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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9-22 10:58:52

前言:


  一個薄柳之姿,芙蓉之媚的個性女子,
  一個大家閨秀般絕好教養的女子,
  一個眉如遠山,雙目飛紅,
  穿著水袖戲服,嫵媚一笑的女子。
  這都是她。
  是曾經在他面前不想活的蝶悱惻;
  是這一刻,闖入自己心扉的蝶悱惻;
  是為了國家,令他不得不放手的蝶悱惻;
  是不管多少年,他勢必奪回的女人。
  他,是想平淡生活,
  卻心思深沈的——楚琴淵。


楔子

  懸崖下,白骨旁,大雪獵獵。一輪血日沈在天際,天空——沒有鳥。

  「為何救我?」

  「我不知道。」

  「那你可知,你的腿即使好了也不可能像從前那般了,就更不用說你我二人能夠活著出去。」

  「知道。」

  「那你可知,我是來殺你的?」

  「現在知道了。」

  「你同我做筆交易如何?」

  「你說。」

  「我助你活著出去。出去之後你不準再開口說話。」

  「好。」

  「你不問我為什麼?」

  「需要嗎?我只知道——我們必須活下去。」

第一章 悱惻迷離(1)

  天下紛爭,群雄而至。歷經十年征戰,天下劃省而治。以蒙古、陝西、四川、貴州四省為界,東歸東陵,西屬西塞。兩朝之間戰事頻繁,都存著成王敗寇稱霸天下的心思,只是這些年來誰都沒讓對方如願。

  慶元三十年,東陵太祖崩於長安。高祖繼位,改國號為「定安」,大赦天下。至此東陵全盛時期初見端倪。

  定安二十八年冬,蘇州。

  一輛藏青色的馬車穩穩地停在一間湖邊小宅的門前。天氣是灰濛濛的,幾乎掩蓋了整個馬車的輪廓,卻可以依稀辨得出車頂上吊著的一圈綠松石。松石本沒有名貴之處,卻恰好點出了整個馬車古樸間帶著雅致,沈鬱間帶著靈動的特質;雖然看不出車內的人如何的顯貴,卻依然可以斷定出他或者她的氣質不凡。

  駕車的人戴著一頂破舊的斗笠,一身破舊的衣衫,馬鞭則歪歪地倚著肩抱在懷裡。等到馬車一停,他懶懶地頂了頂頭上的斗笠,一雙犀利的眼睛卻顯得漫不經心,瞳仁竟是灰色的。

  他下了馬車卻並不著急,扯開一抹譏諷的笑倚著車窗道:「聽見沒,宅子裡儘是些婆娘的尖喊尖叫。所以說——世上只有女人最麻煩。嘖嘖——你聽聽她們都吵些什麼?連我都聽不下去了。我估計她們還有一陣好吵,你也別下車了,乾脆我上車去睡會,等她們什麼時候吵完了再出來。」

  沙啞的聲音一落,他掀開車簾逕自鑽了進去。車內的人從頭到尾連個音都沒有發。突然一隻手挑開了車窗,想是車內的人在向外望。這雙手修長而消瘦,卻充分顯示出遺世俊雅的風骨,使人一見頓生黯然銷魂之感。

  這間宅子看樣子也有些年代了,門上的漆早已斑駁得連原來的顏色都看不完全了。唯一看得清楚的只有門上的匾。這塊匾倒沒什麼特別,只是匾額上題的「抱月」二字竟然像挑開車簾的那隻手。這二字原本該寫得圓潤華貴些,可是它卻被寫得極其的瘦,彷彿鏡花水月一般,一碰就碎,透著一絲蒼涼和堪破。

  車裡的人無聲地歎息了長長的一聲,放下了車簾。

  一個女子,坐在抱月齋的大廳中央,看著眼前結伴而來「斥責聲討」她的貴夫人們——百無聊賴。

  「蝶姑娘——」

  「為首」的一位夫人開始在吵吵鬧鬧的眾家「姐妹」中拔高了嗓子,大有「一言以蔽之」之勢。

  被稱作「蝶姑娘」的女子看了一眼面前的女人,心裡暗自冷笑。只見她扇著絹麵團扇笑得萬千嫵媚,「請叫我蝶小姐,王夫人。」

  王夫人本是知府夫人,哪受過這等氣?在她眼裡面前微笑著的女子全身上下無一不是青樓女子該有的特質,可她偏偏每次奈何她不得。這次又被她把話堵了回去,新愁舊恨加起頓時紅了眼。

  一旁蘇州首富張夫人冷笑一聲,「你少看我們王夫人老實好欺負!你以為你是什麼貨色?連個妓女還不如的婊子!人家妓女好歹容易打發,你卻像狗皮膏藥一般甩也甩不掉!」

  蝶一邊搖著團扇,一邊微笑地聽著極盡侮辱的話,彷彿別人罵的不是她,「張夫人,你甩不甩我,我走不走不是我可以說了算的。勞煩您幾位夫人也幫幫小女子,不要讓謝老闆天天想著怎麼來我這裡,不要讓張老爺天天想著怎樣娶我去當他的十九姨太,更不要讓知府大人急著天天想上我的床。」

  她這一番話說出來頓時讓在場的夫人們氣得直磨牙。王夫人咬了咬牙,準備息事寧人,「你說吧,要我們答應你什麼樣的條件,你才肯離開蘇州。」

  「條件?」蝶淡眉一挑,攤了攤手無辜得很,「王夫人這話小女子就越發聽不懂了。什麼叫什麼樣的條件?什麼又叫離開蘇州啊?」

  謝夫人實在聽不下去了,一掌拍了桌子怒而罵之:「姓蝶的,你少給我們來這套!官場上歡場裡的規矩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少在這裡裝什麼良家婦女!說吧!你要多少兩銀子才肯離開蘇州?」

  蝶依舊搖著團扇,冷笑一聲,「我做人如何,用不著各位夫人評論。各位夫人只管回家管好自己的男人。如果連男人都抓不住,要是我早就撞牆抹脖子了。實話告訴各位,蘇州我愛來就來愛走就走,如果沒有衙門文書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至於你們預備開出的條件,還是留著當脂粉錢吧,省得人老色衰慘遭下堂。」

  她端起了茶掀開了茶蓋卻並不喝,只是看著眼前臉上青白交加的夫人們,笑笑著說:「怎麼,各位連端茶送客的禮數都不懂了?」說完她放下茶杯丟了句「不送」便搖著團扇施施然地離開了,迤儷開一陣幽幽的冷香——沁人心脾。

  「好有個性的女人!」看著一群貴夫人悻悻地走出抱月齋,趕車的男子讚歎了一聲,「這麼有個性的女人可少得很,聽剛才的內容顯然是位大美人,漂亮又有個性的女人就更少上加少了!」原來他在門外將屋裡的爭吵聽了個一清二楚。

  他話音一落,就見抱月齋大門一開,從裡面走出來一位女子。只見她身若薄柳之姿,氣若芙蓉之媚,貌如秋月之致,行如煙雲之散。

  從看見她的第一眼起就會讓人想到二十個字——千般嬌媚難敵萬分風骨,雖紅顏禍水仍我見猶憐。

  「今天倒奇了,怎麼什麼人都往我這裡鑽?我這裡可不是客棧更不是館子。」她從一開始就沒拿正眼看過門前的人,靠著大門抓了一把頭髮在指尖繞著玩。

  他搖了搖手指,嘿嘿一笑,「大美人,今天要找你的可不是我。你如果有氣可千萬不要衝著我。」

  「抱歉。」她鬆開了頭髮,從腰間蕩出一方絲帕聊勝於無地煽著,「本小姐今兒個不想見客。不管是誰來,一律沒心情,您還是請回吧。」她那方絲帕竟然是素面的。

  她話音一落,只聽見從「車伕」身後傳來一陣車輪轆轆的聲音。一時好奇端著架子瞥了過去,卻讓眼前所見微微地閃了神。

  一個年輕的男子推著輪椅「走」上前。這是任何一個人見了不得不歎息的人,在他的身上,你可以忽略他俊秀無雙的面,可以忽略他一身的尊貴與儒雅,你更可以忽略掉他殘疾的事實,但是你一定不可能忽略掉他一身如羊脂白玉一般的潤和冷然,也不可能無視那雙清澈明亮而無比深沈的眼睛。

  她從來沒有看過這樣溫潤剔透的男人。在看他的第一眼,她甚至以為自己可以透過他看見他身後被水墨沁染了的月湖——冬天的湖面。然後她的心突然被太過遙遠的東西刺痛了一下。痛,並沒有痛多久;血,卻一直在流。

  是血?還是雪?

  她彷彿看見了那場大雪,無數次迴響在耳邊的對話,然後是懸崖和血日。

  她收斂心神看了一眼他拿在手中的古琴,了然一笑。低了身子對他們二人輕輕一拜,「小女子見過楚四公子,林大俠。」已然收了方纔那副漫不經心的「風塵」樣,現在顯露出來的是如大家閨秀一般絕好的教養。

  被她稱作「林大俠」的「車伕」眼中極快地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彩,嘿嘿一笑,「姑娘好眼力,竟然連我一介莽夫都認得出來。」

  蝶笑道:「林滔大俠過謙了。誰人不知您是前任武林盟主?更何況您以一人之力獨戰天下高手,卻在坐上盟主寶座一天之內又棄位而去,此等瀟灑豁達天下又有幾人為之,又有幾人不知?」

  她看著楚琴淵繼續道:「其實我開始並沒有認出您,只是聽外人說過林大俠最近幾年都在楚門,又看見了四公子所以才這樣猜測。至於四公子,我以前也沒有見過,只是聽人形容過,今天我見四公子這樣的風骨和他手中的那張古琴,才認定了二位的身份。」

  楚門是當今儒學世家,它本身和江湖朝政是沾不上任何關係的,但是它是當今大儒之典範,更有四位「琴、棋、書、畫」登峰造極的「大家」。所以,不僅朝廷中的官員虛心崇拜,還有江湖中的人附庸風雅。

  楚門第四子——琴魂公子,楚琴淵。

  他的琴,一國難易;他的音,千古難尋。可是他雙腿殘疾且不能開口說話。

  突然,蝶又換上了先前的那副風塵妖嬈的模樣,懶懶地看著眼前的兩個出色的男子,「現在禮也見了,我還是那句話——不管誰來,一律不見。二位請回吧。」她款款地轉了身,準備關門。

  「月雲木。」林滔突然出聲,讓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月雲木本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還就只有這裡才有,偏偏楚琴淵不知怎麼知曉了月雲木是制琴的好材料,趕了來只求一根而已。

  她再次轉過身,似笑非笑地說:「原來二位來我抱月只是為了月湖後的月雲木。」她走到林滔面前,纖瘦的手指從他喉頭一直劃到胸口,吐氣如蘭妖媚橫生,「剛才那些夫人們還沒開價就讓我轟了出來。這次,兩位公子準備拿多少錢來換我的月雲木?」說著,她的手已然開始解著林滔胸口的衣扣,一字一句地送著,「小女子,洗耳——恭聽。」

  楚琴淵只是坐在那裡靜靜地看。

  林滔眼色一沈,隨即哈哈大笑了起來,「蝶小姐,真是讓在下大開眼界!就連心情不好也可以這樣萬種風情。」他抓著她在胸口造次的手,一半溫存一半玩笑地道,「就不知姑娘要怎樣才能讓我這位兄弟取一根月雲木?我們也不拿如此庸俗的黃金白銀來打發小姐,只要小姐開口,林某一定為小姐辦到。」

  「好,這話是林大俠你說的!」

  「是我說的。」

  她抽回手指著楚琴淵,「我要聽他開口。」她不顧林滔剎那間沈下的臉色,笑看著楚琴淵,「哪怕是我聽不懂的話音,只要琴魂公子開口,我一片月雲林就都是你的了。楚公子你要砍要伐要燒要毀都與我無關。如何?」

  林滔剛要開口卻被楚琴淵扯了手。

  蝶冷眼看著他們,尤其是楚琴淵。她看著楚琴淵的眼神很特別,彷彿帶著估量、挑釁還有一些類似懷念般複雜的情緒。她轉身背對著他們,「我數三下,如果三聲之後我還是沒有到任何聲音,那麼就請二位離開。」

  「一、二——」她低頭一笑,說不清楚是諷刺還是其他卻有一抹「事過境遷」的味道。數到三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開始離開。

  在她剛要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從她身後傳來一個琴音。這聲琴音直直地從楚琴淵的指尖刺痛到她的心裡。

  她的腳步停了下來,一陣清風吹送,揚起了她水荷色的長裙和長長的不帶一點飾物的長髮;同時也把他的琴聲送到了她的心裡。

  他以琴代音,琴聲並非是連貫的,只是一個個的音一下下地彈著,像是一個人在一個字一個字地吟著一首詩——孤傲、清澈而淡漠。

  她聽著他琴音落下,久久沒有說話。忽然長歎了一口氣,「公子實在客氣了,我本漂泊風塵之人實受不起您這樣的讚譽。月湖後的月雲木任憑您處置,招待不周還望見諒。」說完,她慢慢地走進了抱月齋——如煙似夢。大門發出一陣沈鬱的聲響,她的容顏和氣息徹底消失在了楚琴淵面前。

  「琴淵?」林滔見他看著抱月齋的大門好一會了,遂出聲喚他。

  楚琴淵聞聲看著他,無言地詢問。

  林滔問道:「你怎麼就敢賭她一定聽得懂你的『話』?」誰說楚琴淵不會說話?他的琴就是他的聲音,只是很少有人能夠聽得懂罷了。想當年林滔自己對音律一竅不通,幸虧楚琴淵的三哥教了他一個月,他才勉強聽得懂楚琴淵到底在「說」些什麼。

  楚琴淵十指在琴弦上掠過——我猜的。她彷彿學過舞,因為只有長年跳舞的人才會有這樣輕盈而柔韌的身段。

  林滔無奈地歎了口氣,「我最受不了你們這些文人風花雪月的東西,偏偏遇到你一個還不算,剛才進去的那位小姐明顯也是此道中人。早知道一根月雲木這樣難討,還不如我一個人來偷砍了一顆給你,省得像現在這樣麻煩!」

  「麻煩你幫我去取一根月雲木。」楚琴淵「道」。他想在這裡待一會。

  林滔點了點頭,從馬車裡翻出一件狐裘披風遞給了他就離開了。楚琴淵擡頭看著那極瘦的「抱月」二字,溯風蕭瑟之間頓聲蒼涼之感。他的嘴角突然噙上一抹淺笑。

第一章 悱惻迷離(2)

  他不知看了多久,連天空開始飄雪都未發覺。

  雪並不大卻綿綿延延地在下,抱月兩個字就更加的看不清了。只有月湖依然在冬季的雪天下看不出歲月的烙印。

  他抱著琴擡頭看著天,一向波瀾不興的眼中泛起了漾漾波紋。有些事情他並不曾刻意遺忘,卻也不想讓它太過打擾自己。

  可是凡事又豈是他可以控制的?就是不知道在錯誤的時間遇見錯誤的人,是刻意的安排還是無心的預告。即使這樣又如何?一切早就脫出了原來的軌道,就算結果再壞那又如何?

  想到這裡他的眉間隱隱的似有笑意,那抹笑涼得連雪都蓋不掉。

  等到將近黃昏的時候,林滔抱著月雲木回來了,遠遠地看著楚琴淵的背影在心裡深刻地想:楚琴淵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等到那輛藏青色的馬車離開了,蝶坐在抱月齋的書房中把一張寫了詩句的紙扔進了火盆裡,一陣風起翻起了紙上的墨跡。

  她站起來看著門口的馬車直到看不見,喃喃道:「月湖抱月月雲林,年年月月豈無老。但見紅顏慰寂寥,誰人更得風骨繞。」

  「楚琴淵啊楚琴淵,我自己都已經看不清楚自己的顏色了,你又何必來讓我徒增煩惱?如果世間只有你一個明眼之人,那又何必遇見我?這樣反倒襯得我益發的可悲。不如忘記的好,這樣我才可以繼續活下去。」

  這四句詩早已經化成了灰燼,再也找不到曾經的分明。

  馬車裡,林滔問楚琴淵:「你覺得蝶小姐她怎樣?」

  「你覺得呢?」楚琴淵不答反問。

  「很深,」林滔道,「她是個深不見底的人,而且絕對不簡單。聽剛才她和那些女人的話,她似乎應該閱人無數心機頗深,和我的一番話又顯得極為圓滑事故。她看似一身風塵,可是卻偏偏像是出身大家。」講到這裡林滔忽然笑了,「不過就我個人來說,倒是蠻欣賞她的個性。畢竟現在像她這樣的女人實在太少了。你覺得呢?」

  楚琴淵沒有回答。

  「但見紅顏慰寂寥,誰人更得風骨繞。」林滔想起這兩句詩,痛苦地搖了搖頭,「我實在聽不懂你為什麼要和她這樣說。那個女人也怪,即使懂些音律卻竟一下子就明白你在說什麼。」

  楚琴淵隨意彈了四個音——「知音而已。」

  「如果有機會,我倒想再會會她。」林滔感慨道,顯然已經和蝶單方面惺惺相惜了起來。

  「應該不會再有機會了。」楚琴淵突然「說」。

  「為什麼?」林滔好奇地問。

  「因為她不會再想見到我。」他的音調中有一種閒適的肯定。繼而再肯定的是:最好也不要再見她。

  沒想到,那年的那個少女竟然長成了如今這般妖冶的女子。事世當真無常,她自有她自己的際遇與人生,他並無心過問。

  長安,靜睿王府。

  靜睿王淮斟是當今皇上的第六子,時年二十五,風華正茂。待人溫馴爾雅且與世無爭,朝野上下素有口碑。在當今朝野各派中雖不偏不倚卻廣納人心,是個朝野上下稱道的儒士。前任已故宰相曾私下感歎——如此良人,偏生皇家。

  反過來想,生在皇家的人「溫馴爾雅與世無爭」這八個字就值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而今淮斟坐在書房中,一身月牙白的織雲錦襯得他益發的尊貴和爾雅。他與楚琴淵在第一眼看來都是屬於性溫之人,不同的是他的溫比楚琴淵要亮一些,且熠熠生輝;楚琴淵的溫要比靜睿王冷許多,較之「潤物細無聲」有過之而無不及。

  「回來了嗎?」淮斟一邊翻書一邊問身邊的小廝,他的聲音出奇的低沈。

  小廝恭敬答道:「回王爺的話,還沒。」

  淮斟站起來邊走邊道:「要是回來了就說我在晚亭裡等,你不用再跟了,下去吧。」他說話的速度很慢,有一點像人走在細沙礫上的感覺。

  小廝仍是恭敬地退了下去,他一面往晚亭的方向走一面想著剛才看的東西,他走得很慢卻極用心。此時見到他的無不以為他正在推敲什麼詩句典籍。

  一個半個時辰過去之後下人來報,卻看見他正坐在晚亭裡對著石桌上的棋一個人下著,便不敢打擾,只得訕訕地站在一邊靜候吩咐。

  「有事?」淮斟落了一子,輕描淡寫地問道。

  「回王爺的話,小姐回來了。」

  「嗯。」他應了一聲,繼續一個人下著棋。

  不一會,一個女子著一身猩紅色的斗篷從迴廊走來,脂粉未施卻難掩嬌媚和那絲若有似無的清冷。

  「王爺。」女子福了一福便靜靜地站在一旁。

  淮斟也沒讓她等太久,落下了最後一子,且笑且擡頭道:「回來了?坐。收穫如何?你說予我聽聽罷。」

  女子依言輕輕坐下,啟口道:「此次回來怕是要讓王爺失望了。」

  「但說無妨。」丫鬟送上了,淮斟端起來品著茶,眉宇之間仍是溫溫的。

  「兩廣總督、蘇州知府、江南第一米商都是趨炎附勢之人,且極為唯利是圖。」女子聲音由軟噥漸漸轉冷,神態卻是一派的事不關己。

  「依你看,如何?」潤了口茶,歎了一聲。

  「這些人有可用之處,但用時必須小心謹慎。我怕——」

  「養虎為患?」淮斟接了她的話,然後笑望著眼前的女子,「你這麼聰明怎麼會讓我有養虎為患之憂?」他蓋上了茶蓋,發出清脆的一響,「說吧,這次你又抓了人家什麼把柄?」

  「王爺英明!」她取出三本賬冊放在石桌上,「這三本賬冊是他們三位賄賂以及洗錢的明細。我把拓寫的副本留在了原處,這次帶給您的是原本。」

  這三本賬冊裡牽扯了太多朝廷的官員和民間的商家,有了這三本帳就無異於踩住了朝廷和商賈大半人的死穴。淮斟輕撫過賬冊手就像在撫摩情人的長髮,他也笑得益發溫柔,「做得好。這次,你要本王賞你什麼?」

  女子淡然一笑,「王爺,您不覺得這樣說話有些無趣嗎?」

  淮斟點頭,「是有些無趣。我曾經允你三個條件來達成你的心願。如今你可有想好?」

  「令王爺失望了,還沒有。」女子起身,「不知王爺有沒有其他的吩咐?」

  淮斟搖頭,「你下去好好休息吧。」

  女子彎腰一福轉身離開的時候他突然叫住了她:「悱惻。」

  她回頭無聲地看著他,等待吩咐。

  「這次出去可有遇到什麼特殊之人?」

  特殊之人?她想起了一張古琴和它如冷泉月玉一般的主人,她緩緩地揚起了笑,「沒有。悱惻這次出去並沒有遇見什麼特別之人。王爺為何這樣問?」

  「沒事,你下去吧。」淮斟垂下了眼簾遮住了自己的情緒。

  悱惻轉身走回自己在靜睿王府的住處——蝶居。

  蝶小姐全名——蝶悱惻。

  這個名字是淮斟收她為婢的時候取的,意為:莊周夢蝶,悱惻迷離。從她進王府的第一天,他便開始把她培養成迷惑眾生風情萬種卻又不失清雅格調進退得宜的女人。

  那一年蝶悱惻十三歲,淮斟十八。

  與其說蝶悱惻是淮斟一手培養出來的美色,不如說她是淮斟手下不可或缺的幫手。因為她聰明而且理智,總能夠清晰而冷靜地看清大局的方向,做出最明智的判斷。當朝眾臣人人都以為蝶悱惻只是靜睿王身邊的一個女人,卻不知蝶悱惻之於淮斟又豈止是一個女人而已。

  淮斟——當朝最溫文爾雅不問世事的六王爺,當真應了他的封號——靜睿。

  一個月後,蘇州知府拜為太守,即刻彈劾當朝戶部尚書,戶部尚書獲罪下獄。再六個月後他卻因被彈劾收賄受賄並私下結黨營私、購置兵器糾集重兵,自縊家中。

  幸得靜睿六王爺說情才免得滅族之劫。聖上大讚之,故命靜睿王前往查辦抄家一事,蘇杭各官吏莫不人人自危。六王爺在蘇杭總共停留二十日,辦完公事立即回京。這二十日,表面上——相安無事。

  今年立春,當今聖上六十大壽,特招楚門楚琴淵進京獻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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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9-22 10:59:54

第二章 謙謙君子(1)

  楚門,馥清閣。

  楚家佔地極大,一花一草看似精心安排卻在不經意之處讓人感覺渾然天成。人走在其中也清雅了起來。楚琴淵住在楚家最僻靜的馥清閣,馥清閣臨著湖全種滿了柳樹。現在剛好是立春,滿園的綠意盎然,微風一吹更生無限搖曳之感,人在其中便整個都沈寂且悠然了起來。

  「琴淵。」楚夫人一進琴室就看見楚琴淵坐在那裡,對面的桌子上放著一張琴,他正看著琴發怔不知道在想什麼。楚夫人輕輕喚了聲,見他沒有答應也就不去吵他逕自站在桌前看起了琴。

  這張琴一眼就能看出是新做的,一貫是七弦。琴身本身的式樣倒沒什麼特別,但是卻讓人隱隱感覺一種類似於無常而尊貴的矛盾。楚夫人一時好奇用手細細去撫琴,指尖竟然被琴的沁涼微震了一下——這琴竟然比玉還要溫涼。她隨意彈了一根弦,發出「錚」的一聲沈鬱的音,聽起來像是來自人最深處的記憶中。

  那張琴正是用蝶悱惻的月雲木製成。

  楚琴淵被琴音微微地驚了一下,回過神來才發現楚夫人站在自己面前。一手直接按上弦,「娘,什麼時候來的?您坐。找我有事嗎?」

  楚夫人收回放在琴上的手看著楚琴淵,滿臉的憂心,「皇上傳你進宮,東西都準備得怎麼樣了?」

  「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娘,您不用為我擔心,有林滔在不會出事。」

  楚夫人歎了口氣,「出門在外不比家裡。你又是極少出門的,不比其他兄弟,再加上你這個身體,這次要不是皇上實在想見你,還有林滔陪你,我還真不敢讓你一個人出門。」

  楚琴淵拍了拍楚夫人的手,「沒事的,娘。我只是上京獻琴給皇上。不會耽誤太久。我早去早回,爹都沒有擔心,您就更應該放心了。」

  楚夫人沒好氣地道:「你不提你爹還好。他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竟然對你去長安一事絲毫都不擔心。他又不是不知道當年長安的那件事,我就不信皇上這次動靜那麼大,就只是要你去彈一首曲子,獻張琴。」

  「夫人放心。四少爺這次上京我一定保他活著回來就是。」林滔懶洋洋地靠著門,噙著抹不正經的笑。

  楚夫人看了林滔良久,歎了口氣,「罷了,我再說什麼的話未免就顯得太大驚小怪了。我們家小四就托付予你了。你們早些歇息吧,我先走了。」

  「夫人放心。」林滔揚了揚眉,意得志滿。

  楚夫人走後林滔一屁股坐在了楚琴淵身邊,漫不經心地問:「楚夫人剛才說當年長安發生了事。是什麼事?不會是你家人的風流債吧?」

  楚琴淵看了眼林滔並沒有回答,就推了輪椅離開了琴室。

  林滔這個時候有種錯覺,儘管楚琴淵一向如此,但有些時候卻讓人鑽心的冷。

  第二天早上,楚琴淵辭別了雙親之後依舊坐上了他那輛綴著綠松石的馬車。隨身帶的東西少得可憐,除了必要的包袱細軟外就是獻給皇上的琴和他自己從不離身的古琴。林滔依舊一副車伕的打扮駕著馬車。

  因為時間充裕兩個人一路走得慢,停停走走的倒也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從江南到長安的路程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兩個人走了快一個半月才到。到了之後就住在楚家在長安的院子裡等著被召見。

  林滔換去了他那一身實在破爛的車伕行頭來敲楚琴淵的門,「出去逛逛不?你難得來一次長安反正時間也還充裕,我陪你到處看看如何?」

  楚琴淵正在寫家書報平安,順便拿了張紙來把話寫給他——不用了。你先去逛逛,我等下寫完信再出去。

  林滔大笑道:「也好,我怕我也受不了那些文人太酸的味道。我剛好得空去拜訪一些以前的朋友。那我就先走了,晚飯前你務必得回來。」想了想,他從衣袖裡摸出一個類似於煙花信號的東西交給他,「這個東西你知道該怎麼用。如果真的遇到了麻煩就用它來喚我。」臨走前他還加了一句——「不要逞能。」

  楚琴淵頭也沒擡地伸手接過了。

  長安街道常年不變的繁華熱鬧,人多得讓人以為整個中原的人同一時間都擠在了這裡,等到你弄清楚它之後就已然流連忘返——欲罷不能了。

  楚琴淵一個人推著輪椅走在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街上,他這一身不同於常人的姿態吸引了不少人駐足回眸,但是人們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只停滯了一會便又回過神來接著剛才未完的事情。

  少了林滔他自己反倒是對身邊的一切興致盎然,因為在杭州你是絕對看不到這麼多形色各異的人擠在一起,杭州的天氣永遠是雨朦朦的,行人和商賈總是透露著別樣的精緻;長安不同,它彷彿什麼事情什麼人都容得下——這裡倒不失為一個大隱隱於市的絕佳所在。

  一旁注視他的一個姑娘羞紅了臉,用扇子捂著嘴癡癡地笑,一旁的小販差點失手讓滿手的胭脂打翻了攤子。

  他只是在推著輪椅走,很享受這種一個人置身世外冷眼旁觀的從容。

  「好!」在他經過一座酒樓的時候從裡面突然暴出陣陣叫好和久經未絕的掌聲。他側耳聽去,等到單皮鼓和胡琴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的時候不由得會心一笑。也就停在酒樓門口靜靜的聽起戲來,等到樓上的老旦張口念詞時他就知曉裡面在唱的是《西廂記》中第四本第三折的短長亭斟別酒。

  老旦念到最後一句:「悲歡聚散一杯酒,南北東西萬里程。」突然從樓上傳來輕輕的一聲歎息。這聲歎息很輕卻一下子讓樓下的楚琴淵聽見了,擡頭望去,見樓上轉角處坐著一位年輕公子:一身青玉色的襦衫,手上拿著把玉骨折扇正全神貫注地看著台上的戲。楚琴淵看著他那只拿著折扇的手突然挑了下眉,唇邊躍上一抹玩味的淺笑。

  樓上的公子這個時候察覺出有人在看他,不甚在意地往樓下瞥了一眼。當他看見楚琴淵時微微地一愣,然後撐著下巴懶懶地丟給了他一個嫵媚而妖冶的秋波。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台上的梨人這個時候已然唱出了第一句,卻是這樣一句肝腸寸斷的話,在二人這樣妖秘而奇特的氣氛中。

  樓上的那位「公子」正是前些日子和楚琴淵有過一面之緣的蝶悱惻。從她看到他後就結了帳下了樓,不稍片刻就站在了楚琴淵面前。只見她一身緞面長衫不正經地以指挑著折扇,一雙桃花丹鳳眼,眉目流轉之間顧盼生輝風情無限——她就連一副貴氣公子打扮也是如此的妖媚禍害,讓人一見頓生輕浮之感卻又心癢難耐。

  對她淡笑著大方點了點頭,他就推著輪椅繼續往前。

  「公子——」突然一隻破爛的瓷碗出現在他面前,一個渾身髒爛瘦得嚇人的小孩子用渴求的眼光看著他,「公子行行好吧……」

  楚琴淵看著面前的乞兒,不著痕跡地上下打量了一翻,然後從袖子裡取出一錠銀子,剛要放在瓷碗裡突然指尖運氣變了方向。

  蝶悱惻笑兮兮,看著忽然指向自己被他拿來當利器的銀子,縮回了本來想中途攔截的手。

  楚琴淵雲淡風輕地看了她一眼,洩了氣再次想把銀子投到乞兒的瓷碗裡,結果被她中途搶了去——這次她成功了,卻是因為他的無動於衷和冷眼旁觀。

  「公子——」小乞兒因為眼前這兩個人的一來一去有些糊塗,直覺手裡拿著銀子的就是「大爺」,於是碗又伸向了蝶悱惻。

  楚琴淵冷眼看著她拿了銀子買了很多乾糧給乞兒,就推著輪椅繼續「走」。

  「公子究竟是公子啊。」蝶悱惻的聲音在他耳邊懶懶地響起。

  什麼時候蝶悱惻跟上來的,又是什麼時候她開始在他身邊的,這些楚琴淵全都知道。本來在她出聲前他都打算裝作不知道她在身邊,等到她開了口,他才靜靜地看著她。

  蝶悱惻冷笑道:「人人都說『婊子無情』。今天我才知道,原來真正的無情就是像公子這樣一身超然,冷眼旁觀。剛才那個孩子分明還未懂事,你也很清楚給他銀子不如給他糧食。你給了他那麼大一錠銀子想打發他走,還是想彰顯你的富貴和善心?」

  楚琴淵牽了下眉角,似乎有那麼些的不以為然。

  蝶悱惻見他這樣忽然笑了,「是了,我在和你生什麼氣?你原本就是這樣冷然的人。就像我現在,天性是一副懶散風塵的樣想改也改不了。」

  楚琴淵看著她,皺了下眉剛想撥弦卻被身後戲台上的叫好聲止住了動作。

  蝶悱惻順著聲音望去,方知剛才的戲已然落幕了。看著他的側臉就會想起淮斟,他們的輪廓有些像,但是心性和氣質卻完全挨不著邊。

  想到淮斟和自己的種種不由得在心裡喟歎了一聲。

  楚琴淵這個時候突然回過頭,用一種很深邃的眼神看著她。如此的洞悉,讓她有被窺視的錯覺。她雙手一攤期期艾艾地歎了口氣,掩飾心裡的慌亂,「怎麼辦?四公子,我本來想好好聽出戲的心情全被你打亂了。我看你要拿什麼賠我?」

  見她話題、心情轉得快,楚琴淵也「從善如流」地收回了按弦的手。

  「不知道嗎?」蝶悱惻笑得有些得意和俏皮,「那就沒辦法了,既然你賠不了我的戲,那就賠我聽戲的時間吧。」這個時候分外的不想一個人。

  她近乎無禮而輕浮的提議並沒有讓楚琴淵詫異,他好像在她身上看見了自己的一些很深刻的東西——沒有人在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他想,他或許可以讓她放縱一下,也放縱一下自己。於是他直接做了個「請」的動作,反而先一步推著輪椅走到了她的前面。

  蝶悱惻本來就沒想到他會答應,看到他這樣乾脆不由地一怔。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走出前面幾步了。

  她輕拂了拂衣袖走到他前面帶著路。

  她要帶他去哪裡,她沒說他也沒問,只是默默地跟著她的腳步。

  這兩個人原本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偏偏總共的兩次見面卻一起想到似乎以前在一個大雪天,那慘烈的幾個時辰;一時之間倒也彷彿並不陌生。

  蝶悱惻把楚琴淵帶到了江邊。

  這個時候已經臨近黃昏了又是早春,江邊稀稀拉拉的沒幾個人,他們兩個這樣一出現倒也沒有引起太大注意。

  一輪紅日半現在江邊,暖暖的,應著漫天紅色的雲;天空的顏色漸漸開始變成奇異的墨藍,渲染了她飄在空中的長髮和他白色的身影。

  蝶悱惻一路上都走得很慢,不知道她是有意還是無意地遷就著行走不便的楚琴淵。她帶著他沿著江走,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但是表情卻越來越分明。她彷彿放下了那一身胡言亂語和故做姿態的妖媚,添上了一抹莊重和深沈。

  她引他往僻靜之處,這個時候江面上只看得到一艘破破爛爛的漁船,絲毫看不到人影了。蝶悱惻回眸看著楚琴淵,「四公子隨我上船吧。」

  楚琴淵頷首,推了輪椅就要上船。突然身後有一陣推力推著踏上了搭在岸與船中間的木板。身後傳來一陣歎息,「公子如今這樣鎮定,到底是隨遇而安還是決定任我宰割?」

  船上的船夫聽到了他們的動靜從船艙裡出來,一見一身儒生打扮的蝶悱惻先是一愣,然後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小姐。」

  蝶悱惻點了點頭指著楚琴淵道:「見過楚公子。」

  「老莊見過楚公子。」船夫仍是恭敬地行著禮。

  楚琴淵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絲毫沒有因為老莊不同於一般船夫的有規矩而困惑,他是一個很能夠定得住的人。這點讓冷眼旁觀的蝶悱惻看了個完全。接著他望著蝶悱惻像是在問——接下來如何?

  蝶悱惻對老莊吩咐道:「今天哪裡也不去,你將船順江而下吧,我和楚公子在艙裡——記得不要來打擾。」

  「是。」老莊恭敬地退下,等蝶悱惻和楚琴淵進了船艙後拿起了長蒿撐船,開始緩慢地劃了起來。

第二章 謙謙君子(2)

  這艘看似簡陋的漁船裡竟然別有洞天,船艙大而有秩,雖然不見得有多名貴奢華卻自有一種悠然舒暢。

  船艙中間放著一張長桌,蝶悱惻和他對桌而坐。不知道她從哪裡抱出一罈子酒,只見她掀開壇蓋立即酒香四溢,彷彿這個時候整個江面上都飄著濃烈的酒香。

  「酒量如何?」蝶悱惻取過兩個酒杯問道。

  楚琴淵把他那把古琴放在桌上,撥了個模稜兩可的答案:「尚可。」

  「那就好。今天你陪我喝酒就好。」說著她倒了滿滿一杯給他。

  他接過酒杯先是在手中把玩。這個酒杯較之一般的要大上許多,竟有些像茶杯的容量,偏偏又是標準酒杯的模樣;而且它質地極好,握在手中溫而不涼,他料該是好玉所製。在他把玩酒杯的時候那邊的蝶悱惻已然喝了一杯下去。

  她喝酒的樣子有些凶狠,像是為了把自己灌醉,全然不去理這個硬被押來做陪的男人。楚琴淵逕自細細地在品味,並不阻止她近乎狂放的喝法。

  他向來沒有什麼管別人事的習慣,或者該說任何人出了任何事都不關他的事。這樣想來未免覺得眼前的這個溫涼如玉的男人有近乎殘忍的本錢。

  船,已經駛入了一個兩岸都有著桃樹的地段。立春時節,桃花開得燦爛,盈盈灩灩地把整個江面都渲染成一片嬌艷而馥郁的芬芳。天漸漸的全黑了,卻不顯得妖魅,反而自有一種超然和飄渺在其中。

  一陣清風拂面,幾片白色的花瓣盡落掌中。

  船幾乎是擦著岸在劃,使得楚琴淵能將岸繁茂的桃花看個仔細。兩岸的桃花的顏色有些夾雜,艷艷的紅和粉色的白,這讓他想起面前這眉目如畫卻無比寂寞的女子。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蝶悱惻笑笑地舉杯望著他,「開始懷念江南了?」

  楚琴淵回首看著她,沒有想到剛才自己無意識地彈出的一句話正好讓半醉的她給聽了去。知道她是在笑他引用詩的最後一句的「憶江南」,不甚在意地「道」:「彈彈而已。」

  「你琴魂公子的一句『彈彈而已』可能就是其他人好幾個月練琴所得。」蝶悱惻一手支額一手端著酒杯,眼神迷濛地看著他卻又不像在看他,「當真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命。此身非我有,半點不由人啊。」

  他只是靜靜地聽,一點一點地喝酒。

  蝶悱惻開始癡癡地笑,一手往他心窩點去,「虧我講這麼多,你還當真沒有半點好奇。如果誰做了你妻子,那才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他突然抓住她點在他胸口的那隻手,很慢很慢地放在琴上,很專注地看著她。他的眼神是那樣的清澈且沒有半點波瀾,卻彷彿深到了她的骨子裡,然後連帶著讓她早已麻木的骨血沸騰一片。

  他看著她,很緩慢地撥了幾個音,「如果你想說,我就問。」

  她迎著他的目光挑釁地看著他,「只要你問,我就說。」月亮出來了,白色的月光灑下來,在他的身上和眉眼中鍍上了一層銀色的光輝。

  他看著她良久,「我問,小姐請說吧。」他想他也醉了,否則為什麼撥弦的指尖會因為她的眼神而微微發燙。

  「你覺得我好看嗎?」蝶悱惻不答反問。

  楚琴淵取過已經剩一半的酒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無動於衷。

  「你知道嗎?女人如果長得太好就不是件好事,尤其是像我這樣帶罪的女人,毫無自由可言。有時候我恨不能毀了這張臉,可是『他』卻連這個權利都不給我。」

  她說著一些看似毫無章法莫名其妙的話,臉在月光下紅微醉一片,並沒有給他任何不正經的感覺,反而連帶著他醉得更厲害了,醉到連自己的心都開始脫離自己的掌控。

  「你呀——」她摸起手邊的扇子再次往他胸口點去,「還是最好別招惹我這樣的女人,像我這種脾氣陰陽怪氣,一不順心就喜歡聽戲,聽了戲就喜歡喝酒,喝了酒就愛發酒瘋的女人你最好這輩子就只認識我一個……

  「也不要去愛一個永遠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人,那樣太辛苦……太辛苦……要是我當初沒有發現自己愛上了他該有多好?那樣我還可以自欺,欺騙自己和『他』之間什麼也沒有……

  「你呀,也別再遇到我,凡是和我見過三次面的陌生男人,我都會從他那裡拿走一樣東西……所以你要保佑自己別再遇見我……」

  她每說一句就拿扇子拍他的胸口,一下一下地拍,不重卻彷彿拍在了他的心上。他聽見自己心裡那張琴有一根弦斷裂的聲響——清脆、餘音繚繞,卻沒有想像中的疼痛。

  他伸手從船外折了一枝桃花溫柔地插在了她烏黑的髮際,也不管她此時還是一身男裝。他輕撫著她的遠山如黛的雋煙眉,總是無限風情的單鳳眼,然後是微涼的唇……最後他抓住了她同樣涼且瘦的手點在了自己的唇邊,一字一句地張著口——珍重。

  他不是永遠那麼冷然超拔,他的溫柔只給身邊的人。但是,在這個夜晚,他把他的溫柔給了一個幾面之緣的女子,卻不想收回。一切開始慢慢走樣,開始漸漸脫離他的手中。

  她讀懂了他的唇語,一下子怔在那裡久久回不了神。等到她有知覺的時候頸後一陣微痛便昏睡過去。

  楚琴淵收起了點在她睡穴的手指,看著她趴在桌上的睡臉。這個女子今後還是不要再見的好,她總有辦法擾亂他的心神,他不喜歡這種牽涉其中的感覺。他只要看,冷眼旁觀就好。他不希望這樣生活被誰打破,就連眼前這個讓他異常心悸的女人也一樣。她很美麗,卻也很危險。

  他褪下自己的外衣為她披上,動作很輕很小心。只是心卻依舊如來時的平靜,剛才因她所起的漣漪,彷彿被風一吹就撫平了。只是他忘記了水面上還飄著一片桃花的花瓣。

  在江面上泛起白露的時候蝶悱惻走出了船艙,手裡拿著一枝桃花,這枝桃花正是昨天晚上楚琴淵為她插的。昨天晚上還當真是在他面前發了一頓酒瘋,她低頭自嘲地笑了笑,他大概是怕了她,所以早早地離開了。想來還真是舒暢,她許久沒有這樣瘋過了,這樣想來宿醉一晚嚇走一個人倒也值了。

  她小心地褪下楚琴淵的外衣再用心地折好,放回了船上對老莊道:「如果昨天晚上和我來的那位公子再來,你就幫我把衣服還給他。」交代完了她就離開了。

  蝶悱惻回到靜睿王府的時候天已亮透,她被告知靜睿王在等她更衣好入宮面聖。

  蝶悱惻應了聲,回到蝶居她不急著換衣服,從袖子裡掏出那枝桃花放在了看到一半的書上;不期然一首詩躍入腦海:「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日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食指輕輕撫上桃花粉的花瓣,心裡生出一陣說不出來的感受——這個時候想起這首詩,怕不是個好兆頭。

  放下桃花換了衣服就捧起衣物直接去了靜睿王的寢室。

  「進來。」淮斟的聲音從裡面傳來,聽起來醒了有好一會了。

  蝶悱惻依言推門而入,看見淮斟正在看一封信,她捧著衣物福了福身,「王爺該更衣進宮了。」

  「嗯。」淮斟應了聲,目光仍舊沒有離開信。

  蝶悱惻先捧了外衣為他穿上,在繫腰帶的時候淮斟突然低下頭來看她。她依舊面不改色,等到淮斟伸手探向她面前時只輕喊了一聲:「王爺?」

  「別動。」淮斟道。等他收回手的時候已在指間夾了一片桃花花瓣,「難得見到白成這樣的桃花。又去江邊了?」

  蝶悱惻點了點頭,不想在他面前提起昨天晚上的事情,遂轉了話題:「快到皇上六十壽誕了,王爺可想好送什麼?」一邊替他繫上玉珮一邊問。

  「嗯。」淮斟點頭,「這還多虧了你的建議。」

  蝶悱惻淡淡答道:「王爺謬讚了。」

  淮斟看著蝶悱惻笑得格外輕柔,「當年我果真沒有看錯你。」他就連聲音也是清的,「你這個樣子,如果有一天真要把你嫁出去我會捨不得。」說完,他把手中一直掐著的那瓣桃花緩緩地撚碎了。

  蝶悱惻端著茶的手一頓,忽然笑了,「王爺說哪裡去了?依悱惻的出身怎麼還會有人來提親?王爺是開我玩笑呢。」她想,淮斟並不是因為感情的原因才怕她嫁了——如果那樣,她至少會開心一些。他之所以不讓她嫁人,是因為她知道他太多的事情。如果哪一天他真的答應讓她出嫁,那一定是她的死期不遠了。

  她為什麼會愛上這樣一個人呢?

  看著他一步步實現自己的理想,她的心也一點點地變冷。現在她居然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為什麼會愛上一個把自己利用得乾乾淨淨的人?是因為一時的迷戀,還是因為自己選擇把命給了他?

  她真的愛他嗎?也許答案並不如以前那樣堅定。

  這個時候她開始懷念那個溫柔卻深遠的男人和他永遠那樣絕美的琴音。

  「父皇這次還召了楚琴淵進京。這個人,你還有印象嗎?」淮斟狀似漫不經心地說,一手還把玩著茶杯,眼睛卻微微地瞇了起來。

  「記得。」蝶悱惻若無其事地回答,「我剛來王府的時候,王爺叫我去『試探』的人。」

  「試探?」淮斟聽到這個詞有些驚訝地挑了一下眉,隨即又笑了,「我倒沒想到你會用這個詞。不過倒是用得好。」

  「王爺提到他是有什麼特別的用意嗎?」她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和以前的一樣清和從容。

  「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淮斟站了起來若有所思,「只是想親眼看看他現在的樣子——好奇而已。」

  這個時候門外管家來敲門,「回稟王爺,馬車已經準備好了,該入宮了。」

  「王爺快走吧,誤了時辰就不好了。」蝶悱惻起來送他。等到看不見淮斟的身影才喘了長長的一口氣坐了下來。久違的疼痛又開始蔓延,而且益發洶湧。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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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9-22 11:00:48

第三章 風雲初現(1)

  三月初一,當今聖上六十大壽。大赦天下,勝筵群臣;其中不乏當時名流、富甲商賈。宴畢欣賞歌舞之時,琴魂公子楚琴淵獻琴「月雲」即奏一曲。一曲終了,滿座震驚久久不語,忽聞聖上一聲驚歎滿座掌聲經久不絕。聖心大悅,特命覲見於禦書房——摒退左右。

  「你這次呈上的月雲琴朕很喜歡。你真不愧『琴魂』二字,不僅琴做得好,琴音更是了得啊!堪當我東陵第一!」皇帝對楚琴淵道。

  當今聖上雖已年逾六十卻仍然年富力強,精神奕奕;令人一望頓生威儀。當今聖上對西塞虎視眈眈,大有一舉併吞之勢。

  楚琴淵面前的桌子上攤著筆墨紙硯,想是宮人們為了他而特地擺放的。他拿起筆輕描淡寫道:皇上謬讚,實不敢當。

  皇帝呵呵一笑,「看見了你,自然就會想起你們楚門一門的才子——難得啊!」忽然他看著楚琴淵,喻意頗深地道,「尤其是看見了你,就會想起許多年前的『故人』。」

  楚琴淵淡淡地笑了,沒有回答。心裡卻早已因為皇帝的話轉了好幾道彎,好幾種想法在一剎那掠過腦海,瞭然於心。

  皇帝繼續道:「因為以前『故人』的緣故,朕總是對你特別掛心。也總是對你們楚門另眼相待。如今朕有一件天大的難事想要托付於你。這件事若辦好了,你楚門從此世代尊榮顯赫。」他說到這裡已然是炯炯有神的看著楚琴淵,「你看怎麼樣?」他這話說得極其漂亮,先說盡了他對楚門種種的「另眼相待」,又許諾了種種好處給楚琴淵,又在言語中隱隱露著威脅。軟硬兼施欲得先予——這讓楚琴淵連拒絕的餘地都沒有。

  楚琴淵提筆寫道:但請吩咐。

  皇帝哈哈大笑地粉飾太平,「朕只是想讓你幫朕保管一樣東西而已。等到時機到了朕再向你取。」隨後他從桌子上取來一樣東西狀似隨意地遞給楚琴淵,繼而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走,朕為你引見一個人。」

  引見一個人?楚琴淵在心裡微微地歎了口氣,皇帝要引見給他的人他不需要猜也知道。原本就料到這次來長安絕對不會如面上這麼簡單,但是卻沒有想到會捲入一場賭局,這場遊戲無論誰輸誰贏他都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既然不能置身事外那就好好地賭一次吧。沒有想到自己還有賭徒的天分,勾起嘴角他笑得萬分清雅。

  楚琴淵把東西收好隨著皇帝到了禦花園。

  禦花園中有一個人臨著湖面負手而立,一身淺藍色的華服益發襯出他一身儒雅而清俊的風骨。他見得皇帝同楚琴淵迎面走來,遂行禮道:「兒臣見過父皇,父皇安好?」

  皇帝讚許地點了點頭,道:「淮斟啊,今天給你引見一個人。」他指著楚琴淵道,「楚琴淵人,稱琴魂公子,他的琴想必你剛才也見識過了。」他又對楚琴淵道,「琴淵啊,這是朕第六子淮斟。性情、為人與你最相近,都是愛舞文弄墨又是極儒雅雋永之人。朕料想你們應該合得來。」

  淮斟不著痕跡地深深打量了楚琴淵一眼,復而朗朗一笑,「久仰楚四公子大名。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楚琴淵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伸手按弦撥了一串像是應付場面的音。

  淮斟認真地聽,然後略一沈思,道:「我聽楚公子的琴音,似是在說『六王爺客氣了,有君如此,是皇上的福氣。』對不對?」

  楚琴淵淡淡地笑了。

  皇帝一見他二人如此這般,驚訝道:「沒想到淮斟你竟然聽得懂他的琴音!真是緣分!」

  淮斟低頭道:「兒臣只是僥倖聽得懂一字半音。父皇忙於國事自然沒有我們這些閒散人的閒工夫。」

  皇帝看著淮斟眼中閃過一抹很複雜的情緒,只不過淮斟低著頭並不曾看見。坐在一旁的楚琴淵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他料定過了今天朝野一定會有新的變化,權力的重心也會慢慢傾斜。至於引線,等著聽明天的上諭就知道了。

  君臣三個人聊了一會,楚琴淵就藉故退下了。路過花園的時候,突然盯著一盆花裡的泥土看了半天,想起了那天林滔從朋友家回來腳底單膝上也有這樣的泥。

  這樣的泥……

  微微的,他挑起了玩味的眉。

  ……

  一切如楚琴淵所料。

  第二日早朝,皇帝因大悅靜睿王之賀禮,遂親自賜婚——將丞相之女王佑蔭許配給靜睿王,擇日完婚。

  聖旨一出滿朝議論紛紛,大家都不明白皇上心裡打的什麼主意,竟然將當朝丞相的女兒許配給朝中最不得志的靜睿王,這樣無疑又為暗潮洶湧的太子之爭平添了一筆濃重的疑雲;這也使得朝中各人心裡的算盤開始重新規劃。

  靜睿王府中淮斟正和蝶悱惻在園子裡散著步。蝶悱惻暗中看了淮斟好一會才道:「王爺好像不太高興。難道是對皇上賜婚不滿意?」說也奇怪,她聽到皇上賜婚的消息並沒有想像中的難受,彷彿是意料中的事,她也就自然地接受了。心口有一些微微的悶,頭腦卻比過去幾天要清醒得多。

  「滿意?」淮斟挑眉道,「與其說滿意倒不如說是吃驚。」他摘了一朵芍葯繼續道,「我一心想籠絡王丞相卻又不好做得太過明顯,這次倒不費吹灰之力難免有些失落。你呢?」

  「我?我什麼?」蝶悱惻不解地問。

  淮斟將手中開得正盛的芍葯遞到她的面前,輕柔地問:「你呢?父皇為我訂了一門這樣好的親,你高不高興?」

  就在那麼一瞬間,她彷彿看見的不是芍葯而是那枝壓在書裡,早已經褪色的桃花,和那個如玉一般的男人對她「說」珍重時眼底淡去的溫柔。她的心此刻好像有一部分飄遠了,雖不塌實卻很安穩。

  她回過神來笑了笑,接過芍葯道:「王爺能夠和王丞相結親,悱惻自然為王爺高興。以皇上深謀遠慮的性情來看,他賜這門親事只怕要開始對您有所期許了。再說,我曾經是王小姐的陪讀,知道以她的端莊識大體的脾性,讓她來當靜睿王妃是再適當不過了。」

  淮斟靜靜地聽,深深地看著眼前這個他一手栽培出來的絕色,眼睛裡閃過一些不知明的情緒和奇異的光輝,「悱惻啊,悱惻,我竟然開始懷疑培養出這樣的你,究竟是對還是錯?」

  蝶悱惻心中一驚,「王爺這話從何說起?」

  「沒什麼,」淮斟再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搖頭道,「一時感觸而已。對了,我有見到楚琴淵。」他又恢復成以往儒雅而深沈的樣子。

  蝶悱惻見他轉了話題提到了楚琴淵,擡頭驚訝地看著淮斟。

  淮斟輕笑出聲,「你當年還真下得了手,把他折磨成這個樣子。不過就算他殘了不能說話了,卻還是遮掩不住他一身的雅致和超拔,他倒跟你很像。」

  她聽到淮斟再次提到楚琴淵和當年的事手中一緊,捏碎了幾片芍葯的花瓣。火紅的花瓣撒在地上殷殷的幾片,像極了順著她指尖流下的血。

  「我?怎麼會和我像?」

  淮斟擺了擺手,「不是所有的都像,某一方面而已。就是那種希望一生『淡泊以寧致』的地方像;不同的是:他彷彿凡事力求置身事外,而你卻每每無可奈何置身其中。」

  蝶悱惻心中再一驚,今天的淮斟有些不同尋常。平常的他不會說這麼多推心置腹的話,平常的他總是防著身邊的每一個人,卻偏偏要做出一副不問世事的樣子。她心中隱隱覺得因為他的賜婚,有些東西會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淮斟見蝶悱惻低著頭沒有說話,復而笑了,「我今天也怪了,怎麼該說不該說的都一股腦地都說給你聽了?還是說說正事吧。」

  「王爺請吩咐。」

  淮斟負手看著遠方,「雖說我現在和王丞相結了親,但是歸根結底我還不放心他的立場。我記得他前些日子有一封彈劾朝中重要官員的奏折,不知何故留中未發。我要你設法看到這封奏折記清楚上面說的事情和人名。」

  「丞相府?」蝶悱惻略一思索,道,「丞相府以我過去的經驗——易出難進,更何況丞相的書房當年連王佑蔭都進不去。」「明天晚上丞相府請了戲班去唱戲,我已經打點好了。你跟著梨人進去,到時候丞相府書房外自有我的人來接應你。」淮斟自信道,「你處事精明,那裡又有我的人,不會出事。」

  蝶悱惻知他的下半句是:如果出了事一定不能留活口,「王爺放心,比這更難辦的事悱惻都辦成過,定不辱王爺之命。」淮斟看著蝶悱惻反問道:「你做事,我還有不放心的嗎?」

  當天晚上,丞相府人聲鼎沸,絲竹管弦不絕於耳,像是藉著皇上賜婚而大宴賓客。這邊台上正唱著戲,後台的人正化著妝準備上場。

  「小蝶,你去哪裡?下了戲別亂走,還等著大人們打賞呢!」一旁一個武生扮相的梨人拉著一個青衣扮相的女子道。

  蝶悱惻笑了,「我不去哪裡,就是有些內急。你別管我了,該輪到你了,快去吧。」她不由分說便把他往裡推去,一眨眼的工夫就溜出了後台。

  一抹粉紅色的影子走在長廊上,沿路倒沒碰見一個人,想必是下人都被遣到前面去招呼了,連著剩下看園子的都被淮斟的人打發走了。她逕自熟練地走向書房,推開了門走了進去。摸黑了好半天才在一個箱子的最底下找到了那本奏折,她小心地擡頭張望了一下,走到內堂用被子蒙住了自己,擦了火石飛快地抖開奏折看了起來。等到看完了就把一切都恢復成了原來的樣子。

  推了門出去剛走沒幾步就聽見人的腳步正朝她這裡走來,她正好卡在一個轉角進退不得,急忙找了間沒有點燈的房間躲了進去。

  屋內有人!

  雖然屋內漆黑一片可是她卻直覺扭頭,看見了一雙冷得沁人的眼睛——人,是坐著的。

  想都沒想,她一把扯下發上的長釵跳到那人腿上,用長釵抵住了他的咽喉。抵住他咽喉的那一點在黑夜中泛著鬼魅的湖綠色——釵上有毒,見血封喉。

  她幾乎半個身子偎在那人懷裡,一手還摟著他;如果不是有那支釵在就全然是一副曖昧至極的畫面。她倒不怕自己被人看見,橫豎她一身戲裝打扮,濃重的胭脂水粉遮掩住了她本來的模樣,更添詭異。

  突然她全身寒毛倒豎,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已被這人從頸後鎖了喉。手指涼如夜,卻感覺不到一絲殺氣,這讓她毫不懷疑這人幾乎會微笑著掐死自己。

  她正想著扭轉局勢的詭計,突然頸後的手鬆了力道。然後她竟然感覺到了他的笑意。

  屋裡那人的眼睛開始變成彎彎的,不似以往清冷的笑,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倒映在了她的身上。她心中一疑,等到雙眼適應了黑暗看清了被自己抵住咽喉的人,不由得輕笑出聲,「怪了,怎麼最近到哪裡都可以見得到你?」

  楚琴淵勾起了嘴角,很深很深地看著她。

  再仔細看她的樣子,一身青衣的打扮,雙目邊飛紅的胭脂勾畫出的絕色傾城,一身的水袖戲服真真的不似人間所有,竟像是個畫像中被胭脂沁了滿身的妙人。

  這個時候外面人走動的聲音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大。她加重了手中的長釵力道,卻更加地偎在了他的懷裡,「不許——出聲。」只見她正盈盈地朝他笑,笑得三分俏皮,二分誘惑,還有一分若有似無的我見由憐;剩下四分竟然全都是冷冷的機敏和毫不留情。

  楚琴淵靜靜地看著她,分明聽見自己心中的弦又斷了三根,這次斷得倒有些無可奈何和縱容。本來並不想再見到她,怕她一再挑起自己的心弦;等到今天無意中見了她,才猛然發現自己竟然在做無力的掙扎。原來自己對她一直都是想念的——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

  蝶悱惻被他看得心裡亂成一片,本來鎮定的心莫名其妙地慌亂了起來,卻突然領悟到一件事:眼前的這個男子不會傷害自己。於是她收起了釵從他腿上站起離開,離開他懷中的剎那竟然會覺得有些冷。

  正準備離開,剛邁出第一步還沒站穩就讓身後的他給拉了回去,一個不穩她重新跌坐回他的懷裡。他面色帶冷地搖了搖頭,仔細聽著門外的動靜。

第三章 風雲初現(2)

  門外傳來一個女子大聲說話的聲音,「幹什麼呢?這麼多人都到這裡了,那前面客人誰招呼?」

  一個下人的聲音惶惶然道:「剛才廚房的人說是在這裡撞見個女鬼,大家都懷疑是不是去年死了的小穗——」

  「住嘴!」下人話還沒說完就讓門外的女子給厲聲打斷了,「胡說什麼?哪有這樣的事?如果讓我再聽到到你們這樣亂嚼舌根,定不輕饒!都散了吧,圍在這裡像什麼話?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

  「是。」下人們都不敢再做聲,逕自散了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的警覺裡帶著一絲因為她在耳邊呼吸的曖昧。

  她被他抓入懷裡,聽見他沈穩的心跳和呼吸吹動髮絲的味道。她彷彿又看見了那一枝桃花,粉白的花瓣正紛紛揚揚地落在他的眉間和她的髮際。

  突然門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蝶悱惻,你要是再不出來我可就喊人來了!」

  楚琴淵一手抓著她,另一隻手按在了弦上,剛要撥卻被她按住了手。

  楚琴淵冷然無聲地看著她。

  順著他的眼神,她就是看得出來他內隱深藏的擔心,於是柔柔地笑開了。

  心中一動、情之所至的結果是:她反過身飛快地輕啄了他的唇;吻他的時候一手滑向了他的腰際,扯掉了他繫在腰上的玉珮。

  等她從他懷裡退開的時候揚著手中的玉,看著被這個吻瞬間點燃的他的眼神,神色之間頗為得意:「我和你說過,如果再遇見你我一定會從你那裡得到一樣東西。」說完,她推門走了出去。

  等在門外的女子一身的華服,容貌秀雅;神色之間高貴而端莊,令人一見就知道出身非凡。蝶悱惻見了她,笑了,「我就知道是你。」

  王佑蔭沒好氣地看著她,「要不然你以為會是誰?我剛在戲台上看到『崔鶯鶯』,一眼就認出是你這個小狐狸!」

  蝶悱惻笑著挽著王佑蔭,「我就知道會給你看出來。」和她同窗幾年,可不是白混的。她和王佑蔭私下裡是極好的朋友——這點連淮斟都不知道。

  「你呀,別嚇著了楚公子。我還等著他教我幾天琴呢。」王佑蔭也不去問她混來自己家裡做什麼,對於淮斟和蝶悱惻的關係,她一清二楚。

  「我哪有?」蝶悱惻帶過了這個話題,「你還是去快掩護我回戲台上吧,要是這會再不見到我,非麻煩了不可。」

  直到兩個人的聲音走遠了,楚琴淵勾起了唇,心中有一抹無可奈何的認命。

  「蝶?」林滔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

  楚琴淵收起了笑,點了下頭,一手反覆摩挲著琴身,動作慢得有些刻意。

  林滔看了一眼琴,灰眼中染上一抹異樣的深思。繼而開口遲疑問道:「你和她……」

  楚琴淵回頭看著他,眼神裡有著一貫的清冷。下巴微微揚起——那是他「希望」點到為止的動作。他一向不喜歡旁人探入他生活的「好心」。

  林滔聳了聳肩,「我只是擔心你。那樣的女人還是不要靠近的好。」見楚琴淵點了點頭,不知是聽沒聽進去,繼而又道,「還有,上次皇帝找你去到底有什麼事?為什麼你一回來就接受了丞相的邀請?」楚琴淵一向不喜歡這樣所謂的「應酬」,但是最近發生了一些很古怪的事情,他沒有說林滔卻總覺得不對勁。

  楚琴淵微揚起嘴角,「你覺得應該會有什麼事?」

  林滔一下子因為他的話愣在那裡,喃喃道:「我怎麼會知道?你什麼事都不說,就算真有事你也不會讓我知道。」

  那麼就什麼也不要知道。楚琴淵在心裡歎了口氣,閉上了有些疲憊的眼睛。

  林滔見他這樣,知道他累了也不想繼續談下去了,叮囑了幾句就帶上門出去了。

  門一關上,楚琴淵睜開了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林滔離去的背影。

  一手摸上琴身,在心裡自語:皇帝的事情啊,就在這裡。但是林滔,有些事情不可以讓你知道,如果你知道了,那個人也一定會知道。

  他還想多活幾年,至少不要現在就死。

  至於他為什麼要來丞相府,那很明顯是因為天生謹慎的淮斟一定不會漏掉這裡。他來這裡的目的其實和淮斟一樣,是想弄清楚丞相的立場,這樣他才可以看清楚朝野之後的發展,才可以靠皇帝給他的燙手山芋贏得最後的賭局。卻沒有想到,在這裡遇見了她。

  擡起頭,一眼就看見了窗外的月亮。今天的月光比昨天的要柔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原因,還是因為那一個吻,讓他接連幾日都沈重的心填上了其他的美好。

  蝶悱惻嗎?他撫著唇微微地笑了,是發自內心的喜悅。

  怎麼辦呢?

  因為這個吻,她必須要有和他牽扯不清的覺悟啊。因為她已經開始不知不覺地滲透到他的心裡了。

  當她把奏折的內容報告給淮斟,從書房出來的時候已經接近子夜了。她卻了無睡意,抱膝坐在房外的長廊上,手裡握著幾個時辰前還繫在楚琴淵腰上的玉。這塊玉打磨得相當漂亮,通體的碧綠在夜晚都可以感覺到它溫和的柔光;玉的形狀是很簡單的「井」字——這是個很奇怪的形狀,卻沒有讓她感覺到絲毫的不妥,彷彿它天生就應該是這樣簡單。

  她舉起玉,讓「井」字的「口」對著今天晚上的月亮,今天晚上是滿月呢。想起許多年前,也是一個這樣一個滿月的夜晚,改變了她一生命運的慘淡。

  自己今年多大了?低頭笑了笑,彷彿從來到靜睿王府就不曾費心去記過,現在想來自己今年有二十了,那麼遇見淮斟就是在七年前,在她十三歲那年。

  她透過楚琴淵的玉看著眼前的滿月,卻彷彿是在看七年前的滿月。

  那一年,她全家被抄,滿門滅族,女眷不是殉了葬就是充為官婢發配邊疆。

  直到那一天前,她還是深受皇帝寵信的禦醫家的小姐。她的祖父人稱「鬼醫」,憑藉著獨步天下的醫術,雖不能說是權傾朝野,卻也是炙手可熱。直到那一天前,她都一直以為自己的世界只在書本和藥材上,祖父曾說過,她天資過人,必有所為。

  那一天,祖父、父親被賜死,母親上吊死在她面前,她的世界完全崩潰在眼前。也就是在那一天,在她以帶罪之身將要被流放的時候,她遇見了當時年僅十八歲的六皇子——淮斟。

  那時的他騎在一匹馬上看著被上了腳鐐手銬的她。眼神和現在一樣的深沈而輕柔,「莊禦醫家的孫女?叫什麼名字?」就在他開口的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她擡頭看著他,不問反答:「你是誰?」

  淮斟一挑眉,玩味道:「有意思。」

  旁邊押犯人的官差見她如此無禮,一鞭子抽在她的身上罵道:「你個不長眼的丫頭!這是六皇子,還不快請罪?」

  她卻笑了,不顧肩膀上火辣辣的疼,逕自站好了福了一福,「見過六皇子。」

  淮斟因為她不卑不亢的態度暗自讚歎,下了馬看著她,等到把她看仔細時早已脫口而出:「好個美人胚子!沒想到莊禦醫家的孫女,小小年紀竟然有這樣的氣度和膽識!」

  一旁的官差聽出了點苗頭,涎著臉道:「如果殿下看中了這丫頭,就把她領回去吧。只是王爺小心,這丫頭難馴得很吶。」

  淮斟不再看她,淡道:「我要她做什麼?就算要了也不是隨隨便便在大街上就要。」說完,他策馬而去,彷彿剛才的話他從未講過。

  她深深看著他的身影,想起母親臨死前的話:「你要記住,我們家走到這步田地,六皇子淮斟是始作俑者!他為了報當年你爺爺救不活他母親容貴妃的仇,借了你爺爺的手錯殺了懷有身孕的田昭容;如果不是他,我們家何至到如此地步?我不相信以你爺爺的醫術會錯殺死人,更何況是皇帝的妃子!

  「滅門之仇,不共戴天!娘不要你報仇,但是你必須要記住我們家幾十口人命是怎麼死的!這樣才不枉費你身上留著的血。」

  滅門之仇,不共戴天!

  她看著淮斟背影,這樣一個年輕的男子,一身儒雅尊貴的氣質,竟然和她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她會聽母親的話,不要報仇好好活下去;但是這個人,她再也不想見到。

  第二天,她便被刑部配給六皇子淮斟。她腦海中只有四個字

  ——命當如此。

  「叫什麼名字?」再次見到她的時候,淮斟問她。

  她閉嘴不答,神情有些傲和清高。

  淮斟反而笑了,「是不想說,還是不想要了?無妨,以後就叫你悱惻吧——蝶悱惻。忘記過去也好,以後你將是我身邊一隻迷叠悱惻的絕美蝴蝶。」

  之後她就成了淮斟身邊的婢女。他讓她繼續當個小姐,卻又讓她學史、讀三國和《資治通鑒》,讓她學作態、學唱戲、學身段、學禮儀,學著如何魅惑眾生又分寸得當。

  接下來,她第一個任務:殺楚門第四子——楚琴淵。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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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9-22 11:01:46

第四章 前塵今生(1)

  她第一見到楚琴淵的時候在杭州。

  那天下著整年未見的大雪,雪一片片地下,大得有些嚇人。她事先就知道他會來杭州城外荒山上的懸崖邊,因為那裡是杭州唯一種著松香木的地方。松香木和月雲木一樣,是制琴的良材。

  那天,一個少年公子,一身白色的披風斗篷站在懸崖邊;天地,白茫茫一片,只有他站的地方散發著清冷的光。

  「很危險。」他那個時候這樣淡淡地告知她,卻沒有看著她。

  「我?」幾片雪花落在她飛揚的長髮上,她的眼神浮現出隱隱的詭異,「我來殺你。」

  他聽到這樣駭人的話,神色依舊是淡淡的甚至還有些玩味,「殺我?你如何殺我?」

  她揚起了一抹輕輕的笑,「殺你?就這樣——」話音一落,她往後退了一步,腳下一空直直地往下墜去。

  她的神色幾乎是恬靜的,眼神純粹地看著他。她的眼神深深震懾住了他年輕的心,在他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不由自主地狂奔到了懸崖邊想要抓住不停往下墜落的她。

  結果……他在半空中抓住了她,然後……他抱著她嬌小的身體滾落在了全是白骨的崖底。

  那個時候的她,純然地想死。她一家都死絕了,她活下來又能如何?

  「為何救我?」她茫然而空洞地看著身邊動彈不得的他。要不是他一路抓著懸崖峭壁上的枯籐一路滑下來,她和他可能就和周圍的白骨一樣了。

  「不知道。」他淡答,眉語之間仍是一派的祥和。

  「那你可知,你的腿即使好了也不可能像從前那般了,就更不用說你我二人能夠活著出去。」

  「知道。」

  「那你可知,我是來殺你的?」她死死地看著他。

  「現在知道了。」也大概猜到是為了什麼。

  靜默了許久,她忽然開口:「你同我做筆交易如何?」

  「你說。」

  「我助你活著出去。出去之後你不準再開口說話。」許久之後想來,那個時候開出這樣的條件竟是一時的無理取鬧信口開河;沒有想到他竟然當真沒有再開口說過話。

  「好。」

  「你不問我為什麼?」她挑眉。

  「需要嗎?我只知道——我們必須活下去。」他看著天空說著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她再一次安靜了,彷彿一下子收起了她那一身的詭異和空白,「給我一個活下去的理由。」自從她家被抄,全族被滅之後她就不知道該用什麼理由來支持她活下去。

  楚琴淵輕輕歎了口氣,指著天空,「你看見了嗎?」

  「太陽而已。」

  楚琴淵慢慢地說:「只有活下去才能看見明天的太陽。」

  她聽著,當這些字一個個衝擊到她的心裡,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已經淚流滿面了。她從懷裡掏出一個煙花信號的引,不去看他,「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他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她一僵,回過頭去看著他含笑的臉,啞然道:「也好,反正我今後再也不會用到這個名字了,找個人幫我記住也好。月華——我叫莊月華。」

  「月華?」他重複了一遍,彷彿一陣春風吹過她的耳旁,繼而淺歎道:「好美的名字。」

  他看著她,「其實你並不想死,所以出去之後應該會活下來吧?」

  她眼睛又一熱,鄭重而認真的、重重地點了下頭。

  一聲長嘯從懸崖底鑽入空中,一朵煙花以極其妖嬈的姿態綻放在空中,然後,凋零在空中;花瓣隨著皚皚的白雪又一點一點地灑了下來,覆蓋了他和她滿身,覆蓋滿了他和她未來糾纏在一起的路和辛苦……

  一陣琴音從修長而骨架分明的手中滑了出來,楚琴淵在院子裡對著滿月彈琴,他的琴聲彷彿從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而來;如果此時有人在惜別過往懷想故人,怕是免不了要潸然淚下痛哭一場了。

  他的琴和他的人,彷彿是極端的矛盾。他把他充沛的感情融入了弦中,於是身上就只有淡淡的一層——就像月光一樣,皎潔、明亮卻不熾熱。

  一曲終了,他擡起手彷彿想要接起從半空中飄揚而下的雪。

  為什麼要救她呢?也許是因為她跳下懸崖的眼神,那裡面的淒厲和絕望像極了他鏡子中的自己,因為他和她都是掙扎在生死邊緣的人。當時看見了她就會想到自己,所以才移情於她,所以才希望她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只是不知不覺中,這樣的移情已然變了質。

  看著月亮,他無聲念著一個女子的名字:「月……華……莊……月……華……」

  蝶悱惻抱著膝,將頭靠在膝蓋上。有一個人在她的耳邊一遍一遍地重複著,「月華,月華……」聲音有些冷卻帶著淡淡的溫柔。她擡頭看著益發明亮的月,一張臉爬滿了淚——綿延不絕。淚,滴在攥在手中的白玉上,在月光下微微發出淡雅的光輝,一下子就不見了……

  定安二十九年四月,西塞不顧兩國盟約強行吞併半個蒙古,皇帝大怒欲發兵數十萬於蒙古。靜睿王淮斟自請領兵出征,皇帝允之並秘令楚琴淵為三軍監軍,三日後開拔蒙古。

  從聖旨一下,林滔就處於煩躁到快崩潰的邊緣,他在楚琴淵面前來來回回走了快一個下午了,嘴裡一直喃喃地念叨:「皇帝是頭腦發暈了還是怎麼?竟然秘點了你做三軍監軍。他難道不知道你身體的狀況嗎?戰場又不比別的地方,要是在戰場上真出了什麼事,我怎麼和夫人交代……」

  楚琴淵坐在輪椅上一字不發,面無表情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是手一直按著琴身。

  林滔煩躁地抓了抓頭髮,「你倒是給個反應啊!我都在這裡走了一個下午了。」

  楚琴淵若無其事地「道」:「要說什麼?依命行事就是。你記得不要告訴我爹娘,就說我在丞相府教王小姐琴。」既然是秘令,就應該沒有幾個人知道。

  林滔挫敗地坐了下來,「這個我知道。我就是有幾個膽也不敢讓你家裡人知道你上了前線。」

  「不是前線,」楚琴淵清楚地指出,「是後方。所以不會有危險。」他推著輪椅走到門口,「我出去走走。」

  「早些回來。」林滔知曉他需要一個人想一想,前一陣子給他的煙花信號的引還放在楚琴淵那裡,所以他並不擔心他的安危。

  楚琴淵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哪裡,只是推著輪椅慢慢地「走」,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到了江邊。

  江邊並不是全黑的,有一點火光在黑暗中閃爍。他遠遠地看去,知道那是老莊叼在嘴邊的煙。

  老莊察覺到有人來了,回過頭看見楚琴淵咧開了個略有滄桑的笑,站了起來恭敬地道:「楚公子可是要上船?」

  楚琴淵看了一眼江面,看了一眼這條小船,點了點頭。

  老莊助他上了船,拿起了一件衣服遞給他,再拿出一壺酒溫著就退下了。

  楚琴淵輕撫了撫自己的外衣,想起那個晚上它正覆在她單薄的身上,眉宇間有一層淡淡的繾綣圍繞。忽然看見領口夾了一片東西,夾起一看,卻是那晚江面上的桃花的一片花瓣,早已經褪去了當日的顏色,留在面上的只有一層彷彿揉了那晚月光的舊白。

  這個晚上,彷彿一切都揉在了他的心裡,對過去,對現在,對將來……總是有一些東西越來越清晰,卻有一些東西越來越模糊。

  這次去前線,他知道皇帝有意讓他和淮斟一起,那隻老狐狸給了他們彼此一把可以置對方於死地的刀,自己卻坐收漁人之利。也許,再更深一層,他想讓自己和淮斟看清彼此,因為他同時給了自己和淮斟可以殺死對方的權柄。

  想到這裡,楚琴淵微微地笑了,他總是在最危難的時候笑,這樣的笑總是讓人心驚,卻不知道他究竟在笑些什麼。

  他伸手拿起了酒壺,倒了兩杯酒,一杯拿在手裡,一杯放在對面,然後他舉起了酒杯碰了另外一隻,卻不喝。

  放下了酒杯,沈寂了心思,下了船。

  楚琴淵走下船沒多遠就看見岸邊站著一個人。月光斜照在她身上,她一身雲藍白的輕紗長裙,不復前些時候的輕佻和嫵媚,一身的清雅一臉的凝重,默默地看著他。

  他亦默默地回望著她。

  許久,她開了口:「好久不見。」

  江邊,還是一個夜晚,還是一罈酒,不同的是,兩岸的桃花早已過了最盛的時刻,江面上飄著紅紅白白殘留的花瓣,像是特意為了今晚。這時的酒香在此刻聞起來竟是有著醉人的殘忍。

  「每次到這江上來,總會想起『小舟從此去,滄海寄餘生』。」她拿起了先前楚琴淵倒好並未喝的酒,姿態仿若閒聊一般,「每次一想到這句話,總有無盡的羨慕。巴不得就這樣泛舟去了。」

  她今天有些不一樣,他知道。無論是哪一面的她,都讓他如此的心動。

  他默然,只是專注地看著她。

  她擡頭看著月亮,「無論什麼時候,月亮總是這樣的圓。」

  他隨著她的眼光看去,歎道:「古今同一月,人間各西東。」

  「你會死的。」她看著他,遞給他一杯酒,「無論這場仗是贏是輸,靜睿王是不會讓你活著的。」她手中握著的酒杯已經灑出了半杯酒。

  他握住她的手,取走了她的酒杯,放在她的唇邊。她看著他,默默喝下了只剩半杯的酒。

  他一手按弦,「我不會死。」這幾個音,他彈得極其的慢,「因為我還不想死。」

  她心中一動,立刻做了個決定。突然,她喝下他杯中的酒撲上前去深深、深深地吻住了他,她吻得那樣重那樣不顧一切——彷彿沒有明天。唇舌糾纏之間她把一口酒涓滴不剩地滑進了他的喉。

  酒中有藥。

  她看著睡在胸前的他,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清澈。一手撫上他如玉俊秀的臉,「真想再聽你叫一次我的名字。我怎麼會看著你死?我當然不能讓你死。」

  她知道有一個方法可以從淮斟的手裡救他。

第四章 前塵今生(2)

  幾乎是蝶悱惻一離開楚琴淵就醒了,他的目光在今晚的月光下格外妖異,鬼魅的味道竟然和淮斟一樣重。

  她的藥怎麼可能瞞得過他?只是月華——他撐起身體半坐在船上,看著江面上的花瓣,第一次有些煩躁地深皺了眉。他開始有些討厭連她都要利用的自己。可是,沒有辦法——閉上眼睛,他任江風吹亂他一絲不亂的發——如果他不這麼做,那麼今後死的就不光是他一個人了。

  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貪心了?已經不光是想讓自己一個人活下來,而且還想要贏得他奢望了很久的、有了她的未來。所以,月華,你「必須」要諒解我。

  兩個時辰以後,淮斟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蝶悱惻端著茶進來了,淮斟放下筆有些驚訝,「悱惻,還沒睡?」

  蝶悱惻倒了杯茶端給淮斟,「王爺就快要出征了,這次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回來。」

  「怎麼,怕我這一仗會打輸?」淮斟接過茶杯潤了潤喉,讚道,「好茶!王府上下再也難找出第二個把茶泡得如此之好的人了。」

  蝶悱惻淡笑道:「王爺喜歡就好。」

  「坐。」淮斟拍了拍身邊的空位,「找我有事嗎?」

  她依言坐下,「王爺之前許我的三個條件,我想好了一個。」

  「噢?」淮斟玩味地笑了,「不會是想要我的命吧?」

  蝶悱惻看著他,無比鄭重,「王爺,悱惻的第一個條件是——請王爺讓楚琴淵在這次對西塞的戰役中全身而退。自從七年前我帶給你楚琴淵的血,你就該知道他並不是皇上的兒子。」那血,其實是她當時臨時找了來糊弄淮斟的。

  她只曉得淮斟之所以會想殺楚琴淵是因為楚琴淵的母親是當時皇帝寵愛的昭容,卻因為不知名的原因被逐出宮外,生下楚琴淵。而後他又被楚門收養。對於淮斟來說,他絕對不會留一個將來競爭皇位的隱患在宮外。

  淮斟掀開茶蓋的手頓住了,他定定地看著跪在面前的蝶悱惻沈默了很久,突然他把茶杯原封不動地放好,「悱惻,你變了。」

  蝶悱惻咬唇道:「王爺,悱惻依舊是王爺的悱惻。」

  淮斟露出了他那一貫輕柔至極的笑,「好,我答應你。但是我也要和你說句話,」他站起來扶起蝶悱惻道,「對於你,我是喜歡的——你要知道。」

  蝶悱惻低下了頭,在心中歎息了一聲——太晚了。她忽然不想留在他身邊,於是起身告退。

  「悱惻,」淮斟在她身後叫住了她,「還有件事我很好奇,你在我身邊七年,有多少次機會可以要了我的命。可是你非但沒有這樣做,你反而襄助我甚至有好幾次在決策上救了我的命。為什麼?你難道就真的不想殺我,為你全族報仇?」

  「現在不想了。」她沒有回頭,背對著淮斟,輕輕地說,「王爺,你可以告訴我:我祖父真的是因為救不活容貴妃才遭滅族的嗎?」

  「我也不妨告訴你,你祖父當年是西塞潛伏在東陵的細作。當我發現的時候父皇正在病著,所以我就找了個理由。」

  蝶悱惻幽幽歎了口氣:「天色不晚了,悱惻退下了。王爺還是早些休息吧。」

  ……

  「啪」一聲沈鬱的響,一根弦從楚琴淵指尖劃過,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殷殷的血痕。

  「怎麼了?」林滔趕緊過來看,邊看邊嘮叨,「自從你從江邊回來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發生什麼事了?」

  心事重重?從什麼時候開始,每當涉及到蝶悱惻,他就連自己的情緒都藏不好了?心裡有些認命地放棄掙扎。

  收斂了心神他並不在意地答:「沒事,弦斷了而已。時間不早了,明天就要出發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

  林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最後選擇什麼都不說,帶上門出去了。

  楚琴淵一手細細地撫過琴身,彷彿正摩挲著情人的臉頰。擡頭看著天上已經開始缺的月亮,想起那天晚上依在他身上的女子。一臉戲妝,煙媚橫斜;一身水袖,柔若無骨……可惜了,他那天竟沒有去聽戲,他想聽她開口唱戲,哪怕就是一句: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這次一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看到她,也許,今後他能做的只是像這樣望著月亮。即使今後要永遠這樣望著月亮,他知道,這一次,他非去不可!

  這次東陵出兵可謂數十萬精銳盡出,足見皇帝與西塞一戰的決心。軍隊前方有一輛馬車,一圈綠松石吊著頂特別顯眼。

  林滔依舊一副車伕打扮,只是這次的衣服是軍服,遠比他自己破破爛爛那套看起來要精神得多。車內楚琴淵依舊坐在輪椅上,手裡拿著一本書,眉宇之間倒並沒有因為是要去打仗而嚴峻許多,依舊是淡定俊秀獨有他的瀟灑。

  靜睿王府,蝶悱惻站在門口看著軍隊經過門口開出長安城。

  王佑蔭歎道:「這場仗終於要打起來了。」

  蝶悱惻看著馬車從眼前經過,直到再也看不見,「我只希望這次戰爭是最後一場。畢竟兩國僵持得太久,對哪一方都不好。」

  王佑蔭看著前方,道:「我以前一直以為淮斟是個很自私的人。沒有想到他竟然為了國家可以不顧個人自請出征。」

  蝶悱惻笑了,「佑蔭,如果你可以,也會這樣做的。」

  「那是自然!」

  蝶悱惻看了看左右,壓低了聲音:「不過朝中的小人不可不防。我這邊王爺不在,縱然有再多的親信在朝,只怕也是不夠。」

  「你的意思我懂。」王佑蔭看著遠方聲音也低了下來,「這個你放心,我怎麼會連這個都看不出來?我爹那邊他自有分寸,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我一定過來告訴你。」

  蝶悱惻剛想說什麼,一旁來了一個小孩子打斷了她的話。

  只見這個小孩子十歲左右的年紀,手中捧著一個藍布包著的東西,見了她們倆行了個禮,道:「不知二位小姐誰是蝶小姐?」

  蝶悱惻彎下腰來看著他,「我是。有事嗎?」

  小孩子把手中捧著的東西遞給她,「有位公子叫我把這張琴給你。」

  蝶悱惻把藍布打開,是一把古香古色的七絃琴。王佑蔭見了驚訝地脫口而出:「這不是楚公子從不離身的那張古琴嗎?」

  蝶悱惻心中一緊抓著小孩子就問:「他和你說了什麼嗎?」

  王佑蔭見她這樣緊張,頓時好奇了起來,她拉過蝶悱惻有些僵硬的手,「悱惻,你別嚇著孩子。楚公子如果真『說』了什麼,這個孩子他怎麼聽得懂?」

  蝶悱惻鬆了手,整個人軟了下來,「是了,我也是急了。」

  小孩子呵呵地笑了,口齒伶俐地說:「是有人和我說了句話。不過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你們說的人。」

  王佑蔭好奇地問道:「他和你說什麼了?」

  「他說:他們家公子說了,這張琴的名字叫『月華』——月亮的月,光華的華。」

  「奇了,」王佑蔭驚訝道,「這把古琴素來是沒有名字的。」她話一講完,就見蝶悱惻把琴往她手裡塞去,她急忙捧好琴對著蝶悱惻跑進王府的背影叫道,「悱惻你幹什麼去?琴怎麼辦?」

  「你幫我先看一下琴……」她邊走邊喊,眨眼間走到了王府的馬庫。管馬的小廝自然認得她,也沒問就讓她騎走了王府裡最快的馬。

  她跨上馬就往城門口趕去,風,刮著兩頰硬生生的痛,可她顧不了這麼多一心想趕上前方的軍隊。

  只一眼,只一眼就好;讓她看看他——就一眼。

  「駕!」她又是一鞭子抽著馬狂奔疾行。

  終於,她在城外的坡上看見了下面行進的軍隊。拉了韁繩喝立住馬,她靜靜地在馬背上看著那輛青色的馬車移動。

  車內,他彷彿心有所感。放下書,挑開簾子,直覺往上看去——她疾馳而來一身塵沙,髮絲散亂在額邊臉頰,長長的頭髮隨風飄散,英姿颯颯。

  他從來沒有覺得她有如此的美麗,如此的耀眼。

  她看著車內的他,眉目如畫,緩緩的,他綻開了笑,彷彿早春融雪的折光,溫柔如水一般地氤氳了她的全身。她知道,那樣的笑,只有她一個人看過。

  他張口默念著兩個字。

  她知道那兩個字是——月華。

  前方的淮斟心中生出一股無名的失落,不經意的一瞥卻看見了坡上的蝶悱惻,再一轉身看見了車內的楚琴淵。

  ——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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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9-22 11:02:42

第五章 蒙古之戰(1)

  蒙古大草原一望無邊。本應該是屬於藍天白雲,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廣闊;可惜接連幾個月的烽火硝煙使這份廣闊的空氣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吶喊、犧牲和逐漸被血沁紅了的草原。

  西塞、東陵各自在蒙古境內屯兵數十萬。仗打了快三個月,雙方依舊僵持不下,幾次試探下來各有輸贏也都各有損傷,形勢似有越繃越緊之勢,雙方一決勝負的日子就快要到了。

  淮斟軍帳中幾個將軍正在和他一起議事。商議的重點是如何對付西塞守蒙古赫連邱。赫連邱是當今西塞大汗的弟弟,且是個能征善戰的宿將。因為他,讓東陵軍屢次受創。

  會議結束後淮斟一個人走出了軍帳,一根馬鞭在手邊走邊考慮事情,神色難得地嚴峻了起來。

  入了夜的草原上有些冷,卻難得有短暫的平靜可以讓人好好欣賞一下這裡的廣闊。淮斟走了大概半炷香的時間,看見了面前的楚琴淵。舉步向前,「這麼晚了還沒睡?」

  楚琴淵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這三個月來他幾乎天天和淮斟待在帳中,卻和他依舊不冷不熱。。

  淮斟看著楚琴淵,目光很深。他自詡從沒有看錯過人,可是楚琴淵卻總是讓他琢磨不透。楚琴淵的淡定,反而令他覺得危險和——害怕?自嘲地笑了笑,沒有想到他竟然也有如此忌憚一個人的時候。喉頭滾了幾次,仍是壓下說話的衝動。

  「這場仗恐怕會僵持到冬天。」楚琴淵倒先開了「口」。晚風吹起,揚起了他黑色的發和白色的衣袖,有一些遠離塵囂的空靈。

  淮斟笑了,「你果然是聰明人。每次和你說話都會讓我想起悱惻,她大概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女人。」

  悱惻?這兩個字硬生生將他從半空中拉回塵世。

  面無表情,他毫無痕跡地擡頭看了眼天上的月亮,今晚的月亮是娥眉月。不知道此刻的她在長安做些什麼?還是和以前一樣,不高興了就去聽戲,然後在江邊的船上喝一晚上的酒?

  「你我都清楚,這場仗如果打到冬天,整個蒙古草原的草都會枯黃,到那個時候人的糧倒是有,可是馬就麻煩了。無論如何,我們都要在冬天之前結束這一仗。」商量的話語直到出口才被發覺,淮斟因為自己的失言有些氣悶。他做事何需和他人商量,尤其是眼前這個人。

  「要除去赫連邱很難,而且眼下最要緊的是蒙古各部。」楚琴淵的琴聲此刻聽起來格外的「脆」和「冷」,「和西塞的這場仗,把不少蒙古各部夾在中間。如果能夠收服蒙古各部,未必不是在另一方面的勝利。」

  淮斟一面細細地想一面緩緩地說:「一方面:赫連邱那邊,我們在想好怎麼除去他的辦法之前就只能等他們自己內亂。另一方面:前幾個月西塞為了收服蒙古各部不惜用重兵,每侵吞一個部落便大規模地屠殺一次。這與我東陵的『懷柔』計劃剛好相悖,依照我們這些日子的籌劃,收復大部分部落還是有很大勝算的。就是當今蒙古部落中最大的一支——古列廷,它也是最頑抗的一支,要想兵不血刃收服它只怕有些困難。」

  楚琴淵漫不經心地「道」:「如果清晨有大霧會怎樣?」

  淮斟先是一怔,極快地明白了楚琴淵的言下之意,一抹喜色染上眉梢,「你確定這幾天清晨會有大霧?」

  楚琴淵示意了下夜空,「天象如此。」

  淮斟立刻翻身站了起來,遲疑地拍了拍楚琴淵的肩,「謝謝!」話音剛落他就提著馬鞭急忙回帳了。

  目送著淮斟的身影,他再次擡頭望著月亮:目光深邃,神情悠遠。一瞬間一些太過沈重的思緒掠過腦海。

  自從兩國開戰後,他和淮斟和蝶悱惻之間所有的愛恨情仇似乎都被湮滅在這場戰爭中,似乎只要一上戰場,往日所有的一切皆被國家榮辱、國民幸難給深深取代了,腦海中唯一的念頭只有「國家」二字。

  這樣的情感此刻想來是多麼的純粹又是多麼的值得自豪。

  只是每每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會想起長安城裡的月色,長安江邊的桃花……

  當天晚上,淮斟帳中燈火未熄滅,重招眾將軍挑燈議事直至天明。

  第一天早上有薄霧,淮斟派探子打探古列廷部的詳細位置和分佈。

  第二天清晨,果起大霧。這次的霧大得幾乎連周圍三尺左右的人都看不清,剛好可以作為東陵軍隊的掩護。

  天還沒亮透,淮斟便命諸將帶領了軍隊,趁著大霧把古列廷部團團圍住。等到正午太陽高起大霧散去的時候,古列廷部的人才發現自己已然成了甕中之鱉。一時間軍心大亂,人人自危。

  第三天,淮斟派人勸降。

  第四天,古列廷部汗王呈上降表,歸順東陵。自此蒙古各部三分之二歸順東陵。

  十天後,捷報抵達長安。

  丞相府內,王佑蔭命人請了蝶悱惻來,兩個人坐在亭子裡一邊下棋一邊議論著這次的捷報。王佑蔭持白子,蝶悱惻持黑子,輸贏各半。

  「真漂亮!」王佑蔭歎道,「收服了大半個蒙古,竟然兵不血刃。」

  蝶悱惻落了一子,「蒙古長久以來對我們和西塞持觀望態度,這次順利地收服大半個蒙古,該是戰事要有轉機了。」

  王佑蔭點頭道:「是啊。我爹也在說,恐怕離大捷不遠了。就是不知道還要打多久。」她看了一眼蝶悱惻,小心地放下了一子。

  蝶悱惻執子不急著下,想了想道:「要是打到冬天就麻煩了。西塞的都城離蒙古比長安近,如果打到那個時候就難說了。」

  王佑蔭擡頭看了看身旁的樹,樹上的知了早已經叫得聲嘶力竭,「這場仗打了三個月了,數數日子就快要中秋了。」

  中秋?蝶悱惻笑了笑,「我倒沒怎麼注意快中秋了。」反正她過不過中秋都一樣。

  王佑蔭知她想起了什麼,馬上就換了話題:「悱惻你聽說朝中的事了嗎?」

  「沒有啊,」蝶悱惻擡頭看著王佑蔭,「朝中出什麼事了?」

  王佑蔭皺著眉,「我聽我爹說,朝中那些求和派又在上書提議修和,說雖然這次大捷固然可喜,但也要見好就收。而且還列了許多修和之後我國應得的好處。」

  蝶悱惻極慢地落了一子,「丞相大人怎麼說?」

  「我爹這邊主張的立場很強硬。我爹說,皇上表面上沒表態,但是心裡恐怕是希望打下去的。」王佑蔭歎了口氣,「如果真要收兵議和,這場仗打得就可惜了。」

  蝶悱惻皺起了眉,「這件事情恐怕沒這麼簡單。以前王爺在的時候就懷疑朝中可能有西塞的奸細。」說到這裡她心裡一陣刺痛,想起了同是西塞細作的祖父,安撫了下紊亂的呼吸她繼續道,「可是沒有證據也就無從查起。」

  王佑蔭訝然,「我爹以前也這樣懷疑過。竟然連你家王爺都這樣說,那恐怕是真的了。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會告訴我爹。這陣子來我家的大臣也多,我暗中留意一下,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我一定告訴你。」

  結果兩個人因為這樣沈重的話題最後一盤棋也沒能下完。傍晚的時候蝶悱惻從丞相府出來,已經有王府的馬車在一旁等她了。

  和王佑蔭一番談話下來,她滿腹心事地上了馬車。一入馬車天生的敏感開始讓她感覺不對勁。

  車內有人!

  她剛一張口一把冰涼的匕首就抵住了她的咽喉。定眼看去,只見車內的男子一身黝黑的皮膚,異常的高大。雖然穿著東陵尋常百姓的衣服,可是依然掩飾不了他不如東陵人秀雅的氣質。

  一雙眼睛,即使在黃昏的馬車內也閃著熠熠的光——和楚琴淵的溫不同,他是全然獸性的光,甚至還有一點淡淡的綠。此刻那雙眼睛正露著凶光盯著她,她敏感地在壓抑的空氣裡聞到一絲血的腥味。

  剎那間,剛才在丞相府內的沈重被一絲有趣漸漸沖淡了。她想起了以前自己拿著髮釵抵著楚琴淵的情景,在心裡期期艾艾地歎了口氣,人家楚琴淵好歹還有軟玉溫香可抱,她呢?

  那男子拿著匕首抵著她,卻在第一刻把她仔細觀察了個遍,得出了一個結論:尤物禍水。再看她雖被抵著咽喉,一雙萬種風情的單鳳仍暗自顧盼流轉,彷彿很是高興。他不由得在心裡嗤笑了聲,卻也不得不對她另眼相看。

  這個時候馬車外響起了很多人的腳步聲,皆是訓練有素。車裡的兩個人靜靜在聽,蝶悱惻聽到一半看向車內的男子,一雙美眸彎得更厲害了。

  突然一些人接近了馬車,為首的一個喝道:「馬車內什麼人?下來!」

  男子瞇起了眼,蝶悱惻看戲似的看他準備怎麼辦。突然他取下匕首轉眼間抵到了她的腰上,無聲地暗示她該怎麼做。蝶悱惻甩了把頭髮挑開了窗簾,對著馬車前站著的掌管禦林軍的馮將軍放軟了聲音道:「馮將軍,做什麼呢?這麼大動靜?」

  她的聲音軟得簡直可以滴下蜜來,那馮將軍素來自誇「憐香惜玉朝中第一」見了這樣的絕色早已七魂飛了六魄半,呵呵地傻笑,「蝶小姐安好?末將奉了聖上旨意來捉拿從皇宮內逃跑的刺客。」

  刺客?蝶悱惻心中一沈,繼而捂著胸口一副弱不驚風的樣子,「將軍,您把我嚇著了。現在不可以走嗎?王爺在前線還等著我的信呢。」

  她這一嗲,前面的男人連骨頭都熟透了,忙不叠地喝令開了一旁侯命要檢查馬車的人,涎著臉笑著讓了道,「蝶小姐當然可以走,您請。」

  「謝謝。」再送去一個醉死人的笑,她命車伕駕車合上了窗簾。轉頭之際已然變了一張臉,冷凝著臉就要掀他的衣服,也不去管正抵著她腰的匕首。

  他也奇怪,收起了匕首任她掀開自己的上衣,以全新的目光打量著這個女人。

  蝶悱惻皺眉看著他胸前正汩汩流血的傷口,傷是刀造成的再偏半寸就傷到心臟了。她打開隨身帶著的布包,一邊找要用的東西一邊道:「你傷成這個樣子也敢到處跑?」她此刻倒有些佩服起他了,尋常人傷成這樣早痛得暈了過去,他硬是咬牙挺了這麼久,依舊面不改色。

  他看著在為自己處理傷口的女人,挑眉道:「你不怕我?」他的聲音沙啞得像是塞外的風沙。

  「怕你什麼?」蝶悱惻淡道,「怕你是個闖入皇宮的刺客?還是怕你是個闖入皇宮的西塞人?」

  「聰明的女人。」他哼了一聲算是讚許,「到底是靜睿王身邊的女人。既然知道知道我是西塞人,為何救我?」

第五章 蒙古之戰(2)

  為何救我?

  這四個字讓她的手顫了一下,「救人而已,一定要有理由嗎?」聽他的話,他似乎認得她。料定他自然不會說,她也不用花力氣去問。

  他竟然笑了,看起來仍是一臉粗獷嚴峻。

  蝶悱惻看了他一眼繼續包紮傷口,也不去問他為什麼知道她是淮斟身邊的人,來東陵究竟做什麼。她很清楚,眼前這個男人一個字都不會說,搞不好還會被他奚落一番。她不喜歡自討沒趣。

  等到都料理好了之後,她冷然道:「不管你來我東陵做什麼,如果再讓我碰到一次,不要說救你,把你送上絞架的人一定是我。」

  他冷哼了一聲,一臉的不在乎,「我不意外你討厭西塞人。我和你一樣,我討厭你們東陵人。」

  「那正好,好走不送。」馬車這個時候已經停了下來,蝶悱惻挑開窗簾,看也不看他。

  他定眼一看,馬車竟然停在郊外。不由得笑出了聲,「蝶悱惻,我對你真是越來越喜歡了!後會有期。」他一個縱身跳出了馬車,轉眼之間就不見了。

  「小姐。」一旁的車伕站在馬車前等候吩咐。

  「回王府吧。今天的事不要對其他人提起。」說完,蝶悱惻倦倦地閉上了眼睛,今天發生的事情在腦海中反覆地重複。求和派、細作、刺客、西塞人。這些看似沒有聯繫的事情中卻讓她感覺其中的關聯重大,西塞人不惜冒險來長安還闖入了宮中,他準備做什麼?得手了沒有?他又和朝中所謂的細作有什麼利益牽扯?

  一切都彷彿不明朗,但是卻又那麼清楚地擺在那裡。答案,呼之欲出。

  三天後,子夜。

  靜睿王府一室的沈靜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所打斷。

  「出什麼事了?」蝶悱惻在書房還沒睡下,就被總管風急火燎地請到了大廳。一進大廳就看見神情嚴肅的王佑蔭。她一見她就知道可能出大事了,鎮定地拉了王佑蔭道:「你先喘口氣,再慢慢告訴我。」

  「來不及了。」王佑蔭搖了搖手,一路奔波過來的氣息還未平息,「我爹一得了消息就急忙讓我來告訴你。」

  「究竟出什麼事了?」蝶悱惻斂眉問道。

  「我爹得了消息,說西塞有人買通了兵部的人,藉著給前線送糧草私下裡賣了十門紅衣大炮給西塞。」

  蝶悱惻暗自倒抽了口氣,「萬一王爺那裡還不知道這個情況,一旦交兵起來肯定是要中埋伏的。」西塞?會不會和那天救的西塞人有關?

  王佑蔭也知道其中的嚴重性,咬牙道:「真不知道那些人腦袋裡都裝了些什麼?只看自己的利益,全然不顧在外出生入死為了國家的將士!」

  「不行,」蝶悱惻當機立斷,「我得讓王爺知道這件事。」

  王佑蔭道:「要找人去送信嗎?萬一靠不住呢?」

  「其他人未必靠得住,那我呢?」蝶悱惻問道。

  王佑蔭一驚,抓著蝶悱惻的手急道:「你要去蒙古?現在那裡兵荒馬亂的,萬一你要是出事?」

  「顧不得了,」蝶悱惻反握住王佑蔭的手,「你我都知道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你放心,我到了蒙古就換上蒙古族的衣服。我辦事你還信不過嗎?」

  「我知道這都是為了國家,」王佑蔭看著蝶悱惻,「我再問你最後一句:淮斟他和你抄家滅族之罪,你難道真的不想報仇?要知道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蝶悱惻驚訝地看著王佑蔭。

  王佑蔭笑了笑,「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蝶悱惻定定地看著她,然後緩緩地說:「你剛才說的:為了國家。」

  王佑蔭釋懷地笑了,「你放心去蒙古,我不會讓你後院起火就是了。」

  蝶悱惻深深地笑了。兩個人之間的默契,盡在這三言兩語中。

  蝶悱惻連夜安排好,天還沒亮就走了。走的時候只騎了一匹馬,帶了一個包袱和一把琴。

  她連夜趕了五天的路,五天五夜都沒合過眼。等見到了淮斟把情況說明了就再也抑不住一身的疲憊,也顧不得洗去一身的塵霜幾乎一沾枕頭就睡熟了。

  半夢半醒之間自己彷彿被一層柔柔的湖水包圍著,舒服得讓她想歎息。然後她夢見了月亮,皎潔明亮而溫柔。在她的記憶中難得有這樣溫冷的月色,難得這樣的純粹而沒有勾起她太多沈重的回憶。

  琴聲?誰的琴聲?怎麼聽起來這樣的烈骨錚錚,是《十面埋伏》吧?這樣激烈的曲子原該是用琵琶彈出來才好,怎麼這道琴聲聽起來甚至比琵琶還要擲地有聲?

  他的琴聲以前不是這樣的啊。以前他的琴聲清冷、深沈,幾乎沒有這麼明顯浮於外的熱血和激情澎湃的大氣。

  琴又是誰的呢?月華琴還在床頭放著。

  床頭?是誰在床邊?又是誰用那樣深沈的目光在看她?她在心裡笑自己,明明知道這個世上只有他一個人有這樣的目光,卻偏偏總是愛亂想。

  她睜開眼,一眼就看見了床邊坐著的楚琴淵。他眼神複雜地望著她,一隻手正細細地為她拂去散落得有些不成樣子的碎發。他的手比四個月前更瘦,也更剔透,似乎連血液手骨都淡得沒有了顏色,卻依然不減其風華。

  「醒了?」他輕輕撥了兩個音,彷彿剛才的《十面埋伏》根本不是出自他手。

  她一張口,方知嗓子幹得厲害。他一望便知,倒了碗水送到她唇邊。她喝得毫不客氣,幾乎是連吞帶嗆地囫圇下了肚。這才有工夫好好說句話,剛一張口出口的卻是——「我是不是很難看?」

  他挑眉,「不是。」深深深深地歎息,這才是他的月華啊。

  事實上,她一身蒙古族的衣服別有一番韻味。她幾乎穿什麼都是好看的,卻總是擔心自己在他面前不好看。這個女人啊,她不費吹灰之力就攪亂了他再次平靜的心。

  她歎了口氣,一臉的可憐兮兮,「慘了,就只顧著睡覺了,這一身的風沙也忘了要清理。現在一定難看死了。」

  楚琴淵微皺了下眉,「你騎馬騎了五天五夜,累是應該的。我倒意外你這麼快就醒了。餓了嗎?我叫人送飯過來,你吃過了再好好地梳洗一下。」

  「你不說還好,你一說我還真餓了。」她環顧了下四周,問道,「現在什麼時候了?清晨還是黃昏?」

  「黃昏。你睡了一天一夜了。」楚琴淵到桌邊提筆寫下要人送飯之類的話,連帶著為她燒水梳洗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敲了敲桌子,遞給了前來領命的小廝。

  等那小廝退下後,蝶悱惻挑眉道:「你身邊的小廝還認得字?」

  楚琴淵搖頭,「他原是王爺來蒙古後身邊的小廝。王爺怕我在軍帳不便就把他派給了我。」

  「不是有林滔嗎?」蝶悱惻對總是跟在楚琴淵身邊的那位昔日武林盟主有些好奇,誰叫他乖張的脾氣正好合了她的胃口。

  「他在前線比留在我身邊有用。」而且——他眼神一暗,竟微微地笑了。

  蝶悱惻看到他這個表情,有一瞬的發涼。他這個表情,竟然和淮斟出奇的一樣。

  這個時候已經有人端了菜上來,皆是簡單到有些難以入口的飯菜,楚琴淵把筷子遞給她,「這裡不比長安。恐怕你多少會有不習慣。」

  蝶悱惻笑吟吟地捧了飯道:「我知道。你放心,我又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她果真把飯菜都吃了下去,沒有一句抱怨。

  吃完了飯,她問他:「對了,戰事怎麼樣了?」

  「這兩天我們雙方都沒有動兵。想必西塞那邊在等最好的作戰時機。」楚琴淵淡答,「我軍這邊已經擬訂了作戰計劃。」「什麼計劃?」蝶悱惻剛來蒙古,對這裡的一切還不熟悉。但是她相信楚琴淵和淮斟一定能想出克敵制勝的方法。

  「將計就計,聲東擊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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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9-22 11:03:47

第六章 節外生枝(1)

  兩國開戰的號角在半個月後的清晨吹響,前方炮聲轟鳴,吶喊震天。多少將士為了各自的國家拋頭顱灑熱血,這個時候就連蒙古草原上的翠綠都見不著了,睜眼所見全是硝煙、汗水和隨時飆出的鮮血。

  這次淮斟要假意中了西塞軍的埋伏,實則另外調配了人馬繞到西塞軍營,趁對方後方空虛殺一個措手不及。等西塞軍想要圍魏救趙恐怕已經來不急了。

  這次一戰,是決定勝負誰屬的關鍵一仗。

  蝶悱惻在自己的帳中靜靜地坐著,她已經換下了蒙古的衣服,手中捏著楚琴淵的翠玉,表情凝重,心裡卻是一片澄清。

  看了看天,又是黃昏。這場仗打了快兩天兩夜了,再拖下去就不好了。心中一動,她起身準備出去看看。整個軍營裡都瀰漫著讓人窒息的緊繃,留在營中的士兵幾乎都不願意說話,即使不得不說也都壓低了聲音,就連戰馬都察覺出壓抑的氣氛越來越不安分。

  只有一個人,他彷彿從來沒有受到周圍氣氛的影響。他坐在那裡,面前還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壺茶和一個茶杯。

  楚琴淵擡手倒了一杯茶,卻不是給自己,而是頭也不回地遞給了身後的蝶悱惻。

  蝶悱惻接了去歎了口氣,「只有你在這個時候還有閒情喝茶。」想來不免歎息,原本她以為只有自己才是什麼都可以置身世外的那一個。沒有想到真正能做到的只有楚琴淵,而自己往往是口是心非的那一個。

  楚琴淵微點了點頭,仍沒有回頭,倒是手動了一下,像是在動膝蓋上的什麼東西。

  她不由得好奇去看,這一看下去就差點翻了手裡的茶。他竟然在看書,看的還不是什麼兵法戰報,而是《西廂記》的本子。

  她怔怔地看著他,突然發現這個男人不如他外表的弱。相反的,他很強,他的心比誰都要強。也只有這樣,他才能活到現在吧。相比之下,她的心總是太弱,而淮斟總是偏激。如果把他和淮斟推到崖底,如果只允許一個人活下來,那個人必然是他。

  無慾——則剛。

  她忽然有些冷,害怕自己在楚琴淵的心裡只是一片葉子。唯一的痕跡只在滑過的空中,結果卻是落葉無聲。

  默默地把茶杯放下,她從他身後抱住他,模糊地想要證明一些什麼,所以很用力。

  楚琴淵任她這樣抱,感覺到了她心底深刻的不安。眉眼一下子柔和了起來,擡手,他溫柔地撫上她的長髮,然後拉著她的手放在唇邊狠狠地咬了一下。

  她吃痛地皺了下眉,在下一刻就被他拉到了腿上。

  她怔怔地看著他眼中淡得幾乎看不見的溫柔正對她鮮明起來,他咬著她的手仍未鬆口,但是眉眼在笑,其中還有淡淡的輕責,像是在說「傻子」。

  她坐在他身上抱著他仍是不肯鬆手,眼睛一濕輕哼了一聲把頭埋進他過於單薄的懷裡。

  楚琴淵無聲地任她緊緊抱住自己,想著剛才反覆看到的《西廂記》,真的很想聽她唱一次。因為那個時候的她是最有風情的,卻不是為了別人而是因為自己。這個女人啊,總是讓他放不下,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想她已經成了習慣,雖然情緒很淡卻很回味。

  她就這樣抱著他,等到捷報傳來還是沒有鬆手。但是心,有一點點清明,坐在軍帳裡她看著他留在手上的咬痕,明白了他想要傳達的意思。

  他咬得如此堅定,希望他和自己都有走下去的決心,所以不要動搖自己的心。

  ……

  三日後西塞派使節求和。十日後捷報抵達長安,皇帝大喜,犒賞三軍,舉國同慶。兩日後下令議和,議和之事交由靜睿王,即日進行。

  宴罷,蝶悱惻和楚琴淵走在草原上。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恬靜。一輪皓月當空。她席地而坐靠著他,「蒙古的月亮好像較長安的要皎潔一些,也要好看一些。」

  楚琴淵在她手上寫下了四個字:「心境不同。」

  蝶悱惻自嘲地笑了笑,「我好像不太適合這樣寧靜的夜晚。有時候太安靜了,就會讓我覺得會出什麼事。」

  「會出什麼事呢?」他輕聲問,表情卻像自語。越是想就越是凝重,將來會發生什麼事,他大概都料想得到;可是細節呢?這幾天太多平靜的日子彷彿在醞釀著什麼,空氣中竟有一絲風雨的腥鹹。他隱隱的有些不安,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她。「不知道,庸人自擾而已。」她往後靠了去,舒服地歎了口氣,「我今天喝了太多的酒,有些想睡覺了。你讓我睡一下,一個時辰以後叫醒我。」

  他脫下外衣蓋在她的身上。

  她閉上了眼,喃喃地說道:「這樣子,好像又回到了長安江面上的那個晚上。正好,我聽說明天附近的城鎮裡有集市,陪我去吧……」

  集市嗎?楚琴淵俯下身來看著她漸漸睡熟的側臉,想著在蒙古第一次見她時那一身蒙古的衣服:紫色的料子白色的皮毛鑲邊,一身叮叮咚咚的銀飾物,長而多的辮子,紫色的小靴子——漂亮極了。真想再看她穿一次。

  集市這天,楚琴淵和蝶悱惻閒著無事當真起了大早來湊熱鬧。蝶悱惻和他都是平日裡難得有這樣閒工夫的人,這次逮了個機會又是蒙古的集市,她當真笑著準備讓楚琴淵陪她好好玩一天。

  臨走是她笑著問他:「銀子帶了多少?」

  楚琴淵揚眉看著她,清冷的神情中有些無奈。她樂的哈哈大笑,趕走了母雞一樣護著楚琴淵的林滔推了他跑得飛快。「你看!」蝶悱惻指著一旁賣姑娘家飾物的攤子,攤子裡賣的東西五花八門的,銀鈿、梳子、髮釵……擺了滿滿一攤子,都帶著濃濃的蒙古味,比起長安江南那些太過精緻的飾物別有一番異域的味道。

  一隻髮梳倒是吸引了楚琴淵的目光,它是只女子別在髮際上的梳子,用手細細地摸了去:應該是牛骨。吸引他的並是它的質地,倒是它的形狀——透露著不羈,幾乎毫無雕磨。讓他想起了身邊挑東西挑的樂在其中的女子。

  一旁的小販看著他拿起了梳子,立刻操著不怎麼熟悉的漢語道:「公子好眼光。這只梳子原是某個小部落公主的東西。後來被他們被西塞滅了,這東西才展轉到了我這裡。你瞧這質地和後面——還刻了他們的圖騰呢!」

  他拉拉雜雜地說了一大堆,之於楚琴淵實在是沒有什麼用處,有禮地等他嘮叨完他逕自把梳子別在了她的發上。

  蝶悱惻含笑嗔了他一眼,這下倒把小販給驚傻了眼,「小姐發上原來什麼東西都沒有就已經很漂亮了,沒想到……」

  蝶悱惻輕笑出聲,丟下銀子推著楚琴淵走了。

  兩個人繼續逛著,看得多入眼的少,買的除了那只梳子就再也沒有其他的了。一旁有個賣樂器的攤子吸引了他的目光。蝶悱惻曉得他的心思,不用他動手就把他推到了攤子前。

  這個攤子賣的大多是蒙古的樂器,他一樣一樣地看,看的仔細,就連做工、弦和音色都要仔細的看。攤主一見他就知道是個懂行的人,樂得讓他慢慢地看。這些樂器蝶悱惻都見得少,不由得也好奇了起來。

  楚琴淵見她一臉好奇於是一一給她解釋起來:「這是雅托克,就是蒙古族的箏,指法和我們的箏大多一樣。這些依次是:四胡、三弦、口琴……」

  「我知道這個,」蝶悱惻指著一把樂器道,「這是馬頭琴。」突然她看著一個樂器一臉的驚喜,拿了起來對楚琴淵道,「這裡竟然是簫,還是玉簫呢。我小時候女紅就只會刺繡,樂器也就只會簫了。」

  他看著她熠熠生輝的表情,雙目泛著隱隱的笑。

  「姑娘不妨一試。」一旁的攤主聽著楚琴淵的琴音,眼睛一亮開始慫恿蝶悱惻試著吹簫。

  「好啊。」她爽快地答應了,拿起了簫對楚琴淵威脅道,「如果吹得不好你不許笑我。」

  楚琴淵挑眉,沒有吭聲。

  蝶悱惻不去管他低頭沈思了片刻一曲就悠然送出。她吹得很隨意談不上技巧卻已然入了曲中之情,曲子是首極為舒緩的《良宵引》;楚琴淵聽了一時忽然拿了把雅托克隨著簫聲和了起來。這一下,曲意更顯得綿長而輕柔,彷彿在冬天裡一朵雪梨花正在這漫天的大雪裡靜靜地綻放,一道月光灑下來送出了整個冬天的悠然冷香——莫道不銷魂。

  這廂放下了簫和箏,那廂攤主還在沈醉;回過神來的時候拉著蝶悱惻硬要送她那支簫。蝶悱惻好笑地指著楚琴淵道:「為什麼不送給他?你偏心。」

  「不是不想,實在不敢,」攤主看著楚琴淵的琴,一臉敬畏道,「公子這把琴是上古絕世之物,如若再送豈非貽笑大方?況且方才聽公子的琴音,在蒙古恐怕找不到第二個了。聽公子一曲,今生難得。」

  蝶悱惻挑眉道:「你這把琴竟是這樣的來歷,我還當不過是前幾朝古物呢。」隨後笑著收下了玉簫和有些「書生氣」的攤主道了別。

  「突然發現,怎麼就只有我一個人買了東西?」蝶悱惻歪著頭裝模做樣地皺了皺眉,瞥了一眼旁邊賣衣料的小販,推了他就往那裡走。

  楚琴淵看著她和小販扯,又挑了半天的布料才劃好一塊淡藍色的緞子。這塊緞質地自然是很好,但是依她扯的量來看就是不知道她準備做什麼了。如果是做衣服就太少了,做荷包錢袋之類的小東西又嫌太大了。看她一臉神秘的笑,偏偏半個字都不肯說,他也就由她去了;反正到時候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就是。

  兩個人從清晨一直逛到了中午,就近在附近的攤子前入鄉隨俗地吃了起來。一旁有一個老人席地而坐在拉著馬頭琴,琴聲悠揚有些泛黃,像是蒙古古老部落的讚歌。等到他換了一首,攤子周圍的蒙古人都隨著唱了起來。

  蝶悱惻讚歎道:「這樣大氣隨意的合唱在長安真的不多見。大概也只有蒙古人才有這樣大氣的胸懷。」

  楚琴淵喝著奶茶聽得很仔細。

  最後回軍營的時候兩個人捧場地聽了一出不怎麼地道的戲,最後蝶悱惻以不以為然地說了句「我比她要唱的好」而結束今天大半天的悠閒。

  兩國議和的事,進行得還算順利。果然不出淮斟所料,條款的內容幾乎是往東陵一邊倒。到了一切都商議好的前一個晚上,西塞派人送來了盟約的初本請淮斟看看。

  「王爺,這些條款以及附加的條件都沒有問題。」一旁的參軍仔細檢查了初本對淮斟回稟道。

  「放著吧。」淮斟在寫奏折,頭也沒擡地吩咐道。

  「可是……」參軍吞吞吐吐的怎麼也說不完後面的句子。

  「可是什麼?」淮斟低聲道,「說。」

  參軍遞上了一封信,不敢看還在寫奏折的淮斟,硬著頭皮據實道:「可是赫連邱在他給王爺書信中說:他想跟王爺……要個人。」

  「要個人?」淮斟還是沒有停下筆,只是速度慢了一些,「他要什麼人?」

  「他要……」參軍的頭上開始冒著冷汗,「他要蝶悱惻小姐。」

  ……

  蝶悱惻這個時候正在她的大帳裡繡著東西。布,是她半個月天和楚琴淵逛集市時扯的那塊淡藍色的緞子。

  如今還看不出來她要做的是個什麼東西,但是卻已經可以看得到緞子的花。她繡花用的線竟然是白色的,白色的絲線繡在淡藍色的緞子上,雋永雅致得不可思議;何況她�的還是輪廓大方又細緻優雅的白玉蘭。

  她繡得很認真,卻始終噙著一抹淺笑,像極了她手下含苞待放的玉蘭花。

  直到淮斟的參軍說出那句,「他要蝶悱惻小姐」的時候,她的手突然被針深深地紮了一下;殷紅的血印在玉蘭花的中間,像極了無心插柳的花蕊。

  下意識地挑開簾子看著月亮——妖異得可怕。她心中一驚,心,彷彿從來沒有這麼慌亂過,而且還不知道原因。她掐著自己被針扎的傷口,看著血流不止,心裡湧現出四個字——大非吉兆

  ……

第六章 節外生枝(2)

  淮斟的筆停了,他第一次擡頭看著參軍,眼睛中閃著魔魅妖異的幽光,神態安詳語氣輕柔,「我沒聽清,再說一次:他要誰?」

  參軍嚇得一下子跪了下來顫著聲音大聲地說:「王爺,赫連邱要蝶小姐——」

  淮斟一下子把筆摔了拍案而起,「他做夢!」這一拍震的案上的東西全都跳了起來,吼得帳外的人面面相覷,不曉得一向溫文而雅以理服人的靜睿王怎麼會如此激動而失了形象。

  「癡心妄想!敗軍之將還敢和本王獅子大開口!他倒會挑,別人倒也罷了,偏偏挑了悱惻。悱惻豈是尋常女子?他想讓我把悱惻拱手給他?他做夢!」淮斟已然被赫連邱過分的要求激得失去了一半的理智,對著參軍就是一陣冷嘲熱諷地罵。「王爺,」一旁的諸將力勸道,「現在實在不宜和西塞再起爭端,何況那赫連邱現今已重掌兵權——」

  淮斟一掌拍在幾案上:「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嗎?」

  一位將軍壯著膽子上前勸道:「王爺,您心裡也清楚除了答應他的條件之外別無他法。王爺,大局為重。更何況以蝶小姐的性情就算為難也不會不答應。」

  其中的利害關係他怎麼會不知道?他還不至於失去理智氣到分不清現狀。淮斟沈了口氣,「我知道,我只是不甘心受人威脅。可是,」叫他怎麼和蝶悱惻開口?他咬了咬牙調整了呼吸沈聲道,「還是請王將軍代我和悱惻說一聲。」說完,他拿了馬鞭牽了馬衝出了軍營。

  一旁的將軍們一驚,怕淮斟夜裡騎馬會出事叫人趕緊跟了去。

  蝶悱惻得到消息之後意外的平靜,她甚至都沒有聽清楚那些將軍在她耳邊反覆嘮叨的「為國為民、隨遇而安……」之類的話。她從知道這件事開始就一直在自己的帳子裡繡她的玉蘭花,她繡得比從前更細心,只是那抹笑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第二天黃昏的時候她走出了帳子,然後她看見了他。

  一陣風輕輕地吹送,吹動了他漂亮的發,一雙眼睛疲憊卻沒有失去他應有的光彩,他一身的顏色更淡了,彷彿一碰就碎。沒有理由,她就知道他在帳外守了她一個晚上和一個白天。她甚至有些害怕看到他眼睛裡的淡得沒有痕跡的無可奈何和冷冷的理智。

  「陪我走走吧。」她從來沒有發現自己的聲音有這麼難聽。

  兩人默默地走,遠離了軍營,遠離了硝煙和那些紛紛擾擾的「不得不做」;天地之間只有天是藍的,雲是白的,地是綠色的,他們——是蒼白的。

  「記得長安第一次見你,我正在酒樓上聽《西廂記》,不知什麼的看見了樓下的你。那個時候不免覺得你冷情得過分,現在想起來卻覺得你應當如此;看不慣你臉上的表情忍不住就想戲弄你,結果卻和你在江上喝了一夜的酒,說了一夜的胡言亂語。」說到這裡她輕輕地笑了,笑容是那樣的飄渺。

  他坐在她身後,看著她半個側臉,忽然發現自己原來一直都是難過的。

  從昨天晚上聽到消息到剛才他都沒有覺得特別的哀傷和難過,有的只是對於既定事實的考量。他甚至考慮到依照局勢的發展讓蝶悱惻到西塞去反而對他和她都要好,他可以不在意赫連邱要她去做什麼,他不想她成為桎梏自己的條件,他只要她遠離將來的風暴好好地活著。

  冷冷地在心中笑,他向來就很自私,卻還自以為是地認為只有這樣對大家都好。可是他已經不能回頭。

  等到回過神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早已「走」到了她的帳外。

  直到第一眼見到她,他才忽然覺得刺痛無比。恍然發現在她吻他的那個夜晚,她就已經把那把淬了毒的釵送進了他的心裡,直到毒蔓延到全身才被他察覺——原來他的心一直血流不止,他甚至以為自己就會這樣在心裡流一輩子的血,然後表面上淡而處之。他甚至沒有想過止血的方法,就讓這支髮釵插在他的心裡,有了必死的覺悟,因為它一動就痛,一想起她就會血流不止。

  「琴淵,」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知道,我這輩子欠你太多了。如果不是我,你現在可以走路,可以用很好聽的聲音說話;也許還會有一個女孩子用她的生命愛你……對不起……還是那句話,如果還有下輩子就不要再遇見我。」

  一切因為他的琴音開始失控,他沒有辦法阻止自己內心的宣洩:「這一輩子我只會記得有一個叫莊月華的女子,她為了達到目的會用一身的嫵媚去誘惑別人,她可以一時興起整夜整夜地泛舟江上只為一醉,她可以為了國家放下血海深仇襄助自己的仇人,她只對著我撒嬌只對著我無理取鬧……她為了救我逼我對自己的身世隻字不提甚至不要開口說話……她本來可以殺我卻救了我……如果還有下輩子,我希望還可以遇見她……哪怕我再一次不能開口不能走路……」

  「我們走吧!」她突然轉過身按在他的琴弦上,神情狂亂,「不管去哪裡。我不想再去想什麼民族大義、國家危難。這些我已經想了快一輩子了,我為了它們失去了太多。我不想它連我的心都要左右,如果我真的去了西塞我一輩子就再也回不了東陵,我再也回不了長安,再也見不到王爺和佑蔭,再也不能……和你一起看春天江岸的桃花……聽你彈琴。」

  她的一字一句深深誘惑著他,讓他相信她口中所說的美好的未來。他想點頭,想緊緊抱住眼前這個即使自己哭了都沒有發現的女人。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說一些安慰她的耳語和解釋,承諾一些他自己也沒有辦法保證的未來。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肩,為她擦去眼角氾濫的淚,再次說著連自己都恨的殘忍:「你和我都知道:你說的只是氣話。」

  她默然,只是看著他。然後一字一句咬牙道:「有時候我竟然覺得你比王爺還狠心。你會後悔,讓我去西塞你一定會後悔。」

  他知道,卻不知道此刻除了擁抱還能做些什麼。有一些話,終究還是不適合他。

  她突然笑了,「我總是說我唱戲唱得多麼的好,卻從來沒有唱給你聽過。你的琴天下無雙,卻從來沒有好好為我彈過一曲。今天晚上你以琴代簫為我彈一曲西廂吧,我唱給你和王爺聽。你要記得,我只唱這一次……」

  她看著他啞然道:「如果可以開口說話吧,當我自私一次:真想再聽你叫一次『月華』。」

  他喉頭上下劇烈地滾動,想要開口卻力不從心只有緊緊、緊緊地抱住了她。

  梳妝台上:梳子、描眉的石黛、胭脂、鉛粉、發綹整整齊齊地放著。她一樣一樣仔細地用,眉如遠山雙目飛紅,顧盼流轉之間已然一個弱不勝風的崔鶯鶯。換上水袖戲服施施然地起身,看著銅鏡中一身粉黛的自己,嫵媚地一笑。她這一笑就像太陽下的白雪——耀眼純粹而短暫。

  夜晚,仍是一輪滿月在空,涼得如水一般。

  整個草原只有他們三個人。楚琴淵坐在輪椅上,淮斟站在他的旁邊。三個人的表情平靜,楚琴淵一按弦,略去了老旦的念詞直接轉入了正宮調的青衣唱詞。

  她一身紅色艷艷的衣服,款款上來張口唱道:「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她唱得極為用心,移宮轉調之間風情無限。她的姿態,她的唱腔,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剎那間彷彿一捧胭脂淬成的漿從青蔥的手中滴落,緩緩的……慢慢的……一滴一滴;彷彿還可以看見血一般的胭脂在半空中墜落的姿態。

  淮斟心中一驚,他從來沒有見過蝶悱惻這樣瀲灩的樣子,燃燒生命一般的壯美和淒清,他的心中從來沒有此刻這樣無助過。

  楚琴淵只是在彈琴,表情是前所唯有的冷。他彷彿在麻痺自己,不要在她的聲音裡迷失方向。

  在她唱「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時楚琴淵已經不記得自己彈的是什麼,目光開始迷離,眼前只有唱戲的她,初次抱月見時的她,長安酒摟上聽戲的她,夜晚一身水袖戲裝拿著釵絕情的她,吻他的她……無數個夜晚天上的月亮,然後她此時臉上沁了胭脂滑落腮下的淚……

  紅色的胭脂和淚……

  清晨,在她那一句唱得刻骨的「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中,他看著她走出軍營上了赫連邱派來接她的馬車,一身白衣,白衣勝雪。

  他不知道怎麼回到自己的帳中的,等到發覺的時候,自己的面前放著一塊繡著白玉蘭綴著鵝黃色穗子淡藍色的琴套。惶惶然,他拿了起來細細地看,其中一朵花的花蕊竟然是紅色的。

  紅色的花蕊?血——月華的血——月華……

  ——「如果可以開口說話吧,當我自私一次:真想再聽你叫一次『月華』。」

  月華!

  他的清冷高越和默然旁觀因為這兩個字而全數崩潰。他緊緊拽著琴套,不管自己從輪椅上翻了下來,不管自己要爬著才可以到營口,他腦海裡只盤踞著兩個字——月華。

  他想見她,哪怕只一面!這是他第一次放任自己所做的決定。

  聽見響動的林滔急忙跑了過來扶起他急忙問道:「出什麼事了?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

  他抓著林滔的衣服拚命搖著頭,喉頭劇烈地滾動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股挫敗感尖銳地刺著他,他此刻開始恨起自己為什麼不可以開口說話!他拽著林滔的手益發地用力了,另一隻手抖著把琴套遞到林滔面前,眼神淩厲而希冀地看著他。林滔一看到琴套就立刻明白了,大步抱起楚琴淵上了馬然後自己翻身上馬往西塞方向狂奔而去。

  等到遠遠地看到蝶悱惻的馬車進了西塞邊塞之後,楚琴淵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一口血從喉頭湧出,「……月……華……月華……月華!」

  「月華——」

  蝶悱惻坐在馬車裡突然隱隱地聽到一聲沙啞的大喊。聲音失去了溫潤也失去了他一貫的泰然處之。這兩個字喊得像只盤旋在頭上的貓頭鷹,一遍一遍地數著人的眉毛,等到數清楚了人也就死了。

  她笑了,伸手抹去了眼角溢出的淚,取了簫也不去管什麼音律宮調,一聲長、遠而尖銳的調和著他的「月華」沖天而出。

  簫,卻給她吹出了笛子清揚的音。音,卻只有這一聲。

  他終究還是如了她的願,真好。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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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9-22 11:05:17

第七章 離人之醉(1)

  西塞都城,西都。

  西都是中原西部最繁華的地方,當然與長安是不可比的,卻依然有它自己的異族特色。西塞全國上下貧富貴賤等級森嚴,但是人民都自有一份豪邁和大氣,這又有別與長安的精緻。

  當今西塞權勢最大的莫過於平京王赫連邱,他手執兵權戰功赫赫,才三十出頭的年紀卻替西塞守穩了邊塞近十年;要不然以西塞日漸衰退的國力,混亂不堪的朝政必然抵擋不住國力日盛的東陵。

  帶蝶悱惻回平京王府的是赫連邱的副將,一臉鬍子竟有些像屠肉的莽夫,偏偏還踏著一雙虎皮靴子,就差沒拿把屠刀在手了。誰知這位副將竟也完全不懂風月也分毫不懂得憐惜二字,自從見了蝶悱惻就把她歸類為「妖精」,一路上也沒什麼好臉色;索性人還正直沒怎麼難為她。

  蝶悱惻一路心事重重地來,也就管不著別人臉色如何。

  前面車伕應了一句:「王府到了。」她就被那副將粗魯地請下了馬車讓人領著去見了赫連邱。一路走來不由得引起丫頭小廝們抽氣一片,他們哪裡見過這樣一身輕紗軟緞的絕色,紛紛停下了手裡的活跑過來看這位東陵的「戰俘」。

  王府總管領著她來到了正廳,報道:「王爺,東陵蝶悱惻來了。」

  「進來。」一道聲音自大廳深處傳來。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不同於淮斟的輕柔,倒是裡面有那麼一股尊貴絲毫不差。這聲音沙啞得有些熟悉。

  她依言上前。平京王府的大廳竟是長的,她走了一會才到了最深處。擡頭望去:高處正中間的虎皮椅上坐著一個人,模樣粗獷眉宇之間甚為不羈,雙目如獸。手上的長鞭隱隱透著恫嚇和威嚴,彷彿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他抽上一鞭子還不知道理由。

  反倒是赫連邱先開了口:「蝶小姐,長安一別,別來無恙?」

  是他。

  令她再怎麼想也絕沒有想到:那天私闖皇宮被她救了的男人竟是西塞的赫連邱。面上依舊鎮定如初,不卑不亢地道:「悱惻見過平京王。要殺要剮但憑王爺吩咐,悱惻遵命就是。」

  赫連邱大笑出聲,笑聲如鼓,「殺你?我殺了你再到哪裡去找第二個像你這樣聰明得體的女人?況且就算你不聰明也好,漂亮卻是不假。我派人查過你的身世:你是『鬼醫』的孫女,醫術如何?」

  蝶悱惻據實道:「只略懂醫理,小時候祖父教的大多都荒廢掉了。」

  赫連邱點頭,「是實話,我要的就是個會醫理知分寸的東陵女人。我再問你,你已是我平京王府的人,立場現在變了嗎?」

  蝶悱惻笑著說:「悱惻只知自己身為東陵人。」她這句話是冒著殺頭的危險在說,可是卻不得不說。

  赫連邱竟然讚許地看著她,沈聲道:「你要記得自己說過的話。」話畢,他大步經過蝶悱惻的身邊扔了句「跟我來」便再也不回頭看她。

  蝶悱惻跟著赫連邱幾乎把整個平京王府繞了一遍才來到了後院的門口。這後院的門口極其的蕭條甚至荒草叢生,衰敗得很。直到跟他進去方才知道裡面別有洞天。

  她邊走邊打量,驚訝於赫連邱竟然把整個後院都改建成了東陵房屋的樣式,還是這幾年江南時興的樣式。看得出來樣樣東西都是新建的,卻是雕欄畫棟、亭台花榭無一不精緻,看得出費了大心思在裡面。這樣華美的別院裡鎖的是誰?她倒好奇起來了。

  她不需要好奇太久,因為她看見了院子中躺在籐椅中穿著東陵宮裝的女子。

  那個女子一身素白,眉宇間像攏著無限輕愁,嬌弱無比;讓人一見不由得萬分憐惜起來。更叫人驚心的是:她的臉色竟然和衣服一樣是白的,全無血色——使人一見就知她有不足之症。可是眼前的這個女子卻讓她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赫連邱此刻眼裡只有這個一身素白的女子,蝶悱惻可以感覺得到:他甚至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赫連邱在女子身邊坐了下來,問道:「今日如何?」

  蝶悱惻暗中挑眉。這人,連句話問得也這樣的直和利索。

  那女子睜開眼睛見是他,露出一抹高興的微笑,「還不錯,至少是醒的。」她連氣都是虛的。她看著站在他身後的蝶悱惻看了很久,彷彿是在思索些什麼。

  赫連邱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對蝶悱惻命令道:「過來。」等到蝶悱惻依命上前,他繼續道,「她是我找來伺候你的人,叫——」

  「是悱惻吧?」女子接了赫連邱的話,興奮地問道。

  蝶悱惻暗自吃驚。悱惻?這一生這樣叫過她的女子只有兩個,一個是王佑蔭,那另一個——「十三公主?」

  十三公主血燕素來多病,一直在東陵後宮終日不得見外客。她曾經隨著淮斟見過她幾面,看她的樣子精神比以前好了很多,也不像以前瘦得只見骨頭。

  一瞬間,她明白他那次之所以會闖進東陵王宮,應該是為了眼前的這位公主。

  東陵大軍一路凱歌回到長安,自有如何如何的犒勞又是如何如何的封賞。三軍皆喜舉國歡慶。皇帝更是擺了酒席來大宴群臣。凡是在這次戰爭中立過功的無不受人追捧臉上光彩。楚琴淵推了宴會,一個人和林滔待在自己的院子裡,正準備收拾東西回杭州。皇帝聽說他可以開口了,命人請到禦書房,關懷備至。皇帝說了什麼他都只靜靜地在聽,等到出了皇宮腦袋裡也就裝了一句有用的話——「朕托付於你的東西可以打開看了。」

  然後,他依舊少言得可怕卻面上依舊淡冷如常,卻在心裡冷笑,那件東西皇帝當真以為他不會打開看嗎?

  離開長安的時候王佑蔭來送他,看得出來她這些日子也過得不好。

  「四公子,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王佑蔭道。她只一人騎了馬來送,實在不像她平時一副官家小姐的排場。

  楚琴淵點了點頭,「恭喜,王小姐。」他如今講話還有些吃力,不光是咬字還有聲音。他的聲音沙啞,有意無意總是刮起人心最柔軟的地方。

  王佑蔭自嘲道:「我有什麼喜?不過就是出嫁而已。」下個月初十她就要嫁給淮斟了,她看了眼四周,低聲道,「公子回到杭州也要小心。王爺那邊我至今搞不清他準備怎樣,但是你千萬小心——不要只防著外面。」她這句話說得別有用心。許久她歎了口氣,「我言盡於此,悱惻她不願意見到你有事。」

  悱惻……楚琴淵面上依舊淡淡的。可是心卻顫了一下,自從回到長安之後他覺得自己滿心都是鮮紅的胭脂在流,如血一樣的芬芳。

  王佑蔭取出一隻荷包遞給楚琴淵,「悱惻當時走得急,落在我那裡忘記把它也帶走。這以前是悱惻從不離身之物,自遇見公子就再也沒見她戴過。我把它帶了來送給公子,也不枉悱惻和你相識一場。」

  楚琴淵接了過來打開一看,笑了。裡面是串佛珠,他想也不想就戴在了手上。

  王佑蔭也笑了,「她以前老說自己妖氣橫生,要戴串佛珠鎮一鎮。她呀,正經的時候比誰都正經,胡鬧的時候就滿口的胡言亂語,什麼出格的事情都幹得出。可是又有誰知道她骨子裡其實是個再『正氣』不過的人。」

  楚琴淵看著遠方的路,聽著蝶悱惻如何如何。他回到長安以後常想,也許他是懦弱的;對於他和蝶悱惻之間的暗潮洶湧他好像都是承受的那一方。他其實有些怕,怕自己變得不像自己,怕自己因為她而太過多情。

  情深不壽。

  或許他對她是有些希冀,所以任由她胡言亂語,放任她撩撥他的心。然後卻還不承認她之於自己早已深入骨血無可自拔。等到在蒙古第一次見到她,他就知道自己完了;他再也回不到以前那個對什麼都冷眼默然,對什麼都泰然處之的楚琴淵。

  然後,他「暫時」失去了她。其實他可以帶她走,卻為了「家國」二字和自私再一次放開了她。知道現在,想活下去的心願不減反增。所以,她也必須要好好地活下去。

  回到長安的每一個夜晚,當他望著月亮的時候就會恨這個烽火的時代。

  人,往往直到失去,才知道自己失去的究竟是什麼。

  月華……他欠她太多了,這筆債什麼時候才能夠還得清?

  月華……他想再見她一面,哪怕這一天要耗盡他的一生來等待。

  和王佑蔭道了別,他上了馬車踏上了回杭州的路。沿路上經過了江邊,他在馬車上仍然可以看見那艘船。

  兩岸的桃花早已經謝了,一樹滿江的翠綠看不出曾經繁華的影子。他的春天遠去了。

  路邊的梧桐開始掉了葉子,梧桐落葉而天下知秋。這一年的秋天開始近了。

  長安漸漸地模糊了,城門的顏色也開始不清楚了;那些繁華如鏡花水月一般消失在眼前,唯一深刻在腦海裡的只有那句——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長安,漸漸地遠了……

  這一年的冬天好像格外的寒冷。楚門馥清閣中的柳樹幾乎都沒有再看見一片葉子,枯籐遍佈了整個院子,備添蕭條。以前的冬天再怎麼冷,馥清閣中似乎從來沒有「蕭索」二字;楚門中敏感的人已經感覺到了:四少爺,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四少爺了。

  他竟然還命人在湖邊種起了桃花,這樣艷的花平常他是決計不會喜歡的。

  他的琴聲還是一樣的妙絕,卻好像多了什麼東西在裡面。他那樣一個清冷的人,琴聲聽多了竟然依稀聽得出淡淡的惆悵。

  林滔靠在門上上聽到楚琴淵彈完最後一個音,歎了口氣,他越來越弄不懂眼前的這個男人。

第七章 離人之醉(2)

  察覺到林滔的目光,楚琴淵回過頭看了眼林滔,「有事?」楚琴淵的話已然比離開長安的時候要流暢許多,沙啞卻是還在。

  林滔看著一身詭異平靜的楚琴淵,再想起那天一身浴血的他,彷彿是兩個人。不由得出口:「你沒事吧?」

  楚琴淵微偏了偏頭看著他,似笑非笑,「什麼事呢?」

  「你……」林滔啞然,「我以為你——蝶悱惻……」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要說的是什麼,只是一口氣哽在喉,有些莫名地害怕這樣的楚琴淵。最近終於喃喃地說,「你究竟想要的是什麼?」

  想要的是什麼?楚琴淵無聲地歎息,「我想要什麼,難道你會不知道嗎?」他想要簡單的生活,想要自由的呼吸,想要不再有一身的無可奈何,想要平安地活著,想要——一個女人。

  林滔再次說不出話,喉頭滾動了幾次只是死死地看著他。

  楚琴淵深深地看著他,「我想要的其實很簡單,偏偏你們都以為很複雜。」他的目光突然變得若有似無的淩厲,「說吧,找我什麼事?」

  林滔後背一涼,斟酌了字句道:「靜睿王剛才來傳話,想請你今晚入船一敘。」

  「噢?」楚琴淵扶著琴弦,半閉著眼瞼,突然笑了,「好。」

  林滔心中一驚,也掩飾地笑了幾聲,「這樣甚好,你一個人去沒問題吧?我討厭皇家故做的氣派。」

  「嗯。」楚琴淵點了點頭就不再理他。推了輪椅走到窗邊看著還沒開花的桃樹,終於要來了嗎?比他的預期要慢一些,這樣想來,似乎失去蝶悱惻對靜睿王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

  月華……想起她最後的那曲《西廂記》總會讓他心痛。越來越深的夜裡,身體每一根毛髮似乎都呼吸到了她的味道,總有讓他想丟下一切去見她的衝動。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至少他必須今晚活著回來。

  所以淮斟,他又笑了,今天晚上的這場賭局贏了就可以贏得他暫時的未來和無限的可能,他非贏不可!

  十一月的天竟然飄起了雪。往年江南的雪哪裡有下得這樣早又下得這樣急的?彷彿幾年沒下過似的,偏偏要在今年下個乾淨。

  杭州的西湖早已經被雪蓋了一層又一層,久違了的斷橋殘雪嬌怯地吐露芳容。湖邊停著一艘很大的樓船,華美而大氣。船外,雪還在下。

  船中,楚琴淵與淮斟當面而坐。

  氣氛在平靜中更添詭異。彷彿就在下一秒殺機肆起。

  「王爺,別來無恙?」楚琴淵背對著門坐在淮斟對面。從他一到船上就發現幾乎整艘船全埋伏著淮斟的人,可是他偏偏選擇背對著大門而坐,讓人想不出他是到底是愚笨還是輕率。

  「長安一別,楚公子好像是瘦了許多。」淮斟暖了壺酒看著他。

  「謝王爺掛念。」楚琴淵舉起酒,大方地先乾為敬。

  淮斟瞥了眼他手上戴的那串佛珠,輕柔地道:「我不知道楚公子還信佛?」他此刻覺得那串佛珠扎眼得很,心中已露不快。

  楚琴淵倒答得坦蕩:「這原本是悱惻之物,我戴著留個念想而已。」他在和淮斟提到她的時候一律以「悱惻」稱之,從來不在淮斟叫她本名。

  說到蝶悱惻,淮斟的目光放沈了,「說起悱惻,我還真捨不得。你可知,悱惻第一次騙我是在什麼時候?」他的話中句句深意,句句陷阱。

  楚琴淵放下酒杯,提起了酒壺卻先給淮斟倒了一杯,較之淮斟的咄咄逼人態度很是隨意和悠閒,「王爺請說。」

  淮斟因為楚琴淵的閒適而有些不快,「當年我叫悱惻來殺你,那是她第一次騙我,她竟隨便找了個人的血搪塞我,讓我有理由不殺你。如今我倒有些後悔——」

  他持著酒杯看著楚琴淵,想起蝶悱惻,他一臉寒霜,「後悔讓她見了你。要不然你們兩個人也不會牽扯到這樣的地步。楚公子,為了這個,你是不是得——敬我一杯?」

  楚琴淵緩緩端起了酒杯,勾起了唇角一飲而盡。他發現今天淮斟致命的弱點:他開始沈不住氣。他們兩個人之間只要有一個人沈不住氣,那麼那個人就會很危險。

  淮斟冷笑,「我答應過悱惻,讓你在和蒙古之戰中全身而退。我沒有食言。」

  楚琴淵緩緩地道:「所以王爺這次來,是為了殺我——在戰事全部結束的時候。」他幾乎是刻意地挑破這一點,為的是擾亂因為蝶悱惻而益發沈不住氣的淮斟。

  淮斟一怔,繼而大笑,「不錯,我們兩個人糾纏這麼久,也該是了斷的時候了。」

  楚琴淵為自己倒了一杯滿酒,笑得更深了。他的笑讓淮斟覺得有一種大氣而尊貴的東西在裡面,還有一種背負陷阱的怪異。

  船外,已經被大量的士兵圍得滴水不露。

  甩去心中的怪異,淮斟捏著酒杯站了起來,「你還想說什麼?我不妨陪你聊聊。」

  「其實昭容並不是我的生母吧?」他這一句話出其不意地進一步擾亂了淮斟。楚琴淵卻一身淡然地把自己逼入了死角。

  話音一落淮斟立刻動了殺機。如果說淮斟一直都有著殺楚琴淵的打算,那麼此刻便已然定了主意:要動手了。他對著窗戶舉起了酒杯——漫不經心。

  楚琴淵靜靜地看著他,嘴角的弧度卻越拉越大。他幾乎可以遇見酒杯擲地的後果,但是他等的就是這一刻。因為只有這個時候一些事情才可以說得清楚。

  酒杯在月光和白雪的反射下,散發著五彩的光。

  船外,士兵開始拉弓上弦。

  淮斟轉過身來,神色未變,「還知道什麼?說出來聽聽。」

  楚琴淵卻不急著說話,反而又提起了酒壺——沒酒了呢,挑了挑眉他放下空酒壺慢慢道:「我的生母其實是王爺的母親:容貴妃。」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空氣彷彿凝滯了一般,壓抑而心慌。淮斟突然輕聲道:「不錯,告訴你也無妨。」他把酒杯捏得更緊了,口氣卻越來越輕鬆,只要杯子一落地——

  他一邊踱步一邊道:「說起這件事還要多虧『鬼醫』莊禦醫。當年父皇征戰在外,誰知道母親這個時候和人私通就懷了你。這個事情無論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殺頭之罪,好在那個時候有莊禦醫暗中幫忙,說她患了天花結果被當時的皇后遣送出宮。然後她在宮外為了生你難產而死。然後你就被莊禦醫送給了母親的好友家撫養——也就是現在的楚門。」

  淮斟一邊回想一邊繼續道:「本來這件事我並不知道,但是有一次竟然讓我無意間看到了當年他寫給楚門,卻還沒有發出去的書信。那個時候我就在想——你一定得死,因為你是足以影響我一生的把柄。莊禦醫既然知道了也就一定要死,還好當時我知道了他是西塞派來的細作,所以他一定要死。就連我身邊的人都以為我是為了我母親的死才殺莊禦醫的,又為了你可能是皇子要殺你。」

  楚琴淵裝似酒醉地撐起了額,擋住了一身冷凝的淩厲和銳氣。

  他褪下佛珠握在手裡。

  淮斟突然笑了,「也當真是在計劃之外。一是父皇,二是悱惻。父皇一見你便想起了母親,所以對於你是特別的禮遇。二是悱惻,我當年派悱惻去殺你,本也沒抱多大的期望;誰知倒好,她竟然為你騙我,還生出今後這些事情。」

  他突然歎了口氣,「對於你,在悱惻方面我是有些不甘。悱惻她一向順著我,竟然為了你一再地遠離我。如果不是礙於身份,我不一定會輸給你。」

  淮斟這句話等於是告訴了楚琴淵他之於蝶悱惻的態度,其中有著身為男人的嫉妒。

  楚琴淵開始無聲地撥動著佛珠——一顆一顆,聲音像是遠古的梵音:「如果王爺今天把我殺了,我便會留在悱惻心中一輩子。這樣說來,我倒要多謝王爺的成全。」

  氣勢上誰高一籌,立見分曉。

  淮斟冷笑道:「你就這樣有把握?」他已然高舉了杯子,空氣中一陣寒氣,窗外的雪下得益發瘋狂。箭,蓄勢待發。耳邊,似乎都已經聽到了箭劃破大雪的空鳴。

  緩緩的,他鬆開了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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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9-22 11:06:11

第八章 千鈞一髮(1)

  西塞平京王府上空盤旋著一隻貓頭鷹,叫聲慘烈不絕於耳。

  血燕靠坐在床上,蝶悱惻正給她的外衣上著盤扣。猛然聽到貓頭鷹的叫聲,心中一陣寒意竄起,一下子就蔓延到四肢百骸。

  血燕看著窗外的大雪,「今年的雪下得真大。倒也奇了,這樣大的雪竟然還有貓頭鷹在叫。我小時候聽宮裡的丫頭說:貓頭鷹在夜裡叫是在數人將死之人的眉毛呢,等它一根一根數清楚了,人也就死了。」

  蝶悱惻手上拿著的剪刀應聲而落。

  雪燕見她一下子面無血色,驚訝道:「你怎麼了?不會是涼著了吧?」

  蝶悱惻知道自己此刻臉色應該不太好看,自己也沒有試過這樣慌亂過,還發生得莫名其妙。彎身撿了剪刀,勉強地笑了笑,「我沒事,就是一時手滑沒有拿穩剪刀。」

  她這樣說血燕也就這樣信了。只有她自己清楚方才心中湧現的是一抹不祥。

  琴淵……

  她現在已經開始後悔當時走得太匆忙,以至於沒有向淮斟要了第二個條件。淮斟,他一定會殺了楚琴淵,而且一定做得非常漂亮。

  她下意識擡頭看著窗外,天上竟然看不見月亮。

  「王爺,」就在酒杯快要從指尖落下的時候,楚琴淵輕輕出聲,「你還不能殺我。」語氣竟然像是在聊天。

  ——千鈞一髮。

  淮斟重新拿穩酒杯,挑眉道:「為什麼?」

  楚琴淵從容地笑了,今天他笑得比平時要多得多,卻是每一笑都在刀刃上,「如果你今日殺了我,那今後你登上皇位的每一步必定會血流成河。」語氣如他平常一樣的溫和,但是眉宇之間已然變了顏色,入到淮斟耳中竟是字字鏗鏘。

  這是淮斟第一次看見一個人有這樣平靜而蘊涵力量的目光。這樣的目光似乎有著燃燒一切的決心同時又有著淡定自若的信心。他的這股自信竟然讓他無從懷疑他所說的每一個字。他甚至有一種被人掐住了咽喉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一向堅定的心開始動搖。

  他竟然開始動搖是不是要殺了楚琴淵,他竟然該死的開始感覺到如果此刻殺了楚琴淵,他將會後悔終生。

  他痛恨這種被人威脅的感覺,還是被一個自己準備殺了的人。他為什麼不可以殺了他?他想要殺的人還沒有一個殺不成的!

  可是他腦袋還清醒,他清醒地知道:楚琴淵既然敢這樣說,就一定有人借了他天大的權柄。這個人是誰?明顯得很——當今皇上。皇帝一向對楚琴淵寵愛有加,一定是暗中許了他什麼才讓他如此自負。

  楚琴淵見一會工夫淮斟已經轉過千百種思緒,思慮、殺氣、不甘,一一在出現在面上。他不由地在心裡微微一笑——這一局,他賭贏了。又有誰知道:他在生死一線之間,贏的又豈只是自己的一條性命?

  淮斟把酒杯放在桌上坐了下來,面上已恢復如初,溫和如故,「總有一天——」

  他只說了半句,楚琴淵已經知道他的意思是:總有一天,他會殺了他。他卻不在乎這些,疏淡有禮地告退,「王爺如果還沒有其他的事,請容我告退。」

  「送客。」

  楚琴淵退了出去,等到打開門才發現自己面前全是箭,箭的密度竟然連人都可以忽略。

  「等等。」

  淮斟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士兵們手中的弓立即張得更滿了。只等淮斟一聲令下。

  楚琴淵毫不猶豫地就把輪椅停了下來,等著他後面的話。

  「我以為你早就已經做好死的準備,為什麼還要掙扎?」

  「我必須活下去。」楚琴淵淡然地送出了這樣一句話,便再也不遲疑推著輪椅離開了。大雪之中他的身影竟然發著光,身影消瘦依舊。雪下了他滿身,卻彷彿更加點亮了他獨有的深刻。

  淮斟看著他的背影微微地出神,「活下去嗎?竟又是為了悱惻。」

  忽然想狂灌酒大醉一場,提起酒壺卻發現壺身上斑斑點點的紅印。心中起疑,他就著燭火細心地辨認了起來。

  印在壺身上的是一些朱紅的印泥,印的形狀有些模糊,卻讓淮斟的心狂跳了一下。第一次唏噓著幸好沒有殺掉楚琴淵。

  玉璽!那是玉璽拓下的印。

  楚琴淵!父皇到底許了他什麼?!

  雪,依舊在下;酒,依舊在熱。可惜喝酒的人早沒了興致,負手在湖邊站了一夜,天沒亮就離開了,回到了那一個煙雲繁華的長安。

  轉眼又是秋天,西塞依舊是亂世一片。相比之下蝶悱惻所在的平京王府卻顯得格外安逸。她知道這是因為血燕在,她現在心裡看得益發的清晰:儘管赫連邱什麼都不說,但是血燕之於他更勝生命。亂世之中,能有這樣情意的人又有幾人?他的霸道專制未嘗不是血燕的福氣。

  夜深了,天也漸漸地轉涼了,她抱了件衣服準備給躺在院子裡的血燕披上。走到門口卻被眼前交疊的人影止住了腳步。赫連邱正在輕輕吻著血燕。

  她退了回來,腮上一涼,才發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她伸出有些僵硬的食指點著唇,濡濕一片。淚,沿著頰落到了唇上,什麼時候她的淚竟是苦的?

  幾年了?那一次吻他離今天到底有多久遠?現在才發現自己和他之間所擁有的實在少得可憐,唯一一次的親暱竟也淡得彷彿沒有了痕跡。

  來到西塞,她看過了兩場大雪,這是第三個秋天。

  她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很好地活下來,即使是一個人,即使是在西塞。可是她到此刻才意識到:她真的可能這一輩子都見不到他了。

  來到這裡的每一個冬天她都覺得異常的冷,渴望下雪又害怕下雪。

  想來想去,深刻在腦海的不是他年少的模樣,不是他成年後的溫潤,不是他對她看似置身事外的縱容,甚至不是他們之間淡淡的一吻和那一年長安江上的桃花,而是——

  她起了身彷彿一下子又回到了唱戲的時候,眼神嬌媚神態婀娜,一身虛無的水袖戲服恰到好處的一個亮相,她輕啟檀口——「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一滴淚引發了無數的淒楚,她就這樣一面唱一面流淚。一直唱到這一折的最後一句:「四圍山水中,一鞭殘照裡……淚隨流水急,愁逐野雲飛。」

  最後一滴淚自腮間滑落,她抹了去,擠出一抹笑,「好端端的,又想這些做什麼?」她放好了衣服走在長廊上,抱膝而坐。

  望著夜空,輕輕柔柔地笑了,「又是滿月呢,真好。又過去了一個月,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夠回到長安?就算見不到彼此,至少看的是同一處的月亮。這樣,即使見不到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滿心的遺憾。

  「要是這輩子還能再見,估計我也滿頭白髮了。那個時候如果再戲弄你,恐怕也不太合適了。只是還想聽聽你叫我一聲『月華』,這世間能這樣叫我的,也只有你了。」

  她搖了搖頭,伸手揉了揉眼睛,「不說了,再說就又要哭了。真是奇怪,來這邊快三年了,偏偏今天晚上哭了去,都是血燕惹的……

  「可是,不管靜睿王怎樣,你一定要活著。你說過的:我們必須活下去。琴淵,我們一定要活下去。」

  她喃喃地對著月亮念叨著,不知不覺伏在膝蓋上睡著了。

  月光下,她房間門前的玉蘭花開得正盛。玉蘭花的花瓣本就如荷花一般的大,潔白的一大片聚看起來卻異常的輕靈,遙遙地送著幽香,香味在月夜中竟然有些冷。

  然後,一片花瓣輕輕飄下來,掉在了她的身旁。

  這一年的冬天突然變得異常的難挨,血燕的病開始時好時壞,要麼睡了幾天不醒,要麼喘咳不止,甚至有一次還咳出了血。

  西塞朝局在這個時候也在平京王府這邊變得兇惡無比。西塞大汗對赫連邱功高蓋主的宿怨積深已久,要不是前線吃緊何至於現在才在一瞬間爆發出來。不到兩個月下來,赫連邱失掉了所有的兵權,甚至爵位也岌岌可危,皇帝巴不得他只做他的閒散皇親,幾乎找了各個理由免了他所有的實權。

  如赫連邱者,當然不會坐以待斃。他早就看出時局不利,對當今朝政早已沒了興趣,所以搬空了整間王府準備離開西塞。

第八章 千鈞一髮(2)

  「離開西塞?」顯然這個結果是她沒有料到的。

  蝶悱惻看著赫連邱,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來話。她以為她夠瞭解他,卻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做出這樣一個決定。她總以為赫連邱和淮斟骨子裡一樣,都是有野心有霸氣。

  赫連邱見她不說話,揚了揚眉,「怎麼?不可以嗎?」

  蝶悱惻搖頭,道:「我一直以為王爺心裡最想要的結局是:與其在這裡任人宰割,不如戰死沙場。」

  赫連邱笑出了聲,「你卻沒想到:我是這樣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他看著蝶悱惻突然問道,「你曾經在你們東陵軍營裡待過,東陵軍軍紀如何?」

  「東陵軍軍紀嚴明,凡所經城鎮絕不擾民。」

  「東陵國力較之西塞如何?」

  「遠強西塞。」

  赫連邱挑眉,「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他剛才的兩個問題說明了關鍵。一:東陵國力比西塞強出許多,吞併西塞是早晚的事。二:東陵軍軍紀嚴明,即使攻入了西塞各城鎮也不會如西塞軍屠城一般血流成河。有了這兩點,他還要擔心什麼?

  蝶悱惻笑了,「心服口服。」

  赫連邱斷然道:「並非是我貪生怕死,我早已厭倦這裡的一切。要我為了沒有可能贏的戰爭和永無止盡的朝野紛爭來犧牲血燕,我辦不到!」

  「不知王爺準備什麼動身?」

  赫連邱道:「下個月初就走,要走就走個乾淨。你也準備一下,免得到時候亂了手腳。」

  「我?」蝶悱惻驚訝道,赫連邱這句話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是啊。」赫連邱挑眉道,「怎麼?是不是要回到家鄉了反而近鄉情怯起來?」他見蝶悱惻的表情極為複雜,料想其中可能還有些別的事,「有什麼事?說。」

  蝶悱惻沈聲道:「王爺,如果我說我不想這個時候回東陵,你會答應嗎?」

  赫連邱驚訝道:「我以為這次去東陵你和血燕該是最高興的。為什麼不願意這個時候回去?」

  她心裡泛起一陣無奈,誠懇地對他道:「我如果這個時候回到東陵就會有太多不願意面對的事情。而在這裡雖然身不是自由的,但是心卻是。」她擡頭看了一眼夜空中的上弦月,輕輕地說,「而且我想在這裡等一個人。」

  赫連邱何等精明之人,她的話只說了一半他卻已然曉得全部。歎了一口氣,「你又如何確定那個人會來?又如何確定有生之年等得到他?」

  「我不確定,」她笑了,「但是我相信。」

  第二年二月初赫連邱帶著血燕和願意追隨他的人離開了。

  王府外血燕拉著蝶悱惻的手,眼睛紅紅的一片,「悱惻,你一個人在這裡一定要小心。現在王府都空了,你要是有什麼事身邊也沒個人照顧,我實在不放心。你還是跟我們一起回去吧。」

  蝶悱惻輕歎了口氣,自從得只她要留下來之後血燕的眼淚就彷彿沒斷過。她笑著安慰她:「沒事的,王爺不是給我留了很多銀子和乾糧,夠我頂很長時間的了。再說現在王府一個人也沒有,正好安全。你就要回去了該高興啊,不要再哭了,再哭眼睛就更難看了。」

  血燕被她逗得笑了出來,隨即又難過了起來。畢竟她和蝶悱惻在西塞待了三年,心裡早就把她當姐姐一樣地看了,「悱惻,此去一別就真的不知道還有沒有再見之日。」

  「不會的。」蝶悱惻笑道,她轉身去問赫連邱,「不知道王爺到了江南有沒有落腳的地方?我家在蘇州郊外有一個祖宅,名叫抱月。如果你們沒找合適的房子就先去那裡將就一下,雖然房子舊些倒也還舒服。」

  赫連邱點了點頭塞了一把匕首在她手裡,抱過依舊依依不捨的血燕上了馬車。

  赫連邱最後叮囑道:「以後就不要再穿東陵的衣服了,銀兩和乾糧總共夠你用個十年都沒問題。頂多再一年兩國就會正式開戰,依照現在的局勢,不出十年中原就一定會統一。」

  赫連邱和緩了顏色道:「悱惻,我得和你說句心裡話:我當你是朋友——可以生死患難的朋友。如果以後我們能夠在東陵相見,你就叫我赫連吧。」

  蝶悱惻欣然笑道:「我曉得了。時候也不早了,王爺還是上路吧。」

  赫連邱不再�嗦,翻身上馬,朗聲說了最後一句:「悱惻替我告訴你們靜睿王,他幫我的人情我用整個西塞來還,該扯清了。」語畢,打馬而去。

  一串簫聲隨即響起,原來是蝶悱惻用簫來送他們。簫聲極其乾淨,彷彿沒有絲毫離愁之苦分別之哀;清澈舒暢的沁人心脾,竟是一曲《笑春風》。這又是何等的境界?何等的清拔出塵?

  簫聲等到看不見了車隊才停止。

  蝶悱惻放下簫拿起那把匕首,想起赫連邱最後一句話,心中揣摩了許久,幽幽地歎了口氣:「淮斟當真是什麼都不在乎,竟然私自把十三公主送給了赫連邱。這樣做一定是他早就料到會有今天的局面,卻狠心絕情地不顧及自己親妹妹的死活。他這樣的性情一旦謀奪到了皇位,還不知要在宗室裡掀起多少腥風血雨。」

  一個東西如煙一般從她眼前飄過,她順手抓了一把,隨即會心地笑了。攤開手掌,掌心一團軟軟的柳絮有氣無力地躺在那。

  ——春天到了。

  又一個春天到了,這是第三個春天。

  楚琴淵站在湖邊看著自己親手種的桃樹打了滿滿的苞。他已經不曉得日子過得到底是快還是慢,這些日子以來老想起和她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結果那些事情那些悸動益發的清晰,他有時候真的很怕見到月亮,卻總在下雪的時候莫名地慶幸。

  慶幸自己遇見了她,卻又無可奈何地失去了她。

  他一直和自己強調,他只是「暫時」地失去了她。

  湖邊的桃花開過了三季,他會活著等著它開過今後的每一季。

  「怎麼辦?我看你拿什麼賠我?」一聲軟軟的埋怨從橋上傳過來。期期艾艾的口氣有些當年的味道。彷彿一個女人一臉妖媚捉弄地在他耳邊再次道——「怎麼辦?四公子,我本來想好好聽出戲的心情全被你打亂了。我看你要拿什麼賠我?」他驚訝地看著橋上。

  橋上兩個陌生的女子正看著湖上飄著的一塊翠色繡花手絹,一籌莫展。她們原是楚夫人看幾個兒子大了還都未成家,別有居心地邀了幾位親友家的小姐來家中做客。明為做客,實為相親。這兩位從來沒有見過深居簡出的四公子,突然一見如玉一般俊秀好看的男子坐在對面,突然看見他向這邊看了過來,全都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笑著散了去。

  怎麼可能是她?楚琴淵因為自嘲嘴角泛起一抹苦澀的笑,一手撫上她為他所做的琴套。這世上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如她一般的女子。萬種風情、溫柔高貴、胡鬧任性、聰慧高潔全被她一人佔了去,如此絕色,他如何還對其他人另眼相待?

  快了,他很清楚,照兩國形勢發展下去,離再見到她就不遠了。那個時候,一切就到了應該了斷的時候了,無論是他和淮斟的對立,還是他們三個人糾纏的命運。

  到那個時候,到那個時候……希望你一直都在等我……

  們一定會得到我們想要的。

  這一夜,他的琴音從未絕過;這一夜,湖邊的桃花悉數去開,紅得如火一般的花瓣燒滿了整個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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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9-22 11:07:02

第九章 峰迴路轉(1)

  赫連邱和血燕走了之後,整個平京王府就空了下來,昔日的繁華偌大的地方就真的只一個人。她也還愜意,並沒有真的一味地只知道等,竟然在王府的空地裡種起了花。種得了的花就拿到早市上去買,日子一下來也不覺得乏味,倒也樂在其中。她去買花有兩個目的:一,免了將來坐吃山空;二,探聽一下兩國目前的情況和時局。

  這一日,茉莉開得盛,她賣了好幾盆收了攤子買了一些日常用的東西,正在和茶葉店的老闆看著茶葉,突然一從店子面前奔過一個騎馬的人,看裝扮像是守邊境的士兵,他一路狂奔而來即使進了都城速度也絲毫不減。

  茶葉店的老闆重重地歎了口氣。蝶悱惻方才看那士兵一身衰敗心急,再看老闆又是一臉的歎息,料到必定有事。遂問道:「老闆,出什麼大事了嗎?」

  老闆又是一聲歎息,「快要打仗了。才剛消停了三年就又要打了,這次據說東陵出兵百萬來勢洶洶已然到了蒙古,看來就連西都這次也難逃厄運。」

  蝶悱惻放下了茶葉鎮定了心神才道:「老闆,你可知這次東陵的主帥是誰?」

  老闆搖了搖頭,「這消息都是大家在傳,東陵那邊我又怎麼會知道?莊姑娘,你問這個做什麼?」

  蝶悱惻在外一律道自己姓莊。蝶悱惻敷衍地笑了笑,「好奇而已。我聽說上次東陵軍隊在蒙古從不擾民,如果這次掛帥的還是那位將軍,那即便軍隊開進城也不用擔心了。再說,也沒這麼快。」

  老闆當她是個女流之輩,說的話自然沒怎麼上心。反倒對她說:「莊姑娘,我們都知道我國怕是氣數將盡了。我勸你還是早點為自己找個後路,如果實在不行就去蒙古。再過個三五年,要是東陵軍隊真的兵臨城下,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蝶悱惻笑了笑沒再說什麼,指著一種茶葉道:「老闆,這茶我要五兩。」

  老闆也回過神來做生意,笑道:「還是你莊姑娘識貨,這可是上好的西湖雨前龍井。說句不中聽的話,我們西塞整個朝上都拿它做牛飲,看了真叫可惜。也就只有以前平京王府的總管和你來買我才賣得心甘情願。」

  蝶悱惻笑了笑,給了銀子提了茶葉離開了。回王府的路上,見到街上熱鬧人人神色各異,人人自危;就連茶攤裡說的都是東陵如何如何,我國又如何如何;儘是些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話。

  她在心裡歎了一口氣:這西塞朝廷怕是久不得人心,東陵大軍還沒壓上邊境,全西都的人卻認為西塞必輸無疑。如此人心,西塞豈不是上天送給東陵的?又豈不是讓東陵的主帥白白地撿了個便宜?

  如果她沒有料錯,東陵主帥應該就是靜睿王淮斟。

  淮斟和赫連邱,兩個她以為都該是王者的男人。江山,天下,感情,性情……這些都曾經以為是那麼的相似。

  誰知道,赫連邱卻寧捨江山獨要美人;他走得瀟灑放得乾脆,未必不是英雄,未必不是王者,未必又不是另一方天地的霸主。

  淮斟,一生情冷,一身算計又一腔抱負。他是東陵的王者,天下的勝者,未必就是她心中的英雄。

  這場仗,應該是最後一場。她就守在這裡,等著多年後東陵號角吹進城的那一刻,那一刻,她相信:她會看見她心中的英雄——雙目含笑,眉目如畫。

  ……

  這一仗打得比赫連邱料想的要短,只三年東陵軍便兵臨西都城下。

  東陵屯軍西都城下,並沒有要一舉攻城的意思,在城外按兵不動。他們這是要等著已經人心惶惶的西都更加的亂,甚至亂到守城士兵連換崗都大亂方寸。

  此時的西都城中早已大亂,能走的都走了,那些不能走的已然在城中成了流寇。那些人想著東陵軍隊已兵臨城下,國破家亡反正都是死,以往膽小的紛紛在這個時候膽大了起來,膽大的就更加肆無忌憚了,都成了亡命之徒。

  弱肉強食,在此刻的西都中被體現得淋漓盡致。有的甚至還打起了豪宅官宦家的主意,不管有人沒人一窩蜂上去就是一搶而空。整個城中莫不人人自危,都各人自掃門前雪,哪裡還顧得了他人死活?

  蝶悱惻一個人住在平京王府裡,好在王府裡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搶了,她索性把門打開了起來任那些已然失去了理智的人們進進出出。那些人擠破了腦袋大搖大擺進來以為一個王府裡一定有什麼稀世之物,誰知道翻遍了整個王府才知是個空架子,悻悻地走了。

  蝶悱惻在的後院好在當初赫連邱為了掩藏血燕修得極為隱秘。那些人又是些從來不懂宮廷王府的格局,一通瞎找胡鬧也就離開了。誰曾想過,看似王府家的陵墓後會有一個後院?

  她也知道這個地方並不能安全一輩子,所以自從三年前兩國開仗以來,那把赫蓮邱送的匕首她從未離身。

  每一個夜晚她看著月亮;玉,她繫在腰間從未離身;只是看月亮的時候手裡換了一樣東西。看著匕首的寒光在月光下的冷,她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她活到現在,活下去的意志最強烈;如果萬不得她會殺人——一定會。

  不知道就這樣一個人困在後院裡多久,該感謝茶店老闆在去蒙古前把手上的雨前龍井都送給了她,要不然在這樣難熬的日子裡豈不無趣?

  一日下午,她燒好了水正在泡茶。心裡面總有一些奇怪,說不出來是為什麼,就是一股氣糾結在心裡,彷彿什麼事情就要發生了。

  她茶正喝到一半,突然聽見後院門口一陣嘈雜的腳步,心中頓聲警惕。動作機敏地把剩下的茶潑到花盆裡。手邊的東西全都撿好,回到房間中拿了簫出來,抓了井口轱轆上掛的水桶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轱轆轉了幾圈就停了,她抓著水桶在水面露出了半個頭,把簫用穗子縛在繩子上再沈到了井中。然後一手從懷裡摸出匕首,全神貫注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平京王府的大廳中,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裡。神情嚴肅,面容疲憊;昔日的年輕和稍嫌青澀已被沈穩和淡淡的滄桑取代。唯一不變的仍只有冷然的一身和如畫的眉目。

  他面上一派平靜,手卻緊緊握著輪椅的扶手,指尖白的沒有絲毫血色。

  「大人,」一個士兵來報,「整個王府都搜遍了,沒有見到一個人。看來這裡已經很久沒有人住過了。」

  沒有人?他有些單薄的嘴抿得更緊了,「每個角落都檢查到了嗎?」他神態自若,話語中卻多了抹不易察覺的嚴厲和緊繃。

  「回大人的話,都檢查到了。」

  他的眉因為回答而淡淡地打了個褶,道:「你隨我再去看一遍。」

  「是。」那士兵隨著他再把平京王府檢查了一遍。等到最後到了墓塚前,看見雜草叢生甚為荒涼,士兵盡責地道,「大人,前面沒有路了。」

  楚琴淵默默地看了墓塚良久,眉皺得更深了。他的心裡此刻哽著一抹揮之不去的壓抑,彷彿只要一轉身就是終生的遺憾。但是,這裡沒有他要找的人。

  他轉了身,逕自推了輪椅吩咐道:「走吧。」

  蝶悱惻在井裡突然呼吸一頓,心頭茫然若失……

  她靜等了一會,門外好像又沒有什麼聲音了,正想拉著井繩上去,忽然一聲門被推開的聲音讓她立刻打消了念頭。連忙沈到桶下,藉著桶擋住自己。

  外面的聲音開始多了起來,腳步走來走去的聲音,很多人說話嘈雜的聲音都重疊在一起,她在井裡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略微地感到事有蹊蹺,卻又不敢輕舉妄動。

  突然頭頂上響起了聲音,「這裡有口井。」聽口音有些像蒙古人。她心中一緊,此時分不清敵友,當即握緊了手中的匕首,死死地看著水桶,一身警惕。

  那人又道:「別是井裡有什麼吧?怎麼水看起來那麼渾?我們拉上來看看。」

  突然水桶被人一拉開始往上走,她曉得如果沒有了水桶的遮蔽,她不是淹死在井裡,就會暴露,所以沒鬆手由著自己被漸漸帶出了井。

  桶剛升上去沒有多久,上面的人便吃驚道:「這桶怎麼這麼重?不是裡面有什麼吧?」突然井繩的拉力加大了許多,應該是上面拉的人多了。

  她一面抓著水桶往上升,一面腦子裡想著千萬種應急的方法。許多種方法都一掠而過,她曉得如果外面真的是敵,那恐怕自己活下來的機會很小。為今只得看她的造化了,她苦笑了下,沒想到如今自己走投無路倒開始信起天來了。

  井口的光離她越來越近,她咬牙把匕首握在了眼前。

  「上來了,上來了!」圍在井邊的人開始歡呼。

  她心中又一沈,看樣子人數不少。等到水桶開始被人提走,她也漸漸露出井口,還沒等自己露出井口便先聲奪人地藉著井繩翻出了井,匕首就先揮出抵著面前的人。

  脖子上一涼,她知道自己被人從背後架上了刀。

  「月華。」

  一聲如同歎息的輕喚,仿若穿過了六年的歲月在她耳邊響起。有一點桃花的飄零,帶一點滄桑的歎息,和著泛著淡笑的冷與思念一一掠過她的耳畔。

  她就這樣舉著匕首在他胸前,一身濕透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人。很詭異的畫面,他被她用匕首指著胸口,她的脖子上被他的士兵架上了刀。

  兩個人就這樣看著彼此,目光膠著,彷彿千言萬語、萬語千言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有哽在喉頭,呼吸著同一片天空下的氣息。

  相思無用,唯別而已。

  相見如何?不見又如何?若心意相通,天涯海角不過是咫尺,歲月滄桑也不過是彈指一瞬間罷了。

  一滴水自她的劉海而下,滑過臉頰落在他的手背上淡成了痕。他輕輕地抹去了她臉上的水,為著她此刻過低的溫度皺起了眉。

  這一刻她才可以感覺到他是真的在自己面前,匕首自手裡滑下「鋃鐺」一聲落到地上,她在淚水還來不及洶湧而出的時候撲到了他的懷裡,全然不管架在脖子上的兩把刀。

  接住撲在懷裡的女子,他緊緊收攏了雙臂。長長地暗歎了一聲鬱結六年的歎息。他終於再見到她了,她終於在他的身邊了。為了這一刻,他彷彿已經花盡了一生來等待。

  桃花開了六年,謝了六年;六個冬天裡,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每一個月裡,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心境竟然變得如此滄桑又如此的柔軟?

  懷裡的人雙肩開始不住地抖動,他眉頭一皺,看著懷中的她問道:「怎麼了?是不是冷了?」

  蝶悱惻在他懷裡搖頭,抽泣了半晌才鼻音濃重地道:「你現在不要看我,我現在很難看。」她直到真的感覺到了他才相信他就在眼前。同時,她也清楚:他既然來得了,那麼東陵軍一定攻下了整個西都。

  楚琴淵深深地笑了,這是他的月華,那個只會對他使小性子、老問他自己漂不漂亮的莊月華。

  一旁站著的東陵士兵被眼前這一幕震傻了。他們從來不知道一向冷情淡然的監軍會有這樣深刻的表情,也摸不清監軍和這位西塞女子是什麼關係——這個時候蝶悱惻還穿著西塞的衣服,更搞不清現在他們自己該怎麼辦,只好站在一旁,所有人都死盯著眼前的男女。

  楚琴淵拍了拍懷中的蝶悱惻,怕她一身濕漉漉的要著涼,對身旁的士兵吩咐道:「都下去在外面守著,沒有吩咐不要進來。」

  「是。」士兵應聲魚貫而出,走時每個人還是一臉的費解。

  楚琴淵推了推蝶悱惻,「去把濕衣服換下來。記住不要再穿西塞的衣服了。」

  蝶悱惻這時候也感到冷了起來,畢竟秋末的天氣越晚寒氣越重。趕緊起身去換了衣服。

第九章 峰迴路轉(2)

  看著蝶悱惻進了房間,他推著輪椅在院子來來回回地走。院子裡種著白色的菊花,正是這個時節的花,看起來格外的舒服。院落的景致一如江南,誰又曾想外面空蕩而衰敗的平京王府,會在這裡別有洞天?要不是他實在放心不下去而復返,當真就錯過了。

  他走到一株菊花下,看著泥土裡的茶漬暗歎她的機敏,但是若她潑的是酒,那樣濃烈的味道,那麼他找到這裡也就不那麼曲折了。

  走到井邊,看著還半掛在井口的水桶。剛才慌亂間也沒來得及注意,她竟然把簫繫在了桶邊。伸手把繩子解了開,把簫握在手裡。冰冷的觸覺,六年前那段蒙古的記憶翻飛了出來,在他心裡盪開層層的漣漪。

  一層粉紅色的袖子出現在他胸前,輕輕地翻出一陣迷濛而朦朧的煙雲。她從身後抱住了他,摟著他的脖子,輕輕貼著他的臉,如小貓一般地摩挲,靜靜地抱著他。

  他心一暖,從來不曾流露的溫柔目光讓人寧願迷醉不醒。靜靜地任她抱著,如果可以他情願永遠留住這一刻,不要每一次見到的她都是在夢中,那樣的遙遠。

  風,輕輕地吹送。院子裡的梧桐開始落下一片一片的葉子,黃色的葉子帶著綠色的邊,紛紛揚揚地從空中灑下,落了滿個院子,落了他和她滿身;她的衣袖她的裙擺,他和她交織在一起的發……一瞬間都飛揚了起來。

  他們就這樣靜靜地、靜靜地擁抱在一起。

  六年的歲月就在這一刻變得清晰,變得渺小;這一刻什麼海誓山盟什麼朝朝暮暮,都顯得那樣的微不足道,因為這些都不是他們所想要的。

  生老病死,愛恨別離。竟然在這次擁抱中體會得淋漓盡致。

  「琴淵,」她輕輕喚著他,「叫一次我的名字給我聽吧。」

  「月華。」這次不再沙啞,不再哀愁,有的只有他此刻繾綣而溫柔的心情。

  「再叫一次。」她軟軟地笑著要求。

  他半轉過身,撫著她的臉,「月華。」他再轉過身一手略微使勁讓她跌在他的身上,俯身吻上了她。一下,兩下;她反應過來他在對她做什麼之後,眉眼間極其媚地笑開了,反客為主地拉下了他扎扎實實的再是一吻。

  這一吻比起剛才他的蜻蜓點水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很蝶悱惻的作風,大膽火辣而糾纏萬分。

  等到兩個人呼吸紊亂地分開,她還得意兮兮地拋了個挑釁的目光給他。他勾起唇角再次抱緊了她。

  「這麼說,他真動手了?」剛聽完楚琴淵差點險死於淮斟手下,蝶悱惻抓著他的衣服,心跳一下子亂了,她從來沒有這樣生死一線的感覺,就像人從冰面上離開,才知道自己原來站的地方裂了一個很大的縫。

  聽他講完過程,她大氣都不敢喘一聲。聽到差點他就死於萬箭之下,更是指甲把手都掐痛了,「真是千鈞一髮。」她長長地喘了一口氣。

  楚琴淵為她順著氣,「你瞧我不好好的在這裡?」

  蝶悱惻搖頭,堅定地說:「不會的,我瞭解王爺。既然他想殺你就一定會做到,那一次不行,還有下一次,下下次,總能讓他得手。」

  「他不會殺我。」楚琴淵道。他說得很確定,不像是在安慰她。

  「為什麼?」她驚訝的問,不知道他何來這樣確定。

  楚琴淵微微一笑:「你信不信我?」

  「信。」

  「等時候到了,我一定會讓你知道。」他神態平靜地道,「你放心,我不會讓我們有事。」

  他說的不是自己或是她,而是「我們」。這兩個字讓蝶悱惻心中暖暖的,就再也不擔心什麼了,她起身道:「天快黑了,這裡晚上寒氣重。王府地下酒窖裡還有一罈好酒,我去熱來,我們一起喝了吧。」

  入了夜,楚琴淵命隨行的士兵在王府裡暫時安頓下來,他則和蝶悱惻溫了一壺酒兩個人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一邊喝著酒。

  「我以為你改喝茶了。」楚琴淵接過她倒好的酒。

  「酒啊,」蝶悱惻笑著搖了搖頭,「到這邊來以後還是很想喝,但是卻不知道為什麼總提不起興致,而且血燕身體不好,也就慢慢的沒有喝了。茶倒是一直在喝。」

  楚琴淵喜歡喝酒時候的她,有點醉,話很多,很嫵媚。

  蝶悱惻看他,挑眉道:「我剛才提到十三公主你一點也不驚訝?」

  「王爺有和我提起過。」他淡答。

  蝶悱惻歎了口氣,「我總是不希望我是如此的瞭解他,如此的冷情冷性。」

  楚琴淵握住她的手,「也許這對於各方面來說未嘗不是最好的結局。」

  「但是我卻不喜歡這樣的開始。」她無奈地笑了笑。

  楚琴淵很肯定地道:「至少有一點我可以確定——他喜歡你。」在心裡又是一陣冷哼。

  「喜歡?」蝶悱惻搖了搖頭,「我從很久以前就領悟到,他對我的喜歡更多的是欣賞;比起這個,他更在意的是:因為你,我再也不是屬於他一個人的蝶悱惻。我太瞭解他了,他最不喜歡手裡的東西脫出自己的掌控。」

  她突然看著他,「我問你,我變了很多嗎?」這個問題她非常在意。

  楚琴淵端著酒杯的手一頓,酒差點撒出來,他輕咳了一聲,「為什麼這樣問?」

  「你別管,回答就是了。」蝶小姐她霸道得很。

  楚琴淵覺得他遇到了所有男人都會遇到的難題,「指哪方面,還請姑娘賜教?」

  蝶悱惻輕柔一笑,他甚至可以感覺她的牙在月光下反著寒光。

  「我問你,你在家六年,難道家裡的人就沒有給你說過親?」

  「有。」他挑眉期待下文。

  她在心裡歎了口氣,不知道他是真傻還是裝的,於是沈下臉來問道:「結果呢?是你沒看人家,還是人家沒看上你?」

  「是我沒看上人家。」知道她在鬧彆扭。

  「不會吧?江南那麼多女子,一個都看不上?」她在心裡暗罵了句「傻子」。

  「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楚琴淵反問她。看著她的眼睛裡深邃得讓人手腳發軟。

  蝶悱惻頭一低,難得地臉紅了起來,「我還真當你越變越傻。」

  楚琴淵握住她的手,很用力卻依然沒有說話。

  蝶悱惻無奈地笑著輕打了他一下,「這輩子要聽到你一句『花言巧語』是不可能了。再逼你倒顯得我小家子氣。不過六年了,我真的沒有變嗎?我還真怕自己年紀大了,不好看了。」她收起了笑,揚起了眉,「我問你,我好看嗎?」

  語氣比起六年前更囂張,顯然這句話她問得底氣十足。

  楚琴淵當真細細地看了她一遍,只見她托腮看他,依舊是一身妖媚與清高並存。六年歲月反而更加增添了一份沈穩。這樣的女子啊,這樣的月華……他深深地笑了,「好看。這世間有如你一般風華的女子又有幾人?這世間又有幾個莊月華?」蝶悱惻笑了,端了自己的酒放在他面前,再坐到他身上——這彷彿是她極愛的姿勢。她用手細細地描繪他的輪廓,輕歎道:「從再見到你我就想這樣做了,你瘦了。你這樣的男子,世間又會有幾個?一張漂亮的臉,一身出眾的氣質,怕是沒有幾個女子可以忘得掉。偏偏你那根筋不對,攤上我這樣個禍害。」

  他這樣的男子應該只在杭州的山水中,只要想著他的琴,只應該待在他那個書香繚繞的家裡,無微不至地被照顧著。偏偏他卻為了她風餐露宿拔山涉水地來了,她就知道她可以等到他,她就知道他一定會來找她,可是她卻為這樣的知道而心痛。

  楚琴淵歎道:「如果早放得下就不至於到今天了。」

  蝶悱惻笑了,她從未笑得如此豁達,「有你這樣一句話,明天怎麼樣我都不在乎了。」

  明天?她想到什麼了嗎?楚琴淵斂眉道:「月華,明天你要去見靜睿王。這是你我都避不掉的。」

  「我曉得。」蝶悱惻淡淡地說,「從我選擇留在這裡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雖然不情願,但是卻一定會見到他。」

  「你覺得他會如何?」他明知故問,實在是愛極了她嬌媚的模樣。

  蝶悱惻橫他一眼,「你明明都猜到了,還問?」

  楚琴淵道:「你心裡不是也打起了算盤,如何應對他,你最有辦法。而且就算真的撕破臉,你放心,萬事有我。」

  蝶悱惻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是卻相信他不會拿他們兩個人的性命和將來開玩笑,「不管你要做什麼,他是君你是民,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和他正面起衝突。」

  「我曉得。」他突然道,「悱惻,你送我的琴套我用久了,好些地方都破了,明天你把它帶在身上,如若有時間就幫我補補吧。」

  蝶悱惻一怔,聽他突然轉了話題,知道其中有蹊蹺,點頭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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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9-22 11:08:32

第十章 塵埃落定(1)

  第二天清早,秋高氣爽。楚琴淵醒來就見蝶悱惻站在院子裡澆花。她澆得極為仔細,她在這裡種了快三年的花自然有些捨不得,但是想到回去以後的無限可能這種不捨就慢慢的淡了。

  聽到背後有聲音,料是楚琴淵。她回頭笑道:「起來了?晚上睡得好嗎?」

  楚琴淵點了點頭,見她放在桌上的食籃空了,知道她素來心細,必定是剛給外面的士兵送完早飯。端起杯茶想潤潤喉嚨,卻被她半空截了去。

  蝶悱惻把茶潑了,重新沏了一杯給他,佯裝生氣的樣子道:「誰要你起來這麼晚,茶都涼了。」

  楚琴淵把茶喝完了才道:「還有什麼東西要收拾?」

  蝶悱惻搖頭,「要收拾的我都收拾好了,只是這些菊花被我養了這麼幾年,有些捨不得。」

  楚琴淵剛要說什麼,一個士兵進來報,說靜睿王在西塞王宮裡等他們,召他們快去。

  兩個人也沒吃什麼,都只喝了杯茶便默默地起身,拿了東西離開了平京王府。行至街上,見到無處不在的東陵士兵在維持秩序,街道上反而比被東陵軍佔領前要有秩序得多。一些日常的攤子已經都擺出來了,這些足以體現東陵的大氣和這次主帥的英明。

  楚琴淵道:「這次佔領了西都遠比我們想的要容易也要快。圍了沒幾日便不攻自破了。」他這次仍是以監軍的身份而來,進了西都公事做完,他第一個就往平京王府趕。

  蝶悱惻歎道:「我看街上的秩序沒有幾天就可以恢復,也難得王爺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穩定了民心。」她待在平京王府裡幾個月都沒出來過,自是不知外面戰況如何,所有的事情都是楚琴淵一一告訴她的。

  兩個人仍是坐了馬車走,心情都是喜憂摻半。喜的是東陵一統中原的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憂的是彼此的未來尚有太多的不確定。

  馬車在宮門口停了下來,蝶悱惻一下車就見到以前淮斟貼身的小廝和林滔。他們自然是在宮門口迎他們,見了他們下了車都笑了。林滔還是那副懶散中藏著鋒芒的樣子,他見了楚琴淵和蝶悱惻卻沒有往常那般的調笑,只神色複雜地和蝶悱惻打了招呼。

  那小廝行了禮道:「王爺吩咐,楚公子一路來大概是累了,先休息下吧。小姐隨我去見王爺。」

  在場的三人心知肚明:淮斟的這段傳話是有意隔開楚琴淵和蝶悱惻。蝶悱惻微微一笑,對楚琴淵點了點頭。楚琴淵也淡淡地笑了,轉身隨著林滔先離開了。

  見他竟沒有半點捨不得和難過,林滔有些納悶,「這樣好嗎?放蝶悱惻和靜睿王在一起,搞不好以後你連見她的機會都沒有。」

  楚琴淵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林滔這個時候著實想不透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偏偏問了他卻再也不開口。

  就在林滔以為他不會再講什麼的時候,楚琴淵突然道:「林兄,我托你一件事。」

  林滔對他自然萬事依從,哪有可能不答應的,當即道:「你說。」

  「幫我送封家書。」

  蝶悱惻見過了淮斟就開始幫他理順一些公文。等到事情處理好,接到長安的密報,說是皇帝久病不愈,怕是形勢不好了。此事非同小可,淮斟把手上公務安排好,自己領了一行人先行趕回了長安。

  等到這一連串的事情得以喘息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後了。

  這一日王佑蔭正好拉了蝶悱惻說完話,淮斟就進來了。王佑蔭見他一個人這麼晚了卻毫不避諱地來到蝶悱惻的房間,知他有話要和蝶悱惻說,也就退了出來留他二人在裡面。

  「王爺,這麼晚了可還有事?」蝶悱惻照例給他端了茶來,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聽候吩咐。

  淮斟接了茶也不喝,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他目光深沈看得她心裡有些忐忑,輕輕地喚了聲:「王爺?」

  淮斟微微一笑,突然道:「到底還是不一樣。」

  他這話說得奇怪,蝶悱惻一時之間也想不透,只得等著他的下文。

  淮斟看著她繼續道:「在你心裡對我和對楚琴淵截然不同。」

  蝶悱惻見他臉色,除了倦容並無平日半分的深沈,遂笑道:「王爺你總不能指望我對你如同對他一般的隨便吧?」

  淮斟點了點頭,「也是實話。不過憑心而論,悱惻——你對他比起對我要本色得多。」端起了茶喝了一口,歎道,「好久沒有喝你泡的茶了。這幾年喝來喝去總不對我的口,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他放下喝完的茶又道:「不過我知道你喜歡酒,也常喝。好像待在我身邊幾年卻沒有見你沾過酒。今天我們不喝茶,也來喝酒。我知道你私藏了些好酒,這幾年都沒動,想必很是不錯。你去抱一罈子來,我們邊喝邊聊。」

  蝶悱惻收好了茶具,道:「原來王爺惦記著我的酒呢,容王爺先等會。我拿來就是。」

  不一會,她抱了一罈酒來,掀開蓋子,淮斟一聞酒香讚道:「極品的花彫!虧得你藏了這些年。」

  蝶悱惻取過兩隻酒杯,倒滿了,「王爺當我嗜酒如命?消遣而已,哪裡那麼上癮?」

  「好酒。」淮斟喝了一口,道,「楚琴淵酒量如何?你和他應該常喝酒吧?」

  蝶悱惻見他幾句話不離楚琴淵,知他今日定要說他,輕描淡寫道:「他還好。我也不常和他喝,就是一兩次他被我硬逼著灌了幾杯。」

  淮斟歎道:「很久沒有和你這樣說話了。還記得上一次是在六年前我去蒙古的前一晚。那個時候你說了很多,我都記得。所以有些事情也就想知道得更清楚。」他有意頓了一下,繼續道,「悱惻,你今日不妨放開了說。今晚你說了什麼明天我都不會再提。」

  蝶悱惻見他這樣一說,知道自己若再敷衍他,他定要生氣。她也知除了今夜要想再和他這樣說話只怕他也沒工夫聽了,索性就把話講開了也好,「不知王爺想要問什麼?」

  淮斟剛張了口,復而自嘲道:「有些事情問了你,反倒無趣。」他當即轉了話鋒,「悱惻,我待你如何?」

  蝶悱惻突然被他這句話一問,當即不知如何回答。

  淮斟見她為難,笑了笑,「你走之後佑蔭常和我提到你,話語裡總免不了對我埋怨幾句——這,我自己也曉得,但是我想聽聽你怎麼說。」

  蝶悱惻想了想,道:「王爺待我,如同君臣。」

  淮斟沒有想過她會這樣回答,放下酒杯細細地體味她八個字的深意,復而歎道:「你這話的意思我聽明白了。」她話裡「如同君臣」這四個字卻已將身份、情分都說盡了。身份上,他是君她是臣;情分上,他之於她有知遇之恩也有滅族之仇,臣不念君過便再無其他。

  淮斟看著為他添酒的蝶悱惻,道:「悱惻,如果我希望你留在我身邊呢?」他剛說完又笑道,「看來我是有些醉了。」

  蝶悱惻心中一驚,知道他說這句話是男人對女人說的,並非是淮斟對蝶悱惻。放下酒壺,她神態認真道:「王爺,你並不是非我不可。」她怕他並不是一時地性起,還是說清楚的好。

  「怎麼說?」淮斟大概真的有些醉了,這些話要是在平日是斷不會說的。

  蝶悱惻一臉平靜,眉宇之間卻極為誠懇,「王爺你只是習慣了悱惻在身邊。再加上楚琴淵的事情,你心裡難免有些不快。你惱我從來沒有像對楚琴淵那般地對你,你之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淮斟看著她,問道:「不甘心什麼?」

  蝶悱惻答道:「不甘心培養了多日的人,心卻在其他男人身上,而且那個人還是你欲除之而後快的楚琴淵。」

  淮斟看著他,帶了一分醉意話語之間頗為隨意,「悱惻啊,當今世上大概知我甚深的人就是你了。你這樣,倒讓我越來越離不開你了。」

  他雖有些醉意卻心裡明白,蝶悱惻再也不是從前的悱惻了。雖然她現在還在身邊,可是他卻越來越覺得留不住她了,因為她的心已經不在這裡了。

  蝶悱惻聽他最後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知道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不放她走。她心裡也不在意,見淮斟倦意更濃,輕聲問道:「王爺,宮中可是出什麼事了?」

  淮斟一手支額,半閉著眼睛,「還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父皇這次病得不輕,怕是時日無多了。沒有想到一場大病下來便臥床不起。」他長歎了一口氣,話語之間有一點曾經滄海的味道。忽然轉了語氣,「父皇一生中許多大臣都勸父皇早立儲君,可是他卻無半點意思,讓人摸不透他在想什麼。」

  蝶悱惻也感到奇怪,「以皇上高瞻遠矚的英明,怎麼會到這樣時候還立皇儲?」

  淮斟幽幽然道:「如今父皇正病著,我實在不想為這件事鬧得兄弟失和。就算做做樣子,也是好的。」他一生最尊敬佩服的人便是父親,這次皇帝一病難免心裡有所感觸。

  蝶悱惻接了他的話繼續說:「可是王爺又擔心:要是真的皇上有什麼萬一,皇儲卻還未立。這樣恐怕就會禍起蕭牆,更何況中原初定實在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她看著半醉的淮斟,肯定道,「王爺心裡應該有對策。」

  淮斟笑了笑,這一笑又是何等的愴然,「我當然有我的對策。實在不行——」

  實在不行,那就用兵。蝶悱惻在心裡接了他的話,現在兵權在淮斟手中,再加上他素來在朝中大得人心。要是真硬拚起來幾乎可以斷言結局。

  「只是王爺是怕倘若皇上西去,屍骨未寒……」她話還沒說完就被淮斟一把抓了她的手。

  淮斟把空的酒杯遞給她,「倒酒。我今天來找你說個明白也喝個痛快。明日自有明日的打算。」

  蝶悱惻默默地給他倒酒,知道明日以後就算真的如她所說,他也絕對不會心軟。依他的性情,即使對方是手足兄弟,該殺的他絕對不會放過一個。他今日來找她,真的如他所說要醉個痛快,到了明天他便依然是他的靜睿王。

  她看著已經有了九分醉意的淮斟,扶他躺在了軟椅上。淮斟突然抓著她為他蓋被子的手,語意朦朧地說:「悱惻,你真的是個好女人……可惜……可惜……」他話還沒說完就睡著了。

  可惜?蝶悱惻抽回手,幫他蓋好被子。走到門外想起他那句沒說完的話,卻不知他下半句究竟是要說什麼?也許過了明天他就不記得了。

  和他一番話下來,她已然了無睡意。淮斟剛才那些話在她腦海裡顛來倒去,似乎每句話都意有所指。最讓她覺得奇怪的就是皇帝的做法,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了卻半點風聲都沒有。反而寧靜得像一切都已經安排好。

  安排好?等等——她此時突然想到了楚琴淵那句莫名其妙的話:——你送我的琴套我用久了,好些地方都破了,明天你把它帶在身上,如若有時間就幫我補補吧。

  剎那間所有一切電光火石一般串接上了,她竟然被自己這個大膽的猜想興奮得全身發顫。她繞過在廳裡睡熟的淮斟,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寢室,抖著手從枕頭下拿出那個琴套。用手細細一摸,果然厚了一層。

  她拉開抽屜找到剪刀,差點打翻了燭台。她一手拿著剪刀一手捏著琴套,手還在發顫。閉上眼睛使勁地喘了口氣,才穩下發顫的手。她屏著呼吸一點一點地用剪刀挑開線端,等到把裡子都拆開了,三張紙飄到了她的腳下。

  她把剪刀隨手放在了床上,撿起三張紙在燭光下看了起來。她一眼就認出前兩張紙上的紅色玉璽印,她拿著那兩張紙心狂跳著看完了裡面寥寥的數語。小心翼翼地折好,再拿起另外一張紙,上面密密地寫了幾行字,她一眼就認出是楚琴淵的字。

  待到把最後一張紙都看完了,她突然輕聲笑了,「這個人,沒想到最後我們竟然都捏在他的手裡。琴淵啊琴淵,你真該感謝他為你做的一切。要不是留著這麼一手,我們將來定是凶多吉少。」

第十章 塵埃落定(2)

  東陵軍此時正在班師回朝的路上,這一晚在蒙古邊境上紮了營。楚琴淵此時還是監軍的身份,自然還身在軍帳。一路上有林滔相伴倒也無事。

  此時已經到了後半夜,除了巡營的士兵外,其餘的人早已睡得沈了。只見一條黑影剎那間極快地閃進楚琴淵的軍帳中。裸露在外的眼睛竟然在黑暗中異常的明亮。他進來的時候悄無聲息,竟然靜得連呼吸都幾乎沒有。

  他看了眼床邊的輪椅和桌上的琴,再看向床上人影時眼微微地泛著寒光,也不見得怎麼有殺氣,只慢慢走進了床邊逕自端詳了一會床上的人。突然從袖中滑出一把匕首就向床上的人刺去。這一手既快又準,出手之間完全不留餘地。

  他一匕首下去,十分自信可以一擊即斃。料到楚琴淵沒有了生息之後,雙眼隱隱地泛出種種情緒:不忍、不得不、卻又無可奈何。

  他抽出匕首轉身要走,突然被一股力拉住手腕。他凝神一看,卻看見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手腕上被繞上了一條繩子。他心中大驚,轉身往床上看去。只見一個男子坐在床上,他遠沒有楚琴淵的淡然;相反的,他身上有一種沙塵的味道,彷彿行過幾萬里的路一般。雖然在黑暗中看不清容貌,卻依舊可以感覺得出他的清拔超越和瀟灑不羈。一身寬大的長袍益發襯得他空靈不凡起來。

  此時那男子坐在床上,手裡拿著一把排簫,捲住刺客手腕的正是他排簫上的穗子。他眉宇之間似是在笑。

  刺客大驚,竟然連自己什麼時候被對方用穗子繞住的都不知道。

  拿著排簫的男子笑道:「你服是不服?」聽聲音彷彿比楚琴淵要稍大一些,話語間卻滿是狂放。

  刺客悶聲不答。

  那男子朗聲一笑,劃了折子點了蠟燭照到刺客眼前:「林大俠,久仰了。」

  話音一落,林滔那雙灰色的眸子閃出驚訝,然後一把拉下蒙面的黑布也笑了,拱手道:「讓公子見笑了。」他一見對方儀表堂堂風流不羈,儼然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樣。

  那男子也笑著拱手,「好說,在下楚門楚清辭。」

  林滔一驚,他到楚門幾年從來沒有見過這位二公子,沒有想到竟然在此時此刻見了。遂問道:「琴淵呢?」

  楚清辭哈哈一笑,「難道他還要在這裡等著你來殺?」

  林滔倒也瀟灑,找了張凳子坐了下來,「他什麼時候知道我是來殺他的?」

  楚清辭道:「我不知道,只是照他信中所說的做。」他這個人一派狂放心思,自小極疼行動不便的楚琴淵。這次楚琴淵有事相求,他自己正好在蒙古附近,至於原因是什麼他也不想曉得。

  林滔想起日前楚琴淵叫他送的那封信,當即叫道:「原來竟是我親手把你請了來。這個琴淵什麼時候這麼多的心眼了!」他此時失手也不著急,反倒心情輕鬆,益發地玩笑起來。

  「二哥,你放了他吧。」兩人說話之間楚琴淵已然推了輪椅進來。

  原來楚琴淵料到以淮斟的個性,忍到現在已是極限,況且蒙古實在是一個好下手的地方,如果林滔得了手只一味地推給西塞人就行了。他自知以自己一人之力實在難以活著離開蒙古,所以寫了信叫楚清辭來幫他。

  這些日子楚清辭一直跟在楚琴淵身邊,竟是無人發覺,可想他武功之高。再者,林滔並不真想殺楚琴淵,只是出於無奈,他剛才的那一下如若真的刺在了楚琴淵身上,定會當即斃命倒也免了一番掙扎的痛苦。

  楚清辭起身衣袖一拂捲走了穗子,連帶著林滔手裡那把匕首也一併收了去。林滔本可以輕易不讓他得手,只是他已不想掙扎就隨他去了。

  等到楚清辭走後,林滔看著楚琴淵歎了一口氣,「幸好你沒事。要是今夜我真的得了手,只怕會懊悔一輩子。你是怎麼知道的?」

  楚琴淵平靜地道:「本來你都做得很好。只是我素來對親人以外的人都有戒心,加上我始終覺得你投身楚門並非為了『淡出江湖』這麼簡單的道理。

  「然後,我們六年前去長安的時候,你說要拜訪一位老朋友。你的右膝和鞋底的泥土和皇宮裡養花的泥顏色一樣。皇宮裡的那種泥是專門供皇家養殖固定花種的土,尋常人家哪裡用得了?那個時候我就在想,是什麼地方可以有這樣的土,又是什麼人可以讓你單膝跪地。這個人的身份一定尊貴無比。

  「後來現在的靜睿王妃曾暗示我,要我小心身邊的人。那個時候我身邊只有你一個人。我一想便知:你定是受了靜睿王的命令才跟在我身邊。」

  林滔也不沮喪,神色自若道:「我這樣小心,竟敗在了這點泥土上面。」

  楚琴淵自若道:「我也知道你並不想殺我,否則依你的武功怎麼會到現在才下手?」

  林滔歎了口氣,「沒辦法,靜睿王對我有恩。而且我不想再涉足江湖,所以依照他的命令待在楚門和你身邊也是一個不錯的折中之法。」

  楚琴淵微微一笑,「那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林滔道:「沒有什麼打算。走到哪裡算哪裡吧。」他反正也是一副懶散脾性。

  楚琴淵問道:「你還想待在楚門嗎?」

  「想!」林滔很肯定地點頭。他倒沒想到自己剛才差點殺了人家四少爺。

  「那就隨我一起回去吧。」

  「啊,」林滔一呆,這才想到剛才刺殺楚琴淵一事,「這怎麼可以,我卡在你和靜睿王中間也不是個事啊。」

  楚琴淵淡掃了他一眼,「我自有辦法讓靜睿王不再想殺我。」

  「那好!」林滔放心了,但是想到他們正在回長安的路上,又道,「你這樣回長安沒有關係嗎?」

  回長安?楚琴淵笑得有些漠測,「我們不回長安了。我今日已辭去監軍一職,我們回杭州。」

  這個提議林滔當然覺得好,只要不讓他見淮斟他去哪裡都是無所謂的,他也不喜歡被人掐著要害的感覺。

  於是楚琴淵和林滔天亮時候離開了大軍,逕自趕了馬車朝杭州的方向走。起初楚清辭還和他們一起走,等到快進杭州的時候他突然轉了方向,再也不見人影了。

  「你這位二哥脾氣比我還怪。」林滔道,「眼看快到家門口了竟然掉頭就走。」

  楚琴淵道:「我二哥素來在一個地方待不了多久。他還有可能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進了杭州,林滔問道:「接下來呢?我們幹什麼?」

  楚琴淵微微一笑,「接下來,我們等人。」

  王爺,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長安了。我讓佑蔭轉交給你的一共有三份東西。一份是皇上百年之後將傳位給你的詔書,一份是皇上給你的聖旨和傳國玉璽,再有就是我給你的信。

  看了皇上的傳位詔書,我想你應該明白:你真實的秉性,這些年你所做的一切皇上其實都瞭然於心。其實皇上才是真正的贏家。

  看到皇上的聖旨,你就該明白其實皇上對於楚琴淵的身世一清二楚,甚至對他更是憐惜,所以他才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他,讓他來決定你究竟適不適合擁有天下。

  聖旨上最後一句:若你殺了楚琴淵,那麼第一封詔書就無效。我留給你的這封聖旨是我拓寫下來的副本,真正的聖旨我帶走了。想必王爺也很清楚我這樣的用意。

  寫這封信其實有很多話想說。想起我們之間的仇恨,想起和你相處的種種,又想起佑蔭;我突然發現把皇上的詔書留給你,也許是對你最好的報復。因為一個帝王最難以忍受的是終生寂寞。我是一個怕寂寞的人,太瞭解其中辛苦。用這樣的方式來報復你,已經了了我畢生的心願。

  王爺,你曾許我三個條件,如今還剩兩個。我這次一走也一併許了吧。

  第二個條件是:放過我和楚琴淵。

  第三個條件是:放過你自己,好好待佑蔭。

  從此世間再也不會有蝶悱惻這個女人。

  王爺,記得你以前問過我的名字——我叫莊月華。

  晚秋的一天早上,杭州渡口停靠了一艘漁船。一個女子從船上下來立在碼頭,只見她白衣勝雪貌若傾城,長長的頭髮只以一把牛骨梳固定,腰上繫著一塊美玉,一手拿簫,顧盼之間神采翩翩。一雙丹鳳眼盈滿了笑意,備添嫵媚。

  這女子一下船便問清了楚門的方向,當即雇了一匹馬騎上便走。饒是偌大的杭州城也沒有見過如此不凡的女子。

  她一路打馬來到楚門門前,敲了門笑道:「小女子姓莊,與四公子是故友。此番專程來訪,盼請一見。」

  ……

  這一年冬,皇帝駕崩新皇登基,年號靜睿。自此中原一統。

  新皇登基後肅清吏治整頓朝風,廢除舊制大力革新。五年之後海內太平,少有禍亂。往後,數十餘年東陵全國政治清明富庶太平。

最後 所謂畫皮

  多年後的一日,王佑蔭在宮中正無事——她這時已為皇后。一婢女來傳,說是楚家四少奶奶托杭州知府呈了封信來,隨信而來的還有一隻荷包。

  她心中大喜,急忙拆開信。信上只寥寥數語,倒是大部分的地方畫了一隻青面獠牙的鬼,那鬼依稀是妙齡女子的扮相,手上倒真拿了一個美女面具。她一時不解,忙低頭看起了那幾行字,只見信上寫道:

  佑蔭,我知道這個時候叫你的閨名實在大膽,但是讓我叫你一聲娘娘,卻怎麼也出不了口,料想知我如你也不會怪我。

  我一切都好,回想近十年的事,心中仍不免感歎。想來陛下對琴淵仍是心有芥蒂,但是他們始終還是兄弟。我曾經問過琴淵,如果不是為了保我們能夠脫身,他會不會把玉璽和聖旨留給陛下。他反問我,當時除了陛下還有誰可?至此一句,陛下也該放心了。

  至於你呢?想來你一定怪我走得急,什麼都沒給你留下。想來想去,索性把我自小隨身帶的東西從琴淵那裡討了來寄給你。

  畫是我隨手畫的,心情卻是再鄭重不過。

  回想從前,什麼身份地位,什麼尊容富貴就如同這畫裡的面具——看來一切都那麼美好。可誰又知道為了這些東西,心中的鬼卻越來越兇惡。等到日子久了也就忘卻了自己心裡原來還有隻鬼,每當照鏡的時候就只看的到身上這張如畫的人皮。

  這些於你、於我、於陛下甚至於琴淵都是極其的相似。不同的是,我們披上的人皮卻是不同的面貌。我一心嚮往自由,你一心嚮往尊貴,昔日的靜睿王一心嚮往至高的權勢,而琴淵一身城府卻一心嚮往平淡的生活和幾乎不可能的未來。

  這些,我們如今都得到了。箇中滋味也只有自己才最清楚。我太累了,只想好好地做一個琴師的妻子,平淡一生偕手而老,也就足夠了。

  那你呢?我希望不管多少年,你依舊是那個笑著叫我「小狐狸」的王佑蔭。

  請代我向陛下請安。

  珍重。

  ——月華。

  「畫皮——」一個人的聲音從王佑蔭背後響起。

  她暗自鎮定,看著眼前太監婢女跪了一地。她轉過身行禮道:「臣妾見過皇上。」

  「不必多禮。」淮斟扶著她一起坐下,「我聽說杭州那邊給你來了一封信,就過來看看。」

  王佑蔭見他面上淡淡的愁悶,知道他又想起了莊月華,就把信遞給了他。

  淮斟看完信以後長歎一聲,「悱惻一生領悟的所有,大概就在這張畫皮上了吧。」他打開那只隨信送來的荷包,取出一串佛珠。捏在手裡良久,再長歎了一口氣,替王佑蔭珍重萬分地戴在了手上。

  「陛下,」王佑蔭知他嘴上不說,心中對莊月華實在想念,遂道,「陛下若是想見她——」

  淮斟搖了搖頭,「不必刻意去見了。若是有緣,一定還會再見的。」

  ……

  這個時候長安郊外的江面上有一條小船泛舟而下,此時正植春盛,兩岸白白紅紅的桃花開得極絢爛。

  不多久,船中便傳來簫琴相和的曲子,細細聽來竟是一曲《笑春風》。

  這時江邊正有不少文人學士來賞桃花,聽得此曲無比醺然欲醉,恨不能飛到船上就隨樂聲而去,也可以窺見撫琴吹簫之人的全貌。

  從江邊看去,依稀可以見的,船上兩個人的側影。坐著按弦的一身白衣,依稀辨得他溫潤如玉一般的光華。在他旁邊站著吹簫的也是一身白衣,輕紗飄逸體態婀娜——竟是姑娘打扮。她的發上有一把梳子和顯然剛剛插上的一枝紅艷艷的桃花。

  長安,又一個春天到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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