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查看: 543 | 回覆: 9 | 跳轉到指定樓層
zerosmall
王子 | 2012-10-6 22:35:25

前言:

  愛上她,不是因為她的美貌,
  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總能給他帶來驚喜,
  一次又一次地打動他的心。
  但在這個等級深嚴的國度裡,
  他們的相愛,
  得不到任何人的贊同,
  得不到任何人的祝福,
  有的只是深深的憤怒和鄙夷,
  因為她是高貴的婆羅門,
  他卻是卑微的吠捨。
  倘若他們執意要在一起,
  就連造世神都會懲罰他們的不敬……


第1章(1)

  太陽神蘇裡耶的馬車再一次在長空駛過。  

  清晨的陽光,悄悄把宏偉的王都迦摩克城照亮。  

  偉大的國王安巴訶所守護的國家阿逾至,信奉正法,尊奉諸天的國家。印度大地上,最富饒強大的土地,受諸天寵愛,最繁榮昌盛的王城,迎來了新的一天。  

  幾乎就在陽光從天際露出的那一瞬間,繁華的王城中,就已傳來了無數笑語歡聲,熱鬧的人流,注滿了一條條的大街。到處都是香花與果實、各式各樣的樂器、紅色與黃色的戲服、華麗的裝飾品、競技的大象和猴子,以及供焚燒用的柴火和巨大的傀儡。  

  城池的大門,向整個世界打開,四面八方的人像浪潮一樣,湧進這偉大的城市。  

  來自遙遠異國的青年,牽著他心愛的駿馬,與陪伴著他一路遠行的長者說說笑笑。  

  「父親,也許在這個富有繁榮的國家,我能找一份收入很好的工作,讓您過上安逸的生活。」  

  老人微笑著望向自己的孩子,眼中,是無盡的欣慰。  

  走進偉大的迦摩克城,曾走過印度大地上無數國家的青年,也不由被眼前的繁榮景象驚得目瞪口呆。

  是否全世界的人,都已來到這座了不起的王城,否則這人海,怎會比大海更洶湧?是否諸天降下賜福的神意,讓凡人全蒙受恩澤,否則怎會人人都笑容滿面,高歌跳舞?  

  他有禮地向身邊的行人詢問:「請問,在這偉大的城市裡,是否正有天大的喜事發生,為什麼每一個人都這樣歡快?」  

  他歉恭有禮的態度給人極大的好感,行人笑容滿面地說:「遠方的客人啊,你竟不知道這天大的喜訊?仁慈慷慨的君主,已在把盛大慶典的命令頒布,要為他珍愛的公主,舉辦宏大的自主擇婚典禮。美麗的公主,是國家最珍貴的明珠,她擁有女神般動人的容顏和整個國家做她珍貴豐盛的嫁妝,她將從來自八方的高貴求婚者中把夫婿挑選,然後舉辦輝煌壯麗的婚禮與慷慨豐盛的歡宴。國王們揮金如土,從遙遠的國度紛紛趕到,他們無不精通經典,心靈虔誠,靈魂崇高。更有無數遠近遐邇的高貴王子與青年才俊,以及英勇強壯,武藝高超,驅策著戰車的將軍。為贏得美麗公主的芳心,他們不惜把錢財輕拋,帶來無數珍饈、乳牛、珠寶首飾與美麗的長袍。整個王都都淹沒在歡喜的浪潮中,為了慶賀公主的喜事,所有人都在國王的旨意下,擁有十五天歡慶的時間。」  

  行人笑著向青年人解釋,前方傳來歡喜的鼓聲,他高唱著歡樂的歌,再次匯入歡樂的浪潮中。  

  青年從沒有見過這麼歡喜盛大的慶典,興奮得睜大眼,情不自禁地跟隨著眾人的腳步。他年邁的父親亦微笑著跟隨在後面。  

  歡喜的人民,並沒有注意到這兩個從異地遠來的陌生人,他們的笑聲叫聲,徹夜不絕。最美麗的摩耶公主,將要出嫁了!偉大的王,準備在皇宮前面的競技場,為心愛的女兒挑選最優秀的丈夫。  

  無數的國王,王子,高貴的剎帝利,從四面八方,匯聚到迦摩克城。大量的珍寶、馬匹、絲綢、香料、首飾……出現在迦摩克的市場。來自無數國家的客人們在全印度最繁華的都市出入。這樣盛大的景象,一百年也不會有一次,人民怎能不把握機會,盡情歡樂?  

  熱鬧的情景,讓從遠方來的青年,目不暇接,興奮得眼睛閃光。而為公主所發出的歡呼,就在這時傳進他的耳朵。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人們迅速往路兩旁退開,恭敬而嚮往地望向前方。  

  他順著眾人的目光望去。遠處,公主的儀仗已經漸漸近了。  

  一排排留著濃須的高大王宮守衛,在前方開路。過於高大的身材,擋住了許多人的視線,讓很多人暗中跳著腳,焦急萬分。青年似乎也被其他人所感染,忍不住也踮起腳尖拚命張望。  

  公主的影子還看不到,美妙的音樂已經悠悠揚揚傳了過來。微風帶來了花兒的清香,漫天玫瑰花瓣飛舞,彷彿尊貴的吉祥天女即將降世。  

  人們感染了這快樂的氣氛,能歌善舞的迦摩克人,竟有許多控制不住,隨著樂聲,翩然起舞。  

  在無盡的歌聲笑聲裡,公主終於出現在大家的視線中。  

  十六位披著紅衣的少女,一邊揮灑著花瓣和聖水,帶著如玫瑰般美麗的笑容,最先走過。  

  其後是被打扮得非常威武漂亮的大象,身上掛滿美麗吉祥的飾物,溫馴地在所有人的圍擁下往前走。大象腳上,繫著銀製的鈴鐺,發出悅耳的聲音。像背上,金黃色的車駕裡,尊貴的公主身披白色的紗麗,面紗輕輕蒙著美麗的容顏,如星辰般的眼睛望著她馴服的臣民。  

  人們紛紛跪拜,高聲頌唱——  

  「美麗的公主,吾王的至愛。你的容顏如雪山女神般充滿光輝、你的氣質如吉祥天女般高貴無比,你黑色的發是最深的夜,你明亮的眸是大梵天最美的造物。」  

  公主在象背上合十,給臣民們施以回禮。  

  這個動作激起了無數人的激情,無數個聲音一起高喊:「公主殿下。」  

  隨著這無數個聲音匯成一聲的呼喚響徹天地,一陣大風吹來,似是有一隻無形的神明之手,輕輕解開了公主臉上的面紗。  

  然後,青年看到了世界上最美麗的笑容。  

  即使是自古以來,無數的傳說中,也不會有哪個女神,能綻放出這樣完美的笑容。  

  即使是從出生以來,所有的夢中,也沒有見過這樣動人的笑容。  

  像背上的公主,笑著把紗巾重新蒙上,眼前無數為她而興奮的臣民,讓她感到快樂,絲毫也不知道,有一個青年男子,因為她這一瞬的快樂,而忽然停止了所有的思想。愣愣地望著公主的車駕向著競技場而去。  

  年輕的男子,仍然維持著僵硬的姿勢,很久、很久,才輕輕伸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那顆激烈跳動的一顆心,分明已經被一個可愛的神靈,用弓箭射穿。  

  「摩羅訶。」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摩羅訶笑著回身,清澈的眼睛裡有著異樣明亮的光彩,「父親。」  

  早已不再年輕的老人卡羅那,額頭上的每一道皺紋,都在述說他曾經歷過的艱辛。他笑著對兒子說:「今天所有人都在為公主歡呼激動,我們想找點活兒干,暫時可能不會有人理,不如一起去競技場,看看所有高貴的人們,如何為尊貴的公主施展他們的勇力吧?」  

  摩羅訶點點頭,目光凝視遠方的競技場,「今天的競爭會非常激烈吧?」他的聲音悠悠地,有些遠。

  「當然,我的孩子,這位公主美麗不遜於任何女神,高貴的出身、富饒的王國,有哪一位君王可以抗拒?當愛神迦摩射出的鮮花之箭刺中了心房之後,還有誰能再任由氾濫的蜜汁在心中肆意流淌而無動於衷呢?所有高貴的勇士,都會為了公主,而竭盡全部的力量。」  

  摩羅訶的心激揚起來,年輕的激情在胸膛裡澎湃,眼看著公主的車駕遠去,人們載歌載舞地一跑跟隨。他忍不住大聲說:「父親,那我先騎馬去,佔一個好位子吧。」沒有等到父親的回答,他就上了馬,用最快的速度,向競技場馳去。

  風在耳邊呼嘯,遠方的競技場漸漸接近,心跳的速度越來越快,如同雷響在耳畔。  

  父親,你說得對,當愛神迦摩射出的鮮花之箭刺中了心房之後,還有誰能再任由氾濫的蜜汁在心中肆意流淌而無動於衷呢?  

  競技場龐大如一個小小的國度,最前方,有莊嚴的白色宮宇,供王族和祭司們專用,貴族們環繞著綠地,搭起座座看臺。平民們則擁擠在一起,在四周歡呼高叫。  

  一襲聖潔白袍的祭司緩緩走來,肩佩白色聖線。足下鞋子,頸中花環與頭頂的冠冕亦是潔白無瑕。纖美動人的身形,因為高貴超然的地位,而讓人感覺到不同於凡人的美好。在她身後,是一個同樣打扮蒙著面紗的女子,只是肩上少了代表祭司的聖線。  

  她們是出身婆羅門的高貴女性,將生命奉獻給偉大的伽利女神,世世代代守護著國家,服侍著偉大的王。

  她們靜靜走過,四周的人們紛紛跪下,行禮。即使是貴族,也相繼拜倒,吻她們的腳,捧起她們腳下的泥土,灑在自己頭上。  

第1章(2)

  這時,宮宇前,國王的華麗儀仗已經慢慢出現。  

  國王與公主所過之外,兩旁的人紛紛跪下,人們匍匐在他們面前,爭先恐後地奉獻香花與鮮果,爭相用最美妙最奇麗的詞藻將他們歌頌。  

  國王微笑著向臣民致意,攜著女兒的手,走到了高高的看臺下,首先屈膝向聖祭司悉多下跪,而悉多身旁的婆娑卻往旁邊退開了三步。  

  高貴的祭司,地位崇高無比,出身於婆羅門的神之使者,即使是君王也要對他施以大禮。但還沒有成為正式聖祭司的婆羅門,則必須尊敬君主的權威,不能接受君王的禮儀。  

  隨著至高位者行完大禮,四周為皇室效力的婆羅門開始唱起聖歌,慶典的法螺伴隨著威武的號角聲響起,競爭者們頂盔貫甲,魚貫而入賽會場地。  

  詩人大聲吟唱,向所有人民,介紹每一位高貴的王子。  

  「看那昂首闊步,走在最前的英雄,他是所達蘭的堅度王子,傳說他曾徒手制服過三頭猛虎,今天,他想要用他伏虎的手,抱走我們美麗的公主。」  

  「在他之後,那高大威猛的勇士啊,是安達非的國王,泰思加。這位名揚天下的英雄,曾在戰場上,創下無比輝煌的功績,曾經被無數人不斷傳唱,今天,會不會用他的雙手,譜下最新的傳奇呢?」  

  「看那俊美威嚴的勇者啊,他的盔甲武器,如太陽般閃亮,他是菲思最勇猛的將軍可達乾,他的俊美強大,不像凡人,分明是天空光輝的乾達婆。」  

  「還有那……」詩人的歌聲一段接一段,隨著一位位王子貴族的出場,人們的歡呼一聲接一聲。  

  王子們騎上他們的駿馬,高舉起自己的武器,向所有人致意。  

  隨著號角聲響,第一輪的戰鬥開始了。  

  馬蹄聲震動天地,王子們在馬上英武的身姿如同天神,他們都用最敏捷的動作,拿起華麗的寶弓,射出刻有自己尊貴名字的箭矢,轉眼間,四周的箭靶上,就布下密密麻麻的箭矢。  

  人們心靈受到鼓舞,發出歡呼的喊聲,四處鑼鼓齊響,如同天庭眾神的助威。  

  高台上的公主,美麗的眼波流轉著,凝望每一位為她而戰的英雄。  

  身後年輕的未來聖祭司,低聲地笑,「尊貴的殿下,普天下的勇士都已經為你而來,僅僅是比箭,怎能顯出他們的英勇豪強?」  

  摩耶回頭輕笑,「很快會成為高貴聖祭司的神聖之人,為什麼還要以捉弄你的朋友為樂?你知道我嚮往英雄的故事,你知道我喜歡英雄的男人。我不怕你的笑話,不怕你把我的願望編成歌兒到處傳揚。我願意為我的婚姻,驚動整個世界,哪怕是天界諸神,只想如傳說中的黑公主,找到他的阿周那。」  

  摩耶的坦率讓婆娑會心微笑,「我不是在笑話你,我勇敢美麗的公主,我敬佩你的勇氣、羨慕你的膽量,並衷心祝願你能在今天看到最偉大的勇士。」  

  當兩個國家裡最高貴的少女,低聲說笑時,競技場上的第一輪比試已經結束們,高貴的勇士誰也不願放棄高台上美麗得讓神靈失色的公主,開始了第二輪的搏鬥。  

  他們或是駕馭巨大的戰車,或是乘跨戰馬與戰象,揮動著武器,投入戰鬥。他們馳騁在競技場上,揮舞寶劍、圓盾、笨重大錘,隨身佩戴著的細劍亦不住地閃爍著微微光輝。他們英勇無畏,行動快捷靈敏,迅疾如同霹靂閃電,敏捷地攻擊躲避,武器相擦,發出烈火般的熾烈光焰!  

  人們被這了不起的戰鬥刺激了,歡呼聲此起彼伏,震盪著天地。  

  英勇的王子們,豪情滿胸,以無比的英姿揮動他們的武器。  

  就連高貴的摩耶公主,都被這宏大的場面所震撼,忍不住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扶住高台的護欄,探出半個身子,向下望去。  

  公主美麗眼睛的垂注,讓競技場上的英雄更加興奮起來。  

  刀劍的寒光,比太陽更刺眼。  

  風徐徐地吹來,拂動公主的紗巾,美麗的金首飾,輕輕發出動人的碰撞聲。  

  天空很藍,太陽很高,風有些勁疾,卻更能襯出英雄的偉大。  

  在所有人都把注意力聚集在競技場的時候,不知因為心靈中的哪一種徵兆,還是偉大的伽利女神的預示,婆娑微微擡頭,隨意地看了看澈藍的天空,也非常巧合得看見一道黑色的弧光,由遠而近,迅速地接近競技場。  

  婆娑的眉頭悄悄地皺了一皺,命中注定要窺視神意的眼,清晰地看清楚,黑色弧光接近的目標,就是這王族所立的高台。  

  她迅速發出一聲呼喚:「小心。」  

  一伸手,拉住離她最近的摩耶公主,一起往右側方跌下去,同時,聖祭司悉多也用力一扯國王往一側撲倒。

  四周的衛士驚愕得揮動武器,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危險來自何方,已經感到強大的風聲撲面而來,可怕的重擊,完完整整地落在了身上。  

  四周的民眾只感覺到天地一黑,一個龐大的黑影突地撲到了高台,然後就是一陣震天的巨響,無數恐懼的哀鳴。接著黑影騰空,在空中舞動雙翅,盤旋飛舞,發出類似一千個嬰兒啼哭般的鳴叫。  

  而下方的高台,已經塌掉了足足一半,無數衛士殘缺不全的屍體倒在四方。  

  人們的驚呼聲響個不停,有人開始抱頭逃竄、有人腿腳發軟。而士兵們,則勇敢地拿起他們的武器,拉開他們的弓箭,面對高空中的敵人。  

  在殘缺的高台上,掙扎著想站起的國王身上撲著好幾個用生命護衛他的衛士,摩耶身為公主,普通衛士不能冒犯她的身體,但婆娑卻用身子遮擋著她,自己慢慢地站了起來,目不轉睛地望著高空中怪異的大鳥。  

  那鳥兒大得像一個小山丘,翅膀比普通的房子還要大,揚著一隻豹子的頭,爪子像獅子般尖厲。這不是人間會有的飛鳥,分明是魔界中的猛禽來到人世間。  

  聖祭司悉多低喃:「這是受非天指使的魔物,竟然出現在被女神所守護的國度裡,難道,光暗失衡已達到這種地步,神明之力終究開始在凡世明顯地敗退了?」  

  大鳥在空中鳴叫,身子又轉了一圈,然後像閃電一樣撲下來,兩隻爪子像鋼一樣,閃著可怕的寒光。

  婆娑用力一推摩耶,大喊:「快跑。」  

  同一時間,悉多也拉住國王,迅速往高台下跑去。  

  而婆娑卻正面望著怪鳥,被面紗覆住的臉色看不到表情,只有像夜一樣黑,星一般亮的眼睛裡,閃爍著堅定的光芒。

  為了給國王和公主逃生的時間,她必須留在這裡吸引這突如其來的怪物,如果必要,甚至要向它挑釁。

  但怪鳥還沒有撲到婆娑面前,四面八方,已經射來無數利箭。  

  怪鳥大聲嘶鳴,翅膀張到最大猛力大扇,黑色的羽翼迅速膨脹,頓時,風聲呼嘯、飛沙走石,大部分箭矢都完全失去了準頭,卻還有少量的箭,射中了鳥的身體。  

  射中大鳥的十幾支箭,幾乎都閃著金色或銀色的光。那是在競技場中作戰的國王、王子和將軍們用手中昂貴的弓射出的神聖之箭。  

  這些名揚天下的勇士,的確有他們的過人之處,只有他們手中的箭,能突破怪鳥所造成的大風,射中它的身體。

  可是,大家驕傲的笑容還來不及綻開,就被眼前可怕的情景驚呆了。  

  曾射殺無數敵將的神箭、曾立下赫赫功勳的強弓,竟然不能傷害這隻大鳥一絲一毫,大鳥怪叫著羽翼膨脹,所有射中它的弓箭,都無力地跌落下來。  

  鳥兒明顯已經被激努,鳴叫著向高台下撲去。  

  它所帶起的風,讓人站立不穩,風中傳來的腥臭氣息,令人心煩欲嘔,就連英雄們胯下的駿馬,也都紛紛長嘶不止,慌亂得四下奔跑,任憑主人怎麼都壓制不住。  

  在一片的驚呼聲、尖叫聲,散亂的馬蹄聲中,忽然響起了強勁的馬蹄疾響。  



分享分享 收藏收藏1
FB分享
http://mybid.ruten.com.tw/user/zerosmall

http://zerosmall.pixnet.net/blog
回覆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10-6 22:36:43

第2章(1)

  「大家向四方散開,不要聚集在一個地方,盡量揮舞武器,避免身體受到最大的傷害。」  

  清晰響亮的聲音,壓住了全場的嘈雜,人們自然而然地依照那聲音的指引行動,並且情不自禁地追尋聲音的方向。

  燦爛至極的陽光下,神駿的快馬,迅疾如電地往讓所有人慌忙逃離的怪鳥馳去。馬上的騎士非常年輕,甚至還沒有留鬍子,他頭上沒有包頭巾,黑色的頭髮在狂亂的風中舞動。  

  他的面容堅毅,五官深刻,眼睛裡閃動著異樣明亮的光彩。  

  他的衣飾非常簡單,只是一件普通的白色「恰達」斜裹在身上,並用一個簡單的銅環繫住,但他端坐馬上的英姿,卻勝過任何服飾華麗的君王。  

  弓箭在他手中被拉開,手臂上的每一分肌肉都似流動著力量,完美得如同太陽升起的姿勢,異樣流暢的搭箭動作——一弓雙箭,迎著陽光張起的弓弦,然後在弓弦清晰的響聲中,箭,比流星還要快地射了出去!  

  在下一刻,大鳥負痛的慘叫,傳進了所有人耳中。  

  大鳥的身體,即使是最鋒利的神箭也刺不進,可是,這個陌生人手中射出的箭,卻準確得像是帶著濕婆的祝願,輕易地刺透了大鳥的雙眼。  

  他在快馬上射箭,如此準確地射中正急速飛行的怪鳥。這神奇的射術,引來無數人大聲的驚歎。  

  怪鳥嘶聲慘叫,揮動羽翼,掙扎著打落眼中刺進的兩支箭,帶著腥臭的黑色血液,從它眼中流下來,而它則瘋狂地揮動翅膀,四下亂撲。  

  人們紛紛奔逃,哀呼慘叫。  

  忽然闖進競技場的陌生人卻沒有絲毫慌亂,鐵弓再次在他的手中張開,陽光照在他身上,如同在他四周鍍了一層黃金,就似天神降世。他的兩支箭如同帶翼的鳥,飛了出去。如同有神祝福,兩支箭再次射中怪鳥受創的眼睛。

  怪鳥慘鳴不止,吃痛不過地從空中跌落到地上,它掙扎著站起,瘋狂地揮動翅膀,要掃滅一切生命。

  但是兩支箭再次以不可抗拒的速度和準確射了過來,重重射在仍然盯在怪鳥眼上的兩支箭箭尾上,箭上的力量衝撞,前兩支箭再次深深往裡扎,隨著怪鳥最後一聲尖厲的嘶鳴,兩支原來紮在鳥眼上的箭,完全穿過了怪鳥的腦袋。

  怪鳥龐大的身體,在地上往上猛然一挺,最終,僵直地重新落回灰塵中。  

  幾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許久,也不見這只怪鳥再動一動,人們提起來的心才慢慢放下去,開始驚魂未定地整理衣服頭髮。  

  眾多的王子英雄們臉上佈滿羞慚,四周的衛士們開始過來拖走死鳥。  

  尊貴的國王安巴訶,終於也鬆了口氣,在侍衛們搬到面前的寶座上坐下,聖祭司悉多,坐在他的身旁。而婆娑則扶著驚魂未定的公主,站到了他們身後。  

  射死怪鳥的勇士從馬上躍下,輕輕掛好弓和箭,上前三步,遙對著尊貴的君王,屈下一膝,深深施禮。

  即使跪拜在地,他的英武也不會有絲毫褪色,即使激鬥停止,他的強大仍留在所有人心中。  

  四面八方傳來無數人的讚歎。  

  美麗的公主,悄悄扯了扯國王的衣角,眼睛卻像水一樣,流連在他的身上。  

  「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而來?」國王笑著發問。  

  年輕的勇士深深垂下他的頭顱,「尊敬的陛下,我叫摩羅訶,因為……」他的聲音略一停頓,微微擡頭,凝望那美麗的公主。那蒙著面紗的臉上,只露出柔如蓮瓣的雙目,散發著溫馨的甜美芬芳。他的胸中有激情悄然湧起,情不自禁地說出理智不允許訴說的話,「因為聽說美麗的摩耶公主要為自己擇婿,選擇真正的勇士成為丈夫,所以……想要趕來,懇求偉大的君王,賜我這至高的榮耀。」  

  美麗的公主忽然間紅了臉,微微地垂下了頭。  

  這樣英雄而俊美的男人啊,就算是傳說中的羅摩也不過如此。她想要多看他一眼,卻又不肯擡起低垂的頭。

  國王滿意地點頭,眼中都是欣悅,「你是哪一國的王子,或是來自何處的將軍,報上你祖先名字、報上你的家鄉故城,我願與天下最偉大的勇士締結婚姻之盟,我要把我最寵愛的女兒,交到你的手中。」  

  摩羅訶呆了一呆,沒有回答。  

  四周的人們議論紛紛,這樣強大的勇士啊,他是什麼人?必是最偉大國家的君主、必是最強大國家的王子、必是在遠方的國度赫赫有名的英豪。  

  也有人小聲地說,看他這樣寒酸的衣著,怎麼會有高貴的身份?  

  發出置疑的人,立刻就被憤怒的浪潮所吞沒。  

  你的眼睛,看不到真理,只會被虛假的表象所欺騙。  

  這樣神勇的男子,這樣無雙的英雄,怎麼會是平凡人?  

  卑微低賤的鹿圈裡,怎麼可能哺育出高貴勇武的猛虎?  

  從尊貴的羅摩開始,所有偉大的人物,傳唱於史詩的君王們,年少時,都會遭遇放逐,都會經歷苦難,那是至尊的天神給他所寵愛的人加以的磨煉。  

  人們歡呼起來:「來吧,來吧,陌生的勇士,報出你偉大的家族、報出你尊貴的身份,讓我們為你而歌唱、讓鮮花和珠寶全都奉獻給你、讓最美麗的公主成為你的新娘。」  

  摩羅訶卻還默默無語,垂下眼簾,在稜角分明的臉上投下兩道淡淡的陰影。  

  國王微微皺起了眉,摩耶探索的眼神在他身上流轉,婆娑那必須領會神意的眼睛裡,卻漸漸閃起明瞭的光芒。

  有一個洪亮的笑聲,在這時清晰地響了起來。  

  披著黃金盔甲,來自遠方的偉大將軍可達乾,一邊高聲地大笑一邊昂首闊步走過來,伸手拉起了跪在地上的摩羅訶,用力拍著他的肩頭,「傑出的勇士,我知道你的處境並不好。看得出,你被貧窮困擾,看得出,你並沒有得到你應得的榮耀地位。但是,這一切都不重要,你幫助了尊敬的國王和他的公主,你降伏了這惡魔般的怪物,你展現了無雙勇武。來吧,報出你的名字。縱然你是已經聲名沒落的王族子弟、縱然你家族曾有的榮光在許多年前就已斷絕、縱然你除了剎帝利的身份之外一無所有、縱然你流浪在這片大地上已經許多年,但這一切,都無損於你應得的榮耀。來吧,報出你那也許已久遠得不再被人記得但仍然高貴的身份,摩耶公主,會將榮譽交到你的手中。」將軍的笑容爽朗響亮,眼神明亮而真誠。

  摩羅訶凝望著他的眼睛,嘴唇微微動了動,卻又轉頭看向摩耶。  

  這美麗得像是神靈化身的公主,同樣靜靜凝視著英雄的臉。  

  他的眼睛,亮如星辰,他的眉宇,濃黑有力,他的臉,稜角分明,他的身體,高大而充滿著讓人心折的力量。即使是傳說中的一切勇士,也不會比他更具有讓人心靈迷醉的力量。  

  溫柔的甜美感覺在她心中漾開。  

  是他,就是他。  

  如果他是已經消失國家的沒落王子,她願與他共享王權與尊榮。  

  如果他是像羅摩一樣,被不公平對待而遭放逐的英雄,她要把她有的一切交給他。  

  如果他如阿周那一樣,是受到淩辱迫害的高貴勇士,她願用整個國家的力量來支持他的前進。  

  她輕輕柔柔地笑起來,低聲說:「婆娑,我想,就是他,我已經找到我要找的人了。」  

  一直用雙手扶著她的婆娑沒有說話,美麗的眼睛裡有些隱隱的憂慮,眨也不眨地望著摩羅訶。  

  摩羅訶微微挺了挺胸,想要說話,卻又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望向競技場四周,在無數狂熱得為英雄歡呼的人群中,尋找一個身影。  

  然後,在看到那個熟悉的人,正在很慢,很艱難地想要擠出人群,往外退開時,他終於大叫出聲:「不,請不要走。」  

  他沒有再顧及將軍與公主,也來不及對國王行最基本的禮儀,他以驚人的速度,飛速過去,抓住了他的目標,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把那不斷掙扎,想甩開他,好快速離去的人,拉到了競技場的最中央。然後垂下頭,深深彎下腰,對那人施以最尊敬的禮儀,如同一個兒子,尊敬他的父親。  

  人們震驚地望著這個被所有人矚目的英雄所禮敬的人。  

  很明顯地,長年勞作讓他的臉上刻滿歲月的滄桑,額頭的發一片銀白。身上的衣服雖然整潔,卻十分粗陋簡單,伸出來托住英雄身體的雙手,同樣佈滿了勞作的痕跡。  

  無論從哪一方面看,他都絕不是一個出身高貴的人。在人群中,他也許永遠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現在,他的卻成為所有人注目的中心。他雙手托起眾人敬重的英雄,眼睛裡流露出難言的情緒,顫動的嘴唇低低地發出一聲,別人並不能聽清的呼喚。  

  摩羅訶卻已經擡頭一笑,眼神異乎尋常地堅定,他挺起腰,像長槍一樣筆直地站立在陽光下,大聲地說:「尊貴的陛下,很抱歉我讓您失望。我不是出身王族的貴人,我沒有顯赫的家世,我沒有高貴的先輩。我只是個普通人,這位老人,是我的父親。」  

  摩耶忽然覺得婆娑扶住自己的手臂往下沈了一下,而她自己也忽然間深吸了一口氣,面紗後的臉突然蒼白一片。

  摩羅訶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追隨著美麗的公主,隔著面紗看不到她的表情,卻清晰地見她眸中忽然浮起的驚惶與憤怒,心中猛然一痛,幾乎是同時也深深吸了一口氣,大聲說:「但是,我、我見到公主之後,我的心……」

  也許,他有千言萬語想要訴說,也許,他擁有讓所有詩人自愧不如的技巧,可以說得讓世間的花在同一時間開放,可以讓高貴的公主對他再次綻放笑顏。可是,他根本沒有任何機會說下去,因為四周,早已發出一片笑聲。  

  「你一個吠捨,竟敢向公主求愛?」  

  「一個這樣粗野下等的人,竟想要違背梵天定下的律法?」  

  「從天而降的大英雄啊,你還是適合拿起鋤頭或木棍來昭顯你的偉大。難道你還想與公主共享這美好的國度,用你卑微的嘴巴,來指揮所有偉大的剎帝利和婆羅門嗎?」  

  人們紛紛嘲笑,哄笑聲響成一片。無論是貴族、士兵,或是平民,他們的表情幾乎一模一樣,無所不至地踐踏,極盡殘忍地侮辱他。  

  剛才,他們曾為射鳥的英雄而歡呼,剛才,他們曾為年少的勇士而興奮,可是,他們現在,可以毫不愧疚地大聲嘲笑這不自量力的瘋子。因為,這是至高的梵天訂立的永久法則,這是永遠正確不可動搖的真理。  

  摩羅訶的臉色白得嚇人,彷彿可以擊破大地的雙拳悄悄在身側緊握,無數的嘲諷笑罵響在耳邊,轟轟然無止無盡。彷彿二十多年人生的無數次挫折傷害,重又一一在眼前親歷。  

  「一個吠捨,有什麼資格管閒事?」  

  「你只不過是一個吠捨,永遠只能當婆羅門和剎帝利的狗。」  

  「開玩笑,一個吠捨還想當兵?你有什麼資格為國而戰,你配得上這種榮譽嗎?」  

  「對,你捉到的盜賊的確值得交換很多黃金,可你不過是一個吠捨,有什麼資格和官員講價格?我給你幾個錢幣,已經是至大的仁慈了。」  

  「一個吠捨,你有什麼權利……」  

  「一個吠捨……」  

  各式各樣的聲音、各式各樣的嘲諷和輕視,似乎永遠不會停止,而他,這雄獅般的身軀卻依然屹立在競技場內。

  沒有聽到父親擔憂的呼喚、沒有去看將軍歎息的眼神,他只是緊緊盯著摩耶公主。  

  我美麗的公主,即使我是一個吠捨,我的心靈和血液也是紅色的。梵天為證,看到你的時候,愛神的箭刺穿了我的心。我的真誠如這遍灑大地的陽光,我願將我的一切,奉獻於你的腳下。你可明白……  

  他無力訴說任何心中的吶喊,只是靜靜地望著她。然後,他清楚地聽到,在所有的人潮吶喊裡,那美麗如音樂的聲音:「我是天生的剎帝利,怎能嫁給一個吠捨?」  

  摩耶公主的聲音,優美如天界的琴聲,摩耶公主的眼睛,美麗如滿天的星子,摩耶公主的回答,遵奉了梵天所訂立的至高法則。  

  高貴的剎帝利,怎麼可能嫁給一個吠捨?  

  這是最理所當然,最合情合理的回答,幾乎沒有任何人感到意外,甚至是摩羅訶自己。只是,在聽到這完全意料中的回答之後,他那似乎可以撐起大地的身影,忽然間讓人感到了無與倫比的孤寂。但這一切,摩耶卻沒有看出來。

  她只是感到憤怒,那個人像神癨般勇敢,像諸天般偉岸,她為他心跳加快,她為他又羞又怕,她為他開始期待完美的婚禮,而他,竟然只是一個吠捨!她的感情受到如此欺騙,她的尊嚴遭到這樣的踐踏,她必會因為他成為所有人的笑柄。

  幾乎是帶著憤怒,她大聲說出了必然會由她宣佈的決心,感到痛快的同時,聽到身旁一聲似有若無的歎息。

  摩耶回頭,低聲勸:「婆娑,別為我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未來的祭司沈靜地望著自覺受辱的公主,默默無言,卻把眼神靜靜地重又移到遭遇無情拒絕的吠捨身上。

第2章(2)

  在公主發出宣言之後,四周的貴族、士兵和平民,都發出一陣陣歡呼,為公主無比正確的選擇而叫好。

  「看吧,發瘋的吠捨,這就是你應得的。」  

  「滾吧,低賤的人,竟想採摘最聖潔的花朵!」  

  摩羅訶仍然站在原地沒有動,儘管連他的嘴唇都白得不見血色,儘管他的雙拳已經青筋迸起,可是,他的腰依然挺得筆直,頭仍然高高昂著。  

  他有無雙的勇武,卻必須無助地承受這一切無形的刀和劍。  

  婆娑悄悄皺起眉頭,那麼燦爛的陽光下,這個比陽光更耀眼的人,竟給人一片灰暗的感覺。  

  就在她微微張口,準備說什麼的時候,一個洪亮的聲音壓過了全場的嘈雜。  

  「夠了,受梵天所呵護的人,受伽利女神所守護的人,要這樣侮辱一位勇者,讓一位戰士悲歎嗎?如同江河從高山發源,最驕傲的將領也可同貧寒之人作戰,是高貴的行為把戰士彰顯,我們何必非要追究他的出身來源?即使他不能成為公主的丈夫,也無損他的勇敢和強大,難道你們能因此抹殺他射殺怪鳥的偉大功勳嗎?」  

  是高貴而仁慈的可達乾將軍發出雷霆般的怒吼,人們畏懼將軍的威嚴,不再敢大聲叫囂,卻還有不少人,用低低的聲音,在不斷發出異議。  

  婆娑微笑著走向前,對著國王深深施禮,「尊貴的陛下,請原諒這勇士的莽撞,公主的美麗,就連諸天眾神都會動心,就連苦修的仙人,也會為她放棄修行,何況只是一名吠捨?面對公主的容貌,誰能不從內心深處感覺深刻的愛意,怎還會有理智去思考吠捨和剎帝利的區別?如果高天的神靈,悄悄在這時撥開雲層,也會因為公主的美貌,而降下人間,在這競技場上,展現身姿,以求成為您的女婿。所以,他的行為雖然無禮,卻可以讓所有人明白,我們的公主多麼出眾,讓千萬年的詩歌都傳頌,今天競技場上的故事。」  

  她的聲音輕柔,話語得體,比威嚴的將軍,更能撲滅眾人的怒火和不平。  

  是啊,他們擁有如此美麗的公主,傾倒了無數君主與王子,就算是高高的諸天,甚至是低賤的首陀羅,也會因為公主的美麗而忘記一切的。這是他們最大的驕傲,又何必因此生氣。  

  國王點著頭微笑,感激這個聰明的姑娘,輕易地把僵局化解。  

  「來自遠方的人,你雖然不能成為剎帝利的女婿,但你的勇敢和功績是不會有人遺忘的,我送你黃金和大象,給你豐厚的酬勞,絕不至叫你的辛勞白費。」  

  摩羅訶蒼白著臉,對國王施禮,動作標準而完美,「尊敬的陛下,我來到競技場是想以我的真誠和力量,贏得公主賜與的榮耀,但我的愚蠢卻傷害了公主與陛下的尊嚴。感謝陛下沒有降罪,所以,我更加不能領受陛下的賞賜。」

  他說完話,直起身,回過頭,一手扶起自己年邁的父親,一手牽著自己的馬,頭也不回地往競技場外走去。

  這樣的無禮,讓國王臉上的笑容僵住。  

  衛兵們拿起武器,一時不知道應不應該阻攔他。  

  可達乾將軍大聲說:「讓他去吧,不要玷汙偉大國王的寬容美德。」  

  衛兵們讓開兩旁,而民眾們也冷漠地給他讓出一條道路,只是所有的眼神裡,都帶著冷漠的嘲笑。

  居然有一個吠捨,自不量力,想要向公主求婚。  

  居然有這瘋狂的傢夥。  

  就算是濕婆神的滅世烈火,忽然從高空降下,把他化為灰燼,也不會讓人感到奇怪。  

  在這可怕的難堪中,摩羅訶依然沒有低頭,仍舊努力地挺直了腰。沒有人看出他有一絲顫抖,一點驚惶。

  只有老人感覺到兒子扶住自己的手,在悄悄地顫抖。  

  「摩羅訶,你上馬先走吧,別讓他們這樣看你。」老人的聲音也有一絲顫抖。  

  摩羅訶微笑,對著自己的父親,努力微笑,「父親,我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什麼要逃走?」心裡鈍鈍地痛了起來,二十多年的生命,他沒有做錯任何事,只除了,他生為一個吠捨。  

  「孩子,你剛才不應該叫住我,你應當接受,將軍的善意。」  

  摩羅訶目不斜視地望著遠方,淡淡地回答:「父親,愛神的力量,並不是無所不能的,他可以讓我明知會受到羞辱,仍然不顧一切地闖進競技場,卻還不足以讓我出賣我自己。父親,我是你的兒子,即使我只是一個吠捨。」

  父與子的對話,聲音都不大,而且人也已經越走越遠。高貴的剎帝利與婆羅門都已經沒有意思再把注意力放在一個小小的吠捨身上。  

  隨著國王的命令,人們迅速打掃有些混亂的競技場,開始為必要繼續下去,直到公主的丈夫被選出才停止的戰鬥做準備。  

  摩耶也在鑲滿寶石的椅子上坐了下去,努力平復她憤怒的情緒。  

  貴族們紛紛上前,想尋找更好的位置,等待新的比武。  

  只有婆娑悄無聲息地退後,卻看見一個理應站在競技場最中心的人,也在默默後退。  

  她盡量不引人注目地靠近他,然後低聲說:「高貴的將軍閣下,為什麼你不像其他的君主和王子們,在競技場中心,活動身體,準備新的戰鬥?」  

  「在看到最了不起的英雄,受到這樣的苛待之後,我不認為我還能厚顏在救助我的勇士被趕走之後,揮舞著劍和錘去冒充英雄。」  

  「將軍,是不是以前認識他?」婆娑的聲音輕柔得像水,即使是最敏銳的問題,也不會引起別人的不悅。

  「為什麼這麼想?」可達乾眼中閃爍著考量的光芒。  

  婆娑眼神溫和,「將軍開始拉著他所說的話,好像是在引導他,冒充王族、冒充剎帝利?」  

  明明是會引起別人大怒的話,由她用這樣柔和的語氣說出來,仍然讓人不能生氣。  

  可達乾輕輕歎口氣,「我是認識他,他曾經救過我。他和我來自同一個國度,都在罪惡橫行,每天都有匪徒、殺人者,打打殺殺,搶劫偷竊的小城裡長大。他憑著天生的聰明,在不斷的打鬥中,學會戰鬥的技巧,在醜惡陰森的世界裡,保護著他自己和家人。他十五歲那年,鄰國大軍入侵我國,他一個人,背著已經生�的鐵刀,到軍營裡來,想要當兵。人們嘲笑他作為一個吠捨,居然也要當兵。可他卻堅定地說,即使是吠捨,也有保衛國家的義務。我被他那時堅定的表情所震撼,允許他成為我軍隊中的一員,可是,他是吠捨,無論他有多少熱血、多麼勇敢,在軍隊裡,他也只能做最低等的兵,干最粗最重最累的活。戰鬥的時候,要組織敢死隊,一定要找他;戰鬥當中,沒有人會去照顧他;戰鬥結束,別人都去休息,而他,就算帶著傷,也不會有人理,卻要被派去打掃戰場,埋葬死屍。即使是這樣,他也沒有退縮,做任何事,都努力認真,戰鬥時,永遠衝鋒在前。所有人都輕視他,不理他,可他卻完全憑著自己的能力,迅速地掌握作戰技巧,他的馬術和弓術,都是在戰場上學會的。他是受戰神塞犍陀寵愛的人,是天生的戰士,對於戰鬥技巧學得比誰都快。他曾立過許多功勞,包括把受重傷的我從敵人的圍困中救出來,他自己卻受了一身傷;包括在狹小的山道上,為軍隊斷後,苦苦為大軍爭取時間,他自己卻差點被射成刺蝟,可是……我沒有重賞他,反而把他趕出了軍營,無論他怎樣懇求我,我都不肯答應,我不允許,一個吠捨,玷汙我的軍營。」他的聲音低沈,幾乎是以一種沈靜的態度訴說。  

  而婆裟則以更加沈靜的姿態傾聽,她沈默地聽,沒有插一句話,做出任何表情或動作,只是聽著那低沈的聲音在耳畔流過,感覺一種澀澀的悲傷悄悄地在心口浮起。是伽利女神,賜她這溫柔的心,悄然在為一個並不熟識的人傷懷嗎?即使,那人只是一個吠捨?  

  「覺得我冷酷、自私、醜惡、卑下嗎?」  

  將軍的問題喚醒了婆娑,她擡頭望著他,眼中一片清明,「不,將軍,您是仁慈而高貴的戰士。」

  「即使我把那樣熱血的人,逐出軍營,不讓他為國作戰,傷害救過我生命的人?」  

  「因為,他是吠捨,無論立多少功勞,在軍隊中,都得不到相應的獎勵,永遠是兵士中最低賤的,就連普通的兵,都可以肆意侮辱輕視他。讓他走,是為了他好,給他自由、給他翅膀。吠捨永遠不能成為將領或官員。如果他的奮鬥改變方向,以他的才能一定可以取得成就。」  

  「即使,我引誘他欺騙今天所有人?」  

  「因為將軍尊敬真正的勇士,喜愛他高貴偉大的心靈,不忍心看他受到羞辱傷害,也希望,換了剎帝利的身份,能讓他創下偉大的事業,幫助更多的人。」  

  可達乾望著她,眼神裡有微微的探索、淡淡的歎息,還有漸漸溫暖起來的陽光,「可惜,他卻自己揭穿了自己。」

  「因為他和將軍有著同樣光明而高貴的心靈。他絕不用謊言來換取榮耀,絕不用欺騙來躲避傷害,更不會因為任何原因拋棄他的親人。即使……」婆娑略停了一下,才靜靜地接下去說,「他是一個吠捨。」  

  將軍大笑高聲,陽光在他眼中閃爍,他的眼睛,卻還眨也不眨地望著婆娑,「真不敢相信啊,你竟會是將成伽利女神聖祭司的人!」  

  將軍的大笑聲驚動了許多人,大家莫名其妙地望過來,不知這位高貴的戰士,為什麼這樣高興。  

  婆娑卻有些慌亂地後退一步,感覺到許多人的視線也同樣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摩耶公主驚奇地喊了一聲:「婆娑。」  

  婆娑立刻轉身向公主走去。  

  將軍望著她的背影,眼中依然充滿笑意。伽利女神,雪山女神的憤怒化身,樣貌兇惡,好享血祭,讓人總以為,伽利女神的聖祭司,必會陰沈冷酷。真是想不到,她會有這樣——溫和得像水一樣輕柔的聲音、溫暖如陽光般的眼神。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10-6 22:37:43

第3章(1)

  浩浩蕩蕩的隊伍簡直看不到頭。無數的香花和鮮果、無數的黃金與寶石,到處都是代表漂亮的大象,代表生殖的聖年和吉祥的猴子,喜悅的歌唱、歡娛的音樂。  

  最最尊貴的公主,最最美麗的鮮花,終於找到了相伴一生的人——有著和她同樣尊貴的身份,有著足以配得上她美麗的英武——安達非的國王泰思加成了世上最幸運的人。  

  這是最大的喜事,婚禮持續了七天,而相關的慶典,則進行了十五天。哪怕是卑微的吠捨,和低賤的首陀羅,都因此沾得榮光,得享狂歡。  

  在一次又一次的慶賀之後,泰思加國王先行一步,回去他的國家安達非,著手準備迎接王后的大禮。而公主出嫁的車隊,也開始了慢慢地前進。  

  帶著無數珍貴的嫁妝、帶著最高貴的身份、帶著至高的王權,她要遠行異國,從此她的丈夫,將和她共享的王位繼承權,將來,兩個強大的國家,會在同一頂王冠下,合二為一。  

  國王安巴訶送了一程又一程,王都的人民,跟隨了一程又一程,終於依依不捨地回轉了王都。而公主華麗盛大的出嫁隊伍,則繼續往前進。  

  走過城池、走過大路、走過山、走過水,漸漸遠離富裕繁華的大城市,開始往慢慢荒蕪貧困,人跡稀少的邊境接近。

  公主坐在香車上,身邊有送嫁的高貴婆羅門,未來的祭司婆娑。永遠有最新鮮的花裝點在車裡,最好吃的果子奉在面前。閒了說說笑笑,還能叫隨行的僕人歌舞助興。儘管旅途很長,她卻不會有絲毫不適。  

  而在後方不遠的地方,一個人、一匹馬、一張弓、一袋乾糧,悄悄地跟隨了七天七夜的摩羅訶,卻吃盡了苦頭。

  眼看著心愛的女人嫁到遠方,卻沒有任何立場能去挽回。只是感覺到心被揪得一陣陣痛,看到送嫁的隊伍出城,他低聲和父親暫時道別。父親帶著憂愁,一個人踏上回到故國菲思的旅途,而他卻一個人,騎著馬,悄悄地跟隨。

  如此高貴美麗的公主,豈是一個吠捨可以輕易接近?這樣聖潔動人的鮮花,豈是一個吠捨所能折取?我可以做的,也只是就這樣悄悄地送你最後一程,看你真正從一個女人變成婦人、看你戴上高貴的后冠。我願送你真誠的祝福,我願向梵天和毗濕奴,懇求你的幸福。  

  所以他悄悄地跟隨出嫁隊伍的行程。他們大隊人馬,彼此照料,十分方便。他卻一人一馬,又要隱藏行跡,又要跟蹤不放,不得休息,吃飯喝水都極為不便,往往一天也不過啃兩口乾糧解決。七天下來,他已經滿眼紅絲,身心俱疲。

  想到路途越來越短,國境眼看就快到了,他心裡更加鬱悶。但他的心情卻完全不會被前方快樂的送嫁隊伍所感受到,一路行走,他們高聲笑,大聲唱,休息時就跳舞娛樂。  

  眼前又是四面環山的平坦谷地,並沒有閒人,公主吩咐就地休息。隨從們擺上香花鮮果、各種食物,準備好各式樂器,大家笑嘻嘻地準備把公主扶下象車。  

  遠處的摩羅訶牽著馬,默默凝視,看著前方一片的笑語歡歌,喜氣洋洋。他略略歎息,擡頭,向著上方,輕籲出一口氣。忽然看見前方山上,一道奇異的光芒,心中忽然一震,以前在軍隊中,無數次廝殺,無數次伏擊和被伏擊的經驗讓他立刻清楚地意識到,這是鋒利的武器所反射的陽光。  

  心裡猛然一沈,他還不及思考,就聽到紛亂的大叫聲、腳步聲、馬蹄聲,以及箭矢破空的聲音。  

  就在送嫁隊四周的山上,忽然間衝出了很多人,個個身材高大、濃黑的鬍鬚,一臉凶狠的表情,發出如野獸一般的嘶吼聲,揮動著寒閃閃的長刀,高叫著殺下來。同一時間,有無數箭矢飛射,慘叫聲此起彼伏,歡歡喜喜的送嫁隊伍,已經不知有多少人中箭倒地。  

  送嫁隊伍有五百多人,但其中真正的士兵不超過一百,其他的大多是工匠、舞姬、侍女、僕人,面對這樣忽如其來的襲擊,根本不懂得怎樣保護自己。他們紛紛尖叫著四散逃跑,不是被箭射倒,就是被從山上撲下來的惡魔用鋼刀砍死。

  而士兵們為了休息,早就放下了武器、卸掉了盔甲,忽遇變故,也一個個手忙腳亂,根本不能有效地抵抗,更顧不上象車中驚惶的公主。  

  摩耶驚慌得想從象背上下來,卻又因受驚的大象和滿眼的寒光,嚇得動彈不得。  

  不知名的敵人迅速衝到面前,猙獰的面容、殘酷的眼神,一手持刀,凶狠地砍著車駕,一手伸過來,想要捉取這驚慌的美麗獵物。  

  同在象車上的婆娑想把摩耶拉到自己身後護著,但還來不及有任何動作,只看見一道又銳又亮的光芒閃過,隨著公主的尖叫聲,眼前凶狠的敵人已經仰天跌倒,胸前插著一支讓她感到有些眼熟的箭。  

  可是,她根本來不及思考、回憶,一個人倒下,卻又有至少三個人衝過來,閃動的刀光、伸出的手掌、猙獰的笑臉。

  接下來,是三道讓比陽光更耀眼的光芒閃過,三個人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倒下去。  

  摩耶驚慌地尖叫,拚命縮成一團,婆娑卻在象車上探出半個身子,不顧危險往光芒射來的方向去看。

  是那曾經見過的勇士,是那曾經看過的英姿。  

  他在馬上疾馳,被陽光鍍上金色的虹彩;他張弓搭箭的姿態無比流暢,端正的身軀威嚴不遜帝王;他和馬化為一體,迅速靠近,好似狂怒的大象或憤激的猛獅,如同燎原的火焰或正午的烈日;他的肌肉堅實如怒吼的雄獅,儀態莊嚴如金色的棕櫚。縱然只是一名吠捨,卻具足所有史詩中英雄們的一切德行。  

  她靜靜凝視他疾馳而來的身影,身旁閃動的人影,已不再讓她注意。她默默傾聽他馬蹄響起的聲音,耳旁鋼刀交擊,狂喊大叫,彷彿都已不存在。  

  而他,也在同時看到了她。看到她在這麼危險的地方,還隨便從車裡探出聲;看到她在這樣可怕的境地,還一動不動地凝望著自己。  

  他眼中閃過驚訝,奇怪,甚至是生氣,憤怒。  

  又有五個人撲向象車。  

  他大喊:「躲進去。」  

  她沒有動,而他的弓弦上,已經同時架了五支箭。  

  她不躲,他為這個被嚇呆了的女人不妥當的行動而感到生氣,但也顧不得會驚嚇這柔弱的女人,箭像雷電一般離開了弓弦,彷彿帶著濕婆神的毀滅之力,準確地射進每一個目標的胸膛。  

  他的箭,有著雷霆的鋒芒、諸天的威力,而他的馬,卻比閃電更迅速,比疾風更快捷,轉眼就已經衝到了象車前。

  他一手拔了彎刀、躍下馬,衝到象車旁,伸手用力一拉,輕易地就越過了還在呆呆望著他的婆娑,抓住躲在後面的摩耶,把她硬拉出了象車。  

  摩耶被嚇壞了,忽受到暴力的拉扯,根本不能分辯善意或惡意,只會大聲哭叫:「你要幹什麼?卑賤的吠捨,不要碰我!」她一邊說一邊用力地拍打。  

  摩羅訶的臉色一下子白了起來,強壯得可以擡起一座大山的手臂,微微顫了一顫。  

  吠捨和首陀羅,不應當碰觸剎帝利和婆羅門,至高的梵天所訂下的規則,時時刻刻提醒著卑賤的人,他們低下的身份。  

  公主殿下,即使是在這麼危險的情況下,還謹守著這虔誠的人必須遵守的規條。而摩羅訶卻已經顧不得了,他用力扯公主下車,右手揮刀,對抗著四面八方的攻擊。  

  他分不出手去阻止公主的慘叫、掙扎,阻攔不了那亂拍亂打的手,一下下打在手上、臂上、肩上、胸上,甚至臉上。

  公主是出盡了力氣在掙扎,他臉上挨的耳光,火辣辣地疼得厲害,胸口被打的地方,是否因為處在心臟位置,所以心口才會一陣陣絞痛吧。  

  就在他要一邊應付攻擊一邊被公主亂打,手忙腳亂時,公主拚命拍打的雙手也被另一雙手握住,沈靜的聲音響起來:「公主殿下,別怕,他是來救我們的,不會傷害我們。」  

  摩羅訶愣了一愣,看了看發言的人。  

  那個應該非常膽小,剛才好像被嚇呆了的女人,現在卻在這麼混亂的環境中,準確地制止了公主只會幫倒忙的掙扎,並且輕易地用她溫柔的聲音,撫平了公主的驚慌。  

  她戴著面紗,看不清容顏,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她的眼睛遠遠比不上摩耶公主,那比星星更動人的美麗,但卻有著珍珠般溫潤的光澤,靜靜望著一個人的時候,輕易就能讓人感到安寧舒適。  

  她的衣服並不華麗,甚至沒有戴任何華美的黃金飾物,給人清清淡淡的感覺,可她手腕上金色的聖線,明確地表明她婆羅門高不可攀的身份。  

  他忽然記了起來,這個人似乎曾經見過。在競技場上,她一直站在公主身邊,她曾用溫柔的聲音,為他在國王面前脫罪。  

  她似乎不是普通祭司,而是身份高貴到足以和公主相比的人,未來有可能成為聖祭司的神聖婆羅門。

  為什麼,明明膽小的女人,會在這時做出這種舉動?為什麼,她能確定他是為救人而來,並不想傷害她們?摩羅訶心中有許多疑問,卻根本沒有時間思考,迅速一刀劈倒眼前的敵人,一回身,把公主扶上了自己的馬,然後再一伸手,把另一位高貴的婆羅門的手也抓住了。  

  感覺到那屬於女性的柔滑手腕微微一顫,他忙大聲說:「請原諒我對您身體的冒犯,但我必須先救您的生命,即使是違背梵天的定律,相信也不會玷汙您的聖潔。」  

  婆娑一呆,張張嘴,想要解釋自己並沒有因為吠捨的碰觸而生氣,卻又不知道,自己剛才那本能的一震一顫是為什麼而來,而且也根本不容她解釋,身體也同樣被丟在了馬上。她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了韁繩,同時用整個身體保護起瑟縮的摩耶。  

  摩羅訶看到她的這個姿勢又呆了一呆,這是一種純然保護的姿態,完完全全,用自己的身體當屏障,為另一個人抵擋所有的攻擊,代替她承受一切傷害。  

  這樣的姿勢,他也曾做過許多次,以前在戰場上,不知救過多少人,不過大多數時候,被救的剎帝利,都只會因為一個吠捨的全身接觸而感到羞恥,並急著去清洗身體。  

  摩羅訶不再多想,用力在馬上一拍,馬兒吃痛,立刻飛快地往前跑,他甚至來不及多看她們一眼,就要立刻回頭,應付越來越多的攻擊,並要靠一個人的力量,盡量拖住他們,不要讓他們追過去。  

  摩耶在放聲大哭,而婆娑則穩穩地控著馬韁,駕著馬,迅速往前跑,很快就接近了前方比較狹小的山路。

  她在馬上回頭,看到正在作戰的摩羅訶向她們望過來,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而這時,圍在他身旁的敵人已越來越多,他那如獅子般強壯的身體上,已有一道道鮮紅的血痕,觸目驚心。  

  馬在跑,跑進山道。  

  而他在往前衝,用著手上的彎刀,一步步帶起鮮血和慘呼,他比任何人都更快地衝到山道,然後回身,在這狹窄的道口,用他一人一刀,阻攔眼前似乎無窮無盡的森森刀光。  

  婆娑再次回頭,看到衛士們四散奔逃,根本顧不得戰場。少數的一些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敵人圍住、打殺,完全幫不上摩羅訶的忙。而山道口,他的身軀卻高大得可以接天連地,永遠不會移動、永遠不會退縮。  

  看不到他的臉色、看不清他的動作,只能看到,他已經有了許多傷口的後背,血一直在流,每一個激烈搏殺的動作,都讓傷口撕裂,血流更速。但他寬闊的後背,卻依舊給人一種,可以撐起蒼天的感覺。  

第3章(2)

  馬在疾速地奔跑,前方是惟一的生路,後方是為了給她們生的機會,而用每一分血肉,來拖延時間的人,而身前,是無助而驚慌的公主、是關係著國家未來、是她一直所守護的人。  

  婆娑用力咬牙,用力扭過頭,專心地馭馬往前行,身後是無數的喊殺聲、慘叫聲、兵器相撞的聲音,可是她不再回頭。  

  她只是用一向溫柔的聲音安撫著摩耶說:「別擔心,公主,不會有事的,國境線就在前面,我們很快就脫離危險了。」  

  即使在最危險的情況下,她的聲音也如春天的湖水,讓人的心靈自然而然地寧靜下來。或許是伽利女神所賜的神力開始顯現奇跡,摩耶竟然也真的漸漸鎮定下來,不再哭泣,只是仍有些驚惶地縮在馬上,四下地張望。  

  摩耶不知在馬上跑了多久,只覺得顛得頭暈眼花,幾欲嘔吐,聽到從遠方傳來的無數馬蹄聲、呼喊聲,忍不住驚恐得又想要暈倒。  

  幸好這時婆娑已經連聲喚:「不用怕了,這是的安達非軍隊,是來迎接我們的。」  

  摩耶一呆,擡頭,這才看見滿天的銀獅子旗,代表著高貴強大的安達非王國。  

  王國的將軍領著五百人,快馬加鞭來迎接未來的皇后,卻接到了狼狽逃命的公主。  

  善戰的將軍,明顯也被眼前的情況所震動,立刻以王后的生命為第一要任地發出命令:「馬上全軍護送王后去王都。」  

  婆娑的聲音溫潤如水,卻清晰地響了起來:「在後方,還有在苦戰的人。」  

  「這個時候,王后的生命是高於一切的,現在,那些侍從們,如果能逃的就已經逃了,不能逃的,應該也已經死了,我們不能去援救他們,因為不知道那些敵人到底有多少實力。我們軍力不夠,不能用王后的生命來冒險。」

  婆娑沒有說話,站在將軍的立場、站在國家的立場,這個決定,是再正確不過的,有什麼可以比關係著兩個國家王權的摩耶更重要呢?  

  所以她只是沈靜地回頭,對摩耶施了一禮,「公主殿下,您已經安全了,我的責任也已完成,願梵天賜福於您,願您從此平安喜樂。」說完這話,她輕盈盈地一躍,重新跳上了馬背。  

  摩耶驚叫一聲撲過去,抓住馬韁,竟完全不顧公主的身份,「婆娑,你要去哪?你要幹什麼?」  

  「回去,去救他,他是了不起的勇士,我相信,他不會隨便死去。」婆娑微笑,眼神依然沈靜。  

  「不,婆娑,已經這麼久了,他已經死了。我們會宣揚他的事跡,會為他建立豐碑。但是,你別去為他冒險,你是婆羅門,你是我一直以來的夥伴,你是將成為聖祭司,讓國王向你下拜的人,而他,只是一個吠捨。」  

  婆娑平靜地回答:「殿下,即使是吠捨,他也是個人。」她用力一夾馬腹,馬兒往前疾奔,公主再也抓不住馬韁,身不由己地往後退,呆呆地望著婆裟遠去的身影。而其他人,幾乎是用同樣震驚的眼神呆呆地凝視著婆裟漸漸遠去的背影。

  不知是誰,驚歎出聲:「至高的梵天啊,自您創世以來,還不曾有過這麼荒謬的事——一個高貴的婆羅門,為了救一個必死的吠捨而去冒險!」  

  艱難地往前挪著步子,每一步跨出都是一種折磨,血和汗不斷地從身上流下來,再也分不清。眼前的一切都是灰濛濛的,什麼都看不清楚,身體的每一分肌肉、每一塊骨頭,似乎都在齊聲哀嚎。  

  搖搖晃晃,再往前一步,然後,第十三次失去平衡往下跌去,而他也第十三次,及時用鋼刀支在地上,保持身體不完全跌倒。這樣殘破的身體,真的完全倒下去,不知還能不能站起來。閉上眼,剛才的苦戰似乎還在眼前,無數的寒光、無數的鋼刀,似都在切割身體。  

  他有無數次機會可以突圍、可以逃走,可是,卻一步也不願挪開。他只要一退走,就會讓兩個無助的柔弱女人,承受狂風般的暴虐。他只能苦撐,不記得戰鬥了多久、不記得砍倒了多少敵人、不記得自己身上有了多少道傷口,只是在這身體即將到達極限,再也不能守下去的時候,才拚力逃離。  

  應該感謝那幾年在戰場上的磨煉,雖然始終是最低賤的士兵,總算學會了各種各樣逃命的方法。摩羅訶輕輕在心中歎息一聲,現在的他,已經無能為力再做任何事了,只希望,那美麗而柔弱的公主,能夠安全地回到她丈夫的身旁。

  馬蹄聲由遠而近,他在心中冷冷地一笑。擡起頭,努力想要看,卻覺得眼前一片迷濛。想不到,那些人追得這麼快啊!輕輕地歎息一聲,他垂下頭,悄悄握緊已經非常沈重的鋼刀。  

  馬在前方停下,馬上的人躍下地的聲音清晰入耳。  

  他依然保持半跪的姿態不動,現在的他,已經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只是深深呼吸,積聚每一分力氣,期待著最後一刀的揮出。  

  額上的汗與血一起落下來,眼前迷糊糊都是一片鮮紅,看不清東西,只能用盡所有的耳力靜靜地聽。

  來的人只有一個,站在原處一直沒有動靜,只有呼吸聲,似乎有些急促,那個人應該也很緊張吧?竟會害怕一個已經半死的敵人!  

  摩羅訶在心中冷冷地笑,然後,模糊中,看到有什麼接近過來,本能地用力握刀,卻驚覺那似乎並不是什麼攻擊或武器。  

  他努力地睜大眼,靜靜地等眼前一片血紅漸漸淡去,終於看清楚,那是一隻手。一隻伸在他面前,做出扶持的姿勢,等著他伸手來握的手。  

  那手修長而潔白,掌心向上,五指微張,如同一片血海裡無聲綻開的一朵白色蓮花,在最血腥最殘酷的世界裡堅持吐蕊並散發著芬芳的溫馨。即便是諸天大神派遣來接引聖人或英雄進入天國的仙女也不會有比這更美的手勢了。

  摩羅訶愣愣地看著這隻手,然後再擡頭,順著這美好的手一直望上去,他看到那個本該已經和公主一直遠遠逃離這裡的婆羅門。  

  非常清雅乾淨的紗麗已經滿是灰塵,她的額頭布著密密的汗水,本來整整齊齊的頭髮,也已經亂了,可她的眼神,卻依舊溫暖而寧定,給人莫名安定的感覺。明明只是普通的眼睛,沒有那星子似的美麗、沒有那無比的震撼力,卻讓人清楚地感覺得到,眼睛深處的快樂,和真誠溫暖的笑意。  

  她沒有說話,可是眼神卻流露出明顯的催促。  

  摩羅訶有些愣,他從來不知道,人的眼睛,原來可以表達這麼複雜的事情,可以讓人有這麼清晰的感受。

  他愣愣地重新垂下視線,再看婆娑等著他握的手,然後,目光靜靜地凝視,婆娑手腕上黃金色的聖線,那代表婆羅門的高貴標誌啊。  

  「放心,公主殿下已經平安被護送離開了,我回來尋找你,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她的聲音輕柔得像遠山的風、清晨的露,讓人自自然然,心生親近。  

  公主殿下,已經安全了嗎?摩羅訶心中一鬆,平靜而淡漠地笑了笑。再次看看婆娑的手,他站了起來。沒有去握婆娑伸在半空已等了他很久的手,他把積聚已久的力氣全部用出來,支撐著整個身體,勉強地站了起來,儘管這一個動作讓他額頭又冒出不少汗珠、讓他已佈滿傷痕的身體再次承受疼痛,但他,不但沒有借助婆娑的力量,甚至連看都沒有再看她一眼。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就晃晃搖搖地往前走,明顯不想和婆娑同行結伴。  

  不同種姓之間的碰觸,應該盡量避免,這是梵天的意志。很多時候,如果首陀羅用手碰觸了婆羅門,就要被砍掉手。雖然,吠捨的地位高於首陀羅,不過,在高貴的婆羅門面前,應該也低賤得和這腳下的泥土一樣吧。  

  為了救她而碰觸她,已經是犯罪了,怎麼還能再去和她接觸?不管她為什麼回來,不管她想要幹什麼,一個吠捨和婆羅門,應該永遠不會有什麼牽扯,也不該有什麼牽扯。  

  他晃著往前走,步子踉蹌,每走一步,都像要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可他卻一直不倒。  

  婆娑望著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的摩羅訶,溫和的眼睛裡流露著淡淡的憂傷和柔柔的諒解。她沒有強行去扶那出身卑微但內心驕傲的勇士,也沒有生氣地就此離開,她只靜靜地一步步地跟著他,看他的掙扎、辛苦,看他的苦苦支撐,一次次努力壓抑住想要伸手去扶住他的衝動。她尊重他的選擇,尊重著他的驕傲。  

  可是,從後方傳來的紛亂腳步聲,輕易地打破了這種無聲的默契,打破了這一前一後,兩個以非常慢的速度前進的人。  

  「大家快追。」  

  「放心,他跑不了。」  

  叫喊的聲音,讓摩羅訶清楚地意識到了危險。猛地挺直本來已經直不起來的腰,滿是血汙的臉充滿了焦急,他回頭對婆娑大喊:「你上馬快走。」他一邊說一邊撲過來,腳步甚至沒有再踉蹌。  

  伸手想拉她上馬,又因為考慮到身份問題而停在半空,但腳下已經上前了七八步,重又攔在她身前,「你快走,我試著幫你再攔他們一會。」  

  婆娑看著他,這個雄獅般的男人,身上幾乎找不出沒有受傷的地方,他明明連站立都有問題,卻因為想要保護她而重新握刀攔在她身前,只為了保護一個陌生人,一個與他全無關係,沒有得到過他愛情的女人。  

  他再次不顧一切地激發起生命的潛力,不管為此還要再流多少血、再受多少傷;不管這些激烈的動作會不會給他已不能負擔的身體更大的傷害。  

  她看著他,一時移不開眼睛,全然不顧已經有十幾個人出現在視線所及的範圍內,正在以很快的速度衝過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10-6 22:38:46

第4章(1)

  摩羅訶差點急暈過去,這個瘋子女人,好像總喜歡在最危險的時候直著眼睛發呆,可是,現在的他已經沒有力氣像半天前那樣直接把她扔上馬,看著她脫離危險,再為她斷後了。  

  敵人在迅速逼近,已經來不及逃走了,他苦苦地笑,然後準備用最後的力量,揮動感覺上沈重百倍的彎刀。手卻在這時感覺一輕,他才一愣,才發覺那把伴他歷過無數次戰鬥從不曾被人奪去的彎刀,已經到了婆娑手裡,  

  婆娑滿眼都是溫和的笑意望著他,而最快的敵人已經衝到面前,一刀向著手裡有武器的人劈過去。

  摩羅訶想要開口提醒她,卻看到婆娑迅速一偏頭,刀光貼著她的臉滑過去,帶起一縷純黑如夜的發。

  婆娑偏頭的同時,腳輕輕一頓,身體無比輕盈地躍起來,人在半空,手裡的刀輕鬆地往前一劃,姿態美妙得像在跳舞,卻輕輕鬆鬆,在敵人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明艷的血痕。  

  她在空中翻身落地,再次輕盈快捷地向前撲去,撲向後面正緊跟過來的十幾個高大強壯的敵人,而這時,剛剛攻擊他的人,已經重重地跌到地上,變成了一具屍體。  

  摩羅訶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的這一切,一個女人,一個看起來好像風都可以吹得走的女人,拿著男人用的彎刀,撲出去,和十幾個高大有力的男人作戰。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戰鬥技巧,原來,即使是戰鬥,也可以像跳舞一樣美麗。

  那個女人,無論是閃避、跳躍、進攻,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柔與美,帶一種奇異的美麗,就像在一片寒光危險中,她自跳一個隨心所欲,凡人永遠不能學會的舞蹈。  

  她踢腿、揮臂、後仰、高躍,像在用身體吟唱一首詩篇,像是用戰鬥跳一曲妙舞。  

  摩羅訶目瞪口呆地望著她,望著這場既殘酷又美麗的戰鬥。很久,他才忽然想起來了,這個女人是迦利女神的祭司,

  阿逾至王國尊奉著伽利女神,伽利女神是諸女神中最特殊的一位,她擁有超然的地位,在戰場上和男神一樣具有大威能。侍奉女神的人,必須在成為祭司的那一瞬,也成為了不起的戰士。  

  他還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這些來歷不明的敵人,也已經感覺到這個戰鬥如同跳舞的女人,有多麼的難以收拾。

  有人很自然地轉移目標,開始向摩羅訶跑過來。然後,一道寒光,比電光還要快地在眼前綻放,鮮血從他胸前大量地噴了出來。  

  摩羅訶凝視戰場的眼前,又是血色一片。  

  他看到的血,卻只在婆娑的手臂上。那個女人,為了專心阻止別人攻擊她,完全不顧自身的安全,倉促用彎刀殺死奔向他的人,可在那一刻,血泉卻從她自己的身上濺了出來。  

  摩羅訶只覺眼前一片血色,什麼也看不見,只有鮮艷的紅。頭有些暈,胸口悶得幾乎不能呼吸。他伸手按著胸,左右搖晃一下,勉強不倒下去,卻還覺得眼前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紅,全是她為他留的血。  

  一個婆羅門為吠捨所留的鮮血!  

  當意識重新回到腦海時,當眼睛再次可以清晰地看見東西時,他再次看到了一隻手伸在他的面前。

  這隻手已不再潔白美麗,因為手上有著鮮艷的紅。紅色的血,紅得觸目驚心,他一生都不曾見過這樣紅的血,紅得像一顆跳動的心臟。  

  一個婆羅門為吠捨流下了血!  

  這隻手的姿勢已不再美麗,因為它正在微微顫抖,過於辛苦的戰鬥,讓手的主人也幾乎筋疲力盡。

  一個婆羅門,為保護一個吠捨而歇盡全力,應付一場隨時會失去生命的戰鬥!  

  這一次,摩羅訶再也無法堅持移開目光,不去看這堅定地等待著他的手,再也無法去思考吠捨和婆羅門的區別。他慢慢擡頭,看向這手的主人。從手掌往上看,是一隻纖美的手臂。因為剛才在戰鬥中受了傷,所以有紅色的血順著臂流下來,一直流進掌心。  

  再往上,是她婀娜的身姿。本來很素淨的紗麗,因為戰鬥,而染上了血痕和泥汙,不過,卻一點也不會影響她本來的聖潔高貴。  

  再向上,是她的容顏。因為戰鬥,面紗已經脫落,他第一次真正看到了她的臉。  

  她並不特別美麗,不像摩耶有著天女也不能相比的姿容,可以讓男人心中激情湧動,不能自已。她的容貌,僅僅端莊秀麗,但一眉一眼、一顰一笑,都有著珍珠般溫潤的光芒,給人極溫和寧靜的感覺,讓人所有的煩躁和慌亂,在看到她笑容的時候,忽然間完全消失。  

  婆娑微笑著向摩羅訶第二次伸出手,靜靜地等待著,依然沒有催促,只是柔和地笑,眼神裡有溫柔的鼓勵。

  摩羅訶呆呆地望著她像玉石一樣美麗又溫潤的笑容,忽然間覺得不能思考,而身體的動作,也已完全不再需要思考,就這樣慢慢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掌心的柔軟和血的溫熱一起傳過來,忽然間覺得心似乎也猛地柔軟了一下,一股溫熱的感覺從胸腹中湧起來。一直以來的堅持,苦苦支持的毅力,剎那間消失,整個身體的重量,自然而然開始一點點交付給這只攙扶他的手。

  一開始,他還努力地想盡量避免更多的身體接觸。可是,似乎忽然柔軟下來的,不只是心靈,還有意志、還有身體,每一個傷口都在嘶喊,每一寸骨頭都在哀嚎,所有的力量,一點不剩地流失。他依然無法站穩,無法直立起身體。

  而她,依然毫無顧忌地用兩隻手把他扶住,用肩頭撐起他的身體,一直扶著他上了馬,再上馬坐到他身後。一手控著韁繩,一手扶著他,同時用身體和臂彎保證他可以坐穩在馬上,不至於倒下去。  

  到了這個地步,摩羅訶徹底地放棄了避免接觸的努力,卑微的吠捨和高貴的婆羅門彼此的身體已經大部分有過極親密的接觸了!就算是梵天從至高天劈下雷火以懲罰他的不敬,他也不會再感到有什麼驚奇了。  

  他不再去思考這一類問題、不再努力地注意小的細節,徹底地放任已經到達極限的身體,受到高貴未來祭司的呵護,讓吠捨的不潔玷汙尊貴的婆羅門。  

  馬在往前小跑,一步步遠離危險,而他緊繃的心靈也一點點放鬆,身體和精神的疲憊一起襲來,即使是雄師般的武士,也會漸漸陷入昏迷。  

  或許,那只是因為太累,所以才睡著了。他睡著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到了所有的吠捨在最美麗的夢裡也不敢奢望的情景。  

  他坐在馬上,身後有一位高貴的婆羅門,她的體溫不斷傳到他的身上,她身上淡淡的香氣悄悄圍繞在他身旁。

  這一定是夢,因為太不可思議,所以才會有這夢一樣的美好吧?!  

  他在夢中微笑,而他夢裡的人,凝視夢境中的他,看著滿臉鮮血和灰塵的他綻開了安心的笑容,於是,那並不美麗卻溫柔的祭司,也像春天的水、夏天的花一樣笑了起來。  

  夢中的溫暖一直縈繞在他的身旁,當他醒來的那一刻,濃濃的暖意,讓他有了一瞬間的恍惚。  

  睜開眼睛,照亮了黑暗、映亮了山洞的火焰,讓他幾乎有些呆。  

  「醒來了嗎?」火焰旁的人低聲問。  

  她並不特別美麗,而且過於安靜,讓人往往注意不到她的存在。只是她一向平靜的聲音,在這個時候,也帶點明顯的喜悅。  

  摩羅訶有些遲鈍地擡頭,望著面露笑容的婆娑,再四周望望,發覺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山洞裡,身下墊著柔軟的細草,草墊得非常厚,讓他不會感到絲毫不適。草床的旁邊,擺滿了山間的野果;草床的前面,燃著旺旺的火堆,驅趕了山中的寒冷、無情的黑暗,讓小小山洞,一片溫暖。  

  「我怎麼在這?」他的聲音略有虛弱,但精神還算好。  

  婆娑安心地微笑,「這是戰場附近的山洞。當時你受了傷暈得厲害,經不起太大的顛簸,而且我後來又聽到追趕的聲音,所以就下了馬,用力打了馬幾鞭,讓馬飛快逃走,好吸引別人跟著馬蹄追,我就扶著你往山裡躲。還好找到了這個山洞。」  

  她一邊說一邊把一個果子取過來,遞到他面前,「你暈了三天,應該很餓了。好在山上有很多水果,我還打了點小獵物。你剛醒,最好不要太快吃肉。」  

  摩羅訶一驚,一用力從草床上坐了起來,「我暈了三天?」他臉都變了,滿眼驚慌,甚至忘了身上的痛楚。

  婆娑一皺眉,伸手去按他的肩,要推他躺下去,「別胡來,傷口會裂開的。」  

  摩羅訶往後一縮,躲開她的手,臉色還蒼白一片,眼神驚惶而焦慮地望著她,「您守了我三天了嗎?」

  婆娑瞭解地笑,「當然,你的傷很重,幸好我懂得醫藥的知識,在山上採了很多草藥來給你用。三天,你一直發燒、囈語,好幾次我都以為你一定會死去,感謝梵天的恩德、毗濕奴的仁慈,也感謝伽利女神聽到了我的求告,讓你脫離了危險。」  

第4章(2)

  摩羅訶完完全全感受不到她聲音裡的安慰和快樂,幾乎有些沮喪地想要抱頭大喊:「您怎麼能夠這樣?您的榮譽和尊嚴,您白雪一樣無可指責的純潔,都會受到極大的玷汙。如果別人知道,您陪伴了一個男人整整三天,他們會怎樣看待您、怎樣責難您?!」  

  婆娑覺得非常有意思地望著他,一向只有溫和表情的臉上,難得地出現了一絲俏皮,「你錯了,如果我拋棄一個受傷的人不顧,那我將不再有榮譽和尊嚴;如果我捨棄拚命保護我的人,那我的身心都不可能純潔。那才是對我,對我所學習的道德、對我所敬奉的女神、對天地間一切諸神至大的玷汙。」  

  摩羅訶被她這異常安詳而堅決的語氣鎮住,有些呆滯地望著她,「可是,您是一位婆羅門,我只不過是個吠捨,《摩奴法典》說不同種姓的人不能在待在同一個房間裡、不能同桌吃飯、不能同飲一口井裡的水,你身為婆羅門,竟然在一個吠捨身邊三天三夜?!」  

  「我只知道,你是一個人。」婆娑的眼神忽然幽深起來,語氣沈靜而不容置疑。  

  胸口被什麼猛力撞了一下,有股莫名其妙的暖流在飛揚激盪,摩羅訶怔愕地伸手捂著胸口,不明白這帶著澀意的歡喜,為什麼會這麼強大?  

  婆娑卻笑著說:「仁慈而勇敢的戰士,可不可以答應我兩件事?」  

  摩羅訶望著她的眼神,激動之外,幾乎帶著敬畏了,「只要是您的意志,我都會遵從。」  

  婆娑點點頭,認真地板起臉,非常嚴肅地望著摩羅訶,就在這敢於應付任何強敵的勇士被她的目光看得緊張到極點時,她才慢慢地說:「第一,以後在叫我的時候,請不要用『您』這樣讓人不自在的字眼。我叫婆娑,這並不是一個很難記的名字,對嗎?」  

  看著摩羅訶還有些發愣地眨眼睛時,她又再次笑了起來,把手裡的果子遞過去,「第二件,快吃了吧,我的手都拿酸了。」  

  摩羅訶還在眨眼睛,如果不是顧及到禮儀問題,他幾乎想要用手去掏掏耳朵,看看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錯。

  一位高貴的婆羅門,這樣鄭重其事對他提出這種要求,他差點兒仍然要當這仍然是一場夢。可是那顆野果,確確實實,已經遞到嘴邊來了,就等他張口。  

  摩羅訶不敢繼續發愣,慌忙伸手接過來,幅度過大的動作,讓他的傷口又一陣疼,不過,他又慌又急,根本連疼痛都注意不到了。那樣子簡直像是怕他自己要是不伸手,這位高貴的婆羅門會熱情地直接把果子塞進他嘴裡似的。

  看他這可以和雄獅作戰的勇士被自己拿著的一個果子嚇得手足無措,像個孩子一樣驚慌,婆裟不由得笑了起來。

  不是平時溫和寧靜讓人安心的微笑,而是天真活潑如孩子般充滿了純粹的快樂和輕鬆的笑聲。她本來並不特別美麗的容顏,因為這一笑,忽然間亮麗了起來,簡直把整個山洞都映出一片光輝。  

  摩羅訶無意識地一擡頭,看到她臉上孩子般純真的笑容,忽然間忘記了,她是高貴的婆羅門,他是卑微的吠捨,忘記了自己一身的傷痛,甚至忘記了自己正塞了滿嘴的果子肉,還來不及嚥下去。  

  他這傻乎乎與英雄身份大不相襯的樣子,看得婆娑先是一愣,然後就更加歡快地笑了起來。  

  摩羅訶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和一位婆羅門少女,在沒有人跡的山洞裡,共度三天三夜。  

  他做夢都想不到,曾經歷過無數苦難、看過許多滄桑的自己,會在一個女性面前如小孩一樣慌張失措,動不動做出傻事出醜犯呆。先是為了一個果子,他幾乎沒哽死,後來又因為換藥事件,摩羅訶差點就像女人一樣掙扎大叫起來。

  可是,那個溫和得像水一樣的婆娑,卻又堅定得像山一樣不可動搖,「你身上全是傷,根本不能自己為自己換藥。」

  「你也有傷,用不著麻煩你了。」無懼的勇士,慌得六神無主。  

  婆娑微笑搖頭,「我只是一道小傷,這樣的傷口,不會有任何影響,而且絕對絕對比你的傷輕得多。無論如何,換藥!而且前胸後背全身的藥都要換。這種事,由我做,絕對可以比你做得更快更好。」  

  前胸後背,全身換藥?摩羅訶幾乎是呻吟了一聲,有點傻地用雙臂護住自己的身體,想要就男人和女人、貞潔和名譽、婆羅門和吠捨這樣嚴肅的話題來和博學的未來聖祭司討論時,婆娑只用了一句話,就打得他潰不成軍。  

  「你昏迷了三天,我每天都為你換藥,該看的全看了、該碰的全碰了。如果梵天的律法要得到實施,你身上十分之九的肌肉都要因為被我碰觸過而削掉,你認為,現在再來討論某些事,是不是已經來不及了?!」  

  這樣沈重的打擊,讓摩羅訶翻翻眼睛,差一點再次暈過去,而他這時無比痛恨自己強健的身體和堅韌的意志,為什麼就是沒辦法暈倒呢?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越逼越近的高貴婆羅門,沮喪地放棄了掙扎和反抗,自暴自棄地聽憑擺佈。

  望著婆娑臉上依然溫和,卻又帶點兒頑皮的笑容,他最後的想法是:她真的是侍奉神的祭司嗎?為什麼現在簡直有點像惡魔了?!  

  摩羅訶不能理解一個和自己在一起足足五天的同伴。他曾見過無數婆羅門,那樣高高在上,根本不會低頭看一眼卑微的吠捨,可是她卻笑容溫和如水、聲音輕柔如風,對待他的態度親切自然而不失體統,好像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種姓之分。  

  他曾見過許多高貴的女人,她們穿著華麗的服飾、戴滿黃金的飾品、熏著濃濃的香,永遠在人前蒙著面紗,羞怯得不敢輕易說話隨便看人。但她卻只穿素淨的紗麗,沒有任何華貴的黃金裝飾,從來沒有看到她身上有香料,淡淡的香氣卻總圍繞著她。她的面紗在戰鬥中丟失,她沒有任何不安。和男性朝夕相處,她一點也不會慌張,甚至還能眼不眨、心不跳、手也不抖地為男人全身傷口換藥。  

  他曾見過許許多多的貴人,他們不需要做任何事,有許多的侍從服侍他們,他們不用分辨穀物,不必學習生活的常識,因為一切都有人奉獻給他們。  

  可是她,卻在山間奔跑如飛,她認識每一棵樹、每一種草、每一朵花,她可以採摘草藥、她可以打獵燒火、她懂得看日月星辰來精確計算時間、她也可以揮舞男人的彎刀和無數人作戰。她並不特別美麗,普普通通的眉和眼,僅僅只是清秀,可是,當她專心生火時,火光照著她的臉,有一種奇特的聖潔;當她孩子般歡笑時,整個世界似乎都帶著愉快的氣息;當她用水一樣寧靜的眼神望著他時,他心中所有的煩亂都會莫名地平息;當她含著笑輕輕說話時,他總會錯覺,是仁慈的女神借用了這個凡人的身體。她的身上,充滿無數矛盾,卻又給人無比和諧的感覺,讓人不知不覺全盤接受,決不會生出排斥厭惡的心情。  

  就這樣在一起相處,已經有四五天了。他的傷一天天轉好,強健的身體讓他以超過普通人好幾倍的速度復原。而煩躁慌亂擔憂的心境,卻總因為她不在意的笑容,而消失得一乾二淨。  

  而婆娑的笑聲也越來越多。剛剛開始,她也總是微笑,那是將會成為祭司的聖潔女性,對著所有人寬容平和的笑容;那是作為迦利女神的代言者,對凡人的笑容。但現在她越來越像個普通人,一個叫婆娑的女人。會頑皮、會得意、會使點小小惡作劇、會因為摩羅訶的手足無措而開心好笑。  

  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充滿了驚險,他總會因為她的一句話,忽然間臉紅;一個動作,忽然間心跳加速;一個眼神,忽然間手足無措。每天例行的換藥工作,更讓他好幾次幾乎因為全身的血液一起湧上大腦,以及心跳過快而死亡。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都似是折磨,可是卻又總讓人感到淡淡欣喜。  

  當第五天婆娑提議離開山區,趕去和摩耶相會時,他驚奇地發現,提到摩耶他竟然不再感到心痛。他甚至為了可以立刻離開山區,回到有人煙的地方,不必再每天這樣對著婆娑,而高興地連聲叫好。儘管在快樂的笑容下,有著淡淡的悵然,可是他清楚地知道,這悵然不是為了摩耶。  

  只是離開山區時,為了到底誰來騎馬的事,他和婆娑爭了半天。因為不是逃命的緊急關頭,吠捨和婆羅門共騎一匹馬,已經很不合適了。那麼,誰來騎這惟一的馬呢?他說應該女人來騎,婆娑說應該由傷者來騎。爭了半天,終於像無數次換藥事件一樣,再次以男子漢的失敗而告終。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10-6 22:39:46

第5章(1)

  天空中的飛鳥翺翔著勾勒出優美剪影,河流上的船隻搖起帆槳溯流而上,溫潤潮濕的空氣裡傳來人們的話語和孩子的笑聲。跪在路邊的聖牛偏過了頭茫然地注視,眼睛藏在陰影裡,尾巴拍打著蒼蠅。  

  小河的流水聲、虔誠人們的沐浴聲、河水拍打石階的聲音、孩子的笑聲,還有河邊僧侶教導一幫小孩認識文字的讀書聲,陣陣傳來。  

  平凡的幸福,籠罩著整個村莊。  

  當摩羅訶和婆娑來到小村時,村裡的每一個人,幾乎都驚訝地凝望著他們。不是因為摩羅訶的強壯和婆娑的優雅,而是因為一個強壯的男人居然騎在馬上,卻讓一個柔弱的女人緊跟著馬匹步行。  

  每一個人都用責備的、不贊同的眼神,瞪著摩羅訶。  

  摩羅訶臉漲得通紅,手腳笨拙得不知道往哪裡放,好幾次想跳下馬,卻被婆娑嚴厲的目光制止。  

  「你是傷者。」無聲的提醒讓他所有的抗議、所有的反對變得軟弱,最後只能乖乖地硬著頭皮繼續坐在馬背上。

  他曾面對千軍萬馬,絕不後退;他曾獨對刀山劍林,從無懼色。但不知為什麼,從內心深處,有些畏懼這溫柔高貴的婆羅門,並不是因為她身份的高貴,只是因為……純粹不願看她露出生氣傷心的表情。  

  婆娑走近一位倚著門的年邁老人,彎腰行禮,「請問老人家,這村子裡有沒有販售東西的小店,我們想要買一些旅行的必備品。」  

  老人連忙還禮回答:「遠方來的客人,我們的小村莊貧窮而偏遠,村裡沒有什麼販售東西的店舖,我們都是在一個月一次的集會日,走上一天一夜的來回,到大集市上去買生活必備物品的。」  

  婆娑微微皺了皺眉,山間的草藥只能簡單地為摩羅訶處理傷口,如果要想讓傷口好得快,必須到大藥店裡去購買好的藥材。而且,和摩耶公主失散後,兩個國家,想必都會發動大量的人力來尋找自己。在這種情況下,應該盡力趕去和公主會合,但是卻連長途行走的必需品都買不到。  

  沒有乾糧,不能充飢;沒有藥品,不能治傷;沒有弓箭,不能在出現敵人時更好地自保。  

  摩羅訶在馬上低聲說:「你可以先趕去尋找公主,馬你騎走好了,我自己能夠照顧好我自己……」

  婆娑忽然間憤怒了起來,扭轉身,狠狠瞪他一眼,「閉嘴!」  

  摩羅訶被她突如其來的憤怒震住,愣了一愣,呆呆地望著她。他還沒有回過神來,憤怒的叫罵聲再次充斥於耳邊,不過這一次叫起來的不是婆娑。  

  「哪裡來的外道,想要教壞這些還沒有長大的孩子,想要把你邪惡的思想灌輸到他們身上去嗎?」

  摩羅訶順著聲音回頭去看,正在學字的孩子們四散奔逃,教導他們的僧侶用雙手護著腦袋,努力地躲避著從高處打下來的鞭子。  

  揮鞭的人,是位年輕的剎帝利,坐在漂亮的白馬上,服飾華麗、神情高傲,連用的鞭子柄上都鑲著珍珠。他從馬上劈頭蓋臉地用馬鞭對著那僧人打過去,「你這邪惡的外道,竟敢出現在我們神聖的國土,想要用惡毒的思想,來玷汙正法的信徒嗎?」  

  摩羅訶的臉色立刻變了。一般教導別人讀書識字是婆羅門的工作,但是婆羅門的僧侶總是圍著貴族打轉,不會有人在意這貧窮村莊的孩子是不是識字。只有佛教的僧人們,才會這樣盡心地教導窮人的孩子。偉大的佛教在阿育王時代曾經無比輝煌,但現在,早就被婆羅門教排擠成了外道。  

  佛教徒們,就像卑微的種姓一樣,被所有的婆羅們和剎帝利所輕視,處處遭到不公正的對待。  

  僧人被打得倒在地上,翻來滾去,抱著頭哀叫不已,斷斷續續地求饒:「高貴的人,請您……寬恕我的不敬。如果因為我的存在,讓您……感到了羞辱,請讓我立刻離開。」  

  馬上的年輕人冷酷地大笑,俊美的五官讓人感到猙獰,「你這該死的外道,讓信奉正法的人受到玷汙,在這個信仰偉大毗濕奴的國度,可沒有你活命的機會。」他的鞭子越下越狠,僧人的叫聲已經越來越微弱。  

  摩羅訶忽然忘記了自己全身上下仍然在作痛的傷口,猛然從馬上跳下來,撲過去,一伸手握住半空中的鞭子,「請等一等。」  

  年輕人目光一掃,臉色一變,「你應該是低賤的吠捨,為什麼要攔我?」他一邊說一邊用力抽鞭。

  吠捨不得抵抗剎帝利,摩羅訶不敢用力,只好任他奪走了鞭子,「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佛教徒,您要是不喜歡他,趕他走就好了,為什麼要這樣打他?這會打死人的!」  

  年輕人冷冷地說:「一個吠捨,怎麼敢對剎帝利指手劃腳,他是外道,是正法的敵人,作為梵天虔誠的信徒,既然看到了,怎麼能寬恕他?」他的聲音冰冷,鞭子像雨點般對著僧人打過去。僧人身上的血痕一道道增多,他已經連哀叫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摩羅訶臉色鐵青,死死地握著拳頭,就算身負重傷,他仍然可以一拳擊倒這狂妄的青年,但他是個吠捨。吠捨攻擊剎帝利,按照律法要被砍去手臂;吠捨和剎帝利爭辯,將被割掉舌頭,在崇高的法律之下,他只有無能為力地看著一個剎帝利把無辜的僧人淩虐至死。  

  摩羅訶的拳頭越握越緊,眼中有烈烈的火焰在燃燒,她忽然一聲不吭撲過去,用身體攔住了打在僧人身上的鞭子。

  長鞭重重地打在肩頭,血色立刻從衣服上透了出來,他連哼也沒有哼一聲,用雙手護衛著一個陌生人的身體。

  年輕人的臉色難看起來,「好,我倒要看看你有多英雄。」掄起鞭子又要再打下去,這次鞭子依舊被人抓到了半空中。  

  只是這回抓住鞭子的是一個女人。一個衣著樸素,相貌平凡的女人。  

  年輕人不屑地又要扯回鞭子,目光忽然從那女人執著鞭尾的手腕上掠過,當看到金色的聖線時,忽然叫了起來:「你是婆羅門!」  

  婆娑努力不回頭看摩羅訶身上的血痕,盡量平靜地說:「請您饒恕他們吧。」  

  年輕人不快地皺起眉,「他們一個是邪惡的外道,一個是保護外道的犯上者,他們應該被帝釋天的霹靂打死,為什麼你要保衛他們?不要忘了,清除外道帶來的汙穢原本就是每個信仰正法的婆羅門和剎帝利都應當盡的義務。」

  婆娑淡淡地說:「不,您錯了,他們一個是正法的擁護者,另一個,也是保護正法的人。」  

  年輕人臉上露出冰冷的殺氣,「按你手上聖線的形狀來看,你是祭司,身為侍奉神明的人,竟然敢把佛教說成正法?」  

  婆娑歎口氣,回頭看看在地上呻吟的僧人。而這時,摩羅訶也擡起頭,擔心地望著婆娑。  

  作為正法的使者,迦利女神未來的祭司,婆娑說出這樣的話,問題太嚴重了,如果追究下來,甚至可能會讓婆娑失去一切榮耀。他心中有些懊惱自己多管閒事,可是低頭再看看滿身是血的僧人,卻又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不可能看著別人受這樣的苦而不管。  

  看出摩羅訶眼中的擔憂,婆娑滿心溫柔地笑了一笑,又對馬上的年輕人說:「你忘了嗎?相傳佛陀是毗濕奴的第九種化身,他在遙遠的歲月裡點化癡愚的眾生。佛教是正法珍貴的分支,汙辱佛陀就是汙辱毗濕奴,你所責打的,正是信仰毗濕奴,追隨正道的人。」  

  年輕人目瞪口呆,說不出話。所謂佛陀是毗濕奴第九種化身的說法,一向被認為是教派之爭時所使用的手段。婆羅門教的人,借用這個傳說,擡高身份,而佛教的人,則堅決表示反對。卻從沒有人想到過,竟可以利用這個傳說,在狂妄的剎帝利面前,保護被打的佛教徒。  

  除非他要做婆羅門教的叛徒,否定婆羅門的傳說,否則他將不得不接受佛陀等於毗濕奴這種讓正法信仰者鬱悶的結論。高舉在空中的鞭子再也打不下去,他只能呆呆發愣。  

  摩羅訶驚喜地看著婆娑沈靜溫和的臉容,這個神奇的女人啊!她有這樣高貴的身份、這樣出眾的才能、這樣傑出的武術、這樣善良的心地,還有著這樣超凡的聰慧。涉及到正法外道,這麼嚴重的大事,她只用一句話,就可以輕輕化解,還說得別人無法辯駁。這個女人,總是讓人不斷吃驚、不斷感歎,永遠都出人意料!他不自覺地輕輕微笑,英偉的臉上,笑容像陽光,明朗光亮。  

  他的笑容越明亮,年輕人的臉色就越難看,一直以來,所受的教育都是把一切非正道的教派,視為外道,堅決打壓的,偏偏又完全不能反駁婆娑的話。  

  他的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紫,幾次想揮起鞭子,又想到一鞭打下去就成了不遵正法對毗濕奴不敬,他不得不收回手惡狠狠地瞪了婆娑和摩羅訶一眼,拔轉馬頭,風一樣地去了。  

  婆娑蹲下來,親手檢視僧人的傷勢,完全不介意他是個佛教徒,而自己卻是迦利女神的未來聖祭司。

  僧人用感激的語氣、微弱的聲音向她道謝,而她,微笑相對。  

  摩羅訶在她耳邊輕輕歎息:「真想不到,作為信仰正法的婆羅門,你竟然願意幫助一個佛教徒。」

第5章(2)

  婆娑微笑,低聲說:「我已故的父親是位博學的婆羅門,他走過許多地方,到過許多國家,看過許多書,研究各種教派的精義。他告訴我世界無限廣大,在正法的信徒之外,仍有許多偉大的國家,他教導我學習一切知識,認識花草樹木,日月星辰。他讓我牢記,所有的不同信仰,還有不同種姓的人在宇宙的輪迴之中是平等的,他們在塵世上,也應當是平等的,有著一樣的尊嚴,他們彼此更應當寬容與尊重。他從不以婆羅門的身份欺壓別人,他期待一個平等安詳,所有人幸福生活的世界,儘管從來不曾實現過,可他從沒有放棄過希望。我願意用我的一生來學習他。」  

  她的聲音很輕,可摩羅訶聽得字字都入耳。他的眼睛,眨也不肯眨一下地凝視婆娑的臉,覺得這看來平凡的面容,比吉祥天女更加美麗動人。  

  天下,也許只有婆娑一個,才會有這種想法,才會堅持著這樣對待每一個人,無論是卑微的吠捨,還是勢不兩立的外道。  

  天下,也許只有婆娑這樣的婆羅門,才會笑著說,婆羅門和吠捨,都同樣平等,同樣是人。  

  天下,也許只有婆娑這樣高貴的未來聖祭司,才會為了一個吠捨,去流血傷心。  

  剛才四散的孩子們重新圍過來,關切地望著他們被打傷的老師,又用崇拜而尊敬的目光凝視婆娑。

  婆娑微笑著和他們打招呼,態度溫柔從容,甚至伸出手,想要去撫摸離她最近,最可愛的小男孩。

  一隻手急急牽住笑得真誠可愛的男孩,剛才還熱情地應答著婆娑的老人拖著自己的孫兒,直接伏拜在地,「高貴而美麗的婆羅門,願你的仁慈護佑所有卑微的吠捨。神聖而偉大的祭司,請允許我們向神明施以禮敬。」  

  四周的村人們迅速靠近,小心地把他們的孩子拉開,抱著還不懂發生了什麼事的孩子跪下來,向尊貴的祭司施以禮敬。  

  婆娑的溫柔的笑容,忽然間僵住了,眼睛深處,閃爍悲傷的光芒。  

  微笑著與婆娑並肩在一起,低聲談笑的摩羅訶忽然站了起來,也退開了一步,忽然間忘記了,自己本來正想說的笑語是什麼內容。  

  原本溫馨愉快的氣氛,就被這忽如其來的肅然禮拜所打破。婆娑沈默了一會兒,才站起來,「老人家,請你們都起來吧。」  

  所有人都伏拜在地上,不說話。  

  婆娑心中一陣難過,搖搖頭,回頭看了摩羅訶一眼。  

  當她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摩羅訶與她的距離已經足有一丈時,她眼神中露出無限的悲傷。但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搖了搖頭,就邁步往村外走。她知道,只要她這身份高貴祭司不離開,這些淳樸的村人就不敢真的站起來。她只是這樣沈靜地離去,甚至沒有回頭招呼摩羅訶。  

  摩羅訶靜靜地待在原地,看著婆娑的背影漸漸遠去。也許,這樣就好,這樣分離就好,可是,站在村口,看起來無限長無限遙遠的道路上,只有她一個身影——那麼弱小,那麼孤單!這麼燦爛的陽光,卻好像總照不到她的身上。那樣孤寂獨行的背影,透著無比的淒涼和孤獨。心頭那忽然間撕裂的痛楚是什麼,傷口明明早就止血,為什麼他耳邊分明聽到滴血的聲音?胸頭翻湧起奔騰的激流,全身的熱血在這一刻往上直衝,他忘記了這一地跪拜的人,忘記了四周沈窒的氣氛。他一翻身,上了馬,充滿活力的馬蹄聲,立刻踏破這滿天的沈寂。他盡情縱馬,奔向她的身影,遙遙望著她轉身,遙遙看見她眼中燦亮的光芒。  

  那光芒似是劃破了整個長空,劃破了千萬年歲月,直接照亮了他的心。一瞬間,他什麼都明白了。為什麼會為她一句話而臉紅、為什麼會為她一個眼神而心跳、為什麼因為她一個動作而手足無措。為什麼當她向他伸出手時,他會迷惘傷痛;為什麼當她微笑時,他會心中安定;為什麼在她不注意時,他會悄悄凝視她發呆,卻在她看過來時,急忙轉過眼神;為什麼看她一個身影孤單離去,他的心會莫名地痛到極處。  

  他明白了!於是,他眼中閃過毅然的光芒;於是,他的手在奔馳的馬上,向她伸了出去。  

  婆娑,我明白了!  

  響亮的馬蹄聲從後方傳來,婆娑微微愣了一愣才回頭,那強壯的男人馳馬而來,陽光在他身上鍍下黃金的光輝。

  像是競技場上,他一馬馳出,神箭建功;像是殺戮場中,他縱馬張弓,英姿無盡。像是所有神話傳說中的英雄,驅馬而來,而且,他在馬上向她伸出了手。  

  婆娑的身體微微一震,他竟對她伸出了手。他竟主動把手伸向她?胸中湧動的熱流是什麼,眼中激盪的溫暖是什麼?她幾乎不假思索地伸手,與他的手相握,借力飛起,落在馬背上。  

  她的前胸,緊靠著他寬闊得足以撐起蒼天的背脊。她的雙手,悄悄環上他的腰。一個婆羅門,就這樣無所顧忌地緊緊把身體靠在了吠捨的身上。  

  摩羅訶的身子微微一僵,但立刻放鬆下來。他用力抓緊馬疆,忍住滿心的激盪,悄悄地感受著從她的身體、她的雙手上傳來的溫暖。  

  他與她都知道,有什麼事已經發生。  

  她與他都知道,這一切如此瘋狂而不容於天地。  

  但是,他和她,都已顧不得。  

  婆娑把頭靠在摩羅訶的背上,低聲問:「為什麼忽然不再顧忌了?」  

  摩羅訶的臉越來越紅、心跳越來越快,他專注地看著前方,但其實前方的道路,到底怎麼樣,他自己完全不知道。他努力讓聲音平靜,卻不知早已經洩露了太多情緒,「為什麼你要回頭救我?為什麼要為我治傷?為什麼你不顧一切,在山上守了我三天三夜,然後又陪了我五天五夜,直到傷勢好得差不多,才肯下山?」  

  「以後,別再讓我一個人走開,也不要自己一個人走開。」  

  「我保證,以後我絕不讓你離開我的身邊,除非你要求,否則我永遠不會一個人走開。」  

  「我永不會提這樣的要求。」  

  這是承諾、這是誓言。既已許下,就願用整個生命來實踐,決不背棄,永不失言。  

  兩個人在同一瞬微笑,誰也不再說話,只是悄悄地讓心跳呼應著心跳。只有馬蹄聲歡快無比地踏破這漫漫長路的寂靜。  

  直到前方有十幾匹馬迎面而來,領頭的,正是剛才被婆娑駁走的年輕剎帝利。  

  摩羅訶微微皺眉,勒緊馬。  

  那年輕人指著摩羅訶和婆娑,大聲說:「父親,就是他們。」  

  在他身後,有一匹馬漸漸上前,馬上的老者,相貌威嚴,穿著華麗的袍子,身上佩著珍貴的金飾、腰間掛著純金的寶刀,眼神驚疑地望著兩人,慢慢地說:「我是安達非王國邊境卡克特城的城主喜萬,奉國王的命令,尋找被強盜襲擊而與公主隨嫁隊伍失散的婆娑副祭司,我想,現在我已經達成了國王命令。」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10-6 22:40:46

第6章(1)

  銀製的盤子裡盛放著豐美的食品,純金的杯子中注滿醇香的美滿。  

  卡克特城的主人喜萬,以最豐盛的宴席,招待阿逾至王國高貴的祭司婆娑。  

  空氣中飄著奢華的香氣,動人的音樂伴著笑語,充盈於整個大廳裡。  

  美麗的舞姬旋舞出動人的身姿,而裝扮成天神的男性舞者,則用那強勁迅快卻充滿美感的動作,展示著他們的力與美。  

  喜萬鄭重地招呼全家人,共同招待婆娑。除了喜萬惟一的女兒據說因為不舒服沒有出席,他的四個妻子,兩個兒子,都熱情地向婆娑表達出他們真心的尊敬,並向婆娑懇求,賜以他們祭司代表神靈所施的祝福。  

  婆娑微笑著做出完美的應答、微笑著接受他們的招待、微笑著和他們一同飲宴,一起觀賞歌舞,儘管這個時候,她的心完全不在這充滿了輝煌與富貴的地方。  

  當她被當做最高貴的賓客,受到最熱烈的接待時,摩羅訶卻被隔絕在一切繁華與熱鬧之外,也許僕人們會把他拉去下人的廚房,給他一點冷硬的食物;也許管家會安排他睡在破破爛爛,又漏風、又沒床和被子的房間。只因為他是一個吠捨!不論他立下多大功勞,他做出多大的犧牲,都無法改變他的地位。  

  所有的榮耀,所有的權利,只能屬於婆羅門和剎帝利。她身為女神的祭司,不但不能改變這一點,甚至在這個時候,為摩羅訶站出來,說一句話,爭一個公道都不可以。因為最高的創世之神所訂的法典是不可動搖的,所有與法典相衝突的行為,都是對神的褻瀆。吠捨不能與剎帝利和婆羅門接觸,甚至不被允許同處在一個房屋之下,同飲一口井裡的水。

  他是吠捨,而她是婆羅門。  

  所以,她只能微笑著面對所有的剎帝利,微笑著看他與她被分隔開。然後微笑著和所有高貴的人一起,說著一些無聊無趣無意義,但又必須說的客氣話。然後微笑著一起享用美酒佳餚,和動人的歌舞。  

  舞女們姿態曼妙地做出天女的種種形態,齊聲頌唱起來:「須彌神山之巔,神聖坦達瓦之舞。創造一切,毀滅一切,超然諸神,遊離諸神。你是八萬四千世界之主。」美妙的歌聲劃破黑夜的寂靜,隨著夜風飄飄傳出來。  

  摩羅訶斜倚著破爛的木板門,隨便地背靠著門坐下來,靜聽著風中傳來的歌聲。  

  這美麗的歌,是為迎接婆娑所唱的嗎?  

  這動人的歌謠歌頌的,應該是毀滅神濕婆和雪山女神的動人愛情吧。把雪山女神的愛情故事,奉獻給侍奉雪山女神化身,迦利女神的祭司,的確是再合適不過了。  

  天女們四下散開,扮做天神的舞者們,也紛紛退向遠處。  

  音樂忽然停止,額畫新月的高大舞者,站在中央,一大片的空曠中,孤獨地前行。  

  婆娑靜靜地看著舞蹈,隨著音樂的停止,世界忽然變得一片寂靜,只有一個孤獨的身影,彷彿獨自在天地之間,不知已走了多少萬年,又將這樣獨行多少萬年。  

  看到那擁有無上神力,連眾神之王都畏懼萬分的毀滅神被諸神排擠離,只能獨自漫行於天地之間,她心間忽然間抽痛起來。回憶起摩羅訶帶著深深痛楚的眼神,那彷彿可以撐起天地的脊樑,到底曾重負過多少痛與傷?  

  短暫的沈靜之後。音樂重新響起,低沈、清悠,在夜風中,隱隱傳來。  

  摩羅訶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應該是美麗的雪山女神,不顧眾神的阻止、不顧諸天的議論,堅定執著地跟隨著濕婆。一語不發,卻也從來不悔地,在無聲中陪伴他走了足足五百年。  

  五百年的歲月,五百年的追隨,五百年來,女神柔弱的足底,被石子磨得傷痕纍纍、被荊棘刺得血流不止,可是她不管腳下多麼傷痛、身體多麼疲累、天上的諸神如何嘲笑,仍然無聲地緊隨著濕婆。儘管,羞怯的她,整整五百年,都沒有對濕婆說過一句話。  

  摩羅訶默默閉上眼,靜心地傾聽,夜風中的音樂。懷想那雪山化身,一身雪白,蓮花般美麗的女神,默默追隨毀滅之神的身影。  

  溫柔的黑暗中,他的眼前浮現一隻纖白美麗的手,破開重重的黑暗,無邊的血幕,那手修長而潔白,掌心向上,五指微張,如同一片血海裡無聲綻開的一朵白色蓮花,在最血腥殘酷的世界裡堅持吐蕊並散發著芬芳的溫馨。  

  當毀滅神看到自己身後忽然多出一個雪白身影時,他的心情,是否也和自己看到那朵血色中綻放的蓮花之手時一樣,激動到連心都痛了起來。儘管,他五百年不曾回頭對女神說過一句話。儘管自己在當時並沒有伸手去握那隻手。

  金色的蓮花上,美麗的舞女展現出曼妙的舞姿,一舉手,一投足,都像是流動的音樂,令人心醉。

  婆娑真心地微笑起來。那個彆扭而單純的濕婆啊,那孤獨了太久,早已不懂如何與人溝通的毀滅神,五百年不曾回頭和心愛的女神說一句話,卻悄悄展現他無雙的法力,讓女神每踏出一步,地上都生起一朵絕美的白蓮,托起女神的雙足,讓所有的痛苦傷害,遠離美麗的女神。  

  音樂聲忽然激烈起來,摩羅訶臉色微變,應該演到諸神逼迫美麗的女神遠離毀滅之神。就連雪山女神的親生父親,也命她高站於九天之上,擲下金蓮花。哪一位神靈,接住蓮花,就是她的丈夫,從此將她置於丈夫的權威之下,再不讓她的眼睛看向帶來毀滅的神靈。  

  當女神含淚登上九重天,懷著赴死的決心,擲下金蓮花的時候,是什麼心情。  

  即使是女神,也會被諸神所阻礙,受諸天之迫害,那麼……  

  心口忽然一緊,摩羅訶悄悄把手按在左胸,卻彷彿可以聽到一顆心狂烈跳動的聲音,如同一聲聲負痛的呼喚:「婆娑,婆娑,婆娑……」  

  緊緊交纏的雙臂,深情凝視的眼眸。喜悅的音樂聲中,額飾新月的濕婆、美麗如蓮的女神,他們的身體緊貼、他們的舞姿輝映,力與美、剛與柔,如此自然與美麗,讓人再無法把目光從他們身上移開。  

  婆娑覺得眼角泛起了濕意。當眾神匯聚,想要爭奪金蓮花的時候,當女神一心求死擲下金蓮花的時候,天邊閃過的青色電光,馳著神車而來的濕婆,接住了空中拋落的金蓮,和那自九天躍下求死的女神。  

  他沒有留下任何一句話,拋下所有大失所望目瞪口呆的神靈,轉往天的盡頭而去。只把他和她的身影共立神車上的身影,留給後世的所有傳說。  

  傳說中,他們直到這時,才有了一生中的第一次對話。  

  「為什麼,你竟然會來?」  

  「如果我不來,那我將用我永恆的生命,去與痛苦和懊悔為伴。」  

  音樂聲終於停止,跳舞的男女們靜靜散去。身旁笑語又起,婆娑卻覺得心情仍然激動得不能平息。

  即使五百年不交談,他早已愛上她,她心中也只有他。  

  即使眾神不允,天地不容,他的神車卻悍然將她帶走。  

  他從來沒有背棄過她,她也不曾有負於他。  

  女神啊,請把你的力量賜給我、請把你的堅持賜給我,讓我可以像你一樣,不顧所有人的意願,跟隨他,哪怕又是一個五百年、哪怕石頭磨破我的腳掌、哪怕荊棘刺破我的皮膚!  

第6章(2)

  她回頭,凝視大廳外面,那一片黑暗中,他被安排在那裡?他可在靜靜地等待,等待一個不離不棄的身影?

  婆娑站起來,盡量平靜而溫柔地答謝喜萬的熱情招待,然後有禮但又不容拒絕地表示出自己疲倦到必須立刻休息的需要。  

  喜萬立刻說:「請聖潔的祭司休息吧,讓我的妻子,領你去我們招待最高貴客人的房間。等到明天一早,太陽升起的時候,摩耶皇后將會親自來,迎接她最重要的夥伴。」  

  音樂已經停止了,天地間重回沈寂。  

  摩羅訶安靜地低頭看他的手掌,他的手指粗大,指掌間有多處厚厚的繭。那是一隻做了太多粗活累活的手,雖然這隻手可以舞動長刀、可以拉開強弓,卻又有多大的力量對抗創世神焚天的鐵律?濕婆強大到可以在眾神面前搶走美麗的女神,而他,卻只能在這深深的夜晚,破爛的房間外安靜地等待。  

  「你就是救過王后,也救過祭司的摩羅訶嗎?」溫柔悅耳的聲音輕輕傳進耳邊。  

  摩羅訶擡起頭,滿天星月下,不知什麼時候站了個美麗的少女,「你是誰?」  

  少女的笑容像是夜晚的蓮花輕輕綻放,她的美麗並不耀眼,也不像摩耶那樣,擁有獨一無二震撼人心的力量。但她的美麗是溫柔的,像水輕輕流動、像太陽亙古照耀、像遠方雪山上緩緩綻放的蓮花,讓人心中一片安靜。  

  「我叫帕爾瓦蒂,我聽人說,高貴的祭司,非常喜歡你,當大家發現你們的時候,你們騎在一匹馬上。我覺得非常奇怪,你是吠捨,怎能與婆羅門這樣親近?」  

  她的聲音非常溫柔,儘管是這麼尖銳的問題,摩羅訶卻感覺不出她任何的惡意,也無法對她生氣。

  他只是平靜地說:「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我們願意這樣互相親近,這和我是不是吠捨沒有關係。」

  「怎麼能沒有關係?」帕爾瓦蒂皺起眉,眼神悲傷,「你是吠捨,不管你多麼喜歡她,所有人都不會允許你接近她;不管她多麼喜歡你,所有人都不會允許她靠近你。」  

  「我會努力讓我自己強大,讓我可以站在她身旁。」  

  「那又怎麼樣呢?你仍然是吠捨,不管立下多大的功勞,不管救過多少人,你的種姓也不會更改,你連做最低等的官員都不夠資格,如何站在她身旁?」帕爾瓦蒂的聲音裡有著深深的痛楚,「你終究是個吠捨!」  

  「就算吠捨也是人。」溫柔的聲音裡,有著不改的堅持、無悔的執著。站在月下的婆娑,眼中的光彩比月亮更耀眼。

  帕爾瓦蒂低低地驚呼了一聲:「你就是祭司婆娑嗎?」  

  婆娑微微一笑,卻沒有回答她,只是走向摩羅訶,低聲說:「對不起,我來晚了,我必須接受他們的招待,和他們一起享用酒宴、觀看歌舞,然後再說要休息。我的房間門口有人看守,我是從窗戶出來的。」  

  摩羅訶微笑,「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所以我一直在等你。」  

  婆娑凝視他,「我知道你一定會等我,所以我才會這麼急著過來。」  

  帕爾瓦蒂靜靜地看著這對相視而笑,除了彼此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人、事、物的男女。她的眼神非常奇怪,很久、很久,才輕輕地問:「你真的為他不顧一切。」  

  摩羅訶和婆娑依然凝視對方,卻很自然地同聲回答:「當然。」  

  「可他是吠捨,而你是婆羅門,焚天的法則、各國的典律、所有的人都不會允許的!」  

  婆娑輕輕笑了起來,「我願做神的叛逆,違背神意,即使被焚天的烈火燒成灰燼,我也不會後悔。」

  摩羅訶的眼中,閃起燦亮的光芒,他用力一拍自己的長刀,大聲說:「就算和所有人成為敵人,又怎麼樣?」

  帕爾瓦蒂的眼神異常地明亮起來,她臉上淡淡的清愁一掃而去,大聲說:「是的,就算是和所有人成為敵人,為了心裡喜歡的人,又有什麼不值得呢?」她笑了起來,美麗如蓮花綻放。  

  她回身飛快地跑走,雪一樣的白色衣角在夜風中飄搖,她的聲音在夜風裡遙遙傳來:「謝謝你們。」

  看著她飛快遠去的身影,摩羅訶有些奇怪地低聲說:「她到底是誰?」  

  「我想她就是喜萬那個據說因為生病不能出來見客的女兒吧。」婆娑輕輕笑著說,「也許,她遇上了和我們一樣的事呢?」  

  摩羅訶也笑了起來,「那麼,我們應該祝福她。」  

  「是的。」婆娑眼神閃亮地看著他,「我已經在房間裡留了一封很長的信給摩耶。」  

  「我也早就把馬準備好,就綁在西邊的小門外了。」  

  婆娑輕輕地笑起來,拉住他的手,「那還等什麼,我們走吧。」  

  西角小門外,除了地上的馬蹄印,什麼也看不到。  

  摩羅訶有些意外地叫起來:「是誰偷了我們的馬?!」  

  「小聲一點。」婆娑摀住他的嘴,「驚動別人就糟了,我們的馬被偷了,不過,喜萬老爺應該有很多馬,我們暫時借用一匹的話,他應該不會太介意。而且,我相信,如果順著馬蹄印追下去的話,我們會追到那個偷馬的人,再把馬換回來。喜萬的馬由那個人騎的話,也許連偷都算不上呢。」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10-6 22:41:41

第7章(1)

  婆娑的預料非常準,他們偷了一匹馬,順著原來的馬蹄印一路追下去。經過了一條又一條偏僻難行的小路,馳進一片黑暗的深山中,藉著淡淡的月光,牽著馬,走過許多山路。當太陽升到天空正上方時,他們來到了群山的中心。

  走出山路的盡頭,眼前豁然開朗。  

  清清的河水,穿過了不知幾重山,流淌在這一片幾乎沒有人跡的地方。  

  河裡開滿了蓮花,美麗得不像是人間的土地。  

  河邊的大樹,不知是不是有千年的樹齡,彷彿高得可以直穿入雲層。他們那匹被偷的馬,就被繫在河邊一棵較小的樹上。  

  一個穿著青色長袍的人,靜靜地坐在河邊,美麗的帕爾瓦蒂則站在他的手旁,雙手撐著一大片用樹葉編成的綠傘,為那人擋住頭上曬人的陽光,而她自己卻已經被汗水濕透了衣服。  

  聽到身後的動靜帕爾瓦蒂回過頭,看到摩羅訶和婆娑,她一點也沒有吃驚地笑了一笑,「你們來了?對不起,我急著逃出家,所以臨時借用了你們的馬。」  

  因為一整晚的奔馳和在山路上的穿行,她的頭髮早就亂了、衣服也劃破了許多,又沾上很多灰塵,再加上現在一身是汗,本來應該非常狼狽,可是當她笑的時候,卻讓人只能看到她的安詳和幸福。  

  婆娑微笑著走向她,又忍不住看向那個面向河水,靜靜安坐的人。  

  那人藏在長而厚的袍子裡,連他基本的身材都看不清,可這靜靜獨坐的身影,卻讓人深切地感受到無與倫比的孤獨和真正深入人心的寂寞。她的心沒理由地震動了一下,然後脫口問:「他,就是你所追尋的人?」  

  帕爾瓦蒂微微笑了起來,看看婆娑,再看看摩羅訶,然後低聲說:「不,我和你們不同,我和他……」她回頭,凝視那仍坐在河邊,一動不動的人,眼中的深情,幾乎可以把石頭溶化,「他救過我的命,所以我一直跟著他。但是,他不喜歡我。他曾告訴過我,他有一個喜愛蓮花的妻子,在很久以前死去,所以他在深山中苦行,一生凝視蓮花,懷念他的妻子,讓我不要再跟著他。但我無法離開他。我被父親捉回去之後,幸虧你們給了我勇氣,讓我明白為了心中喜歡的人,不管和誰成為敵人,都要堅持下去,所以我才有勇氣再次逃出來。」  

  婆娑走向那人,低聲說:「你好,我叫婆娑,是帕爾瓦蒂的朋友。」  

  那人既沒有回答,也沒有動,只用冷漠的背影來回應婆娑的問候。  

  摩羅訶皺起眉,大步走近。  

  帕爾瓦蒂忙拉住婆娑,攔住摩羅訶,「請不要生氣,他是苦行者,心裡一直懷念他死去的妻子,總是盡情折磨他自己。苦行者,常常有許多年不說話,甚至不吃東西的,所以,請不要為此生他的氣。就是我,也是跟了他足足一年之後,他才對我說了三句話,是提他的妻子,並要我離開的話。後來,就再沒有說過一個字了。」  

  「一年?」摩羅訶一愣,忍不住問,「那你現在一共跟了他多久?」  

  帕爾瓦蒂微微一笑,神情異常美麗,「我認識他到現在,有三年六個月零七天。而我一直跟隨他的日子,加起來一共有,三年三個月零四天。」  

  三年多的歲月,只聽到他三句話。而她,卻細細地將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記在心中,反覆回味。甚至在提起來時,還能露出這樣幸福的微笑。  

  婆娑愣了一會兒,才低聲問:「三年來,你跟著他,都做些什麼?」  

  「我很笨,我做不了什麼?我總是在山間採些果子給他吃,雖然他一般是不會吃的。天熱的時候,我可以用這樣的樹葉為他擋太陽;天要冷了,我可以用樹葉在他四周編成一圈來擋風,要是下雨,還能想辦法為他遮雨。夜晚,可以點起火堆取暖,還能幫他趕走山裡的蚊蟲。」帕爾瓦蒂臉上一直帶著甜美的笑容。彷彿,只要能為他做一些事,不管多麼微小,也是她的幸福。  

  婆娑一陣心酸,輕輕抓起了帕爾瓦蒂的手。這是城主女兒的手,卻佈滿了大大小小、新新舊舊的傷痕。對於一直接受別人服侍的帕爾瓦蒂來說,山間困苦的生活,各種粗活,對她來說,都是極大的傷害。  

  她低聲問:「值得嗎?」  

  「值得的,為了他,值得。」帕爾瓦蒂毫不猶豫地回答,「我願把我的生命交還梵天、我願向毗濕奴許下我所擁有的一切、我願和阿修羅做交易、我願將我前後一百世的福德做交換,只求我能一生跟隨在他身旁。」  

  「你聽見沒有。」摩羅訶忽然激動起來,他望著那面河而坐的人,「你為什麼到現在還不動一下、還不說一句話?你的心是石頭做成的嗎?有一個女人,這樣愛你,為你做了這麼多,你怎麼還……」  

  「請不要這樣?」帕爾瓦蒂慌亂地阻止他,「他沒有做錯任何事,他愛他的妻子,這有什……」她驚慌地分辯,忽然被從遠處傳來的馬蹄聲、喧嘩聲、叫喊聲給嚇得停住,臉色立刻白了起來。她轉頭衝向河邊,抓住那人的衣服,拚命地搖,「父親來了,我父親追來了。他會殺了你的,求求你,快離開這裡吧!」  

  無論她如何出盡全力地搖晃,那個人仍然是不說話也不動彈,對一切毫無反應。就連婆娑都憤怒起來了,「帕爾瓦蒂,先別管他,我們找地方躲起來吧,要不然讓你父親抓到你……」  

  「不,我不走,我不會離開他的。」帕爾瓦蒂大聲說。  

  摩羅訶皺緊眉,低聲說:「婆娑,我們怎麼辦?」  

  按理說,他們應該立刻避開不要和喜萬見面。但是,卻怎麼也不能就這樣把帕爾瓦蒂扔下不管。  

  帕爾瓦蒂忽然間衝向婆娑,就要向她下跪。  

  婆娑動作飛快地攔住了她,「你做什麼?」  

  「我請求你,請求你,救救他、保護他、照顧他。」帕爾瓦蒂淚流滿面,「他的妻子死去了,他對整個世界都不在乎,就算是他的生命,他也不放在心上。他只是坐在河邊,看著蓮花懷念他的妻子,就算是別人的刀對著他砍下去,他也不會離開、不會理會的。求求你,救救他,別讓父親殺死他,你是地位崇高的祭司,父親不敢冒犯你的……」

  「帕爾瓦蒂!」憤怒的呼喚,由憤怒的父親發出來。  

  臉色鐵青的喜萬,帶著二十幾個強壯的僕人,終於趕到了。  

  「父親,求你……我……」帕爾瓦蒂臉色蒼白地往後退,眼神卻仍然凝望著,永遠只用背影對著她的心上人。

  「給我把她抓回來!」  

  城主憤怒的命令得到了切實的執行,兩名強健高大的僕人立刻撲向帕爾瓦蒂。  

  摩羅訶的手,立刻按在了他自己的長刀上。  

  「尊敬的祭司,請你管好那個吠捨。」喜萬發出了可怕的咆哮,「你想讓我的女兒一生跟著這個瘋子受苦嗎?那人的心腸比石頭還要堅硬、比魔鬼還要無情。如果他不捨得帕爾瓦蒂,讓他自己來爭奪。」  

  婆娑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按住了摩羅訶的手,眼神悲傷地望著帕爾瓦蒂。  

  帕爾瓦蒂轉身想跑,但衣角已被捉住,可是,她奔跑的速度太快、力量太強,兩個高大的男僕,竟然無法制止她往前跑的速度,在拉扯的情況下,她向前跌倒。額頭撞在地上,頭髮散亂下來,再擡起頭上,額前已有了殷紅的痕跡。

  喜萬冷酷地說:「把人帶過來,不要理她的哭鬧。」  

  僕人一起出力去拖她。  

  帕爾瓦蒂掙扎著伸出手,伸向河邊那更加冷酷的身影,她的眼淚落下來,同時張開口,想要呼叫,卻叫不出聲。那個她傾盡整個生命去愛戀的男人,她卻從來不知道他的名字,連在這樣驚惶的時候,呼喚他都做不到。  

  她被僕人拖著走,因為拚命地掙扎使她無法站立。伏在地上,帕爾瓦蒂雙手努力往前伸,抓住每一分土地,想要拖延被強迫帶走的命運。  

  可是,她的所有努力,都不能抗拒身後冷酷無情的拉扯,她傾盡了一切的奮鬥,也不能改變她被迫迅速遠離那永遠刻在心間的身影。  

  她的哭聲、喊聲、哀求聲,喚不回父親的憐憫,也喚不到那個人一次回頭。  

  當事的雙方似乎都用一種極度冰冷的態度來對待這癡情的女人,而旁觀的人,卻再也看不下去了。

  摩羅訶幾次三番想衝上去,卻一直因為婆娑抓著他的手,他又無法狠心甩開婆娑。  

  婆娑的眉頭越皺越緊,眼神越來越悲傷,但她卻堅持著阻止摩羅訶,並且用異常專注的眼神去看那河邊靜坐了不知多久,似乎要千年萬年這樣坐下去的男人。  

  身後是叫聲、哭聲、哀求聲,那個愛她的女人,既流淚也流血,可是,他竟然連頭髮絲也沒有動一下。

  他真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只是河邊一塊冰冷的石頭,永遠不會為人類的任何感情而激動。  

  婆娑悄悄咬唇,力道大得讓嘴唇溢出了淡淡的血絲,為什麼世上會有這樣狠心的人?因為不愛她,所以無論她受什麼苦,都不會觸動他的心,這就是男人嗎?  

  可是,作為旁觀者的她是如此憤怒,而當事的帕爾瓦蒂卻依然用深情的眼神凝視著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即使被一步步拖走,一點點遠離他。她哀哭掙扎,卻沒有回一下頭,沒有錯開一下眼神,她抓緊最後的每一點時間看著他。直到被強行押走,轉過山路的最後一刻,她仍然凝望著他。  

  直到帕爾瓦蒂被帶走,喜萬才冷冷微笑,冷冷擡手。  

  摩羅訶忽然拔刀出鞘,半橫刀身,擋在婆娑面前,眼神冰冷地盯著喜萬,心神,卻全部凝注在那半山腰處,忽然亮起的十幾道利箭的反光上。  

  婆娑低聲說:「別擔心,他要殺的人,不是我。」她忽然提高聲音,「喜萬大人,我不阻止你帶走你的女兒是因為這個男人的確太冷酷,我也同樣不忍心讓帕爾瓦蒂繼續跟著他受苦。但我絕不能容許你這樣隨便殺人,被小姐喜歡,這不是他的罪過,你不能因此而殺死他。」  

  「我殺他不需要理由。根據法律,高貴的剎帝利殺死卑微的苦行者,最貴也只要賠一些金子,最低只要賠兩根草繩就可以了。只有殺了他,才能一了百了,才能讓帕爾瓦蒂解脫。」  

  婆娑走到那人身後,用自己的身體,攔住他毫無遮攔暴露在利箭下的後背,「我是女神的祭司,我不能任人在我面前無理由地殺人,除非你先射死我。」  

  喜萬咬牙冷笑,「我尊敬服侍神靈的祭司,給她們以最高的禮敬。但你已經留下信,說要辭去祭司的職位,只為了陪伴卑微的吠捨,你是背離神明的人,你不要以為我真的不敢殺你!」  

  摩羅訶長刀遙遙指著喜萬,大聲說:「你可以試試看,如果你敢下令放箭,我的刀就一定可以嘗嘗你脖子上的鮮血。」  

  婆娑卻只是安靜地微笑,「第一,就算我背棄神明,我的生死也不應該由你來決定,我相信王后看到我的信之後,絕不會下令殺我的。第二,你真的確定殺死他可以結束一切嗎?你是不是願意冒險,被你的親生女兒一生仇恨?」

  喜萬的臉色陰沈,眼神變化了好幾次,終於冷冷地說:「好,我暫時放過他。不過,你自己要小心一點,相信很快我們就可以再見。」他轉身,揮揮手領著他的僕人們很快離去,半山腰上,閃動的弓箭光芒也很快消失。  

  摩羅訶慢慢收刀回鞘,神色沈重。  

  婆娑迅快地說:「我們要立刻離開這裡,摩耶聽到喜萬的報告,一定會盡快來找我們的。如果被找到……」她歎了口氣,沒有說下去。卻轉頭,對那個靜靜安坐的人說,「我保護你,是為了帕爾瓦蒂的托付。現在我必須離開,希望你能為你自己的安全著想,盡快離去。」  

  理所當然地,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婆娑無奈地搖頭,和摩羅訶並肩離去。走出十幾步,她忍不住回頭,「你對你妻子的深情讓我敬佩,我也不想強迫你喜歡帕爾瓦蒂,但她為你做了這麼多,至少請你為了她的這份深情,稍稍珍惜自己一點,不要太辜負她。」  

  依然沒有任何聲音回答她。摩羅訶憤怒地拉起婆娑,大聲說:「我們走吧,不要理這個瘋子。他的死活,讓他自己負責好了。」  

  摩羅訶想要和婆娑盡快離開,離開那狠心的瘋子,也離開那隨時會降臨在他們頭頂逼迫他們分開的厄運。可是,似乎連神靈都對婆羅門陪伴吠捨而去的事實感到憤怒。  

  他們還沒有走出山區,已經狂風大作,陰雲密佈。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惡劣的天氣,明明是白天,竟像是比夜晚還要黑暗一樣,到處都是烏黑的雲層,好像整個蒼天隨時會崩塌一樣。天上的雷霆震動,大地都開始顫抖,閃電劃破天際,讓人以為毀滅神濕婆終於要讓世界歸於虛無。在這同時,暴雨傾盆而下,  

  幸好摩羅訶和婆娑在天色開始轉為陰暗的時候,已經知道一定會下大雨,急忙找到一處不算太大卻足夠遮風擋雨的山洞。  

  幾乎是剛剛躲進去,大雨就瘋狂地落了下來。  

  婆娑驚奇地說:「真奇怪,這種天氣,按理說是不會有這麼大的雨的。」  

  似乎是為了響應她的話,一個驚天的霹靂響起來了,甚至讓她微微往後一縮,閃電撕裂長空,照出她一瞬間發白的臉色。  

  摩羅訶不假思索地站起來,快步走到她身邊,「別擔心,只是下雨。」他自然而然伸臂摟住她,她自然而然投入他的懷抱。  

  兩個人的身體緊貼在一起,外面風大雨大,狂風把豆大的雨滴和寒冷的氣息一起吹進來。但她們緊抱在一起,什麼也不覺得。  

  摩羅訶緊緊抱著她,直到現在,仍然覺得,這一切不像是真實的。  

  他是吠捨,而她是婆羅門。  

  她為他苦戰流血,她將手伸向他。  

  依稀記得,十天前,他甚至不敢握住她伸過來的手,十天後,他卻這樣肆無忌憚地抱緊她。  

  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是在哪一刻真正發生,他已經不記得,也不在乎,惟一在乎的,只是就這樣,一生抱著她,再不分開。  

第7章(2)

  婆娑也安靜地置身於他的懷中,安靜地感受著他懷抱的溫柔,安靜地看著山洞外的大雨,低聲地說:「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還坐在河邊?」  

  摩羅訶愣了一下,才說:「他對自己好像也和對別人一樣無情,說不定真在河邊呢。」他輕輕放開婆娑,望著外面的大雨,眉頭緊皺,「這樣的雨,淋一夜會死人的。」  

  「我以為你不喜歡他。」婆娑微笑。  

  「我是不喜歡他,但我不能看著別人去死,而且,我也不希望帕爾瓦蒂小姐為他心痛。」摩羅訶眼神裡閃過一道亮光,飛快地說,「婆娑,在這裡等我,我馬上回來。」他毫不猶豫地邁步衝進大雨中。  

  婆娑凝望他的身影,風大雨大,卻阻不住他的步伐,漫天風雨中,他的身影似乎可以承擔一切。一片陰暗中,他經過的地方就如同閃電一樣,光明耀眼。她的唇邊綻開溫柔的笑容,眼睛亮得比天上的閃電更光明,然後,她也飛快地衝向了風雨。  

  摩羅訶飛奔在風雨中。霹靂在他頭上亂響,閃電劈開長空,像是隨時會劈到他這渺小的身體上,可是他終究衝了下去。  

  也不理還沒有完全好的傷口,踏過泥濘難行的山路,一直衝到山腳下,小河邊。  

  月亮早已看不到蹤影,黑沈沈的雨夜裡,伸手不見五指,可是,非常奇妙地,在這種情形下,他竟能清楚地看到那個倚著樹,坐在河邊的人。  

  在這樣漫天的風雨中,他竟像個發光體,有淡淡的光環隱約圍繞著他。摩羅訶也不多想,飛快衝過去,再不顧以前對他的反感,一伸手抓住他的手臂,「你怎麼還坐在這裡?跟我去躲雨!」  

  那人第一次有了反應,他慢慢轉頭看向摩羅訶,陰沈沈的天色、狂暴的大雨中,露出一張美得超乎世俗、超凡男女、超乎天地的臉。天青色的眸子,澄澈如遠方雪山上的天空。雨水濕透了他的衣和發,順著他的額頭落下來,就像清水洗過美玉,更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美麗。  

  他的眼睛裡流露出千萬種寶石的燦然光華,可在光芒的中心,並沒有摩羅訶的倒影,他的眼睛,看到世界,世界,卻根本不在他的眼中。  

  「為什麼?」  

  摩羅訶被雨點,打得又濕又冷,雷聲響得他心情煩躁,跺著腳喊:「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來找我,你不是討厭我?」也許是太長太久沒有和人說話,他的聲音有些生硬,卻又像冰晶相擊,悅耳到極點。「我是討厭你,可我不能眼看著一個人在這裡讓暴雨打個半死,其實一個男人,深愛他自己的妻子,有什麼錯誤呢,我有什麼立場責怪你?何況……」摩羅訶頓了一下,歎息著說,「帕爾瓦蒂曾說過,你會折磨自己,曾請求我們在她不在的時候,照顧你。」  

  那人輕輕扭轉了頭,「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的關心。」  

  雨越下越大,雨點打得人生疼,傷口好像都被水濕透了,身上冷得徹骨,而這個冷冰冰的男人,還在這裡使脾氣。摩羅訶氣急敗壞,一把抓住他胸口的衣服,用力一扯,「你別再任性了,就算你是苦行者,擁有超過普通人的體魄,但是,這樣被雨打一夜,也會生病的。」  

  他太生氣,力氣又太大,隨著這一扯,那男人身上的衣服,竟被他扯開了。天上正好亮起一道閃電,在瞬息間把大地照得無比明亮,又在轉眼間陰沈下去。  

  摩羅訶在這閃電亮起的一瞬,好像看到了什麼,卻又在下一刻,陷入一片黑暗。手上被人用力一拂,不自覺力量全消地鬆了手。  

  那人重又把被扯開的衣服拉好,然後信手一推,以摩羅訶的強壯,竟被推得連往後退了十幾步。  

  他又靠著樹坐好,面向小河,保持著一直以來的動作,根本不再回頭。  

  摩羅訶低低咒罵了一聲,知道對這個人用軟用強都是沒有用的,可要這樣不理不睬,轉身離開,他又做不到,正在著急,忽然又瞪大了眼睛,發出一聲驚訝至極的低叫。  

  不斷亮起的閃電中,一個人影清晰地出現在那人的身旁,她的頭髮一片散亂,身上滿是髒汙,兩隻腳上都是傷痕,雨水打在她腳上,化成淡淡的紅水,流到泥土裡。她十根手指中有一半指甲都掀開了,衣服有些破爛,撕裂處處,被撕開的地方,隱約可以看得見紅色的傷痕。  

  她的臉上本來也應該滿是血汙的,不過,已經被雨水沖洗乾淨,慘白色的閃電裡,她憔悴的臉,帶著笑容,像月亮一樣美麗。  

  「帕爾瓦蒂。」摩羅訶發出驚異的叫聲。她明明被父親強行帶走,為什麼會在這風雨交加的夜晚,回到這裡?她一個柔弱的女人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掙脫了困住她枷鎖?一路上,經過了怎樣的折磨,才能重回到這個地方?「你怎麼來了?」  

  帕爾瓦蒂溫柔地說:「下雨了,我擔心他,就回來了。」她說得這樣輕鬆簡單,好像她身上的傷痕完全不存在;她說得這樣平和,好像深刻到靈魂裡的愛情,對她來說,已經是最普通的事。  

  她用指甲掀開的雙手,托起四五片連在一起的大樹葉,托到那男人的頭頂,努力地想為他在這樣的風雨裡,遮住一點點暴雨,她輕輕移動傷痕纍纍的身體,攔在那男人身邊,歇力要在這樣的寒夜裡,替他擋住一絲絲狂風。即使,她努力的成果,如此微小,她卻一直不放棄。  

  風吹得她全身顫抖,雨打在她身上,帶走她身上仍然在流的鮮血。她的手卻非常穩定地,舉著樹葉,攔在他的頭頂。

  摩羅訶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切,閃電已經停止了,可是,他出奇地還能清晰地看到帕爾瓦蒂的每一個動作,感覺到胸中激湧的怒濤。  

  然後,他感覺到,打在他自己身上的雨水也少了很多,是雨勢小了嗎?他擡頭,然後,全身猛烈地顫抖起來。

  在他的頭頂上,也有一把傘,一把同樣用大樹葉做成的傘。  

  不需要閃電,不需要雷霆,千萬個驚雷打在他心中,千萬道閃電,劈在他腦子裡,他眼前站著的女人。一身上下,也同樣濕透了,眼睛裡美麗的光芒,卻燦然生輝,舉起樹葉的手,沒有任何顫動,隨隨便便,讓她纖弱的身體,就這樣,完完全全,暴露在風雨之下。  

  摩羅訶呆呆地看著婆娑,很久、很久,然後,擡起頭,樹葉擋不住的雨水,仍然打在他臉上,眼眶裡溫熱的淚水,混著雨水,一起流了出來。  

  他伸出手,把婆娑的身體拉到懷抱裡,強健的雙臂緊緊把她擁住。  

  樹葉做的傘,落在地上。  

  婆娑的身體被他寬闊的胸膛所呵護,她本能地雙手回抱他的身體,手上傳來的觸感,男性強健的肌膚,讓人的心,悄悄加快跳動的速度。  

  她和他的身體都被雨打得濕透,冰冷的身子,冰冷的手,可彼此環抱在一起時,卻感覺比火炭還要溫暖炙熱。

  這漫天的風雨吹在身上,也不過是輕風細雨,這漠漠冰寒的夜晚,已因為彼此的體溫,而變得如同春天一般溫暖舒適。  

  這個時刻他們都沒有力量去思考,千百個念頭在腦際出現又消失,所有的動作都完全只是憑著本能在繼續。

  越來越緊的擁抱,幾乎要讓兩個人都融為一體的力量。誰也沒有鬆手,誰也沒有說話,溫熱的液體從他和她的眼睛裡流出來,悄悄混進雨水裡。  

  雷聲越來越響,閃電一道又一道,顯示它撕破天地的威嚴,可是神靈在諸天上震怒?但他和她都已經顧不得。

  就在風雨最急,雷電最烈的時候,河邊無聲無息的男人忽然站了起來。高大修長的身體越發襯出帕爾瓦蒂的婀娜纖弱。  

  他一聲不吭地邁步往前走。  

  帕爾瓦蒂有些驚奇,卻一點也不怠慢地跟隨著他,努力地撐起樹葉做的傘。  

  緊擁著的婆娑和摩羅訶都被那男人的行動所影響,不知不覺分開了,一起望過去。  

  「他好像是在往山上走。」  

  「他好像是在往我們的山洞那邊走。」  

  「他怎麼知道我們在那裡找到一個山洞?」  

  婆娑和摩羅訶都聽得到彼此聲音裡的興奮,看得到,對方眼睛裡的光芒,他們相視一笑,一起追了過去。

  進了山洞,那男人就隨便坐了下來。而帕爾瓦蒂則只會傻傻地站著,傻傻地在黑暗中望著他。  

  婆娑和摩羅訶跟了進來,兩個人,四隻手,忙著點火。  

  山洞裡有不少樹枝樹葉,本來大多被風吹進來的雨水打濕,應該打不著,誰知,居然一燃就著。火焰溫暖而光明,很快就驅走了滿洞的寒冷和陰暗。  

  摩羅訶脫下自己的外衣,全部張開掛在支起來的樹枝上,勉強做出一個可以把男女隔開的簾子。  

  婆娑把帕爾瓦蒂拉到衣服做的簾子後面,一起脫下衣服來烘乾,又拿出還沒有用完,剛才留在山洞裡沒帶出去的草藥,開始為帕爾瓦蒂處理全身大大小小的傷口。  

  帕爾瓦蒂隨便她擺弄,眼睛卻一直愣愣望著衣服簾子,好像可以穿透衣服,看到簾子另一邊的人,眼淚靜悄悄地滑下她美麗的面頰。  

  婆娑在她耳邊溫柔地說:「看,他真的心軟了,他堅持不下去了。你的努力得到了回報,他今天不忍心看你淋雨,明天,也會不忍心看你孤單無助地跟隨。只要你堅持下去,總有一天,會讓石頭也因你而溶化的。」  

  帕爾瓦蒂只是怔怔地流淚,一語不發,婆娑則溫柔地微笑。  

  在簾子的另一頭,摩羅訶也脫了衣服烤乾,那個男人,卻只是默默地坐著不動。  

  「快些烤衣服吧,不然會生病。」摩羅訶信手一扯他,忽然驚訝地發現,手指間的衣服居然是乾的。

  摩羅訶愣愣地望著他,他聽過許多有關苦行者的傳說,據說苦行者們精於修煉,有些人甚至懂得運用一些體內奇妙的氣息,能夠發出很冷或很熱的無形力量,燒熱冷水,烤乾衣服都是很平常的事?  

  難道那些傳說,竟然是真的嗎?  

  他心中無比驚訝,可那個神秘的男人,看都沒看他一眼,閉上眼睛,往山壁上一靠,一副要睡覺的樣子。

  摩羅訶無奈地苦笑,坐了下來。  

  山洞外風狂雨暴,山洞裡溫暖光明。  

  暖意很自然地引起了人身體深處的倦意,摩羅訶不知不覺也閉上了眼睛,半坐半靠地陷入了夢鄉。

  簾子的另一邊,婆娑和帕爾瓦蒂也已酣然入夢。  

  在一片沈寂中,神秘的男人,悄無聲息地站起來,慢慢往外走出去。動作輕得連火苗也沒有因為他而晃動一下。

  摩羅訶和婆娑還在溫柔美好的夢境中沈醉,可是疲憊交加的帕爾瓦蒂卻也悄悄地站了起來,一聲不響地披起自己已經乾透的衣服,毫不猶豫地往黑沈沈的狂風暴雨中跟出去。  

  曾經歷過無數次戰鬥,非常敏銳的摩羅訶沒有醒,被當成戰士訓練的女祭司也沒有醒,反而是柔弱纖美的帕爾瓦蒂醒了過來。  

  驚醒她的,不是走路的聲音,不是風吹過的聲音,而是她內心深處愛的聲音。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10-6 22:42:44

第8章(1)

  摩羅訶醒來時,大雨已停,各種雜亂的聲音卻更多了。  

  人的聲音、馬的聲音,旗幟迎風飄揚的聲音。  

  他心中忽然一慌,大聲喊:「婆娑。」  

  「我在這。」有一隻柔軟的手握住他微微發顫的手。  

  當他們的眼神望到一起時,心情也微微平靜下來。  

  兩個人深深凝視對方,像要在最後一刻,給彼此以勇氣和力量,然後,手拉著手,走出山洞。  

  山洞外面,是漫天的銀獅子旗。安達非王國的軍隊,護衛著他們的國王和王后,終於來到了。  

  在大隊軍士的包圍下,婆娑和摩羅訶手拉手一起走出了山區。  

  山區外,一片空曠的大地上,有足足五千的軍隊。軍隊中心,華麗的象車上,站著印度大地上最美麗的女子,阿逾至的公主,安達非的王后——摩耶。  

  她的美麗,依然無與倫比,像驚雷閃電,震撼人心,也能輕易地銘刻在每一個男人的心中。  

  摩羅訶也曾經被這樣的美麗而震動,為這樣的美麗而拚搏,但現在,他的眼神根本沒有看向那天地間最美麗的女子,一直一直,只凝視著身邊這長相平凡的婆娑。眼裡滿是深刻的感情,濃濃的眷戀,彷彿要就此把她銘記,直至來生。

  而婆娑則一直微笑著,回應著他的目光。安靜得好像這五千名士兵,根本不存在。  

  所有人看到一個吠捨和一個婆羅門這樣毫無顧忌地牽著手,眼神都非常古怪。  

  摩耶高聲呼喚著婆娑的名字,飛快地跳下象車,向她跑來。她眼中閃爍著欣喜的淚光,大聲喊:「太好了,你沒事,太好了!」她的聲音哽咽,好像隨時會痛哭出來。  

  摩耶飛快地接近婆娑,伸出雙手去拉婆娑的雙手。  

  婆娑被她感動,也不由得擡手去回應她。  

  摩羅訶不能讓高貴的公主碰觸到自己,被迫放手。  

  下一刻,摩耶的手已抓緊婆娑的手,把她向自己拉過去。上百名軍士,忽然間衝出來,衝向摩羅訶和婆娑之間。

  摩羅訶黑而濃的眉頭一揚,手剛擡起來,就聽到婆娑一聲急促的呼喊:「不要!」  

  摩羅訶揚眉又止,把擡起的手重新放下來。軍士已經把他與婆娑分開,將他團團圍住。他也已經錯過了第一時間拉住婆娑,殺出重圍的機會。  

  「婆娑。」摩耶臉上有著真心歡喜的笑容,「我一直在擔心你,幸好你沒事,要不然我一生都不會快活。」

  婆娑微笑,「謝謝你。」她瞭解這個和她一起長大的公主。她相信,她會真心為自己的死亡而難過。雖然,這痛苦未必會真的持續一生,但在短時間內,的確不會消散。只為這一點,她願意真心感謝她。  

  這個時候,安達非年輕而英武的國王泰思加騎著他那裝飾得無比華麗的白馬,徐徐靠近。他在馬上對著婆娑點點頭,然後凝視被無數士兵圍住的摩羅訶,「我要感謝,你救了我的妻子。」  

  摩羅訶屈下一膝,對國王行禮,「尊敬的陛下,保護王后,是所有人的責任。而且,婆娑祭司也同樣救了我。」

  泰思加的聲音洪亮:「凡立下功勳的,我必不會虧待。雖然你是吠捨,不能成為官員,但我也將給你足夠的獎賞,你可以在我的王國,挑選一片最肥沃廣大的土地,成為你的私人財產;你可以要求我為你建造最華麗舒適的居所;你可以在我的王宮裡,選擇最美麗的侍女,成為你的妻子;你還可以用這些東西來裝飾你的居所和妻子。」  

  士兵們把三個大箱子擺到摩羅訶面前,箱蓋打開時,閃爍的光芒,連太陽都顯得黯淡下來了。  

  摩羅訶挺直腰,毫不退讓地凝視著英偉的國王,「感謝陛下的賞賜,但我已有了願意陪伴一生的妻子,所以無法接受陛下的好意。」  

  泰思加眼神冰冷地凝視他,空氣裡飄揚著五千名戰士所散發出來的肅殺之氣,「你選擇的妻子是誰?」

  摩羅訶平靜而清晰地回答:「婆娑。」  

  「你瘋了!」國王的憤怒像是神靈的咆哮,就連不少士兵都被這一聲大喝嚇得雙腳發軟,「你怎敢染指高貴的婆羅門,你怎敢誘拐迦利女神的祭司?!」  

  「他沒有誘拐任何人。是我先喜歡上他,是我先向他伸出了手,而他要做的,只是回應我而已。」婆娑的聲音並不特別響,可是在這一片空曠的大地上,卻傳出很遠。  

  在場有五千餘士兵,所有人都清晰地聽到這一句話。然後是一片沈寂,靜得好像連樹葉落地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摩耶驚訝地張大嘴,好久才說:「婆娑,你在說些什麼啊?」  

  「好了,摩耶,你應該最瞭解,從小到大,我一向最好說話,可如果我下了決定,就沒有人能讓我改變。你應該早就看完了我留給你的那封信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國家、對不起陛下,更加對不起老師。我再沒有純潔的心,以供奉女神,我的心已經全部給了一個凡人。」婆娑微笑,目光穿過無數長刀和鐵槍、穿過一層層的包圍阻隔,看向摩羅訶,「在我的心裡,神明的光輝,比不上一個凡人的胸膛。」  

  「你怎麼敢說這樣褻瀆神明的話?!」泰思加發出憤怒的吼叫,「看來不是他瘋了,而是你瘋了!」

  摩羅訶猛然站起來,眼神比刀鋒更銳利地瞪著泰思加,「國王陛下,我曾受過無數羞辱,早已習慣了這一切。但如果有人想要在我面前羞辱婆娑,即使他是國王、即使必須和一個國家為敵、即使必須對抗整支軍隊,我也不會放過他。」

  「好,我倒要看看你的武勇,能達到什麼地步。」泰思加發出響亮的笑聲,在笑聲裡,無數支長矛對準了摩羅訶,無數張長弓已經拉滿了弦,無數把戰刀同時出鞘。  

  婆娑拉住摩耶,「摩耶,他救過你。」  

  「可他欺騙了你。」  

  「他沒有。」  

  「他有。」摩耶大聲說,「在一個月前,他還跑去向我求婚,現在,卻說要讓你成為他的妻子。他只不過是想把高貴的女人騙到手,借這個機會往上爬的騙子。」  

  「我沒有。」摩羅訶完全無視隨時會衝過來,把他斬成肉醬的軍隊。他只是擔心,摩耶的話會影響到婆娑而大聲反駁,「王后陛下,你的美麗無與倫比,沒有什麼男人可以抗拒,我一眼看到你的時候,真的為你傾倒,不顧一切地衝入競技場,但那只是對美麗的迷戀而已。如果不是因為你長得美,我根本不會有那樣的衝動。可是,婆娑是不同的,我愛她,我真心愛她,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無論她的容顏如何,她都是我所愛的人。」  

  他凝視婆娑。身邊重重圍困,身外刀槍箭海,可是他的眼中只有她,「她為我,拋棄她尊貴的地位,我為她,不惜對抗兩個國家。我們在一起,就算是背棄諸神,違逆諸天,也不願分開,就算是焚天震怒,就算是濕婆滅世的火焰打下來,我和她都不會背叛對方。」  

  「你胡說,你們在一起的時間那麼短,不可能會有這樣的感情。」摩耶不能置信地大喊。  

  「王后陛下,你以為愛一個人要多長時間?十年,二十年嗎?真心的愛,也許只要一剎那、一瞬間、一彈指,就夠了。」摩羅訶回答摩耶的話,但眼神卻望著婆娑。  

  也許,是在他力量用盡,血汗滿身時,眼前忽然伸來一隻手,如破開重重血海的蓮花開放的那一剎那。

  也許,是在他從黑暗深處醒來,看到那張平凡卻溫柔,佈滿汗水,卻真心歡喜,微笑臉容的一瞬間。

  也許,是在他無由地激動起來,不由自主地上馬奔向她,不受控制地向她伸出手的一彈指間。  

  一切,就已經注定了。  

  他愛她,沒有理由,只是愛她。  

  摩耶一生都沒有這種被一個男人如此漠視的經歷,那人即使和她說話,眼神居然望著別的人。她的臉色非常難看。

  而泰思加的臉色更加難看,他只是無聲地擡起手。  

  婆娑大聲說:「摩耶,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一直陪伴著你,和你一起學習、陪你一起玩耍,不管出了什麼事,都和你站在一起;不管遇到什麼,都擋在你面前,可是,如果摩羅訶受到傷害,我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  

  摩耶震驚地望著她,但卻立刻回頭,用哀懇的眼神去看泰思加。  

  憤怒的國王,垂下他掌握生死的手,眼中燃起可怕的火焰。  

  這個時候,人群中又閃出一匹馬,馬上坐著的,正是喜萬。  

  他聲音冰冷地說:「無論如何,還請各位先回卡克特城,然後再慢慢商量,好嗎?」  

  所有的窘境被暫時打破,婆娑被摩耶拉上象車,而摩羅訶,則被捲進軍隊裡,被迫和他們一起行進。被迫分離的時候,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傳遞著最後的叮嚀。  

  「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在那一瞬,在他們心間迴響,眸中流露的,都是同一句話。  

  沒有大喊大叫、沒有掙扎拚殺,越是這樣的平靜,越讓人感受到他們的堅持。  

  泰思加的臉色越來越沈,這位高貴的國王,勇敢、強大,不懼怕任何強敵、不畏懼任何戰爭,但這個時候,卻拿這一對男女沒有辦法。  

  喜萬騎著馬跟在他的身旁,「陛下,婆娑一定要墮落,就隨便她吧。她只是一個普通祭司,為什麼要為她這樣費心費力?」  

  「你不明白,她是被選定的下任迦利女神聖祭司,怎能讓吠捨玷汙她?摩耶嫁給了我,我將會很快繼承阿逾至的王位,我不能失去我的聖祭司。該死的是那個吠捨,這人膽子太大,而且從來不肯服從天命。他曾經闖進競技場,同所有的王子和國王競爭摩耶,這樣不安本分的人,根本無法用神意和法典讓他屈服。如果把他殺死,婆娑更不可能甘心就任祭司了。」

  喜萬冷冷一笑,「既然這樣,請陛下把這件事交給我吧。我一定會讓他聽話地離開婆娑。」  

  回到城裡,摩羅訶被安排在一個房間裡,雖然四周佈滿了士兵,但總算沒把他扔進牢房。  

  喜萬走進房裡時,摩羅訶冷漠地說:「我不知道帕爾瓦蒂小姐在哪裡?」  

  「我不是來問你她的下落的。」喜萬淡淡地說,「我是來勸你的。」  

  「你不用勸我,我答應過她,除非她要求,否則我不會離開她。」  

  「如果你真心愛她,真心為她好,就不要毀了她,她的身份非常尊貴,可跟著你,她什麼都得不到,只能和你一起受苦。」「跟著我的確會受苦,可是我相信,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什麼苦難都壓不倒我們。」摩羅訶沈靜地說,「如果我因為不願她受苦,自以為為她好而離開她,那是對她最大的侮辱。如果我這樣做,我根本不配喜歡她,也不配做她喜歡的人。我怎麼可能一邊口口聲聲說愛她一邊卻連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都不明白呢?」  

  摩羅訶眼神閃亮,神情卻忽然間柔和了下來,「剛才,我和她雖然沒有對話,但是我告訴她,請她相信我,她也表示,她一定會相信我,我怎麼能辜負她的信任,我怎麼能讓她信錯人?」  

  喜萬咬牙冷笑,「你口口聲聲要和她在一起永遠也不變,可是,你怎麼知道她自己不會變,告訴你,公主早就已經勸服她了。她將回王都去,繼承聖祭司之位。你一個吠捨,怎麼能和聖祭司的高貴身份相比?」  

  摩羅訶微微一笑,「她臨走時也同樣要求我相信她,我就絕不會懷疑她,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相信的。」

  喜萬眼神冰冷地望著他,「好,既然你這麼有自信,那就跟我來吧。」  

  「婆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無論我有什麼願望,你總會為我做到,這一次,就當我求求你……」

  「摩耶,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才更應該瞭解我,不要再勸我了,好嗎?我是個固執的人,我不值得高貴的王后陛下,為我這樣費心。」  

  「婆娑,就算你不在意我,但是你也該在意那個吠捨。你這樣和他在一起,會讓他成為兩個國家的敵人,他將會被追殺、被通緝,整個大地上,不會再有一寸樂土留給他,離開他吧,我們將給他許多財富,讓他生活得非常好。」

  「不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生活怎麼會好?他是我所見過最勇敢的人,他敢一個人對抗一支軍隊;他敢用吠捨的身份,對抗神靈的法則;他敢承擔所有人的輕視嘲笑,卻不肯離棄他的生父。我不相信有什麼困難他不能克服、有什麼敵人他不能面對。我相信他,他也相信我,所以我們都不會離棄對方。」婆娑溫柔地微笑,淡淡地補充,「還有,他叫摩羅訶,不叫那個吠捨,請你記住。」  

  摩耶臉色一陣發青,忽然伸出手,遞過一個紅色的布囊,「這是王都用快馬日夜不停送過來的,聖祭司招呼,本來是給你的,當時你不在,我就暫時代你收下。現在,你已經不打算為女神獻身,但至少你應該看看裡面是什麼,然後給你的老師一封回信,告訴她,你辜負了她的期望,你背叛了她的女神。」  

  婆娑的臉上,第一次露出深深的痛苦。她可以不介意所有的權利財富,卻無法不介意讓教導她的老師傷心失望。

第8章(2)

  沈默很久,婆娑接過了布囊,打開來。  

  裡面只有一封信,信的內容也非常短。  

  「我的孩子,我本來想多支持幾年,讓你可以有更多的幸福和自由,可惜,我的力量已經用盡了。也許是在摩耶婚禮上,為她施法祝福,過多地透支了我的法力,我已經很難再活過一個月了。在發現我的身體情況已讓我無法繼續聖祭司的職責時,我不得不發信召你回來。我的孩子,如果你決定回來,那麼你必須拋棄你的一切,自由、歡笑、幸福,甚至生命,燃盡你自己,來保護國家。如果不是因為神廟裡的年輕人只有你最有靈性,最能呼應雪山女神留下來的神力,我也不忍這樣對待你。但是現在,為了國家,我只能召喚你。我的孩子,阿逾至如果失去了合格的聖祭司,那麼,它將在最短的時間內毀滅,所有人都將在痛苦中沈淪。我的孩子,如果你願意守護這個國家,就和摩耶一起回王都,我將告訴你有關這個國家和神廟最大的秘密,把我的責任移交給你,而你將不能活過三十歲。如果你不願意,就把信燒燬,從此再也不要回到王都。」

  短短的一封信,婆娑看了好幾遍,每看一遍,心就下沈一分,手腳一片冰涼。  

  她的心無數聲吶喊:「摩羅訶。」但手,卻無法把這封信扔下來。  

  摩羅訶,我可以為你拋棄所有的權力、榮耀、財富,但我怎能為你拋下我的國家和人民?摩羅訶,如果我活不過三十歲,那麼,除了痛苦、絕望,我還能留給你什麼?  

  摩羅訶,你要我相信你,你也願相信我,可是我卻已經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了。  

  「婆娑。」摩耶小心地觀察她,小聲地呼喚她。  

  婆娑閉了閉眼,然後慢慢睜開,「帶我去見摩羅訶,即使要離開他,也該由我親自對他說。」  

  殘破的小路,冷僻的城郊,冷風吹得人心都冷了。  

  摩羅訶停下腳步,「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如果想殺人,這個地方已經很合適了。」  

  「不要急,我只是帶你來這裡等一個人而已。」喜萬說完了話,忽然露出很專注的神情,好像在聽著什麼動靜。

  摩羅訶一怔,也專心聆聽。  

  在遠處,隱約傳來一些聲音,漸漸地近了、清晰了,終於讓人分辨出那是敲擊瓦罐的聲音。  

  摩羅訶心中還一片迷茫,卻仍盡力向著聲音傳來的地方望過去,漸漸看清人影,而他也終於明白了喜萬的意思,心裡忽然一片冰冷。  

  一個衣著破爛,勾僂著背,滿頭髒汙的人,搖搖擺擺,敲著瓦罐從遠處走來。  

  喜萬冷笑著揮揮手,他的幾十個侍衛就圍了過去,開始對著那人吐口水、扔東西、大聲嘲笑,他們不斷地發起攻擊,可是全都小心地不去沾到那人的身體。  

  那人整個人縮成一團,沒有哀求、沒有慘叫,麻木地接受一切攻擊,為了躲避傷害,在地上半爬著前進,像一條蟲。

  摩羅訶直直地望著這個被所有人追打的不幸者,敢於為了愛情去對抗整支軍隊的男人,這時卻連動都不能動一下,冰冷的感覺,從心頭,直到指尖。  

  這是賤民,比最低等的首陀羅還要低賤的人。  

  如果高貴的婆羅門和低等的種姓通婚,生下的孩子,一律就是這種賤民。賤民只能居住村外,只能從事被認為是最低賤的職業,如擡死屍,清除糞便等。走在路上,賤民口中要不斷發出特殊的聲音,或敲擊某種實物,以提示高級種姓的人及時躲避。婆羅門和剎帝利如果接觸了賤民,則認為是一件倒黴的事,回去之後要舉行淨身儀式。  

  賤民在世人眼裡,連狗都不如,人們可以肆意責打。而高貴的人,則看也不屑看一眼地遠遠避開,以免沾上了汙玷。

  「想清楚了嗎?堅持你那所謂愛情的結果,就是這個,你們的子孫,世世代代,都是這種賤民。」喜萬在他耳邊冷冷地說。  

  摩羅訶用那升騰著憤怒烈火的眼神瞪著他,「我不會讓你們這樣對待他的。」  

  他撲向前,推開每一個試圖打罵賤民的護衛,伸手去拖那地上的人,「你起來,不要趴在地上,如果想讓別人看得起你,你首先要看得起自己。」  

  賤民全身縮成一團,不停地顫抖,「老爺,不要碰我,我會把晦氣傳給你,老爺,別碰我……」  

  對於賤民來說,所有人都是高高在上的老爺,可以對他任意打罵,可以隨意殺死他,而他,絕不能反抗。

  喜萬大笑起來,「別做無用的事了,對他來說,從小到大,就習慣的一切,不是你一句話可以改變的。將來,你的兒子也會變成這樣,你的孫子,你所有子孫都一樣。你能做什麼?你再有力量,又能改變什麼?這可是大神焚天所訂下的鐵律。你就連眼前這個人都救不了,就算你能保護他一時一刻,你能保護他一生嗎?」  

  賤民顫抖地哀求:「老爺,放開我吧,其他老爺要是生氣了,會打得我更厲害的。」  

  摩羅訶眼睛赤紅地抓住他大吼:「為什麼你要這樣,為什麼你要讓他們這樣對你,為什麼你不反抗?」

  「因為我的父親是婆羅門,而我的母親是吠捨,所以誰都可以這樣對我。母親說父親愛她,為了父親,她什麼都可以做,可是在我三歲時,她就自殺了。父親說他喜歡母親,為了母親,他願意拋棄一切,可是我還沒滿兩歲,他就到神廟里長跪贖罪,取回他高貴的身份,再也不理我這個賤民兒子了。」賤民的眼睛裡滿是淚水,佈滿汙泥的臉上,每一寸肌肉都因為痛苦而抖動,他低微的聲音,忽然變成了大力的嚎哭,「為什麼他們要生下我?為什麼明知冒犯神靈,還要堅持在一起?為什麼在一起之後又要分開?為什麼發下那麼多誓言,全都不算數?為什麼說要保護我,最後卻讓我變成賤民?」他瘋狂地大哭著,一聲聲為什麼地問著。  

  摩羅訶面無血色,無力地放開了他。  

  「婆娑將會成為聖祭司,她將讓國王跪拜在她的腳下,所有人民,爭著去吻她腳底的泥土,你卻想讓她跟著你四處流浪,受盡追殺、嘗盡鄙視,忍受窮困,並生下賤民的小孩,世世代代,永為賤民。那些尊敬正法的人,知道他們未來的聖祭司,背叛了神靈。他們會湧過來把她撕成碎片,會永永遠遠詛咒她的子孫後代。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喜萬的聲音,像一把把刀子,扎向人的心臟。  

  可憐的賤民,又變成了一條蟲,在他腳邊慢慢地爬著離開。  

  摩羅訶失魂落魄地再無法有任何動作,說任何話。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神靈要訂下這樣的法典?

  婆娑,你在哪裡?  

  婆娑,你說你相信我,你要我相信你,可是,我能相信你,卻已經無法相信我自己。  

  婆娑,你在哪裡?  

  婆娑,我想要見到你。  

  這樣的思念到了極致,他就脫口叫出了婆娑的名字。  

  當他叫出她名字的時候,也真的看到了婆娑。  

  高大的象車,出現在小路的盡頭處。像車上,婆娑的臉白得像是高山上的雪。  

  摩羅訶喚著她的名字向婆娑奔去。  

  婆娑臉色蒼白地跳下象車,迎向摩羅訶。  

  摩羅訶驚慌地奔向她、驚慌地伸手去抓她的手,「婆娑,婆娑,給我力量,給我信心,讓我可以堅持下去,讓我成為值得你相信的人。」  

  可是婆娑卻忽然間一縮手,讓摩羅訶伸出來的手,抓了一個空。  

  摩羅訶的手僵在半空中,心也猛地沈了下去。  

  婆娑垂首,望著地面,低聲說:「我的父親曾經告訴過我,在遙遠的龍之國度,雖然人與人之間,也分不同的等級,但就算是下等的人,只要肯努力,一定能得到回報,國家也設不同的考試來尋找人才,並不介意個人的身份到底如何。曾經有很多了不起的將軍,和有賢名的臣子,甚至包括一些偉大的君王,還有很多傳說中的英雄,都是身份低下的人。離開這片國土吧,到一個更開闊的世界去;到一個可以讓你飛翔的世界去。」  

  摩羅訶凝視她,輕輕地問:「你是要我一個人去嗎?」  

  婆娑的身子微微一顫,然後回答:「是。」  

  摩羅訶閉上眼,誰能告訴他,這只是一場夢,誰來告訴她,剛才是他自己聽錯了,可是,當他再睜開眼時,卻清楚地看見,婆娑已經轉身離去。  

  她一步步地走出去,一步步地遠離他。  

  婆娑向象車走去,風吹來,吹得臉上很涼,似乎有淚水落下,她卻沒有心情去擦。  

  路邊的樹葉,輕輕落下來,像一場沒有終結的愛情,一個已經完結的告別。  

  她在心中無數次喊:「摩羅訶,叫住我、抓住我,別讓我離開。只要你叫我一聲,我就留下來,我就為你拋棄我的國家、我的人民、我的責任;我就為你墜進地獄最深的那一層。」  

  摩羅訶向她伸出手,張開嘴,想要呼喚她的名字,卻發不出聲音。  

  眼前彷彿還有那人像蟲一樣在地上爬的影子,耳邊彷彿還聽到他瘋狂的哭喊——  

  「為什麼他們要生下我?為什麼明知冒犯神靈,還要堅持在一起?為什麼在一起之後又要分開?為什麼發下那麼多誓言,全都不算數?為什麼說要保護我,最後卻讓我變成賤民?」  

  最終,他沒有呼喚,她沒有回頭。  

  他看著她坐上高高的象車,遠遠離開屬於他的世界。  

  他擡手,摸向眼角,眼睛乾澀,沒有眼淚。  

  他張嘴,一笑,然後,吐出一口鮮紅的血。  

  回王都的隊伍,非常盛大。  

  泰思加和摩耶,以安達非國王和王后的身份陪著婆娑。  

  在隊伍的後方,摩羅訶遙遙地跟隨,不敢跟得太近,害怕會被發現,又不敢跟得太遠,害怕看不到這些天來,早已熟悉得就像已經刻進心間的身影。  

  他甚至沒有馬,只能靠雙腳緊跟,不斷地跟隨,身體越來越疲累。來回地奔躍、躲藏,讓已經快好的傷口,又隱隱有裂開的跡象。  

  不過,痛和累,他都已經感覺不到,心底裡沈沈澀澀、麻麻木木。  

  眼睛極力地張望,腳下飛速地跟隨。  

  她總是和王后在一起,共坐在象車上。  

  王后美麗得像花朵般的身影,曾讓他心跳無比的背影,已經不能讓他的眼睛停留一刻,他只是追隨著婆娑,追隨著,那看來容貌平凡,對他來說,卻比天女還要美麗高貴的女子,用腳、用眼、用心,緊緊地追隨。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10-6 22:43:35

第9章(1)

  繁榮美麗的王都,再一次被喜悅的歡呼聲所震撼。  

  嫁到異國的公主,帶著他高貴的丈夫回來了,神聖的國王要把自己的王冠戴在年輕的國家守護者頭上。

  高尚純淨的婆娑回來了,她在神前正式成為聖祭司,坐著她華麗的象車,在全城巡遊。  

  人們緊緊追隨著聖潔的象車,紛紛彎下腰去行禮。  

  聖潔的神靈代言人在象車上微笑,擡起手,向她所保護的人民示意。  

  她的笑容像陽光、空氣、和水,讓人覺得從心底裡生起溫馨的感覺。  

  可是,這樣微笑著的人,心中卻只有一片冰冷。獻身給神靈的祭司,原本也不被允許擁有人類的溫情吧。

  本來偷偷躲在人群最後面凝望的摩羅訶,看到婆娑的笑容,只感到心被針扎一樣地疼。  

  陽光萬里,歡呼無數,他卻記起,那個比黑暗更陰沈的白晝,狂風暴雨,他擁她入懷,讓激動的淚水,混著雨水流下來。  

  她笑容平和寧靜,她將成為女神人間的化身,而再不是一個有喜有怒,有哀有樂的人。  

  燦爛陽光下,她身上的光芒,卻比陽光更耀眼。多麼華麗的衣服啊!白色細紗的紗麗,全副的金飾,墜滿各種寶石,上面鏤滿了迦利女神的形象,襯得婆娑像一位天上的女神,勝似凡間的任何女人。  

  可是摩羅訶,卻無比懷念,那一襲素淨的紗麗。他心中一陣陣地抽痛,不知不覺雙手用力地分開前方的人流,不斷往前擠過去,只想在最後的時刻,更接近她一些,多看她一眼。從此以後,她是高高在上的祭司,只屬於神靈的存在,永遠留在神廟中,只在重要的祭典才會出現。從此以後,他和她最後一點連續將會斬斷,以後就是想再看她一眼,都不能了。

  他不顧一切地努力靠近他,眼前有人就撥開、身旁有人就擠開,眼神一刻也不捨從她身上離開。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終於理解,當初帕爾瓦蒂,被生生拖走時,還不肯轉一下眼睛地凝望愛人時的心情。  

  他一直努力地往前進,直到高高象車上的女祭司微笑著轉眸,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直到兩人的眼神在虛空中交接,然後,他的一切動作都停頓了下來。而婆娑卻作出了讓所有人都震驚的動作。  

  婆娑看到摩羅訶時先是一呆,然後看見他眼中那如千萬烈焰燃燒的執著光芒,清晰地感覺到,那無數焚燒著心靈的火焰,都是為了她,只是因為她而燃燒。  

  在看到他目光的時候,她就已經不會思考。她從象車上跳下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四周傳來一片驚呼,她卻一點也聽不見。她的眼睛只能看到他、心靈只能感覺到他、腳步只知道飛快向他跑去。  

  前方的人群紛紛讓開,人們都覺得迷惑不解,卻又不敢阻擋高貴聖祭司的道路。  

  她一直衝到他的面前,微微喘著氣,笑著要說話。  

  可是在這之前,摩羅訶卻跪了下去。他向著她,恭恭敬敬地跪倒。  

  婆娑的眼睛飛快睜大,震驚地看著那山一樣高大的男人,卑微地低頭跪下去,雙膝著地,虔誠地伏下首。

  「正法為魂的神聖者啊,您的容貌如皓皓藍天上的雲彩,您的威儀如安穩不動的大地,請允許我不潔淨的額,碰觸你足前聖潔的土地,我的卑微生命因您的慈悲垂憐而有福……我願匍匐在您的腳下,為您的光榮捨棄一切,我的生命的主宰……」  

  婆娑木然站在原處,低頭看著伏首跪拜的男人。  

  四周的人一起跟隨著摩羅訶拜下去,口裡重複著他曾經說過的話。  

  整條大街上,就只剩婆娑一個人還站在原地。  

  她是高貴的聖祭司,神的代言人,卑微的凡人只能跪下來,親吻她腳下的土地。  

  曾經,這雄獅般勇敢的男人,為了心中的愛,用他的勇氣來對抗軍隊和國王,而現在,他卑微地跪下來,向她施以全身的禮敬。  

  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是她毀滅了那神癨般強大偉岸的男人。而現在,還有什麼可以挽回?  

  她僵硬地轉身,一步步走回去,腳步有些輕飄飄,好像隨時會跌倒。  

  她重新踏上象車,護衛著她的隊伍繼續前進。一路歡呼如潮,人民紛紛跪拜,她依然舉手示意,微笑回應,但再也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跪在地上的摩羅訶也同樣沒有擡頭看她一眼,他一直跪著,一直彎著腰,可以撕裂虎豹的手悄悄抓緊腳下的泥土,血流出來,他也不感到痛。他咬著牙,力量大得幾乎要把牙齒咬碎,用盡所有的力氣,克制自己不去擡頭追尋她身影的衝動,只怕這一擡頭,這一眼看見她,就再也捨不得、就要衝過去,在所有人面前搶走他們的聖祭司。  

  像車已經遠去,別的人已經起來,可是他卻還跪著沒有動,兩條腿好像已經不是他自己所有,根本不由他來控制。

  過了足足半天,被無數人用奇怪的眼神注視了無數次,他才艱難地拖著已經麻木得沒有感覺的腿站起來,一步步東倒西歪地走出去。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骯髒陰暗沒有人的角落,全身蜷縮在一起,倒在地上,用手死死地摀住心口,卻摀不住那一直湧上來的熱流,一張口,吐出的,是像心一樣鮮紅的血。  

  在無數歡呼聲中,婆娑跨下象車,一步步走進神廟。  

  寬廣宏大的神廟裡,是女神伽利令人望而生畏的雕像,雕像前,站的是全身上下,覆滿黑紗,頭上更垂著重重黑紗的前祭司悉多。  

  廟門在婆娑的身後重重地合上,整個大殿裡,只剩下前任與現任的兩位祭司,以及在暗沈沈的光線裡,迦利女神猙獰的容顏。  

  婆娑向悉多施禮,「老師!你曾說過,只要我接受成為聖祭司、只要我巡遊全城,得到民眾的歡呼,就掀開面紗,讓我看,就把最後的秘密告訴我。」  

  「婆娑,你已經在全城接受了祝福,但是,成為聖祭司的儀式,並沒有完成。今天,我將告訴你,迦利女神的聖祭司歷代相傳的秘密,整個王國,最高的機密!聽完了這一切,你可以選擇接替我的位置,或是永遠離開,如果你要離開,就必須在我面前發誓,永不洩露。」  

  悉多的聲音,異乎尋常地蒼老。然後,她伸手掀開面紗。  

  婆娑全身顫抖著後退了許多步,眼淚奪眶而出,「老師,你到底是怎麼了?」  

  悉多的臉上,佈滿了深刻的皺紋,那是一張八十歲老人的容顏,而事實上,前任迦利女神的聖祭司,今年還不到三十五歲。  

  「孩子,不要為我難過,這是成為聖祭司所付出的代價。為了保衛我的國家,我把女神所賜的神力消耗盡了,也透支了我的生命。」  

  「不。」婆娑拚命搖頭,「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哪些聖祭司會透支生命。每個國家都有至尊的神,神靈降福給自己喜愛的國度,通過他的人間代行者聖祭司來行使神靈的力量,給國家以富饒和繁榮。阿逾至之所以成為最富有的國家,是因為迦利女神的保護。迦利女神是雪山女神的化身之一,擁有無比強大的力量,諸天和非天都畏懼濕婆,不敢玷汙毀滅神妻子所喜愛的國度,這和聖祭司的生命沒有關係。」  

  「可是,我的孩子,在一千年以前,我們國家的守護神,已經死去了。」  

  「什麼?」婆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錯,呆呆地望著悉多。  

  「是的,在一千年以前,雪山女神的父親,痛恨她的丈夫濕婆,可憐的女神,陷入到兩難之中,憤而投火,自焚而死。雪山女神既死,作為她化身的難近母和迦利女神,當然就不存在了。女神死去之後,護佑著我們國家的神力,再也得不到補充,年年月月,漸漸淡薄。每一代的聖祭司,不得不燃燒自己的生命,以凡人的力量,來補充神廟的靈力,保佑著我們的國家。可即使是這樣,衛護著我們國家的神聖力量,還是越來越淡薄,聖祭司們的生命越來越短暫。而國家,還是不可避免地走向敗落。現在,別的人仍然以為我們的國家繁榮昌盛,穀物只要灑到土裡,自己就會生長,就連井水裡都會生出金子。如果他們知道,迦利女神已沒有力量保護我們,就會揮起軍刀,把我們美麗的國土撕碎。我的孩子,你的責任是用你的生命來守護這個漸漸破敗的國家,延緩它毀滅的速度,讓災難慢一點來臨。而你,在成為聖祭司之後,生命就會開始不斷燃燒,和神廟融為一體,你將會比我更早死去,也許不到三十歲,就要站在這裡,向下一任的聖祭司,講解這至高的秘密。」

  低沈緩慢的聲音,講述著,神人魔三界的機密。婆娑臉色慘白,仍然不能接受,「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我信奉了一生的女神,被國人永遠歌頌的女神,她真的,早在一千年前就死去了?我的國家真的,要不可避免地走向破滅?」

  「當然,我的孩子,還記得上次闖入競技場的怪鳥嗎?那個怪物,分明帶著魔界的氣息,必是非天們指使而來。如果迦利女神還活著,這樣的鳥,怎麼可能在如此神聖的典禮上出現,攻擊高貴的君王呢?孩子,不要悲傷,不止是我們的國家,整個大地,無數國度,都必會陷入黑暗的災難裡,就連諸天的神靈,也不能免。」  

第9章(2)

  「為什麼?」  

  「自從雪山女神死後,生化萬物又毀滅萬物的濕婆傷心欲絕,離開了天界,也消失在人間。光暗的力量失去了平衡,非天的妖魔開始猖獗。大魔王的勢力漸漸滲透到各個地方,人界各國都受到衝擊,有許多國家,許多君王,已成為黑暗力量的囚徒。到現在整整一千年,連諸天的神癨,也已經被非天所壓制。據梵天預言,只有濕婆的孩子,才能殺死魔王,抑制非天的力量。可濕婆是天地間最癡情的神靈,為了他的愛人,傷心了整整一千年,都沒有出現。人間和天界的災難,他視而不見。失去了妻子的濕婆不可能會生下孩子,災難就永遠不會消失,不僅是人間,甚至是天界,總有一天會被非天的力量摧毀,到那時,也許只有超脫眾神之上的主神梵天和毗濕奴才可以逃脫悲慘的命運。」  

  婆娑垂下頭,默默無言。黑沈沈的大殿裡,她的肩膀顯得非常單薄。  

  「孩子,知道你的命運嗎?你可以轉身離開,也可以就此接受你的責任?」  

  婆娑靜靜地跪了下來,「老師,如果這是所有聖祭司的命運,那我沒有理由要逃避,即使最終的滅亡必會來臨,我願用我的生命,來為這個國家多爭取一點時間。」  

  悉多垂下眼,「那你就在神前祝禱告吧。即使女神已經逝去,但神的靈魂是不滅的,總有一天,她會回來,必將聆聽你和無數前輩聖祭司用生命發出的聲音。」她轉過身,用蹣跚的步子離開,蒼老的聲音再次傳來,「今晚之後,你才是真正的聖祭司,當太陽再次出現在天空中時,歷代聖祭司所擁有的神聖力量,將會轉移到你的體內,那也是你的生命,開始透支燃燒的時候了。」  

  沈重的殿門徐徐打開,陽光才剛剛透進來,卻又被重重關住。  

  悉多已經離開,而婆娑仍然跪在女神的面前,仰臉看女神猙獰的容顏,淚水卻在眼睛裡打轉,「神聖的女神啊,你真的已經死去了嗎?在漫長的歲月中,真的是無數聖祭司,用生命來代替你的存在嗎?我的老師在三十五歲之前就會死去,而我也許連三十歲都活不過。我並不介意生命的長短,早些死去,也許能早些擺脫痛苦。但是,為什麼要讓所有的聖祭司,都承受這樣的命運?為什麼這個美好的國家注定滅亡?為什麼大地上的無數民眾,無數國家,都逃不脫黑暗?我發誓要用生命守護的女神。人們說神的靈魂是不滅的,為什麼你不能回來?為什麼你不肯回來?」  

  「她會回來的。」忽然響起的聲音裡,有著無限的沈痛、無盡的深情、無止的悲傷、無息的痛楚。

  婆娑一驚,飛快站起,往回看。  

  明明緊閉了大門,明明外面有無數人看守,可是神廟裡,卻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就像是妖魔化為青煙,根本無人能察覺他的存在。  

  他完全不理婆娑驚愕的眼神,只是靜靜地擡著頭,看著迦利女神偉大的雕像。  

  婆娑只看他一眼,看到他凝望女神的眼神,忽然覺得全身一虛,心中劇痛,身子不由自主地顫了一顫,急忙扶住一旁的柱子,才沒有被這雙俊美卻又如死去一般的眼睛,給震撼得跌倒。  

  這明明並不是陌生人,她曾見他獨坐在河邊,久久不動;她曾和他,在同一個山洞避雨,共待天明。但是她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眼神。  

  他凝望女神的眼裡,有無窮無盡的溫柔,他美麗得不是任何言語可以形容的眼睛,彷彿可以看透萬物,卻空洞得,除了讓整個天地都會沈淪的悲傷,就什麼也沒有了。  

  在看到他之前婆娑從來不知道,原來人的眼睛裡可以流露出這樣極致的悲哀;原來如此悲傷的眼神可以給人造成這麼大的震撼,甚至可以讓人就像被真正的刀子紮了一記在胸口一樣。  

  婆娑呆呆地望了他一會兒,又呆呆地回頭望望女神像。  

  迦利女神的雕像,絕對不美麗。她膚色黝黑,身披豹皮,口吐沾滿鮮血的舌頭,頸項上佩戴骷髏做成的項圈,共生四隻手。兩手拿敵人的骷髏,另兩手拿刀和劍。  

  這樣恐怖的形象,很容易讓人生出敬畏懼怕,卻從沒有人會用這樣溫情的眼神注視女神,即使是歷代把生命獻給女神的聖祭司,也做不到。  

  婆娑不解地望著雕像,心中隱約想到了什麼,卻又一直不能抓住,最後只能有些無措地問:「你、你怎麼回出現在這裡?帕爾瓦蒂在哪裡?」  

  男人只是靜靜地凝望女神的容顏,再沒有理會婆娑,也不看她一眼。  

  對於男人這種毫不把別人放在心上的冷酷,婆娑已經習慣了。她無奈地皺起眉,考慮是否應該呼喚衛兵了。

  神廟外,在這時卻傳來叫聲、喊聲、阻攔聲、拉扯聲。  

  「不許接近神廟。」  

  「不得對女神不敬。」  

  「放開我,我要進去找人,請你們放開我。」  

  聽到熟悉的聲音,婆娑立刻放下了心,連忙打開殿門,走到神廟的入口,大聲說:「不要吵鬧。」

  神廟外的衛兵們,聽話地又站回兩旁。而剛才還在努力掙扎的帕爾瓦蒂則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飛快地向婆娑跑過來,「婆娑,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難道你竟然是女神的祭司?他在裡面是嗎?我感覺得到,他一定在裡面的,對不對?」

  婆娑點點頭,拉了她進神殿,一回頭,神殿廣漠而孤寂,根本找不到一個人,只有那威嚴的女神像,仍然屹立如生。

  帕爾瓦蒂嘴唇微微顫抖,「他、他不想見到我!」  

  「別擔心,他既然來到了我的國家,我就幫你把他找出來。」婆娑笑著安慰她,「現在,你就和我做個伴好嗎?明天,我還要去參加國王陛下的退位儀式,為新的國王祝福。也許他也會來看熱鬧,到時我領你一起上高台,一定可以看得到他。」  

  婆娑努力地安撫帕爾瓦蒂,如果她的幸福已經成為幻夢,那麼,她願盡所有的力量,幫助這比她更癡更純更執著的少女。  

  只是,她一邊勸著帕爾瓦蒂還是一邊不斷地觀察迦利女神像,眉頭越皺越緊,始終無法明白,這樣威嚴恐怖的形象,為什麼會讓那個奇特的男人,露出那麼深情而溫柔的目光?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10-6 22:44:45

第10章(1)

  清晨的露珠還凝結在樹葉上,太陽神剛剛在天邊駛出他高貴的黃金車。婆娑握著帕爾瓦蒂的手,走出了神廟。

  神廟外,已準備好最華麗高貴的象車,恭迎整個國家最高貴的迦利女神祭司,去參加國王傳承大禮。

  帕爾瓦蒂雖然也出身於高貴人家,但看到這樣盛大的陣仗,也微微感到不安。  

  婆娑握緊她的手,給她一個安撫的笑容,「別擔心,跟著我,一切我會安排好的。」  

  帕爾瓦蒂感激地一笑,卻又在登車的時候,忽然擡起頭,看向遠方。  

  婆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怎麼了?」  

  「不知道,我心裡有一種感覺,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  

  略有憂傷的聲音傳來,婆娑覺得心中一動,身為祭司的奇異靈覺也讓她生出異乎尋常的感覺。皺起眉頭,極目遙望著遠方,天空一片蔚藍,白雲悠悠,什麼異常的東西也看不到,而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  

  「啊,那是什麼?」帕爾瓦蒂失聲驚呼,美麗的臉上失去了血色,用手指著天的盡頭。  

  所有人都被她驚恐的表情嚇壞,一起極目往天邊看過去。  

  但天際一片寧靜,白雲驕陽,一切如常。  

  人們自然而然開始用看瘋子的眼神去看帕爾瓦蒂,只是因為有高貴的祭司在,所以不便冒犯。  

  婆娑也同樣什麼也看不到,十分奇怪地去望帕爾瓦蒂,她並不懷疑帕爾瓦蒂,只是奇怪,有什麼是她可以看到,而自己卻看不到的。  

  於是,更加集中精神向遠處望去,成為聖祭司之後,由神力而來的奇妙力量,逐漸在她身上發揮作用,她的眼睛裡閃動金黃色的光芒,突破了人類視力的界限,看到了更遠的地方,可怕的情形,身體也不由顫抖起來了。  

  那是佈滿了整個天際的恐怖怪鳥,黑壓壓一大片,全都伸展著翅膀,像要遮擋住漫天陽光一樣,氣勢比一百萬人類的軍隊還要嚇人。  

  而怪鳥正在由遠方飛過來,看飛行的目標,明明就是王都。  

  以前,一隻怪鳥,就把王都的競技場搞得天翻地覆,這無數只怪鳥,會毀掉整個國家的!  

  黑暗的力量,竟已經如此強大,已經可以這樣光明正大,氣勢洶洶地入侵人類的世界,諸天的神靈,真的已經沒有力量抵抗非天的肆虐嗎?  

  婆娑的心一直沈下去,本以為,她燃盡生命,可以拖延國家的滅亡,可想不到,滅亡會來得這麼快,竟會由非天直接伸手,摧毀這古老而繁榮的國度。  

  即使她心中冰涼,但卻還是飛快地開口,發下了命令:「立刻去通知國王陛下,讓全城的軍隊都去疏散人民,叫人民立刻逃命,請國王陛下也立刻離開。」  

  旁邊的侍從被驚呆了,「聖祭司大人……」  

  「快去,服從我的命令!」婆娑聲色俱厲地喊。  

  這時,天邊,無數怪鳥的身影,終於也隱隱約約地出現了。  

  所有的侍從衛士嚇得面無人色,手足發軟,婆娑適時發佈命令,他們才失魂落魄地飛跑去傳令了。

  婆娑扭頭對帕爾瓦蒂說:「你也快離開吧?我想,他們的目標是王都,只要離開,暫時就會安全的,你也走吧。」

  帕爾瓦蒂凝視她,「你呢?」  

  婆娑一笑,回頭看宏偉的神廟,「那些怪鳥不是人間所有,一定是從魔界受非天的指使而來,非天諸天的敵對戰爭,從來沒有停止過。他們進入王都,一定會摧毀神廟,我是迦利女神的聖祭司,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捨棄它。即使保護這個國家的神力已經衰弱,但當我燃盡我的生命,和神廟裡僅存的神聖力量結合時,也許還能對這肆無忌憚的邪魔,造成不小的傷害呢。」  

  帕爾瓦蒂偏頭想了一想,微笑了起來,「真是很奇怪,你說你不會捨棄迦利女神,我竟然打心眼裡感到高興。這明明是愚蠢地送死啊,為什麼我會快樂呢?不過,在這個時候,我也不會捨棄你的。」  

  「帕爾瓦蒂,你忘了,你還要去找他。」婆娑努力用她最在乎的人來勸她。  

  「可你是我的朋友,我願一生一世追尋他,卻不能在朋友有危險時離開。」帕爾瓦蒂臉上流露出深深的憂傷,「而且……他喜歡的人,從來不是我,我要是死去了,他也許就輕鬆了。」  

  婆娑本來還想勸她,卻被她這句話,說得心中一酸,幾乎哭出來。  

  如果她死去了,那個被她所傷害的人,會輕鬆嗎?  

  天還沒有亮,摩羅訶就一個人走出了王都。  

  今天,將會有新國王繼任的慶典,今天,身為聖祭司的婆娑將會再一次出現在所有民眾面前,可是,他已經不敢去面對,不能去面對。  

  再一次看到她的身影,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失控的事。昨天,他幾乎讓婆娑,讓那個善良美好的女祭司,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她是婆羅門,她是高貴的聖祭司,她是迦利女神在人間代言人,她是國家的象徵,她是可以讓國王跪下來吻她雙足的人。  

  如果,她在所有民眾的崇拜呼喚聲裡,跳下祭壇,撲進一個卑微的吠捨懷中,最後會有什麼結果!她會被憤怒的人民撕得粉碎,她會被國家看成永遠的恥辱,就連天上的神靈,都會用永恆的地獄來折磨背上瀆神罪名的她。  

  為了保護她,他向她跪下,他用一句句把心臟刺得千瘡百孔,再燒成灰燼的話語,訴說著對神的忠誠,輕易地把他們之間最後一點聯繫,一次斬斷。然後,躲在無人的角落,一口一口把心碎後的血吐了滿手滿身。  

  他曾因為摩耶公主的美麗而震動,升騰起激烈的情懷,不顧一切地闖進競技場,報出自己的身份和意圖,完全不理會,吠捨和剎帝利的區別。  

  可是,當對婆娑的愛在心中慢慢扎根,悄悄成長時,卻已經深沈得像大海一樣,無盡無止,不可更改。他無法像對待摩耶一樣對待婆娑。喜歡摩耶的美麗時,只想到自己的快樂,完全沒有考慮摩耶的立場。愛上婆娑的美好時,心中在乎的,卻只剩下婆娑的利益。他做任何事,都必須考慮婆娑會因此受到的影響,說任何話,都要先想一遍,對婆娑有利還是有害。

  想得太多,看得太清楚,就再不能看她,不能對她說出心中的話,只有一遍一遍,讓無聲吶喊把胸膛焚燒,只能用最後的理智移動雙腳,遠遠離開她,不再讓自己有機會去傷害。儘管,這一切,也許她永遠都不會明白。  

  摩羅訶機械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少路,腳上磨破了,血悄悄流出來。路上也有商人問過他要不要買馬,他沒有聽見地往前走;路上也有行人,無聊時找他搭話,他沒有理會往前走。他的眼睛看著前方,卻又什麼都沒有反映在眼裡。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瞭解,那個帕爾瓦蒂所愛的男人,為什麼會有一雙可以看透天地萬物,卻不讓天地萬物存在其中的眼睛。

  他的心裡空空洞洞,迷迷茫茫,甚至連婆娑的名字,都已經無力呼喚。  

  他以為自己會這樣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終結。突起的驚呼聲、尖叫聲、奔跑聲,各種紛紛亂亂,卻又無比響亮的聲音,讓人難以忽視地響在耳邊。意識從痛苦的深淵裡暫時浮出來,他往左右看去,卻嚇了一跳。  

  路上到處是人,人們慌亂地奔跑,所有人都不停地顫抖,面無人色。有人用腳跑,有人騎著馬,有人一腳走失跌倒了,還來不及爬起來,就有無數只腳,從身上踏過去。  

  摩羅訶一愣,順手抓住一個從身邊跑過的人,「出了什麼事?」  

  「你是瞎子嗎?不會擡頭看。」那人怎麼也掙不開他的手,氣得大叫。  

  摩羅訶擡頭往上一看,這才驚覺,剛剛還燦爛的陽光,已經被完全遮擋住,整個天幕都是黑色的羽翼,那些可以生裂虎豹的怪鳥,無窮無盡地從空中飛過,往後方的王都而去。王都的上空,漸漸被那噩夢般的黑色完他籠罩。

  根本不需要思考,他的身體已經自作主張地往回跑。  

  人們在推推搡搡,拼了命往外逃生,只有他一個人,越過重重人群向那死亡之地進發。  

  有熱心的人伸手想要拉他,「你糊塗了?是往這邊逃才對。」  

  他根本一個字也沒聽見,信手一推,推開了善良的熱心人,用力跳起,跳到身旁一匹馬上,說聲抱歉,就把馬上原來的主人推下來,也不理身後傳來的一連串咒罵聲。他把鞭子揮得像雨一樣急,催得馬兒跑得如電一樣快,直往王都而去。

  風在耳邊掠過,距離在眼前縮短,心中在無數次呼喚同一個名字——  

  「婆娑。」  

  到處都是奔逃的人群,年輕力壯跑得快的全逃往城外,年老力弱的,還有小孩子,只能躲到神廟中來尋求保護。

  所有的聲音都哭著呼喚神的名字,所有的身體都不斷顫抖,不住地有人發問:「聖祭司大人,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樣?」  

  王室的成員,也都沒有逃跑,他們駕著車來到了神廟,聚集在受女神保護的地方,和平民一樣慌張地望向神靈的人間代言人。  

  婆娑只能獨立應付一切,她惟一可以依靠的老師,這個時候,早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幫不上她絲毫的忙。

  面對所有人的期待、懇求,婆娑在心中歎息,對神靈滿懷期望的人,可曾知道,你們所崇拜的神,在很久以前就已死亡。  

  「陛下,我認為,你們最好還是離開。」  

  「不,我是國王,我的國家面臨這樣的災難,我應當留下來,和國家共存亡。」年邁的國王安巴訶對摩耶說,「不過,孩子,你們快走吧。」  

  「父親,你是要我們捨棄你嗎?這絕不可能。」摩耶流著淚,害怕得不停發抖,卻固執得不肯離開。

  「而且,現在就算要走,也已經來不及了。」年輕的國王泰思加沈聲說。  

  怪鳥已經把王都的天空完全遮住,不斷有鳥兒撲下來。  

  奔跑的路人被慘叫著撕裂,半個身子還在地上,半個身子就被帶上天空。  

  房頂被掀起,大車被砸壞,連大象都會被怪鳥的爪子抓到天空中去。  

  而大量的怪鳥都已聚集在神廟的上方,偶爾有一兩隻撲下來,卻在半空中,發出人一樣的慘叫,跌落到地上,全身著火,直到燒成灰燼。  

  是遠古以來,就留在神廟四周的神之力量在保護著神廟,雖然女神已經死去許多年,雖然神力已經漸漸消散,但殘餘的力量,仍然具有強大的威力。只是,這力量又有抵擋多久呢?  

  婆娑心中歎息,低聲叮嚀大家不要離開神廟,自己開始往神廟外走去,同時開始呼喚,自遠古以來聖祭司們代代相傳的神奇力量。和神廟四周的神力彼此應和著,身周漸漸綻放出金黃色的光芒,把她輝映得,也如同神癨降在凡世。

  她走出了神廟,天空密密麻麻都是恐怖的怪鳥,卻沒有一隻敢於從空中向她撲過來。  

  她仰起頭,大聲說:「暗中指使黑暗力量的人,請你站出來。」  

  「想不到新任的女神聖祭司,居然有這麼大的膽子!」像是千萬個魔鬼一同發出的笑聲,轟隆隆震動大地。黑色的鳥兒們,漸漸往四周閃開,露出中央一個體型比普通怪鳥大上三倍的可怕鳥中之王,在鳥背上,坐著一個高大的巨人。他的身軀像一座大山,他的頭上長著黑色的長角,共生了八隻眼睛,分明是八團碧幽幽的火焰。  

  躲在神廟裡的不少人被這可怕的妖魔形象嚇得暈了過去,而婆娑卻已經把所有的害怕、恐懼全部拋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空中的妖魔,「自遠古以為,非天和諸天爭戰不休,不管是神靈還是妖魔,很少直接介入凡人的世界,最多只是在背後影響凡人,來展開新的戰爭。為什麼你們這些妖魔,要這樣肆無忌憚、明目張膽地用非人的力量,來攻擊我的國家?」

  「大膽的女人,你有什麼依仗,敢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你的女神早就沒有力量保護你了,光暗的力量失去平衡,諸天再不能穩坐在天宮,為什麼我們還要遵守那些無聊的規矩?既然諸天永遠不可能擊敗我們,我們就要先從美麗的人間界開始,然後把整個天界也一起納入手掌。不要怨恨我,要怨就怨,為什麼你的國家,是整個大地上,最富有繁華的。我們第一個攻擊目標,當然是你們。然後就是其他的國家,整個人界,所有凡人,都別想逃脫,你們就等著……」  

  「婆娑、婆娑、婆娑……」叫聲由遠方漸漸接近,叫聲響亮、急促、焦慮,還有著無窮無盡的真情。凡人的叫聲,壓下了妖魔的叫囂,婆娑再也沒有心情聽這半空中的妖魔繼續說下去了。  

  「摩羅訶、摩羅訶……」她驚慌地四面張望,飛快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一聲聲同樣焦慮急促的呼喚回應著。

  摩羅訶、摩羅訶,為什麼你要來?為什麼在這個時候,你要趕到這裡來?  

  那熟悉的身影在遠方出現,像急電一樣奔向她。  

  那熟悉的呼喚,帶著無盡的欣喜和關懷,傳到她耳邊,傳進她心中。  

  「婆娑。」  

  「摩羅訶。」  

  凡人的呼喚,壓倒了妖魔的聲音,凡人的情感,讓妖魔的強大變得無足輕重。  

  妖魔在半空中發出憤怒的吼聲,一隻怪鳥淩空撲下來。  

  摩羅訶一手抽出彎刀,同時飛快跳起來,用力甩出彎刀,彎刀準確地插進怪鳥的左眼。怪鳥慘叫著跌落。

  摩羅訶一躍跳到鳥背上,一手緊抓著鳥的羽毛,一手從怪鳥眼睛裡抽出彎刀,用力又扎向它的右眼。怪鳥慘叫掙扎,翻翻滾滾,就是甩不掉他。  

  摩羅訶穩坐在鳥背上,不管怪鳥怎麼翻滾碰撞,他只是死命抓住鳥兒,不斷地用彎刀紮下去。  

  又一隻鳥從空中疾襲下來,摩羅訶在鳥背上躍起,閃過了可怕的襲擊,而重傷瞎眼的怪鳥已經痛得發狂,仍然不斷地揮翅揚爪,反而和空中撲過來的怪鳥打成了一團。  

  摩羅訶不理這兩隻怪鳥,一刻也不耽誤地跑向婆娑,空中又有三隻怪鳥撲下來。但這個時候,婆娑的手已經抓住了摩羅訶的手。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時,淡金色的光芒,把摩羅訶也包圍了起來。  

  怪鳥在他們頭頂盤繞一圈之後,重又飛回天空。  

  摩羅訶握住了婆娑的手,知道她還活生生站在眼前,再也抑不住胸中的激動,伸手把她擁入懷裡,緊緊抱住,只怕這一放手,就是死別與生離。  

  婆娑硬起心腸,用力推開他,努力用冰冷的聲音說:「你來幹什麼?」  

  摩羅訶不理她的反抗,再次把她抱進懷裡,「我要對高貴的聖祭司跪下行禮,我要在國家的利益、神明的威嚴和婆羅門的高貴前退縮,把安定而受人尊敬的生活奉獻給我所愛慕的聖祭司。但是現在,我想和一個叫做婆娑的女人,死在一起,我想讓我們的血灑在一起。」他低下頭,凝視婆娑的眼睛,「可以嗎?一個叫做摩羅訶的笨蛋,有這個資格嗎?」

  他的眼神裡有海一樣的深情,他的聲音可以融化所有的冰雪。婆娑拒絕的力量,在一瞬間全部消失。

  她的手拒絕她自己的命令,自動地攀上摩羅訶的身體;她的眼不能控制地凝視他的臉;她的淚水帶著無盡的喜悅、無限的溫暖緩緩落下來。  

  摩羅訶也同樣緩慢地低下頭,輕輕柔柔地吻在她的眼睛上,吻去她點點滴滴的淚痕。  

  婆娑用盡全力回抱他,任憑他的吻,一次次落在眼上、睫上、臉上、額上。  

  他們是這樣旁若無人地擁抱在一起,上方是無數毀滅的怪鳥,是猙獰而邪惡的妖魔;後面,是偉大的神廟,是所有在神廟裡避難的王族和人民。  

  可是,他們都不在乎,都已忘懷。  

  在所有人、神、魔,甚至怪物的注視下。他們若無其事地相擁、親吻。  

  一個吠捨,抱住了一個婆羅門,一個平民,在吻至高的祭司。  

  人們目瞪口呆,就連天空中的妖魔也要過了許久,才能暴躁地大叫:「看吧,這就是你們高貴的祭司,這就是所謂正法的守護者!你自己違背梵天所定立的規則,你早就不值得神靈來保護。你們甚至沒有資格來怨恨我,因為你們的災難是你們的祭司帶來的,是她做出了瀆神的事,才被神所拋棄。」  

  他的聲音像雷聲一樣響亮,把天大的罪名,輕輕壓在讓他不舒服的凡人身上。  

  神廟裡的王族們大多變了臉色,一起往外走,走到大門口,卻再不敢往前暴露在怪鳥的攻擊下。  

  摩耶首先叫了起來:「婆娑。」她的呼喚裡,有無數的含義。  

  摩羅訶本能地挺直了腰,婆娑輕輕在他懷中掙脫,摩羅訶不甘願地望著她,她卻給他一個安撫的微笑。然後,她清清楚楚地說:「對不起公主,我喜歡這個男人,我不會為此後悔。不管你們信不信,災難不是因為他而來的。我願為我的國家而死,我願在神廟前戰鬥到最後一刻,但我永遠不會放棄他。即使違背了梵天、即使死後下到地獄,我都只想和他死在一起。」她的聲音清晰得像是要對整個天地宣示她的心意。王族和平民們都被震得目瞪口呆,只有帕爾瓦蒂卻覺熱淚盈眶,忍不住站前一步,大聲喊:「婆娑,你沒有做錯任何事。真心喜歡一個人沒有罪,即使是梵天,也不能怪罪你。」她心情激動,一不小心走出了神廟大門,走出了神廟力量的保護圈。  

  天空中的妖魔大笑一聲,「好啊,信奉梵天的人,都已經開始違背梵天所訂立的規則,誰還能阻止非天擁有整個世界?」隨著他的大笑聲,一隻大鳥閃電一樣地往下撲來。  

第10章(2)

  摩羅訶和婆娑一起發出驚呼,但誰也來不及救助帕爾瓦蒂。  

  帕爾瓦蒂嚇得全身僵木,根本動彈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怪鳥撲過來。  

  就在所有人以為這美麗的少女必會被怪鳥撕碎時,那氣勢洶洶的怪鳥,忽然發出一聲哀嚎,在半空中變成一團燃燒的火焰,墜落在地上,轉眼變成了一道青煙。  

  「梵天訂立的規則有什麼了不起,違背了就違背了,世界也不見得就因為這種小事而受影響。」像冰晶相擊一樣悅耳,又像高山上萬年不化冰雪一樣冷漠的聲音,並不響亮,卻讓天上地下的所有人和魔,都聽得清清楚楚。  

  一個人從神廟深處走出來。神廟裡有無數避難的人,卻沒有一個知道,他剛才站在哪裡,從什麼時候出現的。

  他身材高大修長,淡青色的長髮,一直披到後腰,天青色的眼睛裡,閃爍的光芒像是天界最美麗的寶石,容貌俊美得讓諸天非天的神魔都會發出驚歎。  

  婆娑和摩羅訶交換了一個眼神,是他?  

  帕爾瓦蒂眼中有晶亮有光芒,是你?  

  他卻沒有理會任何人,只是漠然地擡頭,看著黑壓壓一片的天空。  

  滿天的怪鳥忽然一起扇動翅膀,鳴叫了起來,叫聲難聽,卻充滿了凡人都能聽出來的驚慌和畏懼。

  高天上的妖魔心中也升起無與倫比的恐懼,卻不知這恐懼的根源從何而來,「你是什麼人,你是不是人?」

  他的眼神漠漠然地看著上方,但上方的妖魔和怪鳥根本不在他的眼睛裡,他的聲音沈沈寂寂地響起來:「什麼諸天非天的戰鬥與我無關,世人的生死,我不在乎,可是,你們不應該進攻她所保護的國度,你們不該玷汙她的神廟,你們不該欺辱侍奉她的祭司……」  

  他每一個字裡,都有比天空更無止境的深情,他每一句話裡,都有比大地更無邊際的威嚴。空中的怪鳥不斷地落下來,竟是嚇破了膽,當場死掉的。妖魔在空中不可控制地顫抖,發出嘶啞的叫喊:「你到底是誰?」  

  「他到底是誰?」這個問題也在所有人心間迴盪。  

  婆娑聽到他無限深情的話語,想起他凝視迦利女神的眼神,一個幾乎不可能的想法,悄悄浮上心間。而這時摩羅訶,忽然用力一握她的手,「我想起來了,那天我曾一不小心,扯開他的衣服,看到他的脖子是……」  

  「是青色的。青得就像毀滅神濕婆為保護世界,喝下可以毀滅天地的毒藥時被毒青的脖子,對不對?」婆娑接口。

  兩個人的聲音,都有些興奮的顫抖。  

  而就在這時,奇異男子的週身,綻放出萬道青色的光芒。滅世的青色光焰在他身後焚燒,新月的痕跡在他額前出現,越來越亮,漸漸變成一隻光照天地的神之眼。可怕的第三隻眼睛裡,全是無比的憤怒,他天青色的頭髮,漸漸轉為火一般的鮮紅。無數紅色的蓮花,開在虛空之間,化成火焰,熊熊燃燒。  

  妖魔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呻吟也似的哀叫:「濕婆。」就被捲入烈火中。  

  紅蓮的烈焰席捲天地,所有的怪鳥,都在烈火中掙扎。  

  主神濕婆毀滅世界的火焰,足以讓人神魔一起恐懼退避,所帶來的痛苦,勝過無數次在地獄中煎熬。

  妖魔在火焰中哀號,他伸手扯下自己的肉,血淋淋塞進嘴裡,卻還是阻止不了這可怕的焚燒之苦,也無法盡快死去。

  他掙扎著慘呼:「濕婆,你不要得意,就算你是至高的主神又怎麼樣?聖非天之主的力量已經入侵天地,只要你一天不忘記你所愛的雪山女神、只要你一天不能接受其他女人,你的孩子就不能降世,除了你的孩子,誰也殺不死聖非天之主,誰也改變不了既定的命運。」  

  帕爾瓦蒂在神聖的火焰下顫抖,身邊所有人都已經五體投地地跪下去,向至高的神靈膜拜,她卻根本沒辦法有任何動作。  

  她傾盡所有力量來愛著的男人竟然是個神靈!竟然是讓所有神癨,即使是眾神之王的帝釋天也要敬畏的毀滅之神!叫她有什麼力量,和偉大的雪山女神爭奪男人!而妖魔死前說出來的話,更加叫她痛不欲生。  

  擁有無窮神力的濕婆卻完全不被妖魔的話所影響,「魔王的死活我不管,諸天就算被趕出天界,我也不會為此皺一下眉頭,但我討厭你難聽的聲音。」  

  雷霆忽然炸起,像小山一樣的妖魔,忽然就被炸得粉碎,死得乾乾淨淨,連灰塵都被突然刮起的狂風帶走了。

  濕婆額頭的第三隻眼,開始慢慢合攏卻又在完全消失一刻,忽然間張到最大,雷電和火焰同時從眼中射出來。虛空中發出一聲慘叫,一個高大的身影,從空中跌落,在滿身的火焰中掙扎。  

  那是個英俊漂亮的青年人,身上閃著神聖的光輪,手中執著光芒萬道的弓箭,卻在可怕的滅世火焰中,哀叫慘呼,樣子和剛才被燒死的妖魔一樣悲慘。  

  濕婆冷冷地說:「伽摩,你太大膽了,竟想用你小小的弓箭來暗算我!諸天和非天的戰爭與我有什麼關係?你休想用愛情來控制我的心,我不會為了你們的戰爭,去生下什麼該死的孩子。」  

  神靈的憤怒,帶來冷酷的死亡火焰。這個時候,四周的凡人才知道,受火焰折磨的是高貴的愛神伽摩。他手中的弓用甘蔗製成,弓弦為連接在一起的蜜蜂,箭鏃是芬芳四射的花朵。所有凡人的愛情,都受他控制。  

  而他此時,卻無助地在烈火中掙扎,受盡了痛苦,身體一點點被燒成青煙,卻還忍著痛說:「偉大的濕婆,你超然於諸天之上,可為什麼,你只會回憶死去的妻子,卻不肯看看身邊的人?睜開你高貴的神之眼,看一看,一直等待著你的幸福吧。」  

  濕婆的雙眼,閃動著照亮天地的光芒,他慢慢移動視線,終於,把帕爾瓦蒂納入了他的視線中。  

  他在人間苦行了一千年,受盡一切苦,為他死去的妻子而傷心。  

  他的眼睛看透天地,天地萬物卻不存在於他的眼睛中。這是他第一次,認認真真去看那癡癡跟隨了他無數歲月的人間女子。  

  洞徹了九十九重天宇的光芒,不斷閃耀,像冰雪一樣的容顏開始變得像春天的水一樣柔和,他伸出可以毀滅天地的神之手,一步步走向凡人的少女,「是你,你終於回來了!我等待你,已經一千年!」  

  沒來由的悲傷和喜悅一起在帕爾瓦蒂心中泛起來,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來。千萬年的記憶像水一樣從少女腦海中流過,她一步步迎向那至高的神癨,每走一步,腳下就綻開一朵潔白的蓮花。  

  當他們的雙手握在一起時,四方天地一起震動、諸天雲層光芒萬丈、金色雲霞覆蓋蒼天、濃郁的馨香漫天飄散,半空中鼓樂喧嘩,在美妙的樂曲中八部神族、七諸天、四大天王和帝釋天,都在雲端現出真身。  

  在天空的正中方,現出一尊懸浮在空中的巨型神像。手持雷杵帕傑拉,帝王軍神相,形貌威猛雄壯,正是諸天之王帝釋天。  

  東方出現了現了持國天王,頭戴瑪瑙護冠,身披君王甲冑,懷中抱琴,面色紅潤,週身被一輪聖明之火所環繞;南方是手持巨劍,肅穆威嚴,遍體戎裝的增長天王;西方的廣目天王則一手持戟,另一臂纏繞著青龍,額前第三隻眼精光湛然,照耀世界;在北方的多聞天王全身披戴黃金戰鎧,一手拿著寶幡,一手抱著銀貂,神威凜凜。  

  在五方大神之後,是諸天眾神,千千萬萬,各自現出神癨正體,兆億光芒,從天界直射人間。  

  這樣神靈齊聚的盛會,從創造神梵天創世以來,次數都少得五根指頭數得清。人間的凡人,修行了無數世,也未必會有親眼看到這種盛景的福祉。  

  無數神靈齊聲頌唱:「你是八千萬里凡世之主。聽世間一切宏微之音,視宇宙所有鉅細之物,過去現在未來皆隨你所想。歡樂和痛苦由你主宰,瘟疫和豐饒聽你安排,你的化身無處不在,你的神通無所不及,當你跳起坦達瓦之舞,世界也要在你腳下顫抖,諸天敘說你的功德,眾神傳頌你的戰績,你乃全能無限的神靈,聖潔的蓮花守護著你的至愛。你的微笑只對心中所愛展現,你的威名無人不曉,你的事跡傳遍三千世界。大自在天的濕婆,你是擁有第三隻眼的毀滅之神。雪山女神得到你全心的呵護,女神的靈魂永遠不滅,從烈火中重生,經過了一千年的等待,化身成純潔的少女,再一次跟隨你的步伐。」濕婆不以為然地揚揚眉,一直以來冷漠得像是完全沒有表情的他,忽然變得充滿了人性,「要不是因為有求於我,這幫見了我就像見了魔鬼的傢夥,會這麼恭敬嗎?不過……」他看向他等待了一千年的愛人,一向能看穿萬物,卻漠視萬物的眼睛裡盈滿了光彩,「有興趣和我生個孩子嗎?至於以後他去不去殺魔王,我們就不用管了。」  

  成為雪山女神的帕爾瓦蒂微微地笑,笑容又是羞澀、又是溫柔,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勝過像高貴的女神。

  他們握著彼此的手,在天地諸神的頌揚聲中,徐徐升空,在他們的背後,顯現出神癨的形態來。  

  濕婆身後的空中,現出雙面四臂的形象。一張臉冷酷威嚴、一張臉款款深情。髮髻高聳,頭頂一彎新月,恆河之水在他頭上流動,火焰華冠在發上燃燒。青色的頸,代表著毀滅之神為保護世界所做的犧牲,三隻光照天地的眼睛,代表著過去、現在和未來。四隻手,一持鹿皮三股叉,一持小手鼓,另外兩隻手,作出絕美的舞蹈姿態,一足單立,飄然立在空中,彷彿隨時會跳起,毀滅世界的坦達瓦之舞。  

  而在帕爾瓦蒂身後,卻現出她的兩個化身,難近母和迦利女神。  

  難近母有著黃色的皮膚,騎著可怕的老虎,十隻手,分別拿著各種武器,是威名凜凜的戰爭女神。

  迦利女神卻皮脾漆黑,身披豹皮,口中伸出沾滿鮮血的舌頭,戴著一串骷髏做成的項鏈,四隻手,一拿刀,一拿劍,另外兩隻手,則捧著骷髏。  

  兩位女神,都好戰,擁有無限大威能,讓人神魔都感到敬畏,但兩位可怕女神的正身,卻又是集一切美麗溫柔於一身的雪山女神。  

  隨著兩位高貴的大神幻化正體,億萬道光芒照耀大地,從九天直照入九地,就算是幽暗的魔界也被這神靈的光輝,照得一片光亮。  

  三千世界的兆億子民,全伏拜於地,敬頌他們至尊的神癨。  

  只有兩個凡人還在愣愣地站在神廟的前方,驚異地望著這眼前忽如奇來的神奇變化。  

  不敬神的人,必會被神明的烈焰化為飛灰,但脾氣一向不好的濕婆反而在半空中微笑,「你們在發什麼呆?我人間的朋友。」  

  摩羅訶和婆娑一起受寵若驚地發出驚奇的叫聲。無論他們多麼有智慧、多麼有膽識,面對至高的神癨,都會有手足無措的感覺。  

  也許是有心,也許是無意,在這種慌亂的時刻,他們緊握在一起的手,一直沒有放開。  

  濕婆額頭凝視著他們彼此緊握的手,能夠發出毀滅之光的神目裡,閃動柔和的光彩,「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別去理梵天那個老糊塗的臭規矩。」天地之間,只有他才能用這樣毫不在乎的語氣來討論創世之神梵天所訂下的制度。

  梵天雖然是所有諸天非天之父,是世界之主,卻不能讓同樣超然於諸天非天之外的主神濕婆臣服。他一向肆無忌憚、膽大妄為,生起氣來,連梵天的一顆頭他都砍下來過,更何況是這種小事。  

  天界諸神就算不滿意婆羅門與吠捨的相配,但濕婆擺明和梵天唱對台戲,外加現在諸天有求於濕婆,只有濕婆的孩子,才能阻止黑暗勢力日漸強大,根本也沒有哪一位神靈,會為了這種事,跳出來和濕婆做對。  

  如果連神靈都不說話,世間的凡人,又有誰能違抗濕婆的意旨呢?婆娑臉上露出驚喜,而摩羅訶在狂喜之下,根本不能克制地又伸手一攬再次把婆娑抱進懷裡,緊緊擁抱。  

  過分激動歡喜的他們,甚至忘了向至高的神靈,向全能的濕婆施以伏首大禮,叩謝神恩。濕婆也一點不在意地在空中微笑,只要他的愛人在身旁,他就是最人性化的神癨,對於討厭的東西,深惡痛絕,毫不猶豫加以毀滅,對於喜歡的人卻異常寬容。  

  他現在滿心歡喜,即使是平時看不順眼的諸天和非天,現在他也覺得都非常可愛。耳旁隱約聽到微弱的慘叫,是那受滅世烈焰焚燒的愛之神,已經被焚燬了肉體,正在完完全全地消失。  

  在滅世烈焰中受苦的神或魔都不可能保留永生的靈魂,死去就再沒有重生的機會。而天上的諸神,沒有任何人,敢於為了小小的愛神,去向濕婆問罪。  

  諸天的神靈不說話,濕婆自己卻笑了,淡青色的光芒從他手中閃現,漸漸籠罩了地上肉身已被焚燬,正在慢慢化成青煙的愛神。  

  他是毀滅萬物又生化萬物的神靈,他擁有極端的毀滅之力,也擁有最強的生化之力。青色的光芒下,青煙漸漸凝結成一個閃光的幻影,愛神的身軀五官,都一絲不變,「我不能給你已經被燒燬的肉身,但我能賜你不滅的生命,從今以後,你就算沒有形體也能永存。而且,擺脫了肉體的牽絆,很多魔法仙術都不能傷害你。」  

  愛神一言不發地高飛九天,很快消失在雲層中。從此以後,印度的愛之神,成了沒有形體的神靈,無聲無息地降臨,無形無象地射箭,牽起人間無數顆相愛的心。  

  在濕婆對愛神施法的時候,帕爾瓦蒂背後的迦利女神化身,慢慢開始移動,一直移到神廟的上方,化為萬道金色的光芒,籠罩住神廟。  

  「從現在開始,迦利的守護重新回到阿逾至,迦利的聖祭司,將是我永遠忠誠的朋友。」帕爾瓦蒂看向婆娑和摩羅訶微笑,她的笑容依然像人間少女一樣溫柔美麗,「將來你們的孩子出生,我將賜他祝福,給他保護。」  

  隨著她說話的聲音,她和濕婆的身體一直向上升,一直升到空中,與雲層裡的正體合二為一。  

  諸天眾神的讚頌聲越來越響,而神靈卻已漸漸重新隱入雲層的背後,傳遍大地的頌唱聲在天地間久久迴盪。燦爛的金色光芒,久久地照耀著大地。  

  僧侶、國王和人民,全跪伏在地上,久久不敢起身。  

  整個大地上,只有一對相戀的人,緊握住彼此的手、緊擁住彼此的身,沐浴著神靈灑下的金光,凝視著彼此的眼眸。

  他們的愛情不再是恥辱,而受到了神靈的祝福,他們的孩子將不會是賤民,而是接受神靈保護的人。可他們連這些都已經忘記,心中能記起的只是對方的名字,身體能做到的只是緊抱著愛人,讓彼此的身體融成一體,讓兩顆心化為一顆。根本不在乎,四周的人民,在向他們頂禮膜拜;高貴的王室,在向他們施以敬禮;天下的神靈,在雲層後面,微笑著凝視他們的幸福。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