡的何夫子還真是了得,一首打油詩就把我們何大公子給擺平了?」

  他不屑地直撇嘴,「女子還是要打扮得體、兩袖生香、搖曳多姿才是。即便她有過目不忘的本領,還不就是一個印書女。」

  喏喏小姐的長袖不自覺地擦過他的手指,「我倒是你口中打扮得體、兩袖生香、搖曳多姿的女子,我也還是在賣茶啊!」

  她是在暗示些什麼嗎?近來她的暗示似乎略多了些。何焯忙起身告辭,「今日何某還有事,改日再來謝謝喏喏小姐的盛情。」

  「好啊,我就怕你不來,少了你,我會少了很多文人雅士的生意。」她也不緊逼著他,凡事總要留有餘地,她相信他會再來。

  一如這麼幾年他們的相處之道。

  大姑娘進門就見何焯拿著書裝模作樣地看著呢!

  「又在想什麼心思呢?今日又被誰給逼婚了?是何家小姐,還是喏喏小姐?」

  大姑娘是這世上唯一全面徹底瞭解他的人,何焯也不避諱,索性放下用作掩飾的書,「你說現在的女子都怎麼了?可以主動把自己嫁出去嗎?」

  「遇上你這種人,不放聰明點,早被你欺負了去。」大姑娘格格地笑。能看何焯犯難,那絕對是種享受,「還沒打定主意娶何夫子呢?」

  何焯半張著嘴巴嗔道:「我娶一印書女進門,何家列祖列宗能放過我?」

  「我怎麼看何夫子都覺得她不像個印書的女工。」這是大姑娘同為女子的感覺。

  「可她就是個印書的女工。」他多希望她的出身如同她的才華一般高貴啊!

  「那喏喏小姐又有什麼問題呢?」大姑娘逐一列舉,「她出身書香世家,與你很般配。只是她父親去得早,為了生計開了儒茶青幽。就像你老是高中不了,賣起書來一樣。」

  她的話讓何焯氣結,卻也是實話。他長歎一聲道:「喏喏小姐好是好的,只是為妻……我總覺得欠缺點什麼,若她和何夫子二人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你還真會做夢呢!」大姑娘專愛戳破他的美夢,「小心你這山望著那山高,到最後兩頭都丟了可別哭哦!」

  何焯可不想細究這當中的得失,他還有更重要的事需考慮,「今天恩師李大人派人來過嗎?」

  「好像……」

  大姑娘正要回話,卻聽門人來報:「李大人到!」

  這麼晚恩師親自來了?何焯忙整理整理身上的衣裳,急匆匆地起身跑到前院去恭迎,「恩師……恩師,大晚上的,您怎麼親自過來了?派人來說一聲,我去府上蒙聽您的教誨才是。」

  李光地大人毫不在意地揮揮手,不等到正廳便急不可待說起來:「我上書向聖上舉薦了你,又拿了你的書稿給聖上禦覽。聖上讚揚你的文采,特召你入值南書房,並特賜舉人功名。何焯啊,你可以參加今年的春闈會試了。」

  聽說聖上讚賞自己的文采,又說可以入值南書房,幾乎相當於一步登天的何焯很是欣慰。可聽到可以參加春闈會試,他的神色又黯淡了下來,「恩師,恕學生不知感恩之罪,學生並不想去參加會試。」

  當著恩師的面,他也無不可言之處——

  「學生自十四歲起發奮讀書,學問大進。於考據學方面頗有造詣,年輕時便拜您為師,又與太原閻若璩為友,與其通宵切磋議論。學生自問治學嚴謹,家中藏書數萬卷,凡四部九流,直到雜說小學,學生無不逐一探索考證,辨明真偽,疏清源流,各作題識。對書坊出版書籍的錯誤、缺漏,字體的正寫、俗寫,也逐一分辨訂正。

  「學生年輕時便校訂兩《漢書》、《三國誌》,凡議論人物,必究其家世,明其表裡;議論事情,必曉其始末,盡其變化;指點時政,必根據國勢民俗,析其利弊。學生曾想,他日金榜題名,必定校訂典藏,留書後世。

  「學生後以拔貢生進京城,只因秉性……不和眾人性情,六次應考被皆被排擠——恩師,學生於科場已無望矣。」

  李光地知他是因為六試不中傷了元氣,忙勸他:「從前那些並不是因你無能,而是有人從中作梗。如今是今非昔比了,有恩師為你保駕,又有聖上的親旨,你還有何後顧之憂?叫我說,你當去赴試,叫人見識見識你真正的才學,也叫以往構陷你的那些人有所畏懼。」

  大姑娘也從旁相勸:「多少學子讀了你的八股文集才得以高中,多少高官讀了你的八股文大歎如你去應試,三甲再無人能敵。潤千,你也不想終身為他人做嫁衣裳吧!」

  既然大家都這麼說……

  何焯拱起雙手朝恩師作揖,「學生定不辜負恩師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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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31 15:27:16

第2章(1)

  何夫子一大清早就上了何府,大姑娘見何焯還未起身,便將她領到書房,派了丫鬟伺候著,自己親自去請何焯了。

  對何府,何夫子已是熟門熟路,遣了丫鬟,她一切自便。取了書案上的《八股錦繡集》,她認得何焯的筆跡,遂取了來看。剛翻了幾頁,何焯就過來了,「你來了?我正要著人去你家書坊呢!」

  「你是貴人,是何家書坊的大貴人,貴人的手稿自當我親自過來請回去。」

  他其實是想告訴她,他要參加會試,這八股文集定是不能再印了。可沒等他開口,何夫子便翻開一頁丟到他面前,「你書裡有錯字。」

  「哪裡?」還錯字?他的文裡怎會有錯字?別是她花了眼吧!

  她纖纖手指對著書頁敲了敲,何焯撣眼望去,該死的!他真的寫錯了字。

  「筆誤!這只是一時筆誤。」

  「筆誤到你校驗了兩回都沒看見?」他的習慣是校驗兩遍之後再交書稿,顯然這次他沒能堅持習慣——她調笑地瞅著他,看得他好不尷尬。

  何焯不知道哪裡出了錯,但他確實沒看到這一時的筆誤,約莫那會兒他正惦記著恩師向聖上舉薦自己那檔子事了,「只是筆誤,改一下……」

  「這上頭還有許多累贅之處,比如這句『當今天下民生繁繁……』」

  「打住。」

  他一把拽回她手中的書稿,就怕她再念下去,露出他更多的破綻來。要說這世上還有人敢對他的文章指點一二,也就是面前這個小印書女了。

  「我連夜修正,明天一早把書稿給你。」他絕不讓自己在這個女子面前再露怯,絕不!

  「明天?那我們在儒茶青幽見吧!明早我本約了別人。」她起身欲走,她要忙的活還有很多,她可不是他,靠一本手稿能吃三年。

  聽她提及儒茶青幽,何焯就猜到了一二,「有人要給你生意做了?」

  「這世上要印書的可不止你何公子一人。」她在印書行當裡那可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多少文人雅士希望由她親自負責他們的心血。

  何焯沒再細問,應了她的要求,「明天一早,咱們儒茶青幽見。」

  「就這麼說定了。」

  她應了聲這便走了,看她離去的背影,他才赫然想起,他本該告訴她,這本《八股錦繡集》他不印成書了。

  算了,明早見了面再說吧!這本集還是要修正的,畢竟是自己的東西,還是該完好地展現給後人。錯字累句實不是他的風格,太影響他的學子做派。

  他這頭倒還好說,何夫子那邊回到書坊可是給罵翻過來了。

  何家阿翁指著她的鼻頭開罵:「你什麼腦子啊?當場指正何公子的文章有錯?萬一他生氣,收了書稿,不讓我們印了呢?我這白花花的銀子都叫你給攪和沒了。」說到後來,索性連著根地罵起來,「你啊,就跟你娘一樣,除了敗家,再沒別的。」

  聽阿翁提及過身的娘,何夫子仍是不吭聲,坐在一旁聽他發火——

  「我一輩子就出了你娘這麼一個女兒,本指著她招婿上門,我們老兩口也享享晚福。可她什麼人不好嫁,偏找了個大官做外室。一再地跟她說,這外室做不得,做不得,將來連家譜都進不去的。

  「她不信,執意妄為。結果呢,那大宅子的門,她都從來沒進去過,死都死在外頭,還留了你這麼個丫頭要我們養。你說,你說我上輩子到底欠了你們娘倆什麼啊?」

  阿翁喋喋不休,何夫子不辯解不勸慰,只是默默地聽著。若這是她們娘倆虧欠阿翁的,母親去了,由她來償還便是了。

  好在阿婆適時的出現救了何夫子的耳朵,「夫子啊,四爺府上來人了,說有幾本書要校對,請你過去呢!」

  「哦!」何夫子如蒙大赦,忙不叠地往外頭走。

  阿翁仍不放心地跟後面喊著:「去了四爺府上,你好生伺候著,可別沒大沒小的。人家可是咱們的主子,當今聖上的皇子,尊貴著呢!」

  整夜未合眼,何焯到底把書稿修正好了,趕了一大早就往儒茶青幽去。他知道何夫子的慣例,去取書稿向來是趁早的。

  他提醒自己,將書稿交給她看了以後勿忘告訴她,他得去參加會試,遂書就暫時不用印了,一切等春闈過後再說。

  那還把書稿給個印書女做什麼?

  為了男人的面子以及文人的自傲唄!

  忙完了這件事,他得好生溫溫書,以備接下來的春闈會試。無論如何這次會試定要高中,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一心提拔自己的恩師。丟了官位是小,駁了恩師的顏面是大。

  他揣著書稿進了儒茶青幽,迎面就瞧見何夫子正在跟一個人聊些什麼。細看去,倒好像是八爺府裡管事的,可她怎麼會和八爺府裡頭的人有所牽扯呢?怕是他認錯人了吧!

  他一心奔她那裡去,卻給喏喏小姐攔了下來,「你怎麼一大清早就上我這兒來了?」順著他的眼神望過去,喏喏小姐頓時明白了,「原來是奔著人家來的,今日交書稿?」

  何焯點頭稱是,指使喏喏小姐去給自己倒杯熱茶,他直接坐到何夫子的旁邊。原本還說著什麼的那個人忽然起身,悶不吭聲地走了。

  何焯疑惑不解,隨手將書稿放到她的面前,她冷不丁地說道:「這麼快就修好了?別遺漏了什麼。」

  同樣的錯誤他絕不會再犯第二次,他當眾放下話來:「一夜修稿,你若再能發現錯處,我……我……」

  「你就怎麼樣,何大公子?何大文人?」這個男人也忒較真了些,何夫子好笑地瞅著他。

  被她看得亂不自在的,又覺這裡的文人雅士又個個盯著他,何焯頭腦一熱,嘴裡冒出他全然想不到的話來,「若你再能找到錯處,我就八擡大轎,娶你回家。」

  全場嘩然,端了熱茶來的喏喏小姐打頭就聽到這一句,心怦然亂跳,也不敢近身,直直地杵在原地聽著看著。

  有那好事之人慫恿著何夫子應下這場賭注,她也不含糊,接下書漫不經心地回道:「這話可是你說的。」

  只翻了兩頁,她就直起身子望向他,「我看你還是收回先前的話比較好。」

  她這話說的,好像他的書稿裡遍地是錯。何焯乃最最丟不起臉面之人,當著眾多文人雅士的面叫她這麼說了,他硬著頭皮回說:「我確信書稿再無錯處,但凡有一字之差,我願娶你為妻。」

  何夫子丟下書稿淡淡笑道:「不過是一場兒戲,何苦當真呢?」

  「君子一諾千金。」這賭他是打定了。

  她笑得更有深意了,「哎呀,我跟何公子說笑呢!你一個翩翩君子跟我一介女流計較什麼?」

  她笑得怪異,說得更古怪,何焯忍不住拿起書稿,當著眾人的面翻開來,「這書稿不可能有任何錯處,絕對不可能,我細細校過了,若再有錯,那是絕對……」

  他絕對沒有下文了,因為這世上根本沒有絕對之事。

  他當眾展現了自己的錯處,他的書稿……前後頁顛倒了,恰好是他翻開的那幾張。

  何焯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再抹不開。喏喏小姐選在這時候端上茶來,「大清早的,賭什麼賭啊?還拿人家小女子的終身作賭注,何公子你損不損啊?」

  她這話不提還好,這一提,何夫子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就是,一場玩笑而已。先前那些打賭的諢話就此作罷,我只當你沒說過,在座的各位也只當沒聽見。休要說出去壞了何夫子的名節,我還要尋摸夫家的。」

  這話說的,那些好事之徒掛著鄙夷的笑盯著何焯,看得他好不自在。君子一諾千金的話猶在耳旁,可他幹的這叫什麼事啊?

  張開的嘴巴又合上,合上的嘴巴又張開,連灌了一大口熱茶,何焯的胸口一股熱氣直衝腦門。

  「君子……君子言必信、行必果,我挑個黃道吉日就找媒人上書坊提親去!」

  放下話,他逃也似的走了,錯過了何夫子臉上那抹奸計得逞的淡笑。

  喏喏小姐拿著何焯放下的茶盞望著何夫子淡定的神色,她依稀覺得這兩個人之間有什麼是她不知道的。

  捶胸頓足、捶胸頓足啊!

  何焯恨不得把自己的胸口給敲腫了,可這也敲不回他說出口的話啊!

  「現在後悔了吧?晚了!」潑涼水是大姑娘最擅長的事,逮到這個機會還不好好糗糗他。誰叫他平日自大自滿,全不聽勸的。

  說話間,她已剪好了大紅的喜字,那紅可是刺目啊!

  何焯一把拉下她手裡的剪刀,「你幹什麼呢?」

  「好歹也是咱何家的大喜事啊,雖不像在鄉里要大肆鋪張,招待族親,可怎麼著也得提前做些準備才是。我明天就去找媒人,要京城裡頂好的那種,娶妻這等大事不能怕花錢。」

  她嘮嘮叨叨盡揀何焯不愛聽的說,說到後來何焯實在受不了了,咕噥了聲:「娶妻這事……不忙!不忙!」

  「不忙?怎麼會不忙?你在儒茶青幽裡,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放下了話,不抓緊點,人家還以為咱們有意失言呢!」緊盯著他閃爍的眼神,大姑娘算是明白了,「你……你還真打算失言啊?」

  不幸被言中了,何焯臉上老大抹不開,只顧低著頭裝模作樣地想心思。大姑娘最瞧不得他這副推卸責任的模樣,倏地站起身在屋裡踱開了步子。

  「何潤千啊何潤千,叫我說你什麼好呢?何焯!何潤千!你大庭廣眾之下承諾娶一女子為妻,暗地裡卻行著悔婚之為,你這不僅非君子所為,簡直就是欺世盜名、玩弄少女、毀滅名節、十惡不赦、天誅地滅……」

  「停停停!」何焯叫她打住了,「你再說下去,我立馬往外一站,晴空一道霹靂就把我給劈死了。」

  她努嘴叨咕:「不是,亦不遠。」

  她都這麼說了,他還能怎樣?「準備準備,你慢慢準備提親的事,好歹一切等我春闈會試之後再說,成嗎?」何焯近乎哀求。

  他這麼一說,大姑娘倒是想起來了,「你都準備去參加會試了,那印書一事……」

  猛拍腦袋,他哀號:「我又忘了跟她說了。」他盡顧著早點從儒茶青幽,人們的閒言碎語裡逃出來了。

  「你還是早些告訴她吧!若讓她覺得你成心欺瞞,你猜以她的性子會不會逼你明兒就娶她過門?」

  她的恐嚇成功了,他這就動身去何家書坊要回自己的書稿。

第2章(2)

  他連夜趕往何家書坊。都這會子了書坊依舊熱鬧非凡,刻字的、排稿的、製版的,一干匠人忙極了。

  見著他來了,那些認識他的匠人紛紛停下手裡的活雙手作揖,「恭喜了,姑爺。」

  「姑爺,您來了?」

  「姑爺,小姐在後院呢!早上才見的面,這麼會工夫又惦記上了?」

  姑爺?姑爺?!

  這麼一會子工夫他就成了何家的姑爺,何焯想著想著渾身打顫。二話不說,一扭頭進了後院,再多聽一句「姑爺」,他就有撞牆去死的衝動。

  他一頭往後院沖,迎頭就聽何家阿翁在那兒喊:「你來了啊,姑爺?」

  哦,放過他吧!他錯了還不行嗎?

  可總不能這麼乾站著不答話吧?可要是搭上這句,假的也成了真的。他干站在那裡愣了半晌,一個字都說不出,只好跟何家阿翁乾瞪著四眼。等來等去,好歹總算等出個替他解圍的。

  「阿翁,你先去前頭忙著,何焯是來取書稿的。」

  何夫子靠著牆望著他,一句話把何家阿翁給指使走了。她打起簾子先進了屋,也不管後面跟著不尷不尬的何焯。

  「你怎麼知道我是來取書稿的?」只要不提成親的事,要他說什麼都成。

  她偏叫他失望,「不來取書稿,還是來提親的不成?」一句話將了他的軍,「我知道你只是一時意氣跟我打賭,又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不便失言。如今氣話也說了,也沒那麼些人盯著,我還敢把你娶我的話當了真不成?我像是那麼傻的姑娘嗎?」

  她自嘲,可話語間說得好像他就是一個言而無信的小人似的。

  何焯氣不過,仗著他的書生意氣,學士風範嚷嚷開了:「君子一諾千金,待我會試結束,就娶你過門。」娶歸娶,反正他一直都想娶她,可究竟是正室還是偏房,這總有個商量吧!

  「會試?」何夫子揪著他的話往下頭問,「坊間傳聞是真的?你當真接了你恩師李光地的推薦,要去參加會試?」

  「坊間都傳開了?」他毫不在意地取了她的茶盞,恣意喝起來,那點得意都寫在臉上了。她家的茶滋味一點也不比儒茶青幽差,沒想到一間小小書坊在茶上頭也講究得很。

  何夫子長長一歎,單只告訴他一句:「小心你那位恩師,他可不是一個凡人啊!」

  她這話中有話啊!何焯不禁要問:「你又從坊間聽來些什麼啊?」

  她聽的,那可就多了!

  「你聽過你那位恩師與陳夢雷陳先生之間的恩恩怨怨嗎?

  「那年,陳夢雷回鄉省親,正趕上三藩叛亂。翌年三月,靖南王耿精忠在福州舉兵反清。耿精忠在福建遍羅名士,強授官職,脅迫士人同他一道反當今聖上。陳夢雷不願與其為伍,遁入僧寺,本想逃過一劫。後因老父被耿精忠拘押,不得已入了耿王府充作幕僚。即便如此陳先生仍托病拒受印劄——這些事當地的文人是都知道的。

  「當時,與陳夢雷陳先生同年進士、同官編修——你的恩師李光地大人也被迫來福州,他以『父疾』為由請假回家。陳先生稱,他與李光地大人曾在福州密約:由陳夢雷在耿王府內離散逆黨,探聽消息,借你恩師李光地在外,從山路通信軍前,共請清兵入剿叛黨。

  「陳夢雷主還擬寫了請兵疏稿,借李光地之手上呈聖上。誰知半載後,你那位恩師李光地大人單獨向朝廷上疏請兵,他因此大受當今聖上的賞識,從此青雲直上,位極人臣。而陳夢雷不但功被埋沒,又因京師傳陳夢雷任耿精忠的學士,被朝廷抓捕。後來,陳先生又受到耿黨徐鴻弼等人的誣告,被定以附逆之罪,他被下了獄,罪當論斬。

  「陳先生入獄前後,曾多次要求你那位恩師李光地為自己作證辯誣。李光地卻也曾為陳夢雷上奏請赦,但對陳夢雷在福州離散逆黨,密圖內應及同謀請兵之事,一語不提。這事輾轉傳到獄中,陳夢雷因此大恨你那位恩師,責其欺君負友,還寫了《絕交書》公告天下……」

  何夫子話音未落,何焯把個頭搖得如撥浪鼓,「不可能,這絕不可能!恩師不是那等欺世盜名之輩,這不是恩師之所為。」

  「是非曲直只有你那位恩師自己心裡頭清楚。」何夫子一改往常嬉鬧玩笑的神色,一本正經同他道,「然我相信一個已入獄論斬的人是決計不會隨便攀附上往日好友的,更何況陳先生的人品,我們有目共睹。」

  她這話是真的說到了何焯的心裡去,他與陳夢雷先生卻有過一些交往。那時候他與恩師是知己是學友,彼此珍視、惺惺相惜。陳先生入獄以後,他一直覺得奇怪,作為相交好友,恩師為什麼不在聖上面前替陳先生請恩?

  他猜想大逆之罪或不容赦,可何夫子這一番坊間之言,卻讓他的心頭有些疑團被解開,更多的糾葛重新結起。

  他要去找恩師問個清楚。

  「我的《八股錦繡集》先放著莫要印了,等我春闈會試之後再說。」他轉身便走。

  何夫子追在他的身後高喊:「你去哪裡?」

  「有點事。」話仍在,人已遠去。

  他走得這樣匆忙,莫不是……莫不是去找李光地了吧?

  何夫子心頭暗道大事不妙!

  「恩師,學生有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站在他的面前,望著依舊溫文爾雅的恩師,何焯卻總覺得有些什麼東西在悄悄起著變化。

  李光地招呼他坐下說話:「這麼晚過來,有什麼要緊的事啊?你我之間還有什麼當說不當說的?有話就直說吧!」

  他還真就照直了說:「坊間傳聞恩師與陳先生之事……」

  李光地神色大變,他萬萬沒想到何焯竟是來同他說這件事的。他取了茶端著,時不時地撥弄著茶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半晌方道:「會試將近,潤千,你好生溫書,莫再理這些閒言碎語。」

  恩師並不替自己辯解,這反倒讓何焯感覺更差了,「此事攸關恩師的名聲,我無論如何也要……」

  「噹」的一聲,茶盞落到桌上,李光地半斂著眼道:「為師在聖上面前力薦你,指望你能在會試中一舉高中,他日成為我的左膀右臂。眼見春闈會試近在眼前,你一門心思糾結在這些瑣事上。你叫為師如何能放心?」

  恩師發話了,何焯惟有起身訥訥致歉:「是學生多事了,學生這就回去埋頭溫書,絕不辜負恩師的期望。」何焯尷尬地退出了府門。

  盯著他的背影,李光地重重地放下茶盞來,半天悶悶地哼了一聲:「我現在總算明白徐乾學為何會削去他的門生名義了,這小子太不識好歹了,日後恐成禍患啊……」

  等不到日後了,他現在就滅了這禍患。

  春闈會試開考,何焯進了考場,見了考題沈思片刻後他便大筆一揮而就,心有成竹地出了場,早有大姑娘等在外頭。

  「怎麼樣?怎麼樣?這回能高中吧?」

  「前三甲非我莫屬。」他確是自信滿滿。

  大姑娘冷不丁地潑他冷水,「前六次會試,你哪回不是這樣說的,結果呢?」別說是前三甲,連金榜都沒有他的名字。

  每想到此,別說是何焯了,就連大姑娘也心涼啊!虧他還如此有信心。

  「此次不同過去,有恩師保駕,我定能高中,摘得頭魁也未可知啊!」他是一點也不擔心啊,只命大姑娘準備酒菜,「我要攜一幫好友一醉方休。」

  何焯醉臥榻上的時候,會試上佳的卷宗已特別取出來放到了南書房,交由聖上親覽。幾日之後,聖上叫了李光地等幾位股肱之臣到南書房說話。

  聖上頭一個就點到了何焯的卷子,「光地啊,你這位學生好才氣啊!朕就奇怪了,怎麼先前會六試不中呢?」

  李光地取了何焯的卷子略掃了一眼,「我這學生才氣是上好的,只是人品……先前落第怕也跟此有關。」

  聖上不解,「他為人有何不妥?」

  李光地再三支吾,終跪在地上稟報:「臣罪該萬死,先前只想為聖上攫取人才,忽略了小節。近日臣方才聽說,臣這學生落第這些年來,一直靠賣書為生。」

  聖上不以為然,「這也並無不妥啊!」

  李光地長歎再三方道:「何焯依仗自己八股文了得,每屆會試押題命寶,試圖揣度聖意。他還將所押之題著成文集,高價售賣。坊間仕子對其書爭相購買,他的書一冊竟賣到一千兩余。實乃我文人之恥,社稷之辱。」

  聖上默然,在場諸位也都屏住呼吸,不敢露出一點聲來。惟有李光地仍喋喋不休地說道:「臣對此亦有失察之責,然還請聖上看在何焯確有真才實學的分上,格外開恩。」

  聖上仍不言語,只是將何焯的卷子放到了一旁,遠離那些被圈中的卷宗,遠離一國之君的目光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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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31 15:28:20

第3章(1)

  何焯落榜了。

  他第七次落榜,在他的恩師向當今聖上舉薦了自己,在他可以任意行走南書房之後,他仍是落榜了。

  若他先前還能以當朝重臣對他心存偏見為自己開脫,這一次,這一次的落第他是再無任何托詞。

  他被徹底打敗了,一敗塗地,再爬不起來。

  他無顏面對恩重如山的恩師,無顏面對有知遇之恩的聖上,無顏面對家鄉父老,無顏面對天下學子。

  他投身儒茶青幽,進門就喊:「拿酒來,今日我要一醉方休。」

  那些高中的學子都去喝酒慶祝了,現在的儒茶青幽清靜得過分。喏喏小姐見到他這副頹廢的模樣,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我勸你啊,還是把心放開些,來年會試再考便是了。」

  他不想提會試之事,只想要酒,「給我酒,你這裡有什麼好酒通通拿來。」

  「其實不參加會試也成啊!反正你現在已經在南書房行走,也算得上入朝為官。你想啊,那些高中的學子還得等著出了缺,才能做上官。即便補到官了,那也是六七品的小官,還得遠離京城,外放出去。你不用補缺就在天子身邊,哪點不比他們強些。我說你完全不用……」

  她嘮嘮叨叨說了些開慰的話,可聽在何焯耳裡卻像是天大的諷刺,天下身邊的近臣竟連會試都不中,這怕是古往今來從未有過的例外,他的名字總算可以載入史冊了,卻是以這樣顏面盡失的方式。

  「你這裡沒酒是吧?是了,你一個茶館哪裡來的酒賣?我去別處喝便是了。」說著說著他丟下喏喏小姐,轉身就出了門,直奔酒館而去。

  可人站在酒館外頭,他的腳卻再邁不動了。裡面人聲鼎沸都是在慶祝高中,他一個落第的失敗者,這時候擠進去豈不是自取其辱嘛!

  他站在巷子口,緊鎖著眉頭的當口,有一隻手在後面抓住了他的肩膀。何焯驀然回首,竟對上何夫子那張戲笑的臉,最讓他感到驚奇的是,她的身後竟放著兩大罈酒。

  「你……你幹什麼呢?」他不解地望著她。

  何夫子拎起一個罈子就塞到他的懷裡,「還能幹什麼?等著醉死你唄!」

  何焯見她自己也抱起一罈酒不僅嗔道:「你不愧是印書女,就連喝酒都這麼粗蠻。」

  何夫子斜了他一眼,反笑他迂腐,「此時要的就是一醉,還管那些斯文做甚,假惺惺!」

  他大笑,「說得好,可我們在哪裡一醉呢?總不能就在這巷子裡,跟個要飯花子似的席地而坐吧?」

  她眼珠子忽悠一圈,「跟我來。」

  她帶著他七拐八繞的,轉到了一扇小門跟前。只見她隨手找了根樹枝,塞進門縫裡挑上挪下的,很快門便開了,看得何焯好不驚奇。

  「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別跟我說,你白天印書,晚上做飛賊哦!」

  何夫子也不答話,領著他就往裡頭去。何焯放眼望去,原是個小花園,地方不大,倒別緻得很。

  「轉過這座假山,不會有一群狗齜牙咧嘴地等著我們吧!」

  「放心吧!這裡平日沒人來,在這兒足可讓你一醉方休。」

  她信誓旦旦,可何焯心裡還是沒底,「這什麼地方啊?看你倒是熟門熟路的。」何家書坊可不像能養得起這麼大一間院子的樣子。

  何夫子漫不經心丟出一句:「四爺在外頭的私邸。」

  這麼精緻的院子還是設在外頭的私邸,那本尊住的府邸該是什麼樣啊?「四爺?哪個四爺?」

  「還能是哪個四爺,皇上家的四爺——雍親王唄!」

  「噗——」何焯剛倒進嘴的酒盡數噴了出來,差點沒嗆死他,「你私闖王府?我已經落第,我的腦袋可不想再落地。」

  「放心吧,這個時節,這園子向來是空置的。過了冬,等來年春的時候,四爺會送幾位小爺來住幾日。現在,就連看園子的老奴也回老家等著過冬了。」

  「你怎麼知道?」何焯雖問了,卻不指望她能給出什麼像樣的答案來。她總是能知道些他不知道的事,像恩師與陳先生之事便是一例。

  兩人對坐在亭子裡,一人捧著一大罈酒,你一口我一口,那才是真正的暢飲。酒過三巡,什麼落第,什麼會試,何焯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他只依稀記得她緋紅的臉襯著酒勁更添艷紅。

  心是不痛了,何焯改頭痛了。

  宿醉醒來,他的頭痛得恨不能拿刀直接砍了算了。就在他唉聲歎氣的時候,大姑娘貼心地端瞭解酒湯來,「快趁熱喝了吧!誰讓你昨兒喝得那麼醉。」

  「我……我昨晚是怎麼回來的?」他已經醉得忘記一切了。

  「那你還記得昨兒跟誰一起喝酒來著?」

  大姑娘開始擔心,哪天他要是在酒醉中幹出什麼渾事來可怎麼是好,叫她如何回去跟老家的宗親們交代啊?他還是早早娶妻,找個人從旁照應著,放她回老家得了。

  「你要是哪天喝醉了,把人家直接給娶回來,我還真就省心了。」

  她這麼一說,他倒是想起來了,「對了,我昨天是跟何夫子在雍親王私邸裡喝酒來著,我記得我喝了老大一罈子呢!」

  這傢夥到現在還沒酒醒吧?「說什麼胡話呢?居然喝酒喝到雍親王府去了。」大姑娘叫人端了水來給他洗漱,「你快醒醒酒吧,你恩師李大人坐外面等老半天了。」

  「恩師來了?」何焯手忙腳亂地擦了臉,換了衣裳這就往廳裡去。

  李光地正在看他書案上的一些文集呢!見他來了,丟下書衝他笑道:「為師是來向你報喜的。」

  何焯慚愧地低下頭來,「現如今哪還有什麼喜事啊?學生辜負了恩師的期望,學生無顏再見恩師。」

  「會試之事或有意外,咱們至此不提。」李光地拉了他的手一同坐下,「潤千啊,聖上親賜你為進士,又選為庶吉士。」

  何焯大驚,望著恩師發呆,以為自己耳朵出了錯。他都落第了,聖上怎麼還會……

  好事還沒說完呢!李光地喜滋滋道:「皇上指派你到廉親王府當侍讀,兼任武英殿纂修。潤千,你大喜啊!大喜!」

  何焯一瞬間從泥潭升上了雲端,他癡呆呆地望著恩師,根本不敢相信這些好事稀疏降落到自己身上。

  入駐親王府,為皇子講書念學,那可是讀書人幾輩子的榮耀。

  「恩師,恩師……這……這……」感激之情已寫在臉上,陷於激動之中的何焯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感謝的話才好。

  李光地拍著他的手背極盡安撫,「潤千啊,什麼都不用說。只要你在廉親王府好好幹,早日編修出幾部留世之著,就不負為師之望了。」

  「是,是,是,學生一定不辜負恩師的期望,不辜負聖上的恩典。」

  何焯點頭如搗蒜,李光地起身要告辭,「我還有公務在身,不便在你這裡久留,改日你到我府上,我要你師母備桌酒菜,咱們師徒二人好生慶賀慶祝,我再為你引見幾位朝中重臣。」

  「多謝恩師擡愛,學生愧不敢當。」

  「你被聖上重用,為師也替你高興嘛!」

  何焯一路將李光地送到門口,已有官轎等在那裡。他遠遠就看見何夫子正走過來,她見了他旁邊有生人倒也不怯場,大方地擦著他的肩膀直接往裡去。擺明了是等他送完客回府,有事要找他詳談。

  李光地順著何焯的目光望過去,終逮到了那個神情放肆的小丫頭。這一望不打緊,過往的記憶隱約閃現。

  這丫頭……很是面熟啊!

  「往裡頭去的那位是……」

  「哦,她啊,是何家書局的人。」

  「何家書局?」李光地忙著去處理政務,暫且放下心頭的疑竇上了官轎。

  何焯返回府裡,他知道何夫子一定在書房等著他呢!

  果不其然,她又把腿蹺在書案上,如風捲殘雲一般翻看著他案上的那些書。

  「何夫子,你不講禮數無所謂,別糟蹋了我的書案和那些珍貴的書。」他的珍藏,很多已成絕版。

  「天降喜事,我以為你不會再跟我計較這些小節了。」

  她口中的喜事是指剛剛恩師同他說的那些?他的疑問在她的眼神中得到了確認,何焯就奇怪了,「剛剛恩師才同我說的,這事朝廷到現在還未對外公佈呢!你怎麼會知道?」她的消息也太靈通了。

  何夫子一帶而過,「我在書坊裡做事,那裡人來人往的,什麼消息聽不到啊!」她立刻岔開話題,「現在您貴為廉親王府的上賓,那本《八股錦繡集》不用刊印了吧!」

  「為什麼不印?」何焯想清楚了,「那本集錄不僅要印,還要多印,每本只賣五百文錢。我要天下的文人士子都看到我的文章,我要向天下人證明我何焯是有真才實學的。」

  「——以證明你沒能高中是那些考官的無能無得。」何夫子替他說。

  何焯臉上怪抹不開的,忙裝著收拾書的樣子,「讓開讓開,這些都要收拾收拾帶到廉親王府去。」

  「廉親王府什麼書沒有?還稀罕你這些?」一看就是沒進過王府的命啊!

  說得好像她整日裡住在王府似的,何焯暗道:「這些書我看順手了。」

  不跟他打嘴仗,她還有些正經事要同他說呢!「你去廉親王府是不是你那位恩師舉薦的?」

  何焯略頓了頓,又繼續拾掇起書來,「不太清楚,只說是聖上的恩典。」

  「聖上哪會隨便將一個落第的書生指給自己的皇子呢?」何夫子狀似無聊地擺弄著自己的手指,因為常年在印書場裡勞作,她的十指全是厚厚的繭子,完全不像大家閨秀般纖細。

  何焯停下手裡的動作,靜默地望著她,「我說你啊,一個小小的印書女,怎麼對朝廷裡的事說三道四起來?」

  「我是為你好。」何夫子的十指攀上他的衣襟,那動作跟她的手指一樣,都不屬於大家閨秀,「記住了,不論是廉親王,還是其他幾位爺,你都盡可能地保持距離,以免捲入是非。」

  何焯暗暗地盯著她,久久,「你真的是何家書坊的印書女嗎?為什麼我總覺得對你……我其實並不瞭解?」

  何夫子揮揮手,打斷他的話:「記著我的話,你要忙著搬進王府吧?我也得去忙著把你的書稿早日排版。」

  她走得匆匆,更叫何焯起疑,「這何夫子怎麼搞得神神秘秘的?」

  大姑娘以為何夫子還在這裡,正端了茶過來,見著何夫子離去的背影,便把茶遞給了何焯,「叨咕什麼呢?」

  「你說這何夫子奇怪不奇怪?我要去廉親王府的事,也是今早恩師來,我才知道的,可她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

  「你難道不知道嗎?」大姑娘受不了地蹙眉,「你兩個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你怎麼好像還是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架勢?」

  「我該知道什麼?」難道她又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大姑娘興沖沖地揭開謎底:「何家書坊那可是四爺的地盤,何家阿翁是四爺的包衣奴才,按照滿人的祖宗規矩,何夫子也算是四爺的人呢!」

  他仍是一頭霧水,兩眼昏花,「四爺?哪個四爺?」

  「這京城裡頭還能有哪個四爺?自然是當今聖上的兒子——皇四子雍親王嘍!」

  「……啊?」

  這世上到底還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第3章(2)

  在廉親王府的日子比何焯想像中更體面自如,廉親王對他的才華十分賞識,凡事都同他有商有量的,親王的折子都由他親筆呈寫——春風得意正是他此刻的最佳寫照。

  忙活了大半個月的工夫,他好不容易請了假回家去看看,順道不忘去趟何家書坊。他的書稿應該已經排好版子只等印刷成冊了吧!

  他正要進去,何夫子似乎預料到他會來一般打起了簾子正從裡頭出來呢!

  「你來得正好,有位衛老爺正要見你呢!」

  「見我?」哪位衛老爺,他不記得相交之人中有什麼衛老爺。

  何焯滿懷疑惑走進廳堂,遠遠就見到一位氣度非凡的男人正翻看著他的手稿,「在下何焯,敢問您是……」

  「鄙姓衛,家中排行老二,你叫我衛二爺就是了。」

  何焯應承了,這衛二爺倒也是個明快人,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何先生,咱們也無須說那些客套話,明說了吧!我願買下你的手稿,條件是這本書不能再刊印,天下只此一本。當然,我不會讓你吃虧的。聽聞你原本打算一本書賣五百文錢,這加起來往好了算頂多也就能賣個幾千兩銀子吧!我願出兩萬兩,您覺得如何?」

  原來是個準備砸大把銀子買他的八股文集預備來年會試之人,既然遇上了爽快人,何焯也不含糊,直接同他說了自個兒的意思。

  「衛二爺,不是在下不給您老面子,實在是在下有自身的緣故。這本集子的出版原不是為了謀錢,只是為了圓在下的心願。」

  「兩萬兩不成,我還能再出更高的價。」衛二爺顯然是不肯輕易死心的。

  何焯知道這些富貴人家的老爺有兩個以為,這一是,千金不如榜上有名;二是,沒有銀子解決不了的問題——反正話他就說到這兒了,「衛二爺您還是請回吧!這本集子何某是當真不能拿錢去換的。」

  「不如何先生你再考慮看看吧!在八爺府上,即便是潤席,十年怕也賺不到兩萬兩吧!」

  還真叫他說準了,八爺府裡明面上的俸祿,千兩紋銀都不到。

  衛二爺此言一出,就把何焯給震住了。這衛二爺看似不是一般的來歷啊,居然知道他在八爺府當差,既然知道仍然如此堅持,可謂來頭不小啊!

  這京城到底是藏龍臥虎,氣派非凡啊!

  衛二爺起身要走,臨了仍叮囑何焯再三考量。何家阿翁出面,好言好語地送走了衛二爺,空落的院子裡只留下何焯與何夫子四目相對。

  「在廉親王府待得不錯吧?」她起頭就拿八爺做文章。

  何焯也不吭聲,反倒問起她來:「你可知道這衛二爺什麼來路?」

  何夫子大笑開來,「人家可是爺,你這位爺在廉親王府裡供職都不知道人家的來路,我一個小小的印書女,你居然問我?真是問到隔壁家去了。」

  「你只是一個小小的印書女?」

  他忽然一個箭步踱到她的面前,逼近她的身前,她可以感受到他呼出的氣染得她的臉滾燙。

  「一個小小的印書女居然比當朝一品大臣更早知道官員的陞遷?」

  他湊到她耳邊嘀咕,軟軟的聲音配合著軟軟的氣息侵襲她的頸項——這傢夥玩陰的。

  何夫子屏住呼吸,努力維持面上的笑容,「那你要不要聽聽一個小小印書女的建議?」

  「洗耳恭聽。」他玩味的笑容顯然未把她的話當真。

  哪怕只聽進去一句也好,何夫子鄭重其事地警告他:「和八爺保持距離,盡可能地遠離奪嫡之爭——何焯,你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

  他怔怔地望著她,許久忽問:「你以什麼身份跟我說這些?如果只是坊間的一個印書女,我很難不把這些當成一句玩笑。如果你是以四爺家包衣的身份,我會把你的話當成黨派之爭。何夫子,你勸我不要親近八爺,可你自己卻是四爺的人,這又叫我怎麼能相信你的話呢?」

  他的話值得玩味,何夫子不動聲色地聽著,既不解釋,也不打斷。

  何焯索性直說了:「你口口聲聲要我明媒正娶,你信誓旦旦要做我何焯的夫人,可你甚至沒告訴我,你是雍親王府裡的人。你對朝局洞若觀火,你甚至比當朝正一品的大臣更早洞悉聖上的決議,然,你又同我說了些什麼?

  「何夫子,你讓我覺得不可信,你知道嗎?我不能娶回家一個我全然不信任的女子,即便我喜歡你,甚至迷戀你。」

  何夫子淡然地微笑,並未將他的話當了真,「你如果想找借口推翻那天打賭的事,大可不必。因為我也沒將打賭的事當真,我可不覺得你一個親王府的上賓能娶我這麼一個印書女。」

  她太過自信了,他歡喜的正是她與身俱來的這秉性,而痛恨的也是她這份龐大的,毫無理由的自信。

  「你的身上有太多謎樣的東西,它讓我著迷,又讓我想逃離——何夫子,你知道,我不是在玩笑。」

  打何家書坊出來,何焯就進了儒茶青幽。

  有時候他會感歎上蒼戲弄世人,同樣是女子,為何何夫子與喏喏小姐會有天壤之別呢?前者粗魯,後者文雅;前者迷惑世人,後者為塵世所迷。同樣想嫁他為妻,前者雖言明,他卻不知所措,後者藏著掖著,他同樣知道,同樣……不知所措。

  「潤千,自打你進了廉親王府已許久不來我這裡坐坐了。」乍見著他,喏喏小姐近乎梨花帶雨。

  何焯少不了一番安慰,「新入王府,功未成、名未就,加之很多規矩都有待熟悉,遂極少出門,都忽略了老朋友。」

  一句「老朋友」,他希望她能聽得明白。

  他顯然高估了喏喏小姐的理解能力,他話音未落,她已攀附著他的手臂哭訴起來:「潤千,你不在的這些日子發生了好多事,你都不知道。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了個衛小爺,聽說跟當今聖上還攀著親,時常過來粗言穢語的,叫我一個小女子可如何是好啊?」

  正說著,那位衛小爺就登門造訪了。

  「喏喏小姐,昨兒我送來的老君眉嘗了沒?味道如何?要覺得好,我再叫人送來。」

  喏喏小姐躲在何焯的身後輕聲答道:「喏喏不敢勞煩小爺破費。」

  「破費個什麼?那些個玩意不值什麼。」衛小爺見喏喏小姐以身前的男人遮擋,頓時來了火氣,「你這是幹什麼?好生坐會兒,咱們兩個說會子話啊!」

  何焯並不想捲入這些汙七八糟的是非中,可叫他坐視喏喏小姐不理,他又辦不到。思來想去,他上前先招呼這位衛家小爺,「小爺哪裡人?面生得很,不是這兒的常客吧!」

  「家父在外任官多年,我剛隨父親回京,這會子面生,瞧瞧不就熟了嘛!倒是你……」

  衛小爺手裡的扇柄直指著何焯的鼻樑,「我認得你,你就是那個寫了一手好八股,卻屢試不中的何焯、何潤千嘛!家父倒是時常誇讚你,可我不懂,一個自己都考不中的書生還能教別人如何寫文章?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又拉著眾人調侃何焯:「我聽聞你前些日子跟個印書女打賭,說是她能挑出你的錯,你就娶她為妻——怎麼?都這麼些日子了還沒辦喜事呢?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旁的沒有,喜金我可多得是。」他拍拍手,旁邊的小廝忙遞上一疊銀票,燒得人眼都紅了。

  這一說倒是提醒了大家,眾人一片笑鬧之聲,把個何焯晾在一旁,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喏喏小姐見眾人都不把何焯放在眼裡,擡出尊佛來震懾震懾,「何公子如今已是八爺府裡的人,他還任職於南書房,那可是多少金榜題名的舉子可望而不可及的。」

  她未料到,這一句話倒給了衛家小爺以契口。

  「你還休擡出八爺來嚇我。」

  衛家小爺洋洋得意地揮舞著扇子,一張笑臉讓人想用力撕下來,「八爺那是什麼人?算起來,他還是我表哥呢!實話同你說了吧!八爺的親娘那是我親姑,咱也是皇親國戚那撥的。」

  他一個從外地進京的官員子弟,正愁找不到機會在這藏龍臥虎的京城裡好好顯擺顯擺。喏喏小姐正給了他這樣一個機會,衛家小爺趕忙把他的靠山擡出來晾一晾,也好叫京城裡頭那些達官顯貴莫要瞧不上自個兒。

  他的靠山有沒有震住旁人尚不可知,倒把剛進廉親王府的何焯給震住了,什麼人不好遇,竟遇上了八爺的表弟,良妃的外甥。

  他怯怯的表情於衛家小爺來說更像是一種鼓勵,衛家小爺一把拉住喏喏小姐的手,「今兒個小爺我就把話挑明了,喏喏小姐,小爺我是看上你了,收你進房怎麼樣?我這就叫人擡了轎進府,打今兒起,你也算富貴了,哪還用得著在這裡賣茶啊?」

  喏喏小姐盡可能逃離他的魔掌,她還不時地使眼色給何焯,關鍵時刻他得救命啊!「小爺,您說笑呢!」

  「小爺我從不說笑。」

  今天大家還都不說笑呢!何焯頭大地想到,他試圖上前為喏喏小姐解圍,可為了一個與自己不相干的人開罪八爺也就算了,事後喏喏小姐萬一誤會他想娶她,那可怎麼是好?

  關鍵時刻顧不得許多了,何焯一把拉過喏喏小姐沖衛家小爺吼道:「你這是搶親呢!」

  「我就搶了,小爺我看中哪家姑娘,我還就要了,怎麼樣?」

  衛家小爺沖底下的家丁使了個眼色,那些小子頓時將何焯團團圍住。眼見著他就要被莫名其妙地打個半死,卻聽門外一聲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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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31 15:29:10

第4章(1)

  「誰敢動我男人!」

  那個穿著粗布衣裳,繫著圍裙,臉上還沾著印泥的女子拎著拼好的書版就進了儒茶青幽。她現在的模樣與儒雅二字根本沾不上邊,可見著她,何焯竟沒來由地感到安慰。

  他鄉遇故知是否就是此刻他的心境?

  何夫子拎著沈甸甸的書版,幾個大步就停在了衛家小爺跟前。兩眼一瞪,她人剛到就嚇得衛家小爺一個踉蹌,「是你?是你想動我男人?」

  「你……誰啊?」衛家小爺從初來的驚慌中緩過神來,上下一打量,壓根沒把這個髒兮兮的印書女放在眼裡,「你要是想挨打,我就連著你們倆一塊招呼。」

  何夫子冷著眼打量他片刻,開口就問:「你——衛成器是吧?」

  姓衛名成器的衛家小爺先頭一愣,「你怎麼知道我的大名?」

  「你父親衛二爺出了兩萬兩銀子跟這位何焯買八股文集錄,就是為了讓你有可能高中。你猜,若你父親知道你拿著他的銀子,帶著他的家丁在這以茶會友的清雅地方搶女人,他會怎麼樣?」她懶洋洋地撥弄著手裡的書版,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衛成器聽她擡出了他最最敬畏的父親,氣勢上頓時矮了半截。

  這位衛家小爺,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天皇老子不打顫,惟獨對自個兒的老子,那可是聽到聲,他腿肚子就開始轉筋了。可人家嘴巴上仍硬著呢!「我今兒就看中喏喏了,不過是一賣茶的,我要收進房裡,即便是家父也不好管的。」

  「你收誰進房我不管,你要敢動我男人一根毫毛,今天誰都休想走出這道門。」說著,何夫子將手裡沈重的書版往桌上一推,只拿眼緊盯著衛成器。

  這回可叫衛成器犯難了,想要帶走喏喏,勢必得過何焯這一關,要想解決掉何焯,就得跟這個看上去凶巴巴的丫頭對峙。

  怎麼想都覺得有點怕怕。

  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衛成器不能失了顏面啊!他反手將書版推給何夫子,拿著扇子就對她指指點點,「你算什麼東西?一個印書女,我還怕……哎喲!哎喲喲喲!啊——」

  他恐嚇的話還沒說出口,手中那把用作附庸風雅的扇子已經被何夫子奪了過去。她拿著扇柄對著他又是敲又是打又是戳的,直痛得衛成器嗷嗷直叫,她還不肯鬆手。

  「我叫你不好好溫書,整日裡就知道惹是生非;我叫你成天仗著八爺良妃為非作歹;我叫你欺男霸女,不幹好事;我叫你浪費二爺的銀子,還讓二爺殫精竭慮;我叫你欺負我男人……我叫你欺負我男人……」

  「我……我……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姐姐饒命!姐姐饒命啊!」

  形勢急轉直下——

  剛剛還耀武揚威的衛成器被何夫子打得毫無還手的能力,一干家丁看傻了,只曉得乾站著,也不去幫自家主子。倒是站在一旁的何焯眼看情勢不對,連拉帶拖,好不容易把騎在衛成器身上捲著袖子打得正歡的何夫子給拉了開來。

  「好了好了,他不敢了,何夫子你就先放他一馬吧!」

  好不容易逮到空隙,衛成器連滾帶爬跑走了。何夫子還在那兒喊著狠話:「給我記住了,我見一次打你一次,不要讓我看到你!」

  「人都走了,不用再喊了。」何焯驀地鬆開手,卻發現何夫子渾身上下抖得厲害,「你……你呀……」

  這丫頭明明怕得要死,還撐個什麼勁啊?

  越想越好笑,望著何夫子打顫的身體,何焯忍俊不禁,「好好好,我欠你一個人情,找機會一定還你。」還……我男人?到底誰要做她男人啊?「別抖了,我請你吃飯。」

  「外頭的不好吃,我想吃大姑娘做的鵝。」

  「好好好,全依你,家去讓大姑娘掌勺,好不好?」

  「上回大姑娘做的那個糕很好吃,就是忘了用什麼做的了。」

  「紅豆姜米糕——我再讓她做,你老是靠著我,我可怎麼走啊?」

  「我腿沒力氣,不靠著你,我靠著誰啊?」

  「我還以為你什麼都不怕呢!算了算了,就這一次啊!」

  「我都是為了誰變這樣的?還凶?」

  喏喏小姐還想上前同何焯說些感謝的話,兩個人已經並肩出了儒茶青幽,他們之間哪裡還容得下第三個人?

  何夫子可逮到機會狠吃了一頓好的,把大姑娘的手藝好好嘗了一遍,飽到回去的路上她不得不捧著肚子。

  「你也不怕撐死?」吃沒吃相,別說是大家閨秀了,連一般女子的矜持,在她身上也是看不見的——何焯在心裡一個勁的嘀咕。

  「你是心疼我吃窮你家?」小氣鬼。

  「我是怕你吃掉的菜金還不抵買藥錢。」也不怕撐死。

  「大姑娘的手藝好嘛!以後誰娶了她,誰可享福了。」可惜她沒有兄弟,僅存的表哥還不爭氣,要不然她一定鼓動兄弟娶回這麼個好老婆。

  何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直翻白眼,「放心吧!沒人敢把她娶回家。」

  「為什麼?」何夫子就嘀咕了,「大姑娘雖然長得不算玲瓏可人,可也算端正大方。怎麼就沒人肯娶她呢?改日我來替她做媒好了。」

  等她知道實情,怕就不想再給大姑娘做媒了——何焯戳她痛腳,「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你到現在還嫁不出去呢!」

  「那不是因為你不肯娶嘛!」

  這個話題還是不要再繼續下去比較好,何焯悻悻地轉過頭,卻瞧見何家書坊幽深的巷子裡燈火通明。誰點了這麼多的燈籠,是要放火嗎?

  何焯拉住何夫子,自己往裡張望著,冷不丁地瞄見了一張才見不久的臉,「衛成器?」只不過此刻那臉腫得有點像豬頭,全賴何夫子那一手上好的拳腳功夫。

  「衛家那敗家子還敢來?」

  何夫子操起旁邊的木棍子就打算往前衝,何焯冷靜地拉住她,把她護在身後,他自己倒向前探去,「他剛吃了虧,這會子就堵到你家門口,怕是有備而來,我們還是見機行事吧!」

  小心歸小心,手裡的棍子何夫子可抓得牢著呢!她一步步小心翼翼往家裡挪去,進了正門,就聽見阿翁高聲喊道:「夫子啊,你可回來了,衛少爺等你老久了。」

  「那是一定,」何夫子高聲大笑,「我打了他以後他肯定就在這兒等著了。」

  「什麼?你打了衛少爺?」何家阿翁顯然就點搞不清狀況,他撣眼看到何夫子身後跟著的何焯,隨便招呼了聲,「何公子,您怎麼也來了?」

  何公子?何公子?何……公子?

  之前何家阿翁可一直都是一口一個「賢婿」地叫著,怎麼轉眼的工夫他就成了「公子」,還是這種不冷不淡的叫法——何焯狐疑地盯著何家阿翁,人家的注意力全在堂屋內那位翩翩佳公子身上。

  「來來來,夫子啊,你快給衛少爺換杯新茶來,這遭茶都沏得沒味兒了,可見衛少爺苦等你幾許吧!」何家阿翁攙著何夫子的手直往衛少爺那頭送,就差沒直接把她推進他懷裡了。

  就連何焯都看出何家阿翁怪異的舉動,他不會誤會什麼了吧?

  何夫子也不管這當中有什麼古怪,直截了當地問他:「你來幹什麼?」

  她方一開口,衛成器便一把拉住她的手,「我自小到大,雖說家父管得緊,看得嚴,可從沒有人像小姐一般教訓過我。今日一見,我方知,原來小姐才是我多年以來夢寐以求的佳人。」

  何焯剛喝了一口茶,聽了這話噴也不是咽也不是,含在嘴裡差點沒把自己給嗆死。

  這……這衛成器在耍什麼花招?

  這也正是何夫子所想的,一把揪住衛成器的衣襟,如果他的夢中情人是隻母老虎,她立刻就變身,「你少給我玩這些花招,我可不是那些愚蠢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的麻雀,不會上你的當。如果你要報復我,盡可以放馬過來,這些無聊的小動作就不用了。」

  「我是真的愛慕小姐,我願用我的行動向小姐您證明我的一片真心。」

  鬼才相信!

  何焯這個死鬼不得不相信何夫子那個死鬼是真的有死鬼喜歡的。

  自打那晚之後,衛成器那個公子哥是成天往何家書坊跑。何夫子也不理他,他就坐在牆根底下啃書。如此這般在書坊耗上一天,何夫子也沒跟他說幾句話,書他倒是啃下厚厚一摞來。

  莫非……難道……也許……他是真的喜歡上那個印書女了?

  「不是真的喜歡,成天在何夫子面前晃悠?」

  大姑娘沒頭沒腦的一句說得何焯渾身冒冷汗,「不會的,誰會喜歡上那個印書的?」

  大姑娘將漿洗好的衣裳給他疊了,塞進包袱裡,臨了又冷不丁來上一句——

  「你唄!」

  「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戳我蹩腳?」他真的很煩她唉!尤其是現在。

  大姑娘一張嘴還就沒完了,「雖說何夫子是個印書的,可見識不凡;雖說她舉止粗魯,可為人卻很有性格,挺討喜的;雖說人家地位低下,可好歹也是四爺的包衣,你沒聽說嗎?宰相門人四品官,人家可是皇上兒子的親信,混個三品不為過吧!這樣算來,那個敗家子喜歡她也不是沒道理的。」

  「你會喜歡一個揍你的人?」何焯挑眉。

  「如果她是這世上第一個教訓我的人,不論喜歡不喜歡,至少,她於我是特別的。」

  最後這句她說得極認真,認真到何焯想不認真都不成了。他搔搔腦袋,人已經往門口去了,「我忽然想起來那本書稿有個地方有點問題,我……我去書坊一趟。」

  大姑娘鼓著嘴巴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再度發話:「不就是去洞察戰況,瞭解敵情嘛!裝什麼裝?文人多狗屁。」

第4章(2)

  被大姑娘說中了,何焯就是去何家書坊察看敵情,他絕對不相信八爺的表弟會明媒正娶一個印書女。

  可惜傳聞在他的眼前變成現實,他躲在書坊門外的老槐樹下,就看見那個趾高氣揚的衛成器蹲在屋簷底下,捧著本書,漫不經心地看著。每每何夫子打他身邊經過,他就拽住她的裙角,一臉狗兒的醜相,就差沒淌口水了。

  看得何焯心裡那個氣,心頭那個恨啊!

  他想也不想,打頭就走到衛成器面前。見到他,衛成器的第一個想法是叫何夫子,不料何焯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壓根不讓他有出聲的機會,起頭就問:「你不會真想娶一個印書女吧?」

  衛成器瞧了一眼正忙著補字的何夫子,轉過頭正經八百地對何焯道:「我……是認真的。」

  「你會認真?見到何夫子那天,你在儒茶青幽裡正認真地想要娶喏喏小姐呢!這才幾天的工夫,你要忘了,我倒可以給你提個醒。」

  「我沒想娶喏喏小姐,只打算把她收了房,但我對夫子是認真的……我要娶她為妻。」說著說著,衛成器的眼神就飄向何夫子那邊。她完全沒有覺察到這邊的硝煙瀰漫,兀自忙著手裡的活,也不在乎沾染上那一身的塵土。

  何焯見試探不出他的真心,索性橫下心來嚇唬他:「衛二爺要是知道你打算娶回家一個印書女,他會作何感想?」

  「我爹?」這個問題比上一個問題好回答多了,衛成器興高采烈地告訴他,「就是我爹叫我來的,他說這世上難得有個人能管得住我。他還說,要是夫子真能把我看住了,說不定衛家很快就能出個狀元呢!我爹還說,要是我能有夫子一半的才學,他就不用煩了,此生也就對得起衛家的列祖列宗嘍!」

  「你……你爹對何夫子的評價還真……真高呢!」

  最後一招殺手鑭也被奪去了,這下輪到何焯犯難了。

  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拿出嚇唬小孩子的全套手段,「你知道什麼是娶妻嗎?娶妻就意味著你不可以再四處喝花酒,不能隨便收個女人進房,你得安心在家待著看書練字,你得一心嚮往功名,你得賺錢養家連帶著養活妻子兒女——你覺得你能做到嗎?」

  衛成器眨巴眨巴眼睛,赫然有感而發——敢情娶個老婆回家跟找個爹回家是一樣的啊!「你說的這些我前二十來年都已經歷過了,現在也正在經歷著,那我還怕什麼?」

  衛成器的坦蕩無畏讓何焯措手不及,那份性情曾幾何時他也擁有,然而在入京城的這幾年,在六試不中跌宕起伏的這幾年,他的那些情懷又到哪裡去了呢?

  他年少得意時也曾覺得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子回家,舉案齊眉一輩子那是多麼愜意的事。什麼門第,什麼名風,又怎及夫妻同心、同趣來得重要?

  然在京城待的這些年,他極力躋身宦海的這些年,他發現一個人的出身背景家世權位可以左右這個人的全部,包括他的才情。

  即便你有再好的學識才德,只要你出身卑微,你便永遠被人瞧不起,甚至你都無法容於讀書人之中。相反的,那些出身高貴的名門子弟隨便一篇糊眼睛的爛文竟然可以名躁一時。於是那些混跡京城的文人寧可成為達官顯貴的門人,甚至是奴才,也不願與一般平民為伍。

  他漸漸明白,想要證明自己才德的最好辦法就是登入高門——娶妻是一種選擇,也是一種辦法。娶一個印書女,他也會淪為下等賣字為生的破落書生。

  他的猶豫和野心,或許很早以前何夫子就已看透,所以她才會那麼堅決地非做正妻不可吧!一旦有權有勢的正妻進門,她會落得什麼樣的下場,其實……她比他還清楚。

  他旁若無人地想著那些埋藏在心底許久的心思,全然未覺身前同他說話的人已經換了。

  「在想哪家名門小姐呢?」

  何焯緩過神來正對上面前擺出一派得意之色的何夫子,「衛成器那小子呢?」

  「說是要準備提親,去安排了。」她的得意根本寫在臉上呢!

  「你還真打算嫁到衛家,做那家的少奶奶啊?」何焯不相信,那個前兩天還信誓旦旦要他娶她的何夫子,轉頭就想嫁給衛成器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子。

  「怎麼辦呢?」她倒顯得為難起來,「我只是想做正妻啊!」

  他氣了、急了,「也就是說,只要有人肯娶你為妻,誰都可以,是不是?」不等她回答,他接著就說:「我娶你,行了吧?若這是你所希望的,我娶你!我娶你,成嗎?」

  「……成啊!」

  她答得倒是爽快,更爽快得還在後頭呢!「你和衛成器,你倆誰先提親,我就嫁誰。」

  她話未落音,他已經跑出門了。

  「你幹嗎去?」

  「我還不趕緊讓大姑娘找媒人去!」

  這時候腿腳千萬得麻利點才是啊!見他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衛成器才打後面鑽出來,拉拉何夫子的胳膊肘,他怯怯地追問:「我不是真的要提親吧?」

  何夫子扭頭給他一句正經八百的回答:「怎麼不是真的?你當然要提親。」

  衛成器懊惱地抱住腦袋,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日子沒法過了,整天也不讓人出去逛,只把人鎖在院子裡看書。還得陪你騙那個蠢蛋,你就放過我吧,堂姐!」

  鬱悶啊!

  衛成器實在鬱悶得不行了,偷偷溜出何家書坊,帶著幾大缸的酒跑到儒茶青幽找喏喏小姐解悶來了。

  喝得半醉不醒的當口,他抱住喏喏小姐不住地訴苦:「你說我可怎麼辦啊?難道我真要派人去何家提親?這不成笑話了嘛!也不知道老爺子到底是怎麼跟堂姐說的,怎麼會搞到提親這一步呢?她可是我堂姐。」

  他的醉話叫喏喏小姐聽著好笑,「令尊大人糊塗了不成,居然會叫你向你堂姐提親?」可,她堂姐是誰啊?也姓何?這京城裡怎麼這麼多姓何的啊?

  「誰說不是呢!」衛成器可算找到講理的地方了,拉著喏喏小姐直吐苦水,「老爺子覺得堂姐學問好,也不知道怎麼就想起來把我送她那兒。堂姐就整日裡管著我,叫我看書寫文章,我哪是那塊料啊?堂姐就說了,我要想脫離苦海也成,就得聽從她的安排。她安排什麼啊?她淨安排我怎麼刺激何焯那笨蛋了!」

  一聽此事跟何焯有關,喏喏小姐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拉住衛成器,要他那打著卷的舌頭把話說清楚了。

  「什麼刺激何焯?誰要你刺激何焯了?」

  「還能有誰?我堂姐,何夫子唄!」衛成器醉眼惺忪地全說了。

  這可把喏喏小姐給聽糊塗了,「你堂姐怎麼會姓何呢?」再說了,這衛成器不是廉親王的表弟嘛!若何夫子是他的堂姐,那跟廉親王也沾著親呢!那怎麼能做一個印書女?「你說的何夫子是何家書坊那個印書的?」

  「除了她,還能有誰取這麼個名字?」

  衛成器提到「何夫子」這三個字就來氣,「自己想嫁給人家何焯,還非把我拉上?不是已經打賭贏了嘛!叫何焯那個笨蛋依照賭約娶了她不就完了,幹嗎非拉上我刺激那笨蛋?我就不懂了,這世上怎麼會有何焯那麼蠢的人?居然相信一個大少爺真的要娶個印書女為妻,有沒有搞錯啊?」

  衛成器的話在喏喏小姐的腦子裡反反覆覆地打轉,她還未理清聽到的這些話,更多的刺激又隨之而來。

  「更讓我搞不懂的是,何焯不都決定娶她了嘛!堂姐幹嗎還把我拉上,怕何焯中途反悔是不是?難道何焯知道她騙他,就不會反悔把她休掉?這個笨蛋!兩個都是笨蛋!不對,我也是笨蛋,幹嗎那麼怕堂姐?她能拿我怎麼樣?所以,總共有三個笨……」

  他酒話未說完,卻被喏喏小姐一把揪住,「你說什麼?潤千……就是何焯已經決定娶何夫子了?」

  「他說去讓家裡頭什麼姑娘去何家提親來著……」

  醉得站都站不穩的衛成器被喏喏小姐推到一邊,此刻她哪還有心思管他啊?她有更要緊的事要去做,她要阻止何焯做出錯誤的決定。

  何夫子啊何夫子,你是機關算盡,然你千算萬算,算不到你會在最後一刻功虧一簣吧!要謝你就謝你這位好堂弟,要怪你也得怪你這位蠢堂弟。

  果然是三個笨蛋呢!

  喏喏小姐乘著小轎深夜趕往何府,開門的正是何焯,「這麼晚了,喏喏小姐,你……你怎麼來了?有什麼緊要之事嗎?」

  「於你而言,確是萬分緊要的大事。」

  於她,於何夫子而言,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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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31 15:30:03

第5章(1)

  何夫子總愛早早來到印書場,檢視已經壞掉的字塊,或補或重做。少了排版時的忙碌謹慎,雕雕刻刻當中蘊藏著無限樂趣——這才是她之所好。

  她手裡在刻的是何焯的印章,她喜歡為他刻各式各樣的章,印在他的書集裡,融為一體。

  他的腳落在她的面前,手一歪,刻刀在她的指尖劃出了一道血口。她把手指放到口中,甜腥氣迅速蔓延。

  「你不會這麼早就跑來提親吧?」

  「我等了你一夜。」他在院門外站了一夜,也想了一夜,到底是想明白了。

  何夫子隱約察覺他面色不善,卻還打著趣:「你還真是著急啊!放心,就算衛成器來提親,也不會趕這一大早的。」

  「他不會來提親的。」他厭惡再聽到她的謊言,厭惡再看到她虛偽的笑容,厭惡她的一切,「我都知道了。」

  「呃?」難道他說的是……

  「不要再掩飾了,也別再欺騙我了。我都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何焯無法控制地衝她喊了起來。

  何夫子仍在狐疑,「你……你怎麼了?我……」

  「我知道衛成器是誰,也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我只是不知道你——對你,我徹頭徹尾全然不瞭解,我根本就搞不清楚你對我說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何焯調轉頭,他想了一夜,以為自己已經夠冷靜了,可在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還是無法控制的憤怒,因為她的欺騙,由來已久的欺騙。

  「也許我是自私,一心想擁有你,卻又願明媒正娶。但至少,我對你是坦白的,我坦白地表現我的情感和我的私心。自始至終我從未欺騙過你,可你呢?」

  他無法在跟她相處下去,他怕再多待一刻,他就會不受控制地朝她發洩自己的怒火。那並不是他想要的,他不想傷害她,卻深深地傷害了他自己。

  如今,他唯一可做的就是抽身走人。

  他疾步往外去,見他匆匆的背影,何夫子知道她最害怕的事發生了。她快步跑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何焯,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其實我是……」

  他抽回自己的手,眼睜睜地看著她摔倒在地,刻刀在她的掌心劃出明亮的紅色。他怔怔地看著,只覺得心口堵得慌,卻什麼也不願去做。

  「在儒茶青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故意跟我打賭,要我娶你,也是事先就設計好的吧?一直說什麼不相信我會實現諾言,其實只是為了激起我的君子之心吧?現在呢?這一摔又是為了挽留我?夠了,何夫子,或者我該叫你衛夫子,衛大小姐——別再用你精心編織出的虛偽去蒙蔽我了,別再想用些假的東西拉住我的心——從今往後,我們……你和我橋歸橋,路歸路,各不相干。」

  他近乎逃命似的跑出了何家,何夫子望著他漸去漸遠的背影捏緊了手,疼痛讓她打起精神。

  他不會就此走掉,他們不會就這樣結束,他會回來的——她告訴自己,何焯一定會再次回來的。

  何焯與何夫子鬧翻,頭一個倒黴的就是衛成器。

  「堂姐,你饒了我吧!我……我大概酒後失言,跟儒茶青幽的喏喏小姐說了,我也沒想這事竟會傳到姐夫那裡啊!堂姐,堂姐,你不要生氣,我……我去給你把姐夫求回來就是了。」

  衛成器算是怕了這位堂姐,自打她不讓他再進何家書坊,他們家老頭子就斷了他的月供。從管家到賬房沒一個給他取錢使,沒了錢,他大少爺可就不再是少爺了。連店小二看到他都不住地提醒:您什麼時候把賬上的錢給結了?

  沒錢就連體面也沒了,他除了向堂姐求饒還能怎樣?

  想要求得堂姐的原諒唯一的辦法就是先求得那位姐夫的體諒,他們倆和好如初,堂姐才能放過他啊!

  攆著轎子,衛成器馬不停蹄地來到何府。正碰上何焯心緒不佳,向廉親王告了假在家中修養。

  他難得彬彬有禮地請大姑娘通報一聲,不想大姑娘直接回說:「衛公子您還是請回吧!我們家爺什麼人也不想見。」尤其是你這個騙子合夥人——這句話她暫且藏在心裡。

  不見?沒關係,這何府不就這麼點大的地方嘛!他扯著嗓子在這裡喊,何焯就是把腦袋埋進被子裡,也是能聽見的。

  「我說姐夫,姐夫啊!你也別生我堂姐的氣了,估計她也是給你逼得沒辦法了,才想出這麼條妙計——你要當它是奸計也成啊!你想啊,這世上哪個女子能拿自己的終身大事當計策?這萬一不成,這輩子可就毀了。再說嘍,娶這麼個老婆回家多好啊,以後什麼都不用煩,動心思的事都交給她去辦,咱們大男人只要負責玩玩鬧鬧就成——你說是吧,姐夫?」

  他扯著嗓子終於喊出了效果,門裡那只倒黴蛋陰著臉開了門,說出平生從未說過的一個字:「滾——」

  「哎喲,這是叫誰滾呢?」

  這人來得真不是時候,何焯定睛一看,立刻上前賠不是:「這話原不是對您說的——八爺,您怎麼來了?」

  廉親王打頭就瞧見正站在屋簷下的衛成器了,他們倆雖說不常見面,可逢年過節的,衛家二爺也時常領著這小子去王府裡請安,他倒也熟悉。只是這幾年,二爺外放,他們這對表兄弟倒是有日子沒見了。

  「這不是成器嘛!你怎麼跟我府裡的人鬧上了?」

  衛成器見到八爺趕忙請安問好:「這當中有點誤會,我今日是特意來向何先生解釋的。」

  「怎麼個誤會說給我也聽聽,也都不是外人,一個是我府上的上賓,一個是我表弟,我來幫你們二位化解化解。」

  「其實也沒什麼……」

  何焯想岔開話題可惜已經遲了,衛成器像蹦豆子似的,把何焯和何夫子之間那點子破事全都給倒了出來。聽得廉親王時而皺眉,時而大笑。

  「是這樣啊?還真是巧了。」廉親王拍案而起,「我今兒來,一是想看看何先生休養在家是否身體不適,二就是想給何先生說門親。可巧了,我要說的這人不是旁人,正是我這位表親何夫子。」

  「啊?」大姑娘嚇得半張著嘴巴,何焯索性驚得說不出話來。

  廉親王見他們這麼大反應,忙從旁解釋:「說起來,何夫子也是我大舅的遺孤,之前流落在外,我也照顧不上。前些日子,二舅,也就是他父親……」八爺指指衛成器道,「他來同我說了,說是要把何夫子入了衛家家譜,我說這是好事,也告慰了大舅的在天之靈。二舅又說何夫子已近二十尚未婚配,求福晉給做個媒,找戶好人家給托付個終身。也不知福晉怎麼想的,一下子就想到何先生您也至今未曾婚配。

  「我本覺著先生跟何夫子不太合適,她一個印書的,配你這麼個寫書的,到底差了些。然福晉倒勸我,這些年也沒顧上這麼個親戚,她受的那些苦,她如今的局面也是我這個做哥的錯。

  「我一想這話也是,叫了她進府來見見,又讓福晉從旁瞧著,好在品行修養都是不差的。等入了家譜,擡了旗籍,那也是貴人,配給先生拾掇拾掇家事倒也還成。遂我才斗膽擔了這份唐突,把這事攬上身——先生,您看?」

  何焯悶著頭半天未吭聲,久久之後方道:「八爺開這個口,於何某是天大的恩典,本不該推辭的。然何某與何家小姐之間多有芥蒂,這親攀得怕是不合適吧!」

  八爺略點了點頭,「剛剛成器也說了你們之間的誤會,我這位表妹也是太厲害了些。這事先生也不急著回絕,先放著,待過些時日再說。先生看,可好?」

  八爺都這樣講了,何焯再怎麼不快也不能夠一語回絕,只好暫且放下。他心想,等過些日子八爺提親的這份心漸漸淡了下來,再行回絕也未嘗不可。

  有一點他得說白了,他是不想再跟何夫子這女子有任何的牽扯了,所以她也不用再動任何心思。

  何夫子未料會這麼快再見何焯,前些日子他才指天發誓再不見她的。

  她狐疑地瞧著他,他倒先開了口:「我是不想再見你的,你也不用再動那些歪門邪道的心思。」他悠悠一歎,臉上儘是不屑,「你倒是厲害,竟把八爺都請動了。你有這份能力,何苦為難我來著?什麼達官顯貴,什麼名門望族不好嫁,非盯著我做甚?」

  「看來八爺已經去見過你了?」

  她這是什麼口氣?搞得像她比他還無奈似的!何焯心頭火越燒越大,拿起桌上的杯子一口飲盡,喝進肚裡才覺得那水味道怪怪的。

  「這……這是什麼東西?」

  「沾在手裡排字的,昨天的,有點臭了呢!」

  這會子她的坦率讓他想吐,一邊嘔著那些髒東西,他一邊哀叫連連:「現在你怎麼不騙我了?」

  「是你要我別再騙你的。」她冤啊!

  「我還要你別再毀我名聲呢!可你居然請動了八爺。」這個死丫頭,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反省啊!

第5章(2)

  何夫子不吱聲了,眼睜睜地看著何焯在那裡發牢騷,這樣一來他反倒說不出話來,「你……你這是什麼表情?」

  「我也沒想到八爺說要幫我找個婆家,竟然是盯上你了。」她也很無奈啊!

  她那是什麼表情?看起來還挺委屈的啊!「你以為八爺會把你說給誰家?」

  「就像你剛剛說的,達官顯貴、名門望族,哪個不成啊?幹嗎非得是你?」她嘟囔著。

  何焯恨不能掐死她,「你……你簡直……」

  何夫子趁著時機忽然湊到他耳邊吹暖風,「其實你打心底裡挺高興八爺來替你我說媒吧?難道你真希望我嫁到別家去?」

  何焯不吭聲,不承認也不否認。他很清楚,他並不希望八爺把這個媒說到別家去,可要他接受一個滿嘴謊言的女子為妻,還不如把她直接丟進尼姑庵裡呢!

  他低著頭拿帕子擦去嘴邊的汙穢,卻不小心對上她清澈的眼眸。

  「現在,可以聽我好好解釋了嗎?」

  他仍是不出聲,不拒絕也不接受,一如他此刻左右為難的心情。他對她當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啊!

  「喏喏小姐同你說的那些都是事實,我確實是衛成器的堂姐,也確實與他合謀想要激你娶我。但有一點請你相信,我也是衛二爺,也就是我叔叔為了得到你那本《八股錦繡集》,找上門來的時候,才與他相認的。」

  這一切還得從廉親王胤鶴的出身開始說起——

  「廉親王的母親衛氏,原本是滿州正黃旗包衣人、宮內管領阿布鼐之女。因是辛者庫出身,故較後宮其餘人等視為卑賤。你在京城幾年,約莫也知道宮裡的規矩吧!辛者庫是內務府管轄下的奴僕,清代八旗官員獲罪後,他們本人及其家屬被編入辛者庫,成為戴罪的奴僕,以示懲處。

  「衛家的先人,據說是我父親的祖父獲罪,以至整個衛家成為辛者庫罪籍。按照宮裡頭的規矩,姑母的出身僅能充當宮女,在宮內幹些粗活,與聖上接觸的機會並不多。誰知她因溫柔聰慧、美麗出眾,被康熙爺看上,初時只是受到恩寵,並未加封。

  「父親與母親本是青梅竹馬,二人少時便玩在一塊,約定好成年後結為夫妻。一個辛者庫出身的人想娶一個包衣奴才之女為妻,本也是名正言順。孰料後來姑母為聖上誕下麟兒,就是當今八爺,因此受到加封,成為常在。自那時起,祖母就對父親要娶母親一事極力反對。

  「因為祖母的強烈反對,父親不得以放棄了娶母親為正妻的想法,將母親收為外室。父親曾妄想,有朝一日在得到祖母同意後能接回家中。在這段時間內,父親聽從祖母的安排另行成親,娶了一位從五品官員的妹子為正妻。母親進衛家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可她偏在那會子有了我。

  「康熙三十九年,姑母被冊為嬪。不久,她又被晉陞為良妃,成為康熙帝當時僅有的五位妃子之一。也就是那年,父親作為良妃的弟弟被封了官,帶著正妻坐船去福建那邊任職。因為正牌夫人去了,母親不方便同往,只能留在家裡等候父親的消息。孰料父親的船在海上遇到了風浪,自此以後再無消息。

  「聽二叔說,好像父親臨走前還為了母親的事同祖母發生了爭吵,因此父親離世後,祖母更加痛恨我母親——大約是內疚吧!不管什麼原因,祖母是絕不允許我和母親進衛家的。又過了幾年,母親因為病重撒手人寰,阿翁因為氣惱衛家,索性給我改了『何』姓,自此以後我便跟著阿翁阿婆在書坊裡過日子了。

  「至於二叔……他少小時便跟著親戚在南邊住,後來在祖母去世前才得知父親還有我這麼一個女兒尚留人世,多方打聽隱約知道我母親姓何,是家書坊的獨女。上回來找你,和我一番攀談之下瞭解了我的出身,二叔將其視為天賜奇緣,遂想把我收入家譜,改回『衛』姓。」

  這就是她的故事?她全部的故事?何焯聽著,還是覺得哪裡怪怪的啊!

  「那你和衛成器,你們……」

  「我和二叔達成條件,衛成器配合我激你娶我為妻,我呢,幫衛成器讀書,助他考取功名。」

  就這樣?所有的騙局只是這樣?可何焯怎麼還是覺得何夫子在某些地方對他有所隱瞞呢?

  「你……」

  「你離廉親王遠點,還有——千萬不要答應他娶我之事。」

  「……呃?」

  何焯傻掉了,那個幾天前還千方百計想陰謀搞算計刺激他娶她的女人,現在卻要他別娶她?

  她成心耍著他玩,是吧?何焯憤而大吼:「你看中更有權勢的人直說便是,用不了玩這等花招。」他起身欲走。

  何夫子告訴自己,她不能再眼睜睜地看他走掉,不能再任他繼續誤會下去。他要她的坦白?

  那她就明著對他說了。

  「何焯,你這個笨蛋,你怎麼就不明白?我是不希望你捲入九子奪嫡,萬劫不復的境地。」

  「別再拿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敷衍我,你真以為我是個笨蛋,難道還不比你一個印書女更懂當前朝局?」她總愛自以為是,把他當成什麼人了?

  何夫子憤憤地瞅著他,「是你太自以為是了,總是看輕我。」

  他當真以為他什麼都知道嗎?

  「你以為你為什麼能進入廉親王府?是李光地!是你那位恩德戴天的恩師向廉親王舉薦你。」

  這又如何?何焯覺得很正常,「恩師確是幫了我許多。」

  「他幫的可不只是你一人。」何夫子說得口乾,兀自倒了杯熱茶,先潤了嗓子再說。她也不招呼這位客人,估計人家也不敢再喝她的水了,「你那位恩師幫過的人可多了,除了把你何焯舉薦給八爺,他的其他一些歷屆門生故吏也分別被舉薦到三爺、四爺和遠在外頭的十四爺處,早年間還有些他的門生供職於被圈禁的大爺和被廢掉的太子爺那裡。李光地的這些推舉並不是一般的舉薦,他的這些門生往往充當這幾位皇子府邸內的參謀角色——與你今日之遇如出一轍。

  「一如你今日成為八爺的上賓,為其謀劃一般,那些門生也在不同的奪嫡之戰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就連如今堪與八爺抗衡的雍親王四爺府邸內也有李光地的門生。後來大爺和被廢掉的太子爺紛紛垮臺,他那些門生也因此或丟官或發到外地做官,更有幾位心腹被誅殺。一旦這些門生跟著皇子倒了血黴,就像對待陳夢雷陳先生一般,你那位恩師可再不會出面保舉——你覺得一切只是巧合,當真只是你那位恩師愛才惜才?」

  何焯心裡「咯噔」的一聲,像被一塊大石頭砸中了要害。他在八爺府裡這段時間,不管是否願意,朝局上的事多少也知道一點。

  當今聖上痛恨黨爭,這是眾所周知的,可康熙爺畢竟年歲大了,誰會接下那把龍椅,朝中每個官員都在私底下審時,在心中度勢。

  難道恩師真如何夫子所言,明知道聖上厭惡黨爭,可為了鞏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他自己不選擇皇子,卻讓自己的門人投石問路?

  若真是如此,他們這段師生情又成了什麼?

  他跌坐在圈椅內,好半晌說不出話來。何夫子心知他開始考慮這當中的蹊蹺之處,她慶幸於他在跌到谷底之前終於懂得為自己設想了。

  「何焯,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我說了多少謊話,請你相信兩件事,其一,在這世上,也許我會害任何人,但絕不會害你;其二,如果天地間,於你而言只剩一個人可以信賴,那麼那個人除了我,絕不做第二人想。」

  何焯怔怔地陷於椅內,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不知道他下一步該怎麼辦,也不知道被恩師設計進入政治陷阱中的自己該往哪條路上走,還是……還是根本就沒有路可以走?

  「依你之見,我該投靠四爺?而遠離八爺的圈子?」

  他蹂躪著自己的十指,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怎麼會這樣?我以為進入南書房,入駐廉親王府,我以為我終於找到機會施展自己的才華,實現畢生的抱負。我並不想進入誰的圈子,更不想參與什麼奪嫡之爭。」

  何夫子扶著他的肩膀,說不上是安慰還是有意刺激他,「可你已經捲入了,何焯——你沒得選擇。」

  「你是四爺的包衣,你當然希望我跟隨四爺。」

  他到這一刻還以為她如此這般的相勸是別有目的嗎?何夫子長歎一聲:「你總說我對你是虛情假義,是機關算盡,可你何曾看到我的真心啊?」

  也罷也罷!走到現在這個緊要關頭,兒女私情倒還是其次,最最要緊的是保住性命才好。

  她決定與他推心置腹一番——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8-31 15:30:56

第6章(1)

  「何焯,此時、此刻、此地,除了天地,只有你我二人,平心而論,你覺得當今聖上如何?」

  拋開取悅龍心之意,在南書房侍候了一段時間的何焯真心以為——「當今聖上可謂千古一帝。」

  康熙爺早承大業,勤政愛民。經文緯武,寰宇一統。雖說是恪守祖業,然順治帝留下遺患甚多,康熙爺要守業更要開創。他聖學高深,崇儒重道,幾暇格物,豁貫天人,尤為古今所未覯。他在位這些年,除螯拜、平三藩、收台灣,平定準噶爾叛亂,遏制沙皇俄國的擴張。放眼普天之下,久道化成,風移俗易,天下和樂,克致太平。

  綜觀歷史,堪與康熙帝相比的君王,前無古人後……怕也少來者吧!

  何夫子點頭稱是,「康熙爺確實是一代明君,所以在立儲之事上絕不會馬虎。加之有二廢太子之事在前,聖上更不會隨心立儲,你以為呢?」

  立儲之事已成當前大事,雖然康熙帝不言,但私底下九之奪嫡早已鬧得沸沸揚揚,何焯也深感此事重大,「那麼你是覺得四爺最有希望繼任皇位嘍?」

  何夫子搖了搖頭,蹙眉道:「我不是聖上,我無法洞察他老人家的心思。但我可以肯定,你的八爺是絕對不可能坐上那把椅子的。」

  「為什麼?」

  為什麼她竟能這樣肯定?

  何焯侍奉八爺左右的這段時日,他冷眼旁觀,無論是才是德,八爺都是皇子之中非常出眾的,更別說他還受到一大堆官員文人的支持。

  「依我看,八爺深得人心,朝中大半的官員暗地裡都支持立他為儲君,若聖上依附臣子之心,那八爺是最有希望坐上那把龍椅的……」

  何夫子揮揮手打斷他的話,「我只是一個印書女,我不懂天下大事,更不敢妄言什麼樣的人可以執掌天下,指揮山河。我單從我一個小戶人家的想法去看——

  「滿人從關外浴血殺進關內,不過幾十年的光景。縱觀歷史,哪朝哪代的皇帝不希望自己的江山千秋萬代?以康熙爺的眼光,自然也是放眼今後的。如今聖上已經是六十的人了,可身體健碩,他千秋之後繼承江山的儲君怕起碼得過了不惑之年,那麼他的目光必然要鎖定孫子輩中可以繼承大位的人選——在弘字輩的皇孫中,你以為何人較為出眾?」

  她還真不是一個簡單的印書女呢!連皇孫那輩都考慮上了。

  何焯惟有搖頭,「我可沒有聖上那麼長遠的目光。」

  「我也沒有。」在他的驚愕中,她伸出了手指,「但數數——我是會的。」

  她此言何意?

  「八爺有幾個兒子?」

  這倒不難算,何焯回說:「只有一個。」

  皇家的事,他所知還不敵她之一二,還是讓她來說吧!

  「八爺膝下只得一子弘旺,康熙四十七年正月生,其母為妾張氏。還有一女,康熙四十七年五月生,其母也是妾。福晉郭絡羅氏,雖出身高貴,乃和碩額駙明尚之女,然未有所出。就那麼一子還時常病病懨懨的,也未能及早入南書房,同一干皇孫們習文練武。

  「再看四爺,與八爺差不多年歲,卻已有十多位子女,除去早殤的,已見聰慧的就有長子弘暉、三子弘時、四子弘歷、五子弘晝,六子弘瞻、七子福惠,其中弘時、弘歷、弘晝這三人在皇孫輩中已是嶄露頭角——若你是康熙爺,考量了眾皇孫後,你會選擇誰來繼承自己的江山?」

  對子息一說,何焯在朝中亦有所聽聞。傳聞康熙帝斥責八爺時曾言其「迄今未生子」,約莫就是對弘旺乃賤母所出,血統低微有所異議。

  然何焯並不以為此事已成定局,「八爺方而立之年,子息之事還長遠得很,未必就會如此了了。」

  「那是你不瞭解衛家的血統。」

  何夫子從八爺的生母開始說起:「就拿八爺的生母良妃來說,她的美麗出眾是眾所周知的,即使年過三十依然深得聖上寵愛,可她卻只為康熙爺留下了一子。

  「與之差不多時候受寵的郭絡羅氏宜妃卻為康熙爺生下了五位皇子,其中三位康健;與之受寵年限一般的馬佳氏榮妃和四爺的生母烏雅氏德妃都育有六位子女;就連康熙爺晚年受寵的王氏密妃在受寵的八年間也誕下三子——這中間難道沒有什麼可說的嗎?

  「再看衛家,祖父只留下我父親、二叔和良妃,我父親早逝,良妃只留下八爺一人,二叔倒是妻妾成群,可所生子女不過四人,其中三人早夭,留下來的惟有衛成器這一個命根子。由此可見,衛家確是子息單薄。」

  何焯漸漸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說依照衛家的血脈和八爺這些年的現狀看,他膝下怕只得弘旺一子,與四爺的那幾小爺相比,那麼康熙帝他決不可能把皇位傳給……」

  他說不下去了,只是簡單幾句,拋開什麼才德口碑不說。若他是皇帝,也不會將大位傳給只得一子的八爺。

  而今,無論他意願如何,其他幾位皇子已然將他視為八爺一黨的核心人物,將來無論哪位皇子登上大寶,他都會不得好下場。

  八爺趁此時機借何夫子向他提親,這分明是要將他逼成身邊心腹之人,讓他無可選擇。待他與何夫子成親之後,八爺便會向他透露機密之事,那……八成與奪嫡之爭有關聯。若到了那一步,他便真的抽不開身了。

  他開始明白何夫子的考量,在政治朝局上,她比他成熟太多了。

  那麼,他們的聯姻之路又該作何?

  「聽我的話——無論八爺如何利誘,你堅持強調我欺騙你太多次,決計不能與我成親。」

  何夫子滿眼的真摯讓何焯無法忽略,她是認真的,她是當真不願與他成親。他知道,這是為了他的今後考慮,可她的決絕又讓他心頭遍佈疙瘩。

  「你當真要我拒絕八爺的提親?要知道,這是你嫁我為妻最佳時機,你之前不是千方百計想盡一切手段逼我娶你嘛!」這個女人,未免太嬗變了。

  何夫子眼望著他,悠悠然笑開了花——

  「何焯,你知道嗎?我逼你是因為我瞭解你,我們太像了,我們都是那種不會輕易將自己許給旁人一生的傢夥。我們對相伴終身的那個人有無限的要求,直到我們滿意為止,在這之前我們不會輕易許諾。對我,對喏喏小姐,你都抱著同樣的心態——我們不夠好,不夠符合你的要求。

  「可這世上真有全然符合你要求的女子嗎?若她出身名門,是否又能與你談詩對文呢?若她才氣逼人,是否又驕傲自大無法治家呢?若她精通家事,又是否容貌出眾呢?若她是十全十美的女子,你又是否愛慕她的性情呢?

  「我逼你,設計你,騙你娶我,是希望在你看清這一切之前讓我們生米煮成熟飯。我有信心在成為你的妻後,讓你絕對不會後悔,甚至會慶幸自己有我這位當家的;我更有信心,憑我的智謀帶你遠離政治漩渦,簡單、富足而愉悅地度過下半生。

  「只是……這一切來得太快了,你太快進入政治核心,你太快捲入奪嫡之爭,你太快被八爺看中,你太快成為其他皇子都無法拉攏的對象,所有的一切都太快了,快得我來不及想好法子助你全身而退,我們就必須做出抉擇。」

  何焯癡癡地望著她,他頭一次發現這個小女子的愛是如此的博大高深,「這就是你的抉擇?與我徹底分道揚鑣?」他們彼此之間都很清楚,一旦何焯此次拒絕八爺的提親,他們倆至死再不可能結為連理。

  她先前費盡心機,難道就是為了這樣的結果?

  他不信她會認下這樣的結局。

  連他都不甘心,一生的幸福成為政治的殉葬品。

  「夫子,你……不會不甘心嗎?」

  「會。」

  她的回答比他想像中更乾脆,「我不甘心,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就這樣因為毫不相干的皇子之爭而湮滅。可,如果讓我在一生的幸福和你的平安中做出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我要你平安,長長久久地活著,這比什麼都重要。」

  那一瞬間,他好想握住她垂下的手指,好想好想將她擁在懷中。

  然,她背過身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們之間原本相連的那根紅繩……斷了。

  他終於知道他錯過了什麼。

  「原來是這樣啊!」

  聽完了何焯所說,他與何夫子之間的恩怨糾葛,八爺也不再勉強,「若是這樣,這門親事也只好作罷。待日後福晉遇上性情溫良的大家閨秀,再為你說親,你可莫要嫌我嘮叨啊!」

  八爺朗聲笑著,何焯只是一個勁地喏喏,再不支聲,「若八爺無事,我就去校對王應麟先生的《困學紀聞》了。」

  「慢著,我今日找先生還有一事。」

  八爺掂著手中的扇子揣摩著說道:「會試在即,近來京裡聚集了不少文人,有許多都是先生的故交,大多還曾拜讀過先生的錦繡文集。我想請先生出面替我好生招待這些文人,地方嘛……也不拘什麼大場合,我瞧著儒茶青幽就不錯,先生與那裡的老闆娘也熟稔吧!」

  只是在儒茶青幽會會文友,這與從前他參加的那些茶會並無不同。何焯略想了想便答應了:「好,此事我盡快安排。」

  「先生先放下手裡的書稿,早些替本王招呼好這些參加會試的貢生吧!」

  八爺發了話,這事不是盡快,而是立刻!

  何焯不敢自作主張,忙放下手裡的書稿,這就去安排茶會事宜。

  喏喏小姐許久不見何焯了,乍一見到,她竟有些茫然,「潤千……」

  「我受八爺委託,要辦個茶會,煩請喏喏小姐幫忙籌辦一下。」他自懷裡取了先前擬好的名錄,「這是邀請之人的名單,還請喏喏小姐按單子準備。」

  「哪裡哪裡,是我托了潤千的福才是。」喏喏小姐盡心招呼著,雖時隔不久,卻總覺得他們之間變得很陌生,「要來盤茶點配茶嗎?」

  「不用了,我還有要事在身。」他婉言拒絕,急著召集來京的貢生文人。

  見他這就要走,喏喏小姐也憋不住了,遙遙地站著忽然開了口:「你……你和何家小姐要成親了嗎?」

  何焯轉身靜默了片刻,低垂的頭藏住他的所有表情,「我和何夫子此生再無可能。」

第6章(2)

  他的話讓喏喏小姐長長地舒了口氣,然而他鬆懈的肩膀和頹廢的身形又叫她琢磨不透。她慌著表明一些自己的情緒,「我……我上府裡找過你兩次,我特意給你備的點心,大姑娘拿給你吃了嗎?要是覺得好,我再做些,你帶著。要是你不方便,我……我稍後派人給你送到府上,反正每天我也要做……」

  「……喏喏。」他忽然叫她的名字,他向來恪守禮法從未冒昧地直呼過這兩個字。

  喏喏小姐癡傻地迎上他的目光,以為這將是決定她一生幸福的時刻。

  他下面要說的話確是如此,「我不可能娶你為妻,別在我身上再耽誤青春了。」

  喏喏小姐手微抖,盤子裡的茶點撒了一地。她從未逼迫過他,只此一次,她要為自己爭取,「為什麼?為什麼?我以為你對我……」

  「是我讓你產生錯覺了,我很抱歉。」他為自己的自私道歉,在何夫子對他說——

  如果讓我在一生的幸福和你的平安中做出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我要你平安,長長久久地活著,這比什麼都重要。

  在她說了這些之後,他不允許自己在自私下去,他不允許。

  他臉上決然的表情讓喏喏小姐感到絕望,她一心期盼嫁入何府,成為廉親王坐上賓的夫人。就在前一刻,他說自己和何夫子再無可能的那一刻,她還在做著美夢。

  「為什麼不繼續騙我?為什麼?」

  「因為我不愛你。」

  「啪!」

  她的手揮舞在他的臉上,那上面傳來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他卻忽地鬆了口氣,「茶會的事還要麻煩您,喏喏小姐。」

  他不再虧欠她什麼了,可她卻並不這樣認為。

  錢債好還情難還,他虧欠她的情,她決不會輕易罷休。

  茶會之事籌備在即,就定在這天晚上。何焯忙完了南書房的事正準備回去,忽然太監打外面喊:萬歲爺駕臨南書房——

  萬歲爺怎麼這會子駕臨南書房了?何焯跪在地上請安,照往常,萬歲爺落座後很快就會招呼眾人平身。

  然今日與往常卻有不同,萬歲爺攆了眾人出去,獨留下何焯,任他跪在那裡,也不叫起來。

  何焯也不知道聖上今日是怎麼了,可感覺到這些變化都因他而起。

  「何焯,你是名聞天下的文人,君子與小人的區別,朕很想聽聽你的見解。」

  萬歲爺忽然跑來南書房,要聽他講講君子與小人?!何焯不敢正對,「還請聖上明示。」

  「明示?是你對朕暗藏禍心在前,如今反倒要朕對你明示?」康熙爺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停下,屋子裡靜得可怕,「你一介文人,六試不中,是朕給你機會讓你到南書房來侍候,是朕把你派到廉親王府上。朕惜才,不盼你回報朕知遇之恩,萬料不到你竟有叛逆之心。」

  這話是怎麼說的?叛逆?那可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何焯磕頭如搗蒜,「何焯雖不才,萬不敢有叛逆之心,若臣對聖上有萬分之一的不敬之意,當天誅地滅!」

  「你不用詛咒發誓,你只對朕言明,為何要拉攏此次上京的貢生文人,聚眾集會?你有何企圖?還是,」康熙爺冷眼瞧著,「還是,你背後有誰指示你做出此事?」

  原來聖上是為了此事發怒!何焯赫然間明白了為什麼廉親王不親自出面籠絡那些貢生,非急在這時候派他出面,原廉親王早就知道,一旦聖上得知此事將龍顏大怒。

  好個廉親王啊!

  何焯一身冷汗如雨,「聖上,聖上,臣不敢為自己辯解,然集會一事確是臣一時之興。臣久居京城,與那些故交許久不曾敘舊,本想借此機會一敘當年之情,談文論語,圖個文人興致,並無任何圖謀不軌之心。」

  康熙爺湊上前半蹲著身子在他耳旁低語:「朕深知你無此心,可你的主子呢?」

  聖上這是在懷疑廉親王?想借他這把刀?

  一時間,百轉千回,何焯思緒萬千,他沈吟了片刻之後方回說:「臣的主子只有萬歲爺一人,正如萬歲所說,臣六試不中,是萬歲爺您讓臣進了南書房,您對臣有知遇之恩,臣萬死難報,除了您這個主子,臣萬沒有他心再孝敬旁人。」

  康熙爺俯視他良久,忽然著太監呈上一道折子來,他也不經手,直接叫太監把折子遞到何焯跟前。

  「你自己好生看看吧!」

  這是一道密折,當中說他為廉親王圖謀奪嫡,另有私藏反書云云。

  何焯放下密折,朝康熙爺連磕了三個響頭,撞得地面咚咚直響,「臣自認上無愧於天,下無愧於地,對聖上更是一片忠心可昭日月。」他自行取下頭上的頂子,匍匐在地上,沈聲道:「臣願一死以示清白。」

  「你是忠心,只是不知道你這片忠心到底是向著誰的!」康熙爺轉身折出了南書房,臨走前卻發下話來,「查抄!將其家中所藏之書查抄清楚,詳細報予朕。」

  當今聖上發了話,何焯的府邸還能保全?

  當天八旗衛隊就查抄了何焯全部家當,所有藏書全部記錄在案,聖上還欽點雍親王全面調查此事。

  眼見著,這又是一場文字獄。

  藏書被抄,何焯下了大獄,從前與他交往甚篤的人躲還來不及,只剩下大姑娘守著空落落的何府,不知該如何是好。

  入夜,咚咚的敲門聲驚擾了大姑娘,她忙披了衣裳起身去開門,「這個時候還有誰敢來啊?」現在的何府是與地府差不多的地界了。

  開了門,她定睛一看,竟是何夫子!

  「你這會子來做什麼?別人躲還躲不開呢!你不會還不知道吧?」大姑娘是怕連累上何夫子啊!

  「我已經知道何焯的事了。」

  何夫子深夜前來就是為了跟她商量何焯的事,「他到底藏了什麼反書,你可知道?」

  大姑娘忙不叠地搖頭,「他平日裡看的書多了,哪裡知道哪本是反書啊!」她倒有主意,「夫子啊,你不是八爺的表妹嘛!八爺平日裡待潤千也是極好,這當口你領著我,咱們去求求八爺,請他在萬歲爺面前替潤千求個情,怎麼樣?」

  「你趁早別去。」朝中的政治鬥爭,何夫子可比大姑娘懂得太多了,「此時別說是你我,就他廉親王的福晉出面求情,八爺也絕不會出面。」

  「為什麼?」在大姑娘看來,那八爺可是康熙爺的親兒子,他出面說句話保個人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啊!

  何夫子索性同她明說了吧!

  「聖上此次把何焯下了大獄,反書只是個由頭,真正讓聖上發狠的是何焯出面拉攏參加會試的貢生,大有聚眾謀逆之嫌。聖上最恨黨爭,早年間明珠一黨和索額圖一黨掀起的黨爭仍歷歷在目,後來大爺和被廢的太子爺也是黨同伐異,聖上對黨爭一事恨之入骨,認為是影響朝局,動盪社稷之禍根。

  「何焯不過是辦個茶會,聯絡讀書人。可何焯是誰的人?在眾人心目中,他就是八爺的人,他拉攏文人那是替誰在做?自然是八爺啊!

  「這點聖上心裡清楚,八爺心裡也清楚。聖上將何焯下了大獄是在借此事削弱八爺黨的勢力,也是給八爺敲敲警鐘。若八爺此次出面保下何焯,那就代表他確實如聖上猜測的一般,在結黨營私。八爺那樣聰明的政客,怎麼可能犯這種錯誤呢?」

  原來是如此這般啊!大姑娘略懂了一二,「既然皇上心裡真正想對付的是廉親王,潤千就明白告訴皇上,這事是替八爺辦的便是了。」

  「攀咬皇子,離間皇家,即便查明此事與他無關,那也是十惡不赦的大罪。而且,依當今聖上之性,最不喜那背叛之人。

  「你可能不知,康熙五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康熙帝在前往熱河巡視途中,廉親王原該隨侍在旁,但因當時恰是其母良妃去世二週年的祭日,所以他前去祭奠母親,未赴聖上行在請安,只派了太監去康熙爺那裡秉明緣由。

  「這原也沒什麼,只是不知誰從中作梗,竟在廉親王命太監呈給康熙爺的禮盒中放了兩隻將死的老鷹,康熙爺盛怒,認為這是廉親王對自己的詛咒,當即召諸皇子至,責廉親王,我至今仍記得康熙爺訓斥之語——

  「『八阿哥系辛者庫賤婦所生,自幼心高陰險。聽相面人張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覓人謀殺二阿哥,舉國皆知。伊殺害二阿哥,未必念及朕躬也。』——當初二阿哥被廢確是廉親王搜羅罪證,當時可謂一大功,然事後康熙爺的態度,你也看出來了吧!在康熙爺心中,廢太子於廉親王那就是主子,奴才背叛了主子,即便主子有罪在先,奴才也不可原諒。

  「康熙爺那時還說『自此朕與胤鶴,父子之恩絕矣。』可見康熙爺於廉親王是早有不滿,後來雖復起用,但心結在那裡,想抹也抹不掉了。何焯就是深知康熙爺這一性情,所以才沒有扯上廉親王,寧願獨自承擔一切。」

  聽她說得頭頭是道,大姑娘卻急得跟什麼似的,「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潤千在牢裡等著皇上發下秋後問斬的旨意?」

  不,她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何焯去死,寧可犧牲掉自己一生幸福的何夫子指天發誓,她絕不會看著他去死。

  「惟今之計,只有去求一個人了。」

  「誰?」

  「雍親王——四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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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31 15:32:43

第7章(1)

  「身為包衣,你何夫子也算膽大的。竟然跑到主子跟前,替八爺的門人求起情來。」

  雍親王冷笑著睇向何夫子,她面上倒是坦蕩,沖主子一個勁地示好:「何焯雖在廉親王府裡做侍讀,那卻是聖上的恩典。」

  雍親王叫人扶她起身,「不管你怎麼為他開脫,在眾人眼中,何焯就是八爺的人。」

  「可查抄何府的官員卻是四爺的門生,還請四爺如實便好。」

  如實二字談何簡單?

  雍親王沈吟片刻,半真半假地問道:「夫子啊,你……是不是也想跟著何焯投了八爺門下啊?」

  何夫子笑說:「何焯乃一介文人,他不是政客,不懂政治上的謀略,可我……卻不傻。奪嫡之爭,稍一偏差,便是滅頂之災。我已經覆滅過一次,損失慘重,決不會再錯第二次。」她之所指,想那雍親王心下當明白。

  雍親王默然,端茶送客,不幾日的工夫雍親王便呈明聖上——

  「臣徹查何焯悖逆一事,搜集來往書信書籍四千五百一十九份,未見任何犯上之語,並查出何焯退還吳縣知縣贈送金錢的信稿一封,可見其實乃清廉正直之人。」

  雍親王的「如實」讓何焯走出了大獄,聖上對其發還書籍,僅免其官職,仍留在武英殿任職,並特意昭告明示,表彰其清正廉潔。

  一時間何府又人來人往,何焯光是招待答謝這些來道賀的友人就一連忙了好幾日。這一日剛得了閒,大姑娘正想跟他說,他能蒙大赦全賴何夫子。話還未出口,何焯卻被恩師李光地拉了去同赫樓,恩師特意備下酒宴為他慶賀。

  一干人等酒足飯飽,何焯直到三更方返回家中。

  他敲了半天門高喊著:「大姑娘,給開個門啊!大姑娘——」

  門從裡面打開了,透出的不是大姑娘,倒是一張久別的容顏,「夫子?」

  她……她怎麼會在這裡。他以為那日一別,他們再無見面之機,「你……你是擔心我,特意跑來的?」

  何夫子見他渾身酒氣,忍不住掩住口鼻,「我不擔心你,我知道你會出獄。」

  「呃?」

  「是何夫子去求了雍親王,你才得以出獄的。人家啊,那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到現在你連個謝也沒表示。」大姑娘在屋裡一聲高叫,驚得何焯張著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是她?他們已然分道揚鑣,此生再無牽絆,到了生死時刻,她竟然全心全意為他著想。

  「夫子……」

  他心頭一動,伸手將她攬在懷中,久久不願鬆開。汲取著她的芬芳,他不斷地問自己:他們真的要就此分開嗎?

  當此動情時刻,她的嘴裡卻流出剎風景的話來:「你是同你那位恩師李光地去喝酒慶賀的?」

  「……啊?」

  「到了這時候還好賴不分,怕是有朝一日,你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他茫然地鬆開手臂,她逮到空隙將一道折子塞進他懷裡,「你看看吧!這是那道密旨的手稿,你從康熙爺手裡見到的是書信官抄寫後的。這份密旨的手稿聖上給了雍親王,雍親王取了給我,我拿來你瞧瞧。」

  她手裡拿的正是那份指他為廉親王圖謀奪嫡,私藏反書的密旨。兩人疾步走進書房,藉著燈火,何焯細看那道密旨的手稿。

  細看之下,何焯大驚,「這密旨……這密旨……」

  「這密旨上的字跡跟你那位恩師的字跡很像吧!」累了一天了,何夫子隨意地把自己拋進圈椅內,好生將息將息。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是恩師的字跡,恩師不可能寫密旨向聖上栽贓他——何焯萬分不願相信,然跟隨恩師多年,他深知這確是李光地的字跡,錯不了。

  何夫子隨意翻著書案上剛送回的書,漫不經心道:「李光地一面將你投到廉親王門下,向廉親王示好,一面又怕皇上覺得他參與黨爭。加之進來聖上表露出對廉親王多有不滿,李光地怕自己陷得太深,私下舉報你一些無傷大雅、查無實據之事,既顯得自己公正,又能在聖上面前彰顯他那份君子不黨的胸懷。

  「若哪天,八爺倒台,你跟著滅頂,他也能全身而退。這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先前他的一些門生曾投到被圈禁的大爺和被廢除的太子爺門下,一旦他們倒黴,李光地也採取了同樣的手段。」

  何焯顫抖的手將那份密旨丟在書案上,對著她大吼:「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他不知道他在堅持些什麼,更不知道她此舉有何目的。

  「康熙五十六年,李光地曾在康熙爺面前說『目下諸王,八王最賢』,近兩年你可曾再聽到你那位恩師言及此話?」

  李光地在抽身,卻將他埋在廉親王身邊。此心此行真乃政客之所為!

  何焯跌坐在椅內,她卻在他近乎崩塌的心坊上再加一刀,「廉親王借你籠絡文人的心,獲得天下學子的好感,然你一旦身陷囹圄,他絕不會成為你的靠山——我想你也看穿了這當中的把戲了吧!」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你到底想幹什麼?」

  「藉著這個機會辭官歸故里吧!」

  這也是她與雍親王達成的協議,他離開廉親王府,廉親王少了籠絡天下文人的一道手段,雍親王則為他脫罪。

  可離開廉親王府,離開南書房,辭官歸故里……

  「寒窗苦讀,歷經七試,好不容易深得聖上恩遇,又可以校正那些你鍾愛的古書真跡,甚至可以青史留名。可最終,卻落得一介布衣的下場——你不甘心,是嗎?」何夫子幾句話道明瞭他的心思。

  何焯不語,用沈默當作承認。

  「要聽故事嗎?」何夫子忽然開口,「你不覺得奇怪嗎?算起來我是八爺的表妹,再怎麼說也比跟四爺親,我為什麼一心幫著四爺,卻勸你遠離八爺?」

  他一直就覺得奇怪,身為八爺的表妹,也算是大家的小姐了,為何卻處處替四爺謀劃?

  她的故事其實很平淡——

  「八爺騙了你,他並不是近日我二叔向他問安,提及將我收入家譜時才知道我這個表妹的存在。當年我母親病重,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我曾想過要投靠八爺。那時我覺著,身為皇子,財勢之大約莫可以通天,收留我和母親兩個人,應該沒什麼吧!

  「我帶著病重的母親來到廉親王府,八爺也確是收下了我們娘兒倆在府裡,我開始以為我們的日子終於好過了,王府裡的有名有品的大夫一定能治好我娘的病。

  「誰料,八爺將我們放在府裡個把月的日子才來見我們。他不知道從哪裡瞭解到阿翁是四爺府上的包衣,他要我藉著這重身份去為他打探四爺的情況。條件是,他會請人為我母親瞧病,我答應了,藉著阿翁包衣的身份進了四爺府當近身奴婢。你猜,我娘後來怎麼了?」

  她沒有告訴他故事的結局,他不知道她那位身在廉親王府的娘親最終怎麼了。她讓他去猜,他卻不敢往下想。

  他知道,一旦猜出了結局,就是他該做出抉擇的時刻了。

  疲憊,從未有過的疲憊席捲全身,何焯倒在書案前,累得連提起手指頭都困難。那些逍遙自在的歲月哪裡去了?他當真不適合在朝為官嗎?

  一連幾日,他都心不在焉,完全被何夫子丟下來的那個問題給拴住了手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怕什麼來什麼,他盡可能避免與廉親王單獨碰面,可偏偏廉親王就單獨找上他了。

  「先生,這幾日似有些心緒不寧啊!」

  被廉親王單獨邀至書房,何焯卻一點也不感到榮幸,他躲還來不及呢!「近來宿疾犯了,身子不快,遂人也倦怠了些。八爺有何事吩咐?您派人來跟我說一聲便是,哪敢勞您親臨。」

  八爺面色凝重,看上去比他還擔心他的身體,「先生身體不適?我吩咐管事的請宮裡頭的大夫給先生好生看看。」

  何焯忙道:「不敢勞煩八爺,宿疾了,時不時便發作,不礙的。」他哪值得八爺費此工夫?上回八爺屈尊降貴要與他連親,緊接著他就被下了大獄。八爺此人,無論是否真如何夫子所言,到底還是遠離些為妙。

  八爺見寒暄得差不多了,索性道明心思:「近日,皇阿瑪召滿漢文武大臣,令眾人於諸阿哥中擇立一人為新太子。皇阿瑪明示:『於諸阿哥中,眾議誰屬,朕即從之』。」

  何焯聽著,並不接話。

  八爺只好一句話說到白:「胤鶴不才,得佟國維佟中堂、馬齊馬中堂、股肱之臣阿靈阿、鄂倫岱、揆敘、王鴻緒等朝中重臣賞識,這些重臣願聯名保奏我為儲君。然這聯名的折子還得有個得力的人起草才是,先生你看……」

  這是要他來起草這份聯名保舉的折子啊?

  何焯沈吟良久,在冷汗佈滿額頭的時候終於沖八爺開了口:「微臣以為,此事不妥。」

  八爺一怔,萬想不到何焯竟會拒絕此事。他自問待何焯不薄,恩遇有嘉,為何當此關頭,明明是輔佐他的好時機,他竟放著大好的前程不要?

  「先生何出此言?」

  何焯深吸口氣,轉言道:「八爺待何焯恩重如山,何焯並非不知那感恩之人。然我以為,這聯名保奏的折子是萬萬寫不得。」

  他逐一分析——

  「近來康熙爺身染小恙,時常回憶往事,每每流涕傷懷。前幾日他又召見了已廢的二阿哥胤秖。就此可見父子之情猶在,聽隨侍的太監說,聖上跟二阿哥唏噓之間常回憶從前。在此期間,聖上對廢太子胤秖多加詢顧,常有召見,與臣下的言談中也不時流露出欲復重立之意。

  「我不敢輕易揣摩聖意,但恰在此時聖上要諸臣推舉,聯繫前後可見,聖上那是有所示下的,他是在等著滿朝文武了然其心啊!聖上心意如何——八爺您覺得呢?此其一也。

  「其二,聖上對結黨之事最為反感,也最為敏感。這麼多人聯名保奏,這在聖上看來叫什麼?結黨營私!要往重了說,這是在動搖社稷,威脅皇權。聖上難保不以為眾臣聯名保奏,對他是種脅迫。

  「其三,在朝中重臣中,有如此許多的人推舉八爺您。而他們的門生故吏遍佈天下,合起來八爺的勢力該有多大?這不僅叫當今聖上害怕,怕是其他幾位阿哥也會聯合起來反對八爺。您這是明擺著彰顯自己的實力,叫別人去除您的羽翼啊!

  「有此三點擺在眼前,我以為,聯名保奏實乃不智之舉。」

  八爺沈默地在屋裡踱著步子,何焯反倒鬆了口氣。他相信只要八爺權衡再三,定會收回這道愚蠢的決定。

  燭火搖曳,突然鬆懈下來的何焯覺得京城中的一切都不值得他留戀。他開始思念,想念那個一身油汙,滿臉泥土的印書女,他甚至看到她撩起門簾請他進屋的身影。

  除了她,一切皆無可戀。

  走吧!他告訴自己,聽她的話,放棄曾極力爭取的所有,什麼權勢地位、名望財勢?都敵不過她回眸的一瞬。

  只要他離開京城,他們或許還有在一起的可能——只是用想的,他的臉上便溢滿笑容,然那笑被一雙無形的手硬生生地從臉上扒了下來。

  「先生所慮有理,然君無戲言,皇阿瑪已經說了——『眾議誰屬,朕即從之』,既然眾議如此,料想皇阿瑪也不好推委。」他這個儲君是當定了。

  何焯搖頭歎道:「若這是一場政治陷阱呢?若聖上借此機會想瞭解各位阿哥在朝的勢力呢?若聖上利用此次推舉糾察謀奪皇位之人呢?」

  八爺向來睿智,何焯不懂,為何會在這等大事上犯糊塗?

  他哪裡知道,多年來的奪嫡之爭已讓諸位皇子,包括向來睿智的愛新覺羅·胤鶴蒙了心門。登上大寶是他所有智慧的終結點,好不容易等到這樣可以板上釘釘的機會,他已顧不上其他了。

第7章(2)

  何焯瞭解八爺的性情,他平日裡看起來溫文儒雅凡事好商量的樣子,可一旦認定了一件事,是絕對不會輕易反悔的。

  見八爺已然打定主意,他該勸也勸過了,作為一個臣子,該盡的責任也盡到了。他無意再隨波逐流,「微臣不才,不堪為八爺所用。」

  他是打定主意不幫八爺寫這份折子。

  八爺沈吟良久,滿眼含笑道:「原本我還覺得府裡其他幾位先生也可以起草這份折子,經先生這麼一分析,我現在倒認為這折子非先生起草不可。

  他的理由很是簡單:「如你所言,皇阿瑪對此次保薦儲君一事定是用心用計,那我更需要一個中立之人替我起草這份折子。你有三個理由,我也有三個原由非你不可。其一,你身份特殊,雖位居重中之地,卻無實權;在朝中你也算無門無戶,無關黨派之爭,李光地雖是你的恩師,可你與他關係平常,並不過分熱衷,此為二也;其三,上次你舉辦集會一事,由四爺為其開脫,你從大獄裡出來還能官復原職。你雖是我府裡的,卻得四爺相助,皇阿瑪定覺得你在諸位皇子中無偏無向,意願最為中肯。加之,你任職南書房,深得皇阿瑪喜愛——由此可見,沒有比你更適合起草這份折子的人選了。」

  兩個男人對峙,他們的身影在地上拉出長長的黑影,映得月色都黯淡無光。

  久久的沈默在何焯的開口中結束——

  「何焯請八爺贖罪!」

  他是打定主意不瑛這趟渾水。

  八爺仍是那般謙和地笑笑,「此事本王也不強求。」

  當真?何焯不得不懷疑,先前看八爺強勢的態度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改變呢?

  八爺反剪著雙手走到門口,站在門檻邊,他悠然道:「我知道,先生定覺得此事於你而言有些可怕。可你知道什麼更為可怕嗎?

  「可怕的是,我出生後,皇阿瑪嫌我的生母出身低微,將我交由大阿哥胤?的母親、惠妃那拉氏教養。可怕就是,無論惠妃怎麼偏私大阿哥,人前人後我仍要裝作與惠妃感情甚親。

  「可怕的是,我的生母良妃去世二週年的祭日,我前去祭奠母親,我的親兄弟竟在我命太監呈給皇阿瑪的禮盒中放了兩隻將死的老鷹陷我於不孝、不忠、不臣、不敬之地。

  「可怕的是,明明是莫須有的罪名,皇阿瑪卻在眾臣跟前言明自此與我——父子之恩絕矣!

  「可怕?生在帝王之家,可怕的事本王經歷太多了,這些可怕已經成了日日的生存之道,我又何懼之有?」

  他的話說到頭了,八爺走出書房,太監跟著關上了門。獨自留在房內的何焯暗想,好端端的,八爺同他說這些做什麼?

  他很快就明白八爺為什麼跟他說那些了。

  因為,自八爺離去以後,他再沒能踏出那間書房半步。

  門外的侍衛死守著那道房門,三餐有人給他送進來,衣裳被褥也擺放好了。他要看什麼書,喜歡什麼東西,吩咐一聲就得了,立即有管事的去辦。

  只是,他不得出那道房門半步,也不可能和外界聯繫。就連他聲稱要跟大姑娘打聲招呼,也被管事的委婉地勸道:您還是安靜地在房裡歇歇吧!

  他被軟禁了。

  他被八爺軟禁了,八爺是想就此逼他就範啊!

  見不到外頭的人,他也通知不了大姑娘。旁人一定以為他在八爺府上做事,誰也不會懷疑他的去向。那道保舉的折子是萬萬寫不得,這樣下去,遲早八爺是要動手收拾他的。

  該怎生是好呢?

  要是能聯絡上何夫子,倒還有個人幫他想想辦法,出出主意。可……這又怎麼可能呢?

  再說,自那日一別,他和何夫子已成陌路之人。

  正埋頭想著自己的心思,門忽然從外頭打開了。這幾日除了伺候的丫鬟、太監,加上管事的,他沒見到旁人。此廂來的,竟是個他萬萬想像不到的人物。

  「是你?」

  何焯萬料不到竟在此時此地見著喏喏小姐了。等一下,她髮髻盤起,這是……

  「要吃些茶點嗎?配上茶,滋味剛剛好。」

  她將食盒中的茶點一樣樣地端上桌,竟滿滿地擺了一大桌的,「這都是我親手為你做的,每一樣都是你喜歡的。得知今日可以為你送些茶點,我打昨夜起便開始準備,這才能在這時候就做出這麼些來。這些茶點……有北方的,也有南邊的,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滋味。你好好嘗嘗,細心品品,有不慣的跟我說一聲,我再重新做來。反正……反正我們多的是時間耗在一起。」

  她的話聽著怪異,何焯指了指她盤起的髮髻,「你這是……」

  「哦!」她下意識地摸了摸髮髻上插的金燦燦的簪子,努力露出得意的笑容,「你還不知道吧?上個月我嫁人了,不是旁人,就嫁給廉親王府的管事了。」

  何焯剛想說恭喜,忽然想起廉親王府的管事怕有四十好幾了——這倒也解釋了她怎麼能在這種時刻出現在他面前。

  他狐疑的眼神望過去,喏喏小姐忙笑開來,「是填房,所以也沒怎麼大操大辦。不過再怎麼說那也是王府裡的管事啊!我一個小女子,無親無靠的,能尋著這麼一門親,也該知足了。難道還真巴望著明媒正娶嫁進官宦人家做大嗎?」

  何焯淡淡地瞧著她,半晌微歎了口氣,「既然你覺得好,那就好。」

  只是這麼一句,她告訴他,自己成親了,做了一個四十多歲老男人的填房,他的反應僅是這麼一句?

  喏喏小姐恨恨地望著他,越想越覺得不甘心。她心頭不爽,讓她不爽快的那個人憑什麼過得滋潤?

  「你知道你為什麼會被下了大獄嗎?」

  她怎麼忽然提起這件事來?今天的喏喏小姐,何焯總覺得怪怪的,「呃,我約莫知道一些。」

  「一定不知道全部吧?」

  「啊?」

  喏喏小姐發狠地咬著那一塊塊的茶點,一點一點將它們撕成碎片,「是我,是我向你那位恩師李光地大人舉報,說你集結來京參加會試的貢生,大有謀反叛逆之嫌。我還同他說,若他知情不報就是包庇,就是同謀。你那位恩師是最在意名聲的了,與其等到東窗事發才想辦法將自己撇清,倒不如先下手為強,也落得個公正無私。」

  是她?竟然是她向恩師揭發此事?!難怪恩師寫給聖上的密旨裡連參與集會的生員名單都一一詳盡。當時他還以為恩師在他的身邊早已布下眼線,現在看來,竟是他拜託負責茶會的喏喏小姐將邀請帖子裡的名錄抄了一份交給了恩師。

  一個是他視若再生父母的恩師,一個是他視為紅顏知己的好友,一個是他視要報效忠心的廉親王——一直以來出賣他的,傷害他的,竟都是他最最看重的人物。

  「是因為我沒娶你,所以你才……」這是何焯唯一能想出的理由。

  喏喏小姐卻否認了,「你不娶我,這倒還罷了。可你竟然對那個印書女一片鍾情,這才是我最無法忍受的。論才論貌論家世論背景,我哪點不如她?」

  「論才論貌論家世論背景,你通通比不上何夫子!」

  她要聽嗎?他不介意讓她見識什麼叫雲泥之別。

  「論才,她可過目不忘,出口成章,你行嗎?論貌,除去印書場裡的泥灰油墨,她有錦繡之姿,在我心中遠勝你萬千;論家世,她父親去世時是正四品的知府,叔父官居三品後賦閒在家,你父親不過是一介文人,自稱書香傳家;論背景,良妃是她姑母,當今廉親王是她表哥,她最不濟的外公那也是雍親王府的包衣,她已經是擡了籍的旗人——你有哪點比得上她的?」

  他不想比的,自從那日與何夫子推心置腹的暢談之後,他方才覺得在這紛紛擾擾的政局中,什麼權勢,什麼財力,都比不過最最契合的人心。可既然喏喏小姐要比這些,他就叫她徹底死心。

  「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你知道你最不如她的是什麼嗎?」

  這個原因讓他寧可終身不娶,也再不想何夫子以外的女子——

  「如果讓我在一生的幸福和你的平安中做出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這是何夫子跟我說的,她要我平安,她說即使她得不到幸福,只要我長長久久的活著,這對她來說比什麼都重要。她愛我愛到把我的安危放在首位,別看她平時在政治謀略中遊走自如,好似詭計多端,其實她的感情比誰都來得簡單、純粹——這是你永遠也比不上的。」

  喏喏小姐跌坐在圓凳上,推翻了滿桌琳琅的茶點。她知道,她輸了,再她把集會名錄抄下來遞給李光地的瞬間,其實她已然大敗。

  喏喏小姐走了,帶著他無福消受的茶點。他拿起書,隨意地看著。好賴都是一日,被困在這裡,除了書,他也做不得旁的了。

  剛看了幾頁,門外便傳來咚咚的敲門聲。他現在是被軟禁啊!外面的人不開門,他根本出不去,誰還費這個事,敲什麼門啊?

  盡打擾他看書的雅興了!

  「誰啊?」

  他氣惱地打開門,門外的守衛全都撤掉了。遠遠的院子口站著一道身影,乍看過去,何焯竟以為是自己眼花。

  怎麼會是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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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31 15:33:27

第8章(1)

  「你……是你?你怎麼來了?」

  見到何夫子的瞬間,他抑制不住將她一把攬在懷裡。本以為他們此生再無相見的機會,不料在他被軟禁期間,竟可以見到她。這就像餓到快死掉的人面前突然擺了一桌上好的酒宴,光看著就覺得美不勝收啊!

  明知道,他們之間不會有結局;明知道,此時此地他分明命懸一線;明知道,就算見到她,他們之間也不會再有所改變——可只是這樣看著她,他就覺得打心底裡竄出一陣圓滿的幸福感。

  讓他好好抱著她吧!如果這就是他生前可以做的最後一件事,那麼他帶著懷抱裡她的氣息死掉,也算是一種告慰。

  然而他緊擁著她的手臂因她下面的話而鬆開——

  「是八爺請我來的。」

  八爺請何夫子來這裡是做什麼?何焯尋思良久,難道是想以何夫子要挾他?可八爺並不知道何夫子在他心中的份量啊?

  難道……難道是請何夫子來遊說他起草那份折子?

  何夫子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才不會犯這種傻呢!八爺算錯了。

  可惜,這回八爺沒打錯如意算盤,倒是何焯要失望了。

  「我正是受八爺所托請你起草那道折子——保舉八爺為儲君。」

  何焯兩眼一黑,以為自己耳朵出了錯,「你要勸我寫那份保奏八爺為儲君的折子嗎?依照現在的形勢發展下去,一旦聖上翻臉,那可是滅九族的大罪。」

  何夫子兩眼一翻,「你沒有妻室,妻族可以省了,滅不了你九族的。」

  這是開玩笑的時候嗎?她居然還有心情跟他說笑?!「何夫子,你對朝局是最最敏銳的,你怎麼可能來勸我寫這份東西呢?我寧可現在被軟禁,也不要何家九族幾百口人因我而不明不白地死掉。」

  現在想來,無官、無權、無錢、無名、無勢又能怎樣?起碼一家大小好生活著啊!

  「你寫了那道折子,全家大小死不死還是兩說。若你不寫,你立時三刻就會死,這是一定。」他是還不知道八爺厲害啊!

  以為這位儒雅的皇子當真如此寬厚仁德?凡成大事者有幾個心慈手軟的?連自己的親兄弟都下得了手的人,又怎麼會對一個府裡的先生斟酌再三呢?

  那麼大的王府,那麼多的手下,隨便挑一兩個把何焯解決掉,找個地方埋了,誰會理他的死活?

  若有人來問,只當說不知道,誰還當真有膽子查到皇子身上?

  「你不會讀書讀傻了吧?當真相信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那些包衣、農戶莫名其妙死在主子手裡的,還少了嗎?

  心裡知道何夫子是為他如今的安危著想,可他寧可這樣選擇,「還是那句話,我不想參與奪嫡之爭,不想家人受到連累,更不想死後留下罵名。」這些不都是她一直在堅持的嘛!為什麼到了這等關鍵時刻,她反倒倒向八爺身邊?

  他的狐疑都寫了臉上,如他所說,都到了這等時刻,她也沒有再瞞他的必要了。

  「實話跟你說了吧!我雖是四爺府裡的包衣,卻在早年間就被八爺派過去當探子。」

  「什麼?」何焯大驚。

  她卻坦然如常,「我是八爺派到四爺府裡的探子,我通過自己包衣的身份打探四爺的一些動向,籠絡四爺身邊的人,為八爺日後的奪嫡之爭打下基礎。早在我進入四爺府之前,我就是八爺的人了。」

  「這……這不可能。」

  他根本不相信她的話,早前那個口口聲聲跟他分析四爺八爺之間的力量如何懸殊,分析康熙爺立儲的可能,分析八爺的劣勢所在——她明明參透了這當中的一切,怎麼會在這等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向八爺倒戈呢?

  「你在騙我,對不對?何夫子,你有什麼不得以的苦衷,一直都在騙我,是不是?」他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搖晃著她。他的目光緊鎖住她的眼眸,生怕錯過一丁點可以從她眼裡讀出的訊息。

  他絕不肯相信,她又一次騙了他。

  然,何夫子堅定的目光卻一再向他宣告——是的,我又一次騙了你。

  「我是八爺派到四爺府裡的探子,為八爺登上儲位做先前的準備。我沒想瞞你,何焯,然這等緊要之事,我不能向任何人提及絲毫,就連我的阿翁阿婆都不知道我和八爺的這層關係。」

  「你是說真的?」他的手漸漸鬆開了,任她跌出他的懷抱,全身無力的他根本沒辦法,也沒能力再抓住任何東西。

  注定了,注定了此生他不配擁有任何奢侈的幸福,「這回你說的是真的了?你沒有再騙我?」

  「我……好像總在騙你呢!」

  他全無血色的臉上露出偽裝的笑容,「是啊,從最初認識的時候就不告訴我你的真實出身。後來,聯合衛成器那小子騙我娶你。再後來,騙我說是四爺的人。現在又告訴我你其實是八爺的人,只不過一直被派到四爺府裡做探子。除了我,你還騙了四爺,你的阿翁阿婆,怕還有其他什麼人吧?」

  他笑,一個勁地傻笑,看上去連最後一點氣力也被她折騰光了。

  「都說何夫子小姐有過目不忘、出口成章的本領,我看你最厲害的應該是騙人吧!隨便說說就是一場騙局,讓別人寧可為你去死,也願生存在謊言裡的騙局。」

  他的傷心她看在眼裡,向門外張望了一番。何夫子忽然上前,用力地抱住他,他直覺想推開她,卻不料她抱著他的力氣簡直驚人。掙扎間,只聽她湊到他耳邊細語:

  「還記得我問過你的問題嗎?」

  ——你猜,我娘後來怎麼了?

  他一直不敢猜測這道問題的答案,今日,選在這個局面下,她告訴他。

  「為了控制我,八爺像對待你一般軟禁了我娘。我娘直覺八爺要我去做的一定不是什麼好事,為了我不行差步錯,我娘……自縊了。」

  他愕然,她的話似還未完。

  這樣看似曖昧的姿勢,讓她可以貼在他的耳邊,用只有他一個人可以聽到的聲音告訴他:「八爺為了繼續控制我,命人一把火將我娘燒為灰燼,埋在了不知道什麼地方——這些是四爺打聽清楚告訴我的。自我離開八爺府到四爺府做包衣以後,我再沒能見到我娘。」

  她要說的都說完了,話鑽進他耳朵裡的瞬間,她也同時鬆開了抱著他的手臂。

  「為了你能得到一個好下場,就照我說的做吧!」

  何焯全然被她說懵了,除了直直地看著她,什麼也做不了。在八爺對她做出這樣的事以後,她還要甘心為八爺賣命?

  這說不通啊!

  何夫子卻沒想再待下去為他解釋,她打開了門,往外面走去,轉身的一瞬,她朝他說了最後一句話:「就算我一直都在騙你,就算我跟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在騙你,但請你記住,有兩句話我絕沒有撒謊。一是我娘的下場,二是——你長長久久、平平安安地活著,這對我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門合上了,她的容顏留在了他的眼底。

  「所以,就由我出面代寫,讓何焯謄寫後署上自己的名字就好了。」

  何夫子與何焯對視了一眼,最終將目光落在八爺身上。她就那樣坦蕩蕩地看著他,絲毫未因為他的強壓而躲閃,她要讓八爺對她的話毫無疑心。

  「我不懂,為什麼要由你代先生寫,而讓先生署名呢?」

  八爺可不是隨便可以糊弄過去的人物,這點何夫子早已料到,「八爺讓我來說服何焯,我照做了。可一心認為八爺不該參與此事的何焯又怎麼可能寫出上佳的折子呢?倒不如讓我試試,再由何焯照著謄寫。待寫好後,八爺親覽,覺得不錯就讓諸位大臣聯名,這樣八爺可放心?」

  八爺將何夫子前後的話逐一仔細推敲,覺得並無不妥之處,便應了,「只是不知表妹你文采如何。」

  何夫子莞爾,「八爺您給我一個時辰便可,一個時辰後,我讓何焯照我所寫的折子謄好了遞給您與諸位大臣指點。」

  僅僅一個時辰的工夫,她要起草折子,還要交由何焯謄寫——這就是天下第一的大才子,久經朝局的老臣也難以辦到,她當真以為她是神仙嗎?

  八爺拭目以待。

第8章(2)

  還就是一個時辰的工夫,何焯已經遞上了謄寫好的折子。八爺及八爺黨諸位重臣逐一傳閱,無一人說不好的。

  無論是辭藻、理據,還是章法、起承,皆是上上之作。她既有才子的文采,又有老臣的精道。

  她常年在書坊排版印書,過目不忘的本領讓她博覽群書,文思過人。加之身為包衣,負責四爺書房諸多書籍的她時常有機會看到各種折子,平日又用心分析聖上披覽的奏折。日積月累,她對此道早已是精之又精。

  八爺大讚:「早知你有此本領,我該請你進我的書房才是。」

  何夫子謙謙笑道:「八爺過獎了,我一個印書女,不過是刻意模仿當今聖上的喜好罷了。若真讓我著書立說,那是斷不行的,還要是何焯這樣名聞天下的文人方可。要不,怎麼還得署他的名呢!」

  她這話說得在理,八爺受用得很。他轉手就將折子轉給八爺黨的那些頭頭腦腦,「把這道折子傳下去,聯名吧!」

  眾人忙用心做事去了,只等著保舉當日,一齊將折子遞到聖上面前。根據聖上所言「眾議誰屬,朕即從之」,八爺相信除了他自己,儲君之位再無他人。

  他信心十足,意得志滿,連忙囑咐何焯:「你也忙了好些日子,早些回家去看看吧!」說著說著竟取笑起他來,「本王說了一籮筐的話敵不過夫子這麼一句,先前你還不樂意娶人家,我瞧你啊……是早就把心屬出去了。待辦完了這件大事,我讓福晉出面,替你們好好操辦操辦。」

  何焯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好在有理由在手上,借口多日未歸,家中不知擔心成什麼模樣,他早早便出了王府。

  只是,他並未急著回家。守在王府門口,他在等待何夫子。

  天知道她到底有什麼打算,她寫在紙上,叫他謄寫的那份折子,分明是八爺的字跡——她想幹什麼?假冒八爺的筆跡,她到底想幹什麼?

  他等了又等,足過了幾盞茶的工夫,眼見著天都黑了,終於把她給等了出來。她出了門就上了一輛等了門外許久的馬車,見她大有駕車而去的勢頭,何焯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憑著他那文人的破身手,他硬是攀上了馬車。

  「去哪兒?」

  「你上來做什麼?」要不是馬車飛馳,她真想把他給推下去。這是什麼時候?他還在搗鼓這些。

  「你去哪裡?我有事跟你談。」

  「閉嘴!」天大的事也沒活著重要,「我在救你懂不懂?識趣的就把嘴給我閉上,把眼睛睜開,看看周圍有沒有人在跟著我們。」

  知道此非常時候要行非常之道,何焯順從地閉上嘴巴,把個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四下裡搜羅著週遭的情形。

  何夫子如此著急並未去他處,竟是趕往何家書坊。何焯雖敢驚訝,也不敢出聲,跟著她下了馬車,大步進了院內。

  剛進屋裡,何焯就呆了。打頭裡坐的不是旁人,竟是四爺——雍親王。

  見他們進來了,四爺沖十三爺使了個眼色,十三爺心領神會,領著一干人馬到外頭守著,生怕走漏了半點風聲。

  四爺坐著喝茶,何焯立馬打千請安:「微臣給四爺請安……」他總算明白為什麼何家一個小小的書坊裡呈上的都是極品好茶,原來常有極品之人前來啊!

  四爺揮揮手,叫他起身,顯然人家來這裡不是衝著他的。四爺略過何焯,緊盯著何夫子,「你叫我來這裡等你,說有要事,現在倒是說說啊!」

  原來,何夫子在前往八爺府起草折子之前,就已經捎話請四爺避開眼線來書坊等著。雍親王費了大工夫,甚至是喬裝打扮小心謹慎地打後門進了何家。

  如此用心,四爺料想必有攸關之事。

  如他所料——

  何夫子對著四爺跪了下來,連磕了幾個響頭,她才出聲:「奴才想請四爺放我和何焯一條生路。」

  「這話是怎麼說的?難道現在誰要你們的命了嗎?」四爺品著茶,倒是一副悠閒自在的模樣。

  何夫子從懷袖中取出那份她親手起草的保舉八爺為儲君的折子,雙手遞到四爺跟前。四爺接了,略掃了一眼便放下了,「這是你起草的?日後老八登基,你們二位就是股肱之臣。想必二位是要大富大貴了,放著將來的聖上不求,跑來磕我的頭做甚?磕錯了頭可不是好玩的!」

  何焯剛想解釋,卻給何夫子一把攔了下來,「四爺,當此時機,您老就莫要再試探我和何焯了。」

  她指著那份她親書的折子告訴他:「四爺,這份折子若是一個人遞給聖上,倒也還妥當,一旦一百多個朝中重臣聯名保奏,這必是一場大禍。或許萬歲爺會看在金口玉言的分上,法不責眾,但這當頭起草之人的罪責是再免不了。說句不敬的,有朝一日,一旦您登上大寶,又怎麼會放過八爺的黨羽。」

  「放肆!」四爺猛擊桌子,怒不可揭,「妄議儲位、揣摩聖意,那是滅族之罪,來人啊,馬上把她給我拖出去,交宗人府發落。」

  四爺是發了話,卻不見身邊的人動彈。何夫子微歎了口氣,她是當真厭倦了這些官場上的爾虞我詐,「四爺,您先好好看看這折子上的字跡,您不覺得熟悉嗎?」

  四爺依她之意,端詳了半晌那折子,終於蹙眉發話:「這……這怎麼好似老八的字?」

  「我勤練數載,就是為了在關鍵時刻,這一手能起到作用。」此當最最關鍵之時了,「四爺,您不妨找個中立之人,將這道擬訂的折子事先呈奏給聖上,他日一旦八爺黨將那份聯名保奏的折子遞到聖上面前,您猜——結局如何?」

  若康熙爺認定是老八起草了這份折子,讓朝中重臣聯名,那這結黨謀私一罪可就釘實了。

  四爺一怔,萬料不到這包衣奴才竟有此謀劃,其心不可謂不毒也。然,這正是他所求的。如今放眼朝中,可以與之爭奪儲位的惟有老八、老十四。一舉除去八爺黨,對他來說,比一舉拿下儲位更重要。

  二阿哥曾是穩噹噹的太子爺,可到底還是被拉下了,這當中老八沒少使絆子。就算現今讓自己坐上了太子位,也難保他日不會被老八再拽下來。

  而且綜觀老爺子這些日子以來話裡話外的意思,這保舉儲君是假,查找朋黨倒是真。四爺他正愁找不到機會、證據落實這夥八爺黨,沒想到老八自己倒動了起來,若再添上何夫子給的這樁證據,真可謂天助他愛新覺羅·胤?。

  他收下了何夫子給的這件秘器,然他並不覺得這夠達成交換的條件,「這道折子你雖是給我了,卻是為了幫何焯脫罪。」顯然,他並不承何夫子這份情。

  何夫子早就料到,何焯還好說,不過是一介文人書生,放便放了。可四爺絕不會輕易放過她的,她知道的太多了。放走了她,四爺打心裡不放心哪!

  她背過身去,從貼身的衣襟裡解下了一塊白絹,拿捏在手裡,她知道這是該交出去的時候了。

  「四爺,您還記得我是怎麼到您府上的嗎?」

  「記得。」

  如何會不記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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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8-31 15:34:35

第9章(1)

  那年冬,瑞雪紛飛。

  管事的領了一個丫頭進府,說是包衣何老三家的。照例這樣的奴才進府是用不著領給四爺瞧的,管事的領著那丫頭繞過正堂往後面去了。

  隔著遠遠的道,在那雪花搖曳的場院裡,她高聲向他喊道:「是八爺派我來的。」

  沒有任何掩飾,她的聲音刺進他的耳朵裡,他知道,他們勢必得面對面詳談一番了。

  依照他的性子,是絕對不會信她的。

  一個小小年紀的奴才,又是個丫頭,老八派她到府裡來做什麼?那當口,在眾兄弟中排行老四的胤?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和老八爭天下。

  他不像大阿哥,雖非嫡出,卻是長子;他不像二阿哥,皇后所出,生來就是太子命;他不像三哥,滿腹經綸;他也不像老八,深受皇上喜愛,又得老臣讚譽——他是老四,生母出身平平,又不受皇阿瑪寵愛,自己的性子也不討喜。

  他選擇行人臣之道,支持太子,輔佐日後的皇上。

  他既無野心,也無顧及,遂無不可告人之處,他不懂老八好端端的派個丫頭到府裡做什麼。

  「太子爺淫亂後宮,八爺認為自己有可乘之機,縱觀諸位皇子,他以為太子爺倒台後,日後堪與他一爭儲位的,四爺您算一個——所以,他早早地安排下了。」

  太子淫亂後宮?

  這是天大的秘密,即便是他這個輔佐太子的親弟弟也只是從諸多旁證中隱約猜到一二,她一個小丫頭是如何知曉的?

  他在佯怒之餘開始考慮她所說的真實性。

  「為何老八要派你這麼個丫頭來?你算個什麼東西?他信得過你?告訴你,我和老八那是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的親兄弟,輪得到你這麼個東西來挑撥離間?」

  「太子和八爺不僅是親兄弟,還是君臣——四爺,當此時機,您就莫要再說場面上的話了。明說了吧!他軟禁了我娘,以此脅迫我。我算不得什麼東西,可論輩分,我是八爺的表妹,他親娘舅的女兒。他應了我,事成之後給我擡旗,讓我進八旗,再給我尋摸個好人家,將來我們娘兒倆都好有個依靠。」

  她的膽識、見地,在這幾句話中表露無遺。四爺相信,他所能看到的,老八也看到了,所以他才會挑這麼個看起來不起眼的丫頭埋在他身邊做探子,既安全又獨到。

  他仍故意說道:「這不正好嘛!又是擡旗又是嫁人的,有什麼比這對於一個女兒家更好的?」

  「旗人女子多了,過得好的也沒幾個,我不稀罕。嫁人?八爺看上的人,未必我就能相中。我要嫁的,我自個兒會挑,不勞煩爺了。至於將來的好日子,我更不指望。被挾持在八爺府裡的我娘,現在有沒有好日子過還另說呢!」

  她是當真不糊塗啊!四爺好笑地瞅著這麼個黃毛丫頭,連性子裡養成的防備與多疑也忘了,「你告訴我這些……想幹什麼?」

  「我做您的探子,為您打探八爺那邊的消息。我不求您給我擡旗、尋摸婆家,只望有朝一日,您放我全身而退。」

  多少年過去了,她的話猶在耳邊。

  這些年,他漸漸退離了太子一黨,聯合老十三培養自己獨立的勢力。而老八,也從當年不起眼的皇子發展到今日牽動朝局的八爺黨。

  在皇子中,老八得老九、老十的支持,近來又有老十四與他攜手同進退。在朝中,有許多重臣是他的心腹,八爺黨可謂名滿天下。

  而何夫子呢!平日裡,她拿他府裡一些消息換取八爺的信任,再將從老八那兒探聽到的秘密告訴他。他從不指望能在她身上一舉扳倒老八,可她卻似乎一直都在為當初的話有所準備。

  四爺擡眼望著握著白絹的何夫子,久久後忽然出聲:「你——準備好了?」

  「還望四爺您恪守當日誓言,讓我……全身而退。」

  何夫子將那條白絹放到四爺手邊,當即磕了個響頭,隨後拉著何焯跨出那道門,往何府裡去了。

  四爺也不叫人攔著,只捏著白絹細細看下去。守在外頭的十三爺見人都走了,忙打了簾子進來,「四哥,怎麼放他們走了?」

  「不用留了,你先看看這個吧!」

  十三爺接了四爺遞過來的白絹,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寫著一行行的正楷小字。那不是什麼錦繡文章,卻是一個一個的名字。

  十三爺越看越驚慌,終忍不住張大了嘴巴,「這……這是……」

  「這是遍佈全國各個地方的八爺黨的名錄。」

  有了這個,一來可以堤防八爺黨,暗中培養自己的勢力或取代或監視其動靜;二來,若到了魚死網破的一天,將這東西拋出去或給皇阿瑪或給日後的儲君,也好爭取自己的政治籌碼;這三嘛!如日後他能登上大寶,穩固江山、清除八爺黨就靠它了。

  四爺滿腹盤算,老十三卻是滿肚子疑問,「她一個印書女,到底是怎麼搞到這玩意的?」

  何焯和何夫子這兩個人也不理會大姑娘一肚子的擔心和疑問,逕自進了何焯的廂房。何夫子將他屋裡那幾口箱子打開,也不用他動手,她自己就收拾上了。

  「快、快收拾收拾。一旦萬歲爺那邊有了消息,我們即刻啟程。」

  「啟程?」她在說的是人話嗎?怎麼他都聽不懂啊?

  何夫子倏地停下手裡的活,「你不會到這時候還抱著陞官發財的夢沒醒吧?」

  這傢夥還真是聽不懂人話啊!到底還要她怎麼說啊?

  「我估計也就這兩日的工夫,四爺一定會找個中立之人——譬如你那位恩師李光地——將我所寫的那份,跟八爺的字跡一模一樣的折子遞上去。之後,只要那份聯名保奏的折子遞上去,聖上就會開始追究參與此事的所有人。畢竟是聖上開口讓諸臣保奏的,聖上會如何行動尚不可知,然此事一出,八爺能饒得了你我?遍佈天下的八爺黨能饒得了你我?」

  此時不走,還留著等死啊?

  她連逃命的地方都想好了,「茶峒距離京城路途遙遠,地處偏僻,那裡從上到下的官員都是十三爺的人,我們去那裡安頓下來比較好。」

  她在四爺身邊日久,深知相比四爺的多疑,素有拚命十三郎之稱的十三爺為人更為坦蕩。去十三爺的地盤,比留在四爺的勢力範圍內,對他們來說更為安全。

  「還是,你想留在京城另闢蹊徑,直到飛黃騰達?」

  「我不會再那麼傻了。」

  經歷了這麼一場變故,何焯要還是死心塌地地奔著前程努力,他就不是何焯了。

  如果當真為了那些權勢地位,他早就捲進八爺黨,或是借此投奔了四爺。她所努力的一切,已讓他明白,在這場奪嫡之爭裡,沒有人能全身而退。

  「我在八爺府裡就想好了,只要能從這此的事件裡抽身,就向聖上請辭,回鄉丁憂——我有位乾爹上個月過世,這正好是個理由。相信聖上會明白我的意思,恩準我丁憂回老家去。」

  原來他都已設想好了啊!何夫子癱坐在一旁的椅子內,習慣了做好全盤打算的她忽然發現自己沒了用武之地。她折騰了半天,人家根本沒打算跟她去茶峒,到底是大戶人家出來的,祖業是萬萬丟不得的。

  她頹廢的模樣叫他看著奇怪,剛剛還意氣風發的,怎麼這半會的工夫,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夫子,你……你怎麼了?」

  「你收拾收拾,等聖上丁憂的批復下來再走吧!我是得為自己打算打算了,再茶峒小鎮上開家印書坊,印印書,賣賣字的,日子也還過得去吧!」

第9章(2)

  她說的話裡似乎根本沒有他。

  在歷經了這麼多變遷之後,她想把他完全排除在外?辦不到!

  「去什麼茶峒?誰允許你一個人逃之夭夭?跟我回老家!你不是要明媒正娶嘛!你不知道嗎?我老家的特產什麼你知道嗎?媒婆!」

  從來不會說笑話的何焯一句話就夠何夫子樂上大半輩子的了。

  「抱歉,我恐怕無法享用你們老家的特產了。」她半真半假地笑著,「你想等八爺明白了我的全盤計策,他還能放過我嗎?」她可不是去茶峒探親,那是去尋個地方躲起來,在十三爺的羽翼下活下來的唯一辦法啊!

  她起身告辭,「你歇著吧!在八爺府這些日子也沒好生歇息過吧!臨走前我還有好些事要忙,就不再同你告別了。此一去,他日有緣再聚。」

  她這是要走啊!

  何焯的目光緊緊跟著她,什麼他日有緣再聚?一個因為政治問題而躲到偏遠小鎮的人,還有可能再見嗎?

  他從身邊一把抱住她,不想再欺騙她,更不想隱藏自己的情緒。

  「我跟你走,天涯海角,朝堂江湖,我跟你去——只是要苦了大姑娘,她得回老家守著祖宅,那邊的田地祖業需要人打理,宗祠也不能空著不管。」

  這一刻,他已顧不得其他了。他已經失去她一次了,不能再失去她一輩子。

  從前總是她為他打算,後半輩子,她是當家的,他為她而活。

  「不後悔?」被他的手臂緊緊攬在懷裡,何夫子輕聲問道。跟她海角天涯,等於放棄他現今所擁有的一切啊!

  「不知道。」他倒是誠實,「以後會不會後悔,我不知道。可放走了你,我打現在開始就會後悔——這我知道。」

  「那……就走吧!」

  五日之後,康熙帝叫大起,商議保舉儲君一事。

  這日,朝堂之上,以佟國維、馬齊、阿靈阿、鄂倫岱、揆敘、王鴻緒等為首的朝中重臣聯名保奏胤鶴為儲君。

  這個結局在康熙帝意料之中,卻也不禁大感意外。早先李光地遞上來的那份由老八親手起草的保舉折子讓他心裡有底,他意外的是,竟有如此之多、之重的大臣與他早就聽聞的八爺黨牽扯不清。

  這些在朝的重臣已有如此之多,他們之下的門生故吏、黨羽盟友何止萬千?放眼普天之下,胤鶴的勢力在他這個皇阿瑪未曾察覺之下已然成江河之勢。

  所謂君無戲言也並非事事如此,康熙爺出爾反爾,諭曰:「立皇太子之事關係甚大,爾等各宜盡心詳議,八阿哥未曾更事,近又罹罪,且其母家亦甚微賤,爾等其再思之。」

  八爺陡感失望之餘,不禁起了擔憂之心,難道真如何焯所言,得眾人心者,正是為聖上所懼者,恐於己帝位有礙。這一切,僅僅只是皇阿瑪為了試探諸位皇子的手段?

  那這事後的下場……

  每每想到,八爺寢食難安。

  只是,康熙帝久久並未發作。

  倒是幾件小事讓八爺覺察不出箇中滋味來,首先是何焯請辭丁憂,聖上硃筆禦批,準他回鄉。再來,何夫子突然失蹤。

  八爺深知這二者之間必有關聯,可有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自此,聖上將朝中之事平均分配給各位皇子分擔,直到次年正月,當八爺以為一切風平浪靜之時,康熙帝舊事重提。

  一次平常的朝會,康熙帝忽然查問眾臣一致舉薦胤鶴為皇太子事,重責為首的佟國維、馬齊等人。

  聖上言:「今馬齊、佟國維與胤鶴為黨,倡言欲立胤鶴為皇太子,殊屬可恨!朕於此不勝忿恚。況胤鶴乃縲紲罪人,其母又系賤族,今爾諸臣乃扶同偏徇,保奏胤鶴為皇太子,不知何意?豈以胤鶴庸劣無有知識,倘得立彼,則在爾等掌握之中,可以多方簸弄乎?如此,則立皇太子之事,皆由爾諸臣,不由朕也。」

  八爺深知,從此以後他離儲位越發遙遠。最終,正大光明匾額後面,千古一帝的康熙爺將皇位留給了老四胤?。

  ——一切皆如何夫子所料。

  雍正尚未正式登極,即命八爺、十三爺以及八爺黨中的重臣馬齊、隆科多共四人總理事務,示以優寵。

  是年十二月八爺被加封為和碩廉親王,十二月授為理藩院尚書,次年二月命辦理工部事務,可謂風光一時。

  然,恩賜的背後會是怎樣的結局?

  就連廉親王的福晉郭絡羅氏也對當時的形勢看得非常透徹,當八爺被加封為親王,她的娘家來稱賀時,福晉道:「何喜之有,還不知何日隕首呢!」

  雍正元年,雍正帝依照何夫子所提供的白絹上的名錄將與八爺親密之人盡行遣散,予以孤立,並多次下諭,臣下之人勿蹈朋黨習氣——此乃敲山震虎。

  自此時起,八爺開始多次受罰。

  雍正元年九月,雍正帝奉聖祖皇帝及其四皇后神牌升附太廟,在端門前設更衣賬房,但因全部設施皆為新建,故而油氣熏蒸。雍正大怒,命管工部事之廉親王胤鶴及工部侍郎、郎中等跪太廟前一晝夜。

  是年十一月,雍正帝就喪事奢誹靡罪責胤鶴之黨。

  雍正二年四月,康熙帝責胤鶴固結黨援,希圖僥倖。

  雍正二年五月二十日,諭責胤鶴及其親信,稱:七十、馬爾齊哈、常明等皆夤緣妄亂之人,為廉親王胤鶴之黨,命將七十革職,連同妻子發往三姓偏遠地方——他開始照何夫子所記名錄清理八爺黨重臣。

  雍正二年八月,雍正因言嗣統事,責八爺、九爺、十四爺。

  雍正二年十一月,裕親王保泰因「迎合廉親王」,被革去親王。

  雍正二年十一月,因八爺凡事減省,出門時不用引觀,雍正諭責其詭詐。

  雍正二年十一月,因八爺等議陵寢所用紅土,折銀髮往當地採買,可省運費事,雍正諭工部:此特胤鶴存心陰險,欲加朕以輕陵工、重財物之名也。

  雍正二年十二月,八爺黨重臣汝福及其伯父、宗室尚書佛格交宗人府監禁。

  雍正三年二月,再責八爺、九爺、十爺、十四爺,將八爺黨重臣鄂倫岱發往奉天,使其遠離京師,不致煽惑朝政。

  雍正三年十一月,宗人府議,雍親王被革去王爵,撤出佐領。

  雍正四年正月,將胤鶴之妻革去「福晉」,休回外家。

  雍正四年二月,囚禁胤鶴,將其囚禁於宗人府,圍築高牆,身邊留太監二人,本月間,令胤鶴之妻自盡,焚屍揚灰。

  雍正四年三月,命胤鶴、胤鶬改名,胤鶴自改其名為「阿其那(豬)」,改其子弘旺名「菩薩保」;五月十四日,將胤鶬改名為「塞思黑(狗)」。

  雍正四年六月,雍正將胤鶴、胤鶬、胤�之罪狀頒示全國,議胤鶴罪狀四十款,議胤鶬罪狀二十八款,議胤�罪狀十四款。

  胤鶴共有罪狀四十款,主要有:欲謀殺胤秖,希圖儲位;與胤�暗蓄刺客,謀為不軌;詭托矯廉,用胤鶬之財收買人心;擅自銷毀聖祖朱批折子,悖逆不敬;晉封親王,出言怨誹;蒙恩委任,挾私懷詐,遇事播弄;庇護私人,謀集黨羽,逆理昏亂,肆意刑賞;含刀發誓,顯系詛咒;拘禁宗人府,全無恐懼,反有不願全屍之語。

  雍正稱其為「兇惡之性,古今罕聞」。

  一紙詔令,鐵板釘釘,胤鶴一生就此被蓋棺定論。

尾聲

  黃泥的牆,烏黑的瓦,臨水的是一排排的吊角樓,屋簷下掛著串串紅辣椒、帶籐的紅薯、成扎的玉米和棕葉做成的口袋,裡面裝著炒得噴香的板栗。

  在茶峒已待了好些個年頭了,何焯幾乎以為自己生來就住在這裡,人生好似過了世世代代。

  到底還是沒能明媒正娶啊!

  他們倆趕了個把月的路程才來到此地,一對男女,風塵僕僕來到一塊陌生的地界,要不說是夫妻,早給樸實的村民當成外鄉來的私奔狗男女,點了天燈。

  沒有紅得耀眼的喜堂,沒有雕龍刻鳳的紅燭,沒有文雅尊貴的賓客。

  他們倆一個置辦房舍,一個置辦家當,初來茶峒的日子忙到幾乎癱倒。好不容易支起完全屬於他們的家園,累到不行的兩個人滾到一張床上,誰還記得什麼禮數啊?

  先大睡三天再說。

  睡醒了,米也煮成熟飯,再提什麼媒人啊花轎啊就矯情了。

  索性捏巴捏巴湊到一個鍋裡混日子得了——這話是夫子說的。

  他倒想補她一個拜堂,哪怕只有他們兩人,可她卻對這些禮數全然不顧,全然沒有她從前的堅持。

  他就不懂了,咋離了京城她變化這麼大呢?

  她卻直白——先前在京裡,要你明媒正娶、八擡大轎是希望以此證明你愛我勝過權勢、背景、身份、地位。事到如今,咱倆是繫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你沒了一切,自然是要愛我勝過萬千的。

  從京城到茶峒,失去了她熟稔的政治鬥爭,她依然那樣信心百倍。

  每每想到,他不禁莞爾。

  「阿爹阿爹,阿母說今天是菩薩的壽誕,要你快些收拾了好去趕廟會呢!」大丫頭領著小小子跌跌撞撞地跑過來,險些撞壞了何焯新寫的幾頁紙。

  便是撞壞了也無所謂,反正都是給童子們念的,壞了再寫就是——他許久不寫集錄了,每日在鄉里的學堂授課,他幾乎忘了自己筆下那一篇錦繡文章曾價值千金。夫子倒仍在家裡忙著印書,這裡才沒有人管她印的文章是否精緻無錯呢!能讀就成。

  「來啦來啦!」所謂的收拾好就是把錢帶足了,供一家大小揮霍不休唄!他早就給鍛煉出來了。

  被一雙兒女拖著拽著,連跑帶跌地衝到街上,他們家當家的已經解了圍裙,清麗地杵在那兒,只是耷拉著腳的身形實在算不上典雅。即便如此,她這副模樣在這小鎮上也算是高貴大方的——要不每天書坊外咋擠了那麼多老爺們呢!

  「還沒吃呢?」

  何焯連忙將一雙兒女塞到當家的懷裡,這兩隻小鬼見到她就乖了。在他身邊連蹦帶跳的,鬧得不行。

  「今天這日子肯定是要吃菩薩飯嘍!」

  她領著一家子往廟門口擠去,人太多了,她把小小子塞進他懷裡抱著,自己則拎著大丫頭走在前頭。

  這裡的傳統,說是菩薩壽誕的這天吃廟裡的菩薩飯能保一家大小一生平安。他是不信的,可她堅持每年吃一頓菩薩飯。

  不為我們,卻為兒女——這是她的堅持,他曾嗤之以鼻。

  然自打傳出八爺被圈禁了,他也開始期盼每年的這頓飯——不為自己,但為兒女。

  好在,往事如煙,但願那些從前對於坐在龍椅上的那位爺亦如煙似幻。只是看那位爺的手段,似乎煙未消雲未散,只是風雨欲來前的寧靜。

  他想著這些心頭事,當家的已經捧了四碗菩薩飯打廟門裡出來,一家四口一人一碗。滿滿一碗米飯添上豐盛的炒菜和拌菜,四個人坐在廟門口細細長長的木長凳上,幾個老奶奶並排坐在他們的邊上,一大院子的人邊吃邊聊。

  幾個滿頭白髮的老人家慈祥地笑著,邊吃還邊給他們一家送上美好的祝願。

  飯吃飽了,寺廟外的客棧老闆倒叫住了他們:「夫子啊?快些過來。」

  當家的以為叫自己,趕忙過去了,誰知老闆朝何焯直招手,他們倆這才想起,在這座小鎮上,教書的何焯被稱為何夫子,真正的何夫子被叫作何當家的,誰都不曾提及過「何焯」這個名字。

  客棧老闆塞了一罈子的煮蛋給教自己孩子唸書識字的夫子,「這是用山上菜的藥煮的,一定要三月三這天煮才靈驗。拿回去你們一家吃了吧!吃了這蛋,夫子你一定不會頭疼,當家的也百病不生,孩子們也聰慧康碩,總之萬事大吉啊!」

  「托您吉言!」當家的接了,何焯忙著道謝。

  從廟裡回去的路上,不時的有何焯教授課業的孩子父母送上這樣那樣的東西以作答謝。待回到家中,四個人的懷裡已塞滿了臘肉、老酒、辣椒、茶葉等等吃食。

  小小子樂得叫嚷著明天要吃臘肉飯,大丫頭卻盤算著老玉米是烤著吃還是磨成面做餅子吃才好。

  好不容易把兩個小的送上了床,夫妻兩個累得挨了床便睡熟。與從前在京裡每每夜半三更,卻盤算著如何度過明天的困局相比,他們的日子簡單到足夠甜美。

  睡夢中的一對何夫子並不知道,不過半年以後,遠在京城的宗人府秘檔裡便記下了這樣的文字——

  九月初八日,阿其那(原愛新覺羅·胤鶴)因嘔病卒於監所。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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