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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2-9-22 11:26:48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2-9-30 11:12 編輯

前言:

  世間早已注定的宿命,
  就算真的心動又如何,
  結局早已寫好——
  這樣的一場情傷就算再相愛,
  也不能圓滿,他身上背負著的使命,
  她尊貴非凡的身份……
  所有擺在兩人面前的鴻溝,
  都是無法輕易逾越的,
  再則,他這隨時可能死亡的孱弱身軀,
  又如何能給她帶來幸福?還是選擇遺忘吧,
  在一切的一切結束時,輕描淡寫,
  抹去曾有的,關於他這個人的記憶——


第1章(1)

  皇城南面的璃辰殿,並未高入雲端,此刻卻也是仙樂風飄,歌舞昇平。  

  廳堂內燈火輝煌,樂聲蕩漾。襯著編鐘的悠揚,顯出了一種獨屬於皇家的富麗。一群身著華麗舞衣的美貌伶女身形婀娜,隨樂聲而動的時候,衣上的金縷和臉上的嬌媚都似能夠流動起來,把這一派的奢靡富華烘托到了極處,似天上,卻又在人間。  

  「公主,今日雖說是皇上開的『家宴』,可是您好歹也別表現得太意興闌珊……」  

  盡責的錦心話還沒說完,她的主子——皇室中年齡最小的慧嬈公主,便以手掩口,打了個不大不小,優雅至極的哈欠。  

  「公主!」錦心微微提高了音量,試圖引起她這位主子的注意。但慧嬈卻越發百無聊賴地以手撐頰,拾起一支筷子在碗盞的邊沿旁若無人地輕輕敲著。  

  「家宴——你家的家宴是這個樣子的嗎?」片刻之後,慧嬈擡眼向席間的眾人一瞟,語帶譏誚,淡淡倦倦地說,「你看老八和老三,私底下明明鬥得像烏眼雞,這時在父皇面前還要裝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樣子,相互敬酒;還有那邊的淑妃和德妃,平時只要抓著機會哪次不是狗咬狗一嘴毛,這會兒倒是同承君恩的好姐妹了……這種家宴,做假做到連身在其中的人都差點當成真的了——也算是天家一景。」  

  「公主,」錦心聽著主子的刻薄話,又好氣又好笑,「即便是表面功夫,您也不用說成這樣吧?」

  「我天生就是這種調調……你不知道嗎?」慧嬈輕輕扔下牙筷,拍拍纖手收起譏誚的語氣,擡頭而笑。那一剎那間,眉目間光華流動,竟似要攝了人的魂魄去。  

  這就是皇室中最離經叛道,卻又最深得皇上寵愛的十七公主——慧嬈公主。一個如她的名字一般明媚、聰慧、艷麗、妖嬈的女子。  

  她美得震盪人心,因而顯得有些危險;她聰慧得能洞察一切,因而眉宇間總是帶著三分譏誚;她任性,卻又任性得恰到好處;她離經叛道,卻又離經叛道得不會惹人生厭。  

  這樣一個女子,似乎從降生那天起,便注定了她會是與眾不同的。  

  她是皇宮中唯一過了雙十年華還待字閨中的。因為她身上的奇異特質讓不少堪與匹配的男子望而卻步——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譬如說上次來和親的番邦王子——誰都知道王子的眼睛一直是落在十七公主身上的,但最後,娶走的卻是十三公主。連嘗試接近慧嬈的勇氣都沒有。  

  所以,一個女子,生得太明艷,聰慧得太鋒芒畢露,未見得就是一件好事。  

  不過……  

  錦心歎口氣,看了主子一眼。  

  ……她的公主,是根本不會在乎這些的。  

  「父皇也真是……明明說是家宴,卻把紫雲淨壇那幫修行之人召來開席奉舞。不倫不類,像什麼樣子。」慧嬈低下頭整整衣袖,懶懶地說著。  

  聽到慧嬈的話,錦心本能地擡起頭向那邊望過去,然後眼前一亮,忍不住低聲叫道:」哎——公主快看!快看掌教身邊坐著的那個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慧嬈斜著擡起眼,「什麼白衣公子?」  

  「清離上教新添的一位使者,據說皇上都親自召見過他,好像還挺倚重的。今天一進宮來就有不少宮女在竊竊私語,說這位公子秀雅出塵,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俊逸人品——你看,果然俊得很呢!」  

  「哦——」聽到這段語氣高昂的介紹,慧嬈被激起了一點點的興趣,稍稍凝眸往宴席那邊錦心口中的「白衣公子」看去——  

  他一身的白衣其實普通得很,並沒有什麼特別。這是慧嬈看過去第一眼的印象。  

  但身處在一群輕袍緩帶一身華貴的王孫公子,和法衣耀眼的修行之人中,卻讓他變得分外的與眾不同了起來。

  他的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坐在那裡明明就和這滿屋人格格不入的氣質,卻一點也不顯得突兀,反而倒讓人覺得這些觥籌交錯的俗物是沾染不了他的身的。  

  「——好乾淨的一個男子。而且,乾淨得極舒服,一點也沒有讓人覺得他的脫俗氣質是『凍』出來的。」

  錦心「撲哧」一笑,知道慧嬈是在指桑罵槐。她的六哥齊王也是聞名遐邇的美男子,但那一身孤絕的傲氣卻分外地讓人覺得不可親近。說是出凡脫俗得「凍」人,那倒是一點也不假。  

  也許是感覺到了審視的目光,白衣公子轉過了頭,略帶詢問味道地看了過來。眸子裡如水月的清光微動,和慧嬈的眼光無意中撞到了一處。  

  慧嬈莞爾,像是讚賞一件藝術品般地一舉杯。  

  他也不避嫌,瓷杯就唇頷首一笑,那唇畔讓人沈醉的溫潤就這麼生生地流了出來。  

  「好……」錦心吐了口氣,想了半天,卻找不出什麼合適的詞來形容他,「我看到他這一眼,只怕是一生都忘不了了。」  

  「宮裡很久沒有見到這麼舒服的人了。」慧嬈卻依然沒有收回眼,反而噙著些許的笑意遠遠地看著他,低聲自語著。

  「公主——」錦心湊到她耳邊,伶俐地接口,「待會兒席散了我就去打聽,包管回來給公主說得一清二楚。」

  她是懂得慧嬈這個表情的。那往往表示——她對什麼事物有了不同尋常的興趣!  

第1章(2)

  「公子請留步——」  

  又聽到這種句話的時候,衛涵無奈地伸手揉了揉額角,在心裡哀歎了一聲。他現在實在很想知道,到底是哪位先知說出了「一入侯門深似海」這種簡直可以讓天地鬼神為之飲泣的千古名句的?  

  在這之前,他已連接留了六次「步」,留到在宴席散了的一個時辰之後,他還沒能走出皇宮的大門。

  六位宮女,清一色神神秘秘的,不曉得代表的究竟是些什麼人。但至少,他能猜到多半是某幾位公主……甚至,說不定還會有已冠上「天」家夫姓的人物……  

  阿彌陀佛!幸好現在這聲低喚又是個女子發出來的,若是個不男不女的尖嗓太監,只怕他立刻就要展開輕功腳底抹油了——他真的擔心再這樣被「問候」下去,什麼時候皇帝老子也會撥冗來「關照」一下他——來把他這個攪得後宮雞犬不寧的禍首推出去大卸八塊!  

  「公子!」身後細細碎碎小跑著的腳步聲漸漸近了。  

  再無聲地歎口氣,在客套了一晚上笑得有些僵硬的臉上扯出慣常的淡淡笑容,回過身去看向來人——

  又一個宮女。  

  整整齊齊的宮裝,略施粉黛,應該是皇室主子們身邊頗有份量的宮女。他猜測著。但話又說回來,今晚出現在他眼前的,哪個宮女又會是沒有份量的?  

  她並不太美,只不過看起來尚算清秀的眉目間有一種特別的慧黠,讓她的整個人帶著一股與眾不同的生動。可嘴角一翹露出笑容的時候,卻又是柔順舒心的。  

  ——有點矛盾的氣質,但又在她身上融合得剛剛好。他略略挑了挑眉,對這個宮女和她的主子無端地有了一點點的好奇心。  

  「公子有點不耐煩了吧?」  

  很意外的,她笑吟吟地看著他,開口的第一句是這麼說的。  

  「我剛才在那邊看到了——公子已經應付了六位宮女了,我是第七個。」  

  「不會,姑娘說笑了。」他也報以一笑,禮貌上的客套。  

  「宮裡難得見到公子這樣豐神俊朗的人,所以——大家想親近你在所難免嘛。」她倒是落落大方得很。不待衛涵發問,就先自我介紹道,「我叫錦心——慧嬈公主身邊的宮女。」  

  「錦心繡口——好名字。」他低笑,仍然是客套地應付。  

  「不對,按我家公主的解釋是——叫你『錦心』,丟了後面的『繡口』,意思就是讓你多用腦子多用心,沒事少胡亂開口。」她說著,把背在後面的一隻手亮出來,手中握著一隻酒杯,做舉杯狀沖衛涵揚了揚,「——知道我家公主是誰嗎?」  

  衛涵眸子裡有光一閃,了悟地微微笑了笑,但還沒等到他開口,她又接著道:「——想起來了吧?」

  這回輪到他詫異地挑眉了,「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想得起來你家公主是誰?」  

  錦心側著頭,三分好笑,七分驚訝,像看怪物那樣看了他半晌,然後才說:「公子,沒人告訴過你這種語氣、這種話在宮裡是大不敬,會被殺頭的嗎?」  

  「啊?」衛涵摸摸鼻子,一臉無辜,「還真沒人跟我說過。」  

  「呵呵,公子果然很與眾不同啊。」錦心像是被他逗得很開心,展顏而笑,「不過,我還是要回答你的問題——你說像我家公主那樣的女子,你看過她一眼,還會忘記嗎?」並不是刻意地在奉承自家的主子,她是真的打從心底裡說出的這句話。稍稍擡起的頸項和帶笑的目光裡,是毫不掩飾的欽佩和引以為傲。  

  衛涵微怔了怔,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那個明艷的公主那讚賞似的盈盈一笑——  

  「我知道公子姓衛,單名一個涵字。本來我是想從別人那裡打聽公子的情況的。可是我家公主說——她要知道公子的情況,就要親自問過公子。願不願意相告,都由公子自己決定。」錦心眨眨眼,表情和語氣裡都流露出一股特別的伶俐。

  從這個機敏的宮女身上,似乎都能看到那位公主的影子——一點點驕矜,一點點慣於居高臨下的傲氣,還有更多的聰慧和……難以言喻的神秘。  

  「慧嬈公主……」他勾起唇角,眼中含笑,以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低喃著。心裡對這個只看過一眼的公主忽然升起了莫名的好感。  

  一定——是個很妙的人。  

  錦心靜靜地看看他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長地笑著,隔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問出來:「——那麼,公子可以告訴我你現在住在哪裡嗎?」  

  「紫雲淨壇——『掃葉居』。」他沒有再多說別的了,只是在轉身離去之前,側頭給出了一個「掃榻以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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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9-22 11:27:42

第2章(1)

  走出皇宮西側的瑞定門之後,他屏退了等候的轎夫,獨自沿著宮牆向左轉上了禦街。  

  此時已值三更,街道上一片清冷空曠,早已沒有了行人。  

  密密麻麻,鱗次櫛比的深宅大院被月光拉出的各種奇形怪狀的影子模糊成了一片,似乎都只是觀望蒼生的上界神靈,幼時玩耍時隨意拋下的殘垣斷瓦。遠處打更人的吆喝夾雜著梆子的敲擊聲,隱隱約約地散在風裡,像是這個繁華的京都入睡後發出的夢囈。  

  一切,都靜謐得缺少了幾分真實感。  

  花花世界,萬丈繁華——原來亦不過如此。  

  順著這條街一直走到盡頭,隔著整個京城街市和皇宮遙遙相望的,就是當今國教「清離上教」的總壇——紫雲淨壇。

  這個教派似乎像個傳奇——不,更像一個神話。毫無預兆地,一夜之間就從山野間崛起,借由天子的首肯,如燎原之火燒遍了大江南北,吸納教徒數以萬計。勢頭之猛,堪稱空前。而教中那個靈魂人物——當今的大國師天遠,則是所有教眾,甚至全天下人眼中能上窺天道,近似於「神」的人物。  

  衛涵最後停住腳步的地方,是「紫雲淨壇」終年不閉的大門口。  

  他靜靜地看著簷下掛著的白瓷蓮花燈,和門楣上若隱若現的不知何方神佛的精刻浮雕,臉掩在陰影裡,看不清是什麼表情,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但唯有一雙眸子裡——卻像是盛進了太多東西。浩淼如大海,似乎平靜無波,但那底下,卻又隱隱壓著不知多少看不見的暗流。  

  停了片刻之後,他轉身走進了旁邊的小門。邁過門檻的一瞬間,彷彿感應到什麼,掌心突然一熱。他手掌一翻,手心裡白光微閃,浮現出一個怪異的符號。但只是瞬間,隨即便消失了。  

  ——原來,號稱善門永不關閉、渡化眾生的紫雲淨壇,也是設有保護結界的。  

  彷彿是發現了什麼好玩的事情,他挑著眉一笑,逕直走了進去。  

  「掃葉居」在整個紫雲淨壇的左後方,是一個獨立的小院,滿院種著紅楓,旁邊就是國師天遠的住處「清澄殿」。除了正門之外,尚有兩道小門。一道和清澄殿相通,另一道則直接通向外面。因此,這個不經過前殿就能直接進出的院子,往往都是給一些比較「特殊」的客人住的。  

  他剛跨進掃葉居大門的時候,院子裡還是一片寂靜。但忽然一陣指風響起,庭院裡的兩盞燈便被一點劃過的火苗點亮了。有個人擺了一桌酒菜,看樣子正在等他回來。  

  「你們清離上教的人都有這種習慣嗎?鬼一樣無聲無息地嚇人?」他只是目光閃動了一下,便走過去自自然然地坐下,像是一點也不驚訝這裡突然出現了個不速之客。  

  「那是你的內力太差了,所以察覺不到我在這裡。」那個人擡起頭,冷淡地說。很年輕的一張臉,雖然比不上衛涵的溫文俊美,卻也頗為端正。只是眉宇間總聚著一點看盡人世滄桑的倦怠,整個人缺少了三分生氣。  

  他是國師天遠的大弟子,清離上教的掌教——塵昊。教內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國師雖然貴為聖尊,地位尊崇,卻是從來不理會教中俗務的。而教內真正的實權人物,便是這位年輕冷峻的掌教。  

  「半夜擺下這桌鴻門宴,不會是怕皇上招待不周,所以專程來找我閒話家常的吧?」衛涵看著他,微微地笑。既不執筷也不舉杯。  

  「我很好奇——你為什麼會進京來。」塵昊給自己斟了一杯,卻只是把酒杯舉到眼前仔細端詳著,「我更好奇,今天開宴之前,你又跟皇上到底說了些什麼。」  

  「你想聽?」  

  塵昊放下杯子,「你講——我就聽。」  

  「你放心——我雖然叛族,卻絕對不會加入清離上教,更不會威脅到你在教中的地位的。關於皇上那套我是新來的護法的說辭,只是掩人耳目而已。」衛涵垂下眼睫低低一笑,眼裡的光芒完全被掩住了。  

  「我從不懷疑你會入教。」塵昊擡頭冷冷地看他一眼,「因為——我根本不相信你會背叛衛氏一族。我是和你在同一天離開衛氏族群,並且日夜兼程快你一步趕回京來的。之前我的任務,就是暗中觀察你和衛祺——你是衛祺身邊最親近的人,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你應該是他親手養大的。在我看來——就算我背叛了清離上教,你也不可能會背叛衛祺。」他的眼神裡有飄忽的淩厲,但又深藏著某種難以看清的東西。  

  衛涵靠進椅背裡,雙手抱胸,像是對他的這番話饒有興味,「你肯定?你究竟是對祺有信心呢,還是對我有信心?」

  「你是聰明人。」塵昊忽然冷冷一笑,目光在他臉上一掠,「說不說在你。或者——我直接對你用讀心術,你就可以省了這番口舌。」  

  「咳,」衛涵乾笑一聲,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子。勢不比人強就要識時務,「其實……我只是跟皇上說,我自願做他的人質,必要的時候用來要挾祺交出魅陰劍。」  

  「就這樣?」塵昊剛轉到酒杯上的目光又重新轉了回來,依然停在他臉上,「就這麼簡單?」他拇指和中指一錯,一點紅光從指尖迸出,慢慢變成一條發光的紅線,蛇一般自空中向衛涵遊了過來。  

  衛涵一下子站起來連退了兩大步,急道:「其實皇上也問過同樣的問題——他也不相信我真的會叛族!」

  手指一屈,紅線又縮了回來。  

  「我和皇上的交換條件是——事後無論他要怎樣處置衛氏一族的人,但必須保住祺。」衛涵在塵昊的目光示意下坐了回來,這回不再東拉西扯了,而是正色道,「我不想祺死,就這麼簡單。拿我當人質威脅他,才能避免他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選擇同歸於盡。如果要我在衛氏全族和祺之間作選擇的話——我會選祺。」他沒有閃避,而是直視塵昊的眼睛,「想保護衛氏一族的是祺不是我。因為那是他要做的事,所以我幫他。但是——如果要我眼看著他為衛氏一族賠上性命,我倒寧願用我自己的方法來保全他。」  

第2章(2)

  塵昊一動不動地看了他很久,像是在考慮他話裡的可信度。隨後突然站起身來右手帶起一股掌風向衛涵肩頭拍去。他知道衛涵不會法術,並且武功很差勁,但這一掌卻是用上了真力。似乎是真的想把衛涵立斃於掌下了。  

  「一言不合你就想殺人滅口啊?」衛涵一個翻身人已倒退了三尺,看到塵昊跟了過來,又瞬間橫掠了數丈。但就這麼兩下子,他已伸手扶住身邊一棵大樹,微微地開始喘息起來了。  

  「我只是在奇怪——衛祺怎麼會放心地讓你出來?」塵昊冷哼一聲,這下不再跟著他的身形轉,乾脆移形換位,直接換到他面前伸手一抓,一把扣住他的脈門,制住這比魚還滑溜的小子。  

  「殺了我明天皇上那兒你可沒辦法交差。」他又喘了兩口氣。反正也掙不脫,索性就讓他抓著了。

  「你還是先擔心一下你自己吧。」出乎意料的,塵昊扣住他的手腕居然是在替他把脈,「……難怪我覺得你元神渙散……千里奔波,你能撐下來已經算是了不起了。」  

  「怎麼……你還想替我治病不成?」這真氣一動,這兩天強壓著的不適立刻發作了起來。眼前一花,他踉蹌了一步。

  「不想,不過你現在既不能倒也不能死。」塵昊不再多說,雙手扣緊他雙腕上的內關和列缺穴,一股法力和內力交織著的氣流緩緩注進了他的體內。  

  「為什麼?」衛涵這下真的詫異了。看了看他扣住他的雙手,然後才擡起眼來問他。不太明白他瞬間改變態度的原因。「沒有什麼為什麼。」一察覺到他的氣血稍稍穩定之後,塵昊隨即放手,多一分氣力也不肯用,「小子——好好保重。你的日子不長了。若是沒有衛祺多年不斷注入你體內的法力跟真氣,再加上藥物的輔佐,你根本是活不到現在的。」他走到桌邊再次坐下。  

  「多謝指教。」衛涵也重新坐過去,對這句落在別人耳中無異於晴天霹靂的話只當作沒聽到。他現在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你為什麼要幫我?」他從不懷疑自己的腦子會不夠用。但現在脫離了衛氏一族進入這紛紛擾擾的京城,才發現這些人變化無常得簡直毫無痕跡可循。  

  他可以應付,卻不見得真的能明白其中的緣由。  

  塵昊突然又是一笑。冷冷的、嘲諷的,甚至是帶著幾分惡毒意味的笑容。他把頭向衛涵這邊靠了靠,用一種很輕的、有些怪異的聲音問他:「你知道——天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衛涵挑挑眉,算是作答,等著他說下去。  

  「他是個瘋子。」塵昊目光閃了閃,忽然生出了讓人背脊發冷的陰沈,「你該見過我們教中的兩位聖使吧?紅蓮和青焰。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嗎?」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他臉上的笑意很讓人毛骨悚然,看起來似乎……也不太正常的樣子。

  「紅蓮和青焰——是天遠的一對兒女。親生兒女。他養他們到十四歲,然後對他們用了『鎖魂符法』……你知道什麼叫鎖魂符法嗎?就是把活人,從頭頂上鑽一個洞——」他一手握拳,做了個往裡插東西的手勢,「用空心的竹棍,插進去之後灌入施法的符水,然後再由施術者反覆煉製。所以……紅蓮和青焰看起來雖然是活著的,其實卻是兩個死人。他們的生魂被天遠鎖住了,現在驅策他們肉體的不過是天遠按照需要替他們寫的假魂——他們的記憶、性格、思想,都隨時可以改變——那是兩個活著的死人,不,比死人還不如。」  

  衛涵去端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眉心慢慢地蹙成了一個結,「……紅蓮和青焰……是他的親生兒女?」

  「不錯。為了他想要得到的東西,別說是他的兒子女兒,就算是要把他自己變成活屍,他也不會猶豫的。所以——天遠是個瘋子。在他的眼裡,這世界除了你們那把『魅陰劍』上面可以上窺天道的法力,其他的東西都是不存在的。而我——」他重新擡起頭,一字一字,緩緩地說,「我不想變成第二個紅蓮青焰,甚至落到比他們還可怕的下場。」

  「你希望——和我聯手?你想擺脫遠天遠的控制?」聽到這裡,衛涵沈吟了下,低低地問出來。  

  「哼,」塵昊又冷笑了起來,」老實說——無論你的說辭多麼天衣無縫,我都不相信你來京城的目的是真如你自己所說的。這世上,最瞭解你的通常都是你的敵人。憑我對你和衛祺的瞭解——無論基於何種原因,你都絕不可能背叛衛氏一族。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你是另有目的而來的。為了對付皇上,對付天遠,為了消彌衛氏一族這場潑天的大劫。」

  「所以……你想幫我?」衛涵終於拿起了酒杯,嘴角噙著笑容,若有所悟地在手裡轉著玩。  

  「不,」塵昊站了起來,卻彎下腰湊近他耳邊,不懷好意地說,「——我沒那個種。我沒膽子和這個瘋子鬥。除了你們這種不得不和他斗的人,沒有人敢去惹那個瘋子的。我怕死,所以我絕對不會給你們任何幫助。但是……我很樂意看你們斗倒他。」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負手而去,臨出門前還不忘擲回喝完的酒杯,「——早點去休息,先把自己的身體調理好吧!不然宮裡那些鶯鶯燕燕打車輪戰的來跟你套近乎,累也累得你半死了。下次記得,你那張臉根本就是禍頭子,沒事少造點孽,別到女人多的地方去招搖!」最後一個字說完,人已消失在了院外,並且有很大程度上的幸災樂禍成分。

  這怪傢夥……居然還會開人玩笑?  

  衛涵頗覺意外地挑著眉,一下子想起了禦宴散了之後塵昊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我先走了,你自求多福。

  他定定地看著塵昊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看了很久。然後順手把杯中的酒液往身邊花叢下一倒,淡淡笑著,揉了揉眉心。  

  塵昊說得沒錯。他現在最該做的事就是趕快去吃藥,然後好好地去休息。他還有太多的事要做,小命還值錢得很。

  帶著愜意但有幾分疲倦的笑容,他伸了個懶腰,便施施然地往臥房裡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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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9-22 11:28:35

第3章(1)

  兩乘軟轎,和三輛華麗的車馬在紫雲淨壇門口各不相讓塞得水洩不通的場景,看起來其實是有點好笑的。

  塵昊站在「修音閣」的三樓上,背著手當作看戲似的欣賞著大門口的盛況,嘴角難得地噙著一點點興味的笑容。

  這群皇親國戚們,平日裡來紫雲淨壇裡修法朝拜也不算是什麼稀奇事。但是——這麼多人不約而同地一齊出現,就是真正的奇觀了。  

  她們都心知肚明彼此的來意,但畢竟都是身份特殊的人——車轎在紫雲淨壇門口相遇已是尷尬,若是再站出來面對面,那才真的是算是狹路相逢了。  

  每位「大人物」都在心裡暗暗猜測著其餘都是哪幾路神仙,卻又希望別人都不要猜出自己是誰。  

  所以——沒人下轎……這大門口,也就只能這麼塞著了。  

  塵昊看夠了,一拂袖轉過身緩緩踱了開去,在心裡搖了搖頭——皇族身份尊貴,家中多是三妻四妾。再加上傳宗接代的「首要重任」,即便是貴為公主,也不能阻止駙馬收側室的,更何況其他人。這些女子們的境遇——也不像外人看來的那麼風光吧?  

  忽見陌上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即便是金銀滿身,也是未見得就真的再無所求了……  

  只是——那個惹出這一堆麻煩的小子,會不會被這群開罪不得的人給累死?  

  突然之間,向來少笑的他無端地又淡淡地笑了起來。他發現,自從衛涵來到紫雲淨壇以後,這裡——似乎開始有了一點點不同於以往的生氣。  

  「稟掌教——門外……幾位的車轎……」來稟報的弟子顯然有些慌亂,都不知該怎麼措辭才好了。這麼多大人物同時出現,並且各不相讓地對峙在門口。偏偏哪一個都是高高在上的人,哪一個都不敢得罪,想疏散開解都無從下手。

  「要是有人問起,就說我今日閉關不能見客。去掃葉居請衛公子,這大門口的一團亂是他引來的,讓他去想辦法解決。」塵昊淡淡地扔出一句。轉過身背對著傳話弟子其實只是為了掩飾嘴角的笑意。  

  就算是修行的人——生活也需要一些樂趣的。他十分樂意看那個小子身上上演的各色好戲。  

  「公子——該起了。」子岑端著水走進衛涵的房間,一面低聲叫著。看見床上的衛涵「唔」了一聲,卻並沒有睜開眼,便探頭過去說道:「公子昨晚喝了酒,還沒清醒吧?我已經讓廚房做了醒酒湯,公子起來喝一點就好了。」

  「我昨晚沒有喝醉——只是回來得太晚有點累。」衛涵伸手擋住剛被子岑打開的窗戶裡猛然射進來的刺眼光芒,懶懶地說。知道他這個侍童一問起來又會沒完沒了了。  

  很奇怪,塵昊把這個小侍童剛分過來侍候他的時候他還是很安靜的。一天說不了幾句話,讓人完全察覺不到他存在的安靜。但和他相處幾天之後,這個小侍童卻突然變得無比的聒噪起來,只要一打開話匣子就如黃河氾濫一發不可收拾。

  他常常很奇怪地覺得——這孩子就像是被人封了幾十年的口,所以能說話之後就變本加厲地把沒說夠的都補回來似的。  

  「啊——」子岑把頭更往裡探了探,「是啊——我昨晚等公子等到什麼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就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嗯?誰讓你等我的?以後我要是回來得太晚不用等,你自己先去睡吧。」衛涵意外地把手放了下來。

  「哪有這種道理啊!」子岑嘀嘀咕咕地說,「我就是來侍候公子的啊……咦,公子,你的臉色真的不太好——你昨晚幹嗎了?」  

  「唔……看來半夜三更在大街上吹冷風假充詩情畫意的確不是什麼好點子……」衛涵用手背按著額頭坐起來,伸手一指,「那個抽屜裡有我的藥,遞給我。」  

  子岑音調很高地「啊」了一聲,嘴張得可以塞進兩個雞蛋,「什麼藥啊?公子身體不好?!」最後一句差點沒尖叫起來。「叫什麼?尾巴被人踩到了?」衛涵依舊懶懶地說,「是啊,公子我身體不好。家裡太窮吃不上飯給餓的。」他漫不經心地站起來走到桌邊,倒了杯水向後伸出手。  

  「亂講,公子哪像是吃不起飯的人家出來的啊。」子岑從抽屜裡翻出那個小瓶子遞給他,「真的啦——公子的身體到底有什麼問題啊?可以進宮讓禦醫看看啊!」  

  「呵。」衛涵笑笑,不說話,也不置可否。  

  「衛公子起來了嗎?」這時候,院子裡傳來了一個恭恭敬敬的聲音。  

  子岑看了看衛涵的臉色,「不……還……」  

  「起來了,有事?」衛涵一把摀住他的嘴,高聲答道。  

  「衛公子,大門口出了點狀況……」聲音頓了一下,顯然在考慮著要怎麼說才好,「掌教說,只有公子出面才能處理好。所以讓我來請公子過去一趟。」  

  「門口?」衛涵不明所以地低聲自語一句,但隨即,便提高音量答道,「好,我知道了。等一下就過去。」

  迅速地穿戴整齊,也不理會子岑的�嗦,便要往前門去了。但剛走出掃葉居,突然沒由來地念頭一閃,他又折回來從旁邊的小門出去,沿著外牆往前門繞。  

  這是什麼狀況?  

  到達前門的位置,衛涵站在外牆的拐角處,遠遠地看著大門口擁堵的盛況。  

  今天這裡有重要的法事嗎?可是……似乎又不太像……這些人明明都不打緊地賴在車裡不打算出來的……

  難道是有人專程來找紫雲淨壇麻煩的?在京城裡還有這麼大膽的人?  

  等……一下……  

  看著看著,他突然發現某乘小轎旁邊站著的那個女孩子有點眼熟。彷彿依稀……昨晚見過!  

  腦子裡的某根弦「啪」地接上了,他一下子明白塵昊為什麼讓他來大門口了!  

  阿彌陀佛!感謝自己天外飛來的靈光一現!塵昊那個現實到極點的死傢夥真該被天打雷劈!  

  他轉過身,很小心地照著來路無聲無息地往回溜,決定「假裝」他今天還沒起床,甚至於昨晚禦宴歸來宿醉未醒,今天一天都起不來了——  

  嗯……不過,在又走回到離他出來的那個小門僅十步遠的距離的時候,他發現——人算不如天算這句話果然也是有道理的。  

  門口有一頂青衣小轎剛好正在落轎。聰明人果然還是有的。  

  正在猶豫著是要趁還沒被人發現之前展開輕功溜走,還是要認命地走過去的時候,就已經有人眼尖地看到他了。

  「衛公子!」笑吟吟的語調,聽起來很舒服也很熟悉的聲音。  

  「錦心?你怎麼在這裡?」這是昨晚唯一能讓他記住,並且印象深刻到能馬上認出來的宮女。  

  錦心聳聳肩,略帶揶揄味道看著他,抿嘴一笑,「前門不通嘛。只能走後門了。」  

  「呵呵,」衛涵乾笑兩聲,被她笑也只能認了,「前面是夠擠的。今天是宮裡朝聖的日子嗎?」換個話題比較聰明。

  「不是宮裡朝聖的日子,是皇族女眷們朝聖的日子。」錦心眨了眨眼,目光落在了他身後的某處,然後又不著痕跡地轉了回來,語帶雙關地說。  

  「啊,」頓了一下,好笑地看到衛涵臉上浮出的無可奈何,然後才好心地提醒他,「比如說,這會兒你身後正過來的那兩位——」  

  「啊?」衛涵聞言回過臉去,赫然發現原來聰明人不止這一個。有一架馬車和一頂軟轎也正拐過了牆角,目標正是這裡。  

  而且那頂轎子的垂簾被挑起了一半,還沒走近,就能感覺到簾子後面那水汪汪的目光始終在衛涵的臉上飄來飄去,似乎對這位衛公子那張爹娘給的好看臉蛋無限滿意。  

  「我現在溜走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衛涵壓低聲音自言自語地道。被那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來得及。只不過是砍頭的大不敬而已。」錦心看戲看得開心極了,掩著嘴站在衛涵背後笑。  

  從馬車和轎子裡下來的人毫無意外是兩個女人,兩個很美的女人。雖然看得出來刻意換了一身不那麼顯眼的衣服,卻仍然難掩一身的貴氣。一下來就彼此對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挑釁的意味,然後目光便同時落在了衛涵身上。

  氣氛有點怪異。衛涵慣常的笑容僵在臉上,對這種事他完全沒有經驗。  

  終於,左邊那位遞了個眼色給旁邊的侍女。侍女會意地點頭,正準備開口——  

第3章(2)

  「九皇姐、七皇嫂,真是巧,大家都在這裡碰頭了。」  

  從衛涵的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很柔和的女聲,但說話的時候似乎又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威儀。

  聲音是從青衣小轎裡發出來的。隨後,錦心掀起了轎簾,一個身穿黃衣的女子緩緩下了轎,她的身子從轎門裡探出來的一剎那,似乎有淡淡的光暈從她身上向四周發散開來,連空氣中都滿是明艷照人的味道。  

  「兩位來紫雲淨壇覲拜的吧?怎麼沒見到九駙馬和七皇兄呢?」她微微一笑,向兩個人招呼道。  

  「原來是慧嬈啊——」九公主首先反應過來。眼裡先是一閃而過的驚訝,接著浮出了一絲隱約的不快,但卻被臉上的笑容遮蓋得不露痕跡,「前門根本進不去,所以我們轉到後門來,沒想到卻在這裡巧遇了。」  

  「是啊,從這裡通過掃葉居也能進前殿,只不過繞一點而已。」晉王妃隨即也附和道,但眼睛卻仍然像是能拽出絲似的瞟著衛涵的臉。  

  她對這位「衛公子」實在是滿意到家了。  

  第一,他年輕,看來不過二十上下,正是剛剛成熟又不會太世故的年紀;第二,他乾淨,一看就不像普通男寵那樣一身矯情,與慣於風月的油滑,甚至也許根本就還沒有經歷過情事;第三,他沒有背景,沒有大家大業也沒有不良出身,這樣的人收在身邊才不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第四,他俊美,不,不只是俊美而已,他那張臉和那一身不沾塵的氣質實在是讓她驚為天人,與他相比其他的男人簡直就是畫著漂亮臉譜的草包!  

  男人看到中意的女子不是老想金屋藏嬌嗎?如今她也想。恨不得能把他關在家裡,不讓任何人見到——這種極品就是要獨自欣賞才對!  

  而衛涵是不明白她們的心裡九拐十八彎的到底有些什麼心思的。他只知道,他被她們看得有點頭皮發炸。

  她們那眼光……就像在把他從頭到腳稱斤論兩似的。那位九公主還稍微收斂一點,那個晉王妃……那眼光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傳說中男人們去妓院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審視妓女的?  

  九公主是眾位公主中極自負極高傲的一位。九駙馬是狀元郎出身,文才自然非凡,卻無甚家室背景。兩人不過是皇上一時興起隨口點中的婚姻,本就沒有感情。所以九駙馬在這位公主嬌妻面前向來是比較懦弱的,有夫妻之名,卻更像是在家裡供了一尊碰不得的女菩薩,對她的言行舉止也從來不敢多問。  

  而晉王是眾位皇子中最不拘小節的一個,喜好女色,更愛流連脂粉陣地,看上了哪位名妓嬌娃動輒就替她們贖身出來,購置一處別院供著。以至於現下晉王府的「別院」多得他們自己都記不清了。這位身為大將軍千金的王妃剛過門的時候,曾經哭過也鬧過,統統無濟於事。最後,索性你玩我也玩,乾脆也另起別院養起了男寵。  

  她老子手握軍權,戰績顯赫,再加上晉王有錯在先。只要兩夫妻自己能相安無事,皇帝老子也就睜隻眼閉只眼了——反正,這兩口子就是半斤八兩的一對活寶。  

  總而言之,這兩個女人絕對是麻煩到家的人物。  

  實在被看得受不了了,衛涵轉過臉去,假裝不知道她們到底是些什麼身份的人,也不管什麼禮數不禮數了,事實上他也的確不是很明白宮裡那些亂七八糟的規矩。  

  他現在唯一知道的是,這兩個女人他少惹為妙!  

  「原來皇嫂和皇姐是要去前殿啊,」慧嬈一笑,故意拖長聲音說,「紫雲淨壇裡錦心熟悉得很。錦心,你帶皇姐和皇嫂過去。」  

  她在替他解圍!這個認識一下子鑽進了衛涵的腦子。  

  九公主聽到這句話的瞬間臉色就是一沈,目光直接且審視地看向慧嬈,意思似乎是看穿了她想支開她們一個人和衛涵獨處的小把戲。  

  而沈不住氣的晉王妃則乾脆眼一瞪,直接嚷出來:「前殿我當然要去的。不過,我也想進掃葉居坐坐,就是不知道衛公子歡不歡迎?」  

  「啊……我……歡迎,歡迎!」衛涵再次乾笑。連他都能察覺到三個女人之間那種微妙的氣氛。  

  她們……似乎是在……爭他?他什麼時候這麼有身價的?他怎麼不知道?  

  「他自然是歡迎的。」再次出聲的還是慧嬈。她的目光和他一碰,隨即轉開,盈盈淺笑著道:「只是,我和他約好了要出去一趟。若是皇姐和皇嫂不嫌棄,不妨在掃葉居稍坐,待我們辦點事回來如何?」  

  「你們約好了?」九公主皺了皺眉,終於還是丟開矜持問了出來,「你們昨晚約的?」  

  「我們——」慧嬈頗有深意地一笑,居然伸出手自自然然地拉住了衛涵,「我們是舊識。這次他進宮來,也是我引薦的。否則,父皇又怎麼會讓他出席昨晚的禦宴呢?」  

  「你、你們……」晉王妃伸出手指,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  

  「錦心,」慧嬈回過頭看向錦心,「你好好在掃葉居伺候著。我和公子出去一下,過會兒就回來,知道了嗎?」說完,就那麼拉著衛涵不疾不徐地走了。  

  「他、他們……」晉王妃求救地看向九公主,還沒能從震驚中清醒過來。  

  「他們什麼?別在這裡丟人現眼了。沒看出來嗎?那小子是十七丫頭的人!」九公主怏怏地看著慧嬈和衛涵離去的背影,從鼻子裡哼出氣來。鄙夷地瞟了晉王妃一眼,然後便徑直跨進門裡去了。  

  「我去前殿了,你要不要留在掃葉居等他們悉聽尊便。」  

  其實只在剛轉過彎,脫離了九公主和晉王妃的視線範圍的時候,慧嬈就放開了衛涵的手。  

  「好了,現在你安全了。」她揚起唇角,「我可不是故意要佔你便宜。若不告訴她們你是我的人,你一定會被她們給生吞活剝了。我這可是在行善積德。」她側過臉去看他,忽然就沒有了片刻之前的端莊不可侵,而變得活潑生動起來。

  這個時候,他才有機會仔細打量這位只有過一面之緣的慧嬈公主。  

  她真的很美。但是,又有很多不同面的美。在禦宴上的她,是雍容華貴,只可遠觀不可近賞的美;在掃葉居門口的她,是機敏,又帶著微微的倨傲神色的美;而現在的她,卻像是飄出了岫的雲、離開了籠子的鳥,是一種掙脫了束縛,隨性、灑脫、釋放的美。  

  「救我?她們會把我怎麼樣?」她手指的觸感還留在他的手心裡,溫軟而滑膩。他毫不掩飾地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她,也真的像是相熟的朋友那樣問著。  

  似乎隨著慧嬈的那一個動作,原本並不認識的兩個人,就已經熟識起來了。  

  「也不怎麼樣,她們只不過想把你收回家養著做男寵而已。」慧嬈輕描淡寫地聳聳肩,一轉眼看到了街邊的一間茶館,「這家的『碧潭飄雪』很不錯,我們進去坐坐,喝杯茶。」一面說一面就已經踏了進去,熟門熟路地找了張桌子坐下來。

  「呃,我沒帶銀子……」衛涵站在門口,尷尬地摸摸鼻子。他原本沒打算出門的,以前在衛氏一族裡根本用不著銀子,所以身上也從來沒有荷包之類的東西。如果不是刻意記得帶錢,他向來是一文不名的。  

  慧嬈「撲哧」一笑,然後不緊不慢地端起小二已經送上來的茶啜了一口,「可是我已經喝了人家的茶了,怎麼辦?要不,把衛公子你當在這裡替人洗茶碗還債?」  

  這下衛涵直直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了。  

  慧嬈看著他的表情,又是一笑,差點沒被嘴裡的茶嗆到,「好啦,我身上有銀子啦。過來坐下吧,我逗你的。」

  衛涵覺得自己活了二十幾年從來沒有這麼沒面子過。他只能走過去在慧嬈身邊坐下,然後低下頭去端起那杯茶乖乖地喝。  

  「對了,『男寵』……是什麼意思?」突然又想起了剛剛的談話內容,他疑惑地問出來。  

  「男寵就是……」慧嬈故意頓了頓,看著他一副「敏而好學」的樣子,忍不住又想笑了,「和男人養的小妾一樣,女人的男妾。只不過沒有名分,也沒有地位而已。」  

  「咳——」衛涵這次真的被剛喝到嘴裡的茶嗆了一口,「男——妾?」  

  「所以我才讓他們以為你是我的人啊。」慧嬈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的反應,「怪只怪你長得太好看了,讓人忍不住就想佔為己有。」  

  「咳、咳……」衛涵還在咳嗽著,半天沒順過氣來。  

  天啊,這到底是什麼世道啊?他居然差一點就被那群皇族女眷弄回家做男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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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9-30 11:05:10

第4章(1)

  之後的大半天,他們就在大街上東晃西蕩。  

  這一對組合是很有意思的。身為公主的慧嬈對京城的大街小巷,哪裡有好吃的、哪裡有好玩的、哪裡有好看的都一清二楚;甚至同樣的東西,哪家比較便宜,哪家成色比較好她都知道。而平民小老百姓的衛涵,反倒像個深宅大院出來的豪門公子,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這裡摸摸,那裡看看,對什麼都好奇。  

  「你不像普通人家出來的,從小錦衣玉食,被鎖在『繡樓』上長大的?」慧嬈有意思地看著他,笑吟吟地問出來。

  「啊?我像是有錢人嗎?」衛涵低頭看看自己的一身樸素,聽懂了她的前半句。還好他並不太清楚「被鎖在繡樓裡」是什麼意思,不然一定會吐血。  

  「不像。」慧嬈不懷好意地瞄他,然後很「耐心」地解釋給他聽,「所以,我懷疑你是哪個有錢人家女扮男裝的千金小姐。富家千金通常就是鎖在繡樓裡長大,然後等著出嫁,對外界無知的程度就和你基本不相上下。」她故意圍著他轉了兩圈,嘴裡還嘖嘖有聲,「看,長得這麼美,還這麼香……」她用力吸吸鼻子,「你真的好香啊,而且香得很特別……我老嫌父皇和皇兄們身上的龍涎香味道太濃了,你這個淡雅的味道我喜歡。」  

  衛涵終於聽懂她在說什麼了。除了無言以對,還是無言以對。他又被這位公主千歲變著花樣嘲笑了一番。似乎是早上那個尷尬的見面場景的後遺症,她對捉弄他,始終樂此不疲。  

  換話題,換話題比較明智。在這位刁鑽的公主面前,他簡直像個呆子。  

  「公主……不是才應該在皇宮裡足不出戶的嗎?又怎麼會對宮外這麼熟悉呢?」  

  「在外面叫我慧嬈。」豎起一根手指在嘴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們平時是不可以隨便出宮。但是自從有了紫雲淨壇以後,因為皇上信這個,所以,宮裡的女眷也可以隨時來這裡修法。至於我嘛……我對那些仙法妖法統統不感興趣,我一向都是來跟掌教打個招呼,然後就帶著錦心溜出去玩。」  

  「偷溜啊……」果然是她的作風,「但是今天九公主和晉王妃都看見你沒有進紫雲淨壇,我也知道你和我在大街上玩,不怕被告密嗎?」絕對不是存心的,純屬被她欺壓一早上的本能性反抗。  

  她轉過身看著她,笑得好像艷陽下瞬間綻開的美人蕉,艷麗逼人,「皇姐和皇嫂今天來紫雲淨壇的動機不純,而且碰了一鼻子灰。所以她們不會說。至於你嘛……」她眨眨眼,「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拐帶公主出宮也是一條不小的罪名?」

  「原來如此,」衛涵負著手,承教地點頭,「那……我還是回去給九公主或者晉王妃當男寵好了。這樣,她們可以護著我,說不定……還能順帶證明不是我拐帶公主出宮,而是公主拐帶我出了紫雲淨壇的。」一臉招牌式顛倒眾女的淺笑,不動聲色地反將了她一軍。  

  這個男人……  

  慧嬈有點小小的吃驚。忽然拿一種異樣的眼光不認識似的上下打量他。  

  昨晚的驚鴻一瞥,震驚她的其實只是他的外表而已。不可否認,人畢竟還是膚淺的動物;然後就是今天早上那種混亂情況下再次見面,她又好笑地發現這個男人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真的就像閨閣繡樓裡從未走出過家門的大小姐,對外界一無所知的……呃,近乎白癡。  

  可是這一刻,她突然發現,其實他是刻意斂起了他的鋒芒。他的單純好欺似乎只是做給人看的,故意想造成的一種假象。這個男人……骨子裡還有文章!  

  「慧嬈……公主?」  

  這一軍……似乎將得太重了。看著她突然露出的估量表情,衛涵開始反省。他不該隨便在她面前賣弄聰明。聰明得不像皇上眼裡那個,不見得笨,但卻十足天真的衛涵了。  

  在這個女孩子面前,他似乎特別容易失了防備之心。  

  慧嬈打量了他很久。久到衛涵都以為她要開口問他些什麼的時候,她說:「我餓了,前面路口左轉那家店的牛肉很有名,我們去吃午飯。」  

  這間店的店面不大,卻也不算太小。並且果然是很有名,高朋滿座。後來的找不到地方坐,居然還有人就這樣站在一邊等著別人吃完空座。  

  每一張桌子上必然都有的菜,是澆著紅紅的醬汁,切得薄薄的,往外溢著麻辣鮮香味道的牛肉。看起來色澤紅亮,夾在筷子上居然還能隱隱透光,令人食指大動,垂涎三尺。  

  不僅僅只是人而已,連狗都被吸引到店裡來了……嗯,狗?  

  飯館正中的那張桌子上,坐著一個袒胸露背著一身單衣,一臉橫肉的大漢和……一條狗。  

  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衛涵還特地回過臉去看了看外面,和四周客人的衣著,以確定現在確是秋天。

  在這種正逢中午的時刻,其他桌上都是能擠則擠,一張桌前往往擠坐著七八個人。但唯有他這裡,就一人一狗,空著兩條長凳。且不說這個人本來看起來就不像善類,單單是他那條坐在凳子上比人還高,「呼哧呼哧」嚼著桌上碟子裡牛肉的狗,就足夠讓人望而生畏了。  

  連他旁邊的那幾張桌子,似乎都被人刻意挪動過,盡量和他保持最遠的距離。  

  「好霸道的人。還連帶的狗仗人勢。」慧嬈這位姑奶奶是不會客氣的。嘴一張就開罵,並且聲音不算大,卻也沒有刻意壓小。  

  「聲音小一點,小心他跳起來揍人。」衛涵站在她身後,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說。他注意到了大漢那一雙骨節突出的手。從他握酒杯的姿勢看,他必定會武,而且,武功也許還很高。  

  「沒關係啊,他要是敢以下犯上,你替我去揍他。」慧嬈擡起眼看他,回答得理所當然。  

  衛涵的目光閃動了一下,「我像是會武功的人嗎?」  

  慧嬈斜著瞟他,「剛才拉你手的時候,你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內側的根部有繭子,不是長期握刀,就是長期握劍留下的。不過我猜,你是練劍的。」  

  聽得衛涵一怔,然後有些佩服地笑了。  

  「無論我到底會不會武功,你也別再去招惹他了。他要是真砍過來,我死了也就算了,你這金枝玉葉有什麼損傷我可賠不起。」  

  「誰說我想惹他!」慧嬈無辜地瞪眼,「可是我們總要有地方吃飯啊!」這句話說完,不等衛涵反應,她已經幾步跨上前去,用手指戳戳那個大漢,「喂,這是飯館,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一個人占一張桌子也就算了,還把狗弄到桌子上,像什麼樣子啊!」  

  天!這位姑奶奶!衛涵只後悔剛才沒有直接把她拽出門去,或者至少點住她的啞穴讓她噤聲。  

  看來今天不惹出一點麻煩來她是不甘心的!  

  「要坐便坐,我沒說過不許人坐。」大漢一口飲乾手裡的一杯酒,看也不看她一眼。  

  「可是你弄隻狗在桌上!讓別人怎麼坐啊!髒死了!」  

  「我的狗向來和我同吃同住同睡,看不慣你可以不坐。」大漢終於擡起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說完又低下頭去夾他的牛肉,擺明了不屑與這不懂事的小丫頭計較。  

  「同吃同睡啊……那這狗是你兄弟還是你姐妹啊?你們該不會同父同母吧?」  

  這句話說得實在太過分,也明顯是在找事了。飯館裡的很多人都露出了驚恐的神情,不明白這個美貌驚人的小姑娘幹嗎非要去惹這個煞星。  

  殺氣!大漢的全身驟然間聚起了一股淩厲的殺氣!  

  衛涵一驚,猛地上前一步把慧嬈擋在身後,半側過臉低聲急道:「不想今天我們一起死在這裡,你就別惹事了!」

  「他真的發火啦?」慧嬈居然還踮著腳在他身後探頭探腦。  

  衛涵幾乎就呻吟出聲了。  

  「這位……壯士,舍妹年幼,無知冒犯,敬請見諒。」  

  「我哪裡年幼啊!我是說得很認真的——哇!」  

  一隻筷子險險地擦過慧嬈的鬢邊,在拉她入懷的衛涵的胳膊上劃開一道血痕之後「奪」的一聲,插進了後面的牆壁裡。如果不是衛涵早有準備並且反應快,及時抱著她閃了個身,這支筷子插中的不是她的腦袋就是他的肩膀。

  她根本就是存心生事!現在禍也闖了,抱怨也沒有用了,唯有保住小命最要緊。衛涵抱緊慧嬈一個飛身直接從窗戶躥了出去,隨後躍上了對面的牆頭,最終的目標是那個院子後面的小巷。  

  「哇,這就叫輕功啊!哈,我果然沒有猜錯,你的確會武功!」反正出力的人不是她,慧嬈倒是有恃無恐得很。

  但一邊說,她一直放在後面的一隻手卻不知向誰輕輕搖了搖,做了個「別過來」的動作。  

  「跑?」大漢根本不費力去追他們,只是反手一刀割斷了狗脖子上原本連著鐵鏈的那條皮帶,「黑子,上!」

  聽到號令,那條狗牛肉也不吃了,立即像支離弦的箭一樣「嗖」的一聲躥了出去,嚇得門口的不少行人四散奔逃。而大漢自己則慢條斯理地吃完了最後兩片牛肉,喝完了最後一杯酒,然後才扔下一小塊碎銀子不慌不忙地出門去了。

  慧嬈很會挑人。這個大漢是江湖上名氣很大的一個難纏人物。  

  他號稱」犬神」,身邊那條黑狗就是他赫赫有名的「神犬」。使得一手雷厲剛猛的「驚陽刀法」,和一種獨門秘製的奇怪暗器,小小的、尖尖的、並不喂毒,但打在人的要穴上也是很要命的。他管那暗器叫「犬牙」。  

  這個人橫跨黑白兩道,專做尋人的買賣。幫人找仇家,找失蹤的親人、朋友,甚至幫官府找通緝要犯。只要出得起價錢,他就能帶著他那條神犬把人翻出來。據說,他最驚人的一次尋人創舉是幫漕幫尋回了他們失蹤七年之久的前任幫主——找到了他被人埋了七年,已經化成一堆白骨的屍體。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麼從太行山腳下挖出那具屍體的,又是怎麼肯定那具白骨就是他要找的人。但,他就是找到了。  

  這個人不算大俠,也不算壞人。看起來很凶,卻也不見得蠻橫。但他最忌諱別人用帶「狗」的話來汙辱他。

  他尚在襁褓之時,父母相繼死於一場瘟疫。他和家裡那條母狗的小狗仔一起吃了整一個月的奶,直到有活著的人來發現這個嬰兒。他和狗之間一直有一種特別的感情和聯繫。  

  他不許別人汙辱他,更不許別人汙辱他的狗。而慧嬈那位姑奶奶恰恰好死不死地踩到了他的痛腳。

  當然,他的這些過往和名氣,連「江湖」的大門究竟是向哪邊開都不清楚的衛涵和慧嬈是不可能知道的。衛涵現在唯一在想的一件事是,那條狗究竟是怎麼找到他們的?  

  他的輕功身法很快,但吃虧在內力不繼。一個人逃命固然是沒有問題,要再捎上一個慧嬈就是大問題了。而更要命的是他一上來就掛了彩,不快一點回去麻煩就真的大了。  

  他們踏著人家的屋頂連著橫掠過了兩條巷子之後,最終鑽到了一條人頗多的大街上,並且踩著一堵牆藏到了牆頭一棵開滿了花的大樹上。照理說這一大街的人和一樹的花香應該可以騙得過那隻狗的鼻子的。  

  但事實是——繞過了無數間院子,連追了三條街之後,那條狗現在就坐在他們棲身的樹下。  

  「要不你扔東西下去打死它吧。」慧嬈左看看右看看,然後這麼建議著。  

  「我沒那膽子。」衛涵苦笑,「它的主人要真來找我拚命,我們就死定了!奇怪,這該死的狗究竟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你身上是香的,而且香得很特別。我從來沒有在其他地方聞到過這種香味……」慧嬈吸吸鼻子,告訴他事實。

  「天,我忘了……」衛涵懊惱地以手撫額,「這是我們住的地方長的一種香草,因為有安神的作用,所以家人長年拿這種草制的香在我房間裡點,熏出了這一身的香味……」  

  「嗯……所以現在剛好給狗指路。」她點點頭。她自小對香料過敏,所以從來不用這類的東西。但比較奇怪的是,她倒不討厭他身上的味道,並且,居然還覺得聞起來挺舒服的。  

  「現在沒辦法,只能孤注一擲、丟卒保車了。」眼下的情形容不得他再猶豫了。他腦子飛速運轉,只在想如何把傷害減到最低,「反正我身上有香味,我去把狗引開,最好能順帶把狗的主人一起引走。你趁機快跑,聽見沒有?」危機時刻,也忘了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完全是命令的語氣。  

  「好。你往前面人多的地方跑吧,鑽進人堆裡狗找起來比較不容易。我會看準機會脫身的。」  

  「記得立即回紫雲淨壇去!」時間緊迫,衛涵不再和她廢話,一閃身跳了下去,直接躍過黑狗的頭頂向它背後的方向躥出。黑狗果然立即跟著他的身形追了過去。  

第4章(2)

  而慧嬈在他走了之後在樹杈上坐了下來,兩條腿吊在半空中愜意地一晃一晃。她似乎一點也不緊張。

  他們棲身的樹剛好在三條街的分岔口,而衛涵原本想去的應該也是人最多的那條街的。但他掠過去的時候,有一個小販推著板車剛好從一間店裡出來,旁邊還跟著一個行動遲緩的孕婦。兩人一車,剛好把路堵住了。  

  以衛涵的輕功他當然可以直接從他們的頭頂上越過去,但他沒有,他身形略緩了緩,似乎遲疑了一下,然後瞬間轉過身往另一條人跡稀少的街奔過去了。  

  他不想傷害無辜的人。慧嬈心裡一緊,突然間覺得自己玩得有點太過分了。  

  如果他過去,那條狗追過去的時候必定會把板車衝開,也許就會傷到車後面的兩個人,尤其還有一個是孕婦。在他轉身的時候,慧嬈清楚地看見了他的手臂上,她以為很輕微的那個傷口裡流出來的血已經染紅了他的半個衣袖。

  頓了頓,她突然提高聲量不知向誰喝了一聲:「去!保護好他!」  

  從她身後的院牆裡瞬間躍出來四個黑衣人,身形如電地往衛涵走的那個方向追了過去,只是片刻就消失了蹤影,快得幾乎讓人以為他們只是一閃而過的幻影。  

  有馬蹄聲由遠及近,一輛馬車拐出大街向樹下奔了過來,「上車!」趕車的人擡頭向她喝了一聲。

  她也不猶豫,一縱身直接從樹上跳了下去,被趕車的人接住穩穩地放到身邊坐下。  

  「怎麼是你?」趕著馬車過來的居然是塵昊!  

  「公主是從我紫雲淨壇走的,我當然要確保公主的安全。坐穩了,我們繞到前面巷口去接衛涵!」說著,韁繩一拉,馬車立即調了個方向。  

  「他,不用去接他,他應付得來的……」慧嬈小小地吐了下舌頭。有她的四大護衛在,那一人一狗能動得了他才怪!

  塵昊笑了笑,像是不以為然,卻也沒有再說什麼。  

  塵昊的時間算得很準,馬車停到巷口的時候,衛涵剛好衝出巷子。  

  「上來!」塵昊低叱一聲。  

  衛涵只愣了那麼短短的一瞬,就立即縱身躍上了馬車。  

  「真是有膽識,居然挑上了『犬神』來活動筋骨。」塵昊頭也不回,不鹹不淡地冒出了這麼一句。對衛涵他可沒有對慧嬈那麼客氣。  

  衛涵只想苦笑,「不是有膽識,是,不知……」衛涵看了看從前面進到車廂裡來的慧嬈一眼,沒有把「死活」兩個字說出來,「我以為你這修行之人的嘴不會這麼刻薄的。」他這個時候才有時間來處理傷口,他也知道,他流了不少血,「快一點趕回紫雲淨壇去,最好是在我的血流光之前。」  

  「有這麼嚴重?」慧嬈從剛才就一直在看他的傷口,聽到他這句話,吃了一驚。那看起來真的只是個不算嚴重的擦傷,但不知為什麼就是在不停地出血,浸在他的白衣上看起來分外的怵目驚心。  

  「傷口不嚴重。」聽到她的話,衛涵居然擡起頭衝她一笑,淡淡的、帶著安撫意味的笑容。隨著他那一笑,有一種特別的寧靜從他清澈的眼裡泛起來,看得她有一瞬間的失神,「只不過,我的體質和一般人不太一樣,一旦流血很不容易止住。」他已經動手封了整條手臂的穴道,但目前看起來作用似乎不大。  

  「啊!」慧嬈有點發愣了,她沒想過事情會這麼嚴重,「那要怎麼辦?」她似乎……做了一件自己一定會後悔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幾乎沒有受過什麼外傷。」衛涵的聲音聽起來倒不怎麼著急,「所以我說先回紫雲淨壇再說——」

  「掃葉居裡有你的外傷藥嗎?」前面的塵昊顯然一直在聽著他們的對話。這時候突然插了句進來。

  「沒有。」衛涵回答得倒是乾淨利落。  

  「沒有你回去有什麼用!」塵昊回過頭斜他一眼。這小子真是被衛祺保護得太過火,簡直和白癡沒兩樣了!他勒住韁繩,一個閃身也進了車廂裡,「為什麼每次我都要遇上你出狀況,還非得要救你不可?」塵昊不耐地低語一句,「想要止血的話就別怕痛,現在我只能用野蠻的法子了。」  

  「我去趕車!」慧嬈自告奮勇,「快點回紫雲淨壇沒錯的,至少金創藥一定是有的。」她也不等兩個男人回答,已經自己出去了。只聽到「駕」的一聲,馬車居然真的開始前進了。  

  「忍著點啊!」塵昊一隻手運上功力毫不客氣地按住他的傷口,一隻手利落地從衣服上撕下兩條衣帶,然後在他手臂的傷口上面一點的位置狠命紮緊——既然傷口自己不能結痂,那就只有阻斷血路了。衣帶深深地勒進了肉裡,而塵昊顯然還沒有停手的意思,繼續地在往上纏。雖然衛涵痛得直皺眉,但也的確是有效果的。出血果然開始緩和了。

  「你知道公主有四個護衛吧?幹嗎這麼拚命?」知道他一時死不了,塵昊也就停手在他旁邊坐下來,頗有些不以為然地低聲問道。這人腦子裡不知到底在想些什麼。  

  「不知道。剛才他們追過來我才猜到他們可能是公主的護衛。不過,我也發現公主是故意挑事——她懷疑我。」因為失了不少血,衛涵的臉色稍稍有些發白,但仍然是那樣輕塵不驚地笑,「公主很聰明。」  

  「你實在不是個成事的人。心腸太軟的人通常早死。好人都不長命,禍害才能遺千年。」他沒有衛涵的寬容和看得開。他一直跟著他們,親眼看見慧嬈是怎麼惹出這場亂子的。如果換作是他,被慧嬈在飯館裡那樣一鬧,他絕對不是直接點她的啞穴把她拎走,就是乾脆揚長而去。他沒有時間和精力來陪小姑娘玩遊戲。  

  「你不是說我日子不多了嗎?就算做了禍害我也活不了千年。」衛涵居然笑得很輕鬆,「也許她的做法有點過分,但出發點並不過分。而且,我也看得出她後悔了。否則,她不會自願跑到外面去趕馬車的。」在他看來,這位十七公主也就是個機敏、聰慧,但卻被人縱容得稍稍有些任性的孩子。  

  「呵,但願吧!」被強行阻斷血脈的時間不能太長,塵昊開始動手替他解開。有點譏誚地冷笑一聲,不再說話了。

  其實,他自己也不太對勁。從衛涵出現在京城開始,他就對他投入了過多的關注,不管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

  不,或許早在衛氏一族看到衛涵和衛祺並肩出現的時候,他的心裡剎那間騰起的,就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羨慕。  

  那兩個都是風一樣清逸,水一樣空靈的男子。他們肩上明明都壓著沈重的責任,卻仍然可以笑得乾乾淨淨又無比淡然。他們之間,有一種根本無須言傳的默契和感情,像手足,又像是親密無間的夥伴。  

  他們相互扶持,相互依靠,甚至連衛祺身邊那個女孩子,也未必能如衛涵一般瞭解衛祺。他們一直都站在旁人永遠無法企及的高度,牽引著衛氏一族的一切,辛苦,並且只有彼此才最懂對方的辛苦。  

  看到他們的那一刻,塵昊忽然間發現,原來,這些他的世界中從未有過,也不可能有的東西,他其實也在內心深處渴望著的。  

  塵昊很低地歎了口氣,更低地說了一句:「衛涵,你知不知道,你其實很幸運?」  

  他只是在自語,但衛涵卻聽到了,並且閉目一笑。  

  回到掃葉居的時候,子岑看到衛涵那一身的血自然是叫得比殺雞還恐怖。等到找來大夫處理好衛涵的傷口,已經接近酉時了。  

  慧嬈一直沒有說話,就坐在一邊若有所思地看著眾人圍著衛涵團團轉。直到錦心提醒她該回宮了,她也就那樣一言不發地上了轎。  

  「公主——」隔著轎簾觀察了她很久,錦心終於開口叫了她一聲,「公主在想什麼?」  

  「錦心……」慧嬈的目光依然直直地落在前面的轎簾上,「我做了一件很過分的事,現在我後悔了。你說,我該怎麼辦?」她的聲音低低的,含著淡淡的自責。  

  「和……衛公子的傷有關?」錦心試探性地猜著。  

  「鬼丫頭,越來越鬼精了。」慧嬈這下子回魂了,白了她一眼。  

  「嘻嘻,那我就是猜對了。」錦心眼珠子轉了轉,悄聲吐舌自語。  

  這就是她的公主。或許有些嬌縱,卻絕對不會蠻橫。她的身份讓她習慣了呼風喚雨,隨心所欲。但她往往很快就會自省,也絕對不會吝於承認自己的過錯。  

  慧嬈沈默了片刻,然後有點不太確定地問出來:「錦心,你覺得……衛涵是個什麼樣人?」  

  「衛公子啊……」聽到這個問題,錦心側頭想了想,「我跟他接觸不深,不算瞭解他,只知道他長得很出眾,整個人看起來……有一種溫文爾雅的讓人很舒服的味道。像是……泡出了清香,但是又不會燙人的好茶。而且……他看人的時候眼睛特別漂亮,也特別乾淨,有時候……又好像有點單純有點呆……」  

  「他並不單純。或許很多東西他沒有經歷過,但他絕不單純。相反的,他極聰明,只是在刻意地給人造成『單純』的印象。」聽著她的形容,慧嬈輕輕地插了一句。  

  「啊?」錦心有些詫異地轉過頭,「公主的意思是,衛公子其實是個城府很深的人?」  

  「不……也不是……」慧嬈思索地垂下眼,「在那種情況下,他還能考慮怎麼做對別人的傷害才能降到最低。他是個……好人。比我們在宮裡見到的大多數人都要善良得多。」  

  這個男人有很精緻的外表。大多數時候,他身上都帶著一種淡然乾淨得近乎於「優雅」氣質。那不是她的皇兄們身上常見的那種環境身份造就出來的後天的「尊貴優雅」,而是一種天生的,骨子裡帶來的讓人很舒服的味道。但有的時候,他又是生動的,生動得很真實,生動得能讓你確信這個看起來出塵絕世的男子其實一直都在你身邊的。  

  他的眼睛很乾淨,很清澈,但並不代表裡面就沒有東西。他只是把很多東西都放在你根本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確隱瞞了些什麼,但是,你又能很輕易地相信他對任何人都是沒有絲毫惡意的……  

  這個男人是個謎。在皇室這種勾心鬥角的環境中成長,讓她對一切控制外的東西充滿了本能的不信任。她看不透他,所以才會懷著些許惡意地去試探他。  

  但是試過之後,她又迷茫了。她發現他身上裹著的謎並不止一層。你撕開上面的,卻又會有下一個謎團在等著你。

  而最讓她震動的,是他擡起頭來告訴她「傷口不嚴重」時候的眼神,那彷彿是一種……極度的包容與恬淡,彷彿在說……「沒關係,你對我造成的傷害並不嚴重,你不用內疚……」  

  多奇怪?一個那麼年輕,那麼出眾,應該是一直都被人眾星拱月般寵著長大的男子,怎麼會露出那樣的眼神?他是完全無意識地流露出來的,所以才更讓她吃驚。  

  在他的身上,怎麼會有那種……如神癨般的……「寬容」與「捨棄」的眼神和笑容?  

  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又究竟有著怎樣的來歷?  

  生平第一次,她被一個男人吸引,為了他去探尋,然後,迷茫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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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9-30 11:06:10

第5章(1)

  之後的幾天,慧嬈讓錦心送了一大堆的傷藥、補品之類的東西到掃葉居,但她自己卻一直沒有出現過。因為她必須要梳理一下自己的心情,她要知道,自從那天離開掃葉居之後,她的惘然若失究竟從何而來。  

  其實她自己也說不清她究竟有著怎樣的心情,只是隱隱覺得,掃葉居裡,似乎讓她遺落了什麼。那東西,碰不得,又掙不開,所以她只能暫時阻止自己再進那個地方,或許是要逃避開些什麼,抑或是想掩飾些什麼。  

  倒是子岑把那一大堆什麼參什麼蓮之類的東西天天輪換著弄給衛涵吃,用以補回他那天受的「重傷」。搞得衛涵叫苦連天,差點沒到紫雲淨壇外的酒樓裡去搭長夥。最後好說歹說,連威脅帶勸說,他的一日三餐才算正常了回來。

  「公子,你和慧嬈公主到底怎麼回事啊?」陽光甚好的下午,衛涵靠在軟榻上看書,子岑在替他打掃房間。但掃著掃著,這個多舌且好奇心旺盛的侍童就憋不住了,開始對他進行又一輪的疲勞轟炸,「現在宮裡好多人在傳,說公子和公主……」  

  「怎樣?」衛涵擡起眼,那表情的意思是:我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  

  「公子不要不耐煩嘛——」畢竟侍候他有一段日子了,子岑基本能理解他各種表情的含意了,「現在大家都在好奇,公子和十七公主到底是什麼關係——是怎麼認識的,認識多久了,以後會怎樣……」  

  實際上還有宮女太監私下開賭局,賭衛涵到底會成為十七公主「明媒正娶」的駙馬,還是「養在深閨」的男寵——十七公主高齡未嫁,駙馬的位置虛懸待定;而這位衛公子雖說只是清離上教的一個小小護法,沒什麼足以匹配公主的家室背景,但人家有一張堪比潘安的好相貌啊!反正皇家什麼也不缺,誰能肯定一向以特立獨行聞名的慧嬈公主不會做點出乎大家預料的事呢?  

  反正,等著看後續發展的人絕對不少。  

  衛涵知道是那天慧嬈替他解圍惹出來的,這種流言他無所謂,但對於慧嬈,皇家的人面子應該看得挺重的吧?她會不會有些困擾?  

  「子岑,你以前是侍候誰的?」衛涵放下書,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啊?」子岑一時沒適應過來話題的突然轉變,呆呆地回了一句,「侍候掌教的。」  

  「在他面前你也這麼聒噪,什麼都要問?」衛涵挑眉。  

  「不……不是啦,公子別生氣嘛!」子岑頓時聽懂他的潛台詞了,「我……我不是想管公子的事,也不是像別人那樣想看熱鬧,我是關心公子嘛……」說到後來,反而有幾分委屈了,「以前侍候掌教,我覺得我就是下人,什麼都不能問,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可是侍候公子不一樣啊……我喜歡公子,喜歡看到公子好……公子和慧嬈公主真的很般配嘛……」

  「般配?」衛涵看著他萬般委屈的表情,似笑非笑,「誰告訴你我和慧嬈公主是一對的?我記得你剛來的時候是很不愛說話的,可現在話多了十倍不止。」  

  「那是因為——公子是好人。」說到這個,子岑倒是立刻吐吐舌頭笑了起來,「公子脾氣好,又好說話,我會怕掌教,可是一點也不怕公子。對著公子就像對著自家的大哥,哪有人對著自己的家人還這麼拘束的啊!」  

  「哦……」衛涵承教地點點頭,「原來是因為我好說話,好欺負。」  

  「沒……沒有啦,」子岑繼續笑嘻嘻,「是公子人好。」  

  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他為什麼在衛涵面前特別放肆。衛涵身上有一種和這個靜如一潭死水的紫雲淨壇完全相反的溫暖氣質。他的一舉一動,都透著一種恬淡的優雅和真實。子岑第一次給他奉茶,看著他擡起頭來淡淡一笑的時候,突然就隱隱覺得,他笑起來好溫暖、好舒服,能被派來侍候這位公子真好。  

  他是真的很喜歡公子,喜歡看著他笑,聽著他語氣淡淡的問話,甚至被他罵上兩句都無所謂。只要掃葉居有公子,似乎……紫雲淨壇就不那麼靜得像一潭死水。所以,他也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開朗起來,一天一天地聒噪起來。

  其實不只是他,最近,掌教不也有意無意地老往掃葉居跑嗎?嘻!  

  「你在傻笑什麼?」衛涵歪著頭有意思地看著他站在原地發傻。  

  「沒有。我在想,我能來侍候公子真好!」一臉的沒心沒肺。  

  倒是衛涵被他的話逗笑了,「是嗎?我以前可沒做過人家的公子。原來我還算合格啊?」  

  「嗯。」很用力地點頭,並且突發奇想,「要不,公子,我一輩子跟著你吧!你在這裡我就在掃葉居侍候你,你若要走也帶著我走好不好?」  

  「傻話。」衛涵習慣性地笑笑,不置可否。  

  「哦,對了,」終於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了,「公子,時辰差不多了,轎子應該已經在外面等著接你進宮了。」

  「是嗎?」衛涵有些無奈地站起來,伸個懶腰,「皇上興致倒好。沒事把我這個閒人招進宮裡去做什麼?」雖是問句,但他其實只是在自言自語。  

  「公子要換件衣服嗎?」子岑老是覺得他家公子每次進宮都太隨便了,像是去逛自家的後花園似的,「皇上會召見公子,說明皇上喜歡公子啊!就像慧嬈公主……」最後四個字是壓低聲音悄悄說的。  

  「小鬼,你想的倒都是好事。」衛涵淡笑著斜他一眼,「皇上若只會像你那樣想,他就不是皇上了。呵,只怕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  

  「啊?」子岑一臉沒聽懂的疑惑,「什麼公?」  

  「沒什麼,一個非常會做菜的廚子。我去宮裡看看皇上有沒有把他請來掌勺。」他說完,拍拍子岑的肩,便徑直出去了。  

  陪皇上吃飯,其實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  

  衛涵面前擺著滿桌異香撲鼻,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珍饈佳餚,他卻在看著一個青瓷蓮花碗外沿的花紋發呆。

  人是種很奇怪的動物。當你在一堆青菜蘿蔔裡頭看見一盤紅燒肉,會垂涎三尺,直想要一個餓虎撲食撲過去;但當你眼前的桌上被塞滿了各種讓人眼花繚亂的杯盤碗盞,有一堆瑣碎的規矩,還有人在不停地換上撤下的時候,那食慾就不知道飛哪裡去了。光看著就飽了。  

  皇上到底說了些什麼,其實他也沒聽太清。他只是垂下眼不著痕跡地看著濕了一片的右手衣袖,從開席他一直滴酒不沾,最後皇上居然舉杯相邀。當然,這杯酒全部落在了袖子裡。  

  這下,皇上該放心了吧?  

  坐在回掃葉居的轎子上,他嘴角一勾,帶起淡淡的笑意。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更夫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在遠遠的地方響起來。路過幾座大宅的時候,還能聽到悠揚輕緩的絲竹之聲,和女子柔媚入骨的輕笑。  

  呵,這才是谷外的世界啊……爾虞我詐,每個人都在書寫著屬於自己的人生,貴如天子如此,賤如小民亦如此,的確是精彩紛呈。可是,也少了他生長的那個山谷裡,那座高山上的那種浸透人靈魂的平靜祥和。  

  那裡的那群人……  

  他伸手撩開轎旁小窗的垂簾,看著夜幕下的顆顆繁星,想起了那個三人同飲,摘星星,捉螢火蟲的夜晚。他們怎麼樣了?谷裡現在的情形又是如何了?  

  他的離開,是不是讓他們一片憤怒的嘩然,痛心疾首地唾棄著他的背叛?  

  不知不覺地抓緊胸前的衣服,他無奈地苦笑。  

  祺啊,你真的給了我一件好艱難的差事啊!歎口氣,他開始仔細回想目前見過的宮裡各宮殿的位置,和禁衛軍排布的大致情況。  

  時間太過緊迫,多一刻都是危險,也許,他該放開手去試試了——  

  「回來了?」回到掃葉居的時候,塵昊居然又在黑暗中等著他。  

  「回來了。」他也不停,甚至沒有看塵昊一眼,和他擦肩而過然後直接往房間走去。  

  「等等。」倒是塵昊一把拉住了他。像是在他身上嗅到了什麼,又仔細聞了聞,然後拉起他的衣袖看到了那一片濕,用手指撚了一下放到鼻子前面,眼裡瞬間充滿了興味,「秋草。宮裡秘製的慢性毒藥,中了這種毒的人,就像秋天的荒草,只能慢慢地枯死。服下之後,人會如同患上重病,最長兩月,慢慢虛脫而死,查不出任何病因。」  

  衛涵微怔了怔,然後皺皺眉,隨即便淡淡地一笑,「你知道得還真清楚。」  

  「宮裡死在這種毒藥之下的人不下十來位,但大多都是妃嬪們在用,對付的多半是榮寵相爭的對手,或是一夜承恩就妄想飛上枝頭做鳳凰的宮女。皇上自己卻從來沒用過,你也算是首開先河了。」塵昊也勾了勾唇角,露出的笑意卻有幾分譏誚和殘酷的味道。  

  「所以,皇上也應該對我放心得很了。」衛涵也撚了撚那濕透的衣袖,垂下眼低聲自語。  

  「我猜皇上原本是沒有這心思的。但自從你進宮之後鬧得滿城風雨,動靜實在太大了,連十七公主都被攪了進來。他大概覺得你太難掌控,所以就先下手為強。不過,皇上既然敢在你身上下這種毒,至少說明天遠多半給了他什麼保證。不論你要做什麼,如果過了這個期限,恐怕都會來不及了。」  

  「我知道。」衛涵又轉身向房間走去了。他今晚對塵昊顯得特別的冷淡,「我先休息了,你回去吧。」

  塵昊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之後對著已然熄燈的窗戶淡淡地說:「我自然是該回去了。不過,宮裡的禁衛軍交班的時間是三個時辰一次。這個時候,往往是他們最放鬆、警惕性最低的時候。」  

  「你什麼都沒說過,我也什麼都不知道。我今晚要幹什麼也不關你的事。」頓了頓,衛涵的聲音從房間裡傳了出來。

  塵昊眼裡有奇異的光芒一閃,原本靠著院門的身子緩緩站直了,「不過,就算鑽了這個空子,憑你的武功也很危險。」  

  「那也是我的事,你回去吧。」依舊是那樣淡淡的。  

  這小子……塵昊忽然發現自己開始有點佩服他。這個人,究竟是太聰明,確信自己一定能辦到,還是個瘋子?他去以身犯險的時候,就真的不會有一絲猶豫嗎?  

  他轉過身,當作自己不知道衛涵房間的窗戶中飛出了一個黑影。原本想要回去睡覺的,但站了片刻,最後還是重新走進院子裡坐了下來。  

  這世上這種瘋子還真不多見,就這麼死了太可惜了。他這樣告訴自己。  

  所以,他才會在這裡等著那個瘋子回來。  

  第二天,整個皇宮鬧得沸沸揚揚,說前一天晚上出了刺客,有黑衣蒙面人夜闖禁宮,在禦書房前被攔了下來。但最終還是沒有抓到人,讓刺客跑了。當天整個皇宮全面封鎖,一殿一房地排查,卻仍然什麼都沒有搜到。  

  但開禁的第二天,慧嬈的轎子就又行進在去往紫雲淨壇的路上了。一路上,她始終帶著奇特的笑意回想著幾天之前她和皇上的對話。  

  「聽說你最近和衛涵走得很近?」皇上蒼老的聲音不溫不火的,帶著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淡淡威懾力。

  「哦?原來這些話居然已經傳到父皇耳朵裡了。」慧嬈眨眨眼,不動聲色地露出一臉乖乖女兒的可愛笑容,打算矇混過去。  

  「你大言不慚地對外宣稱你們是『舊識』,現在宮裡傳得沸沸揚揚,父皇怎麼會不知道?」皇上難得慈愛地微笑著,看著慧嬈「無邪」的笑臉,卻意有所指。  

  慧嬈的目光沒由來地一閃,忽然正色了,「原來,父皇是很清楚他的身份來歷的。所以知道我們之前一定不認識吧?」  

  「不錯。」皇上讚許地垂下眼,「想必你也看出來了,他出現在宮中是有特殊原因的。」在這個聰慧的女兒面前,他不打算隱瞞什麼。沒有人比他更瞭解慧嬈的不動聲色下面有怎樣敏銳的觀察力和細膩心思,「他不是一般人,對父皇來說也有很特別的意義和作用。所以,慧嬈,不要太接近他。」  

  「不要接近他?」  

  「對,離他遠一點。你可以挑上全天下所有的男子,唯獨他不行。雖然父皇也知道衛涵實在是個會讓小姑娘看一眼就再也移不開目光的男人,但是朕更相信,朕的十七公主是不同於其他女子的,是嗎?」語氣是慈愛的。但慈愛的背後,卻是不容辯駁的絕對權威,所要求的只有服從。  

  「哦。」慧嬈的眼光慢慢移到座位右邊的朱雀銅燈上,輕輕地應了一聲,無聲地點了點頭。她既沒有說答應,也沒有說不答應,「哦」的意思只是這些話她聽到了。她擡起頭來看向皇上,突然不再笑得一臉天真無邪,而是變得無比的淡雅,恢復成人們心目中的「公主」該有的那種樣子,淡雅得連皇上都看不出破綻。  

  她沒有立刻答應,但她一定會去思考。皇上篤定地轉過身,知道自己不用再提點了。他很瞭解這個女兒,知道她的智慧足夠讓她很好地做出取捨。  

  但他沒有料到的是,慧嬈面對的是衛涵,一個生平第一次讓她迷茫到近於惶恐的男人。  

  命運究竟會在什麼地方轉彎,也許真的沒有人能夠知道。  

  原本她以為,衛涵進宮來是另有目的的,雖然覺得他似乎並沒有惡意,但肯定不像對外說的什麼「清離上教的新護法」。但現在她突然發現,衛涵的來歷和背景,皇上是一清二楚的。甚至……他進宮來也許就是得到皇上的首肯的。這兩個人,似乎在相互利用著,皇上想從衛涵那裡得到些什麼,衛涵也想從皇上那裡獲取些什麼。  

  他們之間像是在玩一個無聲無息地進行著,但是很有意思的遊戲。  

  她已經忘了,她之前是在刻意迴避衛涵的。她現在只好奇他和皇上之間究竟在進行著怎樣的遊戲。

  雖然她並不清楚,她到底是真的對他們的遊戲感興趣,或是,對衛涵這個人感興趣。  

  她和錦心走進掃葉居的時候,衛涵正在坐在簷下的躺椅裡,身上蓋著薄被,看樣子正在午後假寐。

  「好會享受啊!」慧嬈抿著嘴輕輕一笑,雖然在說笑,但聲音卻仍然壓得很低,看來也是不想驚醒他。

  「嘻,衛公子睡著的樣子也很好看。」錦心也跟著放低聲音,笑了一聲。  

  「花癡丫頭,除了他的臉你能不能看點其他地方?」慧嬈小小地翻了個白眼。  

  「誰看他都是先看他的臉啊!好看嘛!」錦心絲毫不為自己的膚淺覺得慚愧。  

第5章(2)

  「公子——」但正在這時候,兩個人都刻意保持的安靜被一個拔高的嗓門打破了。子岑托著一個碗從外面走進來,一邊走還一邊不停低頭吹著碗裡的東西,「公子,起來吃藥了!」  

  擡起頭來猛然間見到院子裡的慧嬈和錦心,大吃了一驚,「公主?」急忙想要跪下行禮,卻又害怕碗裡的藥會灑出去,只能站在那裡左右為難。  

  慧嬈揮了揮手,示意他不必行禮了,「吃藥?」她注意到的是這句。  

  「哦,啊!公子病了好幾天了,也一直沒見好。今天上午我請了『惠民堂』的吳大夫來瞧了,剛煎好藥。」紫雲淨壇的規矩很嚴,除了廚房其他地方不許生火,所以才害他煎個藥還得大老遠跑到大廚房去。  

  「好端端的怎麼就病了?前幾日我還在宮裡看見過他,明明還好好的。」  

  「就是那天進宮回來之後就病了。」子岑小心翼翼地端著藥碗,「大夫說公子的身體先天的底子太差,以後還麻煩得很呢!」  

  「那是大夫誇大其詞了,我二十幾年不都這麼過來的?」衛涵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看到面前站著三個人,一掀被子站了起來。  

  「胡說。」子岑有些著急地放下藥,伸手去摸他的額頭,「瞧,還燒著呢!都三天了還沒退下來。

  「子岑你去給他拿件外衣來。」慧嬈見他渾若無其事地站在那裡,吩咐子岑道,「這樣衣服也不添一件就起來,更容易受風寒。」她也走過來,自自然然地伸出手去試了試他的額頭,又回手摸了摸自己的,「是有些發熱,究竟是怎麼了?」

  「我先天的體質不好,帶著一點無關緊要的宿疾。偶爾發作起來就會這樣,不礙事的。」衛涵倒是笑得和平時一模一樣,絲毫不覺得有什麼虛弱或是不適,「公主請進花廳說話。」  

  「先天的?」錦心在後面插口,「要不,哪天召禦醫來給衛公子瞧瞧,先天若是不足,靠後來的溫補或許可以補回來的。」衛涵回頭看她一眼,笑一笑,卻不置可否。  

  「你真的不要緊?」慧嬈卻並不往花廳裡走,只是站在原地不動。  

  「不要緊。」衛涵搖搖頭。  

  「那好,喝了藥,添件衣服,陪我出去走走。」  

  出了紫雲淨壇,他們就這樣不疾不徐地緩步而行。一路上慧嬈不說話,衛涵也就不搭腔,兩個人之間似乎瀰漫著一種欲言又止的沈默。  

  「你還真是沈得住氣。看來跟你比不說話一定會輸的。」終於,慧嬈開口打破了沈默,偏著頭去看他。目光轉了一圈,卻落到了他的手臂上,「你的傷,好了嗎?」  

  「早就好了。那不過是一點小傷,不用掛心。」他淡淡地微笑,像是一點也不意外她會這麼問。  

  慧嬈眨眨眼,看著他波瀾不驚的表情,突然很想欣賞一下他大吃一驚的樣子,「那,你知道那天我是故意惹事的嗎?」不打算再拐彎抹角,直接問出來。  

  「我知道。」但真的吃驚的卻仍然是慧嬈。衛涵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就這麼平平穩穩地回了她三個字。

  「你……」她一下子頓住腳步,第二次不認識似的打量這個人,「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覺得我來歷不明,想摸清我的底。」他不笑了,但眼神和語氣都寧靜無比,一點也沒有責怪或者怨忿的意思。而且,絕不是裝出來的。  

  「我故意讓你去涉險,想辦法試探你,還害你受了傷,你一點也不介意?」她像看怪物那樣看著他,再一次發現自己一點也弄不明白這男人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那麼,公主希望我有什麼反應?」他臉上終於出現了第二種表情,彷彿有些失笑。  

  「我希望你,有一點反應。比如說,不開心,生氣之類的。你這種無波無浪的淡淡表情,看似隨和,其實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我希望能看見真實的你,真實的反應……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當成一個公主或是陌生人。如果因為我那天的行為讓你覺得應該對我敬而遠之的話,我道歉。」這一大段話像是在腦子裡盤旋了很久般地脫口而出。說出來之後,慧嬈自己都愣了一下。但隨之而來的,就是一種突如其來的莫名輕鬆和欣喜。  

  衛涵也怔住了,為這位公主的敏銳而震驚。大概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初見時他的確是對慧嬈有好感的。但之後發生的事,讓他下意識地與這位聰慧驚人的公主疏遠了起來。他的確沒有怪過慧嬈,但並不代表他就會願意被人捉弄試探。可是,這位公主居然可以屈尊降貴地和他說出這番話!  

  「公主……」他轉過身面對她,一時間竟找不到合適的詞來開口。  

  但這種場景片刻間就被遠處的一聲驚喝打破了。  

  「哇!這狗哪裡來的?怎麼在大路上橫衝直撞?」  

  衛涵和慧嬈同時轉過頭,正好看見遠處一條大黑狗一躍而起跳過兩個擋住它去路的人的頭頂——  

  「為什麼我們每次都要碰上這樣的事?」對看一眼,心裡瞬間冒出了同一個猜想。然後遠處傳來一個粗獷的男聲立即證實了他們的想法。  

  「黑子,跑什麼?發現什麼了?」  

  「快跑!」兩個人再次同時開口。  

  慧嬈是覺得好玩多過害怕的。反正她的四大護衛隨時都在身邊,就算真被追到也就不過當街發生一場四對一的大混戰。而衛涵卻是沒有她那種心情的,他不想惹麻煩。  

  左看右看,二話不說拉著慧嬈直接閃進了道旁一家頗大的酒樓,並且直衝後堂。也不顧小二的喝聲與意圖阻攔。

  「後門在哪裡?」慧嬈立即領會到他要幹什麼了。一錠銀子扔到了櫃檯。  

  掌櫃的眼前一亮,嗓門一下子提高了十倍,中氣十足地大喊一聲:「小二,帶這兩位客官進後堂!」

  在被衛涵拉進後堂之前,慧嬈還不忘回頭吩咐:「要是有人來問,就說我們沒來過!」  

  從酒樓的後堂穿出後門,衛涵正想帶著她開溜,卻突然吸了幾下鼻子,頓住了腳步,「這是什麼?好濃的香味。」

  「隔壁,」慧嬈也用力地嗅了幾下,「隔壁大概賣胭脂花粉的。後面這間好像是倉庫。」  

  「那好,老天爺救命!我們進去。」二話不說,衛涵直接跳過牆把她拉進了屋裡。這裡果然是間胭脂店的貨倉,裡面密密麻麻地堆滿了各胭脂水粉、香料、做原料的干花,還有各種盛裝的大小盒子,整間屋子擠得滿滿的,兩個人進去關上門剛好只能轉個身,幾乎是動彈不得。  

  「啊嚏!」慧嬈一進去就開始打噴嚏,捂著口鼻抵在門板上,像是遇到了什麼毒蛇猛獸。  

  「怎麼了?」衛涵轉過身奇怪地看著她,「不喜歡這裡嗎?這裡對我們來說最安全,狗的鼻子都不見得能找來。」

  「不是……啊嚏……我自小聞到這些東西就會打噴嚏、流眼淚……」她揉揉鼻子,果然瞬間鼻尖就紅彤彤,並且開始眼淚汪汪起來。  

  他像是吃了一驚,「公主若是受不了的話,我們還是出去吧?」他沒想到她會有這種毛病。  

  「不用。」慧嬈再次吸吸鼻子,伸手一把拉過他,把他拽到面前,「你身上的味道我聞著沒事,你過來——」

  「我……」這下他連反對都沒用了,直接被強行來了個「溫香軟玉抱滿懷」。慧嬈倒是大方得很,一把勾住他的腰把臉埋進他的胸膛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於覺得周圍濃得嗆人的香味淡去一點點了。  

  「公主,你還好嗎?」他不能動,也沒有地方可以讓他動,只能這樣讓她抱著。看起來這方法似乎有一定作用,慧嬈雖然還在不停地吸著鼻子,但至少沒有再打噴嚏了。  

  「還好。不過你的衣服完了,我的眼淚鼻涕都蹭上去了。」慧嬈鼻音重重地回答。  

  「沒事就好。衣服髒了可以洗。」他好像鬆了一口氣,似乎還笑了笑,伸手安慰小孩子似的撫了撫她的長髮。

  手掠過她後頸的時候,有股暖流順著肌膚滲進了她的身體。慧嬈忽然間意識到,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偎進一個男人的懷裡。並且,偎得如此自然,就好像這個動作早已在她的腦海裡演練過無數遍了。  

  她生平第一次和一個男人這麼接近。這個男人……有一身縈繞不去的淡淡香味,有很溫柔的手和笑容。被她抱住的時候,或許是因為持續的低燒,他整個身體隔著衣服透過來一種若有若無的溫暖,讓人覺得靠在他懷裡,很平靜、很放鬆,很想要……帶著甜笑倚著他睡去……  

  對了,他一直在發燒。突然又想起了這件事,伸手去摸摸他的額頭,「你好像還在發燒。子岑說有好幾天了。我不該拉你出來的。」關心的話脫口而出,之前理直氣壯拖人出門的行為此刻一下子化成了懊惱。  

  「明天吧,大概就會好了。」他不在意地微笑一下,「我常這樣的,無甚大礙。」  

  她偏著頭,雙手攬住他的腰,踮起腳,「把頭低下來。」  

  「嗯?」他給出了一個詢問的眼光,但仍然依言低頭。  

  她把額頭抵上他的額頭,「是比我的燙……」距離忽然拉得如此之近,兩個人的氣息相觸,她的體香和他身上的淡香融合在一起,交織出一種異樣的旖旎曖昧。衛涵全身微微一震,一下子擡起頭來。  

  慧繞也怔了怔,像是從某種情緒中清醒了,但又更像是掉入了另一種情緒裡——  

  她低下頭,閉上眼呼吸充盈著他身上香味的空氣,一口接一口,然後不知不覺冒出一個怪異的念頭:她,想要天天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她突然發現自己很想要這個男人。  

  這個男人是極其乾淨的,從他的外表,到他的香味、他的笑容。他並不單純,甚至根本是複雜的。但他從里外,包括靈魂,似乎都是絕對乾淨的。尤其是像她這樣在爾虞我詐的宮闈中長大的人,看著他那一身的乾淨,甚至會覺得他不可褻瀆得近乎神聖。  

  可是,他也不是總那麼不食人間煙火似的。當他被那群女人追得想要落荒而逃,當他一臉尷尬地告訴她他沒帶銀子,當他拉著她被一條狗追得狼狽不堪的時候,她又覺得,他有點傻。並且傻得讓人覺得他很可愛,很想會心一笑。

  她從小到大,喜歡過很多東西,也佔有過很多東西。但——第一次,她想要一個男人,想要佔有他,也想要被他佔有。一個像是很聰明,又像是很笨,武功很三腳貓,似乎身體還不大好的男人。  

  她想要保護他,保護他一身不沾染塵世的乾淨,保護他偶爾露出笨笨的那一面的時候別被人欺負了去;但同時,她也覺得他身上那唯一不會讓她打噴嚏的香味,以及撫摸她頭髮時候的溫柔和溫暖,是能夠帶給她安心的感覺的。甚至,是能夠好好保護她的。  

  也許,她喜歡這個男人有千千萬萬的理由;也許,她喜歡這個男人根本是毫無道理的。  

  但此刻,她卻只是再清晰不過地覺得,她或許命中注定要和這個男人有一段際遇。大概從第一次見面起,當她對著那張讓整個皇宮都大為驚艷的面孔含笑舉杯的時候,她其實就已經愛上他了。  

  「衛涵,」有些話,忽然地滑落到了嘴邊,「你娶我好不好?」擡起頭來,看到預料之中的瞠目結舌。他的表情不算太離譜,只是微張著嘴,連續開合了幾次,卻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整個人完全僵住了。  

  他做夢都沒想過,會在這種狼狽的情況下,突如其來地被一位高高在上的公主求婚。  

  「一、二、三……」她好笑地看著他有點蠢的驚訝面孔,很開心自己終於毀了他絕世美男的形象,「算了,過期作廢。等以後吧。以後,我一定會讓你自己開口求我嫁給你。」她慧黠,又頗有深意地一笑。  

  「超凡絕俗的衛公子,你總有一天會變成我的駙馬的。」她低低地,像是保證,又像是恐嚇般地宣佈。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9-30 11:07:11

第6章(1)

  你總有一天會變成我的駙馬的。好篤定好輕鬆的一句話。  

  提在手上的筆不知不覺地頓住了。衛涵緩緩擱下筆,搖著頭意義不明地笑笑,說不清自己究竟是開心、是煩惱,還是純粹的驚訝。  

  伸手摸摸他那張臉,如果說以前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外表究竟能惹來怎樣的麻煩和關注的話,那麼現在他完全清楚了。  

  駙馬?這位慧嬈公主對這個詞看待得就是如此簡單與輕率嗎?對一個相處不足兩個月,甚至連交往都談不上深入的男人就這麼隨隨便便地認定了?  

  他甚至覺得,慧嬈對他的喜歡更多的是來自他的外表。那幾乎就是一種毫無道理的迷戀,是完全非理性的。

  但卻也是絕對狂熱的。他低低地苦笑一聲。  

  從那天之後,慧嬈成了紫雲淨壇的常客,甚至,可是說是每天必到的。她的大部分時間和精力幾乎都耗在了掃葉居。不一定要和他多親暱或是要做些什麼,只要能見到他在她的視線範圍內,她似乎就是開心的。在院子裡下下棋,偶爾興致來的時候玩玩作詩聯句,高興的時候她也會彈上兩曲給他聽。除了只有他們倆知道的那番話之外,她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舉動。  

  但任誰都能夠看出的卻是,她的目光的確是日益頻繁地投注在他身上的。  

  其實他並不清楚,除了在她們眼裡看來尚可的外表,他身上究竟還有什麼吸引她的地方?  

  他們之間的關係很微妙。慧嬈對他是毫無疑問的,但他卻從未曾開口答應和表示過什麼。而可恥的是,他也從來沒有直接拒絕過。  

  他,有他要做的事。而慧嬈,也許正是他邁開下一步的一枚牢固的基石。他不想騙她,更不想利用她。但良心和理智掙扎的時候,似乎誰也沒能佔到上風。所以,他也就這麼對慧嬈若即若離著。從不主動表示什麼,但也沒有拂逆過她什麼。她樂於接近他,他就讓她接近;她說喜歡他,那就,讓她喜歡吧。  

  至於其他的,他總是刻意地忽略,不去深想。他不是為了他自己,他只是身不由己而已。他總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一片楓葉隨風飄落到他身前的紙上,縱橫的葉脈,很像他無比紛亂,卻又連掙扎都無力的心緒。  

  「公子,參茶,趁熱喝一點好不好?」子岑端著茶小心翼翼地走進亭子來,像是害怕驚擾到他了。

  「放著吧。」他沒有擡頭,只揮了揮手。  

  「公子——」子岑不高興地抿了抿嘴,逕自把參茶放到他面前,「我看著你喝了再走。」  

  「咦?你現在是越來越有主意了,對我也越來越不客氣了。」他偏過頭,好笑地看著子岑,「過兩天是不是該我叫你公子了?」雖然是責怪的語氣,但他其實只是在開玩笑。  

  出乎意料的,子岑沒有一貫不滿的驚叫,只是有些倔強地看著他,參茶也不肯端開,卻始終不說話。

  「怎麼了?」衛涵終於發現他有些不對勁了。收起了笑臉,溫言問出來。  

  「公子,這半個月,你比剛到京城的時候瘦了。」因為十七公主的緣故,這段日子公子成了很多人羨慕的話題人物。而事實上,公子也確實常和公主出雙入對,似乎情投意合得很。  

  但只有他這個天天陪伴公子左右的人才知道,事實不是那樣的。  

  公子面對公主時候,言行如常,一如既往地談笑風生。但每當他自己一人獨處的時候,他卻往往異乎尋常的沈默。甚至偶爾,子岑還能在他臉上捕捉到一種奇怪的眼神,一種近似於「自厭」的眼神。  

  這半個月,公子消瘦了。雖然並不明顯,但確實是瘦了。他那所謂的「無關緊要的宿疾」,似乎也發作得頻繁了起來。不長的日子,看起來一如以前的公子身上,有了一些讓人擔心的細微變化。  

  他總是隱隱覺得,公子心裡似乎有什麼解不開的結。而且,那個結,和慧嬈公主有關。  

  他是看人臉色長大的。公子的情緒起伏向來不大,但也不會刻意地隱藏,只要仔細去觀察,還是能看出一些端倪的。公子,是在為了慧嬈公主的垂青而煩惱嗎?公子不喜歡公主?  

  「最近這段日子,我的一日三餐都快給你弄成十全大補了。再這麼下去,你會把我補成大胖子的。而且,這個參茶我也喝不慣,你還是饒了我吧!」衛涵第一百零一次地告饒著。  

  「公子……」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了,「你……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嗎?再這麼下去,你只會搞壞自己的身體,弄得我乾著急干擔心的……哎呀!我現在已經擔心得要死了!」說到最後懊惱地跺著腳。  

  「為什麼這麼說?」衛涵一怔,伸手摸摸自己的臉,「我心裡在想什麼,全部都能從這張臉上看出來嗎?」那故意做出來的愣愣表情瞬間又變作了他熟悉的公子。子岑本來滿肚子的話飛了個精光,忽然間只想笑了。  

  「公子最會轉移話題了。」笑歸笑,還是不忘拆穿他家老奸巨猾的公子,「不夠聰明的人只能讓公子引著話題跑。」

  「好了,我知道你關心我。」見逗笑了他,衛涵也輕輕一笑,「我最近常生病只是因為不適應京城的水土而已,你想太多了。至於你弄的這些湯湯水水,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的體質和一般人不一樣,吃了這些東西不但沒有幫助,或許還會起反作用的?我可不是故意在自暴自棄不想活了,等著我去做的事還多著呢。你家公子可沒這麼想不開。」

  「說我哪裡說得過公子啊。」子岑撇撇嘴,挑眉挑眼沒好氣地看他,「公子的確是從沒跟我說過。我只知道,這半個月以來,你的身體變差了。」這就是他擔心的原因。衛涵自己是從來不拿他的病當一回事的。但是子岑因為他頻繁地發燒而拽住大夫打破砂鍋問到底之後,從那一大堆似懂非懂的解釋中唯一抓到的重點是——衛涵的病絕對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輕描淡寫,「不想聽我嘮叨,就告訴我,我要怎麼做你的身體才會好一點?」  

  「我哪裡知道——」誰知衛涵無辜地兩手一攤,「你看我像是那種弱不禁風,身體虛弱的人嗎?再說,以前都是家裡有照顧我,該吃什麼該用什麼所有人都會替我安排好。除了按時吃藥以外,我也不知道究竟還要怎樣做。」

  「你看起來不像,並不代表你就真的不是!」衛岑差點沒被他那一臉無辜的表情氣得吼出來,「沒見過你這麼不會照顧自己的人。你是個病人!病人你懂不懂啊!請來的大夫都說你的病麻煩著呢!人家不是說什麼久病成良醫的嗎?怎麼到了你這裡只有一問三不知?」  

  「這不就結了。那你去問給我看病的大夫吧!別來問我,我又不是大夫。」衛涵心情很好地逗著他東拉西扯。

  「公子!」子岑挫敗地低叫。他的這位公子簡直是軟硬不吃,油鹽不進。就這麼一張笑臉和你周旋到底,「哼!算了,總有制得住你的人。公主來了我讓公主想辦法去。」手腳利落地端起那杯尚未動過的參茶,轉過身之時還在不甘心地嘀咕,「公子的家裡人也真是的,怎麼放你一個病人出來亂跑?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腳步漸行漸遠,也未曾回頭。所以他也不知道,聽到他最後的那句話,衛涵的目光瞬間變幻了一下。他定定看著子岑的背影,半晌以後,才低首誰也看不懂地笑笑,「不是他們放我出來,是我要出來的。這也許……是我這輩子唯一能為他們做的事了。」目光轉到亭外紅得像是快要燃燒起來的楓林,他唇邊浮上一抹同樣難懂的淺笑,緩緩閉上了眼,「可是,我卻不知道,我究竟做不做得到呢……」  

  「我來得好像並不是時候。」讓他重新睜開眼的,是塵昊一貫冷冰冰的語調。  

  「不管來得是不是時候,反正你都已經來了。」他看向院門口,笑著對上那張永遠不會有第二種表情的臉。

  「要找個你這個掃葉居空出來的時候還真不容易。我正在猜,上次半夜摸進宮碰了一鼻子灰之後你會一籌莫展呢。卻沒想到,原來已經有人自動來給你搭橋了。」  

  衛涵挑挑眉,看著他不說話了。  

  塵昊一笑,「不用擔心,我進掃葉居之前都會布下結界的。這院子裡此刻只有我們倆。或者……」他唇邊的笑容冷銳起來,「你只是不想聽到我的某些話?」  

  衛涵還是那樣看著他,只是變換了一下姿勢,「你這個人,太聰明,又尖銳得渾身是刺,總想抓住別人的一切弱點。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有時候真的很可怕?」  

  「我會當作你是在誇獎我。」塵昊也走進亭子來坐下,「不過我倒認為,我們現在來談談你的事比較實際。我想子岑很快會回來的。」  

  「我的事?」  

  塵昊的手指輕輕地叩了兩下桌面,「慧嬈公主。」  

  「我的事和她沒有關係。」像被針刺到似的,這句話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沒有關係?」塵昊冷然的目光落到他臉上,「你接下來不會是想告訴我,你是真的喜歡上她了,所以這些日子才和她頻繁接觸的吧?」  

  無言,衛涵沒有開口。他也明白他的行為已經開始脫離掌控,往自己最唾棄的那個方向行進了。但,他不想這樣,真的不想!  

  「慧嬈是條送上門來的捷徑。怎麼?你既想成事,又想做聖人,天下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塵昊斜他一眼,冷冷地哼了一聲。  

  「我只是希望不要傷害到不應當傷害的人。」像是在說給塵昊聽,卻又更像是在說給他自己聽。衛涵垂下眼,避開他的目光,忽然間覺得自己很虛偽。  

  「呵,究竟是你太天真還是衛祺替你構築的那個世界太美好了?你沒見過血腥和殘酷,他卻是親眼見過的。這個世間最原始的組成力量就是黑暗的力量……光明、美好,這些東西都只是黑暗中的點綴而已。這世道就是人吃人。想要爬到自己想到的地方,除了踩著下面的人的頭,別無他法——不管,你願不願意。」塵昊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語調特別慢,目光慢慢調到楓林深處紅與灰交錯散亂的光影中,聲音異常空茫,而又顯得冷厲。  

  「誰也沒有義務要被我當作棋子。我也不願意走這種捷徑。」衛涵的聲音忽然急促了起來。看著塵昊的眼睛,仍然像是掩耳盜鈴般地在說服自己堅持著。  

  「哈,」塵昊殘酷地冷笑,笑得眼裡泛出些許狂暴,像頭嗅到血腥味的野獸,「你的良心在告訴你不要這樣做,但你的理智和現實,已經背叛了你的心了,不是嗎?」他似乎很痛恨衛涵身上的某些東西,所以很樂意將這些全部摧毀。冷冷的語氣裡有嗜血的快感。  

  是的,他不想看到衛涵身上的那些所謂的「善良」、「美好」,甚至是邪惡地很想親眼看著這些東西從衛涵身上消失。因為他不可能擁有,也不屑於擁有,所以就只想要毀滅!  

  衛涵的拳頭一下子握緊了。他不知不覺地蹙著眉,靜默地看著他那一瞬間的奇異表情,忽然覺得自己窺見了他靈魂深處的某種顏色——那一是片無邊無際,綿延不絕的灰暗。彷彿是從他生命的最初便產生,還將永無止境地滲透下去。

  這是一種完全沒有希望的顏色,但,卻還不至於絕望。至少,還有那麼一點點不甘的渴望……  

  「你並不是不相信很多東西。你只是不想親眼去看到。你的世界裡從來就不存在這些東西,所以你其實本能地嚮往著,卻又不願意相信這些真的存在著——」他也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說出這番話,但他就是說了出來。頓了一下,他才異常清晰地吐出最後幾個字,「你不想覺得自己很可憐。你在說服自己,這個世界原本就是這麼黑暗,你所學習和經歷過的——全都沒有錯。」  

  塵昊的表情突然凝住了,幾乎是全身一震。他的眸子裡一點一點地泛起刀鋒般的光芒,雙手的拳頭緩緩握緊,指甲深深地刺入了肉裡。他慢慢地轉過頭來看著衛涵,冰冷的目光就那樣定在了他的臉上。  

  很久之後,塵昊用一種飄飄忽忽、清清淡淡的聲音問了他一句:「你是相信美好圓滿的人,你也是在美好圓滿中長大的人,是吧?」  

  連衛涵都沒有料到,他還能如此冷靜地吐出這幾個字。他以為他心底壓抑很久的什麼東西會在那一瞬間完全爆發!

  「我寧願這樣相信!」也是很久之後,衛涵重重地回答。  

  「很好,你知道,現在你面前有幾條路可以選嗎?」塵昊依舊用那種奇怪的語氣問了他一句。  

  衛涵不再說話,靜候著他的下文。只是看著他的眼神裡,盛滿的居然是很刻意的同情和……憐憫。

  塵昊忽然像被人扒開了身上隱藏的傷口,並且在上面重重地打了一鞭子。他「騰」地站起來,眼裡居然聚起了駭人的殺意,「你想當聖人是嗎?我告訴你,你現在有哪兩條路可選,第一,利用慧嬈,和她成親之後堂堂正正地進宮,你可以找到你要的東西,完成你要完成的事。」  

  他俯下身,又像上次談起天遠的時候那樣,露出了那種充滿了惡意讓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至於第二,知道現在你們衛氏一族裡是什麼狀況嗎?天遠並沒有撈到絲毫的便宜,並且和衛祺一直僵持著。所以第二個方法,就是讓皇上覺得你不可或缺,必須要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是來京城投靠皇上的,目的是『衛氏一族鬥不過天遠,為了保護衛祺』。可衛氏一族一旦佔了上風,你就反過來成為了皇上要挾衛祺最有利的武器!按照你的『聖人』標準,落到這種境地的人應該要做什麼?只有你讓皇上相信你想要走這一步,他才有可能破例把你留在他目力所及的地方!」  

  他繼續冷笑,笑得人心裡發寒,「聽懂我的話了嗎?一將功成萬骨枯。不踩著別人的枯骨,就拿你自己的命去填、去賭!衛涵,不要對我露出那種悲憫眾生似的眼神,你不配!等你真的夠資格的時候再來可憐我!」最後一句話,他終於失控地吼了出來。餘音消失前,他的人便已消失在了掃葉居。不是走出去,也不是衝出去,而是利用法術瞬間在原地消失的。

  塵昊是真的被他的話激得失控了!  

  衛涵看著面前剎那間空掉的座位,忽然像是被人抽乾了力氣,擡起一隻手掩住臉,疲倦地閉上了眼。

  他們究竟在做什麼?兩個人在互相踩踏對方的傷口,互相攻擊以此來減輕自己的痛苦嗎?他幾時學會了用這麼荒唐這麼惡毒的手段來偽裝自己?他變成怎樣的人了?  

  思緒沈澱下來,心頭湧上的卻是一陣紛繁的煩亂與浮躁,他究竟把自己捲進了怎樣的漩渦中!  

  「衛公子。」被叫的人似乎沒有反應,於是又提高音量再叫了一聲:「衛公子?」  

  「幹什麼?」他霍然擡頭,向來平穩淡然的語氣中第一次流露出了煩躁的不耐。  

  來人似乎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是……皇上要公子即刻進宮一趟……」  

  「皇上……」他站起身,兩隻手一起摀住了臉。老天,現在的情形還不夠混亂嗎?究竟還要演變成怎樣?

  「衛公子,你身體不舒服嗎?」他看起來臉色不大對,很累的樣子。  

  「沒有。」聽到這句話,衛涵擡起了頭,深吸一口氣跨下台階,「馬上替我備轎。這裡的東西一會兒子岑過來讓他收拾好。」  

  塵昊居住的靜念閣內,一直有什麼斷斷續續的響動傳出。所有人都聽到了,卻沒有人敢進去察看到底是怎麼回事。直到一個時辰之後,塵昊忽然打開門奔了出來,抓住一個弟子的衣領有些失控地高聲問出來:「衛涵人呢?」

  「皇上召見衛公子……他進宮去了……」被他提著衣領的弟子幾乎不能成言。掌教和國師都是喜怒不形於色且陰沈的人,很少會有這種失控的時候。而且,掌教雙手的掌沿都傷痕滿佈、鮮血淋漓,從他身後未關的院門裡,還能看到滿院歪歪倒倒被他攔腰劈斷的樹木!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看掌教的樣子,他不會是想……衝出去殺了衛公子吧?!  

  「進宮!那個白癡!今天皇上去西山行宮了,怎麼可能召他進宮!那個混賬小子一定碰上大麻煩了!」放開那個弟子,重新轉過身往門內走去,一隻手卻在衣袖裡不停地掐算著。  

  他在那個混小子身上下了玄心靈符,短距離內可以感知他的吉凶。果然現在就有反應了!但還好,手指在某處指節停了下來,他不自覺地籲出一口氣,有驚無險。  

  這死小子最好能活著回來……他咬著牙,狠狠地、又有些不甘心地想著,就算要死也要是自己親手掐死他!

  出紫雲淨壇的大門不久,衛涵就知道不對了。轎子出門之後悄悄地由禦街轉進了一條小巷。  

  他把轎簾撩開一條縫,警覺地觀察著幾個轎夫。某個轎夫的腰間的衣襟下隱隱有什麼東西在陽光下閃了一下,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唔,金製腰牌,大內侍衛?給他擡轎的居然是四個大內侍衛?  

  會是慧嬈嗎?但不知為什麼,他又覺得並不是她。並且,他似乎本能地嗅到了些許危險的味道。會是誰呢?

  轎子又轉進了一條小巷之後,忽然自行落了下來。衛涵心裡一凜,從轎簾的縫隙中看著兩個瞬間欺近的人影,知道後面也同樣有兩個人——  

  一道白煙從轎簾的縫隙中揚了進來。  

  至少,這些人不是想殺他的。他鬆了一口氣。反正只要命還在,什麼樣的情形下總還是能想到辦法脫困的。他乾脆放心大膽地吸了口迷煙,放任自己很合作地暈過去。  

  除了慧嬈,沒人知道他會武功。只要不是想就地解決他,對付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他們應該不會把他怎麼樣的。  

  他最後能感覺到的,是有人安心地低笑了一聲,然後他被人駕了起來。  

  他是被落到額頭上水珠的清涼激得醒過來的。他似乎趴在地上,因為迷藥的作用,眼前的一切還有些模糊。

  努力半撐起身的同時,一隻冰涼、但纖細柔滑的手緩緩擡起了他的下頜,讓他望入了另一雙陌生的眸子裡——開始是不甚清晰的一片明利,待他的視線能夠定住了,才能看清那眼底深處的估量、驚訝,最後轉為冷然。  

  「果然是俊得少見——難怪能攪得整個京城風波動盪,連眼高於頂的十七公主都放下身段,為你折服了。」

  衛涵沒有說話,撫著額一手撐著地暫時也爬不起來。他大約能猜到眼前這個衣著華貴、眼神冷銳的女人是什麼身份,但不明白的是,她為什麼要把他抓來?  

  「你很奇怪,我為什麼會把你抓來,又究竟想要幹什麼,是嗎?」她彷彿看穿了他心底的疑惑,冷淡、又有些不屑地笑著,「以前我倒還真沒有好好打量過你,你這張面孔確實漂亮得出乎我的預料。不過,自古以色示人的女子都未見有好下場,更何況是你這個男子?」  

  他有些不解地微皺了皺眉,自言自語地低聲重複了一遍:「以色示人?」  

  「若不是你以色相勾引,你以為,十七公主會對你身上的其他東西感興趣嗎?」她鄙夷地丟開他的臉,再不肯稍彎一下腰,就這麼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一身的傲氣和貴氣淡淡地散發著逼人的光芒。摸過他的手在婢女捧上的金盆中洗淨,彷彿碰了他一下都是玷汙了她。  

  「你是……」他斜著擡起頭去看她,看似在思索的目光下其實含著淡淡的瞭然。  

  「大膽,這也是你可以問的嗎?」她身邊一個婢女模樣的人疾聲喝斥道。  

  「我是誰對你來說並不重要,我也並不想讓你知道。」  

  「哦?」他沈吟了一下,「那……你們『請』我來究竟有何貴幹呢?」不卑不亢,也不慌亂,倒是讓女子不禁多看了他兩眼。「你很鎮定嘛!慧嬈公主看上的人果然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地方。但……」她重又側轉回身,淡淡扔下沒有溫度的一句話,「你找錯攀附的對象了。野心太大,總是想要覬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的人,通常都會不得善終。」

  「你是指……慧嬈公主?」  

  「雲與泥,貴與賤,是上天生就而不可逾越的。不要妄想借力登高,你受不起。」很高高在上的腔調,聽得衛涵不禁暗自皺了皺眉。  

  「我認為,生而為人,天下眾生皆沒有什麼不同之處。」斜著擡起眼,對上她訝然回首的雙眸,「不過,這種論題並不適合在這裡討論。我比較想知道的是,縱然我對公主心存不軌,想要攀龍附鳳,你又是為了什麼而出面呢?」不想和她兜圈子,很直接地問出來,並且毫不意外地看到她瞬間變色的臉,「恕我駑鈍,有些話可否明示?」他要弄明白,他現在惹到的究竟是哪一路的麻煩?  

  「哼!」女子冷冷地哼了一聲,怒意很如他所願地被激了出來。她衣袖一拂,兩柄軟劍瞬間從兩位「轎夫」的腰間彈出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原本還想讓你多活個一時半刻,卻沒想到你這麼急著找死!好,那我告訴你。慧嬈公主是皇上最寵愛的人,她的駙馬,必定也會在皇上面前大受倚重。想排上這個位子的皇親國戚、文武大臣多不勝數。你不知死活地插進來,拿什麼去和別人爭?」她忽然回過頭,微彎下腰看他,「縱然你再如何的天生俊顏,斷了氣、入了土,總還是一副白骨與旁人無異吧?」

  「你們想殺我?」他容色不變地看著她,表情鎮定得讓人有點不可思議。  

  「不是『想』,是現在就要殺你。」她冷冷一笑,轉身從容優雅地向門外走去。  

  「主子怕血腥。等主子出了門你們再動手。」身邊的婢女立即跟上,一邊走一邊吩咐,語氣彷彿比殺一隻雞還輕鬆。

  四個人……衛涵垂下眼睫。他大概還能應付得了吧?尤其是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嘴然泛起一絲興味的笑容,默默催動體內的某些力量,右手心裡隱著的那個奇異符號又開始微微地發燙了。  

  只等那扇門關過來,他就打算製造一點意外了。論武功他當然不行,更何況他的劍也不在手邊。但,他還有其他脫身的法子,而且他也想試試那個「方法」的威力究竟有多大。  

  可還沒等到他有施展的機會,從大門外忽然衝進兩隻不算小的鳥兒,並且以囂張的姿勢勾著尖利的腳爪擦過了一行人的臉頰,很有默契地一左一右同時停在了持劍架住他脖子的兩條手臂上。  

  錯愕只是剎那間的,得空的另外兩隻手立即就條件反射地揮起,準備乾淨利落地擊斃兩隻飛錯地方的扁毛牲畜了。

第6章(2)

  「嘮嘮、叨叨!你們飛哪裡去了?再不回來公主我要生氣了!把你們下了鍋做成八哥燉鸚鵡!」  

  隨之響起的女聲讓所有人都停住了動作!  

  「找不到找不到!」但還沒來得及把兩隻扁毛牲畜消音,其中一隻已經高聲叫了出來。  

  慧嬈公主!門口的葉淑妃瞬間僵住,像見了鬼般地瞪大眼,同時一股惡寒湧上心頭——  

  她霍然轉過身,「你們快……」  

  但已然來不及了。兩道迅捷的身形幾乎同時降落在殿堂內,一人前撲,一人在柱子上借力回身,分別捉住了兩隻受驚飛開的鳥兒。同時,也很「巧」地擋開了正要割斷某人脖子的兩柄劍,然後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  

  「公主,捉到了。」看也沒有看一眼裡面架住人脖子的人和被架住脖子的人,以及其他呆住的人,同時單膝向大門口跪下覆命。  

  「好,你們越來越厲害了。」慧嬈的身形緩緩在台階上出現,帶著笑拾級而上,擡眼的瞬間明眸轉為驚訝,「淑妃娘娘?好巧,您怎麼會在這裡?」  

  這裡是城郊一間頗為冷清的廟宇,今天卻彷彿蓬蓽生輝般地迎來了一位又一位的大人物。  

  「本宮是聽說這裡的菩薩特別靈,所以今天特別來這裡祈福的。」葉淑妃寒著臉,想到了最壞的一種可能。背在身後的一隻手打了一個手勢,示意手下收劍。雖然當場被抓住了,但能好看一點也總強過難看一點,「慧嬈公主又在這裡做什麼呢?」  

  「為了抓這兩隻亂飛的臭鳥啊!」慧嬈笑吟吟。踏進殿堂之後,就看到她的兩個護衛、四位轎夫和半撐著身坐在地上的衛涵,「咦,衛涵?怎麼你也在?」  

  「我也是來進香的。身體不舒服遇到了這位……淑妃娘娘是吧?被他的下人扶進來的。可我腳軟,走不動了。」衛涵擡頭一笑,出乎所有人預料地這麼告訴慧嬈。  

  「就說你身體不好不要亂跑,偏不聽話。」慧嬈走到他面前站定,卻沒有伸手去扶起她心愛的男人,也沒有示意身邊的人動手。  

  她只是擡起眼,輕盈淺笑著望向門口臉色灰敗的人,「還好你今天遇到了淑妃娘娘,這份恩情你可要好好記得——」但那望過去的眼神,卻是冷厲逼人的!  

  慧嬈向來笑臉迎人,不慍不火。一旦她露出那種眼神的時候,只表示她動了真怒!  

  葉淑妃全身微微一顫,竟然在她的目光下覺得呼吸困難,悔不當初了。她忽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她怎麼會蠢到去動慧嬈的人?她想解釋,想立刻逃離這裡,但腦子卻一片空白,雙腿怎麼也邁不開步。  

  「起得來嗎?」片刻之後,慧嬈調回視線,彎下腰向地上的衛涵伸出手。  

  「應該……可以吧。」衛涵藉著她的力量緩緩站起來,樣子雖然稍嫌搖搖欲墜,但也算是爬起來了。

  「可以就好。」慧嬈的腰又向下彎了一點,兩隻手一齊伸過來扶他。然後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聽得到的聲音說:「如果你今天出了任何差錯,我一定會讓葉淑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不是個常發狠的人,但一旦發起狠來,會比別人絕情十倍——不想我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來的話,你最好保護好你自己。」  

  冷冷的話語,沒有半點的溫度。她的眼裡凝結著的全是凍結的冰芒,卻有像烈焰那樣灼人的溫度!

  「香也上了,我們回去吧。」不再看衛涵,不再看葉淑妃,也不再看裡面的任何人一眼。她就這麼端著一身的高貴矜持,緩緩地走出去了。  

  只是,快要經過葉淑妃身邊的時候,她忽然側過臉,開口不高不低道:「淑妃娘娘……我的八哥和鸚鵡飛進了這個地方,所以我來找了,驚擾到您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我這個人小心眼、又任性,只要是我的東西,不管飛到了哪裡我總是會去找回來的。更不喜歡任何人碰他一下——我沾過手的,要毀要留,是我自己的事。誰敢幫我代勞,沒準兒我一時失控,也會毀了他……」人漸行漸遠,聲音也漸漸散入空中,唯有冷冷笑容中留下的威脅和壓力久久不散。  

  葉淑妃在原地僵立了很久,直到冷汗浸透重衣。  

  這個女孩子,真的好在乎他。在乎得他都無法再漠視下去了。  

  步履稍顯不穩的衛涵由慧嬈的兩名貼身護衛攙扶著,眼睛卻始終在觀察著慧嬈。看到她的出現精神一放鬆,才發現這迷藥比他想像的還要厲害。他現在頭暈得直想往地上躺,腳下像踩了好幾斤棉花,可是,他們還是必須要談談的。

  停下腳步,以眼神暗示四大護衛暫時退到不能打擾他們的地方,然後看著她仍然前行著的背影,終於開口叫了一聲:「慧嬈——」  

  她的腳步頓了一下,但依然沒有轉身,也沒有停。  

  「我身上的迷藥還沒有退,我走不動了。我們可以就在這裡談談嗎?」不知為什麼,他不假思索地拿自己牽絆她,而且,似乎還做得很理所當然。  

  果然,慧嬈回身了,但依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面孔。就那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如果我的行為讓你覺得生氣的話,我道歉。」他終於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了,他對她來說到底有多重要。重要到會讓這個高傲、嬌縱又聰慧驚人的十七公主不再冷眼旁觀,不再置身事外,甚至於會失控。  

  這個女孩子竟然已經為他癡狂到這個地步了嗎?會讓他自己都覺得心驚,覺得不可思議,覺得……動容?

  良久之後,一直靜默地看著他的慧嬈輕輕開口問了一句:「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沒有及時趕到,你會怎麼樣?」

  他一笑,知道答案會觸怒她,所以不答。  

  「葉淑妃的哥哥在朝身居要職。在宮裡,家族的權勢和妃嬪的榮寵有時是相輔相承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得皇上的寵,又性格乖張難於接近,所以我才至今仍未有駙馬。但並不表示就沒有人覬覦這個位子,也不表示這些人就會坐視別人來佔著。如果葉淑妃的哥哥能當上我的駙馬,葉家的權勢更上一層樓,皇上有所顧忌,葉淑妃在皇上面前就會更有份量。而且,我敢保證這朝裡看你不順眼的人不止葉淑妃一個,今後這種事一定還會發生的。」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是嗎?」他習慣性地帶著笑看她。  

  「你以為,你每次都能像這次這麼幸運嗎?」慧嬈的聲音終於有了一點火氣。這個人似乎一點也不明白他現在的處境,反而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養虎為患,在宮裡來說是最愚蠢的事情!我不清楚你有怎樣的背景,也不清楚你究竟是把這個世道看得有多美好。但是,你不要以為你放人一馬,別人就會感激你。在宮裡,生存的基本法則就是要學會不擇手段地保護自己!」越說越快,音量不知不覺就揚高了。  

  她究竟要怎樣做才能讓這個男人遠離傷害?他常常這樣,常常這樣不知是天真還是善良得讓她震驚。但偏偏,她沈溺的,就是他那一身因為這種種特質而形成的與眾不同。  

  他的眼神依然很寧靜。她擡起頭對上他微笑的臉,忽然間沒有了火氣,只覺得自己很好笑,「呵,我像個瘋子,你自己都不急,我又在擔心什麼?我是很氣你,可我更氣的是葉淑妃,她居然想殺你!我是個自私的女人,我也只想要守護好我在乎的東西。今天接到我派在紫雲淨壇門口的人傳回來的消息,我緊張害怕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衛涵,如果你出了事,我一定會做出連我自己都無法想像的事情來。」聲音是平靜的,但說到最後,她終於忍不住抓住他的一隻胳膊,身體微微地有些顫抖。  

  這一刻,她其實再也不是那個讓無數王孫公子望塵莫及的慧嬈公主,而完完全全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女人。會為了某個心愛的男人而不顧一切。  

  這半個月來,其實她很少真正的這樣和他肢體相觸。只偶爾心情不好,或是有什麼事情不順利的時候,她會來掃葉居,要他拉著她的手。或是默默地坐一會兒,甚至在軟榻上小睡片刻。她總說他身上不會讓她打噴嚏的香味,和他手上的溫暖,能讓她覺得安心。  

  他歎了口氣,不知為什麼,伸出手撫上她的肩,把她攬進了自己懷裡。兩個身體再次接觸到的時候,沒有他以為會有的不適應,反而自然得像是已這樣相擁過無數次了。  

  原來人的身體,是這麼容易就會習慣另一個軀體的。  

  「慧嬈,」他沒有發現,自己是略帶著寵溺和安撫的意味叫她的名字的,「你是想保護我嗎?你對我就這麼沒有信心,這麼不信任?我絕對沒有你想像的那麼沒用。如果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我也不會那麼輕易地就讓他們抓到我的。」聲音低低的,像在保證。  

  慧嬈似乎震了一下,但靠在他懷裡沒有動,「你永遠不知道,我渴望這個懷抱,渴望了多久。我是想要保護你,因為這些危險是我給你帶來的。衛涵,為什麼我會這麼亳無理由地迷戀你?一開始,是你的外表,後來,是你身上那種乾淨得讓人安心的氣質。而現在,是你的一切——」她靠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的心跳,忽然覺得那是一種奇異的蠱惑,蠱惑著她問出一句始終未曾說出口的話。她的聲音頓了一下,有了些微的顫抖,彷彿在等著一個期待了很久,卻又恐懼了很久的答案,「衛涵,你……願意愛我嗎?」  

  衛涵全身劇烈地一震,手臂僵住了。臉上的表情像是忽然間如夢初醒。  

  他……糊塗了嗎?他怎麼可以這樣抱著慧嬈,讓她產生憧憬,越陷越深?他的理智呢?  

  但為什麼,他會像是已抱過她無數次那樣把她攬進懷裡,並且滿心縈著的都不只是應該有的單純感動,而是自己都未曾發現過的憐惜心疼?  

  是否在他根本還尚未發覺的時候,他與她,就已靠近到不該有的距離了?  

  猛然間被他放開,慧嬈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她慢慢地擡起頭,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唇角浮起一絲自嘲的苦澀笑容,「你怎麼了?」她已經知道答案了。  

  「我……」他閉上眼,忽然覺得全身異常地無力,「我頭暈。」他現在什麼也不能想,什麼也不願想。他只想馬上回紫雲淨壇,回掃葉居靜一靜,讓身體和思緒全都沈澱下來。他突然覺得好累。  

  「你沒事吧?」乍然見到他突然蒼白且爬滿倦意的臉,慧嬈滑到嘴邊的話也頓住了,「你的身體不好,迷藥對你可能有其他的影響。回掃葉居之後我召禦醫來給你看看。」  

  「不用,」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我沒事。」  

  「你的臉色都變了。身體要緊,剛才我和你說的話,我們都可以當作沒有聽到。我馬上送你回掃葉居。」也不待他回答,她手一揮召來四大護衛,讓他們立即備轎。  

  回掃葉居的路上,慧嬈一直透過小轎一側的窗戶默默地注視著另一頂轎子裡的衛涵。  

  這個男人也永遠都不知道,他自己有多迷人。慧嬈歎了口氣。  

  他可以陪著她、順著她、甚至寵著她,卻就是不曾……把他的心給她。他究竟在逃避什麼?為什麼把自己的心鎖得死死的不讓她接近?還有,他眼裡偶爾浮現的罪惡感,又究竟所為何來?  

  他身上,為什麼依然繞著那麼多解不開的謎?  

  「公主……」讓衛涵在軟榻上躺下。子岑煎好了藥端回來,卻發現慧嬈坐在榻邊一直連姿勢都沒有改變過。

  「嗯?」慧嬈回神,聞聲擡起頭。  

  「公子的藥——」不知道是不是該叫醒他。  

  「你叫醒他吧。」慧嬈轉過頭去看了看衛涵,卻並沒有接過藥碗的意思。  

  「公子,公子!」輕喚兩聲,「起來把藥喝了。」  

  「唔……」衛涵睜開眼,看到他手上的東西,不禁皺了皺眉,「我又沒生病,吃這東西做什麼?」

  「沒生病?」子岑「砰」地放下藥碗,拿過一面銅鏡來舉到他眼前怪叫,「你看看你自己的臉色!」

  「我的臉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這樣,你怎麼不把我的三餐都換成這東西啊?」他掀了掀眉,擺明了不合作。

  「如果能把你的身體調理好。我一天給你做十頓這種東西都成!」子岑又一次拿出小管家公的本色衝他瞪眼。

  「那你還是先拿根繩子勒死我比較快。」衛涵閒閒地翻個白眼,「肚子好餓,我和公主都沒吃午飯呢!這東西就免了,弄點好吃的去。」  

  「公子……」仍然不甘心就這麼被支走。  

  「快去,快去!」衛涵笑著揮了下手,跟趕蒼蠅似的,「你不是說我的臉色不好嗎?就是餓的。再餓下去我才真的會生病。」「好、好、好,公子最大!子岑這就去!」無可奈何地應著,一溜小跑,轉眼間就已經出門去了。

  「看你們相處真的很有意思……」慧嬈微笑地看著這一主一僕鬥嘴,之前帶著的傷感的紛亂思緒不知不覺間就已經消失了,「難怪子岑對你這麼用心,像關心自己的親人一樣。」  

  「那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善良又熱情的孩子。」衛涵輕輕一笑,伸手捏了捏眉間。  

  「是啊……」慧嬈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的迴廊、亭子和楓林,「咦……亭子裡放著什麼?」忽然看到了亭子裡的石桌上擺著的筆墨紙硯,「是你嗎?是在寫字還是在畫畫?」  

  「啊?」衛涵也從榻上站了起來,踱到窗前看向同一個地方,「早上一時興起寫了幾個字,大概子岑還沒來得及收吧!」  

  「哦?」慧嬈笑笑,站了片刻之後,轉過身緩緩地向外走去了,「不用跟來。」她頭也不回地低聲對衛涵說。

  此刻已近黃昏,高牆的頂端連接著一片暈染得沒有邊際的淡淡霞光,很美麗,也很寧靜。她在長廊上緩步行了一段,然後提著裙擺跨出了欄杆,踩著滿地的落葉走進了楓林深處。  

  這是一片好絢爛的紅。大概明白綻放之後隨之而來的飄落,所以才呈現出這種火焰一般的色澤。  

  像不像……此刻的她?  

  風捲過,幾片葉子從樹上盤旋而下,滑過她髮絲的時候又被另一陣風托起,讓她忽然有了婆娑起舞的衝動。向前跑了幾步,伸開雙臂,仰起臉,卻有淚在不知不覺間滑落——  

  承認吧!她閉上眼笑出了聲,她已經為一個男人瘋狂了。  

  捧起一把落葉向天空拋起,在笑容中流淚,也在流淚中歡笑。可是……愛了就是愛了,誰又還能抽身回頭呢?

  「殘紅秋色憐欲晚,故隨風舞盡芳華……」隨口吟著。  

  在一株楓樹下轉了幾圈,轉到覺得頭暈,索性靠著樹幹坐下來。視線所及的前方,恰好是那座亭子。亭裡有石桌、有紙筆、有衛涵留下的味道……她忽然又想寫些什麼,想留下一點真實可觸的東西。  

  於是,站起身來拍拍裙擺,拉平衣服上的皺褶,她就又是那個高貴的十七公主了。轉出楓林,重新回到長廊上。走到石桌前直接伸手提起筆,卻發現墨早已干了。  

  衛涵慢她一步走進亭子。他無言地伸出手,開始替她研墨。  

  踏莎行·深秋近暮觀紅葉  

  落日溶溶秋波曳曳  

  南牆白壁洇紅葉  

  西風借道舞長階  

  斑斕還似雙飛蝶  

  很美很生動的句子,她不假思索地寫出了上闋,卻頓住了筆,不再寫下闋了。  

  「怎麼不寫完呢?」衛涵看了看,問出來。  

  「就……這樣吧。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能完整的,詞……也一樣。」她擱下筆,目光停在那半闋詞上,卻更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斑斕還似雙飛蝶……」她忽然咬了咬唇,用一種輕快得很特別的語調自言自語地說,「是我太貪心了。驚鴻一瞥已是幸運,卻還想要強求雙飛呢……」  

  衛涵研墨的手停了下來,指尖動了動。很久之後,他忽然提起了那支筆,替她補出了下半闋——  

  未與茶濃非關酒烈  

  斜陽醉看芙蓉靨  

  蘭亭今日鎖清秋  

  明朝或是添新雪  

  字跡蒼勁有力,不同於上闋微顯飄逸的娟秀。行草的遊絲帶出的,倒讓人覺得更像是某些壓抑不住,卻又無法說出口的東西。  

  放下筆的瞬間,他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他居然在下意識地向慧嬈傳達什麼嗎?他不是不願……而是,不能?

  他並不是不願愛慧嬈,只是因為他別無選擇。  

  他的每一個表情變化都看在慧嬈的眼裡,她知道他始終都在掙扎著。  

  那是不是表示他的心也開始淪陷了?若是從未動過心,又何來的掙扎呢?那麼她也算是有所安慰了吧?至少,他的心也曾動搖過的,為了她而搖擺不定。雖然她知道他一定有著不能愛她的理由。  

  「衛涵……」她開口叫他。等他擡起雙眸對上她的眼,她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那語氣像是在講述一個美麗的故事,「你真的是我這輩子最想要珍惜的東西。如果你不能愛我,那就不愛吧。只要在你還可以留在我身邊的時候這樣陪著我,我就很滿足了……」  

  伸出兩根手指,堵住他想要說話的嘴,又恢復了慧嬈式的明媚又慧黠的笑容,「我難得做一次聖人,無私一次,你可不要說出讓我後悔的話。」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9-30 11:08:04

第7章(1)

  最近的天氣陰晴不定,總是時好時壞。明明一直晴朗的天氣,天黑之後,卻開始飄起了小雨。  

  衛涵慵懶地靠在軟榻上,在燈下靜靜地看著書。子岑則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雙手交疊趴在面前的一張矮幾上,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被看了約莫一個時辰之後,衛涵終於把視線從書本上移開,微帶疑惑地問道:「你看了一晚上了,究竟在看什麼?」

  「我在看公子你啊!」子岑眨眨眼,無限崇拜地回答。  

  衛涵低頭看看自己,奇怪地挑挑眉,「我臉上蹭上髒東西了?」  

  子岑搖頭,「沒有。」  

  「那……我的衣服穿反了?」他繼續莫名其妙地問著。  

  「沒有。」子岑還是搖頭,「我只是驚訝……公子居然會武功哎!」他一直理所當然地以為他家公子根本是手無縛雞之力的。  

  本來嘛!一個溫雅俊美得堪稱過火的文弱公子,看他的外表誰會想到他竟然會武功?而且據公子的出手來看,他的武功大概還不低!真是一大奇聞啊!  

  事情是這樣的:在連下了幾天的雨之後,今日天氣終於難得地放了晴。於是一時興起,他便拖著公子出門了。美其名曰是「陪公子散步」,實質上當然是溜出去放風。  

  當他們「散步」散到城門附近的時候,一人一馬忽然從城外以極快的速度衝了進來。騎馬的人信使打扮,看樣子是八百里加急的什麼重要公文。大概是因為實在趕了太久的路,馬堅持不住了,奔進城門沒多遠,馬突然雙膝一軟跪了下去,騎在馬背上的人便往前直栽了出去。那信差騎術倒也精湛,就地一滾,本來也不至於會受什麼傷。  

  但偏偏,對面也剛巧來了一輛馬車。雖然速度並不快,但拉車的兩匹馬被這天外飛來一人一嚇,同時揚起前蹄受驚地長嘶。這下子,那個信差就剛好準之又準地被送到馬蹄之下了。  

  眼看慘劇就要當場發生的時候,看得連驚叫也忘了的子岑突然發現身邊的公子不見了。  

  他只覺得眼前一花,一道白影像一隻大鳥般地掠了過去,伸手一把抓住那個信使的胳膊,然後順勢一扯一勾,攬住他的腰旋了個身,一同輕飄飄地落到旁邊。  

  等所有人反應過來剛剛發生了什麼事之後,所有人吃驚、不信、驚艷的目光便全部落在了他家白衣飄飄,衣袂初定的公子身上。  

  那一瞬間子岑簡直看傻了,不,不止是他。所有人都看傻了。等到被救的那個人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道謝的時候,他家公子淡淡一笑,然後衝他打了一個「跟上」的手勢,就這麼像所有傳說中的江湖大俠一樣,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才真的覺得……作為他家公子身邊的人,那個驕傲啊!  

  子岑的嘴角又開始露出白天那種傻傻的笑容,夢囈般地念叨著:「公子,你真是太厲害了。可惜我不是女孩子,不然我也纏著你不放,非要嫁給你不可。」  

  衛涵失笑,「白天那一下子就讓你心馳神往成這個樣子了?你別把我想得太高了,那不過只是一時的反應和巧勁而已,我練武純是為了強身健體,沒有什麼實際功用的。」  

  「那也是文武兼備啊!難怪十七公主會看上公子。還真是獨具慧眼呢!」  

  「呵!」衛涵把目光調回到手中的書卷上,「恰恰相反,十七公主應該是識人不清才對。我有什麼好啊?山裡出來的土包子,沒見過世面又沒有家教,和京城裡的王孫公子們根本沒得比的。」  

  「哪有!」子岑很憤憤不平地打斷他,「人家都巴不得往自己臉上貼金,只有你老是拆自己的台,真是奇怪了。好像十七公主看上你是什麼天大的罪過似的。我看你們就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我還指望著以後能跟你進駙馬府去做管家呢……」說到後來忍不住眉飛色舞起來,就差沒有口沫四濺了。  

  「我有說過我跟公主有什麼關係嗎?」衛涵毫不客氣地兜頭潑了他一盆冷水,「公主就算真有了十七駙馬,也不一定是我吧?」  

  「可是公主希望她的十七駙馬就是公子啊!」子岑瞪大眼反駁道。  

  衛涵不說話了,半晌之後,他緩緩地合上書,擡起頭帶著淡淡的笑容看向子岑,「子岑,我和十七公主不論怎樣,都是我們自己的事。你不要插進來過多的參與意見,好嗎?」  

  很溫和的語氣,臉上也是帶著笑的。但子岑卻發現他的眼裡是沒有絲毫笑意的。  

  子岑說不清他那一刻的神情,只是覺得這樣的公子是他完全陌生的。他很不喜歡,也不習慣這種感覺。

  慧嬈公主,似乎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公子私下裡並不願提及的忌諱。  

  所以,他很本能地去打破了這種氣氛,「公子,你天天看書——不如,講個故事給我聽吧?」又一次子岑式的突發奇想。「故事?你想聽什麼樣的故事?」隨著他的這句話,衛涵的神情也在片刻間恢復了正常,似乎沒有料到他會突然提出這麼一個要求。十三四歲的孩子,說小不小、說大也不算不大,喜歡聽人講故事也不算稀奇。  

  「隨便。只要公子給我講,我就聽。講完我們就上床休息,好不好?」  

  「故事啊……」衛涵垂下了眼,低喃著,「我還真沒給人講過故事……」  

  「沒關係!」子岑立刻搬來凳子在軟榻邊坐下,「就算公子你講得像唸經,我聽了也剛好去睡覺。」

  衛涵沒有再回話。他閉上眼,像是想了很久,又像是陷進了某段回憶裡。就在子岑終於等得快沒有耐性的時候,他緩緩睜開了眼,然後開始了他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山谷裡住著很神秘的一族人。他們與世隔絕了很多很多年,信仰一個據說是妖怪,但又保護了他們近千年的生神。在他們的族群裡,還供奉著一把聖劍,那把劍上蘊藏著凡人無法想像的東西,可以賜人以長生,也可以讓人擁有上窺天道的無窮力量。」  

  「長生?無窮的力量?力量靠修行就可以得到了啊!可是長生?這世上真的有長生這種事嗎?」子岑忍不住插了嘴,完全被這個離奇的故事吸引住了。  

  「後來,出現了兩個很有野心,也有極強能力的人。」衛涵沒有理會他的問題,仍然在繼續他的故事,「他們一個想要長生,一個想擁有那種天地間最強大的力量。於是,他們不惜一切方法地找到了那族人,用盡了一切手段,示好、利誘、威脅、欺騙……他們要得到他們想要的。可是,那些東西真正的主人卻不是他們。那把聖劍,只庇佑信奉它的人;那些力量,也只會轉移給聖劍認可的人。所以,為了獨一無二的保有長生和力量,這兩個人就決定拿走他們要的東西,然後殺光這族人。」「啊?」一隻手摀住了嘴,「殺光?那這一族人要怎麼辦?就這樣被他們殺光嗎?」  

  「我說了,這一族人有保護他們自己的保護神。一個被人當作妖怪,活了近千年的人。他曾經揀回過一個被族人遺棄、斷定會夭折的孩子。他親手帶大了這個孩子,然後,在族人們需要他們的時候,他讓那個孩子離開了族群。他們要消彌這場浩劫,保護所有的族人。」  

  「那……他們究竟會怎麼做呢?」  

  「他們要……」衛涵垂下眼,忽然又低低地笑了聲,掩去的是目光中湧起的某種他不願意表露的東西。他好像在看著眼前的某一點,卻又像是看到了更遙遠的什麼東西。他目光的焦距,那一瞬間落在了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包涵了過去、現在以及未來。  

  「他們要把所有人從夢裡叫醒,然後讓他們忘了那個夢。」  

  「啊?」被這個突如其來的答案弄得張大了嘴,子岑只剩下滿臉的錯愕。不明白這算是什麼結局,「為什麼明明公子說的每個字我都聽得懂……可是合起來的那個意思我卻不明白?」公子這算哪門子的故事?  

  「好了,故事我也講完了。照剛才的約定,你該去睡覺了。」衛涵伸個懶腰從軟榻上站起來,「去打水吧!今晚早點休息。」「哦……」子岑呆呆地應了一聲,轉身朝門外走去,腦子裡還在想著那個結尾牛頭不對馬嘴的故事。

  「子岑——」但他正要邁出房門的時候,衛涵卻突然開口叫住了他,「跟著我這些日子,你開心嗎?」

  子岑不假思索地點頭,「我希望一輩子都能跟著公子,一輩子都這麼開心。」  

  「記得,永遠保留著你的單純和熱情。不管在哪裡,也不管跟著誰,你都會開心的。」衛涵告訴了他這麼一句好像很容易懂,又好像很難懂的話。  

  「不管在哪裡,不管跟著誰?」搔搔後腦勺,走出房間的時候子岑還在疑惑地重複著這句話。  

  隨後,他親手伺候衛涵洗漱,然後看著他寬衣上床,替他蓋上被子熄燈離開。  

  公子今晚應該會睡個好覺的。子岑打了個哈欠,也慢慢地朝自己的房間踱去。他也會睡個好覺的。

  所以,他永遠也不知道這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麼。  

  「吱呀」一聲,衛涵伸手推開了窗戶。稀稀疏疏的雨絲夾著一股一股的涼意撲面而來,只頃刻間,他尚未收回的手就被沾濕了。  

  「還未入冬呢,寒意竟然就已經這麼深了……」他望著彷彿起了一層薄霧的庭院,淡淡一笑,自言自語般地低喃著。

  雨絲飄入窗戶,窗前書桌上放著的那首詞稿被洇濕了,上面的字跡漸漸化開,最終模糊成了一團。

  衛涵的手指緩緩從紙上拂過,就這樣看著那些字跡從他指尖消散。  

  「西風借道舞長階,斑斕還似雙飛蝶……」他眼神飄忽地笑笑,低聲吟著紙上的句子。  

  慧嬈啊,我是無法陪你長階共舞的,你可明白?  

  我……  

  他重又把手伸出窗外,冰涼的雨絲掠過指尖,沁入肌膚的是難言的寒意。  

  我只是你無意中迎來的一場冬雪。讓你驚喜過、溫暖過、亦寒冷過之後,春陽一照,便會消融得了無痕跡了……

  眼望著窗外的景色良久,他慢慢地退到了床前,倚著床柱坐下,恍恍惚惚地合上了雙眼。  

  很久很久之後,他知道自己睡著了,並且還做了一個夢。  

  夢境中,這二十幾年來經歷過的所有人和事都紛紛繁繁地在眼前一一浮一現——  

  衛祺、衛藍鈴、族長、衛氏的族人;慧嬈、皇上、天遠、塵昊、子岑、錦心;魅陰劍的神力、皇上要的長生、那道下令屠族的聖旨、衛祺最後做的那個決定……  

  「事成之後,你即刻離開,永遠不要再回來了——」那是衛祺的聲音。  

  我怎麼可能不回來呢?他想笑。我的根在那深谷之中、高山之上、那個叫做「蒼雲閣」的地方啊……

  「你……願意愛我嗎?」那是慧嬈的聲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還能這樣漠視你多久。所以,我必須要作出選擇了。傻丫頭啊,你的幸福不會在我這裡,可是為什麼,我卻渴望著在你身上找到屬於我的幸福?  

  如果、如果……我選擇了捨棄我自己,那麼……  

  他閉著眼抓緊胸口,這個念頭像句咒語一樣解開了內心深處的禁錮,某些東西剎那間洶湧而出,措手不及得幾乎讓他震驚!  

  原來……他竟然也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愛上慧嬈了。  

  好吧!那就讓感情徹底地釋放一次,讓自己拋開一切真真實實地去擁有一次吧!  

  「很好,你知道,現在你面前有幾條路可以走嗎?」  

  「第一,利用慧嬈,和她成親之後堂堂正正地進宮,你可以找到你要的東西,完成你要完成的事。」

  「至於第二,知道現在你們衛氏一族裡是什麼狀況嗎?一將功成萬骨枯。不踩著別人的枯骨,就拿你自己的命去填、去賭!」  

  之後想起來的,竟然全都是塵昊的話。  

  心裡忽然有一種莫名的輕鬆,輕鬆得他想笑。塵昊那個人嘴巴雖然硬,卻沒有他自己以為的那樣無情。如果知道了他現在在做的事,一定會罵他白癡的。在塵昊眼裡,他一直就是個腦子異常的怪物。現在更證明了,他的話完全沒有錯。

  其實這個選擇,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也許,這樣做才是最好的。他有了可以任性地去接受慧嬈的理由,也鋪開了走向使命的那條路……  

  衛涵啊衛涵,原來,你其實真的很幸運……  

  意識越來越模糊,他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了一個奇異的岔路口,每個路口都有柔和而朦朧的光亮,每個路口都有溫柔的聲音在召喚著他。他想跑、想跳、想站起來開心地大笑,卻又隱隱覺得很累。索性懶懶地原地躺下,舒服地伸展開四肢——頭好痛,心口也好痛……  

  可是,不要緊。痛過就好了。真的,很快就好了……  

  「……公子?」  

  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子岑的聲音。  

  「你怎麼靠在床邊睡著了?我昨晚走的時候你明明還好好地睡在床上的啊?」子岑似乎很疑惑,「怎麼窗戶也打開了?」他緩緩睜開的眼被一片模糊的白光刺痛了。想要回答子岑的話,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在好遠好遠的地方,遠到他自己都聽不見。  

  「公子?」子岑看著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是說了句什麼,但那聲音卻低啞得根本無法聽清。  

  「我……」他一手撐著床柱,想要站起來。但只是身子晃了晃,整個人就完全失去了重量,側身倒了下去。

  「公子!」子岑驚叫一聲,連忙伸手去扶他,一觸到他的身體立即感覺到一片灸人的火燙,「天哪!天哪!你在發高燒!公子,你究竟怎麼了?怎麼才一晚上就病成這樣了?老天,快點來人幫忙啊!」  

  隨後有些淩亂的腳步聲,有人奔進奔出,塵昊似乎也來過。但他什麼都聽不真切,也看不真切。  

  等到慧嬈接到消息趕到掃葉居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了。衛涵吃了藥,迷迷糊糊地睡在了軟榻上。

  「公子怎麼會說病就病了?」慧嬈皺著眉,握了握軟榻的錦被下衛涵發燙的手心,又試了試他額頭上的溫度。語氣不見得如何嚴厲,但也隱隱有些責怪的意味。  

  「你早知我有舊疾,發作起來自然是說倒就倒,你責怪他做什麼?」迷迷糊糊聽到這句話,衛涵睜開了眼,倦倦地插了一句。  

  「身體不舒服就閉著嘴留點精神。你倒還有力氣來管這些。」慧嬈向後伸出手,錦心把包著碎冰的帕子遞到她手上。

  「明知道公子的身子不好,平時就該多注意。別非要等到人倒了才來咋咋呼呼。」她一邊把帕子覆上衛涵的額頭,一邊還在數落著子岑,「不然,要你來何用?掌教把你派來的時候沒教過你怎麼侍候人嗎?」  

  「回公主,是小的不好。小的知錯了。」子岑屈膝跪下,顯得萬分的委屈,「小的知道公子的身子馬虎不得,所以一向特別注意的。前幾次也見過公子發病,可是吃過藥休息一會就會好的。昨晚我親手伺候公子上床的時候,明明還好好的。可今早來的時候就發現公子居然暈倒在地上了……」  

  「好了。」衛涵低低地打斷,「我說了,是我自己身體不好,不關他的事。」一句話說完,像是累了,本來半閉的眼簾緩緩垂了下來。  

  「好,你是好人,我是惡人。」慧嬈縮回手站起來踱開。看到錦心想跟著她走開,立即又斥道,「不懂事的丫頭。你和子岑兩個人一步也不許離開地守著他。他額上那麼燙,那碎冰很容易就會化的。要是化成水浸濕了頭髮、衣枕,豈不是病上加病?」  

  「是,笨丫頭知道了。」錦心擡頭一笑,把身邊的一大盆窖藏冰塊揀出一塊來放進石臼裡慢慢搗開,一邊吩咐子岑,「你替公子隨時擦著汗和水,我來搗冰換帕子。」  

  慧嬈走到書桌前,一躍坐了上去,仔細打量著衛涵的氣色,「就你這樣的身子,我要是真要你當我的駙馬,不是過門沒幾天就要守寡了?」語氣平平的,聽不出是在說笑還是真的在擔心。  

  衛涵似乎是想笑。唇角微動,卻並沒有笑出來。反而是因為發燒而泛起紅暈的臉色漸漸變作驚人的蒼白,額頭上滲出密密的冷汗,一隻露出被角的手痙攣地抓住了軟榻邊沿。  

  「公子?」子岑看出不對,試著喚了一聲。  

  衛涵不答話,只是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咬得鮮血迸出,順著唇角往下淌。  

  「公子!」這回錦心和子岑同時驚叫一聲,都變了臉色。慧嬈也猛地從桌上跳下衝了過來。  

  「衛涵!」慧嬈急叫一聲,看到他的呼吸越來越艱難,最後緊到極處,突然頓住,然後頭一側就此沒了聲息。

  「錦心,馬上叫人傳太醫!」慧嬈終於失了平日的淡定,陡然擡首驚喊。  

  「公子這病……」老太醫三根手指搭在衛涵的腕脈,撚著鬍鬚眉頭皺成了一團,「難。」  

  「他剛才突然暈過去是怎麼了?」慧嬈這時候已經恢復了常態,只是始終握著衛涵的手沒有鬆開。

  「是啊。我也看公子發過幾次病,可從來沒有這次這麼嚇人過。」子岑也猶帶餘悸地點頭。  

  老太醫歎了口氣,「公子的病在血脈中,先天帶來的。之前應該一直有名醫延治,所以一直壓著。只是最近,突然有極嚴重的風寒侵體,導致病情急速惡化……」  

  「難道是昨晚?」子岑詫異又震驚地瞪大眼,「可是昨天公子明明還好好的。」  

  「這……我也說不清。這風寒侵體應該就是最近的事。他病勢本重,這一惡化……唉,這病到了後期發病時不僅會高燒不退,還會劇痛難當,剛才他這就是痛暈過去了。」老太醫搖搖頭,「公子恐怕時日無多了。」  

  「是嗎?」慧嬈坐在軟榻前,聽到這番話並沒有什麼表情。她用衣袖細細地拭著衛涵額間的汗,動作很輕,眼神也很特別,「我只知道他身體不好,倒沒想過,他還能活多久的問題。」  

第7章(2)

  「公主——」錦心有點擔心地看著她,輕喚了聲。  

  「你看著我幹什麼?」慧嬈把衛涵的手放回被子下,整整衣襟緩緩站起來,「太醫開好方子你馬上去煎藥,不許讓別人經手,你心細些,親手弄好端過來。」  

  「是。」錦心垂首應道。  

  又看了看榻上的衛涵,慧嬈才轉身慢慢走到他的書桌前,一件一件翻揀著他書桌上的東西。  

  上面有三兩本書,擺在當中那本《楚辭》還以一片樹葉當書籤卡在「九思·疾世」那一章。旁邊有一方石硯,石硯右邊的筆架上還掛著幾支筆。  

  靠近窗台的地方放著一個白瓷的筆洗,樣式簡潔,但玲瓏可愛。她微微一笑,伸出手去拿起來把玩,卻冷不防從裡面灑出些水來,滴在了她的衣襟上。  

  她有點詫異地往筆洗裡面看了看,發現底下還盛著極少的一點水。  

  「子岑,你該打。連筆洗裡的水都沒倒乾淨,灑了我一身。」她抖抖衣襟罵道,「啊?」子岑莫名其妙,「怎麼會呢?公子每次畫完了畫我都是洗淨了才放回去的,怎麼會還有水呢?再說,公子也有六七日沒畫過畫了,就算裡面有殘水也該干了啊。」  

  「是嗎?」慧嬈有些疑惑地皺皺眉,「那大概是……」她放下筆洗,看了看筆洗的放置位置,「下雨的時候從打開的窗戶裡飄進來的雨水吧……」她伸指去摸了摸靠近窗邊的書本。果然,近窗口的一半稍稍有些捲曲起皺,那是濕了以後又被太陽曬乾造成的。  

  她說這句話的聲音不大,所以子岑和錦心都沒有聽到。但話剛說完,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就這樣怔在那裡。半晌之後,才緩緩轉過身,以一種若有所思的眼光看著昏迷中的衛涵。  

  「你……」唇齒微動,不知道她想要說什麼,也不知道她想要對誰說。但突然,她眼裡的光又黯淡下來,沒有再說下去,「算了……」她重新轉過身,看著窗外的如火如荼的紅葉,陷入了沈默。  

  第二天,毫無意外地,皇上召見。  

  慧嬈的直接反應就是要出面替衛涵擋掉,即便是抗旨也無所謂。但衛涵只是笑笑,叫來子岑梳洗更衣,安撫似的拍了拍慧嬈的手就徑直進宮去了。  

  她知道他的燒還沒有退,身體也很虛弱。她不該放他去的,最起碼也應該跟他一起去。可是……她卻似乎從來沒有拂逆過這個男人的任何要求。從來沒有。  

  慧嬈倚在前廳的門邊,有點出神地望著大門的方向,就這樣站了很久很久——她在等他回來。  

  振軒殿內,年邁的帝王坐在高高的龍椅上,看著台階下靜立的白衣年輕人。  

  兩個之間隔著的,不只是幾層擦拭得光可鑒人的台階,還有一重輕薄的黃紗垂幔。  

  這是當今皇上一直以來的一個習慣——他喜歡隔著一重紗簾,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觀察著他的臣子、妃嬪、甚至是兒女們一舉一動;而台下的人,卻無法看清他的任何表情。  

  但他卻從沒想過,當台階下的人因為黃幔的遮攔看不清他的時候,他可能也會因為同樣的原因而沒有真正地認清他們。  

  殿內異常的寂靜,除了衛涵偶爾發出的幾聲輕咳之外,幾乎聽不到其他任何的聲音。  

  莫約一炷香之後,皇上終於從龍椅上站起身來,伸出一隻手撩開紗簾看著下面的人,「你面前的錦盒裡有一顆藥丸,你先吃下去。」  

  衛涵緩緩擡起眼,刻意調暗過的燈光在他臉上勾勒出半明半暗的輪廓,有種讓人窒息的奇異俊美。他不動,也不說話,就這樣看著台階上那個坐擁天下的人,那眼神極幽深,也極寧靜。  

  「怎麼?我說的話,你沒有聽清嗎?」皇上負著雙手,緩緩走下台階,又問了一遍。  

  「我聽清了。可是,我不想吃。」衛涵不疾不徐地回答。  

  「哦?」皇上意外地皺了皺眉,像是在琢磨他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你不想吃?是誰……告訴了你什麼,還是你發現了什麼?」  

  衛涵垂下眼睫,低低地一笑,「如果,我有讓皇上更吃驚的答案——我根本沒有中過『秋草』的毒,那晚那杯酒,我其實沒有喝呢?」  

  皇上深沈的目光中突然有壓抑過的厲光一閃,「你沒有喝?」  

  「是,沒有。而且,我還要告訴皇上一件事——」他的身體微微前傾,輕淡的語氣中帶著微微的飄忽,「我這次突然的病情惡化,是我自己造成的,我不想活了。」  

  皇上緩緩側過身抓住了他的一隻手,看起來像是一個親暱的動作,但卻很用力,「你不想活了,你也不管衛祺和你們衛氏一族了嗎?」  

  衛涵又笑了,笑得很愉快,也很優雅,「皇上之前在我身上下毒,現在又給我解藥——就是因為知道我突然病情惡化,怕我提前毒發身亡,不是嗎?衛氏一族那邊的情形,恐怕比我想像的要好吧?至少,我這個籌碼在你的眼裡突然變得不可或缺了起來。」  

  「大局未定,你就先急著把棋下完了嗎?年輕人,你畢竟還是閱歷太少了。」皇上仍然抓著衛涵的一隻手臂,仍然很用力。但他的聲音卻沒有一絲的波動,是平靜而緩慢的。  

  「所以,這就是我沒有乾淨利落地自殺的原因。」衛涵輕輕地咳嗽兩聲,「皇上,您不覺得,現在才是一場真真正正的賭局嗎?並且,勝負已經不再操縱在陛下的手裡了。我的生,由不得您;我的死,也由不得您了。您現在能做的,只能是等著衛祺和天遠分出勝負,並且,祈禱我不要先走一步……」  

  「對你,朕倒真的是看走眼了。」皇上忽然回過身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的臉,不無可惜地說,「我佩服不怕死的人,更沒想到看來文文弱弱的你也能走出這一步。能從朕手上把棋局扭轉過來的人並不多,你,算是一個。」  

  「狗急跳牆,人急拚命。對我來說,衛氏一族並不重要,衛祺才是最重要的。為了他,我什麼都可以放棄,包括我自己。」「你為什麼要這麼不惜一切地保護衛祺?只是因為你是他養大的?」  

  「至少……有一部分是。他為了衛氏一族已經犧牲得太多,也該有個人來為他犧牲點什麼了。」他笑笑,話鋒忽然一轉,「不過,這些皇上永遠不可能懂,也不必懂。皇上只要知道,這場棋的結局您已經無法左右了。現在,才是真正的公平競爭。」「年輕人啊……」皇上搖頭,「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你死了,清離上教的人也有一千種方法讓你看起來像是活著的。只要朕抓著你,不管是生是死,都能絆得住衛祺的手腳。」  

  「皇上,看來您還是不瞭解,所謂的『長生』和『神力』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世上,沒有任何旁門左道能夠騙過衛祺的眼睛。不信的話,您也可以再賭一把,現在就殺了我。」  

  皇上沒有說話,重新登上了台階。踏上最高一級的時候,他就站在黃幔前轉過身一言不發地看著衛涵,似乎是在考慮到底要不要現在殺了他。  

  他一生叱吒風雲,用盡一切方法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東西:身為皇子時候的儲位之戰,後來新君登基的權勢之戰,步入中年之後,邊疆風起雲湧的領土之戰,直到老年……對死亡和喪失一切的恐懼,讓他瘋狂地去找尋那個「長生」。一路走來,他幾乎快要忘了這種被迫選擇,被無形的壓力逼得透不過氣來的感覺了。  

  這個年輕人……  

  一炷香,兩炷香,直到三炷香的時間之後,皇上才忽然做了個「退下」的手勢,掀開黃幔坐回到了龍椅上。

  那一刻,沒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等衛涵走出大殿之後,皇上沈著聲低喚了一句:「你出來吧。」  

  塵昊從後殿走了出來,立在台階下,聲音同樣的低沈:「皇上想必也問過太醫了。他這次真的是豁出去了。」

  「長生……」像是被衛涵觸動到了,皇上低歎般地吐出兩個字,「塵昊,你師父是不是替我編織了一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夢?那把所謂的神劍,那個所謂的長生,是不是都只是一場看得見摸不著的鏡花水月?」語氣裡忽然有些嘲諷,嘲諷著自己,也同樣嘲諷著追逐那個傳說的其他人。  

  「前朝的竹簡皇上是親眼見過的。至於衛氏一族,師父也已經確定,衛祺就是傳承了魅陰劍力量的人。而且,皇上可還記得,師父曾經講過,前朝某位皇帝曾經派兵八千去追查衛氏一族的下落?按照我們現在掌握的情況,衛祺,很可能就是當年滅了那八千兵馬的人!」  

  皇上霍然起身,目光瞬間如刀鋒般雪亮,「哦?」  

  「『長生』不是夢,也不是以訛傳訛,衛氏一族的『妖仙』衛祺,很可能就是一個長生不老的人。」

  「嗤」的一聲,一重紗幔被皇上失手拉了下來,無聲地落在地上。他雙目中精光暴射,踏上一步高聲問塵昊:「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臣說,衛祺就是一個實實在在擁有『長生』的人!但他同時也擁有傳承至魅陰劍的無上法力。若是沒有衛氏全族老老小小的牽絆,師父也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對手。皇上現在想必也知道,師父那邊的情形不見得樂觀,我們現在唯一抓得住的籌碼只有衛涵。他是衛祺親手養大的,也是衛祺最重視的人之一。衛祺雖不見得會為了他一個人而不顧衛氏全族,但也絕對不會不顧他的生死的。」  

  「可是,一個死了的衛涵對我們來說什麼用也沒有。你以為衛涵會乖乖地受我們的控制?他已經很明確地做出了他的選擇。而且做得很聰明,聰明得我不得不佩服他——無慾則剛。連命都不想要的人,還有什麼能威脅得了他?」

  「如果……臣有辦法讓衛涵自己燃起求生的意志,不顧一切地想要活下去呢?」第一次,向來恭順寡言的塵昊在皇上面前露出了從未有過的複雜眼色,有幾分狡詐,有幾分有恃無恐,還有幾分壓抑過的迫不及待。像是一隻終於成年的狡狐第一次瞄準了他的獵物,準備要勢在必得地一撲——  

  「說。」除了這個字,台上沒有任何動靜。皇上仍然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自己第一次覺得並未瞭解透徹的臣子。

  「可是,臣說之前要向皇上要一件東西。」  

  又是冷冷的笑容泛上唇邊。一旦露出了狐狸尾巴,再能偽裝的狐狸也是按捺不住的了。  

  「說。」還是這一個字。  

  「臣想要代替師父,接掌紫雲淨壇。」這句話清清楚楚地從塵昊嘴裡吐了出來。  

  「看來你等這天已經等了很久了。你的野心的確不小,不愧是天遠的首席大弟子。但你具備可以與你師父相抗衡的力量嗎?你很清楚,你師父的法力太高,連朕也忌憚他三分。縱然是朕想要給你這個機會,你師父那關,也是你逾越不了的鴻溝。」  

  人性啊,真是可笑,永遠也填不滿自己無底洞般的慾望。  

  「如果臣有辦法讓師父自己把國師的位子讓出來,或者,讓他永遠也不能和我搶呢?」塵昊帶著一點點的笑意,擡眼看著高高在上的皇上,那表情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狐狸咬斷了雞的喉嚨,舔食第一口血的樣子。  

  皇上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然後緩緩地轉過身,又一次回到了龍椅上。  

  塵昊知道,這已經表示無聲地應允了,「想必皇上也有所耳聞,十七公主很中意衛涵吧?甚至,公主會想要把他招為十七駙馬。跟陛下開口大概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龍椅上的人沈吟了一下,「說下去。」  

  「能激發一個想死的人的求生意志——無非是讓他在這個世上有放不下的東西。而感情則絕對是最有效的方法。公主既然喜歡衛涵,不如就順水推舟讓他們成親——以公主的慧質蘭心和絕俗姿容,衛涵焉能不動心?兩情相悅到難分難捨,公主和衛祺之中,衛涵的選擇也許就會不一樣了。」  

  「朕不希望委屈了朕的十七公主。可是,你說的話朕也記住了。你先下去吧!」皇上再次沈吟了很久,最後站起身慢慢地往內殿走去了。  

  所以他和塵昊誰都沒有看到,對方在轉身的那一剎那,唇邊那極為相似的別有深意的笑容。  

  靜靜地站在衛涵房間的窗外,塵昊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看了衛涵和慧嬈很久。  

  衛涵倚在軟榻上,淡淡的笑容沒有絲毫改變,正在低聲和慧嬈說著什麼。但這幅畫面看在塵昊眼裡,卻是完全不一樣的——他看得見衛涵元神的潰散。  

  以一種緩慢而均勻的速度,在一點一點地潰散。  

  他真的可以撐到做完他要做的事情那天嗎?塵昊不信地擡起手扶上了窗欞,不自知地由指尖發出了一道看不見的靈力,以減緩衛涵元神潰散的速度。  

  這個人心裡,究竟有著怎樣的信念和意志力?以至於讓他把自己逼到了這一步的時候,仍然可以笑,可以渾若無事?

  死也許並不可怕,但可怕的卻是知道生命一點一滴地流逝著,卻又無力挽回的那種無力。可是衛涵,卻毫不猶豫地做了這個對自己最殘忍的選擇。  

  當他說出那番話的時候,其實並不僅僅是被衛涵激得失控而已。他在賭,賭衛涵的選擇。他希望衛涵選擇和慧嬈成親,借此來證明縱然這個看起來一塵不染的人,心裡也是有著自私和陰暗的一面的;可同時,他卻也希望衛涵真的能偉大一次給他看看,讓他相信這世上真的還有真善美,還有所謂的「犧牲」。  

  所以當子岑大叫救人的時候,他衝進掃葉居的那一刻就知道衛涵選擇了什麼。他開始是不信,然後是錯愕和震驚,最後,他鬼使神差地進宮,去皇上面前扮演了一隻露出尾巴的狐狸,讓皇上清楚地意識到了衛涵的重要性。  

  他在替衛涵鋪路。直到做完了一切,他才發現,他是在替衛涵鋪路。  

  他不會內疚。因為路是他指的,卻是衛涵自己選擇的。而且,他也不是會為了任何事而內疚的人。

  但這小子……真的不要這麼快就死了。  

  我猜,皇上立即就會把你調進宮去,放在他的身邊。你自己保重吧,別不中用的死在了事情還沒有做完的時候。

  他用法力把這句話傳到了衛涵的耳朵裡。  

  衛涵擡起眼,看到了他站在窗外的身影,給出一個詢問的眼神。  

  皇上認為,我是只有野心的狐狸。把你放在我這裡,他會害怕我拿你來玩什麼花樣。現在形勢緊迫,他玩不起。所以,他一定會選擇把你放在宮裡,放在他身邊的。皇室的人,尤其是皇上,是永遠不會完全相信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的。

  如果皇上知道是你教我拿自己的命去要挾他的,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衛涵的嘴角泛起了微笑。  

  這世人,敢不要命的人不多。你很有種,所以你是贏家。  

  塵昊最後看了他一眼,身形一晃,消失在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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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9-30 11:09:04

第8章(1)

  三日之後,宮裡傳出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皇上面前新添了一個禦前侍衛。當然,皇上添侍衛其實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但怪就怪在這位侍衛不但是皇上欽點的,而且還不和普通侍衛住在一起,被單獨賜住在皇宮西面一座獨立的院子——臨風閣。並且,他還是帶著一個小侍童住進去的。  

  這都只是檯面上的消息。至於檯面下的,稍稍消息靈通一點的人,甚至連消息根本不靈通的人都知道,這位曾經在禦宴上露過面,也被不少王公大臣家的女眷追逐過的衛公子,多半真的會成為十七駙馬了。  

  就連皇上都默許他住進了宮裡了不是嗎?  

  但比較奇怪的是,為什麼只給他一個小小的禦前侍衛?見過那位公子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俊美面孔,一身的溫文氣質,怎麼看也和「侍衛」沾不上邊吧?他的身份高一點才更能配得上公主不是嗎?  

  而就在宮裡宮外所有人猜測紛紛的時候,慧嬈和衛涵卻坐在剛收拾過的臨風閣裡試穿禦前侍衛那套頗為麻煩的行頭。慧嬈沒有問為什麼衛涵會忽然成了皇上的禦前侍衛,也懶得問。她只知道,往後的日子衛涵真的能和她朝夕相對了。「我在想,你穿起這身衣服一定很奇怪。趕鴨子上架——」慧嬈在屏風前坐著,捂著嘴忍不住地笑。她實在不能想像溫文爾雅一身書卷氣的衛涵穿上那身勁裝之後不倫不類的樣子。  

  「你不是早就猜出我會武嗎?這身衣服我穿起來,也許會讓你大吃一驚的。」屏風後面的子岑正在幫衛涵更衣。兩個人已經足足折騰了一炷香的時候,卻還沒見出來。  

  「公主,真的,我也覺得你看到公子的樣子會嚇一跳的。」子岑帶著笑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是嗎?好,我先做好準備,以免被笑死或嚇死。」慧嬈偏著頭往屏風後面望了望。  

  「好了沒有嘛!真的等得急死了啦!」連她身後的錦心也忍不住開始催了。  

  「好了,好了——」子岑哈哈一笑,終於率先走了出來,賊賊地衝她們眨眨眼,「做好準備,咱們的禦前侍衛要出來了——」  

  絲毫不受他們亢奮情緒的影響,衛涵一邊整理著袖口一邊緩緩地自屏風後走了出來。當他擡起頭來的那一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兩張神態極為相似的朱唇微啟的驚訝面孔。  

  「怎麼了?難看到你們無法用語言形容了嗎?」他挑著眉,臉上似笑非笑。  

  「不、不是……」錦心回過神來,舌頭有點打結,「不是難看,是很好看……我的天,公子穿這身衣服居然也這麼好看!」一隻手有點難以置信地摀住了嘴。  

  衛涵從來沒穿過這種薄甲勁裝。這身衣服給他整個人添上了一股平時沒有的英氣,把眉宇間那一點點的蒼白壓得完全沒有痕跡了。他順手從桌上抄起了禦侍的佩劍,劍刃在他指下滑開兩寸,冷光映著他俊美的面孔一閃,居然像極了一位馳騁沙場的少年將軍!  

  慧嬈溢滿讚歎的目光再也無法移開分毫,「有時候我真想知道,你究竟是個怎樣的男人?」  

  英氣、文氣、書卷氣,各種有點矛盾的氣質似乎在他身上都並存著,卻又總是會在不同的情形下分別地展現出來。

  不期然地想起了太醫的話,他會死嗎?看他拿著劍的樣子,看他微笑的樣子,她總是覺得,死亡應該是離他很遠的。

  「在想什麼呢?」衛涵注意到了她的失神,一手撫上她的鬢邊,輕聲地問道。  

  「在想……」她無意識地把臉貼在他的手掌上,然後聲音猛地頓住了,忽然擡起頭驚訝地看著他,他從不曾這樣主動地和她有過如此親暱的舉動。  

  「看什麼?不認識了嗎?你不是總口口聲聲地說,我是你愛的男人嗎?」衛涵的手下滑順勢摟住她的腰,深深地一笑,略帶著寵溺味道地看著她。  

  慧嬈全身一震,半晌之後才伸手撫上他的臉,一點一點地摸著,想確定他還是不是她熟悉的那個人,「你……你說什麼?」努力看著他的眼忽然變得又酸又澀,淚水幾乎潤濕了眼眶,「……為什麼?你忽然想通了嗎?」她一直知道他有個不得不逃避她的理由。但為什麼這短短的幾天時間,他就改變了?  

  「為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聲低語,「我願意愛你了。你不是一直在唱獨角戲,慧嬈。在你為我淪陷的同時,當我還沒來得及察覺到的時候,其實我也已經愛上你了。我終於明白了這點,所以,我們不要錯過,要好好珍惜。」  

  「天……」決堤的淚水終於洶湧而出。慧嬈想把臉埋在他胸前以掩去滿面的淚痕,卻又忍不住要看著他以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她踮起雙腳摟住他的脖子,除了這一個字,再也發不出其他的聲音。  

  「小鬼……」旁邊的錦心悄悄蒙住看傻了的子岑的眼睛,然後低笑著往門外拖他,「非禮勿視。我們還是出去的好……」  

  半輪殘月若隱若現地遊走在輕淺的浮雲裡。淡薄得有些可憐的月色透過窗戶灑進內室的之後,便被銅燈內燭火的光暈沖得幾乎沒有了顏色了。  

  慧嬈的寢宮「錦陽殿」內,四下裡寂無人聲。宮女太監們都已睡下了,只有錦心在燈下慢慢地繡著一方淺藍色的絲帕,陪著了無睡意地坐在窗前的慧嬈。  

  「公主,夜深了,您還不睡啊?」錦心繡完了最後一針,打了個結,用牙咬斷了線頭,「明日還有事呢,您早點睡吧!」  

  「睡不著。」慧嬈拍拍手掌站了起來,起身向外走去,「你要是困了就先去睡吧,不用陪著我。」

  「公主!外面涼,你出去幹什麼?等等我!」錦心連忙奔進內室拿出一件披風來,追著她跑出去。

  慧嬈走到庭院角落的鞦韆上坐下,抓著繩子,雙腳懸在空中輕輕地晃著。錦心把手上的披風披到她身上,輕輕地推了鞦韆一把,然後忽然問了一句:「公主是想公子了?」  

  「我是有點想他。」慧嬈一笑,大方地承認,「如果不是怕影響他休息,我現在大概已經跑到臨風閣去了。」

  「難怪古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看公主一個時辰不見公子,就已經『三秋』了。」錦心咬著唇低低地調笑,卻又忍不住嚮往地輕歎,「哎,不知到什麼時候,我才知道這『情』之一字到底是什麼。」  

  「箇中滋味,只有自己試過才知道。」慧嬈把頭抵在自己的一隻手上,輕聲說。  

  在錦心看來,現在的她幸福得無法言表的吧?是啊,衛涵是一個如此俊美、如此溫柔、又如此容易讓人沈醉的男人。尤其是他很想要對某個人溫柔的時候,那完完全全的寵溺和呵護,會讓被他愛著的人擁有得近乎……奢侈。

  這種如夕陽將近的感覺,究竟代表了什麼,她不願去想。但她卻無法壓抑心中的患得患失。總是想要無時無刻地看著他、擁著他。只有感覺到他的心跳和溫度的時候,她的心才能安定下來。  

  老天爺,這個男人,究竟還想要她陷入怎樣的瘋狂?  

  仰起頭,看著月牙在青煙般的雲靄中行走。她想要問,卻知道誰也不可能給她答案。  

  這個男人,已經磨去了她的驕縱、她的任性、她的為所欲為,甚至,可以讓她不會想要佔有他,不要求他全身心地愛她……她什麼也不求,只要讓她能這樣天天見到他,看著他的臉,感受著他的氣息。這樣就好。  

  她……好像真的已經變得不像她自己了。  

  「我說不許去——」  

  次日的一大清早,臨風閣裡就響起了慧嬈清清脆脆的河東獅吼。  

  「慧嬈,」衛涵有些好笑,「今天是什麼日子你比我清楚,你和我都不能不出席吧?」  

  「武科殿試是父皇的事,和你沒關係。大不了我去父皇那裡替你稱病告假。」慧嬈斜眼瞪著他,絲毫沒得商量。

  「那——你總得有個不讓我去的理由吧?」衛涵拉著她到桌前坐下。反正看樣子一時半刻也脫不了身了,索性問個明白。  

  「武科殿試結束之後,會由官宦子弟、王孫公子們出場對陣。誰都可以上場,對手任選,被點到的人就必須接受。我父皇重文亦重武,目的是檢驗這些人的習武情況。」  

  「你是怕有人找我挑戰?」衛涵若有所悟地笑,一臉的高深莫測。  

  「你以為你在這朝中很受人歡迎啊?你本來就夠引人注意了,現在居然還讓父皇點頭住進了宮裡。外面不是已經稱你為十七駙馬了嗎?」說到這裡,她突然抿嘴調侃地一笑,「不過,我相信在他們心裡,你就是一個死攀著我的裙帶往上爬的小白臉。」  

  「這一點我在葉淑妃那裡已經聽到很充分的解釋了。」衛涵低低地一笑,似乎不以為意。  

  「就你那點三腳貓功夫,要遇上個不懷好意的下殺手怎麼辦?」慧嬈瞪眼,「說是點到為止,但利用這個機會假裝失手幹掉自己看不順眼的人,這種事每年都在發生的。更何況你的身體狀況不好,我不許你去冒險!」  

  「慧嬈,」他的目光又幽深了起來,「你也不希望你愛的男人永遠只能躲在你的羽翼下吧?我不希望因為我而讓你難堪,我希望你能因為我而驕傲。」  

  「可我只希望你好好的。」慧嬈把頭倚到他的肩上。嘴上並沒有松,但卻彷彿認命似的歎了口氣。

  「怎麼,你這麼信不過我嗎?」衛涵輕輕地笑,「這不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嗎?也許可以讓你看看我練了二十年的劍法。」「相比之下,我比較喜歡你畫的畫。功底比宮中的畫師還要深。什麼時候有空替我畫幅像好不好?」她以手指繞上他的一縷髮絲。  

  「好。」衛涵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我保證,我會一根頭髮也不少地回來。然後好好替你畫像,把十七公主的神韻風采都畫出來。」  

  武科考試的最後一關——殿試。所有參試的人都已經過了層層選拔,為這最後一關的搏殺做好了最後的準備。今年的武科狀元,很快就要產生了。  

  大校場上的氣氛緊張而肅穆。慧嬈難得端正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衛涵則混在一隊禦前侍衛之中,站在皇上的身後。為了衛涵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們今天都分外的安分守己。  

  可是很快,衛涵就發現了一些不尋常了。  

  其中的一個人……  

  衛涵微蹙了蹙眉,他總覺得這個人的目光不大對。他偶爾擡起頭的時候,那眼神裡似乎有些淩厲的光隱隱一閃——

  騎射的考查之後,皇上似乎對這幾位未來的國家棟樑之材很滿意。和身邊的大臣們耳語了幾句,看樣子是要親自開始策論的提問了。  

  幾個人站作一排立在了皇上的禦座前,都在靜靜地等著皇上出題。  

  但突然,其中一個人猛然間身形暴起,一下子抽出了藏在腰帶中的軟劍!  

  「保護皇上!」禁衛軍反應迅速,瞬間圍了上來把皇上護在中心。但卻有兩個人同時從不同的地方躍起,撲向了那個刺客——  

  「鏘」的一聲,一個人身形稍快,先一步趕到,一個側身舉劍上挑擋掉了他直刺向右前方某個人的一劍。

  後到的那個人接著借力一壓一錯,企圖以劍制劍,奪去他的武器。  

  而這電光石光般的交手之後,所有人才明白過來,那個人的目標並不是皇上,居然是七王爺!更讓人吃驚的是那一先一後撲過去的兩個人,後到的是齊王;先到的那個,居然是衛涵!  

  居然只有他們倆才看清了刺客真正的目標,而且,衛涵的輕功居然比武功聞名朝野的齊王還要略勝一籌!

  那個刺客的身手也不弱,劍勢被阻,應變卻很快。右手順勢下拉,退開一步削向齊王的雙腿。但他吃虧在以一敵二,逼開了齊王,衛涵的一支長劍又上來了。  

  這兩個人,一個是內力雄渾,劍法沈穩;另一個手上雖無內勁,招式的變化卻精妙無比。他雖是死士,但此刻面對這兩個人,卻無法控制地產生了懼意。  

  但真正吃驚的還不是他,而是在場的很多人。比如慧嬈,比如皇上,比如錦心……他們沒有任何一個人想到過,衛涵居然有和齊王聯手一戰的能力。  

  慧嬈沒有見過衛涵的劍法,也一直覺得他的劍法不會高明到哪裡去的。而其他人根本不認為衛涵會武功,都理所當然地覺得他那一身禦前侍衛的行頭不過是穿來裝裝樣子的。  

  打了沒多久,衛涵就開始覺得累了。他的身體本就不比常人,再加上又毫無內力,根本不耐久戰的。眼看著刺客使出了一招剛才用過的招式,他心裡的念頭一閃,知道他一劍直刺之後會轉腕反撩,猛地騰身而起單手撐著他的肩頭從他頭頂淩空翻過。恰好他反手撩空,手臂伸直。衛涵回身出劍劍身一轉平拍在他的手腕上——這一拍正好拍在他舊力不足新力未繼之時,刺客的長劍應聲脫手,「咣當」一聲落在了地上。而齊王的長劍也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好劍法,好機智,不愧是慧嬈看上的人。」向來冷漠寡言的齊王卻並沒有看被自己擒住的人,而是直直地看著衛涵。  

  衛涵微笑不語,收劍回鞘一拱手,退了開來。  

  場中一片靜默,沒有任何人開口。而慧嬈已經坐不住了,什麼都顧不得地從座位上往衛涵這裡奔了過來,「你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我從來不知道你的劍法有這麼高!」  

  「我不過是取了一點巧而已。」他笑笑,額上見了汗,臉色也微微地發白,但笑容卻極輕鬆,「換來你現在這個雙眼發亮的樣子,也不枉我這一場出手了。」  

  她突然醒悟,他是為了她出手的,為了證明他不像她以為的那樣弱不禁風。  

  「你……不用這樣。不管別人怎麼說,我愛的就是你。你會不會武功都一樣。」  

  「我不會在乎這些。可是,你會在乎不是嗎?慧嬈公主是個好強的人。她不會願意聽到人說,她愛的男人是個只能躲在她裙角底下的窩囊廢。她一直是宮裡的一個傳說,一個高不可攀的神話,我又怎麼能讓她的神話破滅呢?」

第8章(2)

  原來,他居然是在保護她……  

  「你……」慧嬈終於忍不住在大庭廣眾之下撫上了他的臉,忽然間想哭,又想笑。  

  這個男人,這麼溫柔體貼的心意,她還能說什麼?  

  「累了吧?」慧嬈看著他的臉,低聲地問著,「我們向父王告假先走好不好?」  

  「不。」他搖搖頭,「我回去,但是你要留下。這種場合,你不適合退場。臨風閣有子岑在,他會照顧我的。」

  「可是……」話尾被他搖頭的動作噎了回去。  

  衛涵轉過身,正打算向皇上告假,卻看到皇上衝他微微地一點頭。  

  他最後給了慧嬈一個笑容,便一躬身無聲地退了出去。  

  他沒有回臨風閣,而是,轉身去往了禦書房的方向。  

  他是故意支開慧嬈的。他要去禦書房找東西,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看準了侍衛們巡邏的空當,衛涵一閃身從窗口溜了進去,手腳極輕地在禦書房裡面翻翻找找,不放過每一個可能放東西的地方,可是,卻一直一無所獲。  

  又翻了一陣,開始覺得身體有些不適。他撐著桌上的書桌,然後緩緩地倚著那張桌子坐下來。  

  所以,他完全沒有發現,外面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慧嬈是跟在他身後離開的。她不放心,所以還是跟在他身後過來了。卻沒想到,意外地看到了這一幕。

  這……就是他的目的?她是否成為了他和皇上之間那個遊戲的棋子?  

  慧嬈不知不覺地抓緊了裙子,忽然覺得心裡的什麼地方變得很空。  

  他……是這樣的人嗎?不,不是的。他那樣的人,怎麼會做出這麼殘忍的事呢?  

  他一直是這樣乾淨、這樣超凡脫俗、這樣讓她動心的不是嗎?  

  她靠在禦書房的窗外,無聲地笑笑。  

  他就是她的衛涵……他和皇上之間在做著遊戲,但對她……一直是真真實實的吧?  

  或許是,不,一定是的……  

  那之後,衛涵的身體狀況開始急轉直下,一直持續的低燒幾乎沒有退過。他總是說不要緊,看起來似乎也真的不會怎麼樣。但慧嬈終於開始隱隱地意識到什麼了。  

  或許她真的要留不住這個男人了。  

  她心裡一直壓著他在禦書房翻找的身影,卻始終什麼也沒問過。因為,和他永遠從她眼前消失比起來,其他的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  

  她的心裡有不捨、有擔憂,但卻很奇怪地並沒有那種想像中的傷心欲絕。  

  大概是因為她從來就未曾真真正正地完全擁有過這個男人吧。所以真到即將失去的時候,也沒有過多的悲傷。

  愛上這個男人,居然已經讓她變得超脫了。  

  「衛涵……」她伸手理了理他額前幾縷散亂的發,「你會死嗎?」像一個小孩子,略顯無助的語氣。

  「我不會,有心願沒有實現的人,是捨不得去死的。」他靜靜地凝視著她的眼。  

  「那……你的心願是什麼?」  

  「那並不重要。」他拉著她的雙手,依然什麼也不說。「慧嬈,」頓了一下,他又叫出了她的名字,「你最近變得安靜了。是因為我嗎?我是個自私的男人,我為自己找到了很好的理由來走進你的世界,卻絲毫沒有想過,會不會給你帶來傷害。」  

  他知道慧嬈並不完全懂這番話,只是忽然覺得自責。  

  慧嬈全身一顫,為他的敏銳感到驚訝,本能地一下子抽回了手。  

  他笑笑,替她整了整勾在頭髮上的耳墜,「如果……靠近你會讓你失去笑容,我寧願離你遠遠的。」

  「不,」她很快地回答,輕輕地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你這個不負責任的男人,攪渾了我的一池春水之後,就想一走了之嗎?」  

  「呵,」他失笑,滿意地聽到熟悉的語氣又回來了,「這才是我的慧嬈。」  

  「好了,別浪費精力了。閉上眼睡一會兒好不好?我在這裡陪著你。」  

  「好。」他緩緩閉上眼,拇指在她手背上輕輕地撫動著。  

  慢慢的,他的呼吸低沈了下去,墜入了夢鄉中。  

  「他這幾天怎麼樣了?」  

  慧嬈完全沒有察覺到塵昊是什麼時候進來的,被他突然發出的聲音嚇了好大一跳。撫著胸口,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他剛剛問了一個問題。  

  「不怎麼樣。」看著這個修習法術的人,突然開口問出來,「塵昊,他會死嗎?」  

  「每個人都會死,誰也不例外。」塵昊這樣回答她。  

  「可是,」低低地笑了一下,「他卻會走得比別人早,是嗎?」眼望著那張沈靜的睡顏,再次低聲地問出來,「也許,是時候跟父皇說我要嫁給他了。趁他還在的時候。」  

  塵昊忽然覺得,慧嬈也有幾分可憐。  

  衛涵肩上壓著無法推卸的責任,所以她永遠無法真真正正地擁有他。為了衛氏一族,為了衛祺,他選擇了犧牲自己。可是,慧嬈呢?她的幸福也就這樣一同被犧牲掉了嗎?  

  衛涵的時候真的不多了。塵昊看著榻上的他,微微地搖了搖頭。可是,他還能有找到他要的東西嗎?

  「公主,」終於,他向慧嬈開了口,「你可曾有見過皇上那裡的一卷竹簡?上面記載的,是關於姓衛的一族人。」

  「他就是在找這個?」慧嬈脫口問出來。話衝口而出之後,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你知道?」塵昊微側過頭皺了皺眉。  

  「我……知道。」慧嬈避開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氣,索性承認了,「我知道他在找東西,但並不清楚他到底在找什麼。」  

  「一卷竹簡。或許還有關於『衛氏一族』的其他相關記載。他自己也是姓衛的,可以保證,他沒有絲毫的惡意。」塵昊精明地捕捉到了慧嬈眼裡隱藏的一點不信和疑惑,「連我這個局外人都能夠相信他,公主更有理由信任他不是嗎?」

  慧嬈定定地看著他,看了很久,然後垂下眼睫,慢慢地笑了笑,「嗯。」  

  「來,跟我來——」這天天氣不錯,太陽暖洋洋的。吃過了午飯,慧嬈便不由分說地拖著衛涵出門了。

  「我們要去哪裡?慧嬈?」衛涵被她拉著跑,連反對的餘地都沒有。  

  「去當小偷,不對,是你替我去當小偷。」慧嬈不懷好意地回頭笑著回答。  

  「小偷?」  

  「沒錯。」回答得好像這事有多麼正大光明一樣。  

  「那……我們要去偷什麼?」衛涵疑惑地問著,一頭霧水。  

  「去『萬封閣』,皇宮裡收藏書籍資料的地方。聽說裡面有一本西域傳過來的駐顏秘笈,可以幫女人保持青春的。我在外面替你放哨,你手腳快,替我進去偷出來。」  

  「你為什麼不直接去向你父皇要?」  

  「廢話,當然是他小氣得不肯給,所以才要用偷的。」慧嬈白了他一眼,似乎是在嫌棄他的問題。

  靠近了萬封閣,她拉著衛涵藏身在欄杆下,「哪,聽清楚,據說那本書放在一個紫檀木的小盒子裡,大約有——」她伸手比劃了一下,「這麼大。外面裹著黃綢,雕工很精細。你把書拿出來就行了。」  

  衛涵無奈地點頭,看準一個機會,飛身一撲便從一扇窗戶躍了進去。  

  慧嬈靠著欄杆蹲下來,手指頭玩著衣服上的流蘇。  

  她曾經在皇上那裡見過一卷竹簡,還伸頭瞄過一眼。記得前面幾個字是「化外異族衛氏」。她還親眼看見皇上慎之又慎地把竹簡收進了那個小盒子裡。  

  但她進禦書房去找的時候,盒子卻不見了。後來向皇上身邊的小太監打聽套話,才問出來盒子已經從被送進萬封閣封存起來了。  

  那多半就是衛涵要找的東西了——她擡起頭來,看著天。  

  化外異族衛氏,他也是這個「衛氏」的人嗎?他進宮來又究竟有著怎樣的理由,什麼樣的故事呢?

  她的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沒想過要去找他問,只是自己一個人猜想著……  

  衛涵打開盒子見到裡面東西的那一剎那,手開始止不住地發抖了,抖到他連那卷竹簡幾乎都拿不住。

  不僅僅是竹簡,竹簡下面還壓著相關的很多東西。幾乎包含了衛氏一族的所有記載,包括以前流傳下來的和此次的前因後果。  

  他要的東西居然全都在這個盒子裡了。可是,他心裡突然一凜,卻沒有慧嬈要的東西。  

  他不敢相信地想到了一個可能——慧嬈,是故意的?她知道他在找這些東西?  

  可是,她竟然從沒開口問過他。  

  慢慢地展開右手,手心裡那個發亮的符號中泛起一般幽藍色的火焰,瞬間伸進盒子裡把所有的東西都付之一炬,連一點灰煙都沒有留下。  

  手裡的盒子看起來完好如初,片刻之前裡面的那些東西似乎從來都沒有存在過。千斤重擔卸下的那一瞬間,他忽然間覺得有點空洞的茫然。  

  東西找到了……那麼,他的生命裡,還剩下什麼事要做?對了,還有慧嬈。他欠慧嬈很多很多,他要努力地補償她,用盡最後的生命來愛她。  

  他慢慢地蓋上盒子,裹好黃絹,把東西放回原處。喉嚨裡有什麼東西漸漸湧了上來,他伸出手摀住嘴咳嗽兩聲,轉過身來,發現慧嬈要的書就在第一排書架最顯眼的位置上。  

  指縫裡有血滲透了出來。他抽出隨身的方巾擦乾淨嘴角和手上的血跡,把那方絲巾收好,然後那起那本書從進來的那個窗口飛身出去。  

  「慧嬈,東西找到了。」揚揚手上的書,笑出一臉分外的溫柔燦爛。一手攬過慧嬈的腰,展開輕功就往臨風閣的方向奔去了。  

  還有五天。五天之後是皇宮很重要的一個日子,或許,也會是他生命的最後期限了——  

  「你不是想要我給你畫幅像嗎?我們現在就回去畫。」  

  慧嬈不出聲,看著他發亮的雙眼,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心裡升起了一股若有若無的寒意——他要找的東西,她已經幫他找到了。那麼,之後,他會怎麼樣?  

  雙手摟緊他,她不知道……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9-30 11:09:55

第9章(1)

  「公子!」子岑一陣風似的從門外衝進來,看起來幾乎急得想跳腳了,「我的老天,你又爬起來勞心勞神地畫這鬼畫了!你的身體你還要是不要了?!」  

  「吵什麼,我這不是還沒死嗎?」衛涵頭也不擡漫不經心地答道,繼續畫他的畫。  

  「呸、呸、呸!什麼死不死的!」子岑氣急敗壞,差點就暴跳如雷了,「你給我馬上去休息!你再這樣,我就去公主面前告狀,告訴她你昨晚發了一整夜的燒,今天還非要爬起來弄這個!」口氣一點也不像他的貼身侍童,倒像是管著他的老媽子了。  

  「好啊。」這回衛涵停筆擡頭了,「你儘管去告。到時候我就去跟掌教說我生病是因為你照顧不周,我要換人侍候。」  

  子岑瞪大眼,倒抽一口涼氣,差點沒背過氣去。  

  「公子!」聲音幾乎把屋頂掀翻了。  

  「天,我的耳朵都要被你震聾了。」衛涵揉揉太陽穴,一臉無奈地向他的小侍童討饒,「小祖宗,你可以別這麼大反應嗎?你明明知道我只不過隨口說說而已的。」  

  說完這段話,他倒真的緩緩放下了筆,伸出一隻手撐住桌沿,閉上眼皺了皺眉。  

  「公子,又不舒服了?」看他的神情一變,子岑立刻緊張了起來,也忘了前一刻還在吼他什麼,急忙搶上一步扶住他,「我早說讓你休息嘛,你看你看——」  

  「沒事,只是有點頭暈。」衛涵睜開眼安撫地笑笑,「你去看看上次楊太醫留下的藥還有沒有——」

  「好好,我馬上去。你坐下休息會兒,我煎好藥立即端過來。」扶著他坐下來,子岑還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覺得溫度還算正常,這才快步往廚房跑去。  

  看著子岑的身影消失了,衛涵的嘴角忽然噙起些許頑皮的笑意,站起來繼續畫他的畫。  

  這孩子是太過關心他了,只要他的眉頭一皺就會方寸大亂。所以,要支開他也分外的容易。  

  他細細勾著畫捲上慧嬈身邊的幾塊山石,心裡有一點覺得對不起單純的子岑,卻也有些惡作劇之後的輕快。

  畫著畫著,漸漸地覺得眼前的顏色有些模糊了。他頓住筆擡起頭,卻發現連窗外的景色在他眼裡也成了暗綠雜著明黃的斑塊了。  

  還真是現世報,還得快。他苦笑一聲,以手撫額。這下是真的不舒服了。  

  撐著書桌想要緩緩坐下來,卻突然全身一陣發熱,從胸腹間一路燒上來。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猛然間喉間一股腥氣翻湧,「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吐在了畫紙上。隨後便眼前一黑,全身無力地跌進了椅子裡。  

  畫……糟了……  

  喘息了半天,稍稍順過氣來,他才能支起身去察看他那幅寶貝畫。  

  還好,畫裡的人並沒有被弄髒。撫著胸口,一邊喘著氣,一邊細細打量著那落到紙上的血跡,這形狀就像……

  突然間靈光一現,精神大振,重新調色運筆,就著那一塊血跡開始畫起來。他全神貫注得渾然忘我,連身體的不適似乎也全部被拋諸腦後了。  

  不知過了多久以後,那團血跡從白紙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山石旁邊一片艷麗妖嬈的美人蕉。  

  畫中的慧嬈手中端著一隻酒杯,倚坐在山石上,頭微微側著望向前方,那神情似嫵媚,又似冷淡,彷彿觸手可及,又彷彿高不可攀。  

  她腳邊那片翠袖紅妝的美人蕉,恰到好處地映著她一身淺黃的衣裙,把她身上清冷和著艷麗的氣質襯托地恰到好處,讓看畫的人都能感受到這個女子身上撲面而來的高貴與妖嬈。  

  畫完最後一筆,他一把丟開筆退後一步,欣賞著這幅真正「嘔心瀝血」的作品。端詳了半天,摸著下巴滿意地笑了起來。  

  笑意未消,陡然間全身又是一熱。有了前車之鑒,他一下子驚覺地伸手去摀住嘴,但已然來不及了,身子一傾,又一大口血直直地落到了地上。  

  「咣當」一聲,門口子岑手中的藥碗一下子砸到地上跌了個粉碎,「公、公子……」他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的公子吐在地上的血跡,看著他搖搖欲墜的樣子。只覺得腦子瞬間一片空白。  

  衛涵眼前一片黑,踉蹌了幾步伸手撐住了椅背沒有倒下去。他知道他嚇到子岑了,想要開口,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身子又晃了一下,再也無力支撐了,手一滑緩緩地向後倒了下去。  

  「公子!」這個時候,子岑才猛然間清醒過來,撲上去跪到地上扶住他,驚慌失措地大聲哭喊:「來人啊,救命啊!」  

  「公子的內腑……已經開始出血了,只怕……」  

  太醫搖著頭退走的時候,子岑仍然在微微地發抖。他連藥都不敢去熬,寸步不離地守在衛涵的床前。他從來沒有這麼清晰地意識到過,他的公子也許真的會就此離開他,離開這個人世。變成一塊靈牌,變成一座孤墳。  

  他的公子一直都是充滿生氣的。他常常都是笑著的,但有時也會淡淡地丟出幾句話來讓人氣得跳腳。他常常讓人擔心他的身體,卻又總是讓人覺得他一定會好的。  

  他還這麼年輕……他剛剛還在漫不經心地出言恫嚇他……  

  這樣的人,這樣的公子,會死嗎?  

  「公子,子岑求你……」坐在床邊,不知什麼時候,他已從抽泣變成了淚流滿面,「只要你好好休息吃藥,只要你好起來,就算你真的讓掌教把子岑趕走都行,真的……」  

  「我還沒死呢。把你的眼淚留到給我哭喪的時候用。」衛涵疲倦地睜開眼,伸出手擦去他臉上的眼淚,低聲說。

  「怎麼突然間就這樣了?」快步跑進來的是錦心。她衝到床邊,審視著衛涵完全失去血色的臉,倒抽一口涼氣,「聽到過來的人傳的話,我差點沒被嚇死!」  

  「才剛在說子岑。我都還沒死,你又在急什麼?」聲音愈發虛弱了,他卻笑了出來。  

  「公子!」錦心也又氣又急地叫了一聲。突然間想起了什麼,回頭去找她的公主,卻發現跟在她身後進來的慧嬈只是站在門口定定地看著床上的衛涵,沒有表情,也不發一言。  

  「錦心,你和子岑出去一下。你家公主有話對我說。」衛涵也只看了慧嬈一眼,但卻是懂得她這個表情的。

  看著錦心和子岑走出房間帶上門,慧嬈才忽然無聲地歎口氣,緩緩走到他的床邊。  

  「你要的畫,畫好了。」他看著慧嬈,一指書桌。  

  她轉過頭去看了一眼,卻也只是淡淡的一眼而已,隨即又轉了回來。很久之後,才輕輕地說:「你何苦呢?子岑說,你是畫那幅畫累的;楊太醫也說,你是心血耗損不堪重負了。其實——」又頓了頓,她才接著說,「你不用覺得負疚,非得要為我做點什麼。」  

  衛涵緩緩閉上了眼,似乎是累了,又像是並不想聽慧嬈的這幾句話。過了很久之後,他才低低地道:「我的感覺果然是對的,你早就什麼都知道了。」  

  「不錯,我什麼都知道。」她坐下來,替他掖掖被子,「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了。我知道是你自己故意晚上打開門窗受的風寒讓自己病情惡化;我知道你想要進宮,想要到父皇那裡找東西。所以,你不用覺得你是在利用我。你從來沒有要求過我什麼,是我自己要愛你,是我自己要帶你進『萬封閣』的。」她臉上仍然是那種淡淡的表情,並不幽冷,只是淡然。

  這一刻,她才發現,原來她懂他懂得比自己以為的都要多得多。  

  是的,她早就知道,知道他在拿他最後的生命燒成一支燭,為了他的信念和使命,靜靜地綻放著最後的絢爛華美。

  他以為沒有人懂得的。可是偏偏,她懂。她像只蛾兒,忍不住就被那火光吸引了,卻又並不想隨他撲進火裡。她只是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看著他燃燒,看著他耗盡生命。並沒有阻止他,也知道無法阻止。  

  只因為,她愛極了那絢爛;也因為,她是懂他的。  

  其實,他們都是活得很自我的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書寫著只屬於他們自己的華麗。  

  「你從我這裡拿到了你想要的東西,但我也一直在看著你,甚至幫著你耗盡生命。所以,你我兩不相欠。」她握著他的手,這樣說。  

  衛涵突然胸口一陣氣血翻湧,莫名的劇痛襲了上來。痛,但痛得讓他覺得解脫。  

  她……果然是懂他的。  

  這個聰慧的女子,愛著他,卻可以坦然,甚至是欣賞地看著他邁向死亡的腳步。  

  他一直覺得自己在很卑鄙地利用她,無時無刻不在受著良心的噬咬。但這一刻,他釋然了。  

  這個女子啊,何其任性,何其聰慧,又何其的……瘋狂。  

  「好好回想一下,你從來沒有騙過我什麼。」她的拇指劃過他的手背,聲音頓了一下。他張開眼,卻看到她冷冷淡淡的臉上,輕輕地滑下了兩滴眼淚。那眼淚幾乎沒有什麼痕跡地劃過臉頰,像是飄零的花瓣輕輕落在了水面上,很輕、很美,但片刻間,就是隨水而逝,彷彿從來就未曾存在過。  

  「你要做的事已經做到了。從現在開始,好好地愛惜自己,好好地做我的駙馬,聽見沒有?」  

  她定定地看著他,目光閃動如珍珠。忽然間極輕地笑了起來。而那眼淚,也成為了笑容中晶瑩的點綴。

  他緩緩撐起身,扶著床柱,傾身吐出那口壓抑已久的血。喘息了半晌,然後才擡手拭乾她臉上的淚,暖暖地笑,「怎麼我今天一直在幫人擦眼淚。別哭,我心裡的慧嬈,一向刁鑽又淡然,是不會為了男人掉眼淚的。」  

第9章(2)

  「可我就是遇到了你這個臭男人。」她用衣袖擦掉他唇邊的血跡,不讓第三滴眼淚落下來,只是依舊笑。攬住他的肩讓他靠到自己身上,從後面抱著他的腰,下巴枕到他肩上,「明日是祭神大典,之後有國宴。我們一起去,我跟他說我要你做我的駙馬,好不好?」  

  「我若說不好,你也會綁了我去吧?就算今晚我斷了氣,明天你大概也會叫人把我的屍首擡上大殿,要你父皇把你嫁給我這個死鬼當妻子的。」他笑,虛弱得有些無力。但是震動的肩膀讓她覺得很安心。至少這一刻,這個男人還活生生地在她懷裡的。  

  「待會兒把太醫院的太醫全部召來,讓他們商量個法子能讓你明天體體面面地去見我父皇,後天體體面面地跟我成親。要是你撐不過婚禮丟我的臉,我就去把那群太醫的眉毛鬍子頭髮通通拔光。」  

  「明天?後天?」衛涵笑得咳嗽了兩聲,「你好歹也是個公主,這麼急吼吼地嫁人,不怕給人笑嗎?」

  「和做你妻子比起來,給人笑不算什麼。有我這麼個願意為你守寡的公主妻子,你前八十世一定都修了不少德。」她輕輕在他脖子上咬了一下,「我想給你留個印子,好教你投胎之後還能讓我認得。可是……」她歎了口氣,「我捨不得。」

  「我知道你為什麼到現在還嫁不出去了。」他閉上眼,帶著笑往她懷裡靠了靠,「知道自己未來的夫君活不了幾天了,還能開開心心地勾引調戲他——你果然是皇室裡的怪胎。」  

  「你現在才知道啊,遲了。」她抱緊他,「如果我不是這種怪胎,你會敢要我嗎?」  

  「我死了以後,要一直這樣開開心心地過下去,找到下一個你中意的男人,再開開心心地把他綁到你父皇面前改嫁,好不好?」他終於累了,說到最後,聲音幾乎聽不見了。  

  「好。只要那男人比你俊、比你溫柔、比你懂我。我用搶的也會把他搶回來……」慢慢的,她的聲音也低了下來,輕撫他深蹙的眉和蒼白的臉。  

  他是哪裡不舒服嗎?哪裡痛嗎?是睡過去了,還是暈過去了?  

  耳鬢摩挲間,臉頰上不知什麼時候又已是一片濕了。那還是眼淚啊……為了這個男人而掉落的無法壓抑的眼淚。

  她一直以為她看得很開。所以,親眼看到早已預料到的結局的時候,應該可以平靜的。  

  可是事到臨頭,她痛了、後悔了、不捨了……  

  卻也來不及了……  

  一個時辰之後,太醫院的所有太醫齊齊地聚在了臨風閣。  

  太醫們進去看到慧嬈抱著衛涵的樣子,全是一副又驚訝又尷尬的臉。但偏偏這位十七公主卻泰然自若地衝他們點點頭。然後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們不要吵醒衛涵了。  

  無聲地行過禮,楊太醫首先過來給衛涵把脈,一試之下臉色大變,急叫道:「公主!快把公子放平,公子快不行了!」  

  幾個太醫立刻圍了上來,餵藥施針,七手八腳,忙得滿頭大汗。這時候所有人眼裡都只有垂死的病人,誰都忘了房間裡還有個十七公主。慧嬈被人群擠到了遠離床榻的一角,靜靜地遙看著床上的衛涵,突然間覺得冷得想發抖——

  他剛才幾乎就這樣在她懷裡帶著笑死去……  

  就在剛才……  

  在她還沒來得及成為他妻子的時候……  

  一陣忙亂之後,太醫們終於收起銀針和藥,籲著氣離開了床邊。  

  慧嬈仍然站在原地,仍然定定地看著衛涵,低低地問出來:「他怎麼樣了?你們不用拐彎抹角,直接告訴我,他還有多少時間?」  

  幾個人互相看看,默然半晌,最後還是由最熟悉衛涵病情的楊太醫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公主,公子此刻已是命懸一線了。臣無法肯定公子還能活多久,因為公子隨時可能斷了那口生氣……也許是十天半月,也許是一日半日,甚至有可能就是……下一刻。」  

  慧嬈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片刻之後,她才用一種異常溫柔,但是清冷的聲音說:「你們有沒有辦法……讓他短時間內好起來?哪怕只是假象也好——兩天,我只要兩天。無論任何方法,不計任何代價。」  

  「這……」幾個太醫面面相覷,一時都愣住了。公主這話幾乎就是在說——只要他能好過這兩天,哪怕過後立即氣絕身亡也無所謂……  

  公主不是一直很心儀這位衛公子的嗎?她竟然……為了這兩天的時候,可以捨卻他的性命?  

  醫者父母心,沒有人敢開這個口。只覺得滿手冷汗,不敢去正視慧嬈的眼睛。  

  「我再說一遍,我只要他恢復兩天。你們有沒有辦法?」定定地看了他們一會兒,慧嬈再次開口。但這次的語氣卻冰冷又嚴厲,聽在太醫們耳朵裡只覺得一陣徹骨的涼意。  

  沒有人見過這位十七公主這麼懾人的一面,也從來沒人發現這位特立獨行的公主能給人這麼大的壓迫感。所有人都只覺得額頭上冷汗涔涔,幾乎同時「刷」地跪了下來。  

  終於,太醫中年紀最輕的鍾太醫緩緩地擡起頭來,帶著些微顫抖地說:「臣……知道一個方法,或許可以一試……」

  「講。」  

  聲音猶如一塊寒冰砸下來,鍾太醫全身不由自主地一抖。  

  「宮裡秘製的……延益丹……」  

  「父皇賜我的那個?」  

  「是。這藥……是宮裡搜集了很多可遇不可求的珍貴藥材煉製成的。只出了一爐,五十粒……而且百年內,也不可能集齊這些藥煉出第二爐了……」他擦擦額頭上的汗,才接著道,「這藥本是調氣補身的上上佳品。但公子的氣脈……已近衰竭,若給他吃了這藥,一時半刻自可見奇效。只不過藥效一過……神仙難救。」  

  「錦心,父皇賜給我的有多少?」毫不猶豫的,她側過頭問身邊的錦心。  

  「公主——」錦心慘白了臉,「這藥……您這裡只有十粒。就算把皇上和太后那的全加起來,也不過五十粒。公子不吃這藥,至少還能試著找找其他延命的方法,若是吃了,那可是真的多一刻也沒有,必死無疑了……」  

  「公主——」子岑也是駭然變色,全身顫抖地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慧嬈依然面無表情,「一粒藥可以保他多久?」  

  「兩天。」楊太醫啞聲答道。  

  「很好,藥拿來,你們都出去。」聲音斬釘截鐵,是再不容人辯駁了。  

  錦心不動,子岑不動,太醫們也不動。  

  「我叫你們出去!」慧嬈陡然變色,厲聲大喝。  

  沒有人見過她這麼歇斯底里的樣子。片刻之後,所有人才緩緩地退了出去。  

  衛涵醒過來的時候,他依然在慧嬈懷裡。  

  「我拿到藥了。可以讓你明天好好地去見人,去跟我成親。」她的手晃了晃。  

  衛涵等眼前那陣昏花過去了,才看清她手上是一隻白玉的小瓶。  

  「可是……這藥一旦吃下去,只要過了藥效,你就真的回天乏術了。現在我手上有十粒,一粒大約可保你兩天。明天我再去求父皇和太后,想辦法把他們手裡的那四十粒也要來。這樣,我們就還有一百天的時間。」她沒有問他要不要吃,只是倒出一粒湊近他嘴邊。  

  他低低地一笑,「不用,二十天夠了。」  

  「夠了?」她握緊了瓶子,極力壓抑著顫抖。  

  「我很知足了。二十天足夠了。」他雙手交握住她的手,輕輕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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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9-30 11:11:00

第10章(1)

  夜色深沈,月光被扶疏的樹影濾過,濃一陣淡一陣地和廊下的燈火交織著。時已深秋,院中的花木大多都已凋零了,但唯有當中那一大片菊花開得妖妖嬈嬈,分外奪目。  

  外圍的一圈「雪珠紅梅」簇擁著當中幾株晶瑩似雪的「霰雪吟霜」,頂著睥睨群芳的花冠在夜風中輕顫著。固然是孤標傲世獨舞清秋,卻也帶著一身無人相偕的蕭瑟寂寥。  

  廊下,有一雙璧影倚柱相擁。庭前暗處,也有兩個人癡癡而立。但四下裡,卻依然是寂靜無聲。  

  慧嬈倚在衛涵懷裡,眼望著廊外的花影綽綽,任由他從後面攬著自己的腰。他們的時間很珍貴,誰也不捨得睡去。

  錦心怔怔地看了他們一陣,咬了咬唇,轉身走進了房間。片刻之後,才拿著一件長衣出來,交給子岑,「夜深露重,去給公子披上……」話未說完,已然半側過臉去,兩滴眼淚無聲無息地落到了長衣上。  

  子岑本就一直在落淚,伸手接過長衣,看到她那個樣子,再也忍不住猛地蹲下身抓住衣服掩著臉,頓時哭出了聲來。

  「沒出息,起來!」錦心強忍住淚水,輕踢了他一腳,「你可有見過公主哭嗎?去給公子把長衣披上,公子,不能再受涼了……」她本來是想罵住子岑的,但說到最後,竟然也顫抖得不能成言了。唯有再次咬著牙轉過臉去——

  她的公主啊……他的公子啊……  

  老天,你何其殘忍?  

  竟然,真的只肯給他們這麼一點點的時間嗎?  

  「哭什麼……」聽到這邊的聲音,慧嬈歎了口氣,輕輕離開衛涵的懷抱走了過來,接過那件衣服,「夜深了,你們都去睡吧!你們和我們不一樣,你們的時間還多得很,明天還有數不清的事要做。不休息好,拿什麼精力去對付呢?」

  「可是公子……」聽到慧嬈這句話,子岑更加哭得不能成言了。擡起頭來,一下子對上廊柱前衛涵含笑的目光,終於再也抑止不住,掩著臉「哇」的一聲衝進了房間。  

  「去睡吧……別讓我們還要為你們擔心,嗯?」慧嬈拍拍錦心的肩,眼含深意地看著她。  

  「我知道,」錦心畢竟跟了她多年,又較子岑年長。她快速地用手背擦了擦面頰,用力地點點頭,「我這就回去。」

  「嗯。」慧嬈給他一個安撫的笑容,這才拿著長衣轉身往衛涵面前走去。  

  「藥果然是有效的,臉上這就有血色了。」她腳尖微踮替他把衣服披上,然後用指尖輕撫著他的臉,像是觸摸著什麼易碎的珍寶,輕柔而小心翼翼,「真是奇怪……明明就病成這樣了,臉色也慘淡得不能看了,怎麼就還是損不了你的顏色一分一毫呢?」  

  「像十七公主這麼聰慧明艷的女子,我若沒有三分顏色,又怎能進入你的法眼呢?」衛涵始終倚著廊柱,淡淡一笑,衝她微微張開雙臂,示意她靠過來,「我至今還記得璃辰殿初見你時,你對著我舉杯的樣子——」  

  「是啊,衛涵公子真的讓我知道了什麼叫『驚為天人』呢!那麼多王孫公子,都沒人及得上你的風采,讓向來眼高於頂的我也忍不住折腰了。」她低低地和他調笑著。靠進他懷裡,握住他圈著她纖腰的雙手,「被你迷上的女子應該不止我一個吧?你以前都是怎麼打發的?」  

  「除了你,沒有第二個。很多人都覺得我的氣質很特別,那其實只是因為……」他說到這裡頓了頓,笑了起來,想起了大部分人給他的「超凡出塵」的評語,「我一直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環境中長大。我住的地方在一座高山的山巔,叫做『蒼雲閣』,裡面總共只有五個人。所以,是這種封閉的環境造就了我性格裡與眾不同的淡然——那其實只是對外界一無所知的另一種表現形式而已。」  

  「能跟我講講……你的過去嗎?還有你不惜犧牲一切,想要保護的那個東西?」  

  她往後靠了靠,把頭枕到他肩上。雖然知道這個問題他也許並不想回答,卻始終想要聽到答案。  

  他耗盡了生命都要去守護的東西,她卻對此一無所知。要讓她如何去釋懷?  

  他沈默了片刻,時間並不長。然後才慢慢地開口,一股帶著他身上獨特香味的氣息縈繞在她頰畔,「為了我的族人。我們生活在一個山谷裡,與世隔絕了很多年,也與世無爭了很多年。可是,這種平靜,被國師的出現打破了。他帶著你父皇的期望,來到了我們居住的地方,向我們索要一樣我們不能給他的東西……」  

  「什麼東西?」手不自覺地緊了緊。  

  他像是低低地笑了笑,有些苦澀,有些嘲諷,「長生。國師,代替你父皇來向我們索要——長生。」

  「長生!」她全身一震,忍不住擡頭看他。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浮了上來,「可是……你們是有的……是不是?」

  「是。」他並不想騙她,「把我養大的人,他就擁有著那個『長生』。所以,我是親眼看到過那個長生究竟是個怎樣的東西,又需要人付出怎樣的代價。除了那個承載了太多責任與使命,早已把自己當作祭品的人,這個世上,沒有第二個人能駕馭那個力量的。」  

  「所以,你們不能給?」  

  「是,我們不能給……但面對的是你父皇,我們無論給不給,都無甚差別。」  

  「不給……是欺君。」她亦沈默了片刻,「但若是給了,你們也必定會被滅族的。長生,是所有帝王都在追求,卻也最害怕的東西。希望得到,又害怕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得到……」  

  「所以,我進宮來,只是希望能想辦法保全我的族人。」他輕輕吐出一口氣,微帶著倦意地圈緊她,「慧嬈,我要謝謝你,你不明白『萬封閣』裡的東西對我有多重要。我並不是不怕死,只是,當肩上承載著更多生命的時候,我無從選擇。」  

  「你……不是為了你的族人在犧牲吧?」她突然幽幽地道,「說起他們的時候,你的語氣裡並沒有強烈的感情,至少,不是一個可以為了他們犧牲的人該有的語氣。你是為了那個……真正擔負著這些責任的人……對吧?」  

  「有時候,真不知該恨你的聰明,還是該愛你的聰明。」他有些歎服地笑了,「我的確不愛他們。因為我不曾和他們一起生活過。我的世界,我在乎的,只是伴我長大相依為命的四個人而已。但如果需要我為他們做什麼,我會去做。因為我最重視的人拿他們當作了自己的一切。」  

  「是把你養大的那個人?能影響你這麼深的人,我真想見見……」她嚮往地歎口氣,目光落到樹梢的彎月上。

  他臉上露出回憶的淺笑,讓看見的人也想跟著會心一笑。他低低地、喃喃地講給她聽:「我是他一手養大的,我們之間,亦父子、亦兄弟、亦師徒,我會的所有東西——琴棋書畫,詩、詞、武功,都是他教的。有個人總說我們很像,可是事實上,我遠不及他。我沒有他的胸懷,沒有他的悲天憫人,他是我們的生神,不受香火供奉,卻必須要擔起所有的苦難……」  

  「不。那個人說得沒錯,你是像他的。」她低低地打斷他,轉個身,凝視著他的臉,「他是生神,不受香火,卻要擔起苦難,那你呢?」  

  低低的三個字,卻問得他一愣。  

  「你連生神都不是,卻居然肯為了他的信念燃燒生命。我已經不知道你們究竟誰更偉大了……」說到後來,唇邊漸漸浮出蒼涼的笑意。  

  這是淒婉中夾雜著無限悲涼的表情。一種本該永遠也不會出現在這個女子臉上的表情。  

  他的心裡一慟,身體片刻間僵滯住了。正想要說什麼,卻又被她截住了。  

  「不要多說,我不是在傷心感歎。我只是心疼你而已……」她的指尖掠過他的頰畔,「這麼俊的一張臉,我卻沒辦法一直看到老……」但隨即,她又瞬間展顏而笑,眨眨眼,歪著頭問他,「他真的青春不老嗎?他有沒有你長得好看?」

  「他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的樣子。」這就是慧嬈,她永遠很懂得怎樣讓自己活得更好。衛涵說不清自己心裡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只是輕輕笑笑,然後回答她這個孩子氣十足的問題,「若是他進宮裡來,只怕宴席散了之後就會被數不清的宮女們『留步』到第二天早上了。如果我的氣質算得上『超凡脫俗』,那他就是『飄然若仙』了。有個女孩子,只看了他一眼,就像著了魔一樣義無反顧地追隨著他,甚至隨時準備要為了他犧牲一切。」  

  「我又何嘗不是只看了你一眼,就被你攝了心魂去?」她不服地反駁,也有些好笑。  

  他也跟著笑,驚起了廊外樹叢間的螢火蟲,閃動著一點一點的微光在他們眼前飛舞來去。  

  「我突然想起了我們一起做的那首『踏莎行』你寫的最後兩句,」她臉上的笑容最終還是淡了開去,變成了幽幽的平靜,「蘭亭今日鎖清秋,明朝或是添新雪……那時候還覺得很得意。現在才知道,原來,你是在告訴我我們注定會有的結局……」  

  「慧嬈,」他沈默了很久,然後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地問著,「如果讓你再選一次,你寧願不要遇見我,不要這段注定的短暫嗎?」  

  她笑笑,不置可否,「我從來不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以前沒有過,以後也不會。」  

  「如果,我們連二十天都沒有,只剩下這一晚呢?」他閉上眼,用更輕的聲音,像是歎息了一聲。

  「是你……我願意用我的一生,來交換這一晚。」她說。  

  「傻丫頭……」他閉著眼抱緊她。  

  可是我,真的……只能給你這一晚了啊……  

第10章(2)

  次日是皇宮裡的祭神大典。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運昌隆的儀式。除了紫雲淨壇的所有弟子,整個皇宮裡的人,上至太后皇上,下至宮女侍衛,都必須參加。往年開壇的都是國師天遠,但今年天遠不在,主持大典的人就變成了塵昊。

  塵昊大約也是聽到了衛涵病危的消息,一大清早沒有先去「九霄天壇」,反而進宮來了。並且一來就直奔臨風閣。

  這一段日子的相處下來,這兩個本該是敵非友的人之間漸漸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妙關係。  

  塵昊是世故的,習慣了冷眼看世間的。所以他冷冷地看著衛涵一步步地往前走,原本只想旁觀。但等他發現的時候,他卻往往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為衛涵做了很多事情了。  

  其實,他是羨慕衛涵的。羨慕他可以為了自己想到做的事,想要達成的目標而不顧一切。  

  那是他可能終其一生都不會擁有的,絢爛如煙花般盡情綻放生命的自由。  

  而對衛涵來說,塵昊是知道他的事最多的人。他知道塵昊並不是個惡人,只是跟在天遠身邊長大,看了太多的殘酷,所以對這個世間充滿了不信任而已。他做一切的事,都只是為了自保,並沒有真的想要去傷害什麼人。  

  如果不是命運的捉弄,塵昊也應該只是個普通人,過著普通而快樂的日子。  

  但出乎意料的是,塵昊踏進臨風閣的時候,看到的居然是衛涵和慧嬈正坐在亭子裡喁喁細語的樣子。兩個人面前的桌上放著一壺新茶兩個茶杯,還有各色茶點,看起來簡直是愜意極了。  

  塵昊忽然間覺得自己巴巴地衝進宮裡來有點傻。  

  「你一大早就進宮來了,難道是知道我們這裡有好茶,聞香而至的?」衛涵和慧嬈對看一眼,然後由衛涵笑著道。

  「我是聽說某人昨晚病危,進宮來奔喪的。不過現在看情形,顯然是誤傳。」塵昊遠遠地站在長廊另一端,不痛不癢地說著。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對衛涵到底是種什麼樣的心態。也許談不上關心,但……至少是不希望他死的。

  衛涵活得很掙扎、很辛苦、也很盡興,很——精彩。  

  能看著這樣的生命,也是一種寄托吧?  

  「我本來是要死的,不過和閻王爺打了個商量,所以還魂再回來玩兩天。」衛涵依然招牌式地淺淺笑著。打了個手勢,示意他過來坐下。  

  塵昊在原地站了片刻,最後還是慢慢走進了亭子裡,「你們倆看起來興致不錯啊,今天要一起去祭神大典嗎?」

  「當然要。祭神大典所有人必須出席的。」慧嬈理所當然地說,「更何況,我們還有重要的事要宣佈。」

  「重要的事?」塵昊在衛涵身邊坐下,看著他的臉,漸漸顯出狐疑的神色。猶豫了一下,手還是一把扣在了他的手腕上。「你——」一試之下,塵昊的手突然僵住了。欲言又止,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脈象很奇怪,像是……迴光返照,是嗎?」衛涵笑笑,抽回了手,「不用懷疑,就是。慧嬈找來靈藥幫我吊著命,藥一停,我就差不多了。」  

  塵昊沈默了片刻,「你不該吃那個藥,這無異於飲鴆止渴。」他只說了這麼一句。又看了衛涵很久,然後臉色慢慢又恢復了淡然。只是,不再去看他的眼睛。  

  「你不要拿這個臉對著我。我會解讀成你捨不得我死。」衛涵替他倒了一杯茶,輕塵不驚地笑,眼底深處似乎還有一點點的狡黠,「你不是一直說我們從來都不是朋友?你也早知道我有這天的——不是嗎?」  

  「我們的確,不是朋友。」塵昊端起杯子,看著氤氳而出的熱氣,幽幽地說,「只不過你死了,紫雲淨壇又會恢復以前的死寂了……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習慣。」  

  「大不了頭七的時候你替我招招魂試試,沒準兒我還能回來陪你玩玩。或者每年七月半的時候也行,多燒點紙錢給我,我就有盤纏回來見你了。」衛涵似乎把自己將要「死」這件事看作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給替他建議著,「不行!」一旁的慧嬈插進來,瞪著眼,「七月半你要回來陪我,不許把時間分給塵昊,我會吃醋的!」

  「奇怪……」塵昊看著這兩個人,突然有些無奈,也許……還有些傷感地笑出來,「人家臨死之前留遺言都肝腸寸斷依依不捨的,送終的人和要死的人都哭得一團糟。怎麼到了你們這裡——我只覺得好笑?」  

  「因為我們都不喜歡眼淚,喜歡笑容。」衛涵在桌子下面握住慧嬈的手,回過頭看著她一笑。那笑容裡盛著的是在塵世中相攜走完了一生風雨,暮年執手相望的伴侶臉上才能有的那種溫馨寧靜,和……滿足。  

  慧嬈就這樣醉在他的笑容裡。很久很久之後,她才輕輕吐出一口氣,微微勾起唇角,做了一個笑臉,但卻有一滴淚,自眼眶裡滑了出來。  

  「我今天才知道……」她擡手掩住臉,閉上眼把那個笑容保持住,「原來人幸福到極致的時候……也是會流淚的……」  

  「這一刻幸福過了就好。以後,無論我在與不在,即使成了鬼魂,我也會回來檢查你究竟有沒有照答應過我的事去做,記得嗎?」他勾起她的下巴提醒她,難得有點霸道地問著,不許她逃避。  

  「記得。」淚還未干,她又看著他,像帶著露水的美人蕉那樣嫣然而笑了。在他面前,她的眼淚向來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的,「難道你還指望我替你守一輩子寡不成?」  

  「我現在才真的相信你們是天生一對。」塵昊就這樣看著他們在他面前打情罵俏。心裡忽然也泛起了一股說不清的悠遠寧靜。  

  也許……死亡也並非真的這麼可怕吧?至少在這兩個人身上,他感覺到的只是一種會讓人震撼得覺得心痛,想哭,卻又想笑的……極致的幸福。  

  留不住的東西,也許真的才是最美的。  

  「你們兩個——一個是怪胎,一個是瘋子。所以,想的做的,才會讓人驚歎。」此時此刻,他也不覺得慧嬈是高高在上的十七公主。他只覺得她是衛涵的女人,一個聰明、怪異、卻又讓人不得不佩服的女人。  

  「多謝誇獎。」衛涵和慧嬈同時開口,說完之後相視而笑。  

  「起風了,有點冷。」笑過之後,衛涵擡頭看看天色,拉了拉衣襟。  

  「冷嗎?」慧嬈試了試他的額頭,「我去替你拿件外衣過來。」她柔柔一笑,並不開口叫錦心,而是像個侍候丈夫的小妻子那樣站起身來,「你們先聊。」  

  「能遇到十七公主這樣的女子,你也算值得走這一遭了。」塵昊搖搖頭,看著慧嬈離去的背影說。

  「你把她支開,她也自願地被你支開了,你可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衛涵一笑,垂下眼睫,啜了口茶,然後才用一種頗為低沈的聲音問他:「祭天大典的時候,我要站在你的身邊。你能做得到嗎?」  

  「我身邊?你想做什麼?」他直直地看著衛涵。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心底緩緩漫延開來,讓他心頭一震,那雙向來平靜無波的眼裡也終於泛起了些微近似於「感情」的東西。  

  你……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他用目光這樣問他。忽然間發現,之前彷彿瀕死的絢爛其實一種只是假象。直到這一刻,衛涵才是真的如燒到盡頭的燭,在發射出最後那一剎那的輝煌和熾熱。  

  衛涵擡起眼看他,那眼裡猛然間迸發出的驚人光芒令塵昊一怔,竟然不由自主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是的,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最重要的一件事。」他沒有再多說,只是看著塵昊緩緩地問出來,「你有沒有辦法?」  

  「我沒有辦法,」塵昊沈默了很久,也像是掙扎了很久,「但是,祭典中途起法司雨之前,要人把法器送上祭臺,皇上對外宣稱你是清離上教的使者,由你來做也無甚不可。我只有這片刻的時間能給你。」  

  「夠了。」衛涵看著他,眼裡有似乎還有一些感動,「我不說多謝了,但欠你的這份情記在心裡。雖然,我不可能還了。」他們都明白,這已是塵昊能為衛涵做的極限了。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惺惺相惜的敬意,對生命的敬意。

  「一路走好……」塵昊舉起茶杯,眼睛看著杯子上的花紋,很久才吐出四個字。但卻不知,他是對自己說,還是在對衛涵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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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9-30 11:11:48

尾聲

  去往舉行祭神大典的「九霄天壇」的路上,皇上的禦輦在前,後面的車馬浩浩蕩蕩,慧嬈和衛涵坐的馬車掉在皇家車隊的最後面。  

  慧嬈換了一身雍容華貴的宮裝,看起來端莊而又儀態萬千。她本來也替衛涵準備了一身王孫公子們常穿的白底雜金繡袍,但這位彆扭的公子爺卻說什麼也不肯穿,仍是一身慣常的白衣。  

  「讓你換身衣服你不肯,看看,我這一身宮裝本來很美的,可和你一比,現在倒只像是個暴發戶了。」她看著衛涵一身素雅得愈發不沾塵世的白,抱怨道。  

  「我習慣了。」衛涵收回落在馬車外的目光,伸手攬住她,淡淡一笑,「這身衣服,比較像我。」

  「那倒也是——」她倚進他的懷裡,「我也喜歡看你這個樣子。只不過,明天做新郎官的時候,你別也給我不換喜服便成了。」  

  「明天……」他喃喃地念著,低低地,很輕地笑,「明天……」  

  「是啊,明天。」慧嬈抓住他白皙修長的手指,和他十指交扣,「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念著念著,聲音漸漸低下去了,「死生契闊……與子偕老……」  

  「慧嬈?」衛涵以為她又哭了。  

  「我在想,如果我們真的白首偕老,也許,並不見得就真的能像我們想的那麼幸福吧?」  

  「是啊,在最美的時候結束,對我們這種瘋子和怪胎來說,大概才是最合適的。至少,今後的回憶裡,全是一些美麗的東西。」  

  她歪著頭看他,笑起來,「我還真的沒有辦法想像,豐神如玉的衛涵公子齒搖發白,變成一個糟老頭子的模樣。要真讓我看到了,說不定我真會嫌棄你的。」  

  「所以,我很慶幸你記得的永遠都是我現在的樣子。」他依舊很低、很輕地說。  

  「涵——」她就那樣看著他,看了他很久,然後問出來,「你曾經有猶豫過,有後悔過嗎?你真的從頭到尾一直那麼義無返顧,從來沒有想過,你的生命也只有一次,失去了,就不能重來嗎?」  

  「你想聽什麼?」他看著她,想了想,然後很輕地笑了起來,「想聽大義凜然,英雄豪傑式的豪言壯語嗎?可惜得很,我這裡沒有。從一開始,我只知道這件事只有我能做,所以,我就去做。就這麼簡單。至於結果會如何,我會為此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通通都沒想過。如果做之前真的讓我考慮那麼多的話,大概我早就臨陣脫逃了。」  

  「那……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讓你做之前先想想清楚呢?」  

  他認真地想了很久,然後才告訴她:「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要我眼睜睜看著那麼多人去死,我多半還是會不忍心的。所以,還是我替他們去死好了。」  

  讓任何人來聽,都會覺得這是句玩笑話,而且是句有點呆的玩笑話。但她知道不是的。他就用這輕飄飄的三個字概括了他所做的一切。他沒有覺得自己有多偉大,沒有覺得自己在犧牲,他只是在做他覺得應該做的事。  

  既然不忍心,那就去做吧。如果做了的後果是要死的話,那就去死吧……就是這麼簡單。  

  有人做英雄是為了保護想保護的東西;有人做英雄是為了「留取丹心照汗青」;有人做英雄是想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有人做英雄是為了贏得更多的利益……  

  而他,只為了「不忍心」,只為了那是他覺得他應該做的事。做完之後,他就可以擡頭在陽光下,坦坦蕩蕩地笑,坦坦蕩蕩地走……  

  「不忍心?」她輕輕地笑,歎息著搖搖頭,「何其寶貴的不忍心啊……」  

  「慧嬈——」他輕輕地叫她,手指從她頰邊掠過。  

  「嗯?」她聞聲擡起頭,卻看見他臉上的笑容,一個深遠寧靜,彷彿傾盡了一生的燦爛光華的笑容。那一笑,似乎就這樣把他的生命在瞬間綻放出來,然後,凝固了。  

  她一驚,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拉他。突然覺得他這一笑之後,就會在這一瞬間離她而去了。她不知道為什麼,但這種感覺真的好可怕,好……真實!  

  「傻丫頭……」但他並沒有消失,他只是撫了撫她的臉,唇邊的笑容恢復成平常慣見的淡淡寵溺,「你突然拉住我做什麼?」  

  「沒什麼。」她怔了一下,不希望在他面前這麼失常。隨即便轉過了臉去,避開了他的目光。  

  所以,她也就沒有看到他嘴邊無聲地滑出的那三個字——  

  「夢,醒了……」  

  九霄天壇。祭天大典。  

  凡人與上界天神溝通的儀式,祈求上蒼庇佑它留在塵世間的子嗣。  

  所有人都一臉肅穆地恭立著,除了主持祭典的塵昊嘴裡吟出的祈福咒語,聽不見其他的任何聲音。

  衛涵並沒有和慧嬈站在一起。因為儀式開始之前塵昊就說過司雨的法器要他奉上天壇,所以他就站在天壇的階梯之下,兩個護法侍者的中間。  

  他雙手捧著托盤,盤裡的黃絹下蓋著的,就是象徵了無上神力的法器。他那一身白衣始終招展在風裡,看起來幾乎比天壇上的塵昊還要多幾分飄然出塵。  

  這男人今天特別好看。好看得幾乎沒有真實感了……  

  慧嬈始終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剛開始是擔心他的身體吃不消,但現在,她有些失神在他的風姿裡了。今天他衣襟當風的樣子,別有一種空靈乾淨的清俊,彷彿隨時都可以倚上一片白雲,飄然而去。只要他淡淡回首淺淺一笑,大地便會春回雪融,萬物復甦……  

  原來,她愛的居然是這樣一個美好到極致的男人,所以,她注定是留不住他的……  

  慧嬈很想笑,但眼裡先湧出來的,卻是介於幸福與絕望之間的淚水——  

  「祈雨——」  

  隨著塵昊那一聲音韻悠長的號令,衛涵的身體微乎其微地抖了一下,像是突然從一個美夢中被驚醒了。他擡起頭,眸子裡那淡淡的笑意漸漸擴大,最後化成了唇邊一個似乎縮盡了千年歲月、萬丈紅塵的笑容,就那樣遠遠看著塵昊的眼睛,一步步地跨上了天壇。  

  人群中的慧嬈也抖了一下。不知為什麼,她突然覺得他踏上天壇頂端的那一刻,她就會永遠地失去他了。

  她的嘴張了張,手無意識地在空氣中動了動,似乎想要抓住什麼。卻最終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什麼東西也沒抓住。

  衛涵緩慢的腳步終於踏上了天壇的最高處,和塵昊面對面站著。塵昊向他伸出了手,兩個人都默然無語,只是目光中,卻有無數不必說出口的東西在交流。  

  謝謝你。  

  你說過,不向我說謝謝的。  

  那,若有來世,你我做一世的兄弟吧。  

  你不囑咐我替你照顧慧嬈?  

  不用。衛涵笑著搖了搖頭,很溫暖的笑意。她懂得如何讓自己過得更好。  

  好。那就來吧……  

  就在這樣的笑容裡,衛涵突然扔開了手裡的托盤,反手從身上拔出了一把匕首,然後右手握住劍刃一捋,血跡順著指縫和劍身流淌而下。  

  天壇下一片驚呼,所有人都被他這突然的動作嚇呆了,慧嬈更是震驚到了極點!  

  但接下來的事情更加離奇,他猛然間打開的右手心裡瞬間發散出一團耀目的白光,形成一個怪異特殊的符號。然後他竟然一個轉身掠到了塵昊背後,把那隻手掌抵到了塵昊的後心。  

  「用你的離魂大法!」衛涵在塵昊背後急斥一聲,帶著不容抗駁的淩厲。  

  「你……」塵昊陡然間如醍醐灌頂,一下子明白他要做什麼了!  

  「快點!沒有時間了!」  

  幾乎沒有經過思考,塵昊一下子張開雙臂,仰頭向天,相向的雙掌之間暴起一團紅白相間的冷光,然後翻滾著越來越大,越來越刺目,光亮到最極致,漸漸屏蔽了所有人的視覺,隨後就是思想與記憶——  

  「天地悠悠,俯仰上下,人世蒼茫,前塵皆忘——」  

  台下所有人剎那間靜止下來的那一刻,塵昊縱聲念出了那兩句咒語。聲音悠遠地凝聚在天壇上空,久久不散,似乎顫了顫,然後終告消失。就像是截斷了什麼東西和這塵世的最後一絲牽繫。  

  「這就是我要做的最後一件事,洗去這裡所有人關於我、關於衛氏一族的記憶,毀掉衛氏一族存在過的一切痕跡。」源源不絕的能量從衛涵的手心直傳入塵昊體內,再借由他的手抹掉所有人的記憶,包括慧嬈。  

  「我早該想到……」離魂大法還在繼續著。天壇下所有人都像在空氣中凝固了。那兩個護法侍者還保持著跨步想要奔上來的動作,但大多數人,仍然是靜靜地站著。  

  剛才的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了,快得幾乎沒有人能及時反應過來。  

  「這是祺留在我身體裡的法力,我通過你的手施展出來,也許還能留一些在你的身體裡。這是我最後能留給你的一點東西了,雖然,是慷他人之慨。對不起,我無法幫你擺脫天遠的束縛了。」  

  「衛涵,這麼做,你不後悔嗎?」塵昊的聲音第一次微微的有些顫抖,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欽佩,和著心痛。

  衛涵很輕,但很溫暖地笑了起來,「不只是我,祺也在衛氏一族做同樣的事情。所有隨著天遠一起到衛氏一族的人,甚至是我們的族人,都將會永久地被洗去記憶。這世上,將不會再有衛氏一族,以及讓帝王們糾纏了近千年的『長生』。除了衛涵和衛祺不再存在以外,所有的人,都永遠地解脫了——」  

  「那你自己呢?還有慧嬈呢……」  

  離魂大法施展到了尾聲,衛涵的手慢慢收了回來。最後一絲殘存的法力停在了塵昊的腦子裡,隨著他聲音的漸漸消逝,也終於一點一點吞噬掉了他關於某些人和事的記憶。  

  我……  

  衛涵低頭一笑,從他身邊側身而過,右手滴著血,慢慢地走向了台下的慧嬈面前。  

  她的目光呆滯地望著高台頂端,驚恐的表情中,居然還帶著幾分本不該有的——留戀。  

  「傻丫頭,對不起,我最後還是騙了你。我什麼也不想對你說,因為我知道,你會過得很好……」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觸摸他的臉。但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跡,只是用乾淨的指尖綰了綰她頰邊幾縷散亂的髮絲。

  「慧嬈——」他低下身,湊近她耳邊,極輕極輕地說,「謝謝你愛過我。」說完,他便帶著一身滿足和欣慰的倦意與輕鬆,緩步向門外而去了。  

  他這一生,似乎經歷過了別人幾生幾世都經歷不完的東西。老天是公平的,他的人生被濃縮了,所以才注定了短暫。

  他被父母放棄,然後被衛祺撫養長大;他為了衛祺扛起了衛氏一族的責任,然後來到了京城;他為了衛氏一族進了皇宮,然後在宮裡遇到了慧嬈;他認識了慧嬈,然後這樣轟轟烈烈地愛了一場……  

  驀然回首,才發現原來他竟然也活得這麼多姿多彩……  

  他救了很多人,讓他們可以平靜安樂地繼續生活下去;他走進了一個女孩子的生命,讓她真真實實地哭過也開開心心地笑過;他認識了一個死也不願意承認他們是朋友的朋友,並且讓他相信了生命的美好……  

  縱然是他存在的痕跡被消抹掉了,那又有什麼可值得悲傷的呢?  

  至少,他真真實實地活過、愛過、痛過,也付出過……  

  至少,還有他自己知道,他確實存在過。  

  衛涵擡起頭,望著頭頂那一片廣闊無垠的蔚藍色,深吸一口氣,然後揚起淡淡的微笑。  

  馬蹄震起輕煙,絕塵而去,不再有一絲拖泥帶水。  

  只要活過……就好……  

  有沒有留下什麼……真的……不重要……  

  紫雲淨壇裡,靜止在空氣中的人們,臉上漸漸露出了如夢初醒般的神色。  

  兩個護法侍者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用那種怪異的姿勢站在了階梯上,幾個禁衛軍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忽然執起了長戈,塵昊不明白為什麼司雨的法器會落在了地上。  

  他拾起法器,四下裡看了看,有些疑惑,是誰把法器送上來的?人呢?  

  他怎麼還隱約覺得……那個人似乎還跟他說過幾句話?  

  他甩甩頭,打起精神,拋開這個怪異的念頭。主持祭天大典的時候可不能這麼心不在焉。  

  等他重新擡起頭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剛才僅有的那麼一點不和諧,也就完全消失了。

  塵昊伸手舉起法器,指尖畫出符文,長聲漫吟道:「天神降雨……」  

  而慧嬈,則依然有些迷茫地望著天壇上。好像那上面,有什麼東西始終牢牢牽引著她的視線。  

  她沒有看塵昊,沒有看他祈雨,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麼。  

  她……是不是弄丟了什麼東西?為什麼心裡好像有一種缺失了一部分的感覺?  

  茫然的目光漸漸調了回來,掠過自己胸前的時候,停了下來,在她衣服的前襟上,有一點紅痕,那像是一滴新落上不久的血跡。  

  她一定是弄丟了什麼……  

  慧嬈下意識地撫摸著那點血跡,不知為什麼,目光輕輕地轉向了天壇的大門外……  

番外篇

  正月十五,元宵燈節。普天同慶的特殊日子。  

  火樹銀花在夜幕下競相綻放,映得整個京城的上空亮如白晝。大街上鑼鼓喧天,色彩繽紛、形狀各異的花燈搖蕩在街邊,點綴在屋簷下,跳躍在熙來攘往的人們手裡。猜燈謎、看雜耍、吃零嘴,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一張張頗為相似的笑臉。在如此氾濫的喜悅之下,人世間的一切悲苦,似乎都被沖得淡去了。  

  全城百姓都知道,在這一天,禁宮中那些高高在上以「天」為姓的人們,此刻也穿著平民百姓的衣服混跡於觀燈的人潮之中。  

  他們希望沾沾老百姓身上的「喜氣」,分享百姓們以辛勤勞碌換來的福澤;而老百姓們卻也暗自希望著自己能和他們擦肩而過,染沾到他們上天成就的「貴氣」,能讓後世子孫有飛黃騰達的一天。  

  所有人都在希冀著一些東西。因為有所期待,所以很快樂。  

  慧嬈不緊不慢地走在人群裡,錦心則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她也和迎面而來的每一個人一樣,臉上保持著淡淡的笑容。但那笑容之下,卻似乎始終帶著種置身事外的遙遠。  

  她明明走在歡樂的人群裡,卻好像根本不曾融進這歡樂的氣氛裡。  

  這段日子以來,公主愈發美得讓人覺得驚心動魄了。她的唇邊,總是帶著這種很特別的笑容。含著一點點淡然,一點點冷漠,勾勒出一身只可遠觀,卻又讓人捨不得移開眼光的明艷照人。  

  錦心看著慧嬈的背影,怔怔地發著呆。  

  有時候她會有種很奇怪的錯覺,公主似乎把自己的心封閉起來了。或者,是遺落了。  

  不,也許從來就沒人知道,公主的心到底停在什麼地方。  

  「公主,你看,花燈好漂亮呢!好多人都在那邊看雜耍,我們也過去好不好?」錦心走快一步,湊在慧嬈身邊低聲問著。一邊努力用身體把她和湧過來的人群隔開。  

  慧嬈輕輕笑了笑,沒有回頭,目光溜到天邊高掛的那一輪蟾盤上,不經意似的隨口吟道:「春月春江獨照,遊人只顧花燈……」  

  「公主……」錦心頗感無奈地叫了一聲。  

  為什麼她的公主總是看著一些別人不會去看的,想著一些別人想不到的東西?  

  「別叫了,」聽到她語氣裡的無奈,慧嬈回眸一笑,故意微斜著眼看她,「你家公主我天生就這麼愛煞風景,你不是早八百年前就該知道的嗎?」  

  「我倒情願您生得普通一點。不要那麼美,不要那麼聰明,興許就像其他幾位公主一樣,早就招了駙馬順順利利地嫁人了。」錦心撇撇嘴,壓低聲音嘟囔著。  

  「小姑奶奶,再這麼嘮嘮叨叨下去,你就要變成小老太婆了!」慧繞終於笑出了聲,轉過身去,習慣性地要去捏她的鼻子。  

  一個白衣的人影和她擦肩而過,微揚的衣襟,帶起了一股縈人心懷的淡淡香味。  

  慧嬈的手頓在了半空中,彷彿靈魂深處的某根繩索被這股香味拽了一下,心底忽然升起了恍恍惚惚的熟悉……

  這個味道……  

  下意識地,她慢慢轉回了身,目光停在了不遠處的白色背影上。  

  這個人……  

  一個孩子手裡的糖葫蘆因為人群的推擠而失手掉落了,正站在那裡低著頭啜泣著。白衣人聽到哭聲停下了腳步,側過臉,伸出手撫了撫孩子的頭髮——  

  慧嬈知道他笑了。似乎是個很淡然而溫暖的微笑。當他低下頭看著孩子的時候,週身籠罩著一層若有若無的奇異光華,讓慧嬈始終無法看清他的臉。  

  可是,那一瞬間,她真的覺得他像個……落入凡間的謫仙。  

  那種絕世出塵的感覺,讓她突然覺得窒息了。  

  也許是感覺到了她非同尋常的目光,白衣人也緩緩擡起頭,向她的方向看了過來。似乎有片刻的四目相對,然後,他的嘴角彷彿勾起了一個笑容——  

  她依然無法看清那個笑容,但卻能感覺到笑容中包含著的悠遠寧靜。那似乎是個承載著欣慰與祝福的笑容……

  在她從怔忡中回過神來之前,白衣人就帶著那樣的笑容,慢慢轉過了身,繼續向前行去了——  

  像是突然有把大錘猛地在心口上砸了一下,讓她失去了所有的意識,甚至是呼吸。只能任由顫抖的手抓緊胸口的衣襟,雙眼接近失去焦距地看著白衣人逐漸遠去的背影——  

  不,不要!不要再離開我!  

  腦海裡突然間有無法壓抑的悲痛排山倒海般湧來。她腿一軟,被心裡的某個聲音驅動著跌跌撞撞地去追趕那個白色的身影,幾次張開嘴,卻始終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公主!」身旁的錦心為她突然的失態而驚呼出聲,搶上一步扶住了她。  

  然而,就在這時候,前方觀看著表演的人群突然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喝彩聲。讓其他人聞聲,也開始一窩蜂地往那邊湧去。前方一下子聚集了比剛才多一倍的人,白衣的身影就這樣如幻影般地在人潮中消失了——  

  不!回來!你不能再讓我失去一次!再讓我痛一次!  

  心裡那個聲音更猛烈地嘶喊起來,幾乎要把她的心扯成碎片。  

  「啊、啊、啊……」  

  她抱著頭猛地跪了下來,淚水如山洪般洶湧而出,渲洩著心中不知從何而來的巨大悲痛,幾乎讓她崩潰。

  他是誰?他究竟是誰?他為什麼會讓她這麼的悲傷?這麼的痛?  

  明月下,喧囂的人群中,走馬燈如夢幻般的七彩光暈交織著投射在了這個衣著華貴,美麗逼人的女孩子身上。她跪在地上,捂著臉的雙手拚命地顫抖著——  

  誰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淚流滿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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