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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3 18:10:59

前言:

  從第一眼開始,
  他就知道自己討厭這個女人,
  形容怪異,瘋瘋癲癲。
  他經營畫廊,為人穩重自持,
  最看不慣她這樣的「所謂」藝術家,
  好吧好吧,他自有他的人生軌道,
  只求她這顆哈雷彗星別撞過來就好,
  可是一貫平靜無波的心呵,
  卻不知被她下了什麼降頭!
  為什麼竟期待著她來毀掉他的未來,摻和他的人生?
  不過,照她這樣攪和下去,
  他想不繳槍投降都難了!  


第1章(1)

  陸沈暮討厭這個女人。  

  此刻,他正坐在美聯航空A-300客機溫暖舒適的頭等艙裡,空氣中瀰漫著潔淨劑的馨香之味,腳下的深紅色地毯乾淨而光潔。身邊有人用英文小聲交談,在這異鄉的午後,陸沈暮深深籲了一口氣,將僵硬的後背貼上天鵝絨椅背。

  他是個小有名氣的私人畫廊經營者,經常要繞著地球跑,四處去搜尋有收藏價值的藝術品。他在飛機上度過的時間幾乎比在平地上多,因此,不過30歲出頭的年紀,他就患上頸椎痛和肩周炎。任何時候都一臉嚴肅陰鬱,是他拒絕和同機乘客搭話的最好暗示。他太累了,累到沒工夫和任何工作之外的人聊天;這次回中國,一下飛機就有一個重要的簽約儀式在等著他。  

  美麗的金髮空姐推著小車蓮步輕移而來,陸沈暮要了黑咖啡,然後拉下頭頂上方的耳機準備稍事休息。

  他閉起眼,三秒鐘以後,一個女人闖入他的世界。  

  「借過,借過一下!」嬌而脆的嗓音在他耳邊炸開;隨即,一個大皮箱砸上他的腳背,「先生麻煩你,可以幫我把這個放到行李架裡嗎?」來人用英語喚他。  

  陸沈暮睜開眼睛,看見面前閃爍著一團濃墨重彩:那是個黃種女人,亞洲面孔,身穿艷粉色修身小洋裝,銀白色寬腰帶綴滿了珠片,腳蹬朱紫色高筒靴,靴邊的流蘇一直垂到地上。她蓄著一頭金銅色的長卷髮,髮絲間挑染了幾縷艷紅。她畫濃妝,眼圈黑得像熊貓,嘴唇亮得像吃了豬油,裸露的肌膚每一寸都在閃光。最不可原諒的是,她身上的香水味很濃郁,陸沈暮原本很想睡覺,現在瞌睡蟲全被她熏跑了。  

  只消看了她第一眼,陸沈暮就在心底下定結論:他討厭這個女人。  

  但他仍是有禮地站起身,幫助她把那個大皮箱放入行李架。回頭一看,她還站在那裡。  

  「真巧,我坐你旁邊。」女子衝他揚了揚手中機票,笑得很嬌俏。  

  真是不幸的巧合。陸沈暮幾乎可以斷定:有這樣一個女子坐在身旁,這次的旅途必然會變得……很「不寂寞」。

  他沒答話,靜靜坐下來,閉上眼,戴起耳機。不想和人說話的意圖已經表現得很明顯了,他想。  

  然而,這只是「他想」而已。那女子坐下身不到五秒鐘,立刻興致勃勃地向他伸出一隻手來,「嗨,我叫JENNIFER,你呢?」她的美音很純正,看來是個ABC。  

  「陸沈暮。」陸沈暮摘下耳機,用中文回答她。  

  「啊,中國人?」女子立刻驚喜地叫了起來,「真巧,我也是中國人哦!」她改說中文,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陸沈暮——陸遊的陸?那……沈暮呢?沈重的沈?暮色撩人的暮?」  

  陸沈暮詫異地擡了擡眉,三個字居然都被她猜中。於是他點了下頭。  

  「嘩,你的名字很酷哦,是藝名?」女子笑瞇了眼。  

  「不,本名。」他簡略地回答,然後拿起放在大腿上的耳機,衝她揚了揚,「介意嗎?」  

  女子愣了一下,然後點頭,「哦,請便。」  

  陸沈暮戴起耳機,裡面傳來的輕柔音樂逐漸舒緩了他的情緒。他閉上眼,刻意忽略旁邊女子身上的香水味,情緒漸漸安定下來。  

  一分鐘後,他鼻端吸入嗆人的煙味。  

  他詫異地睜開眼,發現身旁的女子正點燃了一支煙,細長的香煙夾在她嫩白的指間,也令他注意到她的指甲顏色鮮亮,上面還穿著甲環。  

  陸沈暮皺了皺眉,「小姐?」  

  沒想到這次換人家不理他了。女子戴著耳機,自顧自搖頭晃腦,很陶醉的樣子。  

  他加重聲音,碰了碰她的肩部,「JENNIFER?」是這個名字沒錯吧?  

  JENNIFER回過頭來,拉下耳機,「有什麼需要幫忙嗎?」  

  她笑得很甜,令他怔忡了一秒鐘,但馬上拾回心神,「JENNIFER,這裡不可以抽煙。」他指了指前排座位上印著的大紅色「NO  SMOKING」標誌。  

  這個叫做JENNIFER的美女先是詫異地揚了揚眉,然後笑出聲來,「飛機起降的過程中不可以吸煙,而我們現在還在地面上。」說著她勾指敲了敲舷窗,「看,還沒飛哦!」  

  「要吸煙的話,飛機上有特定的吸煙區域。」陸沈暮皺起眉,「你可以問一下空乘。」  

  「哎喲,幹嗎那麼老古板?」沒想到她突然撒起嬌來,還掉轉手中香煙的煙嘴對準他,「你被我勾引到了對不對?你也想抽對不對?來,分你一口。」嬌媚地衝他眨眼。  

  陸沈暮啞口無言。這女子似乎和他講的不是同一國語言。  

  「我只是提醒你。待會兒乘務員過來,一樣會要求你熄掉香煙。」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出一句。  

  「好啦好啦。」女子掐滅煙頭,按進一旁的煙灰缸裡,轉頭看他,「我發現你很喜歡假正經哦,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陸沈暮皺皺眉:他是真的正經,不是「假正經」。  

  「我做生意。」他簡短回答。  

  「什麼生意?」女子追問。  

  「藝術品。」陸沈暮看了她一眼;她一臉的興致盎然。看來剛才主動和她說話是個不明智的做法;看,現在她談興正濃,恐怕接下來要滔滔不絕了。  

  「嘩,好巧耶!我們算是半個同行了。」女子興奮地攀住他一邊手臂。  

  柔軟的觸感襲擊了他的身體,令他感到不自在,於是他連忙抽開手,往後退了一步,「那很好。」謹慎地回答著。

  「嘿,我是個畫家。」JENNIFER自我介紹。  

  陸沈暮點了點頭,心裡卻在想:難怪呢。  

  由於工作原因,他接觸到不少藝能界人士。甚至可以說,他的生命中充斥著畫家,「畫家」這種生物快要把他逼瘋了。畫家們總是形容古怪,神神秘秘,間歇性發神經病,三天兩頭給他惹些麻煩。每年他的畫家朋友們之中,總有一兩個要裸奔或者自殺——對於這一點他已經見怪不怪了。  

  想著,又瞥了這個叫JENNIFER的中國女子一眼:嗯,她的確很像畫家。  

  「對了,既然你看上去這麼嚴肅,我有個問題要問你。」JENNIFER衝他嬌笑,然後俯身從腳邊的隨身口袋裡抽出幾條顏色鮮亮的絲巾,「我下了飛機以後要去見一個重要的人,你說我系哪一條絲巾比較好?」  

  陸沈暮看了看她手中幾條可供選擇的絲巾——亮紅,艷紫,明黃……很好,顏色很刺眼,「男朋友?」他挑眉問。

  「不,算是半個老闆吧,以後要一起工作的人。我打算用他家的畫廊開畫展,所以要盡力給他留個好印象咯。」JENNIFER撇撇嘴,「你知道那些畫商都非常正經,所以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陸沈暮抿了抿嘴,沈吟半晌,斟酌地開口:「如果是要見未來老闆的話,這幾條——都不是特別合適。」其實不用系什麼絲巾,就憑她身上這套花裡胡哨的行頭,一般的老闆也會深受刺激的。  

  「哦?」JENNIFER一挑眉,然後,似乎是讀懂了他眼中的不贊同,她驀地笑了,「你別擔心嘛,我去見老闆,又不會穿這身衣服!」說著她拉拉自己艷粉色小洋裝的下擺,但雪白大腿仍是露了出來,陸沈暮連忙非禮勿視地別開眼。

  如果他再知情識趣一點,他甚至會覺得這女人在勾引他。她穿得這麼性感,說話時湊得這麼近,吐氣如蘭,任何男人都會想歪。  

  不過陸沈暮不會。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從腳邊碩大紙袋裡拖出兩身套裝,然後展示在他面前,「CHANEL和DIOR,哪一件好?」  

  陸沈暮表情淡漠地看著那兩套高級套裝,「我不擅長給別人著裝方面的意見。」他誠實地說。其實心裡覺得這位女士有些太過熱情了。他們才初次見面,她就問他她穿什麼好看。  

  「不會啊。」JENNIFER大咧咧地說,「我覺得你穿衣服很好看啊,很有型,很MAN。」說著伸手捏了捏他上臂的肌肉,「我打賭你有健身的習慣。」  

  怎麼,他被性騷擾了嗎?陸沈暮有些哭笑不得,不著痕跡地躲開她的手,「CHANEL吧。」為了避免被她繼續非禮,他隨手指了一套。  

  JENNIFER立刻笑開顏,「是呀,我也覺得這套比較經典;可是會不會太古板?」  

  陸沈暮聰明地不發表任何意見。  

  「那,這個呢?」沒想到這個JENNIFER還有問題——她又從紙袋裡拿出兩瓶香水,在他鼻子底下晃著,「POISON和J'ADORE,哪一個比較適合商業場合?」  

  陸沈暮頭腦一陣眩暈。天知道他最受不了的就是濃郁的香水味,這女子竟然還拿著兩瓶來毒害他。他按了按抽痛的太陽穴,伸手招呼空中小姐:「咖啡,謝謝。」  

  金髮空姐帶著笑容款款而來,給他添上咖啡。  

  身旁JENNIFER關切地問:「怎麼,你不舒服?臉色很難看呢。」  

  陸沈暮苦笑,「也許吧。」戴上耳機,他恨不得就此昏睡過去。  

  看來他先前的預感沒有錯,這真是一趟多災多難的旅程啊!  

  經過近一天一夜的長途飛行,飛機終於降落在浦東國際機場。  

  陸沈暮替JENNIFER拿了行李,和她一起走出停機坪,辦理完所有入關手續,來到機場大廳。他腦子裡閃過四個字——仁至義盡。是的,「仁至義盡」,作為一名萍水相逢的同機乘客,他做到了一個紳士所能做到的一切,現在,總算可以和這怪異女子說再見了吧?  

  陸沈暮有禮貌地問:「JENNIFER,需要為你招計程車嗎?」看不慣她是一回事,禮遇女性又是一回事。他恨自己家教太好,才會把自己搞得永遠都這麼累。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JENNIFER衝他甜笑,忽然飛身撲上來,熱情地給了他一個擁抱,才說:「謝謝你,陸沈暮。後會有期咯!」  

  陸沈暮一個不防被她抱了個正著。出於禮節,他當然沒有推開她。她挾著香風的嬌軟身子撞入他胸懷,口裡呼出的熱氣氤氳著他的耳際,令他有片刻的呼吸停滯。  

  陸沈暮告訴自己:他只是受不了香水的味道,僅此而已。  

  與JENNIFER道別後,陸沈暮快步走出機場大廳,來到天橋;摸出衣袋裡的手機,撥出一個號碼:「喂,羅森?」  

  羅森是他的助理,平日他出差時,羅森負責駐守畫廊管理日常事務。  

  電話接通了,那頭傳來笑嘻嘻的清朗男聲:「終於回來了,空中飛人?芷潔想你想得要命,天天在我耳邊念叨你呢。」  

  陸沈暮嘴角微微勾起,但那溫柔笑容只閃現了半秒鐘,他立刻恢復淡漠神態,「你幫我看一看今天晚上的簽約儀式——」  

  「一切都準備好了,沒問題啦,老闆!只要你晚上七點準時出現在『麗豪酒店』就行了。」那邊羅森的聲音打斷他。

  陸沈暮皺皺眉,「不,我是要你幫我看一下那個美籍華裔女畫家葉佳伲的RESUME,她的英文名字是不是叫JENNIFER?」  

第1章(2)

  電話那端傳來紙張被翻閱的聲音,片刻後羅森給他回復:「是的,她是叫JENNIFER。老闆你怎麼會知道?」印象中他這位大忙人老闆通常不記這種小事。  

  「沒什麼,見面再說。」陸沈暮掛掉電話,無奈地搖了搖頭。世上的事就是這麼巧,原來飛機上那個令他頭皮發麻的熱情美女JENNIFER,就是他在未來數個月內要合作的對象——知名女畫家葉佳伲,他畫廊的下一個進駐者。

  他以往看過不少葉佳伲的畫,必須承認她很有天賦;他也看過她的照片,可是照片上的美女端莊典雅,和剛才主動撲上來擁抱他的辣妹根本不像是一個人。  

  直到疲累的身體坐入計程車內,陸沈暮仍然覺得有點好笑:不知道在今天晚上的簽約儀式上,當JENNIFER發現他就是那個她拼了命也要留下好印象的「老古板」畫商時,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陸沈暮坐車回到自己的公寓,掏出鑰匙開了門進去,他立刻愣住——  

  一向風格簡潔得接近冷酷的房間裡佈置得如同春天一般溫暖;有人在他回國之前來過,而且就在幾個小時以前。屋子裡開了空調,窗簾捲起,桌子上擺著鮮花和新出爐的烤餅,黑咖啡在咖啡機裡沸騰著。  

  陸沈暮將行李拖進屋內;在玄關的鞋櫃上,他不意外地找到這樣一張紙條:陸大哥,歡迎回家,好好休息,我知道你累壞了。  

  留下字條的人筆跡娟秀細緻,落款是「芷潔」。  

  陸沈暮輕輕籲了口氣,將紙條揉了,扔進垃圾桶裡。  

  顧芷潔與他算是相識已久的青梅竹馬,小時候經常一起玩耍,他比她大了七歲,不懂事的年紀裡也曾說過長大了要娶她之類的童言童語。他們的父母彼此都認識,兩個家庭之間的關係太親密了,親密到「如果陸沈暮不和顧芷潔談戀愛就是罪過」的地步。  

  於是,他照做了。在父母的意願下,平平淡淡地和比他小七歲的顧芷潔交往了三年。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來年就會結婚。顧芷潔是富家小姐,大學畢業後就沒有工作,一直養在深閨之中,所以為人單純不知事。和他結婚,也許是她人生中的唯一一次轉折。  

  芷潔沒什麼不好,只是他把她當妹妹。疼愛她,寵愛她,卻不曾愛她。  

  陸沈暮坐下身來,吃掉幾塊烤餅。像他這種年紀的人,再談愛情就太無聊了,找個門當戶對的女人結婚生子才是正途。他從來不是浪漫的角色,相信顧芷潔也明白這一點。這一次去美國出差,他順便在TIFFANY的總店買了戒指,過兩天等大家都有空了,就找個機會向她求婚吧。  

  陸沈暮這樣想著,在沙發上躺了下來,打算睡一會兒調整時差。  

  可是淺淺的夢中,卻有清幽的香水味困擾著他;都怪那個JENNIFER太香了,他和她分開了幾個小時之後,他依然抹不掉自己身上沾染的味道。那味道應是叫「J'ADORE」,直譯成中文,就是「我愛」。  

  「我愛」,我愛什麼?  

  陸沈暮在沙發上翻來覆去,睡得很不安穩。  

  晚上七點,陸沈暮與助理羅森準時來到麗豪酒店,步入預定好的某豪華宴會廳中。場子裡賓客雲集,該來的客人都來了,甚至連各大媒體的記者都很給面子地出席了,唯一沒有按時現身的——是今晚的女主角葉佳伲。  

  很好,幾個小時前在飛機上,那個女人還興致勃勃地和他討論穿哪一件衣服出席簽約儀式比較好;可是幾小時之後的此刻,她卻連個人影兒都不見。  

  十五分鐘過後,陸沈暮不耐煩地擡腕看表,身旁的助理羅森小聲地說:「她很多年沒有回來,會不會不認識路?要不,我們派車去接她?」  

  陸沈暮沒有接話。事實上,他覺得這一點也不奇怪。葉佳伲是所謂的「藝術家」,他做這一行這麼多年,有哪個藝術家讓他好受過?她沒突然宣佈要從金茂大廈頂上跳下來,已經算是給足他面子。  

  見會場裡越來越嘈雜,不少應約而來的記者甚至開始收拾器材準備打道回府,陸沈暮想了想,沈聲道:「再等十分鐘,如果葉佳伲還不到場,簽約儀式就取消。」  

  「老闆?」羅森驚叫,「消息已經放出去了,未來兩個月內,只有葉佳伲的畫會在『雲廊』展出。如果現在中斷簽約,那……」「雲廊」是陸沈暮經營的畫廊,雖然不大,但在業界卻深受好評。  

  「如果是那樣,就把畫廊空著曬曬黴氣,我放你大假,公費歐洲行。」陸沈暮輕扯唇角。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到了此刻還有心情開玩笑。  

  羅森詫異地看了自己的老闆一眼: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這個男人總是這麼酷嗎?畫廊若兩個月不營業,損失可不小啊。  

  正在這個時候,會場門口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陸沈暮沈毅的眸光瞬間燃亮:看這陣勢,八成是葉佳伲來了。

  是的,葉佳伲來了。儘管她遲到了二十分鐘,但仍然是盛裝華服,巧笑倩兮,蓮步輕移地晃進屋來,將知名畫家的姿態擺了個十足。記者們蜂擁而上,將她團團圍在中央。無數個鏡頭對著她頻閃,人們爭先恐後地向她發問——

  「葉小姐,時隔十幾年以後回到祖國,請問你有什麼感覺?」  

  「葉小姐,這一次你選擇在『雲廊』舉辦你回國後的首次個人畫展,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葉小姐,請問你為什麼遲到?」  

  聚光燈下,人群環繞中,是身著一襲黑白格子CHANEL經典款套裝的葉佳伲。她聽取了陸沈暮的意見,穿得典雅大方,臉上的妝容亦清淡自然;只是外套裡面絲質襯衫的領口開得很低,露出弧線清晰的鎖骨。她小巧圓潤的耳垂上吊著巨大的瓢蟲造型耳墜。  

  聽到某記者的問話,葉佳伲頗感興趣地停下腳步,「在來這裡的路上,我被路上的雜物絆倒,高跟鞋的鞋跟斷了。我覺得很奇怪,在這個城市裡一位淑女跌倒了,都沒有男生上前來扶一把呢。」她誠實地回答那個有關於「遲到」的問題。

  陸沈暮站在離她不遠處,環著肩等待她走過來,面上表情平穩;倒是羅森輕輕吹了一下口哨:「這女人夠美,也夠直接。」  

  「於是我走進路邊的一家鞋店,買下這雙鞋。你們看,是不是很漂亮?」記者堆裡,葉佳伲正興致勃勃地給眾人秀自己的腳。她的雙腳小巧白皙,圓潤腳趾上塗著瓢蟲圖案的可愛蔻丹;踏著三寸高的細跟露趾高跟鞋,腳踝處有密密麻麻的綁帶,性感地一直纏繞到小腿肚。  

  於是,數個鏡頭一齊對準她的腳踝拍攝,有人發出驚艷的抽氣聲;葉佳伲迷人地笑著,有些得意。

  然而,當她終於走到陸沈暮面前時,她的笑容立刻在臉上凝結。  

  「是你?」葉佳伲訝然地挑起眉。面前高大強壯的男人,不就是那與她同機的老古板先生?他身著一襲鐵灰色西裝,領口塞著朵白色絹花;他長得不算特別帥,但是輪廓分明,浮雕一般的臉龐充滿男子氣概。他神情肅郁,黑框眼鏡後狹長的雙眼閃著只屬於商人的精明銳色。  

  剛才的葉佳伲讓陸沈暮很是滿意;雖然她遲到了,但她一出場就秀出腳踝,立刻謀殺了記者們不少膠卷。他甚至可以想像明天的報紙頭條將會是葉佳伲,而他的「雲廊」——也能順帶受到更多人的關注。  

  「你就是『雲廊』的主人REX·LU?」葉佳伲問。  

  「是的。」陸沈暮彬彬有禮地伸出手與她交握,「REX是我的英文名字,葉小姐,很榮幸再一次見到你。」

  面前這個身材高大的、充滿了沈毅氣質的男人就是她的經紀人口中溫文儒雅的REX·LU?葉佳伲有些不敢相信。對這個REX·LU,她過去是只聞其名,未曾有機會一睹尊容。只是聽說他為人淡漠低調,事業重心放在國內。數月前,佳伲決定回國開畫展,她的經紀人為她聯絡了「雲廊」的主人,之後的所有文書和通信都是由經紀人和對方負責人直接進行;佳伲自己本是天性閒散的人,哪管未來的合作對像長得是圓是扁?  

  所以此刻,她才會像個傻子似的愣在當場啊。  

  葉佳伲追悔不叠。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更用心地做好前期準備工作的。  

  周圍閃光燈此起彼伏,記者們爭相用鏡頭記錄下兩人握手的瞬間。葉佳伲呆愣了半刻,趕快恢復神志,微笑回應道:「很榮幸見到你,REX。」  

  站在一旁的羅森揚了揚眉,「老闆,你們見過?」方纔這兩人眼神相觸時,葉大美人分明有些失態。

  陸沈暮點點頭,「很巧,回來時乘同一班機。」他回答得稀鬆平常,周圍記者群中卻發出一陣噓聲。只消一個眼神一句話,記者們已隱約嗅到緋聞的味道;「雲廊」的主人陸沈暮和知名華人女畫家葉佳伲之間……恐怕大有文章可做喲。

  葉佳伲也是見慣了大場面的人,當下,她沖陸沈暮柔柔一笑,「這世界真小,不是嗎?」說著伸手親暱地挽住他的胳膊,擺出各種姿勢,笑吟吟地任記者拍照。  

  這一回,陸沈暮倒也表現得很合作。他知道適當的緋聞會對「雲廊」有好處,是以並不抗拒葉佳伲的靠近。只是她身上香水的味道,一如既往地令他感到頭暈難受。  

  從一個畫商的角度,他欣賞葉佳伲的天賦和才華;但從一個男人的角度,他認為這女人挑選香水的品味有待加強。

  隨後,在眾人的注目和起哄下,陸沈暮與葉佳伲相繼在合約上簽了字;之後他倆又肩並肩地開了香檳,切了蛋糕,共同慶祝簽約成功。整個簽約過程由電視台現場轉播。  

  在這座城市的另一端,一座富麗堂皇的高級花園別墅裡,液晶彩電的屏幕上亦出現了葉佳伲與陸沈暮親暱互動的鏡頭。  

  電視機前的清麗長髮女子——顧芷潔苦惱地蹙起柳眉:陸沈暮是她的愛人,而葉佳伲則是美國華人商圈一朵有名的罌粟花,聽說連美國女人都懼怕葉佳伲對於男人的致命吸引力,甚至故意開設網站,怨懟地將葉佳伲評為「十大BITCH之首」。陸沈暮和這樣一個女人攪和在一起,會有什麼好事?  

  顧芷潔在電視機前鬱悶地坐了一會兒,突然跳起身來,跑到電話機旁,按下快捷鍵「1」。  

  快捷鍵果然快捷,電話不出一秒立刻被接通,聽筒那邊傳來有些無奈的男子聲嗓:「大小姐,你又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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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3 18:12:06

第2章(1)

  深夜十一點,簽約儀式終於結束,但有一個人還不能休息。他駕車趕到市區西郊的富人住宅區,將車子停在一棟花園別墅外頭。  

  顧芷潔正站在門廊上等著,見車子來了,她立刻拉開車門跳進去。  

  駕駛座上的男子年輕而俊朗,蓄著一頭長髮,用橡皮筋紮起束在腦後。他是羅森。  

  「顧大小姐,這麼晚了你又發哪門子的瘋?」羅森轉頭看著顧芷潔,表情無奈。  

  「聽說這一次陸大哥的合作夥伴是葉佳伲?」顧芷潔質問道。  

  羅森點點頭,「這兩年她在美國很紅。有什麼問題嗎?」  

  顧芷潔的神色立刻悲慼起來,「你知不知道外頭對這個女人的風評很差?她很濫交,勾引過很多男人!你幹嗎安排陸大哥和她合作?」  

  羅森歎了口氣,「小姐,這是工作,不是我可以隨便『安排』的。」這個顧芷潔真不懂事;他也真是的,幹嗎每次都巴巴地被她呼來喝去?她大小姐一個電話,他就立刻響應召喚、駕車穿越大半個城市,不是傻子是什麼?  

  羅森伏在方向盤上苦笑。這世界真諷刺,顧芷潔一心想嫁給陸沈暮;而他羅森,卻不撞南牆不回頭地苦戀著顧芷潔。說到底,他是這三角戀裡頭最慘的一個,沒人愛他。  

  「對了,上次你說,陸大哥準備向我求婚,怎麼等了這麼久還沒動靜?」顧芷潔當然不知道羅森的心思,她只關心陸沈暮。  

  「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他打電話去『森林坊』訂了一套高級首飾,也許是用來送禮的。」羅森有些煩躁地道。

  「可是我最近沒收到過任何禮物!」顧芷潔生氣地叫起來,「他送給誰了?」  

  羅森轉頭,深深看她一眼。眼前這位千金大小姐又笨又任性,他不明白自己愛上她哪一點,也許只因為她長得漂亮?

  可是,就是割捨不下。愛情如果不盲目,也不稱為愛情了。  

  「反正你給我盯著陸大哥一點,如果他和那個女人走得太近,一定要盡快告訴我!」顧芷潔不放心地對羅森叮囑了又叮囑,才拉開車門下車。  

  在她轉身離去的前一刻,羅森突然叫住她:「芷潔,你愛陸沈暮哪一點?」他不明白。  

  顧芷潔回過頭,衝他幽幽一笑,「哪一點無所謂,就是認定了他,覺得這個世界上他最好。」說完後,她翩然離開,留他在車內獨自傷神。  

  是啊,愛情真奇怪。認定了他(她),就覺得這個世界上他(她)最好。  

  而對於30歲就攀上事業巔峰的葉佳伲來說,世界上最好的人永遠是她自己。  

  參加完簽約儀式的第二天,葉佳伲在賓館房間裡睡了一整天。她已經不算年輕了,之所以還這麼漂亮,全靠自己對自己好,保養得當。  

  第三天一早,她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心情頗佳地來到「雲廊」。未來的兩個月內,她都會在「雲廊」工作。

  「雲廊」位於市中心,鬧中取靜的黃金地段。它的佔地面積雖然不大,但裝潢得高雅而別緻。門口放著古銅製的屏風,上面刻了幾闕詞。葉佳伲離開中國太久,竟想不起那些詞是誰作的了。  

  穿過小橋流水的門廊,她來到畫廊的正廳。裡面照舊是復古的風格,和她先前在照片上看過的一樣;檀香木的味道淡淡地滲入她的鼻端,令她有些恍惚。  

  然後,她看到了陸沈暮。  

  他站在一幅油畫面前,靜靜沈思;過了一會兒,伸出手來微微調整它的高度。  

  依舊是那樣高大挺拔的背影,合體的西服包裹了他健壯的身材,令他看起來有種令人著迷的男人味。

  葉佳伲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飛機上遇見他,就對他感覺很好。雖然陸沈暮不是典型意義上的帥哥,可他真的很有味道,氣質出眾。  

  所以那天在飛機上,她故意地惹他、逗他。明知他無心談話,她卻藉著女性優勢一再地麻煩他;因為知道他修養良好,篤定了他不會拒絕她的求助,所以她也罕見地死乞白賴起來。  

  她……也許被這男人吸引了。  

  「陸沈暮!」葉佳伲站在原地喊。  

  陸沈暮回過頭;看見她,眼底閃過一瞬間的驚奇。  

  的確,今天的葉佳伲也實在讓人驚奇。她穿了一襲長至腳踝的連身裙,顏色黑漆漆如同道袍一般;裙子很貼身,襯托出她凹凸有致的美好身材。她塗艷紅色唇膏,將一把金銅色長髮束在腦後,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耳垂上晃蕩著長長的金色流蘇耳環。  

  「葉小姐,你今天來得很早。」陸沈暮衝她點頭,眼光並未在她身上停留太久。他身邊站著另一個男人,葉佳伲認得,這個扎辮子的瘦高帥哥叫做羅森,是陸沈暮的助理。  

  「既然大家都到了,那麼,我們先看展區。」羅森說道,領著其他兩人在幾大展區之間走了一圈。他滔滔不絕地介紹展品的分類,言語非常專業;最後,他們一起來到「非賣品展區」。  

  「正如先前葉小姐所要求的,這一區的畫作都是不賣的。我們和美國方面也有過協議,這一點請葉小姐務必放心。」羅森說。  

  「嗯,我信得過你們。」葉佳伲點點頭,一雙媚眼卻凝視著陸沈暮,像是獨獨對他說話似的。  

  陸沈暮不自在地別開眼。他不會自作多情地認為葉佳伲是在勾引他,但他不習慣女人這樣直接的目光。

  這也是他從私人情感上排斥葉佳伲的原因之一。這女人總給他帶來某種壓迫感,令他心神不定。  

  羅森輕咳一聲,道:「葉小姐,這幅《愛人》是你的成名作。根據先前的協議,我們會將它放在這個展區的中央,你看看有沒有問題?」  

  葉佳伲緩緩走到那幅名為《愛人》的畫前面,擡頭仰視著它。胸腔裡,心突然變得柔軟了。這幅《愛人》是她數年前的舊作,當年她憑著它在油畫界一炮而紅。在這幅畫裡,她畫了一個女人的耳朵,色調是潔白細膩的,耳垂飽滿圓潤如上好的美玉,幾縷髮絲淩亂垂在耳際,整個畫面顯得風情萬種。在耳朵的上面,她用筆點了一隻蝴蝶,正撲閃著五彩的翅膀。

  這是當年她對於「愛人」的理解。她希望愛人像蝴蝶,可以飛到她的耳邊,說盡甜言蜜語,與她耳鬢廝磨。

  然而如今……葉佳伲回過頭,尋找陸沈暮的眼睛。他仍是立即別開了頭去,假裝不知道她在看著他,自顧自和羅森低聲討論工作,神情很正經。  

  佳伲心想:如今,她希望自己像只蝴蝶,可以自由地飛到愛人耳邊,親吻他,與他私語,極盡纏綿。

  她突然用一隻手扶住額頭,遮去自己臉上表情,偷偷笑了。自己這是怎麼了?莫非真的喜歡上了陸沈暮,所以心中變得柔情萬千?  

  他們三人在一起,辛苦地工作了一整天。葉佳伲的表現令陸沈暮頗為驚奇:她——很專業。對於展區的佈置、畫展運作的流程、以及細節方面的一些注意事項,她會適度地給出自己的意見,而又尊重到「雲廊」方面的想法,顧全大局,盡量不麻煩到別人。  

  她並不像過去他所合作過的那些「藝術家」,太過堅持自己的想法,總要一群人圍著自己轉。他開畫廊近十年,間中有好幾次被那些畫家氣得想嘔血;而如今這個看起來很麻煩的葉佳伲,居然是最不麻煩的一個。  

  待到討論暫告一段落,已是夜幕低垂時分。  

  葉佳伲宣佈:「今天晚上我想去夜遊。」又問:「有沒有好地方推薦?」  

  陸沈暮沒有接話,倒是小帥哥羅森興致勃勃地湊了過來,「不知道葉小姐喜歡什麼氛圍的PUB?是熱鬧一點的、可以跳舞的那一種,還是有情歌手駐唱的那一種?」  

  葉佳伲微笑,「安靜一點的吧。我時差還沒完全調好,現在就跳舞會嘔吐的。」  

  羅森頗感興味地挑了挑眉,這位葉大美女八成是在國外待久了,講話還真直接。他過去交過不少女朋友,沒人在他面前使用過「嘔吐」這個不潔的字眼。  

  「我知道一家店叫『黑匣子』,到了晚上那裡美女很多。」羅森眨了眨眼。  

  「帥哥多不多?」葉佳伲開玩笑地問。  

  「帥哥嘛……這個是要自備的。」羅森笑了,手指著自己。  

  陸沈暮站在一旁,聽他們兩個半真半假地開玩笑,心頭突然湧上一股不怎麼舒服的感覺。他知道某些國外媒體把葉佳伲形容為「來自東方的一朵罌粟花」,開始他對這稱號嗤之以鼻,可是現在他卻站在這裡,看著她和他的下屬打情罵俏。

  難道葉佳伲果然如傳聞中所言,可以在不知不覺中對所有男人都施放電力嗎?  

  就在他短暫的呆愣之際,葉佳伲已經和羅森約好了時間。她走向陸沈暮,發出邀約:「要不要一起來?」

  陸沈暮搖搖頭,「你們去就好,我不習慣泡吧。」  

  葉佳伲一愣:初次見他,就知道他是個死心眼的好男人;可是現在,她發現他是個來自封建時代的好男人——哦不,好出土文物。  

  羅森插進話來:「我們老闆很傳統的,你別指望拉他下水了。」  

  聽到這話葉佳伲笑了一下,雙眼直勾勾地盯視著陸沈暮——他別過頭去假裝不理睬她的樣子還真可愛。於是她更想逗他了,嘴裡說道:「羅森,你說我們合力把你老闆架到酒吧裡去,他會不會願意替我們買單?」  

  「小姐,你別出餿主意!他會炒我魷魚的。」羅森誇張地鼓著腮幫子哀叫,表情很苦惱,又不像是說真的。

  「可是他不會炒我。」佳伲笑了,潔白藕臂驀然伸出,一下子勾住了陸沈暮的胳膊,「陸沈暮,和我們一起去吧。我對這裡不熟,你應該盡盡地主之誼啊。」她杏仁型的漂亮眼睛裡閃著熱情的光芒,長睫毛眨呀眨地魅惑著他,好似完全不懂拒絕為何物。  

  手臂上傳來的柔軟觸感令陸沈暮驚了一跳,他連忙退開數步,「讓羅森陪你去就行了,回來報公賬。」他討厭她主動纏上來的舉動,甚至覺得她有一些不知羞恥;然而,天生的好教養叫他說不出一句重話。  

  「你以私人名義請我,我會覺得更有誠意。」她不放過他。  

  「好,刷我的卡。」陸沈暮二話不說掏出皮夾,「但我人不會到場。」  

第2章(2)

  羅森在一旁看著這對男女之間的互動,心中暗叫不妙:他答應了顧芷潔要幫她看著陸沈暮的。而現在,這個歸國還不到三天的美麗女畫家顯然已經向他的老闆拋出了橄欖枝。  

  雖然他知道陸沈暮是個非常古板而傳統的男人,可是這個葉佳伲……絕對有把聖人也變成野獸的本錢。如果她真的有心對陸沈暮發起追求,那顧芷潔一定地位不保。  

  看看此刻吧,葉佳伲穿著緊身長袍,渾身上下包裹得像一個修女;可是她仍然美得像一個快要融化的冰淇淋,甜美濕潤,誘人犯罪。她輕輕將身子傾向陸沈暮,下頜緊繃,維持優雅姿態;然後舔舔紅唇,發出貓咪一樣嬌嗲的哀鳴聲:「陸沈暮,我求你了。我真的需要喝一點小酒,晚上才能睡得好。」  

  羅森不忍卒睹地用手摀住臉:開什麼玩笑?沒有一個男人能抗拒這種誘惑!  

  果然,只見陸沈暮以深沈的眼光定定凝視葉佳伲半晌,緩緩地點了下頭,「好吧。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夜深了,他們三人駕車來到「黑匣子」酒吧。然而,趁著羅森去泊車時,葉佳伲突然一把抓住了陸沈暮的手,急聲道:「我們快跑!」  

  「什麼?」陸沈暮愣住。這女人怎麼想一出是一出?  

  「我把很重要的東西忘在『雲廊』了,我們快回去拿!」她拉住他的手把他往人行道上扯。  

  「什麼東西?」定時炸彈?陸沈暮納悶地看著她。  

  「反正,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她連著用了兩個「非常」。這時一部公車開過來,停靠在路邊的站台,葉佳伲二話不說,就把陸沈暮強行拖了上去。  

  「葉小姐你——」車門飛快地關上,陸沈暮回身瞪著葉佳伲,被她的舉動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剛才她甚至沒有看一眼站牌,也就是說,她根本就不知道這部車將開往哪裡!  

  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啊?有時嫵媚得像隻狐狸,有時卻莽撞得像頭野牛!  

  「你幾年沒回來了?」陸沈暮斜睨著葉佳伲。  

  她扳著指頭算了一算,「八年……不,等等,九年!」  

  「這裡的馬路和街道,你還認識嗎?」  

  「不認識,怎麼了?」回答得極其天真。  

  陸沈暮眼中閃過一絲無奈,「那你知不知道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不知道。」她無辜地看著他。  

  陸沈暮凜容。這女人真是亂七八糟。典型的藝術家,做事沒計劃,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甚至可以打賭她下一句話一定會說「車子把我們帶向哪裡,我們就去哪裡玩」。  

  然而,他料錯了——  

  葉佳伲伸手抓住公車上的吊環扶手,扭過頭對他提出建議:「我們現在打個電話給羅森,就說我把你綁架了。」

  說這話時,她笑得極其燦爛;陸沈暮心口微微一顫,一瞬間腦子裡閃過這樣的錯覺,以為天上星子的璀璨光芒跌到她的眼睛裡了。這個葉佳伲——果然是罌粟花一般迷人的女人呵……很多男人為她著迷,看來不是沒有道理。

  然而,她說的話卻令陸沈暮不贊同地蹙起濃眉,「葉小姐,我明天一早八點就要開始工作。」言下之意:你別胡鬧了。  

  「JENNIFER。」葉佳伲糾正他對她的稱呼,俏皮地歪著頭看他,「那又如何?我八點也要工作呢,可是我們還有——」她居然真的低下頭去看表,然後煞有介事地告知他:「十一個小時二十分鐘三十八秒的時間可以享受快樂。」

  「你打算徹夜不睡?」  

  「我通常不熬夜。」她輕輕地笑,表情隱約曖昧起來,「但那要看是和誰在一起。」  

  陸沈暮臉一沈,她是在跟他調情?他清了清喉嚨,心想這樣下去不行,他該和她把話說清楚,「葉小姐——」

  「JENNIFER。」帶著些撒嬌意味的聲音再度打斷他。  

  陸沈暮想了半秒鐘,決定在「稱呼」這個小問題上妥協,「JENNIFER,我想有些事情,我應該……」

  「啊!」葉佳伲突然尖叫起來,聲音中充滿了興奮,「我看見ICHIDO!先生,麻煩您快停車,我們要下車!」她轉頭沖駕駛座上的司機急急道。  

  談話被切斷,陸沈暮沒力地抹了把臉。  

  司機先生冷著一張撲克臉說:「沒到站,不能停車。」  

  佳伲垮下肩膀,一臉失望。公車又往前開了幾個路口,終於在公交站點停了下來。  

  葉佳伲和陸沈暮一起跳下車,前者很自然地抓住後者的手說:「我們往回走吧,我很想去ICHIDO。」

  ICHIDO是什麼東西?陸沈暮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說忘了東西在雲廊?」  

  葉佳伲笑了,理直氣壯地回答:「沒有那回事,剛才是騙你的。如果不這麼說,你怎麼肯乖乖跟我走?」她說完後表情得意,眼神篤定地凝視著陸沈暮,一副彷彿已經很瞭解他的樣子。  

  陸沈暮抿了抿嘴,沒有說話。事實上他覺得奇怪,他怎麼會讓自己陷入這樣不尷不尬的荒謬境地?這女人的所作所為,幾乎快要把他惹火了。然而此刻他卻無法控制他的雙腳乖乖地跟在她後頭走,走向那個他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ICHIDO」。  

  葉佳伲拉著他的手往前走,她的手很小,手心微涼,握住他的感覺柔軟而滑膩。一時之間,他竟然忘了掙開。

  因為他開始覺得迷惘:葉佳伲為什麼要這樣對他?那麼熱情,那麼不會看臉色不懂拒絕,她是天性如此,還是只對他一人主動?  

  她……是否喜歡他?  

  這個問題猛然跳入腦海,陸沈暮渾身一震:該死的,自己在瞎想些什麼?他為什麼要在乎這個葉佳伲喜不喜歡他?他已經有了交往三年感情穩定的女友;至於別的女人是不是對他有好感,完全不是他該顧慮的事。他不該去招惹桃花的。

  這樣想著,陸沈暮一把鬆開了葉佳伲的手。  

  與此同時,只聽這個一身黑衣的美麗女人興高采烈地說道:「啊哈,ICHIDO到了。」  

  陸沈暮一擡頭,發現頭頂上懸著一塊墨綠色的牌子,上面寫了「ICHIDO」幾個英文大字。他隔著透亮的櫥窗望進去,這才知道這是一個賣糕點和巧克力的商店。怪了,已經30歲的葉佳伲會喜歡這個?  

  正疑惑間,葉佳伲已經率先推開店門走了進去,邊走邊說:「我很喜歡他們家的手制巧克力,用薄薄的香煙盒一樣的小盒子裝著,有咖啡和抹茶兩種味道,吃在嘴裡軟軟的,有泡沫的感覺呢。」說著,她笑得瞇起了星眸,臉上展現出幸福無比的神情。  

  只是幾塊巧克力而已,就讓她高興成這樣?陸沈暮疑惑地將眉頭打起了褶。  

  「在美國應該有很多種好吃的巧克力吧?」他問。  

  「是啊,不過這個不一樣。」葉佳伲走到擺放手制巧克力的櫃檯前,趴在玻璃上張望,一邊說著,「我第一次吃它的時候正在初戀,男朋友經常買給我,塞進學校的儲物櫃裡——呵呵,我給了他一把鑰匙。當時我們說好,每次吵架的時候就用巧克力來道歉,綠色代表『對不起』,黑色代表『你也有錯』。結果,我為了經常吃到好吃的巧克力,就故意找借口和他吵架。」  

  陸沈暮沈默地聽著。他沒想到這個看上去像花蝴蝶似的葉佳伲,竟也有這麼純情的時候。  

  「後來我們分手了,我拿了他爸的錢出國學畫畫。我猜,至今我還欠他一盒道歉的巧克力吧。」佳伲說到這裡,表情有些模糊。她閃著銀光的燦亮眼瞼耷拉下來,似乎在追憶著什麼。陸沈暮以為她在懷念那段初戀,可她馬上又擡起頭來,「噗嗤」一下笑出聲,「說起來,我欠很多男人道歉的巧克力啊。也許我應該現在訂購個十斤八斤的,回美國時帶回去?」

  她的自我解嘲令陸沈暮眼色凝重了幾分。果然,葉佳伲是經歷過不少感情的;這也就可以解釋她為什麼輕易對自己如此熱情了。他無意去評論別人的愛情觀,可是,她言語中所表現出來的某種歷經滄桑令他覺得很不舒服。  

  陸沈暮站在燈光明亮的店堂裡,透過黑框眼鏡凝視這個趴在玻璃櫃檯上的嫵媚倩影。他想了想,突然大步走過去,指著櫃檯裡的巧克力對營業員說:「請給我五盒,小姐,麻煩你包起來。」然後迅速地掏出皮夾付賬。  

  葉佳伲詫異地側頭看他,鬼鬼地笑道:「你也被我勾引到了,很想吃對不對?」  

  陸沈暮沒有回話。他發現她很愛說「你也被我勾引到了」;而每次當她用嬌軟語調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恐怕很多男人都會被迷住心神。  

  這樣想著,陸沈暮伸手推了推眼鏡框,掩飾內心突然升起的小小恐慌;然後接過營業員遞上來的巧克力,放到葉佳伲面前的櫃檯上,正色地說:「這是送給你的。」  

  葉佳伲微微掀眉,顯得並不驚訝。大凡女人會在這時候假裝驚喜,可是她沒有。剛才陸沈暮掏錢付賬的時候,她就猜到他要買巧克力送她。  

  於是她歪著頭,心滿意足地笑了,「幹嗎送我這個?陸沈暮,你喜歡我?」  

  陸沈暮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只是淡淡地看了微笑的她一眼,然後平靜地開口:「我們也許該找個地方坐下來談。」  

  葉佳伲凝視他從容淡定的容顏半晌,乖巧地點了下頭。因為她想,不管這個男人喜不喜歡她,反正,她是有點喜歡這個男人的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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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3 18:28:40

第3章(1)

  結果,陸沈暮和葉佳伲去了最常規的男女談話聖地——星巴克。他們要了兩杯EXPRESSO,在碩大綿軟的乳白色真皮沙發裡坐了下來。  

  入座後,葉佳伲拆開ICHIDO手制巧克力的扁盒,伸手拿了一塊黑咖啡口味的放進嘴裡,「嗯,感覺真好。」她閉上眼,櫻唇抿起,發出享受的歎息,「為了這個,吃成大胖子也值得。」  

  陸沈暮無言地把她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她身材窈窕,腰肢纖細得像楊柳,哪有發胖的煩惱?他清了清喉嚨,「JENNIFER,我們可以談了嗎?」  

  「嗯。」她點頭,「剛才在ICHIDO店裡,你說你喜歡我,然後呢?」  

  陸沈暮愣住。她還真能顛倒是非,「我可沒這麼說過。」  

  「哦,好吧。」葉佳伲不介意地揮揮手,「那你想說什麼?」  

  「既然你說,ICHIDO的巧克力是用來道歉的,那麼我想,我需要向你道歉。」陸沈暮一本正經地說道。

  「噢?」葉佳伲頗感興味地挑起一邊眉毛,「怎麼說?」  

  「也許我是個老土的人吧,但是我真的不太習慣你每次都這麼主動地……靠近我。」陸沈暮臨時把已經到了嘴邊的「碰觸」一詞換成了「靠近」,剛毅的臉上泛起淡淡紅潮,「這麼說吧,老美動輒就擁抱接吻那一套,真的令我無法接受。」

  原來是為了這個啊。葉佳伲點點頭,口裡應了一句:「瞭解。」不知怎麼的,心頭卻浮起淺淺的失望感受。看來,陸沈暮是真的不怎麼喜歡她吧?  

  一直以來,都是男人迷戀她追逐她,而她雖然性格開朗而外放,卻鮮少試過對哪一個男人投懷送抱。媒體經常把她寫得很差勁她不是不知道,但也不打算去爭辯。反正她心裡很清楚自己從來沒有玩弄過誰人的感情,每次戀愛都非常投入,也就沒必要多此一舉地去澄清什麼。  

  可是在這個夜晚的此時此刻,佳伲突然有些後悔了。她恨自己為什麼給人留下花心濫交的壞印象。陸沈暮是個來自封建時代的好男人,他當然討厭她這樣的女人。  

  葉佳伲望著陸沈暮正經而誠懇的表情,在他細長沈毅的黑眼睛裡看到了一個不太光彩的自己。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很想脫口而出,大聲說自己不是他所想的那種女人;可是即便說了,又有什麼意思?  

  他們才認識沒幾天,什麼關係都不是;他沒必要關心她的感情世界和人品。  

  佳伲在心底暗暗地歎了一聲,低下頭,雙手緊握住溫暖的潔白瓷杯。這時候,又聽到陸沈暮說:「而且,我不希望與葉小姐之間的合作會影響到我的……私人生活。」  

  葉佳伲微訝地擡起頭,眼睜睜看著陸沈暮把一個精巧的小盒子從衣袋裡掏出來,推到桌面上。  

  這是……TIFFANY的戒指?她心中一沈,臉上卻做出驚喜的表情,「你要向我求婚?耶,好棒!」

  陸沈暮到了此刻已經很習慣她無厘頭的說話方式了。他搖了搖頭,正色道:「事實上,我有個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我們快要訂婚了。想告訴你這一點,是希望我們以後合作起來可以更加——公私分明。」他斟酌了一下,用了這個詞。

  「啊,這樣啊。」葉佳伲點點頭,唇角甚至含笑,表現非常大方,「那恭喜你們。」  

  「謝謝。」陸沈暮笑了笑,心中閃過顧芷潔的影子——她和葉佳伲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女人。芷潔單純而羞澀,每次和他說話都輕聲細氣,牽著他的手就會臉紅;交往三年,他們之間最為親暱的動作也僅是在額頭上印下輕吻。

  而眼前這個葉佳伲呢?她熱情得像一團火,單槍匹馬不由分說殺進他的世界;相識才三天,她就可以拉著他的手在街上奔跑,還動不動就上來摸摸他,碰碰他。如果和葉佳伲這樣的女人戀愛,他一定會淪落到心痛至死的結局。

  陸沈暮突然驚覺自己的思緒又拐向了與理智相悖的方向:他竟然想像與她談起戀愛?!天,他是瘋了不成?

  他連忙端起咖啡放到唇邊輕啜,順帶抹煞腦中的荒謬念頭,這時葉佳伲突然說:「戒指,可以給我看嗎?」

  陸沈暮一愣,她要看這個幹什麼?  

  儘管心裡覺得有點奇怪,他還是點了點頭,「請便。」  

  然後,就見一隻纖細白膩的手伸向桌面,打開絨盒,取出那精巧璀璨的戒指。葉佳伲瞇起了眼,在燈下入神地打量這美麗的珠寶——纖細的鉑金戒身上,細碎的鑲著粉色晶鑽,看上去經典又不失時尚。看來,陸沈暮雖然為人古板傳統,挑選戒指的品味卻很值得稱讚。  

  突然間,葉佳伲開玩笑地問:「可以試戴嗎?」  

  這回,陸沈暮不再感到驚訝了,他也笑了起來,「你一直這麼喜歡開玩笑嗎?」然而話音未落,就見葉佳伲伸出兩指捏起那白金鑲鑽指環,「撲通」一聲輕響,戒指掉入她面前的白瓷咖啡杯中。  

  陸沈暮看呆了。什麼?!她竟然把價值數萬的TIFFANY鑽戒沈入滾燙的黑咖啡裡頭?  

  「葉佳伲!」此刻即便是聖人也被她氣瘋了——陸沈暮微怒地提高了聲音。  

  沒想到葉佳伲反而衝他甜甜一笑,「我喜歡你這樣叫我的名字。」  

  「別胡鬧了,快拿出來!」他急叫。  

  佳伲眼明手快地端起那白瓷杯,就著杯沿咕嘟喝了一大口;然後她放下杯子,兩手遺憾地往旁邊一攤,「不好意思,喝下去了。」  

  什麼?!陸沈暮幾乎要拍桌而起。遲早有一天,他會被這女人給氣死!「你發什麼瘋?竟然把戒指吞下去?!」他臉色鐵青。  

  「誰叫你不向我求婚,我傷心了。」她還在故意和他鬧。  

  「葉佳伲,你到底正不正常?」陸沈暮像瞪著外星人一樣地瞪著桌子對面的這個女人,幾乎要歎息了。即便是在此刻,這女人做了這樣的壞事也絲毫不感到愧疚,依舊衝他囂張地笑著。他突然感到額頭抽痛,伸手按壓鼓噪不已的太陽穴,努力地維持聲音的平靜:「我知道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可是——夠了,這不好玩。」他眼色深沈,擲地有聲地說出「夠了」兩個字。  

  葉佳伲撫著額角,低低苦笑,是啊,再玩下去,他就會更討厭她了呢。她伸手把戒指從咖啡杯裡撈出來,抖干水漬,放回他掌中,「抱歉。」一邊說,一邊還忍不住笑。  

  陸沈暮接過戒指,有些防備地又看了她一眼,不知道下一秒鐘她又要耍什麼花招。為了保險起見,他率先開口:「很晚了,我叫車送你回賓館。」說著站起身,冷峻的目光之中只有隱忍和禮貌,不帶半點留戀。  

  葉佳伲緊隨著他站了起來,看著陸沈暮高大的背影緩緩向門口方向移動;她的心底突然湧起了一丁點兒的苦澀,彷彿當年和初戀男友吵架後把ICHIDO咖啡巧克力放入嘴裡的感受——雖然有點兒苦,卻令人捨不得太快嚥下。

  夜色漸漸深沈,葉佳伲回到寬敞華麗的賓館房間裡。牆面上的古董時鐘已經敲過了午夜零點,然而一向重視睡眠質量的她,此刻卻分外清醒。既然睡不著,她便起身為自己倒了一杯酒,披著睡衣緩步走到透明落地窗前,俯瞰腳下霓虹夜色。

  離開這座城市已有近十年的光景,這次回來,發現這裡漂亮了許多,也先進了許多。說實話,她甚至有些詫異如今這裡還有陸沈暮這樣的男人,舉手投足之間充滿了舊式貴族氣質,對待女性永遠彬彬有禮,即使被戲耍了也盡量克制著自己的脾氣,好似沒有什麼事能令他失態發火一樣。  

  像這樣的一個男人,會愛上什麼樣的女人呢?會和她交往三年,還準備向她求婚,那女人想必不一般吧?能被陸沈暮這樣的偉岸男子愛著,那女人是不是覺得很幸福?  

  佳伲將額頭抵上冰冷的窗玻璃,突然輕輕笑了,自己在想什麼呢?那男人並不喜歡自己啊;況且,他就要有一個未婚妻了不是嗎?  

  而她自己——也沒有愛上他,只是對他有一點好感,有一點心動。現在,她既然知道他已經名草有主了,就按捺下自己的心情,有何不可?她可從來不是會為了愛情而要死要活的女人啊,眼下只是需要把那對陸沈暮的一丁點戀慕扼殺在襁褓中——這並不難,對吧?  

  佳伲這樣問著自己。然而,心頭卻突然不確定起來。她雖然不是第一次談感情了,但也能隱約感到這一次不同以往。她第一眼看見陸沈暮的時候,他坐在頭等艙的靠窗座位裡,皺著眉閉著眼,正在聽耳機裡的音樂。  

  在那一刻,她就很想飛跑過去,伸手撫平他眉頭上的褶皺。他不開心嗎?佳伲覺得自己多事,卻又忍不住關心。

  後來再一次見到他,他搖身一變成了REX·LU。而她雖然不崇拜REX·LU,但也知道REX是個多麼有鑒賞品味的畫商。他不像別的商人那樣渾身充滿銅臭,他每次與她眼神交會,她都能從他狹長的黑眼睛裡找到尊重與安定的感覺。  

  唉……佳伲輕悠悠地歎了一聲,喝光杯子裡的酒。如果他沒有女朋友,那麼葉佳伲和陸沈暮——會是非常相配的一對。他們都愛畫,性格互補,她外向瘋狂,他沈穩內斂,在一起一定不會覺得無聊。  

  可是,他偏偏有女朋友了。所以,她什麼也不能做。  

  葉佳伲走回大床邊,把自己的身體拋向綿軟的席夢思床墊。她渾身放鬆了,閉上雙眼拉高棉被,明明是準備要睡了,腦海中卻一瞬間閃過了那男人的樣子——輪廓深透的臉頰,深具藝術氣質的黑框眼鏡,鏡片後的雙眼閃爍著淡定的光。她自嘲地笑了笑,翻了個身,將臉龐埋入鬆軟枕頭裡。  

  陸沈暮啊陸沈暮,今夜你可睡得好?在被你用禮貌疏遠言辭拒絕以後,我竟然——開始有點兒想念你。

  回來一個星期以後,日日忙於畫展的陸沈暮終於抽出半天的時間來,可以約女友顧芷潔一起吃頓飯。他最近實在太忙了,所以這半天的空閒時間他決定善加利用;而這個所謂的「善加利用」,就是指他打算在晚餐時分向女友求婚。

  這日下午一點,陸沈暮打電話去「和風名廚」定位——那是顧芷潔最喜歡的日式餐廳。掛下電話後,他徵求助理羅森的意見:「如果給女朋友送花的話,你說是玫瑰比較好還是百合比較好?」  

  羅森正蹲在地上為一幅油畫作裝裱的工作,聽到老闆問話,他不悅地擡起頭,「交往三年,你竟然不知道芷潔最喜歡的花是重瓣百合?」  

  陸沈暮面有愧色地沈默了。他還真不知道。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浪漫的好情人,經常世界各地地飛,即使回來約會時也總是表現得很累;芷潔願意與他交往三年而從沒有一句抱怨,可見她是多麼乖巧無求的女孩。  

  「那——就訂重瓣百合吧。」他自言自語。  

  「天要下紅雨了哦,你幾時開竅了,懂得給女朋友送花?」羅森頗不是滋味地斜睨他。這世上感情事就是這麼不公平,陸沈暮對顧芷潔並沒有多麼慇勤體貼,但芷潔獨獨愛定了他。  

  陸沈暮微微一笑,「今晚要向她求婚。」  

  羅森扶著畫框的雙手驀然僵住了。什麼?!求婚?!這麼……這麼快?  

  他原以為陸沈暮一向以事業為重,必然不會那麼快考慮成家;或者他和顧芷潔的感情發展緩慢,平淡有餘而激情不足,一時半會兒不會把結婚提上議事日程。可是沒想到,這一刻陸沈暮卻在他耳邊清晰無比地說:「我們在一起三年,對彼此都相當瞭解,兩家父母的關係也很好,結婚是水到渠成的事。畢竟我也三十多歲了,是該考慮婚姻大事的時候了。」

  「哦。」羅森垂下頭,低低應了一聲,忍不住心頭湧起的妒意和沮喪。他注意到陸沈暮用了這樣四個字——「水到渠成」。是呵,陸沈暮和顧芷潔家世背景相當,樣貌年齡也相配,的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更別說芷潔還死心塌地地愛著陸沈暮。  

  而他呢?他羅森永遠是陸大老闆鞍前馬後的助理,永遠是顧大小姐呼來喝去的僕從。他每日陪在他們二人身邊,卻永遠不屬於他們那個世界。他對顧芷潔的愛不是「水到渠成」,而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羅森站起身,把沾著松節油的雙手在襯衫上蹭了蹭,然後伸向陸沈暮,「老闆,恭喜你。」他刻意掩去了眼中的妒色。  

  「不用那麼早恭喜,她還沒答應嫁給我呢。」陸沈暮微笑。  

  「她一定會答應的。」羅森苦笑。顧芷潔怎麼可能不答應?她這輩子唯一的夢想就是嫁給陸沈暮呵!

  「希望如此。」陸沈暮點了點頭。聽到羅森這麼說,有些心安,但又有些莫名的忐忑。他……是否真的確定了自己的未來?和顧芷潔結婚,平淡如水地相守一輩子;沒有太多激情、沒有任何冒險的平順人生,是否真是他想要的?那樣的日子他已過了三十多年,他又是否真心想繼續那樣過一輩子?  

  這一刻,陸沈暮凝視著懸掛於面前的油畫《愛人》,那關於耳朵和蝴蝶的纏綿景致令他心中突然升起了這樣的疑問:他命定的愛人,真的是顧芷潔嗎?  

第3章(2)

  當晚,月朗星稀,和風陣陣。似乎連老天都在暗地裡幫助陸沈暮,給他祝福。他開著香檳色BMW載女友顧芷潔來到預定的「和風名廚」;今日顧芷潔打扮得很漂亮,米白色連身小洋裝,GUCCI金色高跟鞋,頸間繫著BURBERRY經典款格子絲巾,看上去就是一個高貴典雅的名門淑女。  

  而陸沈暮沒有注意到的是,今天顧芷潔還特別化了妝,並且在左手無名指處的肌膚上預先塗抹了凡士林。一個小時以前羅森掛電話給她,告訴她陸沈暮今晚就要求婚;當時她欣喜若狂,可是冷靜下來一想,卻記起有不少好萊塢電影中都有這樣的情節:男主角在鮮花與燭光中深情款款地為女主角戴上求婚戒指,而不知什麼原因戒指太緊套不上手指——這是一個不祥的預兆,之後的情節一定會急轉直下,而男女主角一定不會結婚。  

  顧芷潔可不希望這種事發生在她與陸沈暮的身上。她等他的求婚等了三年,今晚一定要一舉成功。

  「和風名廚」是一家氛圍雅致的日式餐廳;原木裝潢,隔開客人區與食物區之間的本白色絲製屏風上繪著高潔的蘭花。陸沈暮與顧芷潔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相對而坐,身著和服的侍者立刻上前來為他們倆倒茶。  

  頭頂晃著一盞紙紮的小燈;燈光昏黃略暗,令顧芷潔心生羞澀。面前是她心儀的男子,俊朗非凡,神情沈毅,正用溫柔的目光回視著她。  

  這氣氛很好,很適合求婚。  

  顧芷潔伸手拈起桌上瓷杯,輕輕開口:「陸大哥最近一直在忙畫展的事嗎?」  

  「嗯,畫展下個星期就開幕,所以這幾天忙得昏天黑地。芷潔,到時你要來捧場哦。」陸沈暮抱歉地微笑。

  「一定。」顧芷潔乖巧地頷首。  

  「最近過得怎麼樣?」陸沈暮問。上一次見到女友,差不多是一個月以前?哦不,應該是一個半月前了。

  顧芷潔聳聳肩,「還是老樣子,在家裡插插花啦,煮煮伯爵茶啦,再讀一些家政方面的書籍。對了,上個月我托朋友在倫敦的裙子巷跳蚤市場買了一套顏色很漂亮的燒陶,擺在你家碗櫥裡一定很好看。」她邊說,邊含羞帶怯地看了陸沈暮一眼。送他家庭烹飪器皿,這是多麼好的求婚暗示啊。  

  「那很好。」陸沈暮微笑。不知為什麼,突然覺得兩人之間的話題充滿了莫名的壓力。芷潔先是說自己在讀家政方面的書籍,又暗示要送他陶器——她殷切期盼著什麼的目光令他有些發怵。他低頭喝茶,幸好這時候侍者走過來布菜了,生魚片和壽司擺了滿桌,看起來頗為豐盛。  

  於是陸沈暮心想:吃過了飯再求婚也不遲,反正店家安排的花束還沒有送到。  

  「嗯,我很喜歡這裡的魚子手卷。」顧芷潔開始吃菜,嘴裡發出淑女的小聲讚歎:「——做得很地道。去年我DADDY帶我和MOMMY去北海道旅行,在一家很小很偏僻的民宿裡,也吃到非常新鮮的鮭魚子呢。」  

  陸沈暮跟著她淺笑。這就是顧芷潔的世界——疼她入骨的DADDY和MOMMY,再加上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錢。芷潔比一般的女孩兒幸運,她不用出去工作,也沒機會見識人間疾苦和現實社會的殘酷。在她滿24週歲時,她的「DADDY,MOMMY」已經三番兩次暗示陸沈暮,以後要把他們的寶貝女兒娶回家好好對待。  

  餐廳裡氣氛溫馨,可是陸沈暮突然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他望著面前小口小口抿著日本茶的端麗女子,眼前突然閃過幻象——那是在充滿了美式喧鬧的星巴克裡,葉佳伲臉上帶著幸福神情,得意洋洋地一邊吃巧克力一邊對他宣稱:「吃成大胖子也值得。」  

  陸沈暮倏地凜容:為什麼?在即將向女友求婚的關鍵時刻,他竟然會想起葉佳伲那個瘋女人來?  

  「她」……把他的思緒都給攪亂了呵……  

  他強自按捺心頭慌亂,擠出一個微笑問顧芷潔:「對了,最近伯父伯母身體好嗎?」  

  「很好啊。」顧芷潔嬌笑,「他們還打算這個月底去夏威夷慶祝結婚紀念日呢。」說完了忍不住幻想:陸大哥,我們的蜜月會在哪裡?  

  「那我要趕快準備一份禮物給他們了。」陸沈暮刻板地回答。  

  「你多陪陪我,就是給他們最好的禮物。」顧芷潔難得地撒起了嬌,一隻手橫過桌面,覆住陸沈暮的手背,溫柔地說:「陸大哥,我知道你忙,經常不在國內——這是你的工作,我可以理解。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每天待在自己家裡什麼都不做,又見不到你,只是巴巴地等你的消息,也會覺得有點寂寞呢。要不然,我們乾脆想一個辦法,可以天天見面……」說到這兒,她羞赧地垂下了頭。  

  陸沈暮微微一怔:莫非芷潔在暗示他應該向她求婚?這……也太湊巧了吧?  

  他皺起眉:是芷潔真的和他心有靈犀,還是她事先知道了什麼?  

  「芷潔,今天……你有沒有見過羅森?」他懷疑地問出。  

  「沒有。」顧芷潔回答得飛快。  

  正在這個時候,陸沈暮清清楚楚地聽到一個熟悉的女子嗓音從白色屏風後響了起來:「先生,麻煩你替我把這瓶梅子清酒燙一下,可以嗎?」  

  陸沈暮愣住了:這個聲音是……葉佳伲的!  

  世事真有那麼巧?她怎麼會出現在「和風名廚」?是和朋友一起來的?  

  隨即,另一個男人的聲音也從屏風後傳來:「把酒燙一下?唔,你這個奇怪的習慣還是沒變——十多年了呢。」

  這個男人是誰?陸沈暮擰起眉。  

  「陸大哥?」芷潔的手在他眼前揮動。  

  「哦。」他回過神,見一位侍者走到他面前,恭敬地問:「先生,可以上特別甜點了嗎?」  

  陸沈暮看見侍者眼中閃動的精光,立刻猜到這個「特別甜點」就是他稍早時預定的鮮花。看來,是時候向芷潔求婚了。  

  可是他的手卻僵在了西裝口袋裡。他的戒指沒丟,那個TIFFANY小絨盒正被他牢牢抓在手裡;然而他的心——卻遲疑了。  

  他是不是真心想娶顧芷潔?  

  他是不是真的愛她,有勇氣承諾她一輩子的寵愛?  

  此刻,一道屏風之隔的某個女人,動搖了他的決心。在他腦中揮之不去的,是葉佳伲的那幅名畫——《愛人》。他忘不了那只潔白細膩的耳朵和那只繞著耳朵打轉的五彩蝴蝶。那深深震撼了他的靈魂的,絕不僅僅是藝術的力量。這一刻他恍然發現,自己從未試過那樣去愛一個人。  

  沒有愛人如蝴蝶般纏繞在他的耳畔;沒有一段感情曾令他又哭又笑好似發瘋;沒有一個女人——沒有任何女人——令他魂牽夢縈、瘋狂失措地愛過、思念過。在愛情這一領域,他是個愚笨而心頭荒蕪的男人,他有什麼資格去承諾女人一個婚姻?他有什麼資格去給女人一輩子的照顧和寵愛?  

  陸沈暮抓著桌沿坐在那裡,心裡慌了。他知道顧芷潔在期待什麼,可是,他怕給不了她。  

  這時,屏風後的葉佳伲又說話了:「程譽,關於你和你太太之間的問題,我想你絕對不會想聽我的忠告。」

  程譽?程譽是誰?聽起來,他似乎是個有婦之夫?陸沈暮的心神不由自主地被那談話吸引過去,只聽那個男聲說道:「是啊,我知道你的忠告就是叫我下地獄去。」  

  葉佳伲笑了,「哦,親愛的,你真瞭解我。」  

  「認識你這麼多年,想不瞭解也不行了。」男聲跟著苦笑。  

  陸沈暮眉頭擰得更緊。他不敢相信這個葉佳伲居然在和一位已婚男人嬌聲調笑,這女人太過分了!

  當下,他丟下餐巾起身,大步走到屏風後頭,「對不起,兩位。」他臉色嚴肅地切斷了談話,這時才看清楚和葉佳伲一起吃飯的是一位長得相當英俊的西裝男子。  

  葉佳伲驚訝地擡起頭,「陸沈暮?!你怎麼會在這裡?」看見他,她眼神一亮。  

  「我和女朋友吃飯。」陸沈暮表情冷漠地回答,不知道自己心裡的那股火氣從何而來。  

  「哦。」果然。葉佳伲點了下頭,濃密的長睫毛垂下了,沒讓陸沈暮發現自己心底的失落。她指著桌對面的英俊男子,「我來介紹,這位是程譽,程氏的少東。他是我的……嗯,老朋友。」她想了想,這樣說。  

  叫程譽的男人沖陸沈暮淡淡頷首,從容不迫的態度令後者心頭煩躁。陸沈暮嚥了一口唾沫,沈聲對葉佳伲道:「既然如此,不打擾你和『老朋友』敘舊,我只是過來打個招呼。」  

  葉佳伲豪不介意地笑笑,「我可以見見你的女朋友嗎?」她想知道那幸運的女子長什麼樣。  

  陸沈暮冷著臉,「不如改天。」他直視著葉佳伲像小鹿一般無辜的黑色眼眸,他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什麼能在對一個已婚男人熱情示好之後還用那種純真的眼光看他。難道這就是外界認為的「罌粟花」的魅力所在?前一刻還是扇著黑色翅膀的誘人魔鬼,後一刻立即變回頭上閃著光環的純潔天使。  

  昏黃的燈光下,他就這麼直勾勾地看著葉佳伲。他確定自己非常不喜歡這女人的生活作風,於是他開口了,語聲僵硬地吐出一句話:「事實上,我今晚準備向我女朋友求婚,所以我不認為現在是時候向她介紹我的『工作夥伴』。」

  他此言一出,葉佳伲立刻愣住了。  

  「工作夥伴」四個字,讓她覺得有一點受傷。「女朋友」和「工作夥伴」——界限劃得可真分明呵。更別提他還語音清晰地在她面前宣佈:他就要向女朋友求婚了。  

  簡簡單單一句話,打破佳伲心底的最後一絲幻想。  

  看到葉佳伲呆若木雞,陸沈暮心底竟閃過一絲近似變態的快感。過去他一直覺得自己被她耍著玩,而此刻——生平第一次,他打敗她。  

  然而就在這個二人相視無語的時刻,陸沈暮身後驀然響起驚喜交加的女子尖叫聲:「陸大哥,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你真的願意娶我?」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10-3 18:30:14

第4章(1)

  陸沈暮一轉頭,發現顧芷潔就站在身後。她雙手交握按在胸口,臉上表情狂喜,眼眶濕潤,看樣子快要哭了。

  「芷潔,你……」他為難地看著欣喜若狂的女友。  

  「陸大哥,你知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從小我就夢想著你能娶我,現在這美夢終於成真了!」顧芷潔激動得眼含淚光,伸手握住陸沈暮的雙手,「陸大哥,我知道你的事業心很強,你放心,我會是一個非常賢惠的妻子的,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  

  陸沈暮愣在當場。此刻的情景,真真叫做「騎虎難下」。看著女友在他面前真情告別白,他不是不感動的;可是,身邊卻有人在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令他尷尬不已——  

  「佳伲,我想我們應該迴避一下。」程譽小聲地對葉佳伲發出建議。有人在他眼前討論婚姻大事,他如果不趕快走也太不識相了。然而,他又隱隱約約感覺到這個戴黑框眼鏡的高大沈毅男子與葉佳伲之間,有著某種若有似無的牽連。那男子看著葉佳伲的眼神太過深沈,黝黑的眼睛裡似有很多話要說。  

  「好吧,桌子讓給你們了。」葉佳伲站起身來,瀟灑地一攤手,「程譽,我們去外頭吃路邊攤。」她開玩笑地拍了拍男伴的肩頭,又扭過頭沖陸沈暮甜甜一笑,「陸沈暮,祝你好運。」  

  然後她和程譽相攜著離開了「和風名廚」。她走的時候脊背挺直,沒有表現出半點負面情緒。  

  陸沈暮深沈的目光追隨著葉佳伲的背影,直至她步出餐廳大門;而顧芷潔此時早已變了臉色——她分明聽到剛才那英俊的男人叫了一聲「佳伲」。  

  怎麼?那個染了金色頭髮、打扮得妖裡妖氣的女人就是葉佳伲?和那天在電視上儀態萬千的樣子完全不像嘛。今晚的她看起來可真俗氣,身上穿著那麼緊身的水藍色露肩洋裝,高跟鞋上繪著大朵的山茶花圖案,就連指甲也塗成銀藍色;如果用四個字來形容,就是「妖形怪狀」。像葉佳伲那種搞通俗藝術的女人,和她顧芷潔這樣高貴的名門淑女根本不是一個檔次,也根本不是陸大哥會喜歡的類型。  

  顧芷潔有些鄙夷地望著葉佳伲離開,沒發現自己還站在餐廳中央,享受眾人的矚目。  

  就在這個時候,彷彿場面還不夠戲劇化似的,一位侍者捧著一大束白色的重瓣百合走了過來,「先生,我想您二位需要這個。」侍者臉上閃著曖昧的笑意;周圍幾桌的客人不約而同地露出笑容,更有人表情激動地小聲拍手。

  大束捧花被塞到懷裡,燈光下,陸沈暮深深地吐了口氣。  

  事情到了這分上,為了顧及女友的顏面,他唯一能夠做的便只有求婚了。  

  今晚的一切都像是安排好了似的,也許求婚才是正確的做法,是上天注定的吧——陸沈暮在心裡對自己說。

  於是,在餐廳內眾人的注目下,他緩緩伸手掏出西服口袋裡的戒指,溫柔地望著顧芷潔道:「芷潔,你願意嫁給我嗎?」  

  他終於說出這句話了。那感覺就像是卸下心頭大石,說完以後,他覺得心底很輕鬆,可是——卻並沒有多麼快樂。

  相反地,顧芷潔現在卻快樂極了。顧不得矜持,她毫不猶豫地伸手接過了那枚戒指,「我願意,我當然願意!」說著,她的眼淚「刷」的一下掉了下來。整個人在片刻的呆愣後,她欣喜地一頭撲入了陸沈暮的懷中。  

  周圍的客人開始齊聲鼓掌;陸沈暮忙著為女友擦拭眼淚。他心中微微動容,柔軟的情緒壓過了某種一閃而過的不知名躁動;他知道自這一刻開始,芷潔——就是他的未婚妻了。  

  他會盡他所能,好好待她的。  

  陸沈暮在顧芷潔的額頭上輕吻了一下,然後伸手為她套上那枚漂亮的粉鑽戒指。  

  這時候,顧芷潔最害怕的事發生了。  

  戒指尺寸不合。  

  而諷刺的是,這枚戒指不是太緊,而是太鬆。戒指輕易地套上了她的無名指,鬆鬆垮垮落到指頭跟兒。她試著搖晃了一下手腕——天,這戒指大得都可以在她無名指上轉呼拉圈了。  

  「芷潔,抱歉……」陸沈暮表情尷尬。很好,他這一輩子唯一一次買戒指,就買了個大得離譜的。

  「怎麼會這樣呢?」顧芷潔苦惱地小聲呻吟。今夜是陸大哥向她求婚的重要時刻,她希望一切都完美啊。

  「芷潔,你放心,我會盡快把戒指寄回首飾店,讓他們調整到正確的尺寸。」陸沈暮安慰道。  

  「那……你剛才的求婚還算數嗎?」顧芷潔在他懷中擡頭問道。  

  陸沈暮一愣,她問的什麼傻話?他雖然不是一個有很多優點的男人;可是,他是言出必行的啊。望著女友擔憂的眼神,他緩緩地、略顯沈重地點了下頭。  

  決定了,就不能改變主意了。從今天開始,他要用心珍惜面前這單純善良的女孩;心裡不再有別人,永遠……沒有藏著別人。  

  葉佳伲與程譽並肩走出「和風小廚」。走了不到十步,葉佳伲突然低呼一聲,然後快步跑到路邊一棵行道樹旁,手撐樹幹臉朝著地面,發出陣陣的乾嘔聲。  

  「佳伲!」程譽嚇壞了,連忙上前拍撫她脊背,「你還好吧?」  

  「我沒事。」葉佳伲一邊搖手,一邊持續乾嘔,「只是剛才喝多了。」她刻意笑得很甜美。  

  然而程譽卻立即皺起眉,「你只喝了一杯清酒。佳伲,你別騙我,我看過你的病歷,醫生說你這是精神性的嘔吐,只有在心裡非常難受的時候才會發作。」  

  「你記性真好。」葉佳伲白了他一眼,掏出紙巾擦試嘴角汙漬。  

  「不只如此,我還記得當年你和ERIC離婚時,你每天都乾嘔,整整吐了一個月,連膽汁都差點吐出來。」程譽擔憂地望住她。  

  葉佳伲淺淺笑了。面前這個外形英俊粗獷的男人程譽,就是當年那個送她巧克力的初戀情人;中學時期,她曾執意和他分手,拿了他爸的錢出國唸書。後來,他們輾轉又取得了聯繫,兩人的關係由昔日戀人轉為好友。幾年前她經歷離婚的痛楚時,程譽曾飛越重洋去美國陪她渡過情感上的難關,他甚至因此差點犧牲了自己的婚姻。  

  在這個夜晚的此時此刻,有初戀情人關心著她,讓她覺得心裡很溫暖。然而……佳伲將眼光調向「和風名廚」漂亮的原木格子窗框,心頭——復又漸漸沈重了。  

  陸沈暮要結婚了,而她有幸看見了他的未婚妻:那女子看上去很單純,很漂亮,也和他很相配。  

  一切已成定局,佳伲不恨命運,只遺憾自己來得太晚了一些。  

  然而,她心底還有不少幽微情緒尚未消解。先前,她望著陸沈暮黝黑的雙眸時,依然覺得心跳稍稍加速。

  還是有些喜歡他。  

  但理智告訴她,不要再繼續喜歡下去了。她沒理由單戀一個已經有了未婚妻的男人,而且那男人還是自己的「工作夥伴」。  

  葉佳伲苦笑一聲,將紙巾拋入路邊垃圾桶中;轉身面對程譽,驀然燦爛地笑開了,「可憐的『準失婚』男人,快點回家去吧。好好哄哄老婆,說不定一切都還有轉機的。」  

  「借你吉言。」程譽回她一記同樣尷尬的苦笑,然後攤攤手,「你確定不用我送你回賓館?」她的臉色看起來依舊有些蒼白,他不太放心。  

  「沒關係啦!」佳伲瀟灑地揮揮手,「再說,我今晚不一定回賓館的。別忘了,現在是晚上,而這裡是上海,每一刻都有奇跡發生的。」她有些淘氣地笑著衝他眨了眨眼,雙手攤開,在空中劃了一個半圓,然後轉身揚長而去。窈窕身影轉眼融進夜色裡頭。  

  「佳伲,你……」程譽莫可奈何地望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有時候,他不懂她;或許,沒人懂她。這樣一個謎似的女子,心中可有真愛?很多人都以為沒有,可是程譽知道,她有。她曾經歷過一次不幸的婚姻,當感情失敗時她表達傷心的做法就是嘔吐;而今天晚上,她又在餐廳門前的行道樹下吐了。她會難過,是不是因為餐廳裡那個要向女友求婚的黑框眼鏡男人?  

  此刻,看她燦笑著離開,程譽非但沒有放下心來,反而心中更添一層擔憂。  

  翌日一早八點,葉佳妮準時來到「雲廊」上班。當她的雙腳踏入「雲廊」的紅木地板時,正在廊內整理畫作的羅森立刻發出了驚艷的抽氣聲。  

  「老天爺,JENNIFER你……」羅森不可置信地瞪著面前款款而來的女子:她真美,美得……脫胎換骨!

  葉佳伲在門廊處站定了,嫣然一笑,「你覺得怎麼樣?」  

  羅森看呆了。那是「罌粟花」葉佳伲嗎?才過了一夜,她就好像年輕了十歲!原來的金銅色長卷髮被拉直染黑,剪短至齊肩位置,整齊厚重的遮眉劉海令她看起來像埃及艷後。然而她的身上卻穿著最具清純氣息的棉布白裙,裙擺打褶,鬆鬆散散落到膝蓋的位置;她潔白的雙足踩在彩虹夾腳涼鞋裡,腳踝處貼著纖巧的薔薇花圖案。  

  最令人驚訝的是,葉佳妮的手裡還拿了一大串雞心型的氫氣球。氣球都是粉彩色調的,一大堆的粉藍粉紅粉紫擠在一起,看上去像個巨大的棉花糖。  

  「哇,正點!」羅森發出最由衷的讚美。  

  這時,陸沈暮從邊門拐進來,一擡眼看見了葉佳伲。他狹長的雙眼中閃過一絲驚艷,但立即恢復了平靜。

  「怎麼染黑了頭髮?」他神色如常地問葉佳伲。  

  「畫展快開幕了嘛,我想打扮得更加中國一點,給國內媒體留個好印象,省得他們說我是黃皮白心。」葉佳伲眨眨眼,笑著又問:「陸沈暮,我這樣好不好看?」  

  陸沈暮喉間一陣發緊。他從來不擅長讚美一個女人,可是此刻,他很想說他以為自己看見了天使。

  她……太美了,黑髮白裙,像電影鏡頭裡走出來的清純女大學生。再這樣長久地盯著她看下去,他怕自己會失態。陸沈暮迅速別開目光,又輕又快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羅森濃眉一挑,敏銳地察覺到這二人之間的暗潮洶湧。他連忙開口打破這迷障:「對了老闆,昨晚求婚成功了嗎?」他眼色複雜地看向陸沈暮,心裡忍不住嫉妒。  

  聽到這個問題,葉佳伲瞬間揪緊了自己的裙擺。對呵,陸沈暮的求婚……成功了嗎?昨晚那女子看起來非常愛他,應該沒理由拒絕他吧?  

  在這一刻,提問的人和沈默旁聽的人心裡都不平靜;直到陸沈暮語調緩慢地說出答案:「芷潔答應嫁給我,可是她沒有戴那個戒指。」  

  羅森和葉佳伲同時愣住。沒戴戒指?  

  「怎麼回事?」羅森連忙問。  

  「戒指的尺寸不合,太大了。我稍後要寄回美國做調整。」陸沈暮正色回答。  

  下一秒鐘,葉佳妮「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怎麼?」陸沈暮扭頭看她。  

  只見她用兩根手指壓住唇瓣,但眼底藏不住促狹的笑意,「該不會是那天我把戒指泡在熱咖啡裡,所以受熱膨脹了?」  

  「你高中化學學得真好。」陸沈暮白她一眼。  

  羅森吃驚地擡了擡眉:怎麼,這兩人之間還有這麼一段趣事?如果把這事告訴顧芷潔,她毫無疑問會發火的。

  「說真的——恭喜你了,準新郎。」葉佳伲走到陸沈暮面前,真誠地望入他眼底,「這是送給你的,祝你訂婚快樂。」她把那串氫氣球遞給他。  

  陸沈暮有些詫異:他還以為這串氣球是她清純造型的一部分。他沈默片刻,伸手接過,「謝謝你。」

  「不謝。」佳伲彎唇一笑,心想:如果程譽知道她今天早上會牽著一串氣球來到「雲廊」,他一定會讚她做得好。

  昨天晚上,她徹夜未眠,跑到一家24小時營業的美發沙龍,指揮髮型師將她的頭髮拉直染黑。然後她去便利店買了一堆氣球和一個打氣筒。她帶著它們回到賓館,坐在房間的地毯上為氣球充氣。她看著那些漂亮的氣球一個一個膨脹起來,感覺心底對陸沈暮的熱情也一寸一寸從胸腔裡排了出來。最後,她把那一堆氣球綁在床柱上,看著它們迫不及待地想升空,她心口突然有一點疼痛。  

  她這是怎麼了?還沒開始戀愛呢,又哪兒來失戀的痛苦?為感情傷心絕望的時刻,她不是沒有經歷過;與之前的那次離婚比起來,現在的小問題又算什麼?  

  陸沈暮並不喜歡她,即便他身邊沒有人,也不會對她產生男女之情吧?因此,她實在沒必要為他要結婚了而感到難過。  

  今天她來到「雲廊」,把氣球當作禮物送給他。她告訴自己:愚蠢而短暫的單戀結束了,她要笑著看自己的老闆兼合作夥伴去結婚,並且給他衷心的祝福。  

第4章(2)

  「老闆,你打算怎麼處理……這個?」羅森表情滑稽地指著那一堆氣球。送氣球祝別人訂婚愉快?葉佳伲還真想得出來。  

  「掛起來。一個星期後畫展開幕,如果這些氣球還沒漏氣,那麼就趁開幕典禮那天把它們放到天上。」陸沈暮說。

  「好主意。」羅森打了個響指。  

  這時葉佳伲突然舉起一隻手來,高聲宣佈:「我想畫畫!」  

  陸沈暮眉一挑,「現在?」  

  她點點頭,「是的,現在。」  

  羅森皺著整張臉叫起來:「葉大小姐,你就別給我們添亂了。現在展館都佈置好了,你又靈感突現想畫一幅新畫?到時候要掛在哪裡?」  

  「再說。」佳伲扔給他非常簡潔的兩個字,轉頭看著陸沈暮,「可以嗎?」她輕聲問,眼眸燦亮,表情隱隱含著期待。  

  陸沈暮垂眸沈吟片刻,突然擡起頭來,「可以。」說著他把手伸進褲袋,掏出一串銅鑰匙,「我帶你去我的畫室。」

  「老闆?!」羅森驚了一跳。陸沈暮的私人畫室連他這個機要助理都沒資格使用呢!  

  「羅森,你顧著前廳,我帶她去後面。」陸沈暮簡單交待了一句,便領著葉佳伲往「雲廊」後頭的一座青瓦磚房走去。  

  葉佳伲很乖地跟在陸沈暮身後走,她看著他高大背影和強壯寬闊的肩膀,突然很羨慕昨夜餐廳裡那個名叫芷潔的女孩。  

  她看得出陸沈暮是一個值得女人全心依靠的好男人;能嫁給他的女人是幸福的,一定是。  

  陸沈暮和葉佳伲走後,空蕩蕩的「雲廊」前廳裡,羅森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他掏出手機,一咬牙撥出一串號碼。

  電話很快被接通,那邊傳來輕快愉悅如銀鈴一般的女聲:「哈�!我是顧芷潔,我正在IKEA看傢俱。羅森,你要不要一起來?我想為陸大哥挑一款新的沙發……」  

  羅森心頭一陣煩躁,按捺不住脾氣,沖電話那端大吼道:「只是訂婚而已,用得著這麼高興嗎?我告訴你,煮熟的鴨子都有可能飛了,更何況陸沈暮他對你根本就——」他說到這裡驚覺失言,連忙閉上嘴巴。  

  但已經來不及了,電話那端顧芷潔的聲音驀然下降了一個八度,帶上怒意,「我說過了,我在IKEA。我給你二十分鐘時間,快點兒過來。」  

  陸沈暮帶領葉佳伲帶到「雲廊」的後院,種著稀疏花草的花園裡,一座略顯陳舊的青瓦磚房靜悄悄地佇立著。

  「這裡就是你的畫室?」葉佳伲納悶地看著陸沈暮,「好像鬼宅哦。」  

  陸沈暮撇撇嘴:他習慣了,從葉佳伲嘴裡聽不到什麼特別令人愉悅的話語。他上前,掏出鑰匙打開門,門板「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室內拉著窗簾,光線昏暗,隱約可以看到牆角堆了幾塊畫板,一些油畫棒和調色盤放在櫃子上。

  陸沈暮一隻腳跨入室內,這時,身邊有個頭顱湊了過來,在他耳際柔柔吹氣,「哇哈哈哈哈……我在這裡睡了很久,今天終於有人類來了……」  

  陸沈暮扭過頭,只見葉佳伲正雙手捧頰,把自己漂亮的臉蛋擠成滑稽的怪樣。他忍不住好笑,「你扮演的是哪一個鬼?」  

  佳伲垂下雙手,有些沒趣兒地摸摸鼻子,「你不害怕?」  

  「我上個星期剛清掃過這間屋子。」陸沈暮這樣回答她。害不害怕?不,她裝鬼的水平太遜了,大概也只有鬼才會害怕;可是,他真的覺得害怕。剛才她朝他耳朵吹氣的時候,暖呼呼的氣息環繞著他的頸子,清幽的香水味道令他頭痛不已。

  是的,他討厭那味道。那味道叫「我愛」,撩動著他耳下神經,擾亂他的心神,彷彿心裡有個聲音在質問他:我愛什麼?我到底愛誰?那些我愛的,我是否真的認出了?  

  陸沈暮黯了眸色,太奇怪了……每次葉佳伲在身旁,他就變得不像自己,彷彿魂靈出殼一般東想西想。

  他走入房內,拉開了窗簾;燦爛陽光立刻灑滿了深色地板。葉佳伲隨即走了進來,打量著室內的佈置,輕聲讚歎:「不錯嘛,這裡真乾淨,比我在美國的畫室乾淨多了。」話音未落,她雙腳踮起,身子向上一跳,轉眼間兩隻彩虹涼鞋被她踢掉了。  

  真亂來啊。陸沈暮眼色深沈地盯住她踏在地板上的潔白小腳。  

  這時,葉佳伲已經自動自發地走到牆角,開始拖動畫板。她看見有幾張畫布上塗鴉似的畫著什麼,於是轉頭問道:「你也畫畫?」  

  「畫過一段時間。」  

  「現在不畫了?」葉佳伲一邊鋪平畫布,一邊又問。  

  「嗯。」  

  「為什麼?」  

  「年紀大了,沒有靈感。」陸沈暮一本正經地回答。  

  葉佳伲笑出來,「拜託,你有多大?我三十歲了。」她笑嘻嘻地指著自己,表情非但不遮掩,反而顯得相當自豪。

  「我三十二歲。」  

  「三十二歲——正是男人的黃金年齡啊。財富和人生經驗都累積到一定程度,懂生活,懂女人。」葉佳伲架開畫板。

  陸沈暮點了點頭,「聽上去你對男人很有研究。」  

  「我沒這麼說。」她聳聳肩。  

  陸沈暮盯住她窈窕雪白的背影半晌,突然開口:「昨天晚上那個……程譽,該不會就是你的巧克力情人吧?」問完了以後他暗罵自己:該死的,這是什麼鬼問題?他為什麼要關心那個程譽是誰?  

  葉佳伲一愣,然後淺淺笑開了,「是他。雖然我從沒叫過他『巧克力情人』,不過,你的判斷沒錯。」這一刻,她沒敢轉頭,卻不禁臆測陸沈暮臉上的表情為何。他為什麼這麼問?她與程譽之間的關係,他會在意嗎?  

  「他不是已經結婚了?」陸沈暮心裡不太舒服。他不願意相信葉佳伲是會和已婚男子糾纏不清的壞女人。

  「是啊。」佳伲答得輕巧,「他很愛他太太,所以我們現在只是好朋友。」她回過頭來,柳眉一挑,「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陸沈暮有些尷尬地搖了搖頭。剛才那些語帶刺探的問題,會不會顯得他太沒水平了?他無意干涉他人隱私,可是,他就是忍不住問出口了。  

  也幸好,葉佳伲和程譽只是朋友。  

  陸沈暮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偷偷鬆了一口氣。他看著葉佳伲擰開了一管水彩顏料的蓋子,用筆舔舔,就要往畫布上塗抹。  

  「等等!」他叫出聲。  

  「怎麼了?」佳伲停下動作,回頭看著他。只見這個高大的男人迅速脫下了自己的西裝外套,大步走過來,把外套搭在她肩上,「你穿白裙子,小心別弄髒了。」他沈聲道。  

  佳伲愕然,擡眼望住面前男子嚴正而不失溫柔的雙眸,覺得有一個氣球在心裡「噗」的一下被刺破了。所有熱情、戀慕和羞怯,一股腦兒地湧了出來。  

  她喜歡陸沈暮,喜歡這個不屬於她的男人,喜歡這個即將和別的女人邁入婚禮殿堂的男人。即便在今後的日子裡每晚不睡,每晚吹好多個氣球,她也不能否認:她喜歡他。  

  陸沈暮,為什麼我來晚了?為什麼當我們相遇,你卻已有心愛的女子在身旁陪伴?為什麼此刻,你還要對我這麼溫柔?你知不知道,我怕自己會不小心犯錯?如果此刻不顧一切撲入你懷中,我會不會把自己變成一個全世界最令人討厭的破壞別人感情的惡女人?  

  葉佳伲驀然別開頭,不敢再與陸沈暮四目相對。這一刻,狹小的畫室中隱隱約約有曖昧的氣氛,在泛著顏料味道的空氣中氤氳。  

  「那個……」為了緩和氣氛,佳伲故意開玩笑,攏住西裝外套,「外套真暖和,就送給我吧。」  

  陸沈暮目光灼灼地望著她,不說話。  

  「不行哦?」葉佳伲一個人自問自答,「那……我用巧克力來交換!」她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盒ICHIDO手制巧克力。  

  陸沈暮低頭一看,「這是我買的。」他忍不住無聲地笑了。葉佳伲是非常有意思的女人,跟她在一起,他好像也變得無厘頭了。  

  「你送給我了,就是我的。現在我分你吃。」  

  「我不吃甜食。」他緩緩搖頭。  

  「沒這回事,一定要吃。」佳伲很堅持。她歪頭想了想,這樣開口:「這樣吧,我們把巧克力的密碼換掉。」

  「密碼?」  

  「綠色抹茶口味,代表『謝謝你的外套』;黑色咖啡口味,代表『不吃就踹死你!』」她笑吟吟的。

  陸沈暮也笑了。他明明從來不感冒像葉佳伲這樣瘋瘋癲癲的女人,可是為什麼此刻,他被她逗得那樣開心?

  「好吧。」他伸手接過那個方形扁盒子,從裡頭挑出一塊綠色巧克力,放入嘴裡。  

  葉佳伲說得沒錯。巧克力很好吃,剛一放入口中立即像泡沫一樣化開了,淡淡的苦澀香味粘住了他的牙齒。

  「很好吃吧?」佳伲篤定地笑著問他,並且誇口:「我擔保你吃了一塊,就會上癮的。」  

  陸沈暮點點頭,垂下眼皮望著地板。是啊,只怕太好吃的東西,吃一口就會上癮,忍不住地想要更多。

  一直以來,他以為自己是個感情淡漠的男人,沒有什麼能激起他心底的熱情;可是現在,他發現自己錯了。他被ICHIDO巧克力的甜美味道迷惑,而那個贈他巧克力的女子,在他眼中——突然變得不一樣了。  

  「這樣吧,我先回前廳了,那裡很多事情等著我去處理。」陸沈暮突然侷促地開了口,一貫平靜如水的臉龐上顯現出一絲慌亂,「這裡的顏料和筆你隨便用,不要跟我客氣。畫完了什麼都不用管,清理的工作我習慣自己做。」拋下這最後一句話,他快步地走出了自己的畫室,沒有回頭看一眼。  

  身後,那女人望著他;他感受到她灼熱的目光穿透了他的脊背,他心跳突然亂了。  

  這是怎麼了,怎麼了?他不是一向最冷靜最沈悶最無聊的嗎?他不是一向最討厭最排斥像葉佳伲這樣的藝術家嗎?他不喜歡她的穿衣風格,不喜歡她身上香水的味道,更不喜歡她過於活潑外放的個性和愛動手動腳的壞習慣。可是為什麼,這個在他看來渾身缺點的女人,此刻卻像珍寶一樣閃閃發亮,像磁石一樣吸引住他目光?  

  帶著這樣的困惑和慌亂,陸沈暮倉皇而去。葉佳伲站在原地半晌,她低頭望著自己手裡的顏料和筆刷,突然咧開嘴,無聲地笑了:其實,巧克力哪有什麼密碼?她只是沒有勇氣告訴他:我討厭自己默默地愛你。唯一想與你分享的,是那我深深喜愛的口舌之味。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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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3 18:31:55

第5章(1)

  當羅森急吼吼地驅車趕到IKEA家居賣場的時候,顧芷潔已經掏出信用卡遞給服務小姐,準備刷卡付賬了。

  羅森一見此景,氣得整張臉發綠。他三步兩步衝上前去,抽掉服務小姐手中信用卡,轉頭對顧芷潔吼道:「因為是花父母的錢,所以連眼睛都不必眨一下是嗎?」  

  顧芷潔呆住,片刻後反應過來:這個一向對她言聽計從的小子竟然在吼她?「你幹什麼?!」她也生氣了,跳起來要搶他手裡的卡,「這卡是我的,我愛怎麼刷就怎麼刷!」  

  「你買了什麼?」羅森一雙眼死死瞪住她。  

  顧芷潔驀然不敢動了,咬住下唇,不答;身邊的服務小姐見狀,主動出聲解釋:「這位小姐一共在本店選購了一款桑漢姆黑色真皮雙人沙發,兩個深紅色茵茨條紋抱枕,一塊海辛格本白色羊毛地毯和一盞六孔燭台吊燈,折後價總共是五千七——」  

  「很好。」羅森揮手打斷服務小姐的話,轉頭看向顧芷潔,「你買這麼多東西,全是要送給陸沈暮的?」

  「是又怎麼樣?」顧芷潔挑釁地回視他,「他是我未婚夫,我給他買東西不對嗎?」  

  「顧大小姐,我知道你家很有錢,錢多得拚命花也花不完,但是你有沒有必要這樣不顧自尊地去倒貼一個男人啊?我真替你覺得可悲!」因為嫉妒,也因為惱恨她的不爭氣,羅森忍不住出言諷刺。  

  「你!」顧芷潔氣白了臉。這傢夥算老幾,憑什麼無緣無故這樣損她?「我DADDY、MOMMY有錢,我就是願意倒貼男人,我就是願意可悲,要你管!」她撲上去爭搶信用卡。  

  羅森氣得焚紅了眼,但看著顧芷潔發怒的表情,心中不免一陣酸楚。他覺得自己簡直可笑,顧芷潔錢多就讓她去揮霍好了,他幹嗎管那麼寬,還把自己氣得不行?  

  但是,只要一想到顧芷潔傻乎乎地為一個男人單方面付出,他就無法冷靜得了。他看得出,陸沈暮對顧芷潔並不多麼用心。由於工作太繁忙,他送給芷潔的禮物都是交待秘書去買的,和她的約會也經常因為公事而取消。而相反地,顧芷潔倒是每隔兩個星期去陸沈暮的公寓一次,為他收拾房間,打掃衛生,做點心泡咖啡,討好的事全都做盡了。

  在這一段三年的感情裡,羅森沒有看到半點公平。說穿了,他甚至不認為陸沈暮真的愛顧芷潔。那男人只愛他的工作,他把芷潔當妹妹——多一個不會太麻煩,沒有也無所謂。  

  而顧芷潔呢?她愛得很投入,犧牲奉獻得不亦樂乎。在陸沈暮面前,她甚至收斂了自己的大小姐脾氣,學起文靜淑女。  

  這樣的「愛情」,難道真的令她感到開心,感到滿足?羅森沈痛地閉上眼。他不懂呵!  

  「你裝什麼死?把卡還我!」顧芷潔大叫。  

  服務小姐見兩人僵持,乖乖走到一邊等著。  

  這時羅森突然睜開眼,望著一臉怒氣、雙頰緋紅的顧芷潔,他心軟了。怎麼捨得惹她生氣,怎麼捨得把兩人的關係弄僵?他明明喜歡著她呵!  

  他雙手扶住後腦,攏了攏自己的一頭長髮,然後掏出皮夾抽出信用卡,「這些錢由我來付。」  

  服務小姐一愣,難道這二位是情侶?剛才吵得天昏地暗,現在男的又為女的買單?愣歸愣,她還是很快接下信用卡,轉身走了。  

  顧芷潔呆住了。怎麼回事?羅森竟然主動要為她付賬?「你……你是開玩笑的吧?」她以不可置信的眼光看向那長髮英俊的男子,「東西是我要買的,幹嗎你付錢?」  

  「我願意,不行嗎?」羅森沒好氣地瞪了顧芷潔一眼。就在剛才的那一瞬間,他突然想通了。面對愛情,每一個人都犯傻,他羅森也沒比顧芷潔聰明多少,他沒資格指責她。芷潔願意為她心愛的男人添置傢俱;那麼,他也願意為心愛的女人買單。  

  他是在犯賤吧?藉著愛的名義,犯賤也覺得好快樂——他和芷潔都抱著這種心態吧?  

  服務小姐把卡拿回。這時候,顧芷潔開始感到不好意思了,「我……我把錢還你。」她訥訥地說。

  「不必,這些東西就算我送給你和老闆的訂婚禮物。」羅森揮揮手。  

  「可是,幾千塊呢……」顧芷潔小聲咕噥。雖然她知道羅森薪水不低,可是近六千塊的賬單也幾乎花去他半個月的月薪了吧?  

  「如果你覺得不好意思,可以請我吃午飯作為補償,怎麼樣?」羅森眉毛一揚。  

  顧芷潔咬住下唇,想了想,點頭,「嗯。」她沒理由拒絕。  

  羅森微微笑了,笑容裡潛藏著苦澀。送了她和她的未婚夫數千塊的傢俱,結果換來她陪他一同午餐,他這麼做會不會有點可悲?  

  不過,從喜歡的人身上偷著了一點兒慰藉,感覺雖然卑微,卻也快樂。他墮落著,並且甘願這樣持續墮落。

  畫展開幕之前的這個星期,葉佳伲開始閉關修煉了。她每天把自己關在陸沈暮的私人畫室裡,連午飯也懶得吃,只是畫畫——沒日沒夜地、拚命地畫畫。  

  而陸沈暮對於此事也似乎表現得相當寬容。他告訴自己的下屬們不要去打攪葉佳伲,他知道這奇女子是個極有天賦的畫者,他期待著她帶給他另一個驚喜。  

  這期間,羅森三番兩次和他開玩笑,說:「你不怕那個葉佳伲畫到走火入魔,乾脆放一把火燒了你的畫室?」當時,他沒理會助理的貧嘴,倒是在腦海中勾勒出葉佳伲狂熱投身創作時認真專注的表情,然後他確定:那個時候的她一定很美。

  後來,他叫人每天中午訂了便當送到畫室裡,怕那女人一旦瘋狂起來,只以巧克力為主食。  

  畫展開幕的前一天,一切準備工作就緒。陸沈暮決定放所有員工一天假,嘉獎他們這段時間以來的辛苦和努力。然而,他自己卻悄悄地開車回到「雲廊」,最後一遍檢視場地。  

  就在這個時候,葉佳伲出現了。  

  當時,陸沈暮正蹲在地上研究一塊老化翹起的地板,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疲憊的低喚:「嗨。」

  他詫異地轉過身,然後愣住了——  

  葉佳伲赤著雙腳從後門走進來,身上披掛著吉卜賽風格的寬大衣衫和長裙;她臉頰上沾了油彩,頭髮有些亂。然而她漂亮的黑色眼眸中,閃爍著最明亮璀璨的笑意。  

  「完成了。」她對陸沈暮說出三個字,然後像是用盡了身體裡的所有力氣似的,一下子癱坐在地板上,「好累啊,我要休息一會兒……」  

  陸沈暮深深看她,在今天以前,她有多久沒好好睡過一覺了?不明白心頭微微揪緊的感受從何而來,他緩緩走上前去,掏出衣袋裡紙巾,遞給她,「擦擦,臉上沾到油彩了。」他輕聲說,聲音裡透著不可思議的溫柔。  

  「沒關係啦……」佳伲雙手一伸,脊背向後一靠,整個人平躺在地,用近似呻吟的聲音小聲道:「這是巧克力的痕跡……」說著,她伸手往臉頰上一刮,又把指頭放進嘴裡吮了吮,嘴角綻開笑花,「嗯,好吃。」  

  陸沈暮蹲下身子,湊近了看她疲憊的臉龐和眼下的暗影,輕輕歎了口氣,「我開車送你回賓館好不好?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的開幕儀式還要拜託你全程出席。」  

  「我動不了了。」葉佳伲翻個白眼。  

  「我拉你起來。」他朝她伸出一隻手。如果被人看見這個享譽全球的著名女畫家像條死魚一樣躺在地上,成何體統?

  「不要啦……」她閉上眼,不理會他伸過來的手,「不必麻煩,我睡一下下就好……」  

  「葉佳伲。」陸沈暮加重聲音,「你聽好了,我是不會讓你在『雲廊』的地板上睡覺的,快起——」他話只說了一半,突然手臂上傳來一陣拉扯的力量。只一眨眼的工夫,他身體向前傾倒了,狼狽地跌趴在她身旁的地板上。

  「葉佳伲!」陸沈暮險些下巴著地。他用手撐住身子,轉過頭,表情嚴厲地瞪住身旁女子:她拽倒他?她竟然拽倒了他!  

  「好了啦,你的下屬又不在,別總是這麼嚴肅嘛……」佳伲揮揮手,打個哈欠,「說真的——陸沈暮,你也累了吧?來,陪我躺一會兒。」  

  躺在地板上?和她一起?陸沈暮無言地看著她。他似乎永遠也不知道葉佳伲胡鬧的底限在哪裡。  

  「天知道我有十七個小時沒有合過眼了,我的眼睛需要休息。你可以繼續瞪我,可是我沒有力氣回瞪你了……」葉佳伲嬌聲咕噥著,再度閉上了眼睛。  

  陸沈暮無奈地盯著她的睡容,她還真這麼睡了?  

  半晌,他發現自己竟乖乖地在她身旁躺了下來,側過頭望著這個形容邋遢卻依然美麗無雙的女人,久久移不開眼光。活到三十二歲,他從沒做過躺在地板上睡覺這種隨興的事,也從沒因為看一個女人而看到呆愣。  

  可是今天,葉佳伲害他連續破了兩次例。  

  「葉佳伲,你這幾天畫了什麼?」良久的沈默後,陸沈暮突然沒頭沒腦地問。  

  之後足足有三分鐘之久,他沒得到任何回答。她真的睡著了?陸沈暮疑惑地湊近她疲憊容顏。  

  近距離看她,他發現葉佳伲彎起的嘴角邊有一條淡淡的笑紋,鼻翼的兩側有幾顆小小雀斑。此刻的她粉黛未施,看起來一點兒都不精緻,可是在他眼中卻美麗得像個仙子……陸沈暮忽然凜容,感覺內心深處有個魔鬼跳了出來:他……剛才的那一瞬間,他竟然想吻她!  

  陸沈暮頗感狼狽地立刻坐起身子,讓自己遠離她。天,他瘋了嗎?!他為什麼竟會想親吻葉佳伲?!他有未婚妻了啊!怎麼可以對別的女人想入非非,怎麼可以像個二八毛頭小子似的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熱望?  

  他被自己內心無恥的念頭嚇到了,驀然捧住昏沈的頭部。這時,葉佳伲突然說話了:「我畫了一片海。」她仍然閉著眼。  

  陸沈暮一愣,「你沒睡著?」  

  「沒有,地板太硬了。」佳伲小聲抱怨,然後問:「陸沈暮,你去過菲律賓的馬拉帕斯卡嗎?」  

  「哦?」話題轉得真快。陸沈暮怔了片刻,回答:「沒有。」印象中,那是一個小島,怎麼了?  

  「那真可惜,那裡的海漂亮極了……」佳伲慨歎。  

  「是嗎?」看著她沈醉的表情,他不自覺放柔了聲音,「所以你畫了一片馬拉帕斯卡的海?」  

  「嗯。」  

  「你該不會是想在明天展出這幅畫吧?」他懷疑地斜睨她。  

  「哈,我哪兒敢?你們把展區都安排好了,不好意思再麻煩你們做改動。」佳伲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陸沈暮衝口而出:「其實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想辦法——」他話說到一半,突然剎住聲音,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說了什麼:他是在說他願意在畫展開幕的前一天為葉佳伲騰出地方來掛上一幅新畫嗎?他是在說他願意縱容她的任性,從而打亂畫展的全盤計劃嗎?他怎麼了?!他可是循規蹈矩、做事有條不紊、最容不得任何突發事件的陸沈暮啊!  

  陸沈暮幾乎是驚恐地注視著面前慵懶躺倒於地的女子。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竟然渴望變得和葉佳伲一樣瘋狂?她吸引著他,改變他對事物的看法,讓他頭腦發熱了,失去理智了……從她逼他吃下第一塊巧克力開始,他就漸漸變得不像自己了!  

  「你……你說得對,一切都安排好了。明天的畫展全得照計劃來,什麼都不能更改。」沙啞的聲音突然迸出口腔,陸沈暮倉惶地下結論,想借此穩住自己的心神。  

  一切都安排好了,全得照計劃來,什麼都不能更改……這幾句斬釘截鐵的話在他腦子裡迴旋。  

  可是,真的能做到嗎?  

  他的人生計劃裡,從來沒有葉佳伲的一席之地;在工作的範疇以外,他也沒準備與她發展任何感情;可是現在,他……  

  「沒關係,這幅『馬拉帕斯卡的海』我本來就打算私藏,不拿出去丟人現眼了。」葉佳伲突然開口,輕鬆的玩笑話截斷陸沈暮腦中混亂思緒。  

  「那……是最好。」片刻的呆怔後,他緩緩點了點頭。  

  「不問我為什麼想私藏?」葉佳伲睜開眼,表情神秘地看著他,微笑。  

  「為什麼?」  

  「馬拉帕斯卡對我而言,是一個充滿了回憶的地方呢。」葉佳伲坐起身子,臉上的疲憊表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純然的甜美笑容,「幾年前我在那裡的海灘度假,我穿著潛水服下到26米的海域,突然我的左腳被海草勾住,而當時氧氣瓶快用完了。」  

  「後來你逃過一劫?」他挑眉,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開始講起自己潛水的經歷。  

  「當然,不然你以為現在和你說話的是鬼嗎?」佳伲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繼續道:「在那個危險的時刻,我的腦子突然變得特別清醒,意識到我可能會死。當時我非常害怕,因為我認為一個活著的人再怎樣遭遇巨大的不幸,都會比死人更快樂。有人說死是一種解脫,我不同意。其實,死亡是最無知的,你失去所有感覺,不再有喜怒哀樂,沒有人可以再抱你、再吻你,這怎麼會是解脫呢?這叫永遠無法解脫。」  

  陸沈暮聽得有些怔然,不太明白她的一番感觸從何而來。他挑高眉毛,「所以,現在你好好地活著。」

  「是。」佳伲點頭,頓了頓,又道:「所以,那回從馬拉帕斯卡逃命回來以後,我決定……離婚了。」說著,她咧開一個大大的、燦爛的笑容。  

第5章(2)

  陸沈暮猛然震住!  

  然後,在葉佳伲墨黑的漂亮瞳仁中,他看見了一個呆愣如傻瓜的自己。  

  葉佳伲離婚了?!  

  也就是說,葉佳伲結過婚?  

  這個消息如一道驚雷劈中了他,之後好長好長的時間裡,他都震驚得無法成言。  

  翌日早九點,雲廊的門外出現了好多記者,幾輛採訪車並排停放,照相機閃光燈不停閃爍,幾支長槍收聲筒躍躍欲試地往門內塞去。  

  再過半個小時,美籍華裔知名女畫家葉佳伲的個人畫展就要開幕了。而此時的「雲廊」裡頭,則又是另一番景象——

  「葉佳伲,你到底要胡鬧到什麼時候?」陸沈暮身著一身黑色西裝禮服站在展廳中央,素來平靜的臉上滿是隱忍的怒氣。  

  而他身旁的羅森亦是雙手環肩、脊背僵硬,一張俊臉上表情臭臭的。  

  而令他們倆如此生氣的原因,則毫無疑問是斜倚在牆上身著奶油色削肩小禮服的美麗女子——葉佳伲。

  「還有半個小時,我們還有時間。」她櫻唇輕啟,一字一句地說。  

  「我說過了,一切照原定計劃來,什麼也不能更改。」陸沈暮咬牙瞪著葉佳伲雪白修長的脖頸,發現自己竟有一種想用雙手去掐斷它的衝動。他總有一天會被這女人給氣死!眼下畫展開幕迫在眉睫,她大小姐卻提出要重新調整參展畫作的分佈——說白了就一個要求:她要把昨天剛剛完成的那幅《馬拉帕斯卡的海》掛到牆上去!  

  好,太好了!陸沈暮氣得只差沒吐血。昨天他問過她,她很客氣地說不要;可是今晨睡了一覺醒來,她居然變卦了!這女人的大腦究竟是怎麼長的啊?!  

  「葉小姐,現在即使我們想做調整,也沒有足夠的時間了。」羅森放緩語氣,試圖和葉佳伲講道理。

  佳伲抿了抿唇,「還有半個小時。」只是掛一幅畫上去,能有多難?  

  「可是,所有的作品都已經安排好了,還配有相應的解說詞,而這幅《馬拉帕斯卡的海》還沒來得及裝裱呢……」羅森為難地看著她。先前葉佳伲一直表現得非常合作,沒想到到了重大關頭她卻開始橫生事端,真是……唉!

  「不用裝裱,就這麼掛上去。」佳伲彈了彈手中半人高的畫板——那上面幾乎是什麼也沒有,只有一片純然的蔚藍。

  「你瘋了嗎?我們是專業畫廊,不能這麼做!」羅森嚷起來。  

  「可是——我堅持。」佳伲斬釘截鐵地說。  

  這時,在一旁聽得臉色越來越難看的陸沈暮終於開口了:「葉佳伲,你想把畫掛哪裡?」他聲音低沈,表情嚴厲得像法官。  

  「老闆?!」羅森瞠圓眼睛。不是吧?老闆又屈服了?天啊,這個葉佳伲到底給他下了什麼降頭?

  佳伲扁扁嘴,「放……放在顯眼的位置就好。對不起,我知道我的要求很過分,可是……這幅畫我真的很喜歡。」臨陣變節,她畢竟是有些心虛的,拿眼角偷偷窺著陸沈暮嚴峻的臉龐。  

  「好。」陸沈暮走到正對著雲廊大門的那面牆旁邊,指著半人高位置的一塊空地,「掛這裡可以嗎?」

  羅森沒轍地摀住臉。亂了,亂套了,他現在可以確定陸沈暮是被葉佳伲這條美女蛇給迷昏了!  

  葉佳伲想了一下,點點頭,「可以。」  

  「你覺得可以就可以。」陸沈暮手一揮,「羅森,拿釘子來。」  

  「釘子?!」羅森乾瞪眼。他們畫廊幾時落魄到要用釘子往牆上釘畫了?  

  沒想到陸沈暮沈穩地點點頭,「是,釘子,還有鎯頭。」  

  「啊?!哦。」羅森摸摸鼻子,乖乖跑去拿工具。一分鐘後,釘子和鎯頭送到陸沈暮手中。  

  葉佳伲鼓著腮幫子,迷惑地望著那目光銳利、手持工具的沈毅男子,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其實,她知道自己的任性會激怒他,可是,她控制不了想要和別人分享那幅畫的衝動。反正陸沈暮已經夠討厭她了;那麼,就索性讓他對她厭惡到家吧。  

  在心底的某個角落裡她苦澀地想著:也許,非要等到陸沈暮對她生厭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有勇氣掐滅心中對他的愛慕吧?  

  所以,此刻——是個好機會呵。這樣想著,佳伲自嘲地笑了。  

  「葉大小姐,到現在你還笑得出來?我真懷疑你的腦子到底有沒有毛病——」羅森氣急敗壞。  

  「羅森。」陸沈暮警告地看了自己的助理一眼,然後轉向葉佳伲,神態平靜地道:「既然是你想出來的主意,那麼這畫就由你來掛。說實話,我的『雲廊』不怕丟醜,我們在國內做過很多次成功的畫展,這一次即使失敗了,也沒什麼要緊。可是,葉佳伲——」他目光炯炯地望著她,「這是你第一次回來開畫展吧?如果不幸遭遇滑鐵盧,我不知道還會不會再有下次。」說著,他把手裡的釘子和鎯頭遞向她。  

  葉佳伲深深吸了一口氣,美麗濕潤的紅唇憤怒地抿緊了,「陸沈暮,你詛咒我的畫展?」  

  陸沈暮深沈地回視她,「我無意詛咒,只是給你我的專業意見。在開幕之前半個小時還不確定今天要給觀眾看什麼的畫展——沒有成功的先例。」最後一句話,他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一旁的羅森忍不住在心裡暗暗鼓掌:果然還是老闆有一套啊!恩威並重的一席話,可把這個任性的葉佳伲堵得沒話說了吧?  

  一時間,整個「雲廊」裡靜默了。空氣中逐漸凝聚起莫名的壓力,葉佳伲背靠著牆面,櫻唇抿起,一雙眼死死盯住陸沈暮和他手中的工具。  

  很好,她心儀的男人詛咒她的畫展不會成功;在他心裡,她就是一個肯定會搞砸一切的失敗者、麻煩精。此刻,他眼神篤定地望住她,彷彿料準她沒膽量拿自己的事業開玩笑。  

  佳伲的心尖銳地疼了起來。沒錯,她是任性,她是很會給別人添麻煩——這一點她承認,可是,陸沈暮的做法更無情。瞧他那一臉從容淡定的樣子,他是在鄙視她嗎?他以為她真的不敢?  

  突然——  

  在羅森詫異的驚呼聲中,葉佳伲大步走向陸沈暮,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鎯頭和釘子,轉身就往牆上釘了起來。

  「你——」陸沈暮氣得面色鐵青,額角青筋浮動。她真的做了!  

  「怎麼?心疼你雪白的牆了?」佳伲一邊用力把鎯頭往牆面上掄,一邊回頭看他,氣定神閒地說道。

  「靠,你這女人什麼事都敢做嗎?」羅森忍不住罵了一句粗話,心底竟奇異地冒出一絲欽佩之情。葉佳伲——果然是奇女子!  

  「這要問你的老闆,是他把工具送到我手裡的。」葉佳伲驕傲地挑起柳眉。這時,手底下一個不小心,「轟」的一聲,鎯頭落下,精準地砸中她一根手指。  

  「啊!好痛……」她疼得當即飆出眼淚,扔下鎯頭,揮舞著受傷的手在地板上狂跳。天,疼死她了,十指連心啊!

  羅森看傻眼了。不會吧?現世報這麼快就到來?  

  然而,卻有人比他反應更快。陸沈暮一個箭步衝到葉佳伲面前,一把抓住她揮舞的手,「你這笨女人,做事就不能小心些?!」他臉色發黑地衝她怒吼。  

  「哎?」佳伲愣住。他吼她?為、為什麼?現在疼得鑽心的人是她哎!  

  陸沈暮抓住她的傷手端詳:該死,這女人剛才那一下砸得真重!現在她原本粉嫩透明的水晶指甲已經染上淤血的深紅色澤,指頭前端也腫了起來。他簡直無法想像這該有多疼!陸沈暮深吸一口氣,感覺心臟猛地揪緊了。  

  在自己的理智所能反應過來以前,他就像中了蠱惑似的,將她受傷的手指放入口中,輕輕含住。  

  「陸、陸沈暮?」指尖傳來濕熱感覺,葉佳伲呆住了。他……他正在吸吮她的手指!這動作好親密,也好曖昧……佳伲腦子裡一陣發昏,酥麻的感覺竄上脊背,令她雙腳都軟了。  

  她紅了臉,癡傻地望著那近在咫尺的俊毅男子,他的表情看上去好溫柔,他心疼她嗎?他在乎嗎?

  陸沈暮輕柔地往她手指上吹氣,然後語聲溫柔地問她:「好一點了嗎?」  

  佳伲傻傻點頭,心臟被一種排山倒海的熱烈情緒盈滿了。老天,她真喜歡這個男人……她被迷住了,情不自禁深陷在他偶一為之的溫柔裡頭;在方纔他含住她手指的那一剎那,她甚至有股衝動想大聲喊出她愛他!  

  怎麼辦,怎麼辦?隱忍了又隱忍,控制了又控制,她還是忍不住、控制不了呵……  

  「羅森,去拿紅藥水和繃帶。」陸沈暮沈聲下命令,「還有,找兩個人來把畫掛到牆上。」  

  「什麼?」羅森吃驚地張大嘴。方才陸沈暮吸吮葉佳伲手指的曖昧情境,還令他有些回不過神來。

  「《馬拉帕斯卡的海》。」陸沈暮朝那片蔚藍一努嘴。  

  「可是……」  

  「別可是了,我們沒時間了。」陸沈暮點了點手上腕表,「離畫展開幕還有十五分鐘。羅森,我要你把畫掛好,然後安排所有員工到前廳接待客人。葉佳伲——」他轉頭,深深地看著呆愣的佳伲,「我要你把自己的手指包紮好。如果待會兒被我看見你手上有半點血跡,相信我,我會立刻將你打包空運回美國——畫展不必開了。」  

  他威脅的語聲震懾了葉佳伲,後者急忙接過羅森遞上來的繃帶就往手上纏。手忙腳亂之下,她一不小心將繃帶團掉到了地上。  

  陸沈暮立刻板起臉,「笨。」他吐出一字真言,然後躬身撿起地上繃帶,又強迫地拉過她的手,「我來。」

  自始至終,佳伲都呆愣著,任他為自己受傷的手指上藥、纏繃帶。他手勢強蠻,但碰觸她手指的力道卻很輕柔,他濃眉緊蹙,在她因為藥水的刺激而忍不住痛呼出聲的時候,他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涼氣,彷彿對她的痛苦感同身受。

  三分鐘後,陸沈暮把佳伲的手纏成一個饅頭,然後像是終於放下心來似的,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叮囑她:「待會兒和客人握手這一環節省略,重的東西也不許拿,有什麼事就叫我——覺得疼也叫我,知道嗎?」  

  佳伲傻傻睇住他擔憂的表情,突然間鼻子一酸,感覺有什麼液體就要從眼眶中漫了出來。原來,她根本就不是貪心的女人;活到三十歲了,見過的事情不少,真正想要的卻並不多。只要面前這男人給她一點點關心,她就幸福得——彷彿置身天堂。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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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3 19:04:28

第6章(1)

  結果,葉佳伲的回國首次個人畫展首日開展便大獲成功。一整天,前來觀展的人絡繹不絕,有不少國內外知名的畫家及評論家也都很給面子地前來捧場——當然了,他們大多是衝著REX·LU在圈內的好人緣而現身的。  

  而令葉佳伲分外高興的是,她那幅未及裝裱的新作《馬拉帕斯卡的海》受到了觀眾和藝評家們的一致好評,大家對這幅畫的關注程度甚至要超過了她的成名作《愛人》。單是今天一個上午,就有不少人找上她詢問這幅畫的價錢;電視台記者們更是給了《馬拉帕斯卡的海》不少特寫鏡頭。  

  對佳伲來說,世上沒有比自己的心血之作被人承認更叫人快樂的事了。這幅《馬拉帕斯卡的海》是她此次回國之旅的意外收穫;而今天那個陪了她一整天、在她身邊忙前忙後打點一切的男人——則更是她心頭的意外之喜。  

  下午六點,觀展的人潮漸漸散去;佳伲站在雲廊門口送客。她的手受傷了,所以被剝奪了與客人握手的資格;只好乖巧站在一旁,看著陸沈暮和每一位來賓握手,彬彬有禮地說出送客辭句。  

  趁著人群稀落,佳伲伸手撫了撫陸沈暮的臂膀,真誠地說:「謝謝你。」謝謝他先前的堅持、後來的妥協,謝謝他讓大家看見了《馬拉帕斯卡的海》,謝謝他為今天所做的一切。  

  陸沈暮微笑了一下,「不用那麼客氣,這是我的分內工作。」又挑眉問道,「手好一點了嗎?」  

  「好多了。」她甩甩手。指頭很痛,但,心裡很甜。  

  「今晚畫展結束以後要立刻去醫院做專業包紮處理,知不知道?」  

  「嗯。」她乖巧點頭。  

  「你真的會去?」陸沈暮懷疑地睨著她。  

  「那個……」佳伲搔頭傻笑,「你還真瞭解我。」在陸沈暮面前,她變成一個心思透明的傻瓜,被他徹底看穿,藏不住任何秘密。  

  那麼,他是否看得出她偷偷喜歡著他?他是否懷疑過,為什麼每次她見了他,就變得不似自己,彷彿內心裡有一股衝動,想化身蝴蝶停在他的耳畔?  

  佳伲突然垂下頭,不好意思再看著陸沈暮了。她濃如夜色的黑髮散在裸露肩頭,遮住她臉頰上淡淡紅暈,和唇角淺淺笑窩。  

  也許是太喜歡這個男人,單是憑著想像,她都會羞怯起來……  

  這時候,明快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傳來。佳伲一擡頭,就看見身著名貴紫色晚禮服的顧芷潔正腰肢款擺地向著「雲廊」門口而來了。  

  「芷潔!」陸沈暮一揚眉,衝門口的女友揮手,然後迎上前去。  

  佳伲的眼神黯了下來。是呵,來人是他的正牌女友顧芷潔,那美麗高貴的千金小姐。佳伲忍不住嫉妒起那女孩,在心底的最深處卻又明白:自己是沒資格感到嫉妒的。  

  說到底,她並不是陸沈暮的什麼人;所以這一刻,她只能遠遠地站著,欣賞那一對璧人表情愉悅地低聲交談。

  當他們四目相對,她只好孤寂地垂下眼瞼,望著自己腳上的鞋。  

  葉佳伲感到有些難堪,輕輕撫弄自己的裙擺。這時,身後傳來略帶嘲諷的男聲:「那就叫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別人羨慕也羨慕不來,對不對?」  

  她回過頭,是羅森。他臉上的表情有些憤世嫉俗。  

  「別這麼說。」她小聲道。雖然嫉妒顧芷潔的幸運,但她並不樂於隨便討論別人的八卦。  

  羅森哼笑一聲,「你真的以為那兩個人是真心相愛嗎?少來了!在這個世界上,誰比誰純潔?大家都只是揣著明白裝糊塗而已,他們都有錢,而且家世相當,所以必須在一起!」他憤憤地加重「必須」兩個字。  

  葉佳伲尷尬地望著眼前這個情緒有些失控的年輕俊朗男子。在他身上,她聞到隱隱約約的酒味。  

  「你喝醉了?」她皺起秀眉。  

  「沒醉,沒醉。」羅森滑稽地搖晃著一根手指,「喝醉酒是懦夫的行徑,而且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有傻子才會借酒澆愁……」他語重心長地說教著,眼神卻逐漸渙散。  

  佳伲眉頭蹙得更緊了。果然是醉了。她一把揪住羅森的手臂,把他往展廳後門外扯,「你跟我來。」

  兩人跌跌撞撞來到雲廊後的小花園。此時已是入夜時分,花園內樹影婆娑,相較於前廳的喧鬧,顯得有幾分冷寂。佳伲把羅森按坐在一個石凳上,在他面前站定了,向他伸出一隻手,「酒拿出來。」  

  「什麼酒?」羅森打個酒嗝,呆愣地看著她,「我沒喝酒,老闆說了,工作時間不可以喝酒……」

  「你渾身的酒氣。」她雙眼銳利地盯住他,戳破他的謊言,「羅森,你為什麼傷心?」  

  為什麼傷心?好問題呵……羅森先是表情莫名地回瞪了她一會兒,然後吃吃吃地笑起來,「葉佳伲,你裝得好冷靜,你真虛偽,有膽量喜歡人家,卻沒膽量承認!算了吧,你為什麼傷心,我就為什麼傷心……」  

  佳伲吃了一驚,「難道——你喜歡顧芷潔?」她回想前廳裡的那抹紫色亮麗身影。沒錯,以顧芷潔的美貌和家世,她的確有令男人為她著迷的本錢。  

  「不對!」羅森忽然大叫,迅速的否認令葉佳伲愣了一下。他雙手胡亂比劃著,開始嘮嘮叨叨地說了起來:「我不喜歡那個女人,不喜歡!那女人沒良心!她把我當她傭人,對我呼來喝去!每次一不開心,就拿我出氣!不過說到底,我還是上輩子欠了她的,她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她叫我監視你和陸沈暮,看你有沒有勾引他,看她親愛的陸大哥有沒有出軌……哈,她以為她是誰?!她以為我又是誰?FBI密探嗎?」藉著酒意,羅森羞憤地吼出心頭積怨。然而最叫他無法釋懷的是,他為顧芷潔做盡了傻事,也埋怨、後悔過千百次;可是下一次,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傻下去。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呢?!難道他要繼續無私地奉獻他的愛,直到顧芷潔和別的男人走上紅地毯,並且從不曾感激地回頭看過他一眼?他是個多麼孬種的男人啊,這樣沒自尊地愛著!  

  羅森吼完了,呆呆地將身子往旁邊一靠——旁邊什麼東西也沒有,他失去平衡,整個人從石凳下滑了下來,狼狽地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掙扎了幾下,卻爬不起來,於是索性就那樣坐著了。  

  葉佳伲俯下身,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忍不住心口泛酸。說實話,羅森是個很優秀的年輕男子,有好相貌,好工作,再給他五年的時間,他會淬煉成一個成熟而成功的男人。可是——瞧瞧此刻他為了一份無望的感情,把自己弄成什麼樣子?這太可悲了,她不要成為第二個羅森。  

  佳伲深深呼吸,爾後緩緩搖頭。羅森的傻她看在眼裡了,她不希望有一天自己也重蹈覆轍。她歎口氣,蹲下身子,溫柔地拍了拍羅森的臉頰,「喂,酒分我一口。」  

  羅森盯住她,傻傻地笑,「葉佳伲,你很漂亮,很迷人,外面有成千上萬的男人迫不及待地想擁有你。」

  「謝謝。」她衝他甜甜一笑,「是的,外面有成千上萬的男人等著擁有我,酒!」  

  羅森從西裝內袋裡掏出一個小瓶子,笑嘻嘻地在她眼前晃了幾晃,「給你可以,但是別告訴我老闆,他會扣我薪水——」  

  話音未落,佳伲一把奪過他手中酒瓶,擰開瓶蓋,仰頭就「咕嚕嚕」地灌了幾大口。  

  然後她抹抹嘴,摔下那個酒瓶,猛地站起身來。  

  羅森口齒不清地低問:「葉佳伲,你要去哪裡?」  

  葉佳伲沒有回話,她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只是挺直了脊背,大步向前廳走去。  

  她從來不同情醉鬼。醉鬼都是自找的;被愛情傷害,再被酒精傷害,愚笨得不懂得保護自己的心。

  而剛才她喝酒,只是為了給自己一點勇氣。  

  葉佳伲走到前廳,見人潮都差不多散去了。只有陸沈暮和顧芷潔相攜站在展廳中央。他們並排立在她的那幅《馬拉帕斯卡的海》前面,似在評頭論足。  

  佳伲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到陸沈暮面前,朗聲說:「陸沈暮,再見了。」  

  「你要去哪裡?」陸沈暮轉過頭,不知為何心中有種怪異的感覺——此刻的葉佳伲表情堅毅,緊緊抿起的濕潤紅唇,眨也不眨的晶亮黑眸……美得令人心驚。  

  顧芷潔警覺地盯視著葉佳伲;然而佳伲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逕自點頭對陸沈暮綻出絕美微笑,「今天的工作結束了,我要離開這裡。」說完,她果斷轉身,朝門外走去。  

  走了幾步,陸沈暮追上來,一把拽住她的手臂,「你喝酒了?」他眼神銳利地盯著她微紅的臉蛋不放。

  佳伲「撲哧」一下笑出來,「你的鼻子真靈。」  

  「喝得醉醺醺的,想去哪裡?手上還有傷,又想胡鬧了是嗎?」他的聲音充滿質問,甚至忘記了女友就在旁邊看著,「等我一會兒,待會兒我送完了芷潔,直接送你回賓館。」  

  佳伲眼中掠過一抹苦澀,但很快恢復平靜,「不用了,我自己走。」  

  「不要任性。」他抓住她胳膊不放,甚至不知道此刻他憑什麼來挽留這個女人;可是至少,他很清楚一點:他不能讓一個喝了酒的美麗女子獨自在夜色中行走,那太危險了。  

  此刻,看著葉佳伲因為表情堅決而美得驚人的臉龐,陸沈暮感到心臟一陣緊縮。心頭湧上一股奇怪的預感,彷彿自己丟失了什麼,被這個叫葉佳伲的女人偷走了。他心中慌亂,手上一用力,佳伲的身體軟倒了,一下子撞入他懷裡。

  「你們……」不遠處的顧芷潔驚呼了一聲。太可惡了,那不要臉的女人竟然借酒裝瘋,勾引她的陸大哥!

  葉佳伲跌入陸沈暮懷中,感覺天旋地轉,腦中一片昏蒙。她的理智跌碎了一角,此刻承接了她身體的重量的——是她所愛的男人的胸懷呵!將下巴擱在他寬闊肩頭,她聲音低啞地、苦澀地笑道:「陸沈暮,也許你知道,也許你不知道……不過,沒關係呵,誰又在乎呢?我、愛你……」她對準他的耳朵柔聲呢喃,眼淚流下來,被濃密的黑髮遮去了,很快消失不見。  

  然後,葉佳伲用力推開陸沈暮的身體;果決地旋身,奶油色裙擺在她白皙小腿肚處漾開了美麗的波紋,她身上「J�ADORE」的香水味飄散開來,隨著她離開的踉蹌步伐漸行漸遠。  

  陸沈暮呆怔在原地,全身如石像一般僵硬,動彈不得。剛才的那個時刻,葉佳伲明明說了……她愛他?!

  顧芷潔快步跑了過來,一把拉住他的手,尖聲道:「陸大哥,我不太舒服,送我回家好嗎?」是的,她很不舒服,心裡不舒服。她不知道葉佳伲跌入陸沈暮懷中的那短暫三秒鐘之內發生了什麼,可是,她慌了。  

  她從未見過陸沈暮以那樣的眼神目送一個女人離開;她敢打賭葉佳伲是故意的,這個女人真卑鄙,居然敢跟她搶男人!  

  陸沈暮沒有動,沒聽見顧芷潔喚他,亦沒感覺到她生氣地用力拉扯他的袖子。他只是瞇起了眼,眼神迷惑地望著雲廊的門口——那是葉佳伲消失的地方,香水的味道在那裡漸漸淡了,不再有痕跡可循。  

  他猶記得那香水叫做「J�ADORE」,那不是一個完整的文句。「我愛」——我愛什麼?我愛的是誰?

  佳伲給了他一個問句,卻沒給他答案。  

  她留下的那幅畫,叫做《愛人》。那裡面有蝴蝶繞著某人的耳朵飛舞,訴盡纏綿愛語。方纔那一瞬間,她跌入他懷中,對著他的耳朵說愛他,然後離去了。一切快得像一場夢,他沒抓住什麼,卻迷了眼,看不到自己的心在哪裡。

  他的愛人是誰?那愛人飛走了嗎?  

  陸沈暮站在原地,惶恐了很久很久。  

  稍晚時分,陸沈暮開車送女友顧芷潔回家。  

  一路上,顧芷潔強忍怒氣。雖然心底恨不得把葉佳伲千刀萬剮,但是在陸沈暮面前,她還是盡量表現得很高興,不斷沒話找話和陸沈暮聊天:「奇怪噢,那個葉佳伲……好像在美國很紅,可是在國內卻沒什麼名氣呢。」  

  「她的事業重心在那邊。」陸沈暮手握方向盤,簡潔回答。  

  「她明明是中國人,卻大老遠地跑去美國發展她的事業,這不是捨近求遠嗎?是人都知道美國的藝術界很亂啦,全是一群譁眾取寵的同性戀傢夥;想要接近真正的藝術女神,應該去歐洲才對。」由於嫉妒,顧芷潔不能控制自己地開始講葉佳伲的壞話。  

  「各人有各人的選擇吧。」陸沈暮吐了口氣,身邊人不斷提起「葉佳伲」的名字,令他心頭紛亂不已。

  他忘不了剛才那一刻,佳伲踉蹌摔入他懷中,借他耳朵說愛他。曾經有那麼一瞬,他以為自己是幻聽,可是看見她含淚的眼,他突然什麼都明白了。  

  原來,她真的愛他。先前一直瘋瘋癲癲地扯著他一同玩鬧,不是性格使然,而是因為喜歡他,想靠近他。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和大多數人一樣,戴著有色眼鏡看待這個女人,認定她只是遊戲人間,內心沒有真愛。

  現在他發現,他錯了。她曾經開玩笑地把戒指墜入滾燙咖啡中,她曾經在他求婚成功的翌日大方贈氣球給他,她曾經在畫室裡逼他品嚐ICHIDO手制巧克力,她曾經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不眠不休去完成一幅心愛的畫。佳伲不是沒有愛;她愛得那麼真誠,那麼熱情,那麼坦蕩。  

  而他呢?遵循社會法則,和家世條件相當的富家女子交往;明明沒有愛情,卻還故作深情地捧著鮮花向她求婚。每次和顧芷潔在一起,他沒有感受到絲毫愛意,卻還要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愛情就是這樣,婚姻也就是這樣;沒動心過,沒熱戀過,也不妨礙兩人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  

  相比之下,是誰在褻瀆愛情?他封閉自己的真心,只做人們認為他應該去做的事;到頭來,有誰真正快樂了?

  此刻,車內燈光昏黃,陸沈暮在車燈的暗影裡,窺見自己的虛偽和渺小。  

  和葉佳伲比起來,他太差勁了。自命謙謙君子,卻和自己不愛的女人周旋了三年;耽誤了芷潔,也耽誤了自己。

  而在他的身邊,顧芷潔仍然在嘮嘮叨叨說個不停:「你說這個葉佳伲會不會是同性戀?美國混那一圈子的GAY和LES很多哦。其實我覺得她的畫也不是特別好啊,給人一種故弄玄虛的感覺,不知道她會走紅是不是因為有後台……」她惡意地揣測著,感覺內心有魔鬼爬了出來。她控制不住它佔據她的內心,毒害她的嘴巴。她好恨葉佳伲,好恨她!

  「吱」的一聲銳響,陸沈暮驀然踩下剎車。  

  顧芷潔渾然不覺,逕自沈浸在自己的惡毒情緒裡頭,「又或者,我猜她是因為長得漂亮才會受到追捧的吧?會不會給人包養?或者就像網絡上很紅的那些美女作家啊,用身體寫作,很低級呢……」  

  「芷潔。」陸沈暮低沈的聲嗓打斷了她,「你不瞭解她,別這樣說。」  

  顧芷潔一愣,然後轉頭望著車窗外,「陸大哥,怎麼突然停車了?」  

  「芷潔,我有話想跟你談。」陸沈暮打開車頂燈,灼灼的黃色燈光照著他有些為難的臉色,「上次你送了一批傢俱到我家,我……沒辦法處理,不知道該往哪裡擺。」  

  「傢俱?」顧芷潔怔了一下,隨即想起上次由羅森付款的那批傢俱。怎麼,後來他送貨的時候仍是注上了她的名字?「那些啊……是我送給陸大哥的禮物。你公寓裡的傢俱都好舊,我知道你平時工作忙,沒空去換,所以……」

  「我是不能換。」陸沈暮的聲音仍然溫柔,可是望著面前交往三年的女友,他突然覺得陌生,「那套公寓是我一個朋友出國前托付給我照看的,他的東西我不能動。」  

  「可是、可是沙發很舊,款式和顏色都很老土啊……」顧芷潔有些結巴。  

  「總之,芷潔,謝謝你。但那批傢俱我想退回去,可以嗎?」陸沈暮苦笑。  

  「不要啊!」顧芷潔著急地叫出聲。如果退回的話,他就會知道真正付款的人是羅森,她可不想讓陸大哥誤會她和那個小助理之間有什麼牽扯不清的!  

  陸沈暮沈默了。扶著額頭,整個人向前傾,靠在方向盤上。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和他的女友之間的話題除了「傢俱」,就再沒有別的,多麼可笑?  

  沈默良久,他深深吸一口氣,問出:「芷潔,你愛我嗎?」  

  聽到這個問題,顧芷潔先是微微一愕,彷彿沒料到從陸沈暮嘴裡會吐出如此感性的問句。然後毫不猶豫地點頭,「嗯,我喜歡陸大哥。」  

  陸沈暮轉過頭凝望她,「是喜歡,還是愛?」他眼色困惑。  

  三秒鐘的沈默後,顧芷潔嬌滴滴地笑起來,「都快要結婚了,當然是愛。」  

  「為什麼?」他緊接著問出第三個問題。  

  「沒有為什麼啊!我們本來就該在一起嘛!」顧芷潔笑得很單純,沒發現他眼底的不尋常神色,「反正DADDY,MOMMY都喜歡你,希望我和你在一起。而且陸大哥好厲害的,我DADDY一直很看好你哦,他說以你的才華和能力,一定會在四十歲之前給你的妻子全世界的幸福。」  

  全世界的幸福?陸沈暮苦笑。那是什麼?是錢吧?所謂「能力」,也不過是財力吧?他眼神微微模糊,想起昨天畫展開幕之前,佳伲躺在「雲廊」前廳的地板上睡覺,那時她曾對他說起……  

  陸沈暮突然自嘲地搖了搖頭,把手伸進褲袋,掏出一盒ICHIDO巧克力來——那是葉佳伲曾經威逼他一定要品嚐的那一盒。  

  「芷潔,要不要吃?」他把那個扁盒子推到女友面前。  

  顧芷潔皺皺眉,像看見了什麼恐怖景象,「我不吃甜食的,會發胖。而且這種國產巧克力的口感不好,我吃不習慣。」她嫌惡地往後躲。  

  陸沈暮笑了出來。原來,芷潔不吃甜食。這一點他從不知道,正如芷潔也不知道:他並不喜歡她擅作主張買來大堆傢俱送他,也不喜歡每次約會的時候她總把DADDY,MOMMY掛在嘴邊。  

  說穿了,他們不喜歡對方。芷潔迷戀他身後成功人士的光環,嚮往他能帶給她的富裕生活;而他覺得自己有義務照顧青梅竹馬的她。真可笑,這算哪門子愛情?  

  他雙手扶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於下定了決心。他語氣有些艱澀地開了口:「芷潔,關於結婚的事……我想再考慮。」  

  顧芷潔聽了渾身猛然一震,「什麼?!」她聲音驀然拔高。  

  「陸大哥答應過會好好待你;我……也會努力讓自己不要食言。」他喉頭打結,困難地說著,「可是,芷潔,我們在一起真的快樂嗎?你真的愛我嗎?」  

  「我愛你,我愛你的!」他話未說完,顧芷潔急急喊出。  

  「芷潔,我給你一點時間,好好考慮一下。如果你真的愛我,確定和我在一起會開心,那麼——我們就結婚。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給你最好的生活。我答應了你DADDY,MOMMY的,我會努力去做。」他語音沈重地說出這個承諾,內心自嘲地想著:去他的愛情!他不要愛情,以前從未用心追尋過,現在愛情憑什麼眷顧他?他沒資格!  

  「可是,有一句話陸大哥想告訴你——」陸沈暮深深吸一口氣。今天晚上,就讓他誠實一次,看看自己的過去有多虛偽多醜陋吧。他轉頭,凝視顧芷潔甜美可人的俏臉,「芷潔,我一直把你當妹妹,我很喜歡你,可是……我想我並不愛你。」  

  顧芷潔愣住,雙眼迅速地泛紅了,「怎麼會?陸大哥,你明明愛我的!你有送花給我啊,你對我一直很好很好,給我很多很多禮物……你不可能不愛我的!」  

  陸沈暮垂下眼眸,心中難受。是的,他是個混蛋,曾以為送花和禮物能夠彰顯情意,以為自己做到那分上就算盡了男朋友的本分;可是本來沒有情意,拿什麼章顯?  

  他轉過頭,愧疚地看了顧芷潔一眼,「我送你回家。」  

第6章(2)

  車子再度發動。一路上,顧芷潔哭哭啼啼。她一下子反省自己是不是還不夠溫柔賢惠;一下子又痛斥葉佳伲那個狐狸精勾引了屬於她的男人;最後,她想起那個尺寸太大的戒指來,頓時她堅信自己是遭到了詛咒,姻緣被破壞了。

  最後,車子在顧家豪宅門口停下。顧芷潔跳下車,氣惱地跑入房門中,抓起客廳茶幾上的電話撥打羅森的手機。

  電話響了好久都沒有人接聽,她氣憤得差點要摔掉話筒。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電話那端傳來了氣若遊絲的無力男聲:「是……是誰?」  

  顧芷潔衝著聽筒氣急敗壞地大吼:「你死到哪裡去了?!快點給我滾過來!」  

  第二天早上,葉佳伲失蹤了。  

  所謂「失蹤」,指的是全然不見蹤影,沒有任何聯繫方式能夠找得到她。手機關機,賓館退房,一夜之間,葉佳伲仿若童話裡的小美人魚化成了泡沫,沒有任何預兆地消失了,令人費解。  

  對此,陸沈暮非常憤怒。畫展仍在繼續舉行,然而那個正在開畫展的女畫家卻招呼也不打一聲地逃逸了,她究竟有沒有一點兒責任心?有沒有想過她丟下的這一堆爛攤子該由誰來收拾?  

  雲廊內——  

  「羅森,機場出入境處的人怎麼說?」陸沈暮掛掉某電台記者打來刺探消息的電話,轉過頭,嚴肅地望著自己的助理。  

  「他們查過了,昨夜飛往美國的班機乘客名單中沒有葉佳伲這個人。」羅森疲憊地點著自己的額頭。

  「見鬼。」陸沈暮低咒一聲,「看來今天下午葉佳伲的電話訪問必須取消了。明天本來安排了幾個香港畫商和她會面,估計也成問題。眼下,只能寄望於那女人會突然良心大發地跑回來。」他說到這裡,突然皺起濃眉,若有所覺地盯著羅森,「你好像很累?」  

  「啊?」羅森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掩飾地笑了一下,「是啊,這兩天都是在超負荷運作。」  

  「昨晚又去酒吧瘋了一夜?」陸沈暮不甚贊同地望著他白裡泛青的臉色。  

  「唔。」羅森摸摸鼻子,眼神閃爍,「是啊。」  

  「等這次畫展結束,我放你大假。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你最近看起來臉色很差。」陸沈暮拍了拍羅森的肩頭,轉身走出前廳,朝著後花園而去;他為葉佳伲的突然憑空消失而發愁,沒空去注意自己助理臉色有異。  

  陸沈暮穿過花園,走到自己的私人畫室門前,掏出鑰匙開了門。他有些詫異地發現,屋子裡收拾得很乾淨,幾塊畫板整齊地靠在牆邊,各色畫筆和調色盤也都被洗乾淨了,妥善擺放在架子上。  

  這樣看來,葉佳伲也許並不是那麼不負責任的人。她使用過他的畫室,會替他打掃乾淨,將所有器具統統歸位。可是,她闖入他的世界,肆意瘋鬧了一陣,現在卻又這樣突然而瀟灑地離去,究竟是為什麼?  

  昨夜,她跌落他懷中,在他耳邊輕聲留下一句「我愛你」;而此刻,言猶在耳,人已不在。  

  這是一隻多麼任性的蝴蝶啊,只是揮著翅膀飛過了,撩動他的心神,卻不肯駐留得更久一些。  

  陸沈暮走入屋內,在空曠的地板上坐下來。空氣中仍然留有ICHIDO手制巧克力的苦澀香味,散發自各個角落,包圍了他。他甚至可以想像:佳伲在作畫時是怎樣胡天黑地,也許又哭又笑,也許躺在地板上打滾,也許把巧克力當飯吃。

  正是這樣一個真性情的女子,令他終於有勇氣檢視自己的愛情觀,承認自己很爛。可是當他幡然醒悟,她卻跑得人影都不見了,這是不是有一點諷刺?  

  然而更諷刺的是,他竟然有點想念她。  

  一日不見,就覺得想念。這種紛擾心情,連戀愛時也未曾有過。他怎麼了?那句「我愛你」是神奇咒語嗎?她說她愛他,所以他立刻也愛上她?  

  真荒謬。他甚至不懂愛是什麼,情緒卻輕易被她左右,心亂如麻。  

  陸沈暮靜靜坐在自己的畫室裡,突然感到無比寂寞。這裡是他的私人畫室,他的隱秘空間,可是佳伲來了又走,把這裡變得不一樣了。  

  正如他的心房,有人來了又走,該如何回復初時的平靜?  

  到了晚上,陸沈暮的憤怒逐漸轉為焦慮和擔心。  

  他開始猜想:葉佳伲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昨夜她帶著醉意搖搖晃晃地一個人從雲廊離開,會不會遇上了危險?

  此刻已是深夜,陸沈暮枯坐在自己的小公寓裡,醒著。手裡抓著行動電話,之前的一個小時,他嘗試用各種方式撥打葉佳伲的號碼,可是統統沒有回音。  

  他發誓,再這樣下去,他會選擇報警。他不敢想像,如果葉佳伲真的遭遇了什麼危險,那他……  

  他會內疚得恨不得殺了自己吧?陸沈暮頹然倒向沙發,長聲歎氣。昨天晚上,他應該堅持送她回賓館的,那麼此刻,他至少不必懷疑葉佳伲是被人劫了去,然後因為愧疚而無法成眠。  

  那女人真是他命中的剋星……  

  這時,手機發出「嘀嘀」兩聲——那是電量不足的訊號。陸沈暮再度歎了口氣,起身走到桌前,翻找新的電池板進行更換。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代表長途來電的和弦鈴聲驀然奏響。陸沈暮連忙按下接通鍵,「喂?」他聲音急迫。

  手機訊號不是特別好,電話那端隱約傳來海浪的聲音和孩子的笑語,卻沒人答話。  

  陸沈暮倏然一凜容,「葉佳伲?」  

  那邊不答。  

  「葉佳伲!我知道是你,說話!」他咬牙切齒地低吼,一顆心揪緊了。  

  那邊人兒似是微微怔了一下,然後開朗地笑出了聲,「哈�,陸沈暮,上海好嗎?」聲音清脆而甜美,通過話筒,可以讓人猜到說話人此時的好心情。  

  果然是她!陸沈暮抓緊了行動電話,促聲道:「上海很好,畫展也很好,你快點回來!不然我會告你違約!」剛才擔心她擔心得半死,此刻卻又忍不住惡言相向,誰叫他實在是被她給氣壞了!  

  「呵呵,別那麼生氣嘛。」電話那端聲音依舊很輕鬆,嬉皮笑臉的,「畫展就拜託你了,我最近都不會回來了哦……」  

  「葉、佳、伲!」陸沈暮忍不住爆出怒吼。吼完了,他深深呼吸,用手按住自己鼓噪的太陽穴,強迫自己的聲音冷靜下來,「告訴我,你現在人在哪裡?」  

  「馬拉帕斯卡。」聽筒裡傳來海風的呼嘯聲。  

  「你跑去哪裡幹什麼?」陸沈暮乾瞪眼。她真是胡鬧得無法無天!  

  「潛水啊。」佳伲格格嬌笑。  

  「潛水?!」他感到腦子裡有根弦被繃斷了,「你瘋了!你手上有傷,潛什麼水?」  

  「一點小傷而已,誰在乎?」她依舊打著哈哈。  

  「我在乎!」陸沈暮直覺地脫口而出。然後,他握著手機愣在那裡,被自己前一秒鐘吼出的話語給嚇著了。

  電話那端驀然沈默。  

  這一刻,天地間靜默了。他和她隔著重洋,透過電話線聽到彼此狂亂的心跳聲。他們不約而同地深深吸了口氣,又不約而同地聆聽著對方的粗重喘息。他們忍不住捫心自問:是誰害我這麼緊張,亂了章法,情緒起伏,失去自控,想拋下全世界不管不顧,只朝著某人奔去?  

  陸沈暮不敢相信自己竟會說出那樣的話來。他在乎?!他在乎葉佳伲?在工作關係之外,在兩人少之又少的相處片刻裡,他在乎她?!  

  他頹然地捧住自己的頭,內心恐慌不已。但又不得不害怕地承認:他在乎她,真的在乎她。  

  這個他曾經以為會是非常令人討厭的女人,把他的整個世界顛覆了。  

  她來時,他迷惑;她走了,他失落。她說,她愛他,簡簡單單三個字,俘虜他的耳朵。  

  也許,不只是她愛他,就連他也……  

  「葉佳伲……」陸沈暮隔著話筒、隔著山水重洋,一字一句問出心中未解的疑惑,「那天晚上,你說……你愛我,是真的嗎?」他抓著手機的手微微顫抖。  

  聽筒裡傳來一聲悠悠的長歎。  

  陸沈暮猜不到佳伲此刻的表情。片刻的沈默後,他聽見她突然變得沙啞的嗓聲:「陸沈暮,記得我對你說過,死亡是永不解脫吧?」  

  他愕然。  

  「愛情和死亡一樣,都是最霸道的,不許人悔改,不許人解脫。」越來越弱的手機訊號裡,佳伲的聲音漸漸遙遠。

  他心頭一悸,「你什麼意思?」他近乎驚惶地問道。  

  「這一次,我要潛到海底下去,好好想一想呢。」她深吸口氣,然後換上歡悅高揚的聲音:「啊,我訂的船來了,再見!」  

  「等等,你——」  

  聽筒裡傳來忙音,電池用完,訊號被切斷了。陸沈暮瞪著自己手中廢鐵一般的手機,心頭襲上前所未有的恐慌。

  這個令他心急如焚束手無策的女人呵……她又想做什麼?她真的打算潛到海底去嗎?為什麼剛才在電話裡,她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地不顧一切?  

  陸沈暮回想起他與葉佳伲相處的一點一滴。他突然清楚無比地意識到,那個女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誰能保證她不會一時興起,索性沈入海底永遠不回來了?  

  她說,愛情和死亡一樣霸道,難道……她是想要自殺嗎?  

  陸沈暮驀然覺得渾身發冷,手腳冰涼;心臟的位置被狠狠擰疼了。所以他說,他最討厭那些藝術家!他永遠都不知道那群傢夥打算做什麼!這一次,葉佳伲是存心要嚇死他嗎?輕描淡寫地打來一個電話,語氣模糊地說什麼要沈入海底,她真可惡!難道不知道這樣會讓他憂懼得心都痛了?!  

  陸沈暮驀地站起身來,撈起桌上電話。他打給在國際機場任職的朋友,訂了一張明晨最早的去菲律賓的機票。然後,他略微遲疑了片刻,終於撥打了顧芷潔的手機號碼。  

  電話響了數聲均無人接聽,然後「嗶」的一聲,自動轉接到語音信箱。顧芷潔甜美的聲音響起:「嗨,我是顧芷潔,我現在不能接聽你的電話……」  

  「芷潔,是我……」他心慌意亂地說著,語音幾度斷續,「我大概會出國幾天,回來以後,我想……正式和你談談。」  

  然後,他掛下電話,又打給羅森。  

  「你好!老闆,什麼事?」羅森認出他的電話號碼,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異常的高揚。  

  陸沈暮忍不住皺眉,「羅森,你又喝酒了?」  

  「沒有啊!說吧,什麼事?」  

  「我明天要出國。」陸沈暮簡單地說,「葉佳伲在菲律賓,我去把她找回來。」  

  「啊?!」羅森在電話那頭大叫起來,「那女人發瘋了哦?沒事跑去那裡幹什麼?!」  

  「我不知道。」陸沈暮苦笑,「反正,我會盡快抓她回來。這兩天這裡的一切就拜託你了。」  

  「等等!」羅森高叫,「你不能在這個時候走!你走了畫展怎麼辦?雲廊怎麼辦?我一個人撐不住啊!難道那個神經病葉佳伲比什麼都重要?」  

  陸沈暮一怔。數秒鐘的沈默思慮之後,他苦惱地吐出一句:「我不知道,我只是……怕她出事。」然後掛斷了電話。

  另一端——  

  羅森收起手機,對身旁怒瞪他的女子綻開嘲諷的笑容,「你聽見了,他要去找她,那個神經病葉佳伲比什麼都重要。」  

  下一秒鐘,「啪」的一聲脆響,他臉上挨了熱辣辣的一耳光。  

  顧芷潔憤怒地瞪住羅森苦笑的臉,尖聲叫嚷:「收回這句話!你給我收回!」此刻,她身上衣衫不整,長髮散亂;而她剛才憤怒掌摑的男人,是一個小時前抱著她共同沈醉激情的男人。  

  顧芷潔摀住臉,啞聲慘笑,眼淚無法控制地滾下臉頰。亂了,一切都亂了!昨天夜裡,她心情很糟糕,她像往常一樣打電話給羅森,想大罵他一頓來發洩,而記憶中——他也總是24小時隨傳隨到的。  

  而這一次,她等了好久,等到了一個渾身酒氣醉醺醺的他。他見著了哭泣的她,非但沒有柔聲安慰,反而指著她的鼻子痛斥她的殘忍和自私。  

  他藉著酒意衝她怒吼,像個孩子似的哭紅了眼睛。他說他該死的愛她,一片真心卻被她毫不留情地踐踏在地。當時,她傻了,她完全沒想過原來這男人一直愛著她。她只知道自己被愛傷害了有多痛,卻從不知道原來自己也在讓別人痛著。

  後來,他們說了很多很多話;他們一起詛咒愛情,詛咒所有得到愛的人統統不得好死。最後,她跟他去了他家,他們喝了好多酒。她想著陸沈暮那句傷人的「我想我並不愛你」,大腦昏沈一片,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

  第二天早上醒來以後,她發現自己和羅森上床了。她那注定要嫁入豪門的高貴身體,竟然被這個一點都不高貴的男人糟蹋。  

  然而,一步錯,著著錯。事情發生後她羞愧地逃回家中,左想右想都不是滋味,於是再度找到羅森,要他封口,不許對陸沈暮透露半個字眼。因為不管如何,她最終還是要嫁進陸家的,她的夢想不容有變。  

  今天為了這件事,他們之間爆發了激烈的爭吵。後來不知怎麼地,他們推搡扭打起來,羅森一把抱住情緒失控的她,於是,他們又一次上床了。  

  想到這一切,顧芷潔羞恥地蒙住臉,失聲痛哭。她唾棄自己的一時衝動。與陸沈暮這樣優秀偉岸的男人相比,羅森算什麼呢?他只是個一文不名的小助理,他哪裡有資格愛她?她又怎麼可以這麼輕賤自己,和這樣底層的男人牽扯不清?

  「我走了。」顧芷潔伸手抹去眼淚,抓起地板上的衣服披上身,「羅森,以後不要再找我,我也不會再來找你。我們就當沒有認識過。」  

  「芷潔!」羅森一把拽住她手臂,不許她走,英俊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不要這樣對我,我愛你。」他低聲下氣地說,卸下最後的自尊。  

  「你愛我?」顧芷潔回首,慘笑,「你憑什麼愛我?你是誰?你沒資格愛我。」她甩開他的手,朝門邊跑去。

  羅森胸口劇痛:很好,他受夠她的侮辱!即使身體交纏過,她依然打心底裡看不起他是嗎?認定他不配愛她,認定平庸的他玷汙了她的高潔,是這樣嗎?!  

  「顧芷潔,他不愛你,他不是真心想娶你。」在顧芷潔即將踏出門檻的前一秒鐘,羅森在她身後冷冷地說道。來吧,兩敗俱傷吧,看看究竟誰痛得比較徹底——他在心底自暴自棄地想著。  

  顧芷潔憤怒地在門口剎住腳步,驀然回頭,「你有種再說一句。」她抿著唇,聲音壓抑,目光裡怒火洶湧。

  「如果你那麼自信,剛才為什麼不敢接聽陸沈暮的電話?你怕他會打來說取消婚約是嗎?」羅森慘然一笑,緩緩搖頭,「說實話,顧芷潔,你一點都不可愛。你又自私又任性,而且愚蠢無知。你活到這麼大,有沒有親手賺過一分錢?靠著父母的蔭蔽,心安理得地做米蟲過富裕日子,就連男朋友也要靠父母幫你敲定,你不覺得自己可悲?」  

  「住口!你給我住口!」顧芷潔氣瘋了,把手裡的名牌提包丟向他,又整個人撲上去踢他打他咬他。

  羅森沒有閃躲,任她的拳頭在自己身上重重落下;一下又一下,將一個因為愛而口不擇言的他打回原形。他聲音蒼涼:「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沒關係,我既然像瞎了眼一樣愛上你,可見我也沒有多麼高明。不過,我至少沒你那麼勢力,在決定去愛一個人之前,還先去考慮配不配。」  

  「那是因為你根本不配!」顧芷潔尖喊。  

  「誰不配?我全心全意去愛一個女人為她付出我力所能及的一切我憑什麼不配?!」羅森定定地凝視著面前因氣憤而臉孔扭曲的女子——這一刻的她看起來好醜陋,可是,他癡望著她,竟覺得某種熾熱的感情在胸腔裡漲滿了。

  他愛她,他恨自己不能自拔地愛她。  

  也許,他是活該要下地獄的吧?竟然對這樣一個看不起他的女人死心塌地,陷得那麼深,無法出離。

  「顧芷潔,你走吧。」羅森突然覺得沒有說話的力氣了,他腿一軟,整個人癱坐在床腳,「你去嫁陸沈暮,我祝你幸福。如果他不要你,你再回來找我。不過——我聽你的,我不會再主動去找你了。」他說著令人發笑的傻話,然後自己嘶啞地笑出了聲。  

  顧芷潔怔住,然後,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滑過臉龐,沾濕了衣襟。這男人是個瘋子!他裝什麼高尚?何必故作大方?又為什麼要說出那種話來,鞭撻她的內心?  

  她愛的人一直是陸沈暮,面前的男人太平凡了,她的眼從未關注過他一分一毫。他不配愛她,他給不了她想要的,他沒資格言愛……  

  顧芷潔驀然摀住臉,哽咽一聲,狼狽地轉身奪門而出。  

  這夜,愛情把人傷透。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10-3 19:06:32

第7章(1)

  陸沈暮沒有找到葉佳伲。  

  接到她越洋電話的第二天一早,他立刻乘飛機去了菲律賓。他到了馬拉帕斯卡,租下一部車,馬不停蹄地前往幾個當地著名的潛點打聽葉佳伲的下落。可是那裡的工作人員操著生硬的英文告訴他,這幾天裡沒有任何一位黑髮的美麗中國女子來過。  

  於是,他的線索就這麼斷了。  

  接下來的幾天,他開著租來的車在這個東南亞小島上四處轉悠,希望有萬分之一的幾率可以在這異國他鄉遇上葉佳伲。  

  然而,沒有——連萬分之一的幾率都沒有。葉佳伲像人間蒸發一樣在這地表憑空消失了。他曾試圖撥打她的手機,在她的語音信箱裡留話;然而她不再接聽他的來電,亦沒有給他任何回復。  

  也許,真如那晚她在電話中所說的那樣,她沈到海底下去了。  

  這樣的逃逸,究竟算是一種解脫,還是永不解脫?  

  陸沈暮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經數夜沒有合過一回眼,每次只要一想到那個無法無天的女人可能真的會兒戲似的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就覺得內心煎熬不已,輾轉無法成眠。  

  在馬拉帕斯卡盤桓了數日之後,陸沈暮決定回國。毫無疑問,葉佳伲是不打算被他找到的了。從相遇到分離,她一直都來去自如,那樣放肆任性。她沒給過他選擇,不是嗎?  

  陸沈暮乘東航班機回國。坐在溫馨舒適的頭等艙裡,身邊的座位空著。空中小姐笑容甜美,讓他覺得煩躁;黑咖啡的苦澀香氣,不再能令他提神;耳機裡舒緩悠揚的輕音樂,只令他的神經更加緊繃。  

  有那麼幾次,當他呆呆地靠著柔軟天鵝絨椅背閉目養神時,耳邊響過高跟鞋踩踏地面的輕快響聲——似乎有人風風火火奔跑而來,身上泛著清幽的「J'ADORE」香水味,不由分說入侵他的鼻端。  

  他睜開眼,四下環望。夢醒了,一萬英尺的高空有氧艙,沒人識得他,沒人在他耳邊熱情洋溢地喚著:「陸沈暮!」

  原來,這世上沒有第二個葉佳伲。  

  佳伲留在他耳畔的那句「我愛你」,原來是一種告別。  

  當陸沈暮明瞭了這一點,他的心——突然孤寂得彷彿快要死去。  

  他回到自己在上海的家,疲憊不堪地躺倒在舊沙發上,過濾答錄機留言。出國期間,羅森打來數次電話,向他報告「雲廊」的畫展近況;而最後一個留言,是來自「女友」顧芷潔的——她聲音吞吞吐吐地告訴他,想找個機會和他談談。

  陸沈暮深深吸了口氣,按鍵洗掉留言。他突然在心裡下了這樣一個決定:他要和顧芷潔解除婚約。

  去他的青梅竹馬,去他的承諾重千金,他不愛顧芷潔,他必須與她分開。即使全世界都認定他是負心寡情的混蛋,他也不願意和自己不愛的女人共度一生。  

  葉佳伲在他生命中停駐的時光太過短暫,然而她霸道地修改了他生命的軌跡,教會他敞開心胸去愛。如今的他,只想睜開眼睛,不顧一切,循著愛人的方向而去。  

  可是,當他終於睜開眼睛,那逐愛的蝴蝶又飛去了哪裡?  

  葉佳伲,你在哪裡?  

  在陸沈暮出國的這段時間裡,顧芷潔的日子過得也並不好受。  

  自從那天晚上從羅森的公寓倉皇逃走之後,羅森沒再找過她。  

  這個曾為愛不顧自尊的男人,到底還是守住了自己的諾言:他不再主動去找顧芷潔了。  

  顧芷潔非常生氣。一開始,她氣那個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居然癡心妄想,愛上出身名門的她?!她衣櫥裡隨便哪一件衣服,就抵得上羅森一個月的薪水,他連買部車都要分期還貸,又憑什麼愛她?笑話!  

  可是,一個星期之後,面對著再也沒響過的電話,她心慌了。  

  她開始憎恨起羅森。難道,這就是他口中全心全意付出的愛情嗎?說不找她,於是就真的不找她了?!如果他是真心愛她,怎麼忍得住不再見她?是不是和她上過床,所以他就不再珍視著她仰望著她了?  

  顧芷潔狂怒地刪掉了羅森的電話號碼和一切可能的聯繫方式。他不找她就不找她!很稀罕嗎?她告訴自己,即使陸沈暮不打算和她結婚,羅森也不是她的退路。  

  她絕對絕對不會讓自己跌到那個地步。  

  她是含著金勺出生的富家千金顧芷潔,她的愛人必須是人中之龍,她才不稀罕一個平凡男人的寵愛。

  沒有就沒有好了,她不怕。  

  顧芷潔秉持著這樣的信念,百無聊賴地在家裡挨過一天又一天。與往常一樣,她插花,泡茶,學習家政,瘋狂購物打發時間。  

  可是,她突然覺得空虛。  

  也許,羅森罵得對,她是很可悲。從小到大,她一分錢也沒賺過,只知道每天拚命花錢;她美麗高貴,渾身上下掛滿名牌,可是沒人愛她。  

  而某個曾哭紅了眼睛放聲吼出他愛她的男人,如今也不見了。他曾經那樣熱烈地擁抱過她,心疼地吻去她臉上的淚水;當她心胸狹窄地詛咒全世界得到愛情的人統統下地獄的時候,是他抱著她氣得發抖的身子,整夜不睡地安慰她。

  可是現在,他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謂愛情,要人生要人死,到頭來也不過是一陣煙塵吧?原來她就可悲到這種程度,連羅森的愛都留不住。

  顧芷潔開始厭惡起自己現在的生活。於是,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開始摔砸一切可以砸碎的東西,把古董檯燈摔爛,把名牌衣服剪成碎片。反正,她有的不過是錢而已。東西沒有了可以用錢再買回來;快樂卻是用什麼也買不到。

  這一天,她正憤憤地用自己的名牌唇膏把臥室裡的牆紙塗花,樓下僕傭突然掛電話上來,告訴她有人來探訪她。

  接到電話通知的一瞬間,顧芷潔的心因怒火而揪緊。  

  來人是羅森嗎?  

  很好,兩個禮拜了,他終於忍不住來找她了。她倒要好好地和他探討一下,他口中那高尚偉大無怨無悔的愛情,到底變成了什麼德行。  

  當探訪者推開顧芷潔的臥室房門的那一刻,顧芷潔抓起床頭的青瓷花瓶,用力地扔了過去,「你還有臉來找我?!說什麼愛我愛我,都是騙人的!」她歇斯底里地吼道,眼淚從眼眶中滑出。  

  「砰」的一聲巨響,花瓶擊中門邊的牆壁,然後落到地上,碎成片片。  

  陸沈暮站在一地廢墟之中,驚訝地望著顧芷潔。  

  「芷潔,你……」他吃驚得說不出話來——這個房間裡的淩亂不堪讓他一時語塞了。  

  顧芷潔的手僵住了,整個人呆怔在原地。瞧她犯了一個多麼愚蠢的錯誤!她居然失手用花瓶砸了她的陸大哥?!再看看這間原本豪華雅致的屋子,如今亂得像颱風過境後的重災區,不少名牌奢侈品像垃圾似的被丟在地板上。

  顧芷潔不忍卒睹地用手摀住臉。她毀掉了自己的臥室,也毀掉了在陸沈暮面前苦心經營了這麼久的美好淑女形象。

  她以前表現得乖巧柔順時,他尚且不愛她了,現在,他又會怎麼想她?  

  很好,彷彿她的人生還可以更糟糕似的。顧芷潔頹喪地一屁股坐到床上,「陸大哥,對不起。」  

  陸沈暮緩緩走到顧芷潔面前,愧疚地望住她,輕聲開口:「芷潔,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顧芷潔腦袋裡「嗡」的一聲。  

  他說了「對不起」呵……  

  這一刻——全世界都要把她拋棄的這一刻——她終於等到了。  

  後來陸沈暮又說了些什麼,她沒聽清楚,她只是呆呆地望著他身後的牆壁——那裡有她用唇膏塗抹過的印跡,猩紅的濃烈色彩似乎在嘲笑著她的失敗。  

  顧芷潔咧開嘴,啞聲慘笑。毫無意外的,從這一秒鐘開始,她的人生正式跌到谷底。  

  一個月以前,她幸福地渴盼著嫁給一個實力雄厚、又能給她全心寵愛的男人,從一個大富之家過渡到另一個大富之家。  

  然而,一個月以後的今天,她除了錢,什麼都沒有剩下。  

  DADDY、MOMMY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在這樣的難堪面前,她該如何自處。他們給了她很多錢;可是他們沒有教給她的……太多太多了。  

  顧芷潔呆愣地坐在自己的臥室裡,不哭不笑不動彈,良久良久。陸沈暮是什麼時候無奈離開的,她不知道。窗外,天色漸漸暗沈,月亮把皎白的光芒投射進房間,照在她滿是淚痕的臉上。  

  原來家財萬貫的人,在傷心的時候,也只能對著一輪月亮抹眼淚。  

  老天何其公平,又多麼不公平?它用月華星光照耀每一個人,不管他們此刻是快樂著,還是經歷著這輩子從未經歷過的挫折。  

  為什麼這麼廣闊的世界上,竟沒有一個人愛她?她真的如羅森所說,這麼不可愛嗎?  

  顧芷潔想到這些,心如刀絞。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想過要去死。  

  可是她活到這麼大,連一桶水也未曾提過,下雨時聽見打雷閃電都會害怕得叫出聲來。她哪裡有勇氣去死呢?連提刀的魄力都沒有呵。  

  到了此刻,她已經沒有退路。父母會走,錢會用完;沒有人愛的她,才是真正的一文不名吧?  

  顧芷潔驀地從床上爬起來,衝向櫥櫃找出唯一一件沒有被她剪碎的外套披上;然後,她拿了車鑰匙,踉蹌地奔出門去。  

  她開著豪華房車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夜。後來,不知怎麼的,她把車停在一棟三層的公寓樓前面。

  她呆怔地望著二樓的公寓窗口昏黃的燈光,看見人影掠動。此刻已是淩晨,裡面的人還沒有睡。  

  顧芷潔屈辱的眼淚「刷」的一下流了下來——那裡是羅森的家。  

  這一刻,她多麼惱恨自己的不爭氣,恨自己既軟弱又自甘墮落,居然鬼使神差地把車開到這裡。  

  可是,這是她唯一認識的路了。  

  曾經她驕傲地認為,羅森永遠不可能成為她的退路。她的最差,也遠遠強過他的最好。  

  可是此時孤單地坐在豪華車廂內,她居然緊張得雙手直發抖。在經過了那夜撕破臉的激烈爭吵之後,她甚至沒有足夠的自信,不知道這個男人還願不願意收留一無是處的她。  

  那天在萬念俱灰的時刻,羅森曾經向她許諾:如果陸沈暮不要她,她可以來找他。  

  這個承諾——到了此刻還作數嗎?  

  他……還愛她嗎?  

  顧芷潔用顫抖的手按下門鈴。  

  幾聲悅耳的「丁冬」聲之後,門被拉開了。屋內臉色灰敗的英俊男子見了她,驀然愣住。  

  「顧芷潔?」羅森以不可置信的目光瞪住暗影裡的女子。她怎麼來了?  

  此刻的她看起來真糟糕,形容憔悴,滿臉淚痕。  

  怎麼,她……終於和她心愛的陸大哥分手了嗎?  

  「羅森……」顧芷潔吸了吸鼻子,垂下眼瞼不敢看他,嘴裡幾不可聞地低聲吐出一句:「娶我好嗎?」

  羅森愣住了。  

  「我……什麼也沒有了。」她小聲地呢喃著,內心被強烈的羞恥感所襲擊。  

  是的,她回來了。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她回來懇求這個她曾經不屑一顧的男人。  

  可是,他卻沈默了。  

  顧芷潔倍感屈辱地站在門廊。因為窘迫,她的雙手甚至不知該往哪兒擱。門內,羅森瞇起了眼,以一種打量陌生人的眼光將她從上到下梭巡了一遍又一遍。  

  真諷刺。她居然把自己擺到了被人選擇的位置上。  

  羅森良久沒有說話,只是這麼看著她,眼光深邃而沈重。  

  這樣的沈默讓顧芷潔心都涼透了。她難堪地後退一步,聲音忍不住帶上哭腔:「不行是吧?那,我……我走了。」說著,她轉身奪路而逃,然而跑出去沒幾步,一雙大手從背後捉住她。  

  緊接著,天旋地轉。倉惶間,她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身後那男子使勁地擁緊了她。她感覺到他生著胡碴的下巴擱在她的肩頭,刺痛著她衣衫內的肌膚。然後,她感覺到他溫熱的唇吻上她的耳垂,輕輕移動。  

  她輕喘了聲,雙手向後伸出,揪緊男人的衣擺,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顧芷潔,我愛你……」羅森溫柔地吻著她,在她耳畔許諾:「我們結婚,我們馬上結婚。」  

  芷潔靠在羅森的懷中放肆流淚。到了此刻才知道,原來羅森——才是她最安全的退路。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真心愛著這樣一個一點都不可愛的她。  

第7章(2)

  半個月後。  

  雲廊——  

  「你是說,你打算……和芷潔結婚?」陸沈暮轉過身,愕然地望著自己的助理。  

  「是的。」羅森臉色鄭重,緩緩點了下頭。其實他不是不知道,顧芷潔之所以這麼急切地想和他結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被陸沈暮退婚傷了她的自尊心。所以,她賭著一口氣,想借結婚來掙回面子罷了。  

  不過對他而言,只要能和心愛的女子結成婚,即使原因不那麼單純,他也不在乎,甚至甘之如飴。在芷潔面前,他願意卑微,樂於成為第二順位的選擇。  

  陸沈暮定定地凝視自己的助理——這是個年輕英俊的男子,臉龐消瘦,眼睛裡有為愛沈醉的光芒。

  「你……喜歡芷潔?」陸沈暮挑眉。  

  「我深愛她。」羅森修正他所用的字眼。  

  「那……」陸沈暮怔了片刻,點了下頭,「我祝福你們。」  

  「嗯。婚禮會在下個月的十八號,麗豪酒店。我費了好大勁兒,才說服她父母同意她『下嫁』。」羅森有幾分自嘲地用了「下嫁」這個詞。  

  陸沈暮再度點了點頭,然後沖助理打手勢,「你稍等一下。」說著他轉身走出前廳,穿過邊門往自己的辦公室裡去了。  

  羅森站在陸沈暮身後,定定地望著男人高大的背影。自打陸沈暮從菲律賓回來以後,羅森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老闆有了改變——雖然他還是很酷很嚴肅,但眼神經常恍惚。他依然有效率地處理工作,在賓如雲來的畫展上,他和各地畫商談笑風生,舉手投足間還是一貫的彬彬有禮,穩重自持。只是偶爾,他會對著牆壁上葉佳伲的成名作《愛人》發呆;然後他會把手伸進西裝口袋,掏出一個像煙盒一樣的扁盒子,再從裡面拈出一塊小小的什麼東西來,放進嘴裡。  

  明天晚上,會是葉佳伲此次個人畫展的閉幕典禮暨記者招待會。然而直到現在,葉佳伲依舊沒有回來。

  也許,她根本就不打算回來了。  

  羅森無奈地搖頭,此時,陸沈暮從邊門走進來,手上拿了一張紙。  

  「給你的。」他把那張紙遞向羅森,「算是你和芷潔的結婚禮物。」  

  羅森愕然。結婚禮物?那會是什麼?  

  他接過紙張一看,頓時驚詫地低叫出聲:「你要我收下這個?」  

  陸沈暮點頭。  

  「你開玩笑的吧?!」羅森不可置信地瞪著自己的老闆——哦不,或者應該這麼說,一旦他收下這份禮物,陸沈暮就將不再是「雲廊」的老闆。  

  這男人瘋了嗎?!居然想把「雲廊」送給他!  

  羅森低頭審視手中紙張——那上面確實白紙黑字地寫著「產權讓渡書」五個大字。  

  「老闆,你別玩了。醜話說在前頭,我可沒那麼多錢買下雲廊的啊!」他瞪住一臉平靜的陸沈暮。

  「不要你的錢,『雲廊』——我送給你。」  

  「什麼……我是說,為什麼?!」這簡直是天方夜譚!陸沈暮會把自己苦心經營數年的雲廊拱手送人?殺了他也不信——羅森拚命搖頭。  

  「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陸沈暮沈吟片刻,攤攤手,「……我累了,不想幹了。」  

  「可是,雲廊是你一手創立起來的……」羅森巴巴地低叫。  

  「這幾年我經常世界各地地跑,很多時候『雲廊』都是由你在打理。我相信如果現在要你完全接手的話,也不會太困難。」陸沈暮說到這裡,突然了悟了什麼,輕笑一下,「哦,你放心。我會在這裡待到你和芷潔把蜜月度完,不會在這個時候給你加重工作負擔。」  

  「我不是擔心這個。」羅森搖搖頭,「重要的問題是——你以後打算什麼辦?」沒記錯的話,雲廊似乎是陸沈暮唯一的產業。現今,他是想轉行嗎?又可以轉到哪裡去?  

  「還沒想好。」陸沈暮聳聳肩,表情很輕鬆,「先休息一段時間,四處轉轉吧。也許等到銀行裡的存款用完了,會再出來做事。」  

  羅森倍感奇怪地瞇起眼,這是一向做事成熟穩重、人生處處有計劃的陸沈暮會說的話嗎?太誇張了。

  他呆愣半晌,突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盯住陸沈暮平靜的臉龐,低聲問:「別告訴我你想拋下一切羈絆去找葉佳伲。」

  「不是,我沒那麼無聊。」陸沈暮輕笑起來,搖了搖頭,「我有自己的人生要過的。」  

  「可是——」老闆突然擺出一副要去浪跡天涯的態度,讓羅森很難不往那個方面想。  

  「我是說真的。」陸沈暮拍了拍他肩頭,「明天晚上的記者招待會上,我會正式宣佈『雲廊』易主的消息,你先有個思想準備。」  

  羅森仍是呆怔地瞪著他。過了好一會兒,他清清喉嚨,終於選擇說出:「其實,葉佳伲已經違反了合約精神,她無故缺席了此次畫展過程中的大部分商業活動——我是說,我們完全可以告她違約。」  

  「告她?」陸沈暮擡眉,「為什麼?」  

  「為了違約金。」羅森回答得理所當然。  

  「我連雲廊都不想要了,要那筆違約金做什麼?」陸沈暮好笑地搖搖頭。  

  「那如果我說——是我想要呢?」羅森表情嚴正地望著自己的老闆。陸沈暮不想追究葉佳伲的違約責任——這一點他可以理解,因為他看得出,陸沈暮分明是愛上那個女人了。  

  可是,他不同。如果雲廊以後會成為他的,那麼,他就必須從現在開始未雨綢繆,把雲廊在此次畫展中的損失減到最低。  

  「唔,這樣啊。」陸沈暮思索了片刻,瞭解地點了點頭,「明天過後,雲廊就是你的。你作決定吧。」他再度拍拍羅森的肩膀。  

  「你不打算阻止我?」羅森微訝地挑起眉。如果陸沈暮真的愛葉佳伲,那麼他不是應該為他心愛的女人擺平一切可能發生的難題嗎?  

  又或許,陸沈暮與他不同。他溺愛顧芷潔,願意沒有原則地為她付出一切;而陸沈暮對葉佳伲……羅森搖了搖頭,他不確定該用怎樣的詞語來形容那種感情。  

  也許一個成熟男子的愛情,注定藏匿得比別人更深一些。此刻的陸沈暮表情淡漠平靜,看似毫不在意,可是誰又知道他的心裡——是不是正因為思念那個無故失蹤的女人而焦灼疼痛著呢?  

  「還是那句話,你決定吧。」陸沈暮撂下這句話以後,便轉身走出了雲廊的大門。  

  外面天高日朗,白雲朵朵,他擡頭望去:雲的遠端有飛機飛過時留下的一道痕跡,在天的盡頭漸漸淡去。

  陸沈暮抿起唇,有些苦澀地笑了下。連時速800公里的飛機在掠過藍天時,都會不可避免地留下痕跡,那麼,那囂張地奔跑過他的心田、犁出一道深重痕跡的佳伲——是沒理由就這樣消失無蹤的。  

  說實話,他甚至有點高興羅森打算告她。不管葉佳伲藏匿在天涯何處,如果真的不幸接到一紙訴狀,那麼他想——她是一定會現身的吧?  

  夜幕降臨,陸沈暮開著寶馬車在霓虹閃爍的街頭徜徉。從明天晚上開始,他就真正一無所有了——沒有工作,沒有女友。或許,他應該索性把車也賣掉,然後了無牽掛地去自助旅行?  

  想到這裡,陸沈暮伸手彈了彈方向盤上的軟墊,不禁笑了。原來佳伲走後,他變得越來越像她。他羨慕她的自由率性,想學她一樣什麼都不管不顧,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愛自己想愛的人。  

  雖然在心底某處,仍被她美麗的身影牽絆著,然而今天白天他在雲廊裡對羅森所說的話卻是作數的。

  他有自己的人生要過。所以,他已經放棄主動找尋她了。當他終於對自己承認了他愛她,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心裡是一片自由。  

  原來愛會讓人自由。  

  在畫展開幕的那一晚,佳伲說她愛他。那深情的溫度,至今熨燙著他的耳朵。  

  佳伲說,愛是永不解脫。可是她的愛,卻真的讓他解脫了。  

  現在的他,可以不要門當戶對的女友,不要薪資優渥的工作;現在的他很自由,只單單把心空出來,等著那個女人回來填補。  

  現在,他每天吃著她當初硬塞給他的那盒巧克力,對ICHIDO手制巧克力的迷戀逐漸成了一種習慣,並且不害怕自己提前墮入中年發福的危機。  

  認識了葉佳伲之後,他的心重又年輕過一回。雖然她跑走了,可是她的口舌之味卻由他來繼承。  

  現在,他再也聞不到她身上那曾令他深惡痛絕的香水味;所以他特意跑去商店裡買回一瓶「J'ADORE」,擰開了瓶蓋放在車內,讓它自由揮發。  

  現在,沒人再在他的畫室裡撒野,所以三十二歲的他,重新開始拿起畫筆塗抹。  

  現在,沒人再對他誇口,說馬拉帕斯卡的海有多藍,潛入海底的滋味有多刺激;所以他郵購了護目鏡和潛水服,報名了潛水班,打算某天親自下到那神秘海底去看一看。  

  說來好笑呵……今天白天他對羅森義正言辭地說:他有自己的人生要過。可是過著過著,他卻開始過起葉佳伲的人生來了。  

  原來——佳伲給他的自由,其實並沒有那麼自由;那自由圈住他的心,現在的他既輕鬆又快樂,卻都是為了她而輕鬆快樂。  

  他不再找她了,可是,他想念她。他不知道以前佳伲默默地喜歡了他多久,反正現在,換成他一個人心滿意足地愛著不知躲到哪裡去了的她。  

  陸沈暮在路邊停下寶馬車。推開車門,他湛湛的黑眸望著路邊店家的透明玻璃窗;墨綠色的招牌在他頭頂輕輕晃悠。

  這裡是ICHIDO。他的巧克力快要吃完了,所以來這裡補給。  

  陸沈暮伸手推開明亮店堂的玻璃門,雙腳踏入。紮著綠色頭巾的營業小姐衝他親切微笑,「先生想要買些什麼?」

  陸沈暮走到櫥窗前,用手指著裡頭陳列的手制巧克力,「這種巧克力……你們的存貨還有多少?都給我。」

  綠頭巾小姐微微一怔,然後有些為難地說:「先生,我們的手制巧克力是每天新鮮供應的,保質期只有一個禮拜。不知道您一下子買那麼多……是要做什麼呢?」  

  聽了這話,陸沈暮愣住了。怎麼,手制巧克力的保質期限只有一個禮拜嗎?他可從來不知道呵。  

  這樣說來,葉佳伲害他足足吃了一個月的過期巧克力啊……他自嘲地笑了。他味覺遲鈍,居然沒發現有任何異樣,「沒關係,櫥窗裡的這些——都替我包起來吧。」他掏出皮夾付賬。  

  過期就過期吧,又吃不死人。葉佳伲連粘在臉上的巧克力渣也毫不猶豫地伸舌頭舔掉,他一個大男人怕什麼呢?

  綠頭巾小姐為他將巧克力打包放上櫃檯,末了還不確定地問著:「十八盒都要嗎?」好奇怪的客人,買那麼多巧克力回去是要倒賣嗎?  

  陸沈暮點頭,「嗯。」  

  他才說出一個「嗯」字,與此同時,ICHIDO的店門被「彭」的一聲巨力撞開了,一個女子挾著一陣香風跳了進來,急聲叫道:「等一下!」  

  這個聲音是……  

  陸沈暮渾身一陣激靈,神情大震地回轉過身。  

  下一秒鐘,他手中的皮夾落到了地上。  

  「先生,請你務必留幾盒給我——」女子的聲音嬌甜而急迫,可是話說到一半,她啞住了,眼睜睜看著佇立於櫃檯前背對她的男人緩緩把臉轉了過來。  

  她當即倒抽一口涼氣——  

  那男人身形高大,鼻樑上架著黑框眼鏡;鏡片後的深邃眼眸中閃著不容錯辨的怒火。  

  「陸沈暮?!」女子失聲叫出。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10-3 19:08:57

第8章(1)

  「葉佳伲。」  

  燈光明亮的ICHIDO店堂內,陸沈暮精準地喚出女子的名字。  

  他黑湛湛的雙眸一眨不眨地落在女子身上。此刻他終於知道,為什麼他跑遍了整個馬拉帕斯卡小島都遍尋她不著。

  原來,她剪了短髮,還將髮色染成了艷麗的野莓紅,彎彎曲曲地垂在耳際;她身上穿著再簡單不過的白色T恤和肥大卡其褲。T恤的下擺很短,幾乎要露出可愛的肚臍。  

  陸沈暮眼中閃過一抹怒意:怪不得馬拉帕斯卡當地潛點的工作人員會說從來沒有見過一名黑頭髮的美麗中國女子來租船。葉佳伲的形象三天兩頭在變;有時候要找她,的確比通緝國際重犯還難一些。  

  「回來了?」陸沈暮表情淡淡地朝她揚起眉。  

  這一刻,他們之間隔著大約五米的距離,他聞到她身上「J'ADORE」的香水味,這久違的馨香令他心中怒火更熾。  

  好可惡的女人。先是不告而別,再與他在這糕點店裡不期而遇;要知道,他的心臟沒有那麼堅強,經不起她一再折騰。  

  這一次,他要盯緊她,不能再給她跑了。  

  在陸沈暮深沈的目光盯視之下,葉佳伲緊張地絞緊了雙手。  

  曾經,他們之間相隔了一片海洋——佳伲以為那距離夠遙遠,可以安心斬斷所有想念;可是無巧不巧地,在她搭機回到上海的第二天,他們卻在這烙著她初戀記憶的ICHIDO糕點店裡碰上了。  

  她又見到了陸沈暮。  

  在與他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她的心跳狂亂了。  

  還是……好喜歡他。她望著面前男子緊鎖的眉頭和深幽的黑眸,漸漸地,手心沁汗;漸漸地,喉頭緊縮起來。

  葉佳伲緊張地嚥了口唾沫,打破兩人之間的沈默:「我……主動回來參加閉幕典禮。」她有些心虛地窺著陸沈暮嚴肅的臉色。  

  他看起來……好像很生氣呢。  

  於是佳伲又說:「對不起哦,這段時間我不在,一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陸沈暮黑眉微挑,仍是不說話。  

  「那個……」佳伲沈吟著,突然伸手撩起白色T恤下擺,「你看,我穿了臍環!」她沒話找話說,話題轉得夠快。

  陸沈暮瞇起眼,果然看見她小巧可愛的肚臍上鑲著一個小小的銀環。他眼眸頓時幽深起來。她低頭用手指撥弄臍環的淘氣小動作,霎時令他胸腔繃緊。他別開眼,有些侷促地吐了一口氣,「葉佳伲,你幾歲了?」  

  佳伲愣了一下,乖乖回答:「三十歲。」  

  「那幹嗎搞這種小兒科的東西?」他指住她肚臍。  

  佳伲扁扁嘴,來自封建時代的好男人,果然又要開始批判了啊,「那,我應該說……對不起?」她擡眉。這是他所期待的答案嗎?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因為……我沒說一聲就跑掉,搞砸了畫展,還……穿了臍環,害你看了不爽。」佳伲撇嘴,這也是她的錯哦?

  「還有呢?」他仍是不滿足地挑著眉。  

  她詫異,「還有?」還有什麼?  

  陸沈暮眸中有什麼光芒閃了一閃。他無言地望住她:還有……太多太多了啊。醉倒在他耳邊柔聲說愛他,不打一聲招呼就偷偷跑到國外潛水,打越洋電話來嚇唬他說要沈入海底,害他心痛失眠煎熬不已……葉佳伲在他身上犯下的重罪,真是多到數也數不完。  

  他已經不那麼年輕了,在三十二歲的人生當口愛上這個女人,老天爺是存心不想讓他長壽是吧?  

  可是,他就是愛了她。從飛機上的初次相遇,她把一個大皮箱砸在他腳面上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因為她而變得不同了。  

  這樣一個對他作惡多端的女人,他怎麼可以放她走?  

  陸沈暮深深吸了口氣,大步走向呆立在店堂門口的葉佳伲。  

  佳伲見他臉色非常嚴肅,她連忙賠起笑臉,腳步稍稍往後挪動,「其實,我在馬拉帕斯卡的時候,有想過要電話聯絡你來著……」話音未落,陸沈暮凶巴巴地跨前一步,伸出雙手捉住她肩膀。於是,只那麼一眨眼的工夫,她被他結結實實地抱在懷裡了。  

  他雙手箍緊了她的身子,用力將她鎖入胸膛之中。  

  「陸、陸沈暮……」佳伲被他抱了個猝不及防,只好巴巴地在他懷中悶叫,「你、你不是快要結婚了嗎?」

  「沒有。」陸沈暮擁緊她,沒好氣地在她頭頂上方回答:「不結了。」  

  「為、為什麼?」她有些結巴,心臟怦怦跳得厲害。他剛才真的說了「不結了」嗎?這麼說,他沒和顧芷潔……

  「因為你把我氣壞了。」  

  「嗄?」她呆愣地擡頭望他,不是很明白他在說什麼。  

  「我和芷潔的婚約已經正式解除了,她近期就會嫁人,不過不是嫁我。」  

  「啊?!」佳伲驀然瞠圓了眼睛,不敢相信此刻從他嘴裡吐出來的平板話語,居然傳遞了這樣一個令她驚喜交加的信息。  

  陸沈暮沒有和顧芷潔結婚!她心愛的男人此刻依舊是單身的!  

  狂喜襲上心頭,她驀然退出陸沈暮的懷抱,雙腳向後挪動兩步,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說的都是真的?」她嘴角止不住地泛開笑花,而眼睛卻有些模糊了。淺淺的淚光中,她看見陸沈暮鄭重地點了下頭。  

  在他點頭的瞬間,佳伲的心即刻溶化了。  

  她雙手按住胸口,努力抑制激動的情緒,顫聲問:「那樣的話,現在……我可以追求你了嗎?」  

  陸沈暮笑了,凝視著她逐漸泛紅的眼眶,心臟的位置瞬間被巨大的甜蜜攫住。是的,他怎麼忘了?這女子一向是那麼真誠率性,她的愛和熱情來勢洶洶,他從來就抵擋不住呵……  

  「或者,不用這麼麻煩。」陸沈暮歪頭看她,別有深意地說。  

  佳伲一怔,「什麼意思?」而後,她美目危險地瞇起了,雙手環肩,目光灼灼盯視著自己的「獵物」。怎麼,恢復單身了也不給追哦?這男人恁地好囂張。  

  「葉佳伲——」陸沈暮深深看她一眼,然後有些侷促地抿了抿唇,開口:「我想……我已經愛上你了。」說完後,他一向堅硬如石雕一般的臉龐上隱隱泛起一絲紅潮。  

  佳伲驚訝地摀住嘴,腳步踉蹌後退兩步。  

  他說,他愛她?  

  三秒鐘後,她哭了。她雙手下垂,揪緊自己白色T恤的下擺,哭得鼻頭通紅,樣子慘兮兮。她臉上咧開大大的笑容,心裡當然是高興的,可是淚水不斷流下,打濕衣襟。  

  陸沈暮說,他愛她。  

  她從沒奢想過會從這個男人嘴裡聽到這樣的話語。她一直以為,他討厭她。她曾設想過再一次與他見面的時候,他將已經是別人的丈夫;而她將更小心翼翼地藏匿起自己對他的所有感情,不洩露半點訊息。  

  可是就在剛才,他說了愛她!  

  一個美得幾乎接近虛幻的美夢成真了,他真的說了愛她啊……那麼,她辛苦逃匿了將近一個月,染頭髮、穿臍環、潛水、畫畫,做盡一切瘋狂事,究竟是為了什麼?  

  那扇愛的門在她面前霍然敞開了,一切的矜持、逃避和羞怯,都變得再也不具任何意義。  

  「耶……好棒!」佳伲驀地跳了起來,感覺身體輕盈得好似一朵雲彩。她尖叫著飛奔過去,用力撲入陸沈暮懷中。

  他張開雙臂,將她接了個滿懷。「我愛」的馨香瞬間沁入他胸懷,這一秒鐘他恍然明白:原來,這才是「我愛」。

  當她使勁地撲入他懷中,他覺得自己的身心都圓滿了。他曾經最討厭的香水味道,此刻變成天堂環繞著他。

  佳伲手腳並用地攀住他身體,像樹熊攀住了尤佳利樹。她親暱地抵住他額頭,蹭了蹭,忍不住笑,「真的喜歡我?嗯……你真有眼光!」讚歎地親親他臉頰,然後發現他頰上浮起赧然的熱度。真可愛,他也會害羞呢!  

  陸沈暮用力地擁緊了葉佳伲掛在他身上的嬌小身體。生平第一次,他在公眾場合失控地擁抱一個女人,並且笑得這樣放肆開懷。他低下頭,凝視著她紅通通的鼻頭和嘴角邊揚起的大大笑弧,然後他無法控制自己內心的衝動,俯下臉去,在這泛著甜膩牛油味兒的糕點店大堂裡吻了她。  

  他們旁若無人地親吻著,頭戴綠頭巾的服務小姐表情尷尬地立在一旁垂手觀看。好不容易等到一吻結束,她立刻見縫插針地問陸沈暮:「先生,您的十八盒手制巧克力……還需要嗎?」  

  看這位顧客此刻如此甜蜜靨足,他應該不會太需要巧克力的營養補給才是。  

  未曾想,陸沈暮和葉佳伲一齊轉過頭來,異口同聲回答:「當然要!」  

  被十八盒ICHIDO手制巧克力收買,佳伲乖乖跟著陸沈暮回家。  

  過了今晚,明天就是畫展的最後一天了。  

  「我家有客房,你今晚就睡這裡,行李明天早上再回賓館拿。」陸沈暮掏出鑰匙打開門,將葉佳伲推入客廳。被這女人放過一回鴿子,他實在是怕了。明天晚上的記者招待會女主角一定得出現;所以今天晚上他必須看緊她,哪裡也不許她去。  

  葉佳伲走入客廳,好奇地伸手摸摸玄關架子上的古董瓷器——嗯,手感很滑膩,這東西應該很值錢。然後她走向寬大的乳白色布藝沙發,坐下來,勾指彈了彈沙發墊子,「這沙發很舊了呢,墊子的顏色都褪得差不多了。」  

  陸沈暮自一進門就忙著在開放式廚房內煮咖啡。剛打開咖啡機,就聽到佳伲的感歎,他探頭回答:「是啊,這沙發有些年頭了。」他記得那時他大學剛畢業,陪一位同窗好友用第一筆薪水在IKEA購得這沙發;後來那人出了國,他搬進這公寓為好友看房子,沙發也順帶著歸他使用了。  

  五分鐘後,他端著兩杯熱氣騰騰的EXPRESSO走到客廳。剛把咖啡杯放到茶幾行,轉頭就看見佳伲眼中閃動躍躍欲試的光芒,「怎麼?」他揚眉。  

  「你家裡有沒有畫具?」佳伲衝他揚起一個甜美笑容,「賜你一幅真跡。」  

  「什麼?」他有些哭笑不得。她是打算在他的沙發墊上畫畫兒?可是,這沙發不是他買的,他可沒權利決定什麼呵。

  「佳伲,這沙發……」陸沈暮只說出這幾個字,然後驚訝地看著葉佳伲從沙發上跳起來,跑到玄關處拿起那個價值數萬的古董青花瓷瓶,轉身朝他晃晃,「這個可以用來盛水。」  

  「你……」他無奈地垂手,但看見她晶晶亮的眼眸中企盼的神情,頓時什麼阻止的話也說不出來了。一抿唇,苦笑,「你畫吧。」  

  怎麼會這樣呢?為了讓自己喜歡的女人開心,什麼原則都棄守了,什麼利害關係都不顧了——這可真不像他。他頗為無奈地癱坐在椅子上,扶額看著佳伲在廚房和客廳之間往返,興高采烈地跑過來跑過去。她自說自話地從他櫥櫃裡翻出彩色顏料,和了水,調出夕陽一般燦爛的橘紅色,端到他面前炫耀,「漂不漂亮?」  

  他低歎,心底的最後一絲忸怩被她打敗,「很漂亮。」他誠心誠意地說。顏色很漂亮,人更漂亮。

  「那就好。」佳伲轉過身,跪坐在地板上,開始往沙發墊上勾畫。她很投入地躬著身子畫畫,短短的白色T恤下擺翹起了,露出一截雪白的腰部肌膚,但她渾然不覺。  

  陸沈暮坐在她身後,啜著杯中咖啡,定眸注視她不太優雅的動作,漸漸覺得心中溢滿了柔軟的寵溺之情。原來他的屋子裡,就缺少這樣一個精靈來翻箱倒櫃、胡天胡地,激發出他內心所有熱情,令他心醉神迷。  

  「你在畫什麼?」他忍不住湊上前去觀看。  

  佳伲停下筆,回頭向他講解:「你看,這是不是很像果汁翻倒在沙發上暈染開來的效果?」她指著乳白墊子上的一片不規則橘紅色塊。  

  「佳伲……」他扶額呻吟,「你想製造果汁的效果,直接用果汁就好。」果然是天才女畫家,捨近求遠不說,還禍害掉他一隻價值不菲的瓷器。  

  「你不懂啦!」她回身賞他一掌,  然後繼續發憤作畫。  

  陸沈暮無言地看著自己被畫花的沙發墊。這時,突然聽到身前的女人很不滿地哼哼起來:「喂,你別看了,我會緊張。」  

  「什麼?」他失笑,「佳伲,你是畫家。」  

  「畫家也怕人看。」她伸手推他胸膛,「走開啦,我畫完了你才準看!」  

  「沒關係,我只是看,不發表意見……」他難得地頑皮起來,紮穩腳跟與她的力量對抗,賴著不肯走。

  佳伲淡淡臉紅。陸沈暮和別人不同,他是「號稱」品味一流的畫商,還是她深愛的男人;在他面前,她無法控制自己的羞怯之情。所以,別人都可以看她作畫的過程,就他不行。  

  「別看了!」她跳起來,伸手摘掉他鼻樑上的黑框眼鏡。  

  一下子,陸沈暮視線模糊了。他愣了一下,不怒反笑,朝面前的白影子伸出手,「還給我。」  

  「不還。」佳伲囂張地仰頭睇住他。  

  陸沈暮不禁搖頭低笑。如果一個月前有人告訴他,他會把這個女人帶回自己的公寓,並且在客廳裡和她打情罵俏得不亦樂乎——他會認為那人瘋了。  

  可是現在,他真的在和葉佳伲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鬥嘴,並且樂在其中,覺得心中甜蜜得不像話。

  現在,是誰瘋了?  

  「拿出來!」他伸手去搶自己的眼鏡。  

  「不給!」佳伲端著那只青花瓷瓶四下閃躲,動作不便,很快被他抓住。她急中生智,揮起手中毛筆,突地往他左邊臉頰上掃了一筆。  

  清涼濕潤的感覺襲上臉頰,陸沈暮瞇起眼,「葉佳伲,你畫花我的臉?」  

  話音未落,「刷」的一聲,他右邊臉頰上也添了一道橘色亮彩。  

  葉佳伲揮著手中毛筆挑釁他,笑得好得意,「這樣才對稱。陸沈暮,你真漂亮。」  

  他眸色暗了,眉峰驀然上挑,「既然如此,大家一起玩,是不是更公平些?」說著,他一把伸手搶過她手裡瓷瓶,沈入手指蘸取了橘色顏料,回敬地塗在她臉上。  

  「啊!」佳伲尖叫起來,笑著撲過去與他扭打成一團。她向來是不顧矜持的,手腳並用跳上他的身體,奮力去搶那個瓷瓶。  

  「佳伲,別鬧了……」陸沈暮舉手投降了。他哪裡打得過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她?  

  然而下一秒鐘,她張嘴「阿烏」一口,惡作劇地狠狠咬上他的肩頭。他吃痛,手一鬆,然後只聽「彭」的一聲,青花瓷瓶掉到地上,碎成片片。瓶內橘色顏料四濺,濺上葉佳伲的褲腳和陸沈暮的拖鞋。  

  呀,闖禍了。  

  葉佳伲連忙跳下陸沈暮的身子,後退兩步,小心翼翼地窺著他臉色問道:「這瓶子……會不會很貴?」

  「假貨,一點都不貴。」陸沈暮語聲溫柔,手勢輕緩地朝她勾指,「過來。」  

  「哦。」她乖乖點頭,腳步往他的方向挪動,「我不是故意的——」話音未落,陸沈暮俯下身子,狠狠吻住她狡辯的嘴唇。  

  「喂……」她巴巴地低叫了一聲,便再也沒有說話的力氣了。他深深地、狂熱地吻她,與她呼吸交錯、唇舌糾結。漸漸地,她身體發熱了,大腦昏沈了,陷入玫瑰色幻夢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依稀是:這一次,她是真的把他給惹火了……

  真是沒想到呵……  

  兩個小時以後,陸沈暮身體倦極地躺在主臥室的大床上,手勢輕柔地撫著懷中女子圓潤光滑的肩膊,忍不住發出輕淺歎息:看來,他是真的瘋了。  

  過去從未熱戀過,如今一熱戀就失去所有理智。  

  以往和顧芷潔平平淡淡地交往了三年,從未想過要和她發生什麼;可是今天,與葉佳伲重逢了不到六個小時,便把情侶間一切可能的親暱舉動給做盡了。  

  他原本想著要把她關在自己的客房裡,可是一場半真半假的打鬧過後,他卻把她留在了自己的床上。

  想到這裡,他無奈地搖頭,愧疚自己的道德感竟然敗壞至此。然而,嘴角卻止不住地溢出笑意。佳伲給了他太多驚喜。過去他從來不知,原來深深地陷入愛情之中,大腦罷工,心臟振顫,身體燃燒,是這般極致幸福的感覺。

  這樣想著,他低頭親吻佳伲微微眨動的眼睫毛,輕聲問:「醒了沒?」  

  「……醒了。」懷中人兒聲音嬌軟,喉間發出貓咪一樣的甜蜜咕噥聲。  

  「餓了嗎?要不要吃點東西?」他發覺自己的聲音溫柔寵溺得不像話。  

  「好啊。」佳伲精神來了,一下子翻身坐起來,扯過被單包裹住自己赤裸的身子,「我去拿ICHIDO手制巧克力。」然後興沖沖跳下床去,跑出臥室。  

  陸沈暮有些好笑地望著她的背影,看來她很好養,只要無限量地供給她巧克力,她就不會再逃跑。

  他……真想把她永遠留在身邊。  

  一分鐘後,葉佳伲回到臥室。她不僅帶來了巧克力,還帶來了兩杯冷掉的咖啡和一張唱片。  

  「我渴死了,咖啡機又關了,只好喝冷的。」她端起咖啡杯輕啜,把唱片放入床腳的唱機中。很快地,室內響起了柴可夫斯基非常「悲愴」的《悲愴》交響曲之聲。  

  陸沈暮一怔。怎麼,她愛聽這個?  

  佳伲躺回床上,隔著被單抱住他腰身,「這是從你CD架上隨便拿的。」她衝他淘氣地一擠眼。  

  然後,很奇怪地,兩個人並排在床上,蓋著被單吃巧克力、喝冷咖啡,順便領略交響樂經典名作的偉大和震撼之處。

  他們開始聊天。  

第8章(2)

  「你這段時間到底躲到哪兒去了?」陸沈暮問。  

  「馬拉帕斯卡——一直在那裡啊。」佳伲回答得理所當然,「我走的時候身上沒帶很多錢,所以不能到處亂飛,機票錢不夠。」  

  「都在做些什麼?」他有些鬱悶地瞪住她。是啊,很想知道當他在為她而心情焦灼、輾轉難眠的時候,她在做什麼。

  「潛水啊,畫畫啊,租了輛車,四處去晃……」佳伲扳著手指。  

  「為什麼不回來?」他橫了她一眼。瞧她一副列舉得很高興的樣子。  

  聽到這個問題,佳伲垂下眼瞼,聲音突然輕了:「那時候以為……你要結婚了。」  

  陸沈暮心口一緊,隨即伸手攬她入懷,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吻。想要說些什麼,但終是沒說出口。  

  他們的相遇並不是在最好的時機;如今沒有錯開身,還能在一起,他已經很欣慰了。  

  他擁著她,吻她又吻她。半晌,突然沒頭沒腦地問出:「上次你說,那個男人……叫ERIC是嗎?」

  在葉佳伲私自出逃的前一天,她曾躺在「雲廊」的地板上向他說起她過去的一段短暫婚姻。當時,他聽得驚訝且錯愕。  

  而現在,他已經攬她在懷中了,卻不能免俗地再度提起那段故事。對於喜歡的女人,他實在是大度不起來呵。

  「是呢。」佳伲點點頭,表情非常坦然,「ERIC是個記者,為一家八卦雜誌工作。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只是個實習記者,沒什麼錢,個性也很靦腆。不過,他長得可是很帥哦,金頭髮灰眼睛!」說到這裡她笑了一下,然後敏銳地感覺到身後枕著的胸膛微微一僵。  

  佳伲繼續訴說:「當時,我們一見鍾情。相識一個月的紀念日,我們去拉斯維加斯慶祝,喝得有點醉,所以就突發奇想決定結婚。你知道那裡有一個叫LITTLE  WHITE  CHAPEL的教堂嗎?我們就是在那裡交換盟誓的,戒指是超市買的。」  

  「我知道。」陸沈暮點點頭,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就這麼簡單,我們結婚了。」佳伲聳聳肩,「當時我二十三歲。」  

  「太年輕了。」他將下巴擱在她肩頭摩挲,輕聲下結論。  

  「也許吧……」她淺淺歎了一聲,「但對於像我這樣的女人來說,幾歲都一樣——我是個很好的戀愛對象,但我不是一個好妻子。」  

  「怎麼說?」他揚起眉。  

  「我太瘋了,太自由太率性,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畫畫的時候,可以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幾天幾夜不見人。和ERIC蜜月期一結束,我就報名了一個去印尼美那多的潛水班,然後兩個多月沒有回家。而當我真的回到家以後,ERIC已經和別的女人睡在一起了。他說,他有一個像我這樣的老婆,還不如沒有。」說著,佳伲緩緩搖了搖頭。此刻再去回想那些傷心過往,她不是不難過的。只是當初,太過年輕的自己也做錯了許多事,才最終導致了婚姻的失敗吧?  

  「後來他提出離婚,對我打擊很大。我曾經想著結婚就是為了終老,沒想到自己的婚姻連半年都熬不過。當時,我患上精神性嘔吐,吃什麼吐什麼,整個人瘦得像一把柴。」她咧嘴笑笑,想起那段難熬的日子,心中不免唏噓。

  陸沈暮心疼地摟緊了她,「你現在也瘦得不像話。」  

  「現在是十八寸小蠻腰的好身材啊,可當時真的瘦得很難看。」佳伲呵呵笑,眉間的陰霾轉眼間就一掃而空。她攤攤手,「後來你全知道咯!我去潛水,差點死了。回來以後突然想通,想想其實離婚也沒那麼災難嘛,所以——就放他走咯。」說這話時,她的表情是輕鬆自如的。其實一直以來,她都沒怪過自己的前夫。對她而言,每段失敗的感情都是珍寶,隨著歲月流逝而逐漸發光,營養著她的心靈;每個當時她跌倒過的地方,現在回頭去看,都是成長的地方。  

  所以今天,她才會變得這麼可愛,連陸沈暮這古板的傢夥都被她迷倒了呵!佳伲有些自娛自樂地想著,側過頭去,親親陸沈暮的臉頰,開玩笑地道:「我說完了,老古董先生要發表什麼見解?」  

  室內頓時靜下來。  

  陸沈暮抿了抿唇,有些困難地嚥下一口唾沫,半晌才開口:「你……有沒有想過……再結婚?」吞吞吐吐地說完這句話之後,他的臉燒紅了,急忙別開眼去,不敢與佳伲閃爍著調皮光芒的眼眸對視。  

  「噢……」佳伲長長地「噢」了一聲,表情促狹,「親愛的,你是在向我求婚嗎?」她伸手捧住他的臉,強迫他看著她。在他有些羞赧的眼神裡,她看到了一個燦爛的笑著的自己。  

  好開心……他向她求婚了呢!在愛人面前,她向來不懂矜持為何物,於是急急地伸手繞住他頸項,拉低他面龐親了一下。  

  「佳伲,你……怎麼說?」這一刻,陸沈暮發現自己緊張地屏住了呼吸。上帝知道,他是真心想娶這個女人。他太愛她了,他甚至有些理解那個ERIC當時的心情——如果佳伲也像那樣一聲招呼也不打地離開他兩個月,他發誓他會崩潰的。  

  這時,葉佳伲把臉湊過來,柔媚地笑望他,語音嬌嗲地問出:「陸沈暮,我是你第一個女人吧?」

  陸沈暮一愣,然後臉頰迅速地燒熱了。這口無遮攔的傢夥,當真什麼都敢問!他別開眼,很難相信已經三十二歲的自己,居然被這個簡單的問題逼得面紅耳赤。  

  佳伲又問:「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想要負責任,才打算娶我?」她太瞭解老古板先生的個性了呵。

  「不是的!」他急急道。這一點可不容誤會!「我是因為喜歡你才——」話沒說完,一根纖指輕柔地壓住他的嘴唇。

  白被單後頭,佳伲衝他嬌媚地眨眼,「陸沈暮,你想清楚了哦!我說了,我不是一個好妻子。我不會做飯,也不喜歡打掃房間,弄髒房間我倒是很有本事。而且,我經常會心血來潮地想去哪裡玩,然後就跑得遠遠的不見人影。你確定——你真的想娶我?」  

  聽到她這麼說,陸沈暮抿起唇,眉頭打折,很認真地想了老半天,然後很認真地回答她:「大部分我都能接受。但是——以後不許你動不動就不告而別,沒有一個愛你的男人能忍受這個,知道嗎?」  

  是的,他想過了。她不會做飯沒關係,他來做;不愛打掃房間也不要緊,可以請人打掃;可是唯獨有一點他是沒辦法妥協的:他受不了佳伲這樣不說一聲就跑掉。太愛她,太迷戀,太深陷這感情中,便理所當然地無法忍受與她分離——哪怕只是短短的幾天也不行,也像被剜掉心頭肉似的難受。  

  這一刻,陸沈暮眼色嚴正,屏住呼吸,心情緊張得好似在參與重大商業談判。他在等一個答案。  

  然而,葉佳伲揪緊被單,哈哈大笑,「陸沈暮,你管得很寬哦,我還沒答應要嫁給你呢!」她笑著捏捏他臉頰。這男人可愛爆了,瞧他那副緊張的樣子。  

  「佳伲,你的意思是說……」他有些慌了,沒察覺她眼中的促狹,「……不想結婚?」  

  「是啊,我曾經被男人傷透,再也沒勇氣去談婚論嫁。」佳伲搖頭大歎,臉上悲慼的表情裝得很像是那麼回事。

  「可是,我、我和那些男人不同……」他急了,舌頭開始打結,「我真的很喜歡你,我一旦結婚就不準備離婚……」

  下一秒鐘,佳伲「噗嗤」一聲笑出來,整個人身子向前傾,笑得翻倒在床單上。  

  陸沈暮伸手捉住她肩膀,「你笑什麼?」他現在緊張個半死,她笑得他心都毛了!  

  她不肯嫁給他怎麼辦?萬一哪天一覺醒來,突發奇想決定離開他怎麼辦?她那麼自由,可是他不同呵……他很傳統很老土,把真心給了這女人,全副感情投放在了她身上,不是說斷就可以斷,他——是抱定了主意要與她終老的。

  可是此刻,她在笑!還在笑!笑聲開朗明亮,如花一般燦爛的笑臉令他無法真的對她生起氣來。  

  生平第一次,陸沈暮明白了「束手無策」四個字怎麼寫。他擁緊了佳伲笑得發抖的身子,打也捨不得,罵也捨不得,只好俯下臉去,狠狠地、洩憤似的吻她,堵住她口裡囂張的笑聲。  

  這個葉佳伲,絕對是他命裡的剋星啊……  

  於是,他們在《悲愴》的雄渾曲聲中熱吻,交換口裡ICHIDO手制巧克力的纏綿滋味,忘了今夕何夕。終於,一吻結束,他放開嬌喘籲籲的她。這時,只聽得她在他懷中乖巧地嚶嚀了一聲,「好呀,我們結婚。」  

  輕描淡寫的六個字,瞬間將他心頭的慌亂和不確定一掃而空。他雙手按住她肩頭,促聲問:「真的?」

  「真的。」佳伲笑瞇瞇地點頭,又問:「有沒有戒指?」  

  「這個……」他為難地僵住神色,頓了頓,道:「上次那個TIFFANY的粉鑽白金戒,我還放在櫥櫃裡,沒來得及寄回美國去調整尺寸……」他說到這裡便頓住了語聲,沒有敢往下說,怕她會生氣——畢竟,那是他買來打算向顧芷潔求婚時用的。  

  然而,沒想到的是,佳伲把玉手瀟灑地一揮,「就用那個!」批準了。  

  「你不介意?」他驚奇地挑眉。她也未免……太心胸寬廣了些。  

  「不介意,只要結婚對象是你就好。」說著,葉佳伲主動跳下床,拉開床頭櫃的抽屜翻找,「是放在這裡嗎?」

  一分鐘後,她找到那戒指,立刻自動自發地打開盒蓋,將璀璨指環套上自己的無名指。  

  「怎麼樣?好不好看?」她舉起左手秀給他看。  

  陸沈暮審視那戒指,表情尷尬,好一會兒才道:「……好像太大了。」  

  「是呢,這麼大,好像狗圈哦。」佳伲晃了晃手指,戒指在纖細的指上轉了兩圈,鬆鬆垮垮落在指根。她蹙起秀麗的眉,表情苦惱地想了半天,突然眼色一亮,「有了!」  

  陸沈暮有些困惑地擰起眉。她要做什麼?  

  然後,他看著佳伲表情頗為神聖地站在床邊,拉拉身上披著的白床單,突然間,她「彭通」一下單膝跪地,拉過他一隻手,緊緊握住了,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地道:「陸沈暮,你願意和我結婚嗎?」  

  陸沈暮傻眼了。怎麼,現在是她在向他求婚?局面完全倒置了嗎?他覺得有點可笑,然而可笑之外,心中卻又是感動的。生平第一次,他被一個女人求婚了!  

  這是一幅什麼樣的景象?在《悲愴》激揚的樂聲中,他心愛的女人表情楚楚可憐,單腿跪在他床前,形容不整,紅髮淩亂地捲曲在耳際,身上僅披著潔白床單。她抓住他的手,問他願不願意和她結婚。這下子,他要怎麼回答?

  「好。」陸沈暮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  

  下一秒鐘,他看到佳伲臉上揚起大大的笑容。由於興奮,她立刻從地上跳起來抱住他,雙手大大地伸開,用自己身上的白床單把他包裹起來。  

  一下子,陸沈暮的頭臉被一塊白茫茫的布料罩住。他的視線被遮擋,而與此同時,他的心溶化了。

  這就是他的佳伲,永遠和別人不同,永遠帶給他驚喜和快樂……這一刻,他心中有十成十的把握,他是可以和這個女人一起愛到永遠的。  

  稍後時分,佳伲強迫他戴上那大得離譜的女戒;他們在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之聲中慶祝屬於他們的幸福。她開心地親吻他發燙的臉頰,他低頭研究她肚皮上可愛的臍環;畫展結束的前一天,他們被洶湧愛意俘虜,徹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當陸沈暮和葉佳伲手牽著手一同走進「雲廊」的時候,羅森的下巴立刻掉了下來。  

  「你?!」他先是以瞪著史前怪獸的眼光瞪住一頭紅色短髮的葉佳伲,「你竟然回來了?  !」奇跡,奇跡啊……

  然後,他又凸眼瞪住陸沈暮和葉佳伲十指緊扣、親暱絞纏的雙手,「你們……你們……」這下子,他驚訝得完全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了。  

  葉佳伲沖羅森揚起粲笑,「我們訂婚了。」她一點兒都不介意和別人分享她此刻的甜蜜心情。  

  「可是、可是……」羅森的嘴巴當即張得足有一口鍋那麼大,「可是」了好半天,才終於有膽說出:「可是就在昨天下午,我已經委託律師發信去你的美國經紀公司了。」說完後,他表情尷尬地看向自己的老闆:如果早知道陸沈暮和葉佳伲的關係會在短短24小時之內發展到這種程度,他再怎麼著也不至於把葉佳伲告上法庭啊!  

  「什麼?」佳伲愣住,「為什麼要發律師信?」  

  「因為你在畫展期間私自離開,缺席了大多數的商業活動,違反了合約精神。」羅森回答。  

  「啊?!」她完全不知道合約裡有相關的規定啊!佳伲傻眼了,沒想到自己隨著性子去了一趟馬拉帕斯卡,回來竟然惹上官非。  

  站在原地呆怔了片刻,她驀然回神,鬱悶地瞪住羅森,「好小子,告我?你有種!」又回身對陸沈暮嘟起嘴,「聽見沒?我現在可是官司纏身了哦!」口氣雖然凶狠,但眼中仍然充滿笑意。  

  陸沈暮扶額,苦笑,「知道了,會幫你扛。」他寵溺地看著自己的女人。現在才真正體悟到,原來一個男人在眼也不眨地對自己的女人做出「我來幫你扛」的承諾的時候,感覺竟然是這麼棒。  

  只是可憐的他呵……失業加上幫未來老婆打官司,他銀行裡那筆為數不少的存款怕是很快就要消失殆盡了吧?

  不過——事實上,他很贊成羅森的做法,事情一樁歸一樁處理。於公,他認為葉佳伲的確應該為她此次的擅自出逃而吸取些教訓,畢竟工作不是兒戲,由不得半點任性;而於私,他覺得這不失為一個好契機,可以趁機讓那女人收收心——說得具體點,他只要她乖乖地待在他身邊,安心地等著做他的新娘就好,別再到處亂跑了。  

  「誰要你幫我扛啊?」然而誰知道——此刻,這沒良心的女人居然這麼說!她眨眨媚眼,神情柔美如水,「我是要你想清楚——陸沈暮,現在脫身還來得及哦!不如別娶我了,把錢省下來一個人好好過日子吧。」她跟他開玩笑,然後毫不意外地看見他板起臉來。  

  「不許說這種話。」他惡狠狠瞪她,環住她腰身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雖然明知道她是故意逗他,但心口還是忍不住抽了一下。  

  葉佳伲開心地笑瞇了眼,俯身過去,親親他臉頰作為安慰。在愛人面前,她從來都不厚道,就喜歡看他為了她緊張失措的樣子。  

  而一旁的羅森已然看傻了眼。什麼時候他在老闆臉上看見過那種柔情似水的表情了?更別提他眼中那為愛燃燒的光彩、嘴角不斷揚起的笑意、和佔有性地緊摟著葉佳伲腰身不放的手了,這一切真的讓人……很不習慣!  

  這時,葉佳伲柔聲對陸沈暮說:「我想看看我的畫們。」  

  「嗯。」他點頭,手勢溫柔地摟著她走。他注意到她在提到那些畫的時候,用了人稱複數的「們」;想必她是真的很愛那些畫,對它們很有感情吧?  

  繞著展館走了一圈後,時間已至正午。最後,他們倆相攜著來到那幅《愛人》的面前。  

  「畫這幅畫的時候,你在和誰戀愛?」他頗有些不是滋味地問著。  

  佳伲笑著聳聳肩,「當時沒有戀愛。是因為太想戀愛了啊,所以才忍不住畫了這個。」她抓抓頭髮。

  他笑了——為她的誠實、率性和熱情。他黑眸湛湛地望著畫中潔白如玉的耳朵和五彩翅膀的蝴蝶,看得久了,漸漸覺得自己的心融化在這纏綿悱惻的意境裡頭。  

  「真漂亮……」他忍不住低喃著讚歎。  

  佳伲側頭看他,眼色淘氣,「什麼漂亮?畫還是我?」  

  「都漂亮。」他亦轉頭,與她對視,目光漸漸糾纏起來。  

  他的答案令她很滿意,於是她忍不住湊身過去,把頭擱在他肩窩處,親暱地吻上他耳垂,呢喃:「我愛你。」然後收回勢子,做出一副正襟危「站」的樣子來,繼續看畫。  

  三秒鐘後,他如法炮製,也湊過去含住她耳垂,「我愛你。」他沈醉在她肩頸處的「J'ADORE」馨香裡,不肯抽身,沒空去理會身後羅森吃驚的眼光。  

  就這樣,初秋午後,溫暖陽光灑進雲廊,暖著所有愛人們的心。陸沈暮和葉佳伲攜手站在《愛人》的前面,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愛人。他們藉著對方的耳朵,把那句愛語翻過來倒過去地訴了千遍。那味香水名叫「我愛」,如神奇咒語般,環住他們,久久不散。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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