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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5 20:53:29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1 11:58 編輯

第九回 虎穴輕身開鐵銬 獅峰重氣擲金針
    陳家洛道:「各位哥哥,咱們只好先退出杭州。眼下四哥尚未救出,跟清兵接硬仗沒有
好處。」駱冰恨恨不已,叫道:「李可秀關住大哥,咱們先殺了他小老婆。總舵主,你許不
許?」陳家洛不解,問道:「小老婆?」駱冰道:「是啊,咱們在提督府拿住那個妖嬈女
人,就是李可秀的小老婆。她本來又哭又鬧,已給我幾個耳括子打得服服貼貼了。」群雄知
她想念丈夫,心頭煩躁,拿這女人出氣,都不禁微笑。
    徐天宏道:「總舵主,你寫封信給李可秀,好不好?」陳家洛會意,道:「好極!」提
起筆來,寫了封信道:
    「李軍門勳鑒:今晨遊湖,邂逅令寵,知為軍門所愛,故特邀駕。謹此奉聞。紅花會會
主陳家洛拜上」陳家洛道:「九哥,請你送去給李可秀。八哥,請你跟隨九哥之後接應。」
楊衛兩人接令去了。
    陳家洛道:「李可秀如寵愛他這小妾,或許不致輕舉妄動。但是若有皇命,他即使心有
所忌,也不得不遵旨而行。七哥你瞧怎麼辦?」徐天宏道:「咱們本來想劫了玉瓶,跟皇帝
講講買賣,哪知這對玉瓶如此珍貴美麗,料想皇帝見了一定愛不釋手,那麼他答應回部的和
議也大有可能。咱們取了玉瓶,豈不是誤了木老英雄的大事?倘若因此而兵連禍結,生靈塗
炭,也是不妥。」陳家洛皺眉道:「話是不錯,可是咱們辛辛苦苦得來的玉瓶,就此送還他
不成?」徐天宏道:「我盤算得一條計策,總舵主你瞧成不成?」當下把計謀說了出來。周
綺當即叫道:「太不光明正大,我不喜歡。」周仲英道:「聽總舵主吩咐,女孩子家莫多
嘴。」周綺不響了,低聲嘮叨:「這不缺德麼?」陳家洛沈思了片刻,道:「既要不誤回部
和議,又要相救四哥,七哥你這條計策兩者兼顧,大可用得。七哥你去跟那使者說吧。」轉
頭向周綺笑道:「七哥對待好朋友,可決無半分缺德,周姑娘不必擔心。」周綺一笑,心
道:「我才不擔這心呢。」徐天宏去見凱別興,說道:「我引你去見皇上。」孟健雄捧了皮
盒,盒中玉瓶已取出了一個,貼還封條,凱別興並不知情。三人來到巡撫府前,孟健雄將皮
盒交給使者,向巡撫府一指,道:「你自己去吧。」兩人徑回孤山馬家,途中遇見楊成協和
衛春華,說李可秀接到信後,又驚又怒,收兵回去了。申牌時分,門房遞進一張帖子來,說
有個武官來拜會總舵主,帖上寫的是「後學曾圖南頓首」。馬善均笑道:「七當家,你的計
謀多半成了,這曾參將是李可秀的親信。」陳家洛道:「九哥,請你去見他吧。」衛春華來
到客廳,見椅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武官,滿臉被滾油燙起的傷泡,認得今天在提督府曾經
交過手的。衛春華道:「曾將軍要見敝當家,不知有何見教?曾圖南道:「我奉李軍門差
遣,想見貴會陳總舵主商量一件要事。」衛春華道:「敝當家現下沒空,曾將軍對我說也是
一樣。」曾圖南心想我是朝廷命官,來見你們這些江湖草莽已是屈尊,居然他還搭架子不
見,心頭火冒,但既然是有求而來,只得強抑怒氣,道:「軍門剛才收到陳總舵主的信,得
知他如夫人在貴會這裡,盼望陳總舵主放她回去,軍門自然另有一番心意。」衛春華道:
「這個好辦,我想我們陳當家無有不允。」
    曾圖南道:「還有第二件事,那是關於回部玉瓶的。」衛春華嗯了一聲,並不答腔。曾
圖南道:「回部派人送了一對玉瓶求和,皇上打開皮盒,卻見少了一個,天顏很是震怒,一
問使者,說曾有一位青年軍官問過他話,那人自稱是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皇上把李軍門叫
去詢問,李軍門自然莫名其妙。幸虧皇上聖明,知道李軍門決不會做這等事,其中必有別
情,所以倒也沒有怪罪。」衛春華輕描淡寫的道:「那很好呀。」曾圖南道:「然而皇上
說,這事要著落在李軍門身上,限他三天之內,將失去的玉瓶找到呈上,這個就很為難
了。」衛春華道:「找不到怕要革職查辦吧?其實呢,不做官也很清閒呀。不過若是滿門抄
斬,就苦惱些了。」曾圖南只得不理他的嘲諷,道:「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兄弟今日特
地來求貴會交還玉瓶。」衛春華仍是不動聲色,淡淡地道:「玉瓶甚麼的,我們倒沒聽說
過。不過李軍門既然遇上了這個難題,曾將軍又親自光降,咱們幫忙找找,也無不可。過得
一年半載,或許會有點頭緒也說不定。」曾圖南武藝雖不甚高,但精明幹練,很會辦事,知
道跟這些江湖漢子打交道,越爽快越有結果,便道:「李軍門說,他對貴會陳總舵主慕名已
久,只可惜一直沒機會結交親近,今日貿然來求兩件大事,無功不受祿,心中也是過意不
去。所以陳總舵主有甚麼意思,請不客氣的吩咐下來。」衛春華道:「曾將軍十分爽快,那
再好沒有。我們陳總當家的意思,第一件,我們紅花會今天得罪了李軍門,要請他大肚包
容,既往不咎。」曾圖南道:「這是理所當然之事。兄弟可以拍胸膛擔保,軍門以後決不致
因這件事跟貴會為難。第二件呢?」衛春華道:「我們四當家文泰來關在提督府,曾將軍是
知道的了?」曾圖南嗯了一聲。衛春華道:「他是欽犯,李軍門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將
他釋放,這個我們是明白的,可是陳總當家的想念他得緊,今晚想見他一見。」曾圖南沈吟
半晌,道:「這件事十分重大,兄弟不敢作主,要回去問過軍門再來回話。陳總舵主可還有
甚麼吩咐麼?」衛春華道:「沒有了。」曾圖南告辭回去,過了一個時辰,又來求見,仍是
衛春華接見。曾圖南道:「軍門說道:文四爺所犯的案子重大之極,本來是決不能讓人探監
的。」衛春華道:「本來嘛!」曾圖南道:「不過陳總舵主既然答應交還玉瓶,軍門也只得
拚著腦袋不要,讓陳總舵主一見。但是有兩件小事,要請陳總舵主俯允才好。」衛春華道:
「請曾將軍說出來聽聽。」
    曾圖南道:「第一,這是軍門為了結交朋友才捨命答應的事,要是給人知道了,那可是
天大禍事……」衛春華道:「李軍門要陳總當家答應,此事決不可洩露一字半句,是不
是?」曾圖南道:「正是。」衛春華道:「這件事我代我們當家答允了。」曾圖南道:「第
二件,探監只能陳總舵主一個人去。」衛春華笑道:「李軍門當然怕我們乘機劫牢。好吧,
這件事我也答應了。探監是陳總當家一個人去,我可沒答應不劫牢。」曾圖南道:「衛大哥
是英雄好漢,千金一諾。兄弟這就去回報。今天請陳總舵主到提督府來便了。」衛春華道:
「陳總當家與文四當家見面,那張召重若是在旁,這件事自然瞞不住了,於李軍門只怕大大
的不便。」曾圖南道:「衛大哥此言有理,讓軍門藉故請開他便是。」衛春華道:「我們在
江湖上混飯吃,道義為先,只要李軍門遵守今日所約之事,他的如夫人和玉瓶著落在我們身
上送還。」曾圖南起身一揖,道「兄弟先此謝謝!」
    群雄待曾圖南走後,聚在大廳中等候陳家洛調兵遣將,相救文泰來。陳家洛道:「七
哥,仍是請你分派吧。」徐天宏只是沈吟不語,過了半晌,說道:「現下把張召重那紮手家
夥調開了,總舵主又可到裡面相機行事,劫牢當然容易得多。可是李可秀定也防到了這一
著。須得先推算他怎樣應付,然後給他來個出其不意。」陳家洛道:「正是。」楊成協道:
「我想他定要調集重兵,包圍地牢出口,說不定再請大內的高手侍衛協助,只放總舵主一人
進去,也只放總舵主一人出來。」常赫志道:「咱們得在提督府外接應,以防龜兒們對總舵
主不利。」徐天宏道:「接應當然是要的,只是我想李可秀不敢對總舵主怎樣,他的小老婆
和玉瓶還在咱們這裡。」大家談了一會,都覺眼前局面已比今日上午有利,一則已知道地牢
的地形和機關,再則陳家洛可在牢內裡應外合,只是李可秀的防備卻也定比上午周到,單憑
硬攻,未必成功。無塵叫道:「今日就決生死存亡,這口氣再也憋不住啦。」陳家洛忽道:
「有了。七哥,我去見四哥時穿上寬大的披風,頭戴風帽面罩,只裝作不願給人發現面
目……」徐天宏已知他意思,道:「那是得一人,失一人,決非善策。」無塵道:「總舵
主,你把話說完。」陳家洛道:「我進了地牢之後,和四哥換過裝束,讓他出來,看守的人
只道是我。你們在外接應,一舉把四哥救出去。」無塵道:「那麼你呢?」陳家洛道:「皇
帝和我特別有緣,等他們發現已經調包,自然會放我出來。」
    衛春華道:「總舵主這法子確是一條妙計,但你是一會之主,決不能輕易涉險,這件事
讓我去做。」一時之間,群雄紛紛自薦。陳家洛道:「各位哥哥,不是我自逞剛勇,實在只
是我最適合。你們不論哪一位去,雖把四哥救出,自己卻失陷在內,咱們是一樣的兄弟之
情,不見得四哥就比哪一位哥哥更為親近。」楊成協道:「總舵主去做此事,總是不妥。」
陳家洛道:「各位有所不知,皇帝曾和我擊掌為誓,我們兩人決不互相加害。」於是把昨晚
在海塘邊兩人起誓的情形說了一遍。徐天宏道:「皇帝老兒陰險狠毒。說話未必算數。」陳
家洛執意要這麼辦。徐天宏道:「既然如此,咱們來個兩全之計。」
    駱冰見群雄都欲以身代文泰來出來,心裡又是感激,又是難受,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周
仲英站在一旁,見眾人義氣深重,不禁暗暗佩服,心想:「紅花會名聞江湖,會中人物確是
非同小可。」見駱冰神色有異,走近她身邊,說道:「文四奶奶,你寬心。咱們且聽天宏說
說看。」徐天宏道:「總舵主這條金蟬脫殼之計,本是十分高明,只是稍微冒險了一點。我
想咱們還是照做,不過等四哥一救出,咱們立即進攻地牢,接應總舵主出來。」群雄都覺首
領涉險,心中不安,但實在也別無他法,只得都答應了。
    駱冰走到陳家洛面前,施下禮去,說道:「總舵主你這番情意,我們夫妻粉身碎骨也難
以報答……」說到這裡,眼圈兒又紅了。陳家洛還了一揖,道:「四嫂快別這樣,咱們兄弟
情同骨肉,怎說得上『報答』兩字?」
    當下佈置已畢,陳家洛披上黑色大氅,領子翻起,一頂風帽低低垂下,與衛春華兩人徑
投提督府來。此時已近黃昏,天邊明星初現。到得提督府外,一人迎過來低聲道:「是陳總
舵主?」衛春華點點頭。那人道:「請跟我來,這位請留步。」衛春華站定了,望著陳家洛
跟那人進了提督府。暮色蒼茫中,群鴉歸巢,喧噪不已,衛春華心中怦怦亂跳,不知總舵主
此去吉凶如何。不一會,紅花會眾兄弟都已喬裝改扮,疏疏落落的到來,散在提督府四周,
待機而動。
    陳家洛進入府門,只見滿府都是兵將,手執兵刃,嚴陣以待。經過了三個院子,那人將
他引到一間廂房之中,說道:「請稍寬坐。」走了出去。不一會,李可秀走了進來,拱手說
道:「幸會幸會。」陳家洛揭開大氅,露出臉來,笑道:「前日湖上一會,不意今日再
逢。」李可秀道:「現在就請去見那犯人,請隨我來。」兩人剛走到門口,忽見一名親隨氣
極敗壞的奔了過來,說道:「皇上駕到,將軍快出去接駕。」李可秀吃了一驚,對陳家洛
道:「只好請閣下在此稍候。」陳家洛見他神色不似作偽,點了點頭,回身坐下。李可秀急
奔出去,只見滿衙門都是禦前侍衛,乾隆已經走了進來。李可秀忙跪下叩見。
    乾隆道:「你預備一間密室,我要親審文泰來。」李可秀迎接乾隆進了自己書房。禦前
侍衛在書房前後左右各間房中部署得密密層層,屋頂上也都有侍衛守望。乾隆對白振道:
「我有機密大事要問這犯人,不許有人聽見。」白振道:「是,是!」退了出去。不一會,
四名侍衛抬了一個擔架進來。文泰來戴著手銬足鐐,睡在擔架之上。侍衛躬身退出,書房中
只剩下文泰來與乾隆兩人,一時靜寂無聲。文泰來此時外傷未癒,神智卻極清醒,躺著對誰
也不加理會。乾隆問道:「你身上的傷全好了吧?」文泰來睜眼一看,吃了一驚,坐起身
來。他隨老當家於萬亭進宮之時,曾和乾隆見過一面,此時忽在杭州相遇,自是大出意外,
哼了一聲,冷冷的道:「還死不了。」乾隆道:「我要他們請你去北京,本來是有點事情和
你商量,哪知起了誤會,我已責罰過他們了,你不必再介意。」文泰來聽他言語說得漂亮,
怒氣上升,又哼了一聲。乾隆道:「那次你與你們姓于的首領來見我,咱們本要計議大事,
哪知他回去之後竟一病不起,可惜可惜。」文泰來道:「要是於老當家不死,恐怕他今日也
被鎖在這裡了。」乾隆哈哈大笑,道:「你們江湖漢子,性子耿直,肚裡有甚麼話就說甚
麼。我問你一句話,你老實答了,我馬上放你回去。」文泰來說:「你放我?哈哈,你當我
是三歲小孩?我知道你不殺我,天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到今天還不下手,就是想問問
我。」乾隆笑道:「那你也未免太多疑了。」站起身來,走近兩步,問道:「你那姓于的首
領後來和我說話,都跟你說了麼?」文泰來道:「甚麼話?」乾隆瞪眼望他,文泰來雙目回
視,毫不退避。過了半晌,乾隆轉開了頭,低聲道:「關於我身世的事。」
    文泰來心中盤算,自己既落入他手,總是有死無生,不過紅花會大夥已到杭州,如能拖
延一些時候,他們可以設法劫牢相救,便道:「他沒有說。你是皇帝,是前朝皇帝和皇太后
的兒子。你的身世誰人不知,有甚麼好說的?」
    乾隆籲了口氣,道:「那天他深夜來見我,你可知是為了甚麼?」文泰來道:「於老當
家說,他曾經幫過你一個大忙,最近我們紅花會經費短缺,他來問你要三百萬兩銀子。哪知
你非但不給,反而把我捉拿在此。有朝一日我脫卻災難,定要把你這忘恩負義之事全部抖了
出去。」乾隆哈哈大笑,心中一寬,偷眼看他臉色,見他氣憤異常,似乎不是作偽,心中半
信半疑,說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把你殺了,否則放了你出去,不免敗壞我的聲名。」文
泰來道:「誰教你不早殺呀?你殺了我,飯也吃得下,覺也睡得著,見到皇太后也不用心裡
懷著鬼胎啦。」乾隆倏然變色,問道:「皇太后怎麼啦?」
    文泰來道:「你自己明白。」乾隆陰森森的道:「那麼你全知道了?」文泰來道:「全
知道,那也不見得。於老當家說,皇太后知道他幫過你的忙,曾要你好好報答,可是你卻捨
不得三百萬兩銀子。你有金山銀山,三百萬兩銀子只不過是拔根毫毛,可偏偏這麼小氣。」
乾隆心裡又是一寬,嘿嘿的笑了幾聲,摸出手帕來擦去額上汗珠。他在室中來回踱步,心神
稍定,笑道:「你在皇帝面前絲毫不懼,居然不怕死在眼前,倒真是一條硬漢子。你有甚麼
放不下的事,不妨說給我聽。等你死了後,我差人去辦。」文泰來道:「我怕甚麼?諒你也
不敢馬上殺我。」乾隆道:「不敢?」文泰來道:「你要殺我,不過是怕你的秘密洩露。可
是你一殺我,哈哈,你的秘密就保不住了。」乾隆道:「難道死人會說話?」文泰來不理,
自言自語:「我一死,就有人打開那封信,就會拿證物公佈於天下,那時候皇帝就要大糟而
特糟了。」
    乾隆急問:「甚麼信?」文泰來道:「於老當家當時先把你的事情,詳詳細細的寫在一
封信裡,用火漆密封了,連帶兩件極重要的證物,放在一位朋友那裡,然後我們兩人才進宮
來見你。」乾隆道:「你們怕有甚麼不測?」文泰來道:「當然啦,我們怎信得過你?於老
當家對他朋友說,要是我們兩人忽然死了,就請他拆開那信,照著信中吩咐去辦。若是我們
之中還有一人活在世上,千萬不可拆開。現在於老當家已經去世,只怕你不敢殺我吧。」乾
隆不禁連連搓手,焦急之情,見於顏色。文泰來道:「這信和那兩件證明,你用三百萬兩銀
子去收買,多半還值得吧?」乾隆道:「銀子?我本來是要給的,我還要放你出去。那麼你
寫一封信給你朋友,要他拿那封信和那兩件東西來,我馬上放人支銀子。」文泰來道:「哈
哈,我把這朋友的名字告訴了你,好讓你又派侍衛去殺他捉他。老實說,在這裡我很舒服,
這生這世我是不想出去啦,吃定了你一世。咱們倆是同歸於盡的命,要是我先死,你也活不
長久。」
    乾隆咬著嘴唇皮,一聲不響,凝思應付之策,過了一會,說道:「你不肯寫信,那也
好。給你兩天期限,後天晚上再來問你,要是仍然這般倔強,只好殺你。我殺你不會讓人知
道,你朋友只道你仍然活著。退一步說,就算不殺你,難道不會剜去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舌
頭,斬斷你的雙手……你在這兩天中好好想一想。」說完,推門走出書房,大踏步向外走
出。眾侍衛在後面跟隨保護,李可秀跟到府外,跪下相送。
    乾隆一走,文泰來由提督府親兵抬入地牢,沿路來去,都由張召重仗劍護送。剛回地
牢,一名親兵對張召重道:「李將軍有封信給張大人。」張召重接信一看,出地牢去了。文
泰來躺在床上,想念嬌妻良友此時必仍在窮智竭力營救,然而朝廷勢大,皇帝親臨,實在非
同小可,別要朋友們因救自己而有損折,那麼即使獲救,也是此心終生難安了。正自思潮起
伏,忽聞閘門響動,不一會,進來一人,文泰來只道他是張召重,一眼都不去望他。那人走
到床前,輕聲道:「四哥,我瞧你來啦。」文泰來一驚,睜眼一看,竟是總舵主陳家洛。黃
河渡頭陳家洛率眾來救,他未得相會,今日上午才親見豐采,危急之中只是隔著鐵網看了幾
眼,見他義氣深重,臨事鎮定,早已必折,此刻牢中重會,不由得驚喜交集,忙挺腰坐起,
叫道:「總舵主!」陳家洛微笑點頭,從懷中拿出兩把鋼銼,就來銼他手上手銬,用力銼了
幾銼,手銬上只起了幾條紋路,鋼銼卻磨損了。原來這手銬是用西洋的紅毛鋼鑄成,尋常鋼
銼奈何它不得。這一著大出陳家洛意料之處,心中一急,手勁加木,再銼得幾銼,拍的一
聲,鋼銼竟自折斷,忙換過一把鋼銼再銼。銼了半天,兩人滿頭大汗,手銬卻仍是紋絲不
動。陳家洛又從懷裡撈出鑽子、起子、錘子諸般鐵器,可是不論如何對付,手銬總是解脫不
開。文泰來道:「總舵主,這副腳鐐手銬只有寶刀寶劍才削得斷。」陳家洛想起黃河渡口夜
斗張召重,他一把凝碧劍將自己鉤劍盾牌與無塵長劍全部削斷,忙問:「張召重是不是整天
都守著你?」文泰來道:「他和我寸步不離,剛才不知有甚麼要緊事才出去。」陳家洛道:
「好,咱們等他回來,奪他寶劍。」把鋼銼等物丟在床底。文泰來道:「我能否出去,難以
逆料,皇帝要殺我滅口,怕我洩漏秘密。總舵主,我把秘密跟你說了,那麼不論我是死是
活,都不會耽擱咱們的大事。」陳家洛道:「好,四哥你說。」文泰來道:「那天晚上我隨
於老當家進宮,見了皇帝,乾隆當然大感驚詫。於老當家說:『浙江海寧陳家一位老太太叫
我來的。』他拿了一封信出來,皇帝看後臉色大變,叫我在寢宮外等候。他們兩個密談了大
約一個時辰,於老當家才出來。他在路上告訴我,皇帝是漢人,是你的哥哥。」
    陳家洛大吃一驚,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那決不能夠,我哥哥還在海寧。」文泰來
道:「於老當家說,當年前朝的雍止皇帝生了個女兒,恰好令堂老太太同一天生了個兒子。
雍正命人將孩子抱去瞧瞧,還出來時,卻已掉成個女孩。那個男孩子,便是當今的乾隆皇
帝……」話未說完,忽然甬道中傳來腳步之聲,陳家洛忙在床角一隱,進來的是一名親兵。
他不見陳家洛,很是詫異,問道:「紅花會的陳當家呢?」陳家洛從隱身處出來,道:「甚
麼事?」那親兵道:「張召重大人回來了,李將軍留他不住,請你快出去。」陳家洛道:
「好!」左手一探,已點中他「通谷穴」。那親兵一聲不出,倒在地下。陳家洛隨手將他拖
入床底。文泰來道:「張召重就要來到,詳情已不及細說。於老當家知道皇帝是漢人,就去
勸他反滿復漢,恢復漢家山河,把滿人盡都趕出關去,他仍然做他的皇帝。皇帝似乎頗有點
動心,不過他說這事是真是假,還不能完全確定,要於老當家把兩件證物拿給他看看,再定
大計。哪知於老當家回去就一病不起。他遺命要你做總舵主,他對我說,這是咱們漢家光復
的良機。皇帝是你哥哥,要是他不肯反滿復漢,大家就擁你為主。」這一番話把陳家洛聽得
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回想在湖上初見乾隆,後來又見他在自己父母墓前哭拜,再想到他對自
己的情誼,其中確有不少特異而耐人尋味之處,難道皇帝真是自己父母所生?也只有如此,
他手題「春暉」、「愛日」的匾額才說得通。文泰來又道:「雍正怎樣用女孩掉了你的哥
哥,經過情形,據說你令堂老太太詳詳細細寫在一封信裡,此外還有幾種重要證物,於老當
家都交給令師天池怪俠袁老前輩保管。」陳家洛道:「啊,今年夏天常氏雙俠來看我師父,
就是奉義父之命,送這些東西來的?」文泰來道:「不錯,這是最機密的大事,所以連你也
不讓知道。袁老前輩也只知是要緊非常的物件,到底是甚麼他並不清楚。於老當家臨終時遺
命,等你就任總舵主後,開啟信件,共圖大舉。哪知我失手就擒,險險耽誤了要事。總舵
主,今日如果救我不出,你趕快到回疆去見你師父,千萬不可因我一人的生死安危,而誤光
復大業。」文泰來說完這番話,欣慰之情,溢於言表。他正想續說,忽聽得甬道中又有腳步
聲,忙做個手勢。陳家洛躲入了床底。文泰來上身倚出床外,半個身子跌在地上,一動不
動。
    張召重走進室來,地牢內一燈如豆,朦朦中見文泰來上半身跌在地上,似乎已死,大吃
一驚,縱上前來,在他背上輕輕一推,文泰來全然不動。張召重更驚,一把將他拉起,伸手
要探他鼻息,文泰來突然縱起,向他撲去,雙手連銬橫掃而至。張召重出其不意,正待倒
退,忽然小腹上「氣海穴」一麻,知道床底伏有敵人,已中暗算,怒吼一聲,竄出兩步,雙
掌一錯,護身迎敵,一面竭力凝定呼吸,閉住穴道。陳家洛見他被點中穴道,居然不倒,也
自駭然,疾從床底躍出,雙拳如風,霎時之間已向他面門連打了七八拳。張召重不敢還手,
惟恐一動手鬆了勁,穴道登時阻塞,他臉上連中了七八拳,腳下不住倒退。陳家洛飛起一
腳,向他右腰踢去。張召重向左一避,只覺「神庭穴」一陣酸痛,又被對方打中了穴道,這
時再也支持不住,全身癱軟,跌倒在地。陳家洛在他身上一摸,哪知竟無凝碧劍,十分失
望,搜他身邊,從衣袋裡摸出一張紙來,燈下展視,見是李可秀寫給他的一個便條,請他攜
凝碧劍出去,有一位貴官要借來一觀。陳家洛知道是李可秀把他調開的借口,不料他放心不
下,走出去一會,又回來監視,想是觀劍未畢,所以沒有帶來。陳家洛再搜他身上,觸手之
間,高興得跳了起來,文泰來見他喜容滿面,忙問:「怎麼?」陳家洛手一揚,拋起一串鑰
匙,在銬鐐上一試,應手而開。
    文泰來頓失羈絆,雙手雙腳活動了一會,陳家洛已把身上大氅和風帽除下,說道:「你
快穿上出去!」文泰來道:「你呢?」陳家洛道:「我在這裡耽擱一下,你快出去。」文泰
來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道:「總舵主,你的好意我萬分感激,可是決不能這樣。」陳家洛
道:「四哥你有所不知,我留在這裡並無危險。」於是他把和乾隆擊掌為誓的經過約略說
了。文泰來道:「此事萬萬不可。」陳家洛眉頭一皺,道:「我是總舵主,紅花會大小人眾
都聽我號令,是不是?」文泰來道:「那當然。」陳家洛道:「好吧,這是我的號令,你快
穿上這個出去,外面有兄弟們接應。」文泰來道:「這次只好違抗你的號令,寧可將來再受
懲處。」陳家洛道:「四嫂對你日夜想念,各位哥哥盼你早日脫險,現在有這大好良機,你
怎麼如此無情無義?」任憑他說之再三,文泰來只是不允。僵持了一會,陳家洛知道他決不
會答應,靈機一動,道:「那麼咱們兩人冒險出去,你穿他的衣服。」說著向張召重一指。
文泰來喜道:「妙極,你怎不早說?」
    兩人把張召重的衣服剝下,和文泰來換過,又把腳鐐手銬套在張召重身上鎖住。陳家洛
把鎖匙放在袋裡,笑道:「任你有通天本領,這次再不能跟咱們為難了吧?」張召重急怒欲
狂,眼中似要噴血,苦於說不出話。
    兩人輕輕走了出來,過了閘門,穿過甬道,從石級上來,突然眼前大亮,只見滿園中都
是火把,數十名兵士手執長矛,亮晃晃的矛頭對準地牢出口。遠處又有數百名兵士彎弓搭
箭,向著地牢口瞄準。李可秀右手高舉,雙目凝視,只要他右手向下一揮,矛箭齊發,陳家
洛與文泰來武藝再高,卻也無法逃得性命。陳家洛退後一步,低聲問文泰來道:「你傷勢怎
樣?能衝出去嗎?」文泰來苦笑一下道:「不成,我腿上不靈便。總舵主你一人走吧,莫管
我。」陳家洛道:「那麼你冒充一下張召重試試看。」文泰來把帽子拉低,壓在眉簷,大模
大樣的走了出去。李可秀見張召重和陳家洛一齊出來,心中暗暗叫苦,只道張召重已將陳家
洛擒住,轉頭對李沅芷道:「你去把劍還給張召重,和他東拉西扯說幾句話,讓紅花會的總
舵主逃走。」李沅芷雙手托著凝碧劍,走到地牢出口,把劍托到文泰來跟前,故意處身兩人
之間,說道:「張師叔,你的寶劍。」手肘輕輕在陳家洛身上一推。文泰來哼了一聲,伸手
接劍。李沅芷在火光下看得清楚,驚叫一聲:「文泰來,你想逃!」雙手一縮,右手握住劍
柄,拔劍出鞘,向他當胸刺到。
    文泰來一側身,左掌一翻,伸食中兩指夾住劍身,右手快如閃電,向她「太陽穴」猛擊
過去。李沅芷一驚,退後一步,哪知劍身被他雙指夾住,竟自動彈不得,急忙鬆手,直竄出
去,左肩上已被文泰來五指一拂,只感奇痛徹骨,大叫一聲:「媽呀!」蹲了下來。陳家洛
向外奔得兩步,回頭一看,文泰來已被眾親兵團團圍住,只見凝碧劍白光飛舞,矛頭紛紛落
地。李可秀大叫:「你再不住手,要放箭了。」文泰來一用力,腿上舊傷忽又迸裂,流血如
注,知道無力衝出重圍,喊道:「總舵主,接住劍,你快出去。」把凝碧劍向陳家洛擲去,
忽然肩頭一痛,手一軟,那柄劍只拋出數尺,就落在地下,原來肩頭已中了一箭。
    陳家洛竄出數步,向李可秀喝道:「快別放箭!」李可秀手一揮,眾親兵不再射箭,十
余把長矛分別指住了陳家洛和文泰來。陳家洛道:「快請醫生給文四當家醫傷。我去了!」
昂然向外走出,眾親兵事先受了李可秀之命,假意吶喊追逐,並不真的阻攔。陳家洛躍上牆
頭,只見內外又是三層弓箭手和長矛手,心中暗暗發愁,對方如此戒備,今後相救文泰來那
是更加難了。剛出提督府,衛春華和駱冰已迎了上來,陳家洛苦苦笑著搖搖頭。此時東方已
現微明,群雄心懷鬱憤,齊回孤山馬宅休息。睡不到兩個時辰,各人均懷心事,哪裡再睡得
著,又集在廳上商議。陳家洛向衛春華道:「九哥,你把玉瓶和李可秀的小老婆給他送去,
咱們不可失信於人。」衛春華答應了出去,馬大挺走進廳來說道:「總舵主,張召重有封信
給你。」陳家洛道:「張召重寫信給我?這倒奇了,不知他說些甚麼?」拆信一看,但見滿
紙激憤之言,責他行詭暗算,非英雄好漢之所為,約他單打獨鬥,分個勝負,時地由他決
定。陳家洛道:「那傢夥想報昨晚之仇,哼,單打獨鬥,難道懼了你不成?」提起筆來,復
了一信,便說謹如所約,明日午時在葛嶺初陽台相見,如約一人助拳,不是英雄。正要差人
送去,徐天宏道:「咱們須得在兩天內救出四哥。張召重之約,延遲數日如何?不要因此而
誤了正事。」陳家洛道:「甚是。今日是二十,那就約定廿三午時。」當下另寫一信,命人
送去提督府。趙半山道:「這傢夥寶劍鋒利,總舵主別和他比兵刃,在拳腳上總不致於輸
他。」無塵道:「就怕他要比劍,這賊子……」想起黃河渡口削劍之仇,恨恨不已。
    周仲英道:「總舵主你別見怪,我有句話要說。」陳家洛道:「周老前輩儘管指教,怎
麼跟小侄客氣起來啦?」周仲英道:「總舵主的武功我是領教過的,那確是高明之極,不過
那張召重功力深厚,咱們都鬥過他。不是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總舵主雖不致輸給
他,但要勝他恐也不易,咱們須得籌個必勝之策。」陳家洛道:「周老前輩說得不錯,要勝
他確是沒有把握。不過他既約我決鬥,如不赴約,豈不為人恥笑?只好竭力一拚,勝負在所
不計了。」常伯志道:「這龜兒子,咱們先去把他的劍盜來,殺殺他的威風。」章進叫道:
「咱們一個一個先去找他打架,就算勝他不了,也教他這兩天中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總舵主
好好休息兩天,精神力氣就勝過他了。」群雄大笑,覺得他這主意倒也頗有道理。正議論
間,馬家一名莊丁過來對馬善均道:「老爺,那王維揚老頭子仍舊不肯吃飯,只是大罵。」
馬善均問:「他罵甚麼?」那莊丁道:「他罵禦林軍做事沒道理。他說在江湖上行走幾十
年,人人敬重於他。哪知這次給朝廷保鏢,反給不明不由的扣在這裡。」無塵笑道:「他威
震河朔,到咱們江南來,嘿嘿,威風可就沒有了,只好吃點苦頭!」
    徐天宏心念一動,說道:「我這裡有條『卞莊刺虎』之計,便是從十弟的念頭中化出來
的,各位瞧著是否使得?」把計策一說,眾人無不拊掌大笑。無塵連說:「妙計,妙計!」
周綺笑著不住搖頭,對徐天宏扁扁嘴。
    陳家洛笑道:「周姑娘又在笑七哥不夠光明磊落了。不過對付小人,也不必盡用君子之
道。孟大哥,你去跟那威震河朔說去吧。」王維揚在齊魯燕趙之地縱橫四十年,無往而不
利,哪知一到江南,就遭此挫折。他大叫大嚷,定要見禦林軍統領評理。正自吵鬧,室門開
處,進來一個中年漢子,身穿禦林軍軍官服色,卻是孟健雄。他精明幹練不讓衛春華,走進
室來,漫不為禮,大剌剌地往椅上一坐,說道:「你就是威震河朔嗎?」
    王維揚見他傲慢無禮,心中有氣,說道:「不錯,這外號是江湖朋友送的,既然福統領
聽著不順耳,趕明兒我遍告江湖朋友,把這外號撤了就是。」孟健雄冷冷的道:「福統領是
皇親國戚,才不來理你們江湖上這一套呢。」王維揚道:「那麼我好好給朝廷保鏢,護送寶
物來杭,路上沒出一點岔子,幹麼把我老頭子不明不白的扣在這裡?」孟健雄道:「你真的
要知道?」王維揚道:「當然哪!」孟健雄道:「只怕你年紀老了,受不起這個驚嚇。」王
維揚最恨別人說他年紀大不中用,當下潛運內力,伸掌在桌子角上一拍,木屑紛飛,桌角竟
被他拍了下來,怒道:「王維揚年紀雖老,雄心猶在,上刀山下油鍋,皺一皺眉頭的不算好
漢。怕甚麼驚嚇?」孟健雄道:「王老頭兒倒真還有兩下子。嘿嘿,江湖上有兩句話,說甚
麼『寧碰閻王,莫碰老王;寧挨三槍,莫遇一張。』是麼?」王維揚道:「那是黑道上給我
老頭子臉上貼金的話。」孟健雄道:「幹麼『老王』要放在『一張』上面?難道老王的武功
本領,要蓋過那位姓張的不成?」
    王維揚恍然大悟,霍地站起,跨上一步,大聲道:「啊,是火手判官要伸量老夫斤兩來
著!我老糊塗啦,沒想到這一著。」孟健雄道:「張大人是我上司,你總知道吧?」王維揚
道:「我知道張大人是在禦林軍。」孟健雄道:「你認識他老人家吧?」王維揚道:「我們
雖然同在北京,武林一脈,但他是官,我是民,我久仰他英名,可惜沒福氣相識。」孟健雄
道:「我們張大人對你的名字,也是聽得多了。現在他也在杭州。他說,在北京的時候,天
子腳下,為了一點虛名而傷和氣,鬧出來不好看,眼前既然都在外鄉,張大人有三件事要和
王老英雄相商。只要你金言一諾,馬上就可以出去。」王維揚道:「我是給你們禦林軍扣
著,有甚麼事,還不是憑你們說,何必要我答應?」孟健雄道:「這些事很容易辦哪,老鏢
頭何必動怒?」
    王維揚道:「火手判官要我怎樣?」孟健雄道:「第一件,請老鏢頭把『威震河朔』的
外號撤了。」王維揚道:「哼,第二件呢?」孟健雄道:「請你把鎮遠鏢局收了。」王維揚
怒道:「我這鎮遠鏢局開了三十多年,沒毀在黑道朋友手裡,張大人卻要我收山。好!第三
件呢?」孟健雄道:「第三件哪,請王老鏢頭遍請武林同道,宣告『寧碰閻王,莫碰老王;
寧挨三槍,莫遇一張』這句話,可得倒過來說。張大人還說,王老頭年紀大了,這把紫金八
卦刀已無多大用處,不如獻了給禦林軍。」
    王維揚一聽,怒氣衝天,叫道:「我和張召重無冤無仇,他何以如此欺人太甚。」孟健
雄笑道:「你享名四十年,見好也應該收了。一山不能藏二虎,難道這道理你也不懂?」王
維揚道:「原來他是要折辱我這老頭,好叫他四海揚名。哼,要是我不答應呢?他是不是把
我扣在這裡不放?好,我認了命。他假公濟私,只怕難逃天下悠悠之口。」
    孟健雄道:「張大人是英雄豪傑,豈肯做這等事?他約你今日午時,在獅子峰上拳劍相
會,要是老王厲害,三個條款不必再提。否則的話,就請王老鏢頭答應這三件事。」王維揚
道:「就是這麼辦,我老頭兒四十年的名兒賣在火手判官手裡,也不枉了。」孟健雄道:
「張大人說,這件事給皇上知道了可不大穩便。王老鏢頭要是敢呢,那就單刀赴會。若是心
虛膽怯,要請朋友助拳幫陣,張大人說也就不必比了。」
    王維揚氣得哇哇大叫,說道:「我老頭兒就是埋骨荒山,也是單刀雙掌,前來領教。」
孟健雄道:「那麼你寫封信,我好帶去回復張大人。」說罷拿過紙墨筆硯。
    王維揚氣得雙手發抖,寫了一通短信:
    「張召重大人英鑒:你之所言所為,未免欺人太甚。今日午時,便在獅子峰相會,如我
敗於你手,由你處置便了。王維揚啟」他是一介武夫,文理本不甚通,盛怒之下,寫得更是
草草。孟健雄一笑,將信收起。王維揚道:「請教老哥尊姓大名,待會也要領教。」他是連
孟健雄也遷怒在內了。孟健雄道:「我是後生晚輩,賤名不足掛齒。說過單打獨鬥,待會我
也不去獅子峰。若講人多,鎮遠鏢局可不能跟禦林軍比呢。嘿嘿,嘿嘿!」連聲冷笑,轉身
走出,帶上了門。紅花會知道王維揚畏懼官府,不敢擅逃,所以只隨便把門帶上,否則憑他
一身武功,身上又無銬鐐,幾扇木門怎關得他住?鐵琵琶韓文沖那日追馬中伏,被扣了起
來。這天上午,被人帶到另一間小室中監禁,自忖這番落入紅花會之手,只怕再無倖免,正
在胡思亂想,忽聽得隔室有人大叫大罵,一聽聲音,竟是總鏢頭王維揚,但聽他大罵張召重
後生小子,目中無人。韓文沖大為奇怪,正待叫問,室門開處,進來兩人,說道:「請韓大
爺到廳上說話。」進得廳來,見左邊椅上坐著三人,上首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其次一人白
須飄然,一人身材矮小,都是在甘涼道上見過的。韓文沖羞愧無已,一言不發,作了一揖,
坐在椅上。陳家洛道:「韓大哥,咱們在甘肅一會,不料今日又在此地相遇。哈哈,可說是
十分有緣了。」韓文沖隔了半晌,道:「在下那時答應從此封刀歸隱,可是王總鏢頭非要我
走這一趟鏢不可。一則是卻不過朋友之情,再則知道這是公子府上的珍寶,想來公子不會責
怪,所以……」徐天宏厲聲道:「韓朋友,咱們在江湖上講究的是信義兩字,你言而無信,
自己瞧著怎麼辦?」韓文沖一橫心,答道:「我既落入你們之手,還有甚麼說的,要殺要
剮……」陳家洛道:「韓大哥,快別這樣說。王總鏢頭這一次可給張召重欺侮得狠了。這姓
張的狐假虎威!王老英雄威震河朔,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侮辱,說甚麼也要鬥一鬥這火手
判官。咱們武林一脈,大家都很氣憤,何況王總鏢頭還保了舍下的鏢,兄弟可不能袖手不
理。韓大哥跟張召重交情怎樣?」韓文沖道:「在北京見過幾次,咱們貴賤有別,他又自恃
武功高強,不大瞧得起我們,談不上甚麼交情。」陳家洛道:「照啊,你看看這信。」把王
維揚所寫那信遞給他看。
    韓文沖本想總鏢頭向來敬畏官府,絕不致和張召重翻臉,只是他成名已久,性子剛烈,
張召重當真仗勢欺人,這口氣也是嚥不下去,剛才親耳聽得他破口大罵,又見這信,認得是
王維揚的筆跡,再不懷疑,說道:「既然如此,我想見總鏢頭,商量一下對付的方策。」陳
家洛道:「現在時候不早,這信想請韓大哥先送去給張召重,回來再見王老英雄如何?」他
雖是商量的口吻,韓文沖也只得答應。
    陳家洛高聲叫道:「十二哥,你出來。」石雙英從內堂出來,陳家洛給他與韓文沖引見
了,道:「這位石兄弟陪你去見張召重。韓大哥,你不明白張召重如何削了王老英雄的面
子,這事說來話長,現在不及細談。見了張召重後,你可說這位石兄弟是貴局鏢師,一切由
他來說。」韓文沖疑心又起,躊躇不應。陳家洛道:「韓大哥覺得有甚麼不對麼?」韓文沖
忙道:「沒有,我遵照公子吩咐就是。」徐天宏知他懷疑,只怕壞事,說道:「請等片
刻。」轉身入內,拿了一壺酒一隻酒杯出來,斟了酒,送到韓文沖面前,說道:「剛才小弟
言語多有衝撞,這裡給韓大哥賠罪,請乾此杯,就算不再見怪。」韓文沖道:「好說,好
說。」舉杯一飲而盡,說道:「陳公子,我去了。」陳家洛拱拱手道:「偏勞了。」韓文沖
拿了信,轉身下堂。徐天宏突然驚道:「啊喲,不好了!韓大哥,我弄錯啦,剛才那杯酒裡
有毒。」
    眾人全都吃了一驚,韓文沖臉上變色,轉過頭來。徐天宏道:「真是對不起,這酒裡下
了毒,本來是浸暗器用的,下人不知道拿了給我。剛才我一聞氣味才知道。韓大哥已喝了一
杯,糟糕,糟糕,快拿解藥來。」一名莊丁道:「解藥在東城宅子裡。」徐天宏罵道:「胡
塗東西,快騎馬去拿。」那莊丁答應了出去。徐天宏對韓文沖道:「小弟疏忽,實在該死。
請韓大哥先送這信去,只要一切聽我們石兄弟的話行事,回來吃了解藥,一點沒事。」韓文
沖知道他是故意下毒,逼自己就範,如果遵照紅花會吩咐,回來就有解藥可服,否則這條命
就算送了,向徐天宏狠狠瞪了一眼,一語不發,轉身就走。石雙英跟了出去。等兩人走出,
周仲英皺眉道:「我瞧韓文沖為人也不是極壞,宏兒你下毒這一著,做得太不光明。」徐天
宏笑道:「義父,這酒裡沒有毒。」周仲英道:「沒有毒?」徐天宏道:「是呀!」隨手倒
了杯酒喝下,笑道:「我怕他在張召重面前壞咱們的事,所以嚇嚇他,回頭再給他喝一杯
酒,他就當沒事了。」眾人大笑不已。張召重接到陳家洛覆信,約他在葛嶺比武,心頭怒氣
漸平,他和陳家洛交過幾次手,知道十九可以取勝,一雪昨日之恥,他正坐在文泰來身旁監
視,牢門開處,進來一名親兵,說道:「張大人,有客。」遞上一張名帖。張召重一看,大
紅帖子上寫的是「威震河朔王維揚頓首」九字,登時有氣:「拜客名帖之上,哪有把自己外
號也寫上之理?」對那親兵道:「你去對客人說,我有公務在身,不能見客。請他留下地
址,改日再拜。」那親兵去了一會,又道:「客人不肯走,有封信在這裡。」張召重拆開一
看,又是生氣,又是納罕,心想自己和這老頭兒素無糾葛,為甚麼約我比武?對親兵道:
「你對李軍門說,我要會客,請他派人來替我看守。」等看守文泰來的四名侍衛來到,張召
重換上長袍,來到客廳。他認識韓文沖,舉手招呼,說道:「王總鏢頭沒來麼?」韓文沖
道:「張大人,我給你引見,這是咱們鏢局子的石鏢頭。王總鏢頭有幾句話要他對你說。」
張召重把王維揚那信在桌上一擲,說道:「王總鏢頭的威名我是久仰的了。我和他素來沒有
牽連,怎說得上『欺人太甚』四個字?恐怕其中有甚麼誤會,倒要請兩位指教。」石雙英冷
冷的道:「王總鏢頭是武林領袖。武林中出了敗類,不管和他有沒有牽連,他都得伸手管上
一管。否則叫甚麼威震河朔呢?」張召重大怒,站起身來,說道:「王維揚說我是武林敗
類?」石雙英板起一張滿是疤痕的臉,一言不發,給他來個默認。張召重怒氣更熾,說道:
「我甚麼地方丟了武林的臉,倒要領教。」石雙英道:「王總鏢頭有幾件事要問張大人。第
一件,咱們學武之人,不論哪一家哪一派,最痛恨的是欺尊滅長。張大人是武當派高手,聽
說不但和同門師兄翻了臉,還想貪功去捉拿師兄,可有這件事?」張召重怒道:「我們師兄
弟的事,用不著外人來管。」石雙英道:「第二件,咱們在江湖上混,不論白道黑道,官府
綠林,講究的是信義為先。你和紅花會無冤無仇,為了陞官發財,去捉拿奔雷手文泰來,欺
騙鐵膽莊的小孩,將他害死。你問心可安?」張召重大怒,說道:「我食君之祿,忠君之
事,這跟你們鎮遠鏢局又有甚麼干係?」石雙英道:「你打不過紅花會,自己逃走,也就是
了,何以陷害別人,施用金蟬脫殼之計,叫鎮遠鏢局頂缸,害得我們死傷了不少鏢頭夥
計?」張召重和韓文沖都怦然心動:「原來王維揚最氣不過的是這件事。」甘涼道上鎮遠鏢
局閻世章、戴永明等人被殺,錢正倫傷手之事,韓文沖都是知道的,這時忍不住接口道:
「張大人這件事你確是做得不對,也難怪王總鏢頭生氣。」石雙英冷冷的道:「其餘的事我
們也不問了,這三件事你說怎麼辦?」說著雙目一翻,凜然生威。張召重被他如審犯人般問
了一通,再也按捺不住,搶上一步,叫道:「好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到太歲頭上動
土!」當場就要動武。石雙英站起身來,退後一步,說道:「怎麼?威震河朔找你比武,你
怕了不敢,想和我動手是不是?」
    張召重喝道:「誰說不敢?他要今天午時在獅子峰分個高下,不去的不是好漢。」石雙
英道:「你要是不去,今後也別想在武林混了。王總鏢頭說,你如果還有一點骨氣,那麼就
一個人去,我們鏢局子裡決不會有第二個人在場。倘若你驚動官府,調兵遣將,我們是老百
姓,可不敢奉陪。」張召重道:「王維揚浪得虛名,這糟老頭子難道我還怕他,用得著甚麼
幫手?」石雙英道:「我們王總鏢頭不善說話,待會相見,是拳腳刀槍上見功夫。你要張口
罵人,不妨現在罵個痛快。」張召重是個拙於言辭之人,給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石雙英道:「好,就這樣,怕你還得騰點功夫出來操練一下武藝,料理一些後事。」張
召重雙眼冒火,反手一掌,快如閃電。石雙英身子急閃,竟沒避開,給他打中左肩,跌出數
步。張召重出手迅捷已極,一掌把石雙英打跌,跟著縱了過去,左拳猛擊他胸膛。石雙英施
展太極拳中的「攬雀尾」,將他這一拳粘至門外。張召重見他也是內家功夫,怔了一怔。就
在這一瞬之間,石雙英又退出數步,喝道:「好,你不敢會王總鏢頭,那麼咱們就在這裡見
過高下。」雙掌一錯,只覺右臂隱隱酸麻,幾乎提不起來。張召重喝道:「你不是我對手。
你去對王維揚說,我午時準到。」石雙英冷笑一聲,轉身就走,韓文沖跟了出去。
    當兩人口角相爭之時,韓文沖總是惦記自己服了毒酒,只覺混身上下滿不舒服,只盼石
雙英快些說完,好回去服藥解毒,等到兩人動手,他已急得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好容易趕
回孤山馬宅,石雙英道:「他答應午時準到。」韓文沖似乎腹痛如絞,坐倒在椅。徐天宏倒
了杯酒,說道:「這是解藥,韓大哥喝吧。」韓文沖忙伸手去接。周仲英夾手奪過,仰脖子
喝了下去。韓文沖愕然不解。周仲英笑道:「這玩笑開得夠了,韓大哥,你壓根兒就沒喝毒
酒,他是跟你鬧著玩的。天宏,快過來賠罪。」徐天宏笑嘻嘻的過來作了一揖,說道:「請
韓大哥不要見怪。」跟著解釋明白。韓文沖雖然不高興,但懷恨之念已經釋然。
    孟健雄又進去見王維揚,雙手叉腰,氣焰囂張,戟指冷笑,說道:「張大人答應了,你
現在就去吧。喂!張大人不愛別人婆婆媽媽的。你有甚麼話,現在快說。待會在獅子峰,只
是拳腳兵刃上分高下,你多囉唆,張大人是不聽的。哀求討饒,也未必管用。你要是懊悔害
怕,現在說還來得及。」
    王維揚霍地站起,叫道:「我這條老命今天不想要了。」大踏步走了出去。孟健雄手一
揮,一名莊丁把王維揚的紫金八卦刀和鏢囊捧了上來。他伸手接了,氣呼呼的一把白鬚子吹
得筆直揚起。韓文沖站在門口,說道:「王總鏢頭此去,還請加意小心。」王維揚道:「你
都知道了?」韓文沖點點頭道:「我見過了張召重。」王維揚道:「他罵我甚麼?」韓文沖
道:「小人之言,王總鏢頭不必計較。」王維揚道:「你說不妨。」韓文沖道:「他罵
你……糟老頭子,浪得虛名!」王維揚哼了一聲道:「是不是浪得虛名,現在還不知道呢。
我如有不測,韓老弟,鏢局子和我家裡的事,都要請你料理了。」他頓了一頓,又道:「叫
劍英、劍傑不忙報仇,他兄弟倆武功還不成,沒的枉自送了性命。」王劍英、王劍傑是王維
揚的兩個兒子,學的是家傳八卦門武藝。韓文沖道:「總鏢頭武功精湛,諒那張召重不是敵
手,我在這裡靜候好音。」王維揚隨著帶路的莊丁,往獅子峰單刀赴會去了。獅子峰盛產茶
葉,「獅峰」龍井乃天下絕品。山峰既高且陡,絕頂處遊客罕至。王維揚背插大刀,上得峰
來。最高處空曠曠的一塊平地,四周皆是茶樹。只見前面走來一人。那人短裝結束,身材魁
梧,向王維揚凝視了一下,說道:「你就是王維揚?」王維揚聽他直呼己名,心頭火起,但
他年近七十,少年時的盛氣已大半消磨,又知張召重是現職武官,多少有些敬畏,說道:
「不錯,就是在下,你是火手判官張大人?」這人便是張召重,說道:「正是,咱們比拳腳
還是比兵刃?」他做事把細,上峰之時已四下查察,果見對方並無幫手埋伏,心想王維揚雖
然狂傲,他一個鏢頭,總不成真與官府對陣廝殺,是以坦然上峰應戰。王維揚心想:「我和
他並無深仇大怨,何必在兵刃上傷他?一個失手殺了官員,那也是後患無窮。用八卦掌一挫
他的驕氣,教他知道我老頭子並非浪得虛名,也就是了。」說道:「我領教領教張大人天下
知名的無極玄功拳。」
    張召重道:「好。」左拳右掌,合抱一拱。他雖心高氣傲,但所學是武當派內家拳法,
講究以逸待勞,以靜制動,當下凝神斂氣,待敵進攻。王維揚知他不會先行出手,說聲:
「有僭了。」語聲未畢,左掌向外一穿,右掌「遊空探爪」斜劈他右肩,左掌同時翻上,
「猛虎伏樁」,橫切對方右臂,跟著右掌變拳,直擊他前胸,轉眼之間,連發三招。張召重
連退三步,以無極玄功拳化開。兩人合而復分,盤旋一周,均是暗暗驚佩。張召重心想:
「這三招迅捷沈猛,真是勁敵。」王維揚心想:「他化解我這三招柔中帶剛,火手判官名不
虛傳。」兩人不敢輕敵,又盤旋一周。張召重搶進一步,左腿橫掃。王維揚躍起避過,雙掌
向他面門按去。張召重左腳踢出,已暗伏「空擊蒼鷹」、「樹梢擒猴」兩招。王維揚雙掌按
處,將這二招消於無形。
    兩人棋逢敵手,各展絕學,攻合拚鬥,轉瞬間已拆了三四十招。其時紅日當空,兩個影
子在地下飛舞,倏分倏合。王維揚見鬥他不下,心知自己年老,不如對方壯盛,久戰之下,
氣力精神定然不如,突然間招式一變,掌不離肘,肘不離胸,一掌護身,一掌應敵,右掌往
左臂一貼,腳下按著先天八卦圖式,繞著張召重疾奔,正是他平生絕技「遊身八卦掌」。
    這一路掌法施展時腳下一步不停,繞著敵人身子左盤右旋,兜圈急轉,乘隙發招,當真
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對立剛一應招,已然繞到他身後,對方轉過身來,又已繞到他
身後,如此繞得幾圈,武藝再高的人,也必給纏得頭暈眼花。但若對方站住不動,只要停得
一停,後心要害立中拳掌。王維揚只繞得兩個圈子,張召重便知此拳厲害,不等他再轉到身
後,斜步橫搶,向他奔來方向迎了上去,劈面一掌。王維揚早已回身。張召重見他腳下踏著
九宮八卦,知他是走坎宮奔離位,雙掌揮動,搶進乾位。兩人這般轉了七八個圈,點到即
收,手掌不交。這路掌法是王維揚熟練了數十年的功夫,越跑越快,腳步手掌隨收隨發,已
到絲毫不加思索的地步。張召重見招拆招,起初還打個平手,時候一長,不免跟不上對方的
迅捷,心念一動,如此對轉,勢落下風,當下運起無極玄功拳以柔克剛要訣,凝步不動,抱
元歸一,靜待來敵。他腳步剛停,王維揚早欺到身後,「金龍抓爪」,發掌向他後心擊去。
張召重待他掌到,左手反轉回扣,向他手腕抓去。王維揚疾忙縮手,一擊不中,腳下已然移
位,暗暗佩服:「此人當真了得,居然能閉目換掌。」原來張召重知道跟著對方轉身,敵主
己客,定然不如他熟練自然,眼見他白髮如銀,雖然矯健,長力一定不如自己,於是使出
「閉目換掌」功夫,來接他的遊身八卦掌。練這門武功之時以黑巾蒙住雙目,全仗耳力和肌
膚感應,以察知敵人襲來方向。臨敵時主取守勢,手掌吞吐,只在一尺內外,但著著奇快,
敵人收拳稍慢,立被勾住手腕,折斷關節。這路掌法原本用於夜鬥,或在巖洞暗室中猝遇強
敵,伸手不見五指,便以此法護身。掌法變化精妙,決不攻擊對方身體,卻善於奪人兵刃,
折人手腳。其時一個的溜溜亂轉,一個身子微弓,凝立不動。一到欺近,閃電般換了一招兩
式,王維揚又立即奔開。兩人轉瞬間又拆了數十招。王維揚漸覺焦躁,心想如此耗下去如何
了局,突然撲到他身後,左掌虛擊,右掌又是虛擊。張召重反手兩把沒抓住他手腕,王維揚
左手又連發兩記虛招,欺他背後不生眼睛,右手猛向他肩頭疾劈。張召重全神貫注對付他連
續四下虛招,突然間掌力襲肩,心中一驚,閃避招架都已不及,右手反腕,向他右掌手背上
按落,左拳猛擊他右臂手肘,這一招「仙劍斬龍」,對方手掌只要一被按住,手臂非斷不
可。他想肩頭不是致命所在,拚著身強力壯,挨他一掌,對方這條胳臂這一下可就是廢了。
王維揚一掌蓬的一聲打在他肩頭,正自大喜,忽覺手掌被按,縮不回來,卻見對方左拳已向
自己右肘猛擊而下,知道這一下要糟,情急之下,右臂急轉,手掌翻上,同時左掌向對方肩
頭擊去。張召重左拳打下,王維揚手肘已經轉過,臂彎雖然中拳,順著拳勢一曲,並沒受
傷,只是「曲池穴」中隱隱發麻。兩人一換掌法,各自跳開,這一下,張召重吃虧較大,拳
法上已算輸了一招。張召重喝道:「掌法果然高明,咱們來比比兵刃。」刷的一聲,凝碧劍
已握在手中。
    王維揚也從背上拔出紫金八卦刀,這時兩人站得臨近,看得清楚,只見他口鼻俱腫,右
眼圈上一大塊烏青,不禁暗自納罕,心想他一身武功,難道還有勝過他的人物,竟將他打成
這個樣子。殊不知昨晚張召重中了陳家洛的拳擊,頭臉受傷不輕,今日掌法上輸了一招,也
未始不是受這傷勢所累。張召重存心在兵刃上挽回面子,凝碧劍出手,連綿不斷,俱是進手
招數,攻勢淩厲已極。王維揚見他劍光如一泓秋水;知道是口寶劍,如被削上,自己兵刃怕
要吃虧,不敢招架,展開八卦刀法,硬砍硬削。兩人酣鬥良久,張召重精神愈戰愈長,但見
對方門戶封閉嚴密,急切間攻不進去,驟見他一招「鐵牛耕地」,橫砍過來,招術用得稍
老,立即使招「天紳倒懸」,寶劍刃口已搭上八卦刀的刀頭。王維揚縮刀不及,左手駢食中
兩指向他面門戳去。張召重側頭讓過,嗆啷一聲,八卦刀刀頭已被削斷。王維揚讚道:「好
劍!」跳開一步,說道:「咱們各勝一場。張大人還要比下去嗎?」他是想借此收篷,各人
都不失面子,哪知壞就壞在喝了一聲「好劍」。張召重心想,你譏我這場得勝,不過是靠了
劍利,勝得並不光彩,左手一擺,道:「不見輸贏,今日之事不能算完!」劍走偏鋒,刺了
過去。
    翻翻滾滾又鬥七八十招,王維揚頭上見汗,知道長打久鬥,於己不利,暗摸金鏢在手,
刀交左手,喝道:「看鏢!」刀法陡變,變成左手刀術,三枝金鏢隨著刀勢發了出去。這套
「刀中夾鏢」也是他的絕技。他左手刀法與尋常刀法相反,敵人招架已然為難,再加金鏢順
著刀勢發出,敵人避開了鏢,避不開刀,避開了刀,避不開鏢,端的厲害非常。只見他一刀
斜砍向右,一鏢隨著向敵人右側擲去,張召重向右一避,伸手接住來鏢,王維揚金刀跟著砍
到,張召重剛低頭避過,對方一鏢又向下盤擲來,忙將手中之鏢對準擲去。雙鏢相迎,激出
火花,齊齊落下,插入土中。王維揚一刀快似一刀,一鏢急似一鏢,眼看二十四枝鏢將要發
完,兀自奈何對方不得。
    這時他手中只剩了三枝鏢,左腳向右踏上一步,身子微挫,左手刀向下斜劈,跟著右手
一揚。張召重見他發了二十一枝金鏢,知道這一刀砍下,必有一鏢相隨,只是他金鏢越發越
快,自己架刀避鏢,已有點手忙腳亂,更無餘裕掏芙蓉金針還敬,當下急忙轉身,凝視看他
右手。哪知這下竟是虛招,張召重手一動,卻接了個空。王維揚已踏進震位,「力劈華
山」,迎面砍到。張召重見刀沈勢重,不敢硬架,滑出一步,凝碧劍「橫雲斷峰」斜掃敵
腰。王維揚沈刀封架,只聽噹啷一聲,八卦刀已被截成兩段。王維揚大吼一聲,半截刀向他
擲去。張召重一低頭,王維揚三鏢齊發,只聽得張召重「啊喲」一聲,凝碧劍落地,向後便
倒。原來王維揚故意引他轉身,使他陽光耀眼,視線不明,同時甘冒奇險,讓他削斷大刀,
待他得意之際,三鏢齊發,果然一擊成功。王維揚叫道:「張大人,得罪了!我這裡有金創
藥。」隔了半晌,見他一聲不響,不由得驚慌起來,莫要鏢傷要害,竟將他打死,他是朝廷
命官,自己有家有業,可不是好耍的事,走上前去俯身察看,剛彎下腰,只聽得一聲大喝,
眼前金光閃動,暗叫不好,一個「鐵板橋」向後便跌,卻已遲了一步,左胸左肩陣陣劇痛,
已然身中暗器。王維揚大怒,虎吼一聲,縱起身來,要和他拚個同歸於盡,但一使力,胸口
肩痛奇痛徹骨,哼了一聲,又跌在地下。張召重哈哈大笑,拔出右腕金鏢,撕下衣襟,縛住
傷口,站了起來。王維揚罵道:「張召重,我若非好心來看你傷勢,你怎能傷我?你使這等
卑鄙手段,算得甚麼英雄豪傑?看你有何面目見江湖上的好漢。」張召重笑道:「這裡就是
你我兩人,又有誰知道了?你活到這一把年紀,早就該歸天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週年
忌。」王維揚一聽此言,知他要殺人滅口,更是破口大罵。張召重縱將過來,伸手在他脅下
一戳,點了啞穴。王維揚登時罵不出聲,雙目冒火,臉上筋肉抽動,實在氣得胸膛都要炸
了。張召重撿起半截八卦刀,在地下挖了個大坑,左手提起他身子,往坑裡一擲,罵道:
「你威震河朔,震你個奶奶!」右腳踢入土坑,便要把他活埋。剛踢了幾腳土,忽聽得身後
遠處冷冷一聲長笑,張召重吃了一驚,回過身來,只見一人手執奇形兵器,站在紅日之下,
樹叢之側,正是鐵琵琶手韓文沖。張召重怒喝:「好哇,說好單打獨鬥,你鎮遠鏢局原來暗
中另有埋伏。你們要不要臉哪?」韓文沖道:「要臉的也不使這卑鄙手段啦。」
    張召重道:「好,今日領教領教你的鐵琵琶手。」施展輕身功夫,「八卦趕蟾」,只三
個起落,已躍近身來,挺劍直刺。韓文沖退後兩步,樹叢中一刀飛出,橫掃而來。張召重寶
劍一立,那人這刀發得快也收得快,不等刀劍相碰,早已收回。張召重看此人時,正是適才
言語無理的姓石鏢師,怒道:「你們兩人齊上,火手判官也不放在心上。」
    正待追擊,忽聞背後有聲,心知有異,立即躍開,回頭一望,只見上來了八九人,當先
正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他記起昨晚被擊之辱,怒火上衝,但見對方人多,看來均非庸
手,又不免膽寒,驚怒中四下一望,看好了退路。
    陳家洛對韓文沖道:「韓大哥,你先去救了王總鏢頭。」韓文衝奔到坑邊,抱了王維揚
過來。張召重也不阻攔。陳家洛在王維揚穴道上拿捏幾下,解開了他的啞穴。王維揚年近古
稀,遭此巨創,委頓之餘,一時說不出話來。
    張召重叫道:「王維揚這老兒要和我比武,說好單打獨鬥,不得有旁人助拳,現在勝負
已決。陳當家的,咱們三日後葛嶺再會。」雙手一拱,轉身就要下山。
    陳家洛道:「在下與眾位兄弟到此賞玩風景,剛好碰上兩位較量拳掌兵刃暗器,果然藝
業驚人,非同小可,令人大開眼界。可是張大人,你勝得未免不大光明啊!」張召重道:
「自來兵不厭詐,咱們鬥力鬥智,出奇制勝,有何不可?」陳家洛微微一笑,道:「張大人
識見果然高明。常言道揀日不如撞日,張大人約我比試,既然碰巧遇上了,也不必另約日
子,不妨今日就來領教。但張大人右腕已傷,敝人不想乘人之危。你這傷非一朝一夕所能痊
可,咱們之約,延遲三月如何?」張召重心想,你故示大方,我樂得不吃這虧,說道:「好
吧,那麼三個月後的今日,咱們再在葛嶺初陽台相會。」
    陳家洛慢慢走近,說道:「我們要救奔雷手文四當家,你是知道的了?」張召重道:
「怎麼?」陳家洛道:「他身上的銬鐐都是精鋼鑄成,銼鑿對之,無可奈何,只好借閣下寶
劍一用。大家武林一脈,義氣為重,張大人想來定是樂於相借的了。」張召重哼了一聲,眼
見對方人多,今日已難輕易脫身,說道:「要借我劍,只要有本事來取。」語聲未畢,已倒
竄出數丈,轉身往山下奔去。剛要提氣下山,忽然迎面撲到兩把飛抓,一取左胸,一取右
腿,上下齊到,勢勁力疾。他伸劍在胸前挽個平花,擋開上盤飛抓,向上躍起,左足彈出,
又向山下疾竄。常赫志飛抓盤打,張召重身子一矮,向右讓開,常伯志已撇下飛抓,欺近身
來,呼的一聲,黑沙掌「浪搏江礁」,迎面劈到。張召重和常氏雙俠曾在烏鞘嶺上力鬥,知
他兩兄弟厲害,一動上手,數十招內難以脫身,突然飛身後退,逕向南奔。常氏兄弟守住北
路,並不追趕。此時太陽南移,張召重迎著日光,繞開陳家洛等一行,向南疾奔,剛走到下
山路口,颼颼兩聲,兩枚飛燕銀梭打將過來。他吃過此梭苦頭,當即臥倒,兩個翻身,滾了
開去,只聽得錚錚聲響,銀梭中包藏的子梭電射而出。他凝碧劍橫掠頭頂,將銀梭削為兩
段,順勢縱出,當下不再向南,一個「鳳凰展翅」,寶劍一圈,向東猛撲,只聽得身後暗器
聲響連綿不斷,腳下絲毫不停,一擰頭,拍拍拍拍拍,揮劍將三枝袖箭、兩枚菩提子打落,
群雄見他向西擊打暗器,身子卻繼續向東奔跑,腳步迅速已極,都不由得佩服。張召重心知
東邊必定也有埋伏,腳下雖然極快,眼觀四面,不敢稍懈,奔不數步,果然,斜刺裡一人躍
出,手執大刀,攔在當路。那人白髮飄動,威風凜凜,正是老英雄鐵膽周仲英。張召重心中
一寒,不敢迎戰,轉身返西。
    他連闖三路都未闖過,心想這些人一合圍,今日我命休矣,西路上不論何人把守,都要
立下殺手方能脫圍,左手暗握一把芙蓉金針,揮劍西衝。迎面一人獨臂單劍,不是追魂奪命
劍無塵道人是誰?張召重和他交過手,知道紅花會中以此人武功最高,自己尚遜他一籌,不
由得暗暗叫苦,情急智生,直衝而前,「白虹貫日」、「銀河橫空」,兩記急攻,仗著劍
利,乘對方避而不架,已然搶到無塵西首。
    無塵剛一側身讓劍,右手長劍「無常抖索」、「煞神當道」,兩記厲害招數已經遞出,
兩招緊接,便似一招。張召重雖然轉到下山路口,竟是無法脫身,揮劍解開兩招,猛喝一
聲,左手揚處,兩把芙蓉金針分打無塵左右。他想這獨臂道人武功精純,金針傷他不到,但
他不是用劍擊擋,就得後躍躲過,但教緩得一緩,自己就可逃開,只須擺脫了此人,拚命下
沖,別人再也阻擋不住。無塵猜到他用意,竟走險招,和身下撲,長劍直刺,點向他右腳,
這一記是追魂奪命劍中罕用之招,稱為「怨魂纏足」,專攻敵人下三路。張召重大吃一驚,
寶劍「流星墮地」,直立向下擋架。無塵不待招老,劍尖著地一撐,只聽得背後一陣沙沙輕
響,金針落地,身子縱起,躍至張召重頭頂,長劍「庸醫下藥」,向下揮削。張召重右肩側
過,「彩虹經天」,寶劍上撩,無塵早已收劍落地,刷刷兩聲,「判官翻簿」、「弔客臨
門」,兩招攻了過來。這一來,他又已佔到西首,將張召重逼在內側。這時張召重但求擋過
敵劍,更無餘暇思索脫身之計,只是見招拆招,俟機削他長劍,轉眼間兩人又拆了三四十
招。無塵見他受傷之餘,仍然接了自己數十招,心頭焦躁,劍光閃閃,連走險著,張召重奮
力抵擋,漸感應接為難。再拆數招,無塵大喝一聲:「撤劍!」一招「閻王擲筆」,長笑聲
中,張召重右腕中劍,噹啷一聲,凝碧劍落地。他只一呆,被無塵飛腳踢中左胯,登時跌
倒。無塵縱過去正待接住,張召重倏地跳起,劈面一拳,無塵舉劍待削,忽想:「這一劍將
他一隻手削了下來,他再難和總舵主比武,這樣的對手十分難找,未免掃了總舵主的興
致。」要知武藝高強之人,旗鼓相當的對手可遇而不可求。無塵愛武成癖,心想陳家洛也是
一般,一劍已然削下,忽又凝招不發。張召重情急拚命,乘他稍一遲疑,左掌在右肘一托,
右拳彎處,已向他左腰打到。無塵只有一臂,左邊防禦不周,加之拳法較弱,見敵拳打到,
疾忙側身閃避,拳力雖消,竟是沒有避開,一拳給打在腰上,劇痛之下,退出數步。張召重
頭也不回,拔足飛奔。無塵大怒,隨後趕來,眼見他已奔到下峰山道,無塵劍法精絕,素來
不用暗器,見他便要逃下山去,心想今日若給此人逃脫,紅花會威名掃地,再也顧不得他的
死活,平劍一挺,便要使出「五鬼投叉」絕招,長劍正要脫手,忽然出邊滾出一個人來,迅
疾如風,抱住張召重雙足。兩人摟作一團,跌倒在地。無塵疾忙收劍,看清楚抱住張召重的
是十弟章進。只見兩人翻翻滾滾,舉拳互毆。楊成協和蔣四根又奔了過來,三人合力把他牢
牢按住。駱冰取出繩索,將他雙手當胸縛住,想起他在鐵膽莊率眾擒拿丈夫之恨,對準他鼻
子便是呼的一拳。陳家洛明道:「四嫂,且慢!」駱冰第二拳才不再打。
    陳家洛走近身來。張召重罵道:「你們倚仗人多,張老爺今日落在你們匪幫手裡,要殺
便殺,皺一皺眉頭的不是好漢。」王維揚也走了過來,罵道:「我和你近日無冤,往日無
仇,你怕卑鄙手段被我宣揚出去,竟要把老頭子活埋了,嘿嘿,火手判官,你也未免太毒了
些。」石雙英冷冷的道:「這就是他自己掘的坑,把他照樣埋了便是。」群雄轟然叫好。
    張召重雖然一副傲態,但想到活埋之慘,不禁冷汗滿面。陳家洛道:「服不服了?你認
輸服錯,發誓不與紅花會作對,那麼大夥兒瞧在你陸師哥面上,饒你一條性命。」張召重兀
自強項,大聲道:「要殺便殺,何必多言?你們使用詭計,怎能叫人心服?」陳家洛道:
「好,你倒是條硬漢子,我一刀給你送終,免了活埋之苦。」拔出短劍,走近他面前,說
道:「你當真不怕死?」張召重苦笑道:「給我一個爽快的!」閉目待死。陳家洛一揮手,
短劍刺到他胸前,突然哈哈一笑,手腕一翻,割斷了縛住他雙手的繩索。這一下不但張召重
出於意料之外,群雄也均愕然。陳家洛道:「這次擒住你,我們確是使了計謀。你雖該死,
但今日殺你,諒你做鬼也不心服。好吧,你走路便是,只要你痛改前非,日後尚有相見之
地。要是仍然怙惡不悛,紅花會又何懼你張召重一人。第二次落在我們手裡,教你死而無
怨。」
    章進、駱冰、楊成協、常氏兄弟等等都叫了起來:「總舵主,放他不得!」陳家洛把手
一擺,道:「他師兄陸老前輩於咱們有恩,咱們無可報答。紅花會恩仇分明,今日放他師
弟,也算是對他一番心意。」群雄聽總舵主這麼說,也就不言語了,各對張召重怒目而視。
張召重向陳家洛一拱手道:「陳當家的,咱們再見了。」說罷轉身要走。徐天宏叫道:「姓
張的,且慢走!」張召重停步回頭。徐天宏道:「你就這樣走了不成?」
    張召重登時醒悟,向群雄作了個團團揖,說:「陳當家的大仁大義,我張召重不是不知
好歹之人,本來約定三個月之後比武,在下不是各位對手,要回去再練武藝。這場比武算我
認栽了。」這番話軟中帶硬,點明你們勝我只不過仗著人多,將來決不就此罷休。群雄聽出
他話中之意,更是著惱。周綺叫道:「紅花會總舵主放你走,這是他大人大量。我倒要問
你,你到鐵膽莊來,若有本事拿人,也就罷了,幹麼誘騙我一個無知無識的小弟弟?我不是
紅花會的人,也沒受過你師兄甚麼好處。今日要為兄弟報仇。」舉起單刀,撲上來就要拚
鬥。
    張召重心下為難,單是這個年輕姑娘當然不足為懼,但眼前放著這許多高手,這姑娘一
敗,旁人豈有坐視之理?爭鬥再起,不知如何了局,當下跳開一步,連避周綺兩刀。周綺第
三刀使的是一招「達摩面壁」,當頭直劈下來,刀勢勁急。張召重無奈,右手「春風拂
柳」,在她臉前虛勢一揚,待她將頭一偏,左手就來奪刀,心想奪下她刀後,好言交代幾
句,再將刀交還,她總不能再提刀砍殺。不料周綺並不縮刀,手臂反而前伸,單刀疾劈。張
召重伸食中雙指從下向上在她手肘「曲池穴」上一戳,周綺手臂劇震,一柄刀直飛上天。徐
天宏疾竄而上,擋在她身前,單拐「鐵鎖橫江」在張召重面前一晃,反手將單刀遞給了周
綺。周仲英大刀揮動,阻住張召重退路,安健剛也挺刀上前,四人已成夾擊之勢。眼見混戰
將作,忽聽得山腰間有人揚聲大叫:「住手,住手!」眾人回頭望去,只見南面山路上兩人
疾馳上峰,一人穿灰,一人穿黑,均是輕功極佳,奔跑迅速。眾人都感驚詫。轉眼間兩人奔
上山來,眾人認出穿黑的是綿裡針陸菲青,歡呼上前相迎。穿灰袍的是個老道,背上負劍,
面目慈祥,群雄都不認識。陸菲青正待引見,張召重忽然奔到老道跟前,作了一揖,叫道:
「大師哥,多年不見,你好!」群雄一聽,才知這是武當派掌門人馬真、金笛秀才余魚同的
師父,紛紛上前見禮。陸菲青道:「馬師兄和我剛趕到孤山,遇見了馬善均馬大爺。他知我
們不是外人,說起獅子峰比武之約。我們連忙趕來。」四下一望,見無人死傷,大為放心。
    馬真和王維揚以前曾見過面,雖無深交,但相互佩服對方武功,至於紅花會群雄,早聽
余魚同說過,神交已久,相見都很歡喜,互道仰慕,竟把張召重冷落在一旁。
    張召重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由得十分尷尬。馬真早已聞知這師弟的劣跡,滿腔怒
火,本想見了面就舉出本派門規,重加懲罰,卻見他衣上鮮血斑斑、臉色焦黃,目青鼻腫,
極為狼狽,不由得一陣心酸,道:「張師弟,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張召重悻悻的道:
「我一個人,他們這許多人,自然就是這個樣子。」群雄一聽,無不大怒。周綺第一忍耐不
住,叫道:「還是你不錯?馬師伯、陸師伯,你們倒評評這個理看!」手執單刀,又要衝上
去動手。周仲英一把托住,說道:「現在兩位師伯到了。武當派素來門規謹嚴,我們聽兩位
師伯吩咐就是!」這兩句話分明是在擠迫馬真。馬真望望陸菲青,望望張召重,忽然雙膝一
曲,跪在周仲英和陳家洛面前。群雄大駭,連稱:「馬老前輩,有話好說,快請起來!」忙
把他扶起。馬真心中激盪,哽哽咽咽的道:「各位師兄賢弟,我這個不成才的張師弟,所作
所為,實在是天所不容。我愧為武當掌門,不能及時清理門戶,沒臉見天下武林朋友。
我……我……」咽喉塞住,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對陸菲青道:「陸師弟,你把我的意思
向各位說吧!」陸菲青道:「我師兄知道了我們這位張大人的好德行之後,氣得食不下嚥、
睡不安枕,不過……不過總是念在過世的師父份上,斗膽要向各位求一個情。」群雄眼望陳
家洛和周仲英,候他兩人發落。
    陳家洛心想:「我不能自己慷慨,讓周老英雄做惡人,且聽他怎麼說就怎麼辦。」當下
一言不發,望著周仲英。
    周仲英昂然說道:「論他燒莊害子之仇,周某只要有一口氣在,決不能善罷甘休。」頓
了一頓,續道:「可是馬師兄既然這麼說,我交了你們兩位朋友,前事一筆勾銷!」周綺大
不服氣,叫道:「爹!」周仲英摸摸她頭髮,說道:「孩子,算了!」陳家洛道:「衝著馬
陸兩位前輩,我們紅花會也是既往不咎。」馬真和陸菲青向著眾人團團作揖,說道:「我們
實是感激不盡。」無塵冷然道:「馬道兄,這次是算了,不過要是他再為非作夕,馬道兄你
怎麼說?」馬真毅然道:「貧道此後定當嚴加管束,要他痛改前非。若他再要作惡,除非他
先把我殺了,否則我第一個容他不得!」群雄聽馬真說得斬釘截鐵,也就不言語了。馬真
道:「我帶他回武當山去,讓他閉門思過,陸師弟留在這裡,幫同相救文四當家。貧道封劍
已久,不能效勞,要請各位原諒。等文四當家脫險,陸師弟你給我捎個信來,也好教我釋
念。我那徒兒魚同怎麼不在這裡?」陳家洛道:「十四弟和我們在黃河邊失散,後來聽說他
受了傷,有一個女子相救,至今未悉下落。一等救出四哥,我們馬上就去探訪,請道長放
心。」馬真道:「我這徒兒人是聰明的,只是少年狂放,不夠穩重,要請陳當家的多多照應
指教。」陳家洛道:「我們兄弟患難相助,有過相規,都是和親骨肉一般。十四弟精明能
干,大家是極為倚重的。」馬真道:「今日之事,貧道實在感激無已。陳當家的、周老英
雄、無塵道兄和各位賢弟,將來路過湖北,務必請到武當出來盤桓小住。」眾人都答應了。
馬真對張召重道:「走吧!」張召重見凝碧劍已被駱冰插在背後,雖然這是一件神兵利器,
但想如去索還,只有自取其辱,牙齒一咬,掉頭就走。這兩人一下山,群雄問起陸菲青別來
情形。原來他在黃河渡口和群雄失散,尋找李沅芷不見,心想她是官家小姐,為人又伶俐機
警,決不致有甚麼凶險,眼前關鍵是在張召重身上,這人實是本派門戶之羞,於是南下湖
北,去請大師兄馬真出山。趕到北京一問,得知張召重已到杭州,又匆匆南來。這麼幾個轉
折,因此落在紅花會群雄之後。
    眾人邊談邊行,走下山來。陳家洛對王維揚和韓文沖道:「兩位請便,再見了。」王維
揚道:「陳當家的再生之德,永不敢忘。」陳家洛呵呵大笑,說道:「有兩件事要請王老英
雄原諒。」於是把假扮官差劫奪玉瓶,挑撥他與張召重比武之事,都原原本本說了出來。王
維揚向來豁達豪邁,這次死裡逃生,把世情更加看得淡了,笑道:「剛才我見你和張召重說
話,才知你是冒牌統領。哈哈,真是英雄出在少年,老頭兒臨老還學了一乖。咱們是不打不
成相識。雖然我和姓張的比武是你們挑起,可是我性命總是你們救的。」陳家洛道:「等我
們正事了結,大家痛痛快快的喝幾杯!」談笑間到了湖邊,坐船來到馬家。陸菲青將王維揚
身上所中金針用吸鐵石吸出,敷上金創藥。折騰了半日,日已偏西。馬善均來報:「功夫已
幹了一大半,再過三個時辰,就可完工。」陳家洛點頭說:「好!馬大哥辛苦了,現在請十
三哥去監工吧。」蔣四根答應著去了。
    陳家洛轉身對王維揚和韓文沖道:「貴局的鏢頭夥計,我們都好好款待著,不敢怠慢。
兩位何不帶他們到西湖玩玩?小弟過得一兩天,再專誠和各位接風賠罪。」王韓兩人連稱:
「不敢。」王維揚老於世故,見紅花會人眾來來去去,甚是忙碌,定是在安排搭救文泰來,
心想自己此時外出,他們圖謀之事如果成功,倒也罷了,萬一洩機,說不定要疑心自己向官
府告密,便道:「兄弟年紀大了,受了這金針內傷,簡直有些挨不住,想在貴處打擾休息一
天。」陳家洛道:「悉隨尊意,恕小弟不陪了。」王韓兩人由馬大挺陪著進內,和鏢頭汪浩
天等相會。王維揚約束鏢行眾人,一步不許出馬宅大門,心下卻甚惴惴,暗忖倘若紅花會失
敗,官府前來捉拿,發見自己和這群匪幫混在一起,可真是掬盡西湖水也洗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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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5 20:54:06

第十回 煙騰火熾走豪俠 粉膩脂香羈至尊
    群雄飽餐後,各自回房休息。到酉時正,小頭目來報,地道已挖進提督府,前面大石擋
路,已轉向下挖,要繞過大石再挖進去。陳家洛和徐天宏分派人手,誰攻左,誰攻右,誰接
應,誰斷後,一一安排妥當。到酉時三刻,小頭目又報,已挖到鐵板,怕裡面驚覺,暫已停
挖。陳家洛道:「再等一個時辰,夜深後動手。」這一個時辰眾人等得心癢難搔。駱冰坐立
不安,章進在廳上走來走去,喃喃咒罵。常氏兄弟拿了一副骨牌,和楊成協、衛春華賭牌
九,楊衛兩人心不在焉,給常氏兄弟大贏特贏。周綺拿了凝碧劍細看,找了幾柄純鋼舊刀
劍,一劍削下,應手而斷,果然銳利無匹。徐天宏在一旁微笑注視。馬善均不住從袋裡摸出
一個肥大金錶來看時刻。趙半山與陸菲青坐在一角,細談別來情形。無塵和周仲英下象棋,
無塵沉不住氣,棋力又低,輸了一盤又一盤。陳家洛拿了一本陸放翁集,低低吟哦。石雙英
雙眼望天,一動不動。好容易挨了一個時辰,馬善均道:「時候到了!」群雄一躍而起,分
批走出大門。各人喬裝改扮,暗藏兵刃,陸續到提督府外一所民房會齊。這屋子的住戶早已
遷出。
    蔣四根見群雄到來,低聲道:「這一帶清兵巡邏甚緊,丟,要輕聲至得!」手握鐵槳,
守住地道入口。群雄魚貫入內,地道掘得甚深,杭州地勢卑濕,地道中水深及踝,等到鑽過
大石時,泥水更一直浸到胸前,走了數十丈,已到盡頭。七八名小頭目手執火把,拿了鐵鍬
候著,見總舵主等到來,低聲道:「前面就是鐵板!」陳家洛道:「動手吧!」小頭目在總
舵主面前抖擻精神,鐵鍬齊起,不久就把鐵板旁石塊撬開,再掘片刻,將一塊大鐵板起了下
來。衛春華雙鉤開路,當先衝入,群雄跟了進去。小頭目手執火把,在旁照路,群雄衝進甬
道,直奔內室,甬道盡處,見鐵閘下垂。衛春華忙按八卦圖的機括,哪知鐵閘絲毫不見動
靜,機括似已失靈。徐天宏心念一動,忙道:「八弟、九弟快去守住地牢出口,防備韃子另
有詭計。」楊成協和衛春華應聲去了。幾名小頭目把鐵閘旁石塊撬開,眾人合力,把一座大
鐵閘抬了出來。鐵閘上有鐵鏈和巨石相連,駱冰舉起凝碧劍砍了幾下,削斷鐵鏈,當先沖了
進去。進得室內,只叫得一聲苦,室內空空如也,文泰來影蹤全無。
    駱冰三番五次的失望,這時再也忍不住,坐倒在地,放聲大哭。周綺想去勸慰,周仲英
低聲道:「讓她哭一下也好。」陳家洛見室內別無出路,接過凝碧劍,去刺張召重上次從其
中逃脫的小門。那門鋼鐵所鑄,砍出了幾道縫,門後又有巨石。徐天宏道:「李可秀怕咱們
劫牢,多半已將四哥監禁別處。」陳家洛道:「攻進提督府去,今日無論如何得把四哥找
著。」眾人衝到地牢口,只見楊威協手揮鐵鞭,力拒清兵圍攻。衛春華卻不在場,想已衝上
去和敵人交戰。無塵大叫一聲,鑽出地牢,長劍揮處,兩名清兵登時了帳。群雄跟著搶出,
只見六七名清軍將官圍著衛春華惡鬥。陸菲青心想:「我和李可秀究有賓東之誼,不便露
面。」撕下長袍下襟,蒙住了臉,只露出雙眼。他剛收拾好,群雄奮擊下,清兵已紛紛敗
退,衛春華等大呼追趕。徐天宏躍上圍牆*望,見提督府中到處有官兵守禦。突然一陣梆子
響,緊密異常,想是清軍將官已在調兵禦敵。徐天宏細看各處兵將佈置,只見南面孤零零的
一座二層樓房,四週一層層的守著五六百名官兵。這樓房毫無異處,而防守之人卻如此眾
多,文泰來多半是在其中。他躍下牆頭,單刀鐵拐一擺,叫道:「各位哥哥,隨我來!」領
頭往南衝去。
    果然越近那座樓房,接戰的人越多。混戰中馬善均與趙半山率領數十名武功較高的小頭
目,越牆進府。清軍官兵雖多,怎擋得住紅花會人眾個個武功精強?不一刻群雄已迫近樓
房。章進短柄狼牙棒「烏龍掃地」,矮著身軀,當先撲上,搶進屋去。門口一人使一桿大
槍,橫打直挑,章進一時欺不進身。這時衛春華、駱冰、楊成協、石雙英諸人都已分別在和
官兵中的好手對殺,火把照耀下打得十分激烈。防守樓房的一批官兵武藝竟然不低。無塵對
趙半山道:「三弟,咱們上去瞧瞧!」趙半山道:「好。」無塵接連兩躍,已縱到門口,火
光中一刀砍來,無塵不避不架,一招「馬面挑心」,劍遲發而先至,使刀的人慘叫一聲,鋼
刀落地。趙半山扣著暗器,轉眼間也打倒了兩名清兵。兩人衝進內堂。周仲英、駱冰等都跟
了進去。
    陸菲青見章進的對手武功很強,章進以短攻長,佔不到便宜,當下搶到他左面,長劍
「天外來雲」,突刺那人左頸。那人倒轉槍桿,用力下砸,他兵器長,力道猛,這一下準擬
把劍砸飛。陸菲青長劍縮回,左臂運氣上挺,只聽蓬的一聲,大槍飛起數丈,使槍的虎口震
裂,嚇得魂飛天外,斜跳出去,沒站住腳,摔了一交。章進轉過身來,把雙鬥衛春華的二敵
接過一個。衛春華少了一個對手,精神一振,雙鉤「玉帶圍腰」,分向敵人左右合抱。那人
使一對雙刀,順理成章的「脫袍讓位」,雙刀倒豎,左右分格。衛春華突走險招,雙鉤在胸
前一併,和身撲上,這一招又快又狠,雙鉤護手劍刃插入敵人前胸。那人狂叫一聲,眼見不
活了。各人在樓下惡鬥,敵人越打越少,忽聽無塵用切口高叫道:「四弟在這裡,咱們得手
了!」群雄聽了,都歡呼大叫起來。周綺不懂紅花會切口,轉頭向徐天宏道:「喂,道長說
甚麼?」徐天宏道:「四哥在上面,救出來啦!」周綺喜道:「好極啦!咱們上去瞧四爺
去。」徐天宏道:「你上去吧,我守在這裡。」周綺奔進屋裡,守衛官兵早已被無塵等掃蕩
殆盡。她急奔上樓,只見眾人圍著一隻大鐵籠,陳家洛正用凝碧劍砍削籠子的鐵條,周綺走
近一看,不由得大怒,原來鐵籠之內又有一隻小鐵籠,文泰來坐在小籠之內,手腳上都是銬
鐐,就像關禁猛獸一般。這時陳家洛已把外面鐵籠的欄干削斷了兩根,章進用力扳拗,把鐵
欄干扳了下來。駱冰身材苗條,恰可鑽進,接過寶劍,又去削小鐵籠上的鎖鏈。群雄都是笑
逐顏開,心想今日清兵就來千軍萬馬,也要死守住樓房,將文泰來先救出再說。常氏兄弟和
徐天宏率領紅花會頭目在樓下守禦,忽聽得號角聲響,清軍官兵退出十餘丈之外,退開時秩
序井然,分行站立,排成陣勢。常伯志大叫:「韃子要放箭,大家退進樓房。」眾人依言退
入,常氏兄弟斷後衛護。哪知清兵並不放箭,只聽有人叫道:「紅花會陳當家的,聽我說
話。」
    陳家洛在樓上聽到了,走近窗口,見李可秀站在一塊大石上,大叫:「我要和陳當家的
說話。」陳家洛道:「我在這裡,李軍門有何見教?」李可秀道:「你們快退下樓來,否則
全體都死。」陳家洛笑道:「怕死的也不來了,今天對不住,我們要帶了文四爺一起走。」
李可秀叫道:「你莫執迷不悟。放火!」他號令一下,曾圖南督率兵丁,從隊伍後面推出大
批柴草,柴草上都澆了油,火把一點,樓房四周轉瞬燒成一個火圈,將群雄圍困在內。陳家
洛見形勢險惡,也自心驚,臉上不動聲色,轉頭說道:「大家一齊動手,快削鐵籠的欄
干。」轉過頭來對李可秀道:「軍門這個火攻陣,我看也不見得高明!」
    李可秀背後轉出一人,戟指大罵:「死在臨頭,還不跪下求饒?你可知樓下埋的是甚
麼?」火光中看得清楚,說話的是御前侍衛范中恩,他身旁還站著褚圓等幾名侍衛,想是皇
帝聞警,派來協助。陳家洛微一沉吟,只聽見徐天宏用切口大叫:「不好,這裡都是火
藥。」陳家洛記起衝進樓房時,見到樓下似是個貨倉,一桶桶的堆滿了貨物,難道竟是火
藥?一瞥之間,見樓上四周也均是木桶,搶上去揮掌劈落,一隻木桶應手而碎,黑色粉末四
散紛飛,硝磺之氣塞滿鼻端,卻不是火藥是甚麼?心中一寒,暗道:「難道紅花會今日全體
粉身碎骨於此?」轉過身來,見小鐵籠鐵鎖已開,駱冰已把文泰來扶了出來。
    陳家洛叫道:「四嫂、三哥,你們保護四哥,大家跟我沖。」說聲方畢,首先下樓。章
進弓身把文泰來負在背上,駱冰、趙半山、陸菲青、周仲英等前後保護。跟下樓來。剛到門
口,只見門外箭如飛蝗,衛春華和常氏兄弟沖了幾次又都退回。李可秀叫道:「你們腳底下
埋了炸藥,藥線在我這裡。」他舉起火把一揚,叫道:「我一點藥線,你們盡數化為飛灰,
快把文泰來放下。」陳家洛見過屋中火藥,知他所言不虛,只因文泰來是欽犯,他心有所
忌,不敢點燃藥線,否則早把他們一網打盡了。陳家洛當機立斷,叫道:「放下四哥,咱們
快出去!」長劍一揮,和衛春華、常氏兄弟並肩衝出。
    章進低頭奔跑,並未聽真陳家洛的話。趙半山道:「快放下四弟,情勢危險萬分,咱們
快走,莫把四弟反而害死。」見章進把文泰來放在門口,駱冰還在遲疑,便伸左手拉住她手
臂,舞劍衝出。李可秀在火光中見文泰來已經放下,把手一揮,止住放箭,只怕誤傷了他。
群雄退離樓房,聚在牆角。陳家洛道:「常家哥哥、八哥、九哥、十哥,你們打頭陣,去趕
散韃子。七哥,你想法弄斷藥線。道長、三哥,等他們一得手,咱們衝去搶救四哥。」常氏
兄弟與徐天宏等應聲而去。李可秀正要命人去看守文泰來,忽見常氏兄弟等又殺了上來,忙
分兵禦敵。御前侍衛范中恩、朱祖蔭、褚圓、瑞大林等上來擋住。陸菲青先看明瞭退路。一
彎腰,如一枝箭般突向李可秀衝去。眾親兵齊聲吶喊,紛舉刀槍攔阻。陸菲青並不對敵,左
一避,右一閃,疾似飛鳥,滑如游魚,剎那間已繞過七八名親兵,欺到李可秀之前。李沅芷
穿了男裝,站在父親身旁,忽見一個蒙面怪客來襲,嬌叱一聲:「甚麼東西!」一劍「春雲
乍展」,平胸刺出。陸菲青更不打話,矮身從劍底下鑽了過去。李可秀見怪客襲來,飛起一
腳「魁星踢斗」,直踢他面門。陸菲青左腿一挫,已溜到李可秀身後,伸掌在他後心一托,
掌力吐處,把他一個肥大的身軀直摜出去。李沅芷大驚,回劍來刺。陸菲青又是一閃,劍走
空招。李可秀摔倒在地,這邊曾圖南趕來相救,楊成協趕來捉拿,兩人都向他疾衝而來。將
快奔近,曾圖南舉鐵槍「毒龍出洞」,向楊成協刺去,想將他趕開,再行搭救上司。楊成協
側身避槍,腳下不停。他身子肥胖,奔得又急,一座「鐵塔」和曾圖南猛力一撞,呼的一
聲,撞得他向後飛出。這時李可秀已經爬起,哪知陸菲青來得更快,一陣風般奔到。
    李沅芷骨肉關心,拔起身子向前急縱,長劍「白虹貫日」,直刺怪客後心。陸菲青聽到
背後金刃激刺之聲,更不停步,拉住李可秀左臂,直奔入火圈之中。清軍官兵大聲驚叫,但
火勢極熾,誰也不敢進火圈搭救。衛春華舞動雙鉤,已把李沅芷截住。紅花會群雄見陸菲青
拉了李可秀進入危地,都明白了他意思,章進首先跳入火圈,蔣四根也跟著進去。陳家洛
道:「人夠啦!別再進去了。」眾人迫近火圈。
    清軍官兵見主帥履危,也忘了和紅花會人眾爭鬥,都是提心吊膽,望著火圈裡的五人。
曾圖南爬起身來,和一名統軍總兵守在藥線之旁,眼見主帥為敵人挾制,正驚惶間,忽見一
人挾手搶過火把,點燃了藥線。曾圖南一驚,看那人時,卻是御前侍衛范中恩。此人日前在
西湖落水,在皇帝面前出醜受辱,懷恨甚深,這時見文泰來即將獲救,也管不得李可秀死
活,當即點著藥線。但見一縷火花著地燒去,迅速異常,只要一燒過火圈,立時便是巨禍,
不但文泰來、李可秀、陸菲青及章、蔣兩人要炸成灰燼,而且樓房中堆了這麼多火藥,這一
爆炸開來,人人難免。清軍官兵登時大亂,紛紛向後逃避。
    驚擾聲中,忽見一人疾向火圈中奔去。那人身穿藍色長衫,臉上也用一塊籃綢包住,只
露出了兩個眼孔,手中提著一根單鞭,奔跑迅捷已極。他用單鞭在藥線上亂撥亂打,但見藥
線仍一股勁的向前燒去。陳家洛和徐天宏等見形勢險惡,都顧不得自身安危,紛紛縱出,想
要弄斷藥線。這一切全是指顧間之事。那蒙面人見藥線無法打斷,忽然奮不顧身,和衣撲在
藥線之上,只見身旁烈焰騰起,全身衣服著火,藥線燒過去的勢頭卻被阻住了。就這麼緩得
一緩,章進和蔣四根已把文泰來抬著衝出火圈。三人身上都已著火。常氏兄弟趕上接應,連
叫:「打滾!打滾!」章進和蔣四根放下文泰來,先將他來回滾動。滾得幾滾,文泰來衣上
火頭熄了,駱冰已搶上照料。章進和蔣四根也各滾熄了身上火焰。常氏雙俠雙雙搶入火圈,
把暈倒在地的蒙面人拖了出來。這三人出來時也是全身著火,待得把火撲熄,蒙面人的衣服
手足無一處不是燒得焦爛。
    陸菲青見文泰來已脫險境,把李可秀負在肩上,猛一吸氣,「燕子三抄水」,如一隻大
鳥般掠出火圈。他身上雖負得有人,然而輕功卓絕,所受火傷最少。陳家洛叫道:「得手
啦,退走,退走!」無塵長劍一揮,當先開路。常氏兄弟抬著蒙面人,章進和蔣四根抬著文
泰來、陸菲青負著李可秀,都跟了他衝出。李沅芷見父親被擄,心中大急,提劍來追,但被
衛春華雙鉤纏住,不能脫身,一疏神,險險中了一鉤。
    清軍官兵吶喊著追來,但大家嘗過紅花會的手段,不敢過分逼近。八名御前侍衛奉旨協
助看守文泰來,主犯走脫,那是殺頭的罪名,如何不急?范中恩提起判官雙筆,沒命價追
來。陳家洛剛才見他點燃藥線,心想這人心腸毒辣,容他不得,把凝碧劍交給趙半山道:
「三哥,你給大伙斷後,我要收拾了這傢伙。」從懷中掏出珠索。馬大挺把他的鉤劍盾遞了
過來。陳家洛讚道:「好兄弟,難為你想得周到。」原來陳家洛的劍盾珠索向由心硯攜帶,
心硯受傷,馬大挺就接替了這差使。陳家洛右手一揚,五根珠索迎面向范中恩點到。范中恩
既使判官筆,自然精於點穴,見他每條珠索頭上都有一個鋼球,迴旋飛舞而至,分別對準穴
道,吃了一驚,又聽得朱祖蔭叫道:「范大哥,這兔崽子的繩子厲害,小心了。」馬大挺聽
他辱罵總舵主,心中大怒,挺起三節棍當頭砸去。朱祖蔭頭一偏,還了一刀。這邊范中恩騰
挪跳躍,和陳家洛拆了數招,數招間招招遇險,一面打,一面暗暗叫苦,只想脫身退開,但
全身已被珠索裹住,哪裡逃得開去?陳家洛不願多有耽擱,右手橫揮,珠索「千頭萬緒」亂
點下來。范中恩不知他要打哪一路,雙筆併攏,直撲向他懷裡,武家所謂「一寸短,一寸
險」,判官筆是短兵器,原在以險招取勝,心想這一下對方勢必退避,自己就可逃開,突見
對方盾牌迎了上來,盾上明晃晃的插著九枝利劍。范中恩猛吃一驚,收勢不及,雙筆對準劍
盾一點,借力向後仰去。陳家洛劍盾略側,滑開雙筆,珠索揮處,已把他雙腿纏化,猛力摜
出,范中恩身不由主,直向火圈中投去。
    陳家洛徑不停手,珠索橫掃,朱祖蔭背上已被鋼球打中,叫了一聲,馬大挺三節棍拍的
一聲,正中他脛骨。馬大挺憤他出口傷人,這一記用足了全力,把他雙腿脛骨齊齊打折。這
時群雄大都已越出牆外,趙半山斷後,力敵三名清官侍衛。陳家洛揮手,叫道:「退去
吧!」衛春華雙鉤向李沅芷疾攻三招,李沅芷招架不住,退開兩步。衛春華向右一轉,劈面
一拳,把一名清兵打得口腫鼻歪,夾手奪過火把,奔到已被蒙面人弄熄的藥線旁,又點燃起
來。清兵驚叫聲中,紅花會群雄齊都退盡。瑞大林、褚圓等侍衛正要督率清兵追趕,忽然黑
煙騰起,火光一閃,一聲巨響震耳欲聾,滿目煙霧,磚石亂飛,官兵侍衛疾忙伏下。樓房中
火藥積貯甚多,炸聲一次接著一次,眾兵將雖離樓房甚遠,但見磚石碎木在空際飛舞,誰都
不敢起來,饒是如此,已有數十人被磚木打得頭破血流。范中恩身在火圈中心,炸得屍骨無
存。等到爆炸聲息,兵將侍衛爬起身來,紅花會群雄早已走得無影無蹤。眾人上馬急追,分
向四周搜索。紅花會群雄救得文泰來,出了城見無人來追,都放了心。再行一程,已到河
邊,十多艘紹興腳划船齊齊排列。馬著均迎上來道賀,群雄喜氣洋洋的上船。陸菲青低聲對
陳家洛道:「李可秀和我有舊,文四爺既已救出,咱們放他回去吧。」陳家洛道:「一任尊
意。」小頭目把李可秀鬆了綁,放在岸上。陳家洛叫道:「開船,咱們先到嘉興!」浙西河
港千枝萬叉,曲折極多,腳划船劃出里許,早已轉了四五個彎。陳家洛道:「咱們向西去於
潛,護送四哥上天目山養傷。讓李可秀追到嘉興去吧!」群雄哈哈大笑,幾月來的鬱積,至
此方一掃而空。此時天現微明,駱冰已把文泰來身上揩抹乾淨,銬鐐也已用凝碧劍削去,見
他沉沉昏睡,大家不去打擾。徐天宏道:「總舵主,那救四哥的蒙面人傷勢很重,咱們要不
要解開他臉上的布瞧瞧?」群雄都感好奇,不知此人是誰。周仲英道:「他既用布蒙臉,想
是不願讓人見到他面目,咱們不去揭露為是。」心硯身上傷已大好,用白醬油給蒙面人在火
傷處塗抹,見他全身都是火泡,痛得無法安睡,不住叫嚷。心硯看得心驚,怕他要死,忙來
稟告。陳家洛等跳過船去,見他傷勢厲害,都感擔心。那蒙面人沖智昏迷,雙手亂抓,忽然
左手抓住蒙面布巾,撕了下來。眾人齊聲叫了出來:「十四弟!」
    那人竟是金笛秀才余魚同。只見他臉上紅腫焦黑,水泡無數,一張俊悄的臉燒得不成樣
子。群雄又是驚訝又是痛惜。駱冰拿了塊濕布,把他臉上的泥土火藥輕輕抹去,用雞毛沾了
白醬油塗上,心裡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知他對自己十分癡心,這番捨命相救文泰來,也是從
這份癡心上而來。然而自己身已他屬,對他更是只有同盟結義之情,別無他意,他那晚在鐵
膽莊外無禮,後來想起常感憤怒,但他此番竟捨命相救自己丈夫,那麼這番癡心畢竟並非下
賤情慾。瞧他傷成這副樣子,性命只怕難保,即使不死,一個俊俏青年從此醜陋不堪,而對
他這份癡心可也永遠無法酬答。不由得思潮起伏,怔怔的出了神。船到餘杭,馬善均忙差人
去請醫生。醫生看了文泰來傷勢,說道:「這位爺受的是外傷,他筋骨強健,調治幾個月就
不礙了。」指著余魚同道:「這位爺的火傷卻是厲害,謹防火毒攻心。我開張散火解毒的方
子,吃兩帖看。」言下之意,竟是沒有把握。醫生作別上岸,過了一會,文泰來睜眼見到眾
人,茫然道:「怎麼大夥兒都在這裡?」駱冰喜極而泣,叫道:「大哥,你出來啦,出來
啦!」文泰來微微點頭,又閉上了眼。
    群雄聽了醫生之言,知他無礙,都為余魚同憂急。章進道:「十四弟也真鬼精靈,竟給
他混進了提督府。」常赫志道:「上次指點地牢的途徑,也是他了,咱兄弟不知道,還打了
他一掌。」常伯志道:「他卻又相救李可秀,不知是何意思?」眾人紛紛談論,難以索解。
原來那日黃河渡口夜戰,李沅芷在亂軍中與大伙失散,倉皇中見到一輛大車,跳上車去,趕
了騾子就走。幾名清兵要來攔阻,都被她揮劍驅退。她不分東南西北的瞎闖,到天明時見離
大軍已遠,才下車休息。揭開車帷一看,車內躺著一人,竟是曾在途中見過兩次的本門師兄
余魚同。只見他昏昏沉沉,似是身染重病,輕輕揭開被頭一角,見他身上縛了不少繃帶,才
知受傷不輕。心下栗六,沉吟良久,才趕車又走,沿大路到了文光鎮上。
    她是官家小姐,氣派一向大慣了的,揀了鎮上一所最大的宅第,敲門投宿,正是鎮上惡
霸、渾號糖裡砒霜的唐六家裡。唐六見她路道有異,假意慇勤招待,後來察覺她是女扮男
裝,便和醫生曹司朋陰謀算計,哪知陰差陽錯,卻給周綺在妓女小玫瑰家中一刀刺死。其時
余魚同神智已復,聽說戶主被殺,料想官府查案,必受牽連,忙和李沅芷乘亂離去。李沅芷
要去杭州和父母團聚,余魚同心想文泰來被擒去杭州,正好同路。他身上傷重,長途跋涉,
李沅芷細心照料,一副刁蠻頑皮的脾氣,竟然盡數收拾了起來,不忍在他身上發作,見他神
色煩憂,意興蕭索,只道是傷後體弱,時加溫言慰藉。
    到杭州見了父母,李沅芷反說余魚同為了救她而御盜受傷。李可秀夫婦感激萬分,把他
安置在提督府中,延請名醫調治,見他人品俊雅,文武雙全,又救了女兒性命,只待傷癒,
便招他為婿,又怎知這人竟是紅花會中一個響噹噹的腳色。幾個月來,李沅芷忽喜忽愁,柔
腸百轉,明知這少年郎君是父親對頭,然而芳心可可,深情款款,一縷柔絲,早已牢牢纏在
他身上。當日甘涼道上,這個師哥細雨野店,談笑禦敵,平沙荒原,吹笛擋路。這等瀟灑可
喜神情,想起來不免一陣陣臉紅,一陣陣歎息。待他傷勢大愈,紅花會群雄連日前來攻打提
督府,那天余魚同相救李可秀,李沅芷心中竊喜,只道他已站在自己一邊,豈知到頭來他又
去相救文泰來,隨著紅花會人眾而去。余魚同全身燒起水泡,疼痛難當,迷迷糊糊中忽聽得
有個女子聲音大叫:「你越來越不成話啦,怎麼出主意叫總舵主到妓院去胡調?」依稀是鐵
膽莊周大小姐的聲音。隔了一會。又聽得無塵叫道:「咱們大家回杭州,一起到妓院去,又
怕甚麼?」余魚同大是奇怪:「道長是出家人,怎麼也要去逛窯子?」重傷之下,難以多
想,接著又昏暈過去。
    乾隆見褚圓等御前侍衛氣急敗壞的趕回請罪,報知紅花會劫牢,已把文泰來救去,自是
驚怒交集。但想要犯既已越獄,責罰侍衛亦復無補於事,見眾人灰頭土臉,傷痕纍纍,不問
而知均曾力戰,反而溫言道:「知道了,這事不怪你們。」褚圓等本以為這次一定要大受懲
處,哪知皇上如此體諒,不由得感激涕零。不久李可秀也來了,乾隆下旨革職留任,日後將
功贖罪。李可秀喜出望外,不住叩頭謝恩。
    李可秀退出後,乾隆想起文泰來脫逃,自己身世隱事不知是否會被洩露,聽文泰來語
氣,這件機密大事似乎不知,但他神色間又似還有許多話沒說出來。他說有兩件重要證物收
藏在外,看樣子多半不假,不知是甚麼東西。自己是漢人,自是千真萬確的了,這事洩露出
去,那可如何是好?
    他在室中踱來踱去,彷徨無計,十分煩躁,自忖身為天子之尊,居然鬥不過一群草莽群
盜,臉面何存?這件有關身世大事的隱私落入對方手中,難道終身受其挾制不成?越想越
怒,舉起案頭的一個青瓷大花瓶,猛力往地上摔落,乒乓一聲,碎成了數十片。眾侍衛與內
侍太監在室外聽得分明,知道皇上正在大發脾氣,不奉傳呼,誰都不敢入內,各人戰戰兢兢
的站著,連大氣也不敢哼一聲。有幾名御前侍衛更是嚇得臉色蒼白,惟恐皇上忽然又要怪
罪。乾隆心亂如麻的過了大半天,忽聽得外面悠悠揚揚的一陣絲竹之聲,由遠而近,經過撫
署門口,又漸漸遠去。過了一會,又是一隊絲竹樂隊過去。他是太平皇帝,素喜聲色,聽這
片樂聲纏綿宛轉,不由得動心,叫道:「來人呀!」
    一名侍衛學士走了進來,那是新近得寵的和*。此人善伺上意,連日乾隆頗有賞賜。眾
侍從聽得皇帝呼喚,忙推他進入。乾隆道:「外面絲竹是幹甚麼的?你去問問看。」和*應
聲而出,過了半晌,回來票告:「奴才出去問過了,聽說今兒杭州全城名妓都在西湖上聚
會,要點甚麼花國狀元,還有甚麼榜眼、探花、傳臚。」乾隆笑罵:「拿國家掄才大典來開
玩笑,真是豈有此理!」和*見皇上臉有笑容,走近一步,低聲道:「聽說錢塘四艷也都要
去。」乾隆道:「甚麼錢塘四艷?」和*道:「奴才剛才問了杭州本地人,說道是四個最出
名的妓女。街上大家都在猜今年誰會點中花國狀元呢?」乾隆笑道:「國家的狀元由我來
點。這花國狀元誰來點?難道還有個花國皇帝不成?」和*道:「聽說是每個名妓坐一艘花
舫,舫上陳列恩客報效的金銀錢鈔、珍寶首飾,看誰的花舫最華貴,誰收的纏頭之資最豐
盛,再由杭州的風流名士品定名次。」乾隆大為心動,問:「他們甚麼時候搞這玩意兒」和
*道:「就快啦,天再黑一點兒,花舫上萬燈齊明,就來選花魁了!皇上如有興致,也去瞧
瞧怎麼樣?」乾隆笑道:「就恐遭人物議。要是太后得知我去點甚麼花國狀元,怕要說話
呢,哈哈!」和*道:「皇上打扮成平常百姓一樣,瞧瞧熱鬧,沒人知道的。」乾隆道:
「也好,叫大家不可招搖,咱們悄悄的瞧了就回來。」和*忙侍候乾隆換上一件湖縐長衫,
細紗馬褂,打扮成縉紳模樣,自己穿了尋常士人服色,帶了白振等幾十名侍衛,往西湖而
去。一行人來到湖畔,早有侍衛駕了遊船迎接。此時湖中處處笙歌,點點宮燈,說不盡的繁
華景象、旖旎風光。只見水面上二十餘花舫緩緩來去,舫上掛滿了紗帳絹燈。乾隆命坐船划
近看時,見燈上都用針孔密密刺了人物故事,有的是張生驚艷,有的是麗娘遊園。更有些舫
上用絹綢紮成花草蟲魚,中間點了油燈,設想精妙,窮極巧思。乾隆暗暗讚歎,江南風流,
果非北地所及。成百艘遊船穿梭般來去,載著尋芳豪客,好事子弟。各人指指點點,品評各
艘花舫裝置的精粗優劣。
    忽聽鑼鼓響起,各船絲竹齊息。一個個煙花流星射入空際,燦爛照耀,然後嗤的一聲,
落入湖中。起先放的是些「永慶□平」、「國泰民安」、「天子萬年」等歌功頌德的吉祥煙
火,乾隆看得大悅,接著來的則是「群芳爭艷」、「簇簇鶯花」等風流名目了。煙花放畢,
絲竹又起,一個「喜遷鶯」的牌子吹畢,忽然各艘花舫不約而同的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
著一個靚裝姑娘。湖上各處,彩聲雷動。內侍拿出酒果菜餚,服侍皇上飲酒賞花。遊船緩緩
在湖面上滑去,掠過各艘花舫,這時正所謂如行山陰道上,目不暇給。乾隆後宮粉黛三千,
美人不知見過多少,但此時燈影水色、槳聲脂香,卻另有一番風光,不覺心為之醉。
    遊船劃近「錢塘四艷」船旁,見這四艘花舫又是與眾不同。第一艘紮成採蓮船模樣,花
舫四周都是荷花燈,紅蓮白藕,荷葉田田,舫中妓女名叫卞文蓮。第二艘舫上紮了兩個亭
子,一派豪華富貴氣派,亭上珠翠圍繞,寫著四個大字:「玉立亭亭」,原來舫中妓女叫李
雙亭。第三艘裝成廣寒宮模樣,舫旁用紙絹紮起蟾蜍玉兔,桂華吳剛,舫中妓女吳嬋娟一身
古裝,手執團扇,扮作月裡嫦娥。乾隆看一艘,喝彩一番。待遊船搖到第四艘花舫旁,只見
舫上全是真樹真花,枝幹橫斜,花葉疏密有致,淡雅天然,真如一幅名家水墨山水一般。舫
中妓女全身白衣,隔水望去,似洛神凌波,飄飄有出塵之姿,只是唯見其背。乾隆情不自
禁,高吟《西廂記》中「酬簡」一折的曲文:「咳,怎不回過臉兒來?」那妓女聽得有人高
吟,回過頭來,嫣然一笑。乾隆心中一蕩,原來這姑娘便是日前在湖上見過的玉如意。忽聽
得鶯聲嚦嚦,那邊採蓮船上卞文蓮唱起曲來。一曲既終,喝彩聲中聽眾紛紛賞賜,元寶大大
小小的堆在舫中桌上。接著李雙亭輕抱琵琶,彈了一套《春江花月夜》。吳嬋娟吹簫,乾隆
聽她吹的是一曲《乘龍佳客》,命和□取十兩金子賞她。待眾人遊船圍著玉如意花舫時,只
見她啟朱唇、髮皓齒,笛子聲中,唱了起來:「望平康,鳳城東,千門綠楊。一路紫絲韁,
引游郎,誰家乳燕雙雙?隔春波,碧煙染窗;倚晴天,紅杏窺牆,一帶板橋長。閒指點,茶
寮酒舫,聲聲賣花忙。穿過了條條深巷,插一枝帶露柳嬌黃。」其時正當八月中旬,湖上微
有涼意,玉如意歌聲纏綿婉轉,曲中風暖花香,令人不飲自醉。乾隆歎道:「真是才子之
筆,江南風物,盡入曲裡。」他知這是《桃花扇》中的「訪翠」一曲,是康熙年間孔尚任所
作,寫侯方域訪名妓李香君的故事。玉如意唱這曲時眼波流轉,不住向他打量。乾隆大悅,
知她唱這曲是自擬李香君,而把他比作才子侯方域了。
    他最愛賣弄才學,這次南來,到處吟詩題字,唐突勝景,作踐山水。眾臣工匠恭頌句句
錦繡,篇篇珠璣,詩蓋李杜,字壓鐘王,那也不算希奇。眼下自己微服出遊,竟然見賞於名
妓。美人垂青,自不由帝皇尊榮,而全憑自身真材實料,她定是看中我有宋玉般情,潘安般
貌,子建般才。當年紅拂巨眼識李靖,梁紅玉風塵中識韓世忠,亦不過如此,可見凡屬名
妓,必然識貨。若不重報,何以酬知己之青眼?立命和*賞賜黃金五十兩。沉吟半晌,成詩
兩句:「才詩或讓蘇和白,佳曲應超李與王。」杭州素稱繁華,這一年一度的選花盛會,當
地好事之徒都全力以赴。遠至蘇、松、太、常、嘉、湖各屬的閒人雅士,這天也都群集杭
州,或賣弄風雅,或炫耀豪闊,是以頃刻之間,纏頭紛擲,各妓花舫上采品堆積,尤以錢塘
四艷為多。時近子夜,選花會會首起始檢點采品,這有如金榜唱名一般,不但眾妓焦急,湖
上遊客也都甚是關心。乾隆對和*低聲說了幾句話。和*點頭答應,乘小船趕回撫署,過了一
會,捧了一個包裹回來。
    采品檢點已畢,各船齊集會首坐船四周,聽他公佈甲乙次第。只聽得會首叫道:「現下
采品以李雙亭李姑娘最多!」此言一出,各船轟動,有人鼓掌叫好,也有人低低咒罵。只聽
一人喊道:「慢來,我贈卞文蓮姑娘黃金一百兩。」當即捧過金子。又有一個豪客叫道:
「我贈吳嬋娟姑娘翡翠鐲一雙,明珠十顆。」眾人燈光下見翡翠鐲精光碧綠,明珠又大又
圓,價值又遠在黃金百兩之上,都倒吸一口涼氣,看來今年的狀元非這位湖上嫦娥莫屬了。
會首等了片刻,見無人再加,正要宣稱吳嬋娟是本年狀元,忽然和*叫道:「我們老爺有一
包東西贈給玉如意姑娘!」將包裹遞了過去。那會首四十來歲年紀,面目清秀,唇有微鬚,
下人把包裹捧到他面前,一看竟是三卷書畫。那人側頭對左邊一位老者道:「樊榭先生,這
位竟是雅人,不知送的是甚麼精品?」命下人展開書畫。乾隆對和*道:「你去問問,會首
船中的是些甚麼人?」和*去問了一會兒,回來稟道:「會首是杭州才子袁枚袁子才,另外
的也都是江南名士。」乾隆笑道:「早聽說袁枚愛胡鬧,果然不錯。」第一卷卷軸一展開,
袁枚和眾人都是一驚,原來是祝允明所書的李義山兩首無題詩。袁枚稱他為「樊榭先生」那
人名叫厲鶚,也是杭州人。厲鶚詩詞俱佳,詞名尤著,審音守律,辭藻絕勝,為當時詞壇祭
酒,見是祝允明法書,連叫:「這就名貴得很了。」詩人趙翼心急,忙去打開第二個卷軸來
看,見是唐寅所畫的一幅簪花仕女圖,上面還蓋著「乾隆御覽之寶」的朱印。袁枚心知有
異,忙問旁邊兩人道:「沈年兄、蔣大哥,你們瞧這送書畫之人是甚麼來頭?」他稱為「沈
年兄」的沈德潛,別字歸愚,是乾隆年間的大詩人,與袁枚同是乾隆四年的進士。只是一個
早達,一個晚遇,袁枚中進士時才二十四歲,而沈德潛卻已六十多歲了,是以人稱「江南老
名士」。那姓蔣的名叫士銓,別字心余,是戲曲鉅子。他與袁枚、趙翼三人合稱「江左三大
家」。這兩人一看,沉吟不語。沈德潛老成持重,說道:「咱們過去會會如何?」船上右邊
坐著兩人也是袁枚邀來的名士,一是滑稽詼諧的紀曉嵐,一是詩畫三絕的鄭板橋。紀曉嵐笑
道:「咱們一過去,倒讓旁人譏為不公了。這兩卷書畫如此珍貴,自然是玉如意得狀元
了。」鄭板橋道:「第三卷又是甚麼寶物,不妨也瞧瞧。」
    眾人把那卷軸打開,見是一幅書法,寫的是:「西湖清且漣漪,扁舟時蕩晴暉。處處青
山獨住,翩翩白鶴迎歸。昔年曾到狐山,蒼滕古木高寒。想見先生風致,畫圖留與人看。」
筆致甚為秀拔,卻無圖章落款,只題著「臨趙孟□書」五字。鄭板橋道:「微有秀氣,筆力
不足!」沈德潛低聲道:「這是今上御筆。」大家嚇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說。袁才子大聲宣
布:「檢點采品已畢,狀元玉如意,榜眼吳嬋娟,探花卞文蓮。」湖上彩聲四起。袁枚等見
了這三卷書畫,知道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貴族,便是巨紳顯宦,可是看那艘船卻也不見有何異
處,夜色之中,船上乘客面目難辨。大家怕這風流韻事被御史檢告,本來要賦詩聯句以紀
盛,現下也都不敢了,悄悄的上岸而散。乾隆正要回去,忽聽玉如意在船中又唱起曲來,但
聽歌聲柔媚入骨,不由得心癢難搔,對和*道:「你去叫這妞兒過來。」和*應了,正要過
去,乾隆又道:「你莫說我是誰!」和*道:「是,奴才知道。」遊船劃近玉如意花舫,和*
跨過船去。過了片刻,拿回一張紙箋,遞給乾隆道:「她寫了這個東西,說:『請交給你家
老爺。』」乾隆接來燈下一看,見箋上寫了一詩:「暖翠樓前粉黛香,六朝風致說平康。踏
青歸去春猶淺,明日重來花滿床。」字跡殊劣,箋上卻是香氣濃郁,觸鼻心旌欲搖。乾隆笑
道:「我今日已來,何必明日重來?」抬頭看時,玉如意的花舫已搖開了。他貴為帝皇,後
宮妃嬪千方百計求他一幸,尚不可得,幾時受過女人的推搪?可是說也奇怪,對方愈是若即
若離,推三阻四,他反覺十分新鮮,愈是要得之而後快,忙傳下聖旨:「叫舟子快劃,追上
去!」
    眾侍衛見皇帝發急,再不乘機盡忠報國,更待何時?當即紛提船板,奮力划水。眾侍衛
或外功了得,或內力深厚,此時「忠」字當頭,戮力王事,勁運雙臂,船板激水,實為畢生
功力之所聚,有分教:立竿見影,槳落船飛,迅速追上玉如意的花舫。乾隆悄立船頭,心逐
前舟,但見滿湖燈火漸滅,簫管和曲子聲卻兀自未息,前面花舫中隱隱傳出一聲聲若有若無
的低笑柔語。乾隆醺醺欲醉,忽然想起兩句詩來:「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兩船漸近,花舫窗門開處,一團東西向乾隆擲來。白振一驚,暗叫:「不好!」左手一招
「降龍伏虎」,右手一招「擒獅搏象」,這是他「金鉤鐵掌」大擒拿手中的成名絕枝,陣上
奪槍,夜戰接鏢,手到拿來,百不失一,但見他身如淵停嶽峙,掌似電閃雷震,果是武學大
宗匠的風範,出手更不落空。眾侍衛一見無不暗暗喝彩。沒料想觸手柔軟,原來不是暗器,
忙遞給皇帝。乾隆接過一看,見是一塊紅色汗巾,四角交互打了結,打開一看,包著一片糖
藕,一枚百合。一喻佳偶,一示好合。乾隆才高六斗,詩成八步,雖比當年曹子建少了兩
鬥,多了一步,卻又如何不解得這風流含意?那汗巾又滑又香,拿在手裡,不禁神搖心蕩。
不一會,花舫靠岸,火光中只見玉如意登上一輛小馬車,回過頭來,向乾隆嫣然一笑,放下
了車帷。馬車旁本有兩人高執火把等候,這時拋去火把,在黑暗中隱沒。和*大叫:「喂,
等一下,慢走!」那馬車並不理會,蹄聲得得,緩緩向南而去。和*叫道:「快找車。」但
深夜湖邊,卻哪裡去找車。
    白振低聲囑咐了幾句,瑞大林施展輕功,「七步追魂」、「八步趕蟾」,不一刻已越過
馬車,回過身來喝命車伕慢走。不久褚圓竟找到一輛車來,自是把坐車乘客趕出而強奪來
的。乾隆上了車,褚圓親自御車,眾侍衛和內侍跟隨車後。前面馬車緩緩行走,褚圓抖擻精
神,駕車緊跟。當年造父駕八駿而載周穆王巡遊天下,想來亦不過是這等威風。
    白振見車子走向城中繁華之區,知道沒事,放下了心,料想今日皇上定要在這妓女家中
過夜,但日前曾見她與紅花會的人物在一起,怕有陰謀詭計,不可不防,忙命瑞大林去加調
人手,趕來保護。玉如意的車子走過幾條大街,轉入一條深巷,停在一對黑漆雙門之前,一
名男子下車拍門。乾隆也走下車來。只聽得呀的一聲,黑漆雙門打開,走出一個老媽子來,
掀起車帷,說道:「小姐回來了,恭喜你啦!」玉如意走下車來,見乾隆站在一旁,忙過去
請安,笑道:「啊喲,東方老爺來啦。剛才真多謝你賞賜。快請進去喝盅茶兒。」乾隆一笑
進門。
    褚圓搶在前面,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手按劍柄,既防刺客行兇犯駕,又防嫖客爭風呷
醋,敵蹤一現,自當施展「達摩劍法」,殺他個落花流水,片甲不回。好在他已改用鐵鏈系
褲,再也不怕無塵長劍削斷褲帶了。
    進門是個院子,撲鼻一陣花香,庭中樹影婆娑,種著兩株桂花。這時八月天氣,桂花開
得正盛。乾隆隨著玉如意走入一間小廂房,紅燭高燒,陳設倒也頗為雅致。白振在廂房中巡
視一周,細聽床底床後都無奸人潛伏,背脊在牆上一靠,反手伸指一彈,察知並無復壁暗
門,這才放心退出。女僕上來擺下酒餚。乾隆見八個碟子中盛著餚肉、醉雞、皮蛋、肉鬆等
宵夜酒菜,比之宮中大魚大肉,另有一番清雅風味。這時白振等都在屋外巡視,房中只有和
*侍候,乾隆將手一擺,命他出房。女僕篩了兩杯酒,乃是陳年女貞紹酒,稠稠的醇香異
常。玉如意先喝了一杯,媚笑道:「東方老爺,今兒怎麼謝你才好?」乾隆也舉杯飲盡,笑
道:「你先唱個曲兒吧,怎麼謝法,待會兒咱們慢慢商量。」玉如意取過琵琶,輕攏慢捻,
彈了起來,一開口「並刀如水,吳鹽勝雪」,唱的是周美成的一曲《少年游》。乾隆一聽大
悅,心想當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師師,兩人吃了徽宗帶來的橙子,李師師留他過
夜,悄悄道:「外面這樣冷,霜濃馬滑,都沒甚麼人在走啦,不如別去啦。」哪知給躲在隔
房的大詞人周美成聽見了,把這些話譜入新詞。徽宗雖然後來被金人擄去,但風流蘊藉,丹
青蔚為一代宗師,是古來皇帝中極有才情之人,論才情我二人差相彷彿,福澤自不可同日而
語,當下連叫:「不去啦,不去啦!」
    皇帝在房裡興高采烈的喝酒聽曲,白振等人在外面卻忙得不亦樂乎。這時革職留任、戴
罪圖功的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統率兵丁趕到,將巷子團團圍住,他手下的總兵、副將、參
將、游擊,把巷子每一家人家搜了個遍,就只剩下玉如意這堂子沒抄。白振帶領了侍衛在屋
頂巡邏,四周弓箭手、鐵甲軍圍得密密層層。古往今來,嫖院之人何止千萬,卻要算乾隆這
次嫖得最為規模宏大,當真是好威風,好煞氣,於日後「十全武功」,不遑多讓焉。後人有
「西江月」一首為證,詞曰:
    鐵甲層層密佈,刀槍閃閃生光,忠心赤膽保君皇,護主平安上炕。湖上選歌征色,帳中
抱月眠香。刺嫖二客有誰防?屋頂金鉤鐵掌。眾侍衛官兵忙碌半夜,直到天亮,幸得平安無
事,雞犬不驚。到太陽上升,和*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從窗縫裡一張,見床前放著乾隆的
靴子和一雙繡花小鞋,帳子低垂,寂無人聲,伸了伸舌頭,退了出來。哪知從卯時等到辰
時,又等到巳時,始終不見皇上起身,不由得著急起來,在窗外低呼:「老爺,要吃早點了
嗎?」連叫數聲,帳中聲息俱無。
    和*暗暗吃驚,轉身去推房門,裡面閂住了推不開。他提高聲音連叫兩聲:「老爺!」
房裡無人答應。和*急了,卻又不敢打門,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李可秀道:「咱們
叫老鴇去敲門,送早點進去,皇上不會怪罪。」白振道:「李軍門此計大妙。」三人去找老
鴇,哪知妓院中人竟然一個不見。三人大驚,情知不妙,忙去拍玉如意房門,越敲越重,裡
面仍然毫無聲息。李可秀急道:「推進去吧!」白振雙掌抵門,微一用力,喀喇一聲,門閂
已斷。
    和*首先進去,輕輕揭開帳子,床上被褥零亂,哪裡有乾隆和玉如意的蹤影?登時驚得
暈了過去。白振忙叫進眾侍衛,在妓院裡裡外外搜了一個遍,連每隻箱子每隻抽屜都打開來
細細瞧了,可是連半點線索也沒有。眾人又害怕又驚奇,整夜防守得如此嚴密,連一隻麻雀
飛出去也逃不過眾人眼睛,怎麼皇帝竟會失蹤?白振又再檢查各處牆壁,看有無復門機關,
敲打了半天,絲毫不見有可疑之處。不久御林軍統領福康安和浙江巡撫都接到密報趕到。眾
人聚在妓院之中,手足無措,魂不附體,面如土色,呆若木雞。
    正是:皇上不知何處去,此地空餘象牙床。那晚乾隆聽玉如意唱了一會曲,喝了幾杯
酒,已有點把持不定。玉如意媚笑道:「服侍老爺安息吧?」乾隆微笑點頭。玉如意替他寬
去衣服鞋襪,扶到床上睡下,蓋上了被,輕笑道:「我出去一會,就回來陪你。」乾隆覺枕
上被間甜香幽幽,頗涉遐思,正迷迷糊糊間,聽得床前微響,笑道:「你這刁鑽古怪的妮
子,還不快來!」帳子揭開,伸進一個頭來,燭光下只見那人滿臉麻皮,圓睜怪眼,腮邊濃
髯,有如刺蝟一般,與玉如意的花容月貌大不相同。乾隆還道眼花,揉了揉眼睛,那人已把
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邊,低喝:「丟他媽,你契弟皇帝,一出聲,老子就是一刀。」
乾隆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霎時間慾念全消,宛如一桶雪水,從頂門上直灌下來。那人更不
打話,摸出塊手帕塞在他嘴裡,用床上被頭把他一卷,便像個鋪蓋卷兒般提了出去。
    乾隆無法叫喊,動彈不得,睜眼一片黑暗,只覺被人抬著,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鼻中聞
到一股泥土的霉臭潮濕之氣,走了一會,又覺向上升起,登時省悟,原來這批人是從地道中
進來的,因此侍衛官兵竟沒能攔住。剛明白此節,只覺身子震動,車輪聲起,已給人放入馬
車,不知謀叛者何人,又不知要把自己帶到哪裡?車行良久,道路不平,震動加烈,似已出
城,到了郊外。再走好半天,車子停住,乾隆感到給人抬了出來,愈抬愈高,似乎漫無止
境,心中十分害怕,全身發抖,在被窩中幾乎要哭了出來。惶急之際,忽動詩興,口佔兩
句,詩云:「疑為因玉召,忽上嶠之高。」被人抬著一步一步的向上,似是在攀援一座高
峰,最後突然一頓,給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語,靜以待變,過了半晌竟沒人前來理睬。將
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開,側目外望,黑漆漆的甚麼也看不見,只聽得遠處似有波濤之聲,
凝神靜聽,又聽得風捲萬松,夾著清越悠長的銅鈴之聲。風勢越來越大,一陣陣怒嘯而過,
似覺所處之地有點搖晃,更是害怕,推開被頭,想站起來看看,剛一動,黑暗中一個低沉的
聲音喝道:「要性命的就別動。」敢情監視著他的人守候已久,乾隆嚇得不敢動彈。如此挨
了良久,心頭思緒潮湧,風聲漸止,天色微明,乾隆看出所處之所是一間小室,但爬得這麼
高,難道這是高山之巔的一所房屋?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一陣唏哩呼嚕之聲,細細聽去,
原來是監守者正在吃麵,聽聲音是兩個人,大口咀嚼,吃得十分香甜。他折騰了一夜,這時
已感飢餓,面香一陣陣傳來,不覺食慾大起。
    過了一會,兩人面吃完了,一個人走過來,將滿滿一碗蝦仁鱔糊面放在他頭邊地下,相
距約有五尺,碗中插了一雙筷子。乾隆尋思:「這是給我吃的麼?」不過這兩人既不說,肚
中雖餓,也不便開口尋問。只聽一人道:「這碗麵給你吃,裡面可沒毒藥。」乾隆大喜,坐
起身來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陣微涼,忙又睡倒,縮進被裡。原來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
時,已幫他將上下衣服脫得精光,這時一絲不掛,怎能當著眾人前鑽出被窩來拿面?那人罵
道:「他媽的,你怕毒,我吃給你看。」端起碗來,連湯帶面,吃了個乾乾淨淨。乾隆見這
人滿臉疤痕,容色嚴峻,甚感懼怕,道:「我身上沒穿衣,請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他話
中雖加了個「請」字,但不脫呼來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聲,道:「老子沒空!」這
人是鬼見愁十二郎石雙英,一副神情,無人不怕。乾隆登時氣往上衝,但想自己命在別人掌
握之中,皇帝的威嚴只得暫且收起,隔了半刻,說道:「你是紅花會的麼?我要見你們姓陳
的首領。」石雙英冷冷的道:「咱們文四哥給你折磨得遍身是傷。總舵主在請醫生給他治
傷,沒功夫見你,等文四哥的傷勢痊癒了再說。」乾隆暗想,等他傷癒,不知要到何年何
月,不由得暗暗著急。只聽得另一個喉音粗重、神態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傷治不好,
歸了天,那只好叫你抵命。」這人是鐵塔楊成協,這話倒非威嚇,實是出自肺腑之言。乾隆
無法搭腔,只得裝作沒聽見。只聽兩人一吹一唱,談了起來,痛罵滿洲韃子霸佔漢人江山,
官吏土豪,欺壓小民,說來句句怨毒,只把乾隆聽得驚心動魄。到了午間,孟健雄和安健剛
師兄弟來接班,兩人一面吃飯,一面談論官府拷打良民的諸般毒刑,甚麼竹籤插指甲、烙鐵
燒屁股、夾棍、站籠,形容得淋漓盡致,最後孟健雄加上一句:「將來咱們把這些貪官污吏
抓來,也教他們嘗嘗這些滋味。」安健剛道:「第一要抓貪官的頭兒腦兒。插他的手指,燒
他的屁股。」這一天乾隆過得真是所謂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換班來的是常氏雙俠。
這對兄弟先是悶聲不響的喝酒,後來酒意三分,哥兒倆大談江湖上對付仇家的諸般慘毒掌
故。甚麼黑虎崗郝寨主當年失風被擒,後來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趙知府的眼珠;甚麼山西的白
馬孫七為了替哥哥報仇,把仇人全家活埋;甚麼彰德府鄭大胯子的師弟剪他邊割他靴子,和
他相好勾搭上了,他在師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餓又怕,想掩上耳朵不聽,但話
聲總是一句一句傳進耳來。兄弟倆興致也真好,一直談到天明,「龜兒子」和「先人板
板」,也不知罵了幾千百句。總算他們知道乾隆是總舵主的同胞兄弟,沒辱及他的先人。乾
隆整夜不能合眼。常氏雙俠形貌可怖,有如活鬼,燈下看來,實令人不寒而慄。次日早晨,
趙半山和衛春華來接班。乾隆見這兩人一個臉色慈和,一個面目英俊,不似昨天那批人凶神
惡煞般的模樣,又均在西湖上見過,稍覺放心,實在餓不過了,對趙半山說道:「我要見你
們姓陳的首領,請你通報一聲。」趙半山道:「總舵主今兒沒空,過幾天再說吧。」乾隆心
想:「這樣的日子再過幾天,我還有命麼?」說道:「那麼請你先拿點東西給我充飢。」趙
半山道:「好吧!」大聲叫道:「萬歲爺要用御膳,快開上酒席來。」衛春華答應著出去。
乾隆大喜,說道:「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趙半山又大聲叫道:「萬歲爺要穿衣了,快拿
龍袍來。」乾隆喜道:「你這人不錯,叫甚麼名字?將來我必有賞賜。」趙半山微笑不答。
乾隆忽然想起,道:「啊,我記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進來,放
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見是一套明朝的漢人服色,不覺大為躊躇。趙半山道:「咱們只有
這套衣服,你著不著聽便!」乾隆心想我是滿清皇帝,怎能穿明朝的漢人服色,可是不穿衣
服,勢必不能吃飯,餓了一日兩夜之後,這時甚麼也顧不得了,只得從權穿起。
    他穿了漢人裝束,雖覺不慣,倒也另有一股瀟灑之感,站起來走了幾步,向窗外一望,
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遠處帆影點點,大江便在足底,眼下樹木委地,田畝小如棋局,原來
竟是身在高塔之頂。這寶塔作八角形,既在大江之濱,那定是杭州著名的六和塔了。又過了
兩個時辰,才有人來報道:「酒席擺好了,請下去用膳。」乾隆跟著趙半山和衛春華走到下
面一層,見正中安放一張圓桌,桌上杯箸齊整,器皿雅潔,桌上已團團坐滿了人,留下三個
空位。眾人見他下來,都站起身來拱手迎接。乾隆見他們忽然恭謹有禮,心中暗喜。
    無塵道人道:「我們總舵主說他和皇上一見如故,甚是投緣,因此請皇上到塔上來盤桓
數日,以便作長夜之談,哪知他忽有要事,不能分身,命貧道代致歉意。」乾隆嗯了一聲,
不置可否。無塵請他上坐。乾隆便在首位坐了。
    侍僕拿酒壺上來,無塵執壺在手,說道:「弟兄們都是粗魯之輩,不能好好服侍皇上,
請別怪罪。」一面說一面篩酒,酒剛滿杯,無塵忽然變臉,向侍僕怒罵:「皇上要喝最上等
的汾酒,怎麼拿這樣子的淡酒來?」舉杯一潑,將酒潑在侍僕臉上。侍僕十分惶恐,說道:
「這裡只備了這種酒,小的就到城裡去買好酒。」無塵道:「快去,快去。這樣子的酒,咱
們粗人喝喝還可以,皇上哪能喝?」徐天宏接過酒壺,給各人篩了酒,就只乾隆面前是一隻
空杯,他不住向乾隆道歉。
    一會兒侍僕端上四盆熱氣騰騰的菜餚,一盆清炒蝦仁,一盆椒鹽排骨,一盆醋溜魚,一
盆生炒雞片,菜香撲鼻。無塵眉頭一皺,喝道:「這菜是誰燒的?」一名廚子走近兩步道:
「是小人燒的。」無塵怒道:「你是甚麼東西?幹麼不叫皇上寵愛的御廚張安官來燒蘇式小
菜?這種杭州粗菜,皇上怎麼能吃?」乾隆道:「這幾樣菜色香俱全,也不能說是粗菜。」
說著伸筷去盆裡挾菜。陸菲青坐在他身旁,伸出筷子,說道:「這種粗菜皇上不能吃,別吃
壞了肚子。」雙筷在他筷上一挾,潛用內力,輕輕一折,把乾隆的筷子齊齊折斷了一截。群
雄見陸菲青不動聲色,露了這手,都是暗暗佩服。無塵心道:「他師弟張召重武功雖高,談
到內功,恐怕還是不及師兄。綿裡針果然名不虛傳。」乾隆筷子被陸菲青挾斷,伸出又不
是,縮進又不是,登時面紅過耳,拍的一聲,把斷筷擲在桌上。大家只當不見,「請請」連
聲,吃起菜來。
    徐天宏向廚子喝道:「快去找張安官來給皇上做菜。皇上肚子餓了。你不知道麼?」廚
子諾諾連聲,退了下去。乾隆自知他們有意作弄,肚中飢火如焚,眼見眾人又吃又喝,連聲
讚美,心中又氣又恨,可又發作不得,菜餚一道一道的上來。塔中設有爐灶,每道菜都是熱
香四散。好容易干吞饞涎等他們吃完酒席,侍僕送上龍井清茶。徐天宏道:「這茶葉倒還不
錯,皇上可以喝一杯。」乾隆接來兩口喝乾,茶入空肚,更增飢餓。蔣四根在旁卻不住撫摸
肚子,猛打飽呃,大呼:「好飽!」趙半山道:「我們已去趕辦御用筵席,請皇上稍等片
刻。」無塵在一旁頓足怒罵,說待慢了貴客,總舵主回來定不高興。周仲英把鐵膽弄得噹啷
啷直響,說道:「皇上肚餓了吧?」乾隆哼了一聲,並不言語。蔣四根道:「餓乜?我好
飽!」徐天宏道:「這叫做『飽人不知餓人饑』了。天下挨餓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幾千幾萬,
可是當政之人,幾時想過老百姓挨餓的苦處?今日皇上稍稍餓一點兒,或者以後會懂得老百
姓挨餓時是這般受罪。」常赫志道:「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餓,一生一世從來沒吃飽過一
餐。他一天兩天不吃東西,有啥子希奇?」常伯志道:「我們哥倆小時候連吃兩個月樹皮草
根,你龜兒嘗嘗這滋味看。」
    說到了餓肚子,紅花會群雄大都是貧苦出身,想起往事,都是怒火上升,你一句,我一
句,說個不休。乾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聽他們說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動,心想:「天下
果真有這等慘事?生而貧窮,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聽愈不好過,轉身向上層走去,群
雄也不阻攔。徐天宏道:「待御膳備好,就來接駕。」乾隆不理。過了兩個時辰,乾隆忽然
聞到一陣「蔥椒羊肉」的香氣,宛然是御廚張安官的拿手之作,又驚又喜,難道他們真的把
御廚給找來了?正自沉吟,張安官走了上來,爬下叩頭,說道:「請皇上用膳。」乾隆奇
道:「你怎麼來的?」張安官道:「奴才昨天在戲園子聽戲,一出門就給人架了去。今兒聽
人說皇上在這兒,要奴才侍候,奴才十分歡喜。」
    乾隆點點頭,走了下去,只見桌上放著一碗「燕窩紅白鴨子□豆腐」、一碗「蔥椒羊
肉」、一碗「冬筍大炒雞□麵筋」、一碗「雞絲肉絲奶油□白菜」,還有一盆「豬油酥火
燒」,都是他平日喜愛的菜色,此外還有十幾碟點心小菜,一見之下,心中大喜。張安官添
上飯來。無塵等齊道:「請皇上用膳。」乾隆心想:「這次看來他們是真心請我吃飯了。」
正要舉筷,忽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抱著一頭貓兒走了進來,對周仲英道:「爹,貓咪餓
啦!」正是周綺。那貓在她手中掙了幾掙,周綺一鬆手,貓兒跳到桌上,在兩盆菜中吃了兩
口。周綺和眾人紛紛呼喝,正要把貓趕下,忽然那貓兩腿一伸,直挺挺的躺在桌上,口吐黑
血而死。乾隆登時變色。張安官嚇得發抖,忙跪下道:「皇上……皇上……菜裡給他們……
他們下毒……吃不得了!」乾隆哈哈一笑,道:「你們犯上作亂,大逆不道,竟要弒君。要
殺便殺,何必下毒?」把椅子一推,站了起來。
    無塵道:「皇上你這頓飯當真是不吃的了?」乾隆怒道:「亂臣賊子,看你們有甚麼好
下場。」他見貓兒中毒,自分今日必死,索性破口怒罵。無塵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大
丈夫死生有命,你不吃我吃!哪一位有膽子跟我一起吃?」說罷拿起筷子,在貓兒吃過的菜
中挾了兩筷,送入口中,大嚼起來。群雄紛紛落座,叫道:「死就死,有甚麼要緊?」喝酒
吃菜,踴躍異常。乾隆見這批亡命徒大吃毒菜,不禁愕然,不知他們是何用意。
    不一會,群雄風捲殘雲,把飯菜吃了個乾淨,居然一點沒事。原來他們先給貓兒餵了毒
藥,菜中卻並沒有毒藥。這一來,乾隆一席到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還給人奚落了一場。原
來那日群雄在餘杭舟中商議,文泰來雖已救出,乾隆卻決不肯甘休,如何善後,實非容易。
無塵獻議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將乾隆捉了來,迫他答應不得再跟紅花會為難。群雄個個
心雄膽壯,齊聲讚好,當下重回杭州,恰逢西湖中正在選花國狀元,便將乾隆誘入玉如意的
院子擒獲。
    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來,刀砍棍打,弄得遍體鱗傷,而駱冰受傷、周仲英喪子、余魚
同命危,何嘗不均是由此而起?依著常氏雙俠和蔣四根等一干人,便要將乾隆一刀殺卻,至
不濟也要痛打一頓,以出心中惡氣。但陳家洛和徐天宏等以大局為重,終於勸服了他們,才
這般折辱他一番。這一來是報仇,二來是先殺他個下馬威,等陳家洛和他商談大事時,好教
他容易就範。乾隆整整挨了兩天餓,杭州官場卻已鬧得天翻地覆。皇上失蹤的消息雖沒張揚
出去,全城卻已幾乎抄了個遍。杭州通往外縣的各處水陸口子都由重兵把守,不許一人進
出。城裡城外,兩天內捕捉了幾千名「疑匪」,各處監獄都塞滿了。地方官府固是十分惶
急,一面又乘機把富商大賈捉了許多,關在獄裡,勒索重金,料來這是「忠君愛國」的大
事,日後誰都不會追究。皇帝希奇古怪的失蹤,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知消息的
護駕大臣,這兩日中真如熱鍋上螞蟻,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料想必是紅花會犯駕,出事後立
時大舉在各處搜查,哪知全城紅花會人眾早已隱匿的隱匿,出城的出城,一個也沒抓到。第
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眾人在撫署會商。人人愁眉苦臉,束手無策,計議要不要急報皇太
後。可是這一報上去,後果之糟,誰都不敢設想。正自躊躇不決,忽然御前侍衛瑞大林臉色
蒼白,急奔前來,在白振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白振臉色一變,立即站起,道:「有這等
事?」福康安忙問情由。瑞大林道:「在皇上寢殿外守衛的六名侍衛,忽然都給人殺死
了。」福康安並不吃驚,反而暗喜,道:「咱們去看看,這事必與皇上失蹤有關。說不定反
可找到些頭緒。」眾人走向乾隆設在撫署裡的寢殿。瑞大林把門一推,迎鼻一陣血腥氣撲了
過來,只見地板上東倒西歪的躺著六具屍體,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胸口洞穿,死狀可怖。乾
隆睡覺之時,向有六名侍衛在寢殿外守夜,皇帝雖然失蹤,輪值侍衛仍然照常值班,哪知六
人全在夜中被殺。白振道:「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怎麼不聲不響的就給人幹掉了?」各人
目瞪口呆,誰都猜想不透。白振察看屍體,細究死因,見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斃,有的是被劍
削去了半邊腦袋。那六人的兵器有的在鞘中還未拔出,想來刺客行動迅速,侍衛不及禦敵呼
援,都已一一被殺。白振皺眉道:「這室中容不下多人鬥毆,刺客最多不過兩三人。他們一
舉就害死六位弟兄,下手毒辣爽利,武功實在高明之極。」李可秀道:「皇上既已被他們請
去,又何必來殺這六名侍衛?看來昨晚的刺客和劫持皇上之人並非一路。」福康安道:「不
錯!刺客也是謀叛行刺,哪知皇上卻不在這裡。」白振道:「兩位所料甚是。如殺侍衛的是
紅花會人物,那麼皇上是落在別人手中了。可是除了紅花會,又有誰如此大膽,敢做這般大
逆不道之事?要是劫持皇上的是紅花會,此外哪裡又有這等武功高強之人?」紅花會人眾已
難對付,突然又現強敵,不禁心寒。再俯身察看,忽見屍體胸口有犬爪抓傷和利齒咬傷的痕
跡,心念一動,忙請李可秀差人去找獵犬。
    過了一個多時辰,差役帶了三名獵戶和六頭獵犬進來。李可秀已調集了兩千名兵丁,整
裝待發,白振命獵戶帶領獵犬在屍體旁嗅了一陣,追索出去。
    獵犬帶領眾人直奔湖濱,到了西湖邊上,向春湖中狂吠。白振暗暗點頭,知道刺客帶了
犬來,打死侍衛後,命犬帶路,追尋皇帝。獵犬吠了一會,沿湖亂跑亂竄一陣,找到了蹤
跡,沿湖奔去,湖畔泥濕,果然有人犬的足印。獵犬奔到乾隆上岸處,折回城內。城內人
多,氣息混雜,獵犬慢了下來,邊嗅邊走,直向玉如意的妓院奔了進去。妓院中本來有兵把
守,這時卻已不見。眾人走進院子,只見庭院室內,又死了兩名侍衛和十多名官兵。刺客下
手狠辣,沒留下一個活口,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斷而死。白振看死者身材和傷口部位,心
想惡狗軀體龐大,若非關外巨獒,便是西北豺狼和犬的混種,難道刺客是從關外或西北塞外
而來?六隻獵犬在玉如意臥室中轉了幾個圈子,忽在地板上亂抓亂爬。白振細看地板,並無
異狀,但獵犬仍不住抓吠,便命兵卒用刀撬起地板,下面是塊石板。白振急道:「快撬!」
兵卒把石板撬開,露出一個大洞,獵犬當即鑽了下去。李可秀和白振見下面是條地道,這才
恍然大悟,成千兵將在妓院四周和屋頂守衛,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失蹤,原來刺客是
從地道裡逃出的,不禁暗叫慚愧,率領兵卒追了下去。
    註:日人稻葉君山《清朝全史》云:「乾隆御制詩至十餘萬首,所作之多,為陸放翁所
不及。常誇其博雅,每一詩成,使儒臣解釋,不能即答者,許其歸家涉獵。往往有翻閱萬卷
而不得其解者,帝乃舉其出處,以為笑樂。」其實乾隆之詩所以難解,非在淵博,而在杜
撰,常以一字代替數語,群臣勢必瞠目無所對,非拜伏讚歎不可。周作人《雜談舊小說》一
文談到《綠野仙蹤》時說:「冷於冰遇著一個私塾教書的老頭子,有很好的滑稽和諷刺……
這老儒給他講解兩句詩,卻幸而完全沒有忘記:『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這
裡有意思的事,乃是諷刺乾隆皇帝的。我們看他題在知不足齋叢書前頭的『知不足齋何不
足,渴於書籍是賢乎』,和在西山碧雲寺的御碑上的『香山適才游白杜,越嶺便以主碧雲』
比較起來,實在好不了多少。書裡的描寫可以說是挖苦透了,不曉得那時何以沒有捲進文字
獄裡去的,或者由於告發的不易措施,因為此外沒有確實的證據,假如直說這『哥罐』的詩
是模擬聖制的,恐怕說的人就要先戴上一頂大不敬的帽子吧。」書中「媳釵」兩句系詠花,
媳婦釵花於須,兒子視俏容而廢攻書;兄長插花於罐而聞,嫂子為防微杜漸,以棒擊罐而破
之。該書成於乾隆二十九年,其時御制詩流傳天下,周說頗有見地。乾隆第五次南巡至海
寧,仍駐陳氏安瀾園,有詩云:「安瀾易舊名,重駐蹕之清……石徑雖詰曲,步來哪用尋?
無花不具野,有竹與之深」云云。又乾隆在海寧半夜中聞潮聲雷動,有「睡醒」一律:「睡
醒恰三更,喧聞萬馬聲。潮來勢如此,海宴念徒縈。微禹乏良策,傷文多愧情。明當陟尖
嶠,廣益竭吾誡。」詩中之「文」字,或系指漢文帝(?)「尖嶠」當指海寧之尖山,乾隆
翌日擬往巡遊。但山字平聲,礙於平平平仄仄,無奈改用「尖嶠」,蓋「嶠」字可平可仄
也。作者恭擬御制兩句:「疑為因玉召,忽上嶠之高」,玉者玉皇大帝也,玉如意也,似高
不失為乾隆詩體。乾隆在海寧督修海塘及觀潮,作詩極多,有句云:「今日海塘殊昔塘,補
偏而已策無良,北坍南漲嗟燒草,水占田區竟變桑。」海寧有柴塘,力不足以御怒潮,「燒
草」或系指「柴」,乃乾隆杜撰之典,儒臣難解矣。「變桑」當指滄海變桑田,「策無良」
意為無良策。又有句云:「伍胥文種誠司是,之二人前更屬誰?」相傳伍子胥、文種為海寧
潮神,乾隆以海潮洶湧,自古已然,於伍文二人之前又屬誰管?數年後再到海寧觀潮,和前
詩云:「設非之二人司是,如是雄威更合誰?」又海寧觀潮詩有句云:「當前也覺有奇訝,
鬧後本來無事仍。」意謂海潮湧來之時,也覺十分詫異,但潮水大鬧一場之後,仍然無事,
「無事仍」者,「仍無事」也。
    乾隆詩才雖別具一格,但督修海塘,全力以赴,實令人心感,其在陳氏安瀾園有句云:
「急愁塘與堰,懶聽管和弦。」勤政愛民,似亦非虛言。
    乾隆喜用「之」、「而」、「以」、「和」、「與」等虛字以湊詩中字數。陳世倌告老
還鄉時,乾隆有送行詩云:「夙夜勤勞言行醇,多年黃閣贊絲綸。陳情無那俞孔緯,食祿應
教列鄭均。自是江湖憂未忘,原非桑梓隱而淪。老成歸告能無惜?皇祖朝臣有幾人?」又登
海寧「觀湘樓」詩云:「南坍與北漲,幻若谷和陵。江尚岸之近,樓如舫以乘。」意謂江水
離岸尚近,登樓有如乘舫。設刪去虛字而成四言詩:「南坍北漲,幻若谷嶂。江岸登樓,宛
如乘舫。」其意一也,可見其詩中虛字往往多餘。其題董邦達《西湖四十景》有句云:「賢
守風流白與蘇」。作者擬御制西湖即興:「才詩或讓蘇和白,佳曲應超李與王」,試為乾隆
儒臣解之:朕才子之詩,或稍不及蘇東坡和白樂天,未有定論,然玉如意佳人之曲,歌喉當
勝李夫人、琵琶應超王昭君也。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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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5 20:54:36

十一回 高塔入雲盟九鼎 快招如電顯雙鷹
    乾隆在六和塔頂餓了兩日兩夜,又受了兩日兩夜的驚嚇氣惱,心力交瘁,甚是委頓。第
三天早晨,忽有一個小書僮走近,說道:「少爺請東方老爺過去談談。」乾隆認得他是陳家
洛的書僮心硯,心頭一喜,忙隨著他走到下一層來。他一進門,陳家洛笑容滿臉的迎出,當
先一揖。乾隆還了一揖,走進室內。心硯獻上茶來。陳家洛道:「快拿點心來。」心硯捧進
一個茶盤,盤中放著一碟湯包、一碟蟹粉燒賣、一碟炸春卷、一碟蝦仁芝麻卷、一碗火腿雞
絲蓴菜荷葉湯,盤末端到,已是清香撲鼻。心硯放下兩副杯筷,篩上酒來。陳家洛道:「小
弟因要去探望一位朋友的傷,有失迎迓,還請如罪。」乾隆道:「好說,好說。」陳家洛
道:「請先用些粗點,小弟還有事請教。」乾隆餓得肚皮已貼到了背心。他素來體格強健,
食量驚人,兩日兩夜不吃東西,如何耐得?見陳家洛先舉筷夾一個湯包吃了,當即下箸如
飛,快過做詩十倍,頃刻之間,把四碟點心吃得乾乾淨淨,湯也喝了個「碗底朝天子」。陳
家洛每碟點心只吃了一件,喝了口湯,就放下筷子,見他吃得香甜,只是微笑。點心吃完,
乾隆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端起茶杯,望著杯中碧綠的龍井細茶,緩緩啜飲,齒頰生津,脾胃
沁芳。陳家洛把門推得洞開,道:「他們都守在底下,咱們在這裡說話再妥當也沒有,決不
會有第三人聽見。」乾隆板起臉,一字字低沉的道:「你把我劫持到這裡,待要怎樣?」陳
家洛走上兩步,望住他臉。乾隆只覺他目光如電,似乎直看到了自己心裡去,不由得慢慢轉
開了頭,隔了半晌,聽得陳家洛道:「哥哥,你到今日還不認我麼?」這句話語音柔和,聲
調懇切,鑽入乾隆耳中,卻如晴空打了個霹靂,他忽地跳起,顫聲道:「你……你……你說
甚麼?」陳家洛臉色誠摯,緩緩伸手握住他手,說道:「咱們是親兄弟親骨肉。哥哥,你不
必再瞞,我甚麼都知道啦。」自從文泰來被救,乾隆就知這個大秘密再也保守不住,但聽陳
家洛突然叫自己為「哥哥」,仍不禁震驚萬分,登時全身無力,癱瘓在椅中。陳家洛道:
「你到海寧掃墓,大舉修築海塘,把爸爸姆媽封為潮神和潮神娘娘,我知你並沒忘本。你在
這鏡子裡照照看。」說著把牆上畫旁的一根線一拉,畫幅捲起,露出一面大鏡子來。乾隆站
起身來,見鏡中自己一身漢裝,面目神情,毫無滿洲人的痕跡,再看看站在身旁的陳家洛,
兩人年歲不同,容貌卻實在頗為肖似,歎了口氣,回坐椅中。陳家洛道:「哥哥,咱兄弟以
前互不知情,以致動刀掄槍,骨肉相殘,爸爸姆媽在天之靈,一定很是痛心呢。好在大家並
無損傷,並無做下難以挽救的事來。」乾隆只覺喉乾舌燥,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個不住,
隔了半晌,說道:「我本來叫你到京裡去辦事,你自己不肯去。」見陳家洛轉身眼望大江,
並不置答,續道:「我已查過,知道你已中鄉試,那好得很啊。憑你才學,會試殿試必可高
中,將來督撫、尚書、大學士,豈有不提拔你之理?這於家於國,對你對我,都是大有好
處,何苦定要不忠不孝,幹這種大逆不道之事。」陳家洛忽地轉身,說道:「哥哥,我沒說
你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你反說起我來。」乾隆咦了一聲,道:「臣對君盡忠,叛君則為大
逆。我既已為君,又怎說得上不忠?」陳家洛道:「你明明是漢人,卻降了胡虜,這是忠
嗎?父母在世之日,你沒好好侍奉,父親在朝廷之日,反而日日向你跪拜,你於心何安,這
是孝麼?」乾隆頭上汗珠一粒一粒的滲了出來,低聲說道:「我本來不知。是你們紅花會已
故的首領於萬亭今年春天進宮來,我才聽說的,現今我仍是將信將疑。不過為人子的,寧可
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信錯了不過是愚,否則可是不孝。因此我到海寧來祭墓。」實則這年
春天於萬亭偕文泰來入宮,將陳夫人的一封信交給乾隆,信中詳述當時經過,又說他左股有
一塊朱記,這是再也確切不過的明證,乾隆已然信了九成。待於萬亭走後,把當年餵奶的乳
母廖氏傳來,秘密詢問。更得悉了詳情。原來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四皇子允禎的側妃鈕
祜祿氏生了一個女兒,不久聽說大臣陳世倌的夫人同日生產,命人將小兒抱進府裡觀看。哪
知抱進去的是兒子,抱出來的卻是女兒。陳世倌知是四皇子掉了包,大駭之下,一句都不敢
洩漏出去。當時康熙諸子爭儲奪嫡,明爭暗鬥,無所不用其極,各人籠絡大臣,陰蓄死黨。
允禎知父皇此時尚猶豫不決,兄弟中如允□、允祿、允□等才幹都不在自己之下,諸人勢均
力敵。皇帝選擇儲君時,不但要比較諸皇子的才幹,也要想到諸皇子的兒子,要知立儲是萬
年之計,皇子死了,皇孫就是皇帝。如果皇子英明,皇孫昏庸,決非長遠之策。允禎此時已
有一子,但懦弱無用,素來不為祖父所喜,他知道在這一點上吃了虧,滿盼再生一個兒子,
哪知生出來的卻是女兒。允禎不顧一切要做皇帝,湊巧陳世倌生了個兒子,就強行換了一
個。允禎於諸皇子中手段最為狠辣,陳世倌哪敢聲張?這換去的孩子取名弘歷,後來就是乾
隆。他自小聰穎武勇,六歲即能誦《愛蓮說》,到了九歲時,更遇到一件事,使康熙十分喜
愛。這年弘歷跟隨祖父到熱河打獵,衛隊從山中趕了一隻大黑熊出來,趕到康熙跟前。康熙
舉起火槍,一槍打中黑熊頭上,那熊撲地倒了。康熙放槍之時,弘歷騎了一匹小馬,舉起火
槍,在祖父身旁躍躍欲試,見了那龐大的黑熊居然絲毫不懼。康熙看得有趣,說道:「你過
去打它一槍。」康熙愛惜孫兒,叫他去打一槍,就算是他打死的,將來說弘歷九歲擊斃大
熊,可以誇示群臣。弘歷下馬走到黑熊跟前,叫道:「打死你,打死你!」對準黑熊肚皮放
了一槍,眾侍衛齊聲歡呼叫好,康熙也是撚鬚微笑。弘歷轉身回來,剛要上馬,哪知黑熊沒
有死透,突然人立,惡狠狠向康熙馬前撲來。眾侍衛大驚,數槍齊發,將之擊斃。康熙吃了
一驚,對侍衛們道:「這孩子福份可真不小,要是他在黑熊跟前之時那熊站了起來,那還有
命麼?」從此康熙認為弘歷福命大,兼之他文武雙全,在諸孫中最為得寵。允禎後來能做皇
帝,實頗仗這假兒子之力。是以終雍正一朝,海寧陳家榮寵無比,雍正一來是報答,二來是
籠絡,免得陳家有所怨望,而洩漏這天大秘密。至於換到陳家的女兒,本是公主,後來嫁給
常熟蔣溥。蔣溥的父親蔣廷錫於雍正初年任戶部侍郎,其時陳世倌任山東巡撫,兩人共同治
水有功。陳蔣二人後來都入內閣。蔣溥由戶部尚書、禮部尚書、吏部尚書而大學士,終乾隆
一朝,蔣家榮寵不衰。據常熟故老相傳,蔣溥陳夫人所住的樓堂,當地都稱為「公主樓」。
乾隆初被抱入雍親王(允禎封號)府時啼哭不止,不肯吃奶。允禎的側妃鈕祜祿氏只得把陳
家原來給乾隆餵奶的奶母廖氏召到府中,乾隆這才止哭吃奶。哪知事隔多年,乾隆忽然問
起,廖氏本不肯說,但聽他口氣,知道已悉詳情,無法再加隱瞞。廖氏這時已六十多歲,當
夜就被乾隆派人絞死,防她走漏隱事。乾隆說這番話時,想起廖氏撫育之勞,心頭頗為自
疚。陳家洛道:「你自己看看又哪裡像旗人了?還有甚麼好疑慮的?」乾隆沉吟不語。陳家
洛道:「你是漢人,漢人的錦繡江山淪入胡虜之手,你卻去做了胡虜的頭腦,率領韃子來欺
壓咱們黃帝子孫。這豈不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嗎?」乾隆無言可對,昂然道:「我今天反
正已落入你的手裡,你要殺便殺,何必多言。」陳家洛溫言道:「咱們在海塘上曾經約定,
以後互不加害,言猶在耳,我豈能背誓?何況現下知道你是我的親哥哥,兄弟相會,親近還
來不及,哪有相害之理?」說著不禁掉下淚來。
    乾隆道:「那麼你要我怎樣?要逼我退位麼?」陳家洛拭一拭眼淚,說道:「不,你仍
然做你的皇帝,然而並非不忠不孝的皇帝,而是一位仁孝英明的開國之主。」乾隆奇道:
「開國之主?」陳家洛道:「正是,做漢人的皇帝,不是滿清的皇帝。」乾隆一聽此言,已
明白他意思,道:「你要我把滿人趕出關外?」陳家洛道:「不錯,你一樣做皇帝,與其認
賊作父,為後世唾罵,何不奮發鷹揚,建立萬代不易之基?」乾隆本是好大喜功之人,聽了
這幾句話,不由怦然心動。陳家洛鑒貌辨色,知道自己說詞已經見效,續道:「你現今做皇
帝,不過是承襲祖宗餘蔭,有甚麼希奇?你看看這人。」
    乾隆走到窗邊,順著他手指向下望去,見一個農夫在遠處田邊揮鋤耕作。陳家洛道:
「要是這人生在雍親王府中,而你生在農家,那麼他就是皇帝,你卻須得在田間鋤地了。」
乾隆一向自以為天縱神武,迥非常人可比,此刻細細體會陳家洛的話,不由得爽然苦失。陳
家洛又道:「大丈夫生在世間,百年之期,倏忽而過,如不建功立業,轉眼與草木同朽,歷
來帝皇,如漢高祖、唐太宗、明太祖,那才是真英雄真豪傑。元人如成吉思汗,清人如太祖
努爾哈赤、太宗皇太極,也算得一代雄主。如漢獻帝、明崇禎這種人,縱使不是亡國之君,
因人碌碌,又何足道哉?」
    這番話每一句都打入了乾隆心坎。他知道自己是漢人後,曾幾次想下令宮中朝中改服漢
人衣冠,都被太后和滿洲大臣攔住,心想倘若真的依著陳家洛的話,把滿人趕出關外,重還
漢家天下,自己就是陳姓皇朝的開國之主,功業實可上比劉邦、李世民。他正想接話,忽聽
得遠處傳來一陣犬吠之聲,又見陳家洛雙眉一揚,凝神外望,只見四條身軀異常龐大的狼犬
向六和塔疾奔而來,後面跟著兩人。
    轉眼之間,兩人四犬已奔到塔下,隱隱聽到有人厲聲喝問。六和塔塔高十三層,乾隆與
陳家洛這時在第十二層上,與塔下相距甚遠,聽不清楚下面說話。只見兩人四犬都衝進了塔
中,忽然四條狼犬反身奔逃,孟健雄手夾彈弓追出,一陣連珠彈把四犬打得狺狺狂叫。
    陳家洛正在奇怪,不知兩人四犬是甚麼路數,忽見塔中一人竄出,身法迅疾無比,夾手
把孟健雄的弓奪過,左掌便向他項頸劈落。孟健雄一閃沒避開,忙舉手格時,被那人用彈弓
弓端在腰裡一戳,截中穴道,俯身跌倒。那人頭也不回,直奔進塔。這人剛進塔門,塔裡便
拋出一個人來,仰天跌在地下,動也不動,卻是安健剛。又聽得塔內的馬善均、馬大挺父子
哨聲大作,連連報警。
    乾隆眼見來了救援,心中大喜。陳家洛四下*望,見各處並無動靜,知道來攻的只此兩
人,馬家父子此時才發警號,想是敵人行動過速,待到發現,敵已入塔。這兩人身手如此矯
健,必是大內侍衛中的高手,看來比之金鉤鐵掌白振尚要勝得一籌。
    四條狼犬重又折回,再竄進塔內,只聽得女子斥罵聲、少年叫喊聲、狼犬吠叫聲響成一
片,那是把守第二層的周綺和心硯正在對付狼犬。突然兩聲驚叫,第二層窗口中投下兩件兵
器來,一是單刀,一是軟鞭。陳家洛認得是周琦和心硯所用,想是被敵人奪去而擲下來的,
不知兩人是否遇險,甚是擔心。乾隆見陳家洛本來神色自若,忽然臉有憂色,知道自己手下
人佔了上風,暗暗歡喜,突見他轉露微笑,忙向下望。只見一條大漢手舞大鐵槳,將四條狼
犬打出塔來。周綺和心硯搶出來扶了孟健雄和安健剛進去。四條狼犬猛惡異常,直如四頭豹
子一般。一條狼犬後腿給鐵槳打斷,兀自不退,仍然猛撲亂咬,蔣四根給四隻狗圍在垓心,
一時也無法取勝。心硯又從塔裡奔出,雙手連揮,十幾塊磚頭把狼犬打得汪汪亂叫。蔣四根
乘機一槳,擊在一條狼犬臂部,把它直摜出去。周綺也奔出塔外吶喊助威,眼見四犬就要給
蔣四根和心硯盡數打死。忽然第六層窗口有人探出頭來,撮嘴作嘯,聲音甚是奇特。四犬一
聽,立即掉頭,向外奔去。周綺和心硯拾起兵刃,站在塔下守禦,怕再有敵人來攻。陳家洛
見敵人在第六層窗口中指揮狼犬,心想:「那麼第四層上的十二哥,第五層的九哥和第六層
的八哥都沒攔住他們……」想到這裡,暗叫:「不好。」敵人武藝高強,而且兩人合力,己
方每層一人,一定攔他們不住,正要下令集合四人在第九層上攔截,忽見第七層窗中竄出一
人,正是徐天宏。他剛躍出窗口,後面一人跟著跳出,一把抓住了他左腳。陳家洛大吃一
驚,手中扣住的三粒圍棋子正要擲出,忽聽徐天宏大喝:「照鏢!」右手一揚,敵人一縮
頭,卻無暗器射來,徐天宏乘機一掙,掙脫了左腳鞋子,已站在寶塔簷角之上。這時距離已
近,看清敵人比徐天宏更矮,一身灰衣,滿頭白髮,竟是個老太婆。她背插單劍,雙手空
著,凌空躍起,又抓了過去。徐天宏右手無刀,想來已被敵人打脫,左手鐵拐使招「一夫當
關」在胸前一橫,又喝:「照鏢!」那老太婆罵道:「猴兒崽子,莫想再騙你奶奶!」夾手
來奪單拐。哪知徐天宏這一次卻非虛招,已揭起塔頂瓦片猛擲過去。那老婦避讓不及,迎面
一掌,把瓦片擊得粉碎,四散紛飛。守在第八層的常氏雙俠似已被另一人纏住,始終沒出來
相助。徐天宏武功遠不及那老婦,交手數招,迭遇凶險,他聲東擊西,又支持了幾招。周綺
抬起了頭,仰望徐天宏在塔角上和那老婦惡鬥,眼見不敵,很是焦急,大叫:「爸爸,爸
爸,快動手哪!」周仲英守在第十層上,也早見兩個徒弟被打倒,義子處境危險,探身窗
外,叫道:「甚麼人在這裡撒野?」兩枚鐵膽一先一後向那老婦擲去。鐵膽未到,那老婦忽
然如飛般直縱而下,左手手掌在瓦上一按,一個觔斗翻過來在第六層上站住,只聽得叮叮叮
一陣亂響,袖箭、鐵蓮子、鋼鏢、背弩,一批暗器紛紛落在第八層塔頂上,卻是守在第九層
上的趙半山為助徐天宏而放。周仲英鐵膽打空,拍拍兩聲,把塔角的木簷打斷。徐天宏俯身
搶住一個,另一個在塔角瓦溝中亂轉。周仲英縱身躍下想拾,腳未踏實,突然一陣掌風向胸
口襲來。他身子臨空,無法避讓,掌風來勢凌厲,若是出手抵擋,懸空不能借力,必被敵人
推下塔去,跌得粉身碎骨,危急中拔出金背大刀在面前一立,和身向敵人撲去,拚著受他一
掌,落個兩敗俱傷。敵人見周仲英撲來,側身讓過,左手來抓他手腕。周仲英見他手法又快
又狠,不覺咦的一聲,暗暗驚心:「這人是誰?」當即跳開,見常氏雙俠已從窗中跳出,和
那人打在一起。那人魁梧異常,常氏雙俠是瘦長條子,此人身材卻比雙俠還高了些,一個鷹
鉤鼻,臉色紅如硃砂,頭頂光溜溜的禿得不剩一根頭髮。周仲英見此人神威凜凜,武功好得
出奇,心想:「這樣的人物也甘作清廷走狗?」
    那禿頂老頭雙掌如風,迅疾無比,常氏兄弟在塔上跳躍來去,以二攻一。周仲英見常氏
兄弟雖不能勝,也不致落敗,不必過去相助,向下望時,卻大吃一驚。
    只見第六層上那白髮老婦正把周綺逼得連連倒退。徐天宏大叫:「綺妹,退開退開。」
周綺很聽徐天宏的話,轉身便走。那老婦不追,待要上躍,周綺卻站住了腳,罵道:「老太
婆,你敢追我麼?我這裡有埋伏。」那老婦雙腳一點,如一枝箭般直飛過來。周綺大駭,返
身便逃。
    周仲英右手發出鐵膽,向老婦後心飛去。那老婦堪堪追上周綺,剛要伸手抓她後心,忽
聽得背後暗器之聲勁急猛惡,不敢伸手去接,當即使出輕功中「寒江獨釣」招數,身子向外
一挫,全身懸空塔外,只以左腳勾住塔角飛簷。噹的一聲大響,鐵膽打得塔頂火星亂飛,磚
瓦碎片四濺。那老婦避開鐵膽,又追周綺。周仲英向下跳到第六層上,橫刀當路,那時周綺
已逃到塔後,兩人一逃一追,繞著寶塔打轉。周綺自與徐天宏訂婚後,心想丈夫是出名的聰
明人,自己如一味鹵莽,怕被他看低了,是以臨事已不若以往那麼任性。這次聽徐天宏叫她
退走,便打打逃逃,和敵人拖延時刻。周仲英剛立定身子,已見女兒從塔後繞了出來,那老
婦仍然空手追趕,老婦背後卻又有一人跟著,雙鉤揮霍,向她後心挺刺,卻總是差了尺許,
看他奮勇直前,救援周綺,正是九命錦豹子衛春華。這時楊成協、石雙英等也從下層趕了上
來,周仲英迎上搶過周綺,金刀呼呼生風,連劈兩刀。那老婦見他刀法精奇,不敢輕敵,退
開三步,正要拔劍,忽然那禿頂老頭在上面喊道:「我上塔頂去攻下來,你從下面攻上!」
聲若洪鐘,送將下來。那老婦一聽,不再和眾人纏戰,飛身縱起,左手在第七層塔角上一
扳,借勢又翻上了第八層。這一層上已無人阻擋,仍以此法翻向第九層上。她從下面打上來
時,知道每層守禦之人武功一層高過一層,雖避開了周仲英一膽兩刀,但已知他是少林高
手,平地拚鬥,不弱於己,只怕上面有更厲害勁敵,凝神屏氣,身未上,劍先上,挽花護
頂,忽覺手上一震,長劍被敵人兵刃粘住,險險脫手。
    那老婦知道又遇勁敵,長劍乘勢向前一探,解去對方粘走之力,不敢正面縱上,向左斜
奔三步,突然反身向右疾馳,一躍跳上第十層,寒風起處,一劍迎面刺到。那老婦以攻為
守,刷刷刷三劍均攻對方要害。敵人以太極劍中「雲麾三舞」三式解開。老婦見他化解時舉
重若輕,深得內家劍術三昧,不待對方回手,跳開一步,看敵人時,見是個身材微胖的中年
漢子,上唇一叢濃髭,鬢髮微斑,左手捏住劍訣,凝神而視,並不追來。老婦叫道:「你一
身好功夫,可惜可惜。」那人正是千手如來趙半山,他見這白髮老婦身手迅捷,也自驚佩。
兩人挺劍又鬥在一起。
    乾隆見兩人一路攻上,心頭暗喜,但見陳家洛氣度閑雅,不以為意,反而拖了一張椅子
到窗口坐下觀戰,心想來救我的只有兩人,總敵不過紅花會人多,正自患得患失之際,忽聽
遠處傳來犬吠之聲,又有吆喝聲,馬匹奔馳聲。梯上腳步響處,心硯奔上樓來,用紅花會切
口向陳家洛稟報:「在塔外巡哨的頭目來報,有兩千多清兵正向這邊過來,方向對正六和
塔。」陳家洛點點頭,心硯又奔下塔去。乾隆不懂心硯的話,但見他神情緊張,知道定是對
他們不利的消息,凝神遠望,楓葉如火,林梢忽然白旗飄動,旗上大書一個「李」字。乾隆
大喜,知是李可秀帶兵前來救駕了。陳家洛俯身窗口大叫:「馬大哥,退到塔裡,預備弓
箭!」馬善均在塔下答應。陳家洛喊聲方畢,忽見那禿頂紅面老者直竄上來,常氏雙俠和周
仲英在後緊追不捨。那老者繞塔盤旋,後面追得緊時就回身接幾招,找到空隙,又跳上一
層。那邊廂趙半山和那老婦正鬥到緊處,那老者已跳到第十二層來。常赫志見他來勢猛惡,
第十二層正是監視乾隆之處,不再追趕,腰間取出飛抓,迎風一晃,站在窗外,常伯志雙掌
斜舉,搶在他身前兩步。兄弟兩人擺好陣勢,飛抓遠攻,肉掌近襲,雙雙擋在窗外。那老者
眼見情勢,竟不過來,直上塔頂。周仲英追趕不及,從窗口跳入塔內。乾隆見他執刀跳進,
吃了一驚,卻見他奔到塔頂通下來的梯級上橫刀待敵。
    趙半山和那老婦攻拒進退,旗鼓相當,轉瞬間拆了百餘招。那老婦劍法迅速無比,趙半
山展開太極快劍,也是以快打快,心中暗暗稱奇:「這人白髮如銀,又是女流,怎地竟然戰
她不下?」心中焦躁,要摸暗器取勝,豈知那老婦逼得甚緊,微一疏神,左手衣袖竟被她長
劍劃破了一道口子,雖然未傷皮肉,但也不免心驚。徐天宏、楊成協、衛春華、石雙英和周
綺手執兵刃,旁觀趙半山和那老婦惡鬥,見兩人劍光閃爍,打得激烈異常,盡皆駭然,忽見
趙半山衣袖中劍,都吃了一驚。衛春華雙鉤一擺,便要搶上相助。趙半山一劍「李廣射
石」,把老婦迫退一步,忽地跳開,說道:「老太太果然高明,請上吧。」衛春華愕然止
步。趙半山衣袖中劍,不再戀戰,心想:「陸菲青大哥守在十一層上,一別十餘年,想他武
功必然精進,定可制住這老婦。眾兄弟均佩他雲天高義,卻未見識過他的超妙劍術。」他任
由老婦上去,意在讓好友陸菲青露臉揚名,否則劃破袖口,盡可再戰,也未必會輸。那老婦
見他謙退,舉劍施了一禮,說道:「好劍法!」縱身直上。周綺叫道:「趙三叔,你沒輸
啊,幹麼這麼客氣?」趙半山微微一笑,道:「她劍法好極啦,咱們去看看陸大爺的武當派
功夫。咦,周姑娘,你幹麼這般客氣,叫我三叔?七弟可叫我三哥。」周綺臉一紅道:「我
只跟爹爹叫。」楊成協笑道:「那麼你叫他七叔麼?」說著向徐天宏一指。周綺道:「呸,
他想麼?」各人知道己方人多,敵人雖然武功精湛,料也無能為力,大家一面說笑,一面奔
上塔去。第九、第十兩層悄無一人,衝進第十一層時,只道陸菲青定在和那老婦鬥劍,哪知
室中空蕩蕩地竟無人影。眾人吃了一驚,疾忙再上,將進室內,已聽得刀劍交並,錚錚有
聲,一進門,只見周仲英使開金背大刀,風聲虎虎,正和那白髮老婦激戰,一個刀大力沉,
一個劍走輕靈,一時不分高下。陳家洛把乾隆拖在一角,坐在榻上觀戰。徐天宏一打手勢,
楊成協、石雙英兩人守住窗口。徐天宏叫道:「拋下兵器,饒你不死!」老婦見身陷重圍,
並不畏懼,刷刷刷數記進手招數。周綺道:「這人的劍術和一個人很像,你說是麼?」徐天
宏道:「不錯,我也覺得奇怪。」那老婦把周仲英迫退一步,突然一拉桌子,擋在胸前,貼
牆而立。周仲英一刀急斬,險險砍在桌上,疾忙收刀。那老婦轉頭向乾隆叫道:「你是皇帝
嗎?」乾隆忙道:「我是皇帝,我是皇帝,救兵都來了麼?」那老婦一躍上桌,突然舉劍當
胸,如一隻大鳥般向他急撲過去,一招「鵬搏萬里」,向乾隆胸口直刺。這一劍去勢既快且
狠,群雄只道她是乾隆的手下前來搭救,哪知忽然行刺,這一下大出意料之外,人人均是愕
然失色,手足無措。陳家洛雖然站在乾隆身旁,但這劍實在來得太快,也是不及抵擋,立即
左手雙指一駢,向老婦脅下要穴點去,這是攻敵之不得不救。老婦劍尖將及乾隆胸口,突見
陳家洛手指襲到,左掌「金龍探爪」,自下向上一撩,隨即反手抓出,這是三十六路大擒拿
法中的厲害招數,和點穴有異曲同工之妙,陳家洛只要腕脈被抓,當時就得全身癱軟。就這
樣,她右手劍的勢道緩得一緩,陳家洛右手已拔出短劍,向上急架,錚的一聲,火星飛濺,
左手跟著反擊敵人面門。這一招之後,緊著下面還有一腿,叫作「上下交征」。那老婦拳術
嫻熟,見他左手擊來,又伸左掌抓拿,下盤向右閃避,手中劍刺向對方咽喉。不料陳家洛的
「百花錯拳」每一招均與眾不同,老婦向右閃避,他一腳偏從右方踢來,好在她長劍亦已刺
出,陳家洛腿力尚未使足,隨即收勢。
    兩人均起疑心,危勢既解,各退兩步。陳家洛把乾隆往身後一拉,擋在他面前,拱手
道:「請教老太太高姓?」這時那老婦也在喝問。兩人語聲混雜,都聽不清楚對方說話。陳
家洛住了口,那老婦重複一遍剛才的問話:「你這短劍哪裡來的?」陳家洛聽得她不問別
事,先問短劍,倒出於意料之外,答道:「是朋友送的。」老婦又問:「甚麼朋友?你是皇
帝侍衛,她怎會送你?天池怪俠是你甚麼人?」陳家洛先答她最後一問:「天池怪俠是晚輩
恩師。」他想老婦劍刺乾隆,定是同道中人,見她年齡既長,武功又高,是以自稱晚輩。那
老婦嗯了一聲,道:「這就是了。你師父雖然為人古怪,卻是正人君子,你怎麼丟師父的
臉,來做清廷走狗?」楊成協忍耐不住,喝道:「這位是我們陳總舵主,你別胡言亂道。」
那老婦面露詫異之色,問道:「你們是紅花會的?」楊成協道:「不錯。」那老婦轉向陳家
洛,厲聲道:「你們投降了清朝麼?」陳家洛道:「紅花會行俠仗義,豈能對滿清屈膝?老
太太請坐,咱們慢慢談。」那老婦並不坐下,面色稍和,又問:「你這短劍哪裡來的?」
    陳家洛見到她武功家數,聽她二次又問短劍,已料到幾分,說道:「是一位回部朋友送
的。」其時男女間授受物品,頗不尋常,陳家洛雖是豪傑之士,胸襟豁達,當著眾人之面也
有些說不出口。那老婦又問:「你識得翠羽黃衫嗎?」陳家洛點點頭。周綺見他吞吞吐吐,
再也忍不住了,插嘴道:「就是霍青桐姊姊送的。你也認識她嗎?那麼咱們是一家人啦!」
那老婦道:「她是我的徒弟。」陳家洛行下禮去,說道:「原來是天山雙鷹兩位前輩到了,
晚輩們不知,多有冒犯。」那老婦身子稍側,不受這禮,森然問道:「既說是一家人,幹麼
你們卻幫皇帝,不讓我殺他?」
    楊成協等見陳家洛對她很是恭敬,而這老太婆卻神態倨傲,都感氣惱。這時常氏雙俠也
已從窗口跳進室內,常赫志道:「皇帝是我們抓來的,要殺也輪不到你。」那老婦咦了一聲
道:「皇帝是給你們抓來的?」
    陳家洛道:「前輩有所不知,皇帝確是我們請來的。我們只當兩位是清宮侍衛,前來打
救皇帝,因此一路上攔截。兩位前輩武功實在高明之極,我們眾兄弟不是對手,沒能攔住,
以致生了誤會。」其實紅花會群雄已把二人截住,眾人都知他這話是謙遜之辭。那老婦忽然
探身窗外,縱聲大叫:「當家的,你下來。」過了半晌,不聞回答,忽然颼的一聲,塔下一
枝箭直射上來。老婦伸左手抓住箭尾,轉身一擲,那枝箭插在桌面之上,箭尾不住顫動,厲
聲喝道:「無信小輩,怎地又放暗箭?」陳家洛道:「前輩勿怒,塔下兄弟尚未知情,以致
得罪,回頭叫他們賠禮。」走到窗口,自下喊道:「是自己人,別放箭!」語聲未畢,又是
一箭射到。這時陳家洛也已看得清楚,下面千餘名清兵已將六和塔團團圍住,彎弓搭箭,見
窗口有人探頭就射箭上來。陳家洛對趙半山道:「三哥,你去派人守住塔門,別衝出去廝
殺。」趙半山應聲下去。
    周仲英道:「這位是雪雕關老師父吧,在下久仰得很。」那老婦正是雪雕關明梅,是禿
頭老者陳正德的妻子,兩人一高一矮,一個禿頭,一個白髮,江湖上人稱禿鷲雪雕,合稱天
山雙鷹。關明梅聽了周仲英的話,微微點頭。陳家洛道:「這位是鐵膽周仲英周老英雄。」
關明梅道:「嗯,我也聽到過你的名頭。」說到這裡,忽然張口大叫:「當家的,快下來,
你在幹甚麼呀?」她正說得好好的,夾如其來的一聲大喊,把眾人都嚇了一跳。周仲英道:
「陳老師父在和無塵道長鬥劍,咱們快去把事情說清楚。」陳家洛向常氏雙俠使個眼色。雙
俠會意,走到乾隆身旁監視。陳家洛和關明梅等奔上梯級,走到第十三層來,在梯級上卻不
聞刀劍之聲,群雄都有點擔憂,心想這兩人武功卓絕,出手快速,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如
那一個失手疏虞,都是終身恨事。關明梅卻漫不在意,知道丈夫平生罕遇敵手,決不致有甚
失閃。眾人剛到室門,只見白刃耀眼,滿室劍光,兩個人影在斗室中盤旋飛舞,雖只兩棲劍
相鬥,但金刃劈風之聲,有如數十人交戰一般。群雄剛站定,無塵和陳正德又已拆了十餘
招。兩人鬥到酣處,劍法一招緊似一招,點到即收,雙劍不交。關明梅本來托大,但看到兩
人拆了數十招後,丈夫絲毫未見便宜,不由得暗暗心驚:「怎地江南竟有如此人物?」只見
兩人越鬥越緊,兀自分不出高下。
    陳家洛叫道:「道長,是自己人,請住手吧!」無塵舉劍一封,退後一步。陳正德殺得
性起,劍招連綿,劍鋒不離敵手左右。無塵退後一步,他一劍「神駝駿足」刺了過去。無塵
向左一閃,還了一劍。兩人又交數招。關明梅叫道:「當家的,他們是紅花會!」陳正德一
怔,說道:「是嗎?」他勢道微緩,高手鬥劍,直無毫髮之差,只聽得嗤的一聲,右邊衣襟
已被無塵一劍穿過,這還是無塵聽了陳家洛的話後手下容情,否則這一劍當更為狠辣。陳正
德大怒,喝道:「好老道!」刷刷刷連環三劍。無塵一步不退,還了四劍。兩人又鬥數十
招。陳正德使出「三分劍術」中的絕招,虛虛實實,變幻莫測。無塵展開「追魂奪命劍
法」,七十二路正變中包藏八十一路奇變。只見陳正德一劍「冰河開凍」,向無塵右臂直劈
下來。無塵向左側讓,陳正德長劍突然上撩,「夜半烽煙」,迅捷絕倫。哪知無塵沒了左
臂,這時反佔便宜,喝道:「好劍法!」一劍「孟婆灌湯」,直刺敵喉。陳正德這劍撩了個
空,心頭一驚:「老糊塗!他沒左臂,我怎地使上了這招?」心念甫動,無塵長劍劍尖已指
到咽喉。來劍勢若電閃,陳正德再也不及閃讓,敗中求勝,舉劍橫削,眼見已不免兩敗俱
傷。眾人大驚,呼叫聲中,無塵突向右倒,將陳正德來襲之勢讓過,回劍接住來劍,只聽當
的一聲,兩劍顫動,聲若龍吟,嗡嗡之音,良久不絕。
    無塵右膝跪地,雙劍交並,兩人都不敢移動,各運內力,勢均力敵,兩柄純鋼的長劍相
交處各生缺口,慢慢互相陷入。陳家洛見情勢危急,接過楊成協手中鋼鞭,搶上前去要將兩
人隔開,剛跨出一步,只聽得頭頂一人哈哈長笑,叫道:「好劍法,好劍法!」語聲方畢,
人影下墮,錚的一聲,無塵和陳正德雙劍齊斷。兩人各向前竄出數步,才收住勢子,各持半
截斷劍,轉過身來,只見一人笑吟吟的站在中間,手中長劍如一泓秋水。無塵見從樑上跳下
來的是陸菲青,微微一笑,道:「好劍!」陳正德紅起了眼,撲上去要和他拚鬥。陸菲青笑
道:「禿兄,你不認得小弟了嗎?」陳正德一呆,向他凝視片刻,突然驚叫:「啊,你是綿
裡針。」陸菲青笑道:「正是小弟。」陳正德道:「你怎麼在這裡?」陸菲青不答他問話,
插劍入鞘,回身向關明梅一揖,道:「大嫂,多年不見,你功夫越來越俊啦!」關明梅喜
叫:「陸大哥!」原來陸菲青在第十一層上守禦,見天山雙鷹攻上,二人生具異相,雖然多
年不見,仍是一眼即知。陸菲青和他們夫妻相交有素,知二人是俠士高人,決不會給清廷做
走狗,何以拚命向監禁乾隆之處攻來,必有原因,決定躲起來看個究竟,因此關明梅闖到第
十一層時無人阻截。他見關明梅劍刺乾隆,和陳家洛等說明誤會,就比眾人先一步上了第十
三層,躲在樑上,他輕功卓絕,陳正德和無塵又鬥得激烈,都沒留心。他見兩人奮力相拚,
時候久了必有損傷,於是削斷兩人長劍,解了僵持之局。陳正德道:「哼,陸老弟,你的劍
真是寶物!」陸菲青知道此老火氣極大,笑道:「這是別人的東西,暫且放在我這裡的。」
原來這便是張召重的凝碧劍,駱冰在獅子峰上取來後交給了總舵主。陳家洛以這是武當派歷
代相傳的名劍,轉交給他。陸菲青又道:「虧得這把劍好,否則兩大高手鬥在一起,天下又
有哪一人解拆得開?」這句話把陳正德和無塵兩人一捧,兩人心氣頓和。陸菲青道:「不打
不成相識,陳大哥,我給你引見引見。」於是從陳家洛起,逐一引見了。陸菲青道:「我只
道你們兩位在天山腳下安享清福,哪知趕到了江南來殺皇帝。」關明梅道:「你們都見過小
徒霍青桐,這事就由她身上而起。皇帝派兵去打回部,青桐的爸爸木卓倫領兵抵抗,敵不過
清兵人多,連吃了幾個敗仗。後來清兵的糧草在黃河邊上給人劫了……」陸菲青插嘴道:
「那便是紅花會的各位英雄,為了相助木卓倫老英雄而劫的。」關明梅道:「嗯,在回部時
我也聽人說起過。」望了陳家洛一眼,道:「怪不得她送這短劍給你。」陳家洛道:「那是
在此之前,木卓倫老英雄率眾奪還經書,我們在途中遇到了。」關明梅道:「奪還經書,你
們也幫過忙的。回人說起來,把你們說成個個是大英雄,哼!」言下之意,是說今日相見,
卻也不見得如何高明,又道:「清兵沒糧草,敗了一仗,木卓倫便提和議,雙方正在停戰商
談,哪知兆惠得了糧草,又即進攻。」陸菲青道:「滿清官兵原本不守信義。」關明梅道:
「回部百姓給清兵害得很慘,木卓倫老英雄抵敵不住,邀我們去商量。我們夫婦本來並不想
理會這種事……」陳正德插口道:「都是你,現下又來撇清。」關明梅道:「怎麼都是我?
你瞧著清兵在回部殺人放火、殘害百姓,心裡安麼?」陳正德哼了一聲,又要接嘴。陸菲青
笑道:「你們老夫妻還是這麼一副脾氣,一說話就吵嘴,也不怕年輕人笑話。大嫂,莫理
他,你說下去。」關明梅向丈夫白了一眼,說道:「我們本想去刺殺統兵的兆惠,後來一
想,殺了這個甚麼狗屁定邊大將軍,皇帝又可另派一個,殺來殺去沒甚麼用,不如把皇帝殺
了來得直截了當。於是便趕去北京,路上得到消息說皇帝到了江南。靠了那幾條狗,我們老
夫妻在杭州追蹤了大半夜。原來你們是從地道裡把皇帝抓走的,害得我們一路跟蹤,也鑽了
一回地道。我們正自奇怪,皇帝為甚麼大發雅興,要鑽地道。」陳正德道:「甚麼?皇帝是
你們抓來的?」陳家洛把捉到乾隆之事簡略說了。陳正德道:「這一手做得不壞,只是不夠
爽快,何必餓他?一刀殺了,豈不乾淨利落?」無塵冷冷的道:「國家大事,豈是一刀一劍
就能辦得了的。」陳正德怒道:「道長劍術高明之極,咱們還沒分高下,道長如有興致,再
來玩玩如何?」無塵道:「瞧你這大把年紀,還沒你徒弟霍青桐這女娃子有見識。咱們是自
己人,何必再打?」關明梅笑道:「你瞧,我說你糊塗,你從來不服。現下人家也說你來
看,怎麼樣?」眼見老夫妻又要抬起槓來。陳正德道:「就算我沒見識。」轉身又對無塵
道:「咱們又不是拚命,比試一下劍法打甚麼緊?你劍法確是不錯,那叫甚麼名堂,倒要請
教。」
    陸菲青怕兩人說僵了再動手,傷了和氣,忙插嘴道:「你的劍法叫作三分劍術,道長的
叫作追魂奪命劍,都是震古爍今的絕技。」陳正德道:「也未必能將人追去了魂,奪得了
命。」無塵本來瞧在陸菲青份上讓他一步,哪知這老頭十分好勝,簡直不通情理,聽了這幾
句話心頭火起,說道:「好吧,那麼咱們再來比比。我輸了以後終身不再用劍。」群雄一
聽,都待要出言勸解,陳正德說道:「我們夫婦離開回部時,說過殺不了皇帝決不回去,既
然你們不讓殺,那也得拿點本領出來,教人心服了才算。道長肯賜教,那是再好沒有。我輸
了轉身就走,決不再來行刺。」語聲方畢,已從關明梅手中奪過劍來。陳家洛走上一步,長
揖到地,說道:「無塵道長雖然劍法精妙絕倫,但火候總還遜老前輩一籌。大家有目共睹,
何必再比?」陳正德傲然道:「陳總舵主你又何必客氣?你師父是世外高人,不屑跟我們凡
夫俗子動手,我只好向你領教了。我先請道長賜教,再請你教訓教訓我這老頭子如何?」眾
人都覺這個老頭兒實在不近人情,卻不知他和天池怪俠袁士霄素有心病,一直耿耿於懷,因
此一口氣發作在陳家洛身上。陳家洛忍氣道:「我更不是老前輩的對手了。我恩師平時常對
晚輩說起天山雙鷹,他是十分佩服的。」
    陳正德一指關明梅,怒道:「你師父佩服的是她,不是我。」關明梅叫道:「當著這許
多新朋友,你又呷甚麼乾醋了?」群雄相顧愕然。陸菲青笑道:「禿兄,你們兩夫妻都是六
十開外的人啦,這件事吵了幾十年還沒吵完嗎?」
    陳正德橫性發作,鬚眉俱張,忽然如一枝箭般從窗中直竄出去,叫道:「小道士,不出
來的不算好漢。」紅花會群雄都覺陳正德未免欺人太甚。楊成協道:「可惜四哥不在這裡,
否則定可和他鬥上一鬥。」無塵聽了這一句激將之言,忍無可忍,叫道:「三弟,把劍給
我。」這時趙半山已從下面上來,把劍遞了給他,低聲道:「道長,要顧全咱們和木卓倫、
霍青桐的交情。」無塵點點頭,挺劍躍出窗去。塔下的清兵見塔角上有人,早已箭如飛蝗般
射將上來。無塵道:「咱們到下面去打,在箭叢裡較量一下如何?」陳正德哪肯示弱,道:
「好極啦!」雙腳一挺,頭下腳上,直撲下去,從第十三層頂撲到第六層,左手在塔簷上一
扳,已在第五層塔角上立定。他外號禿鷲,輕身功夫自是高明之極,這一撲一翻,當真如一
頭大鷲相似。塔中群雄齊聲喝采。塔下清兵箭射得密了。陳正德持劍撥箭,仰視無塵動靜。
無塵雙腳併攏,右手貼腿,如一根木棍般筆直墮下。塔下清兵齊聲吶喊,紛紛讓開。無塵墮
到第五層時仍未止住,眼見要向第四層墮去,突然右臂平伸,劍鋒已在塔簷上平平貼住,手
一使勁,趙半山那柄純鋼劍劍身柔韌,反彈起來。他一借勁,已站在第五層上。
    陳正德見他這手功夫中輕功、內力、劍法、膽識,無一不是生平罕見,哪裡敢有半點輕
忽,待他站定,說道:「進招了!」劍走偏鋒,斜刺左肩。
    清兵見兩人拚鬥,只道其中必有一個是自己人,怕有誤傷,當下停弓不射。無塵道:
「咱們各擲一箭,引他們放箭!」陳正德道:「好!」兩人各從塔頂撿起一枝箭,以甩手箭
手法甩了下去,射傷了兩名兵卒。塔下清兵高聲吶喊,千箭齊發。這時離地已近,每一箭射
中都可致命,兩人攻防相鬥,同時撥打下面射上來的箭枝,如此比武可說從所未有,群雄都
奔到第六層觀看。關明梅暗暗擔憂,心想這道人劍法狠辣異常,丈夫年事已高,耳目已不如
昔日靈便,平地鬥劍決無疏虞,現下身處高塔,清兵箭如驟雨,實是凶險萬分,手中暗扣三
粒鐵蓮子,站在窗口相護。
    兩人在箭雨中鬥得激烈,連在第十二層上看守乾隆的常氏雙俠也忍不住探首窗外,向下
觀戰。兩人各握住了乾隆的一隻手,防他逃走。乾隆雙手柔軟細嫩,給常氏兄弟這對精擅黑
沙掌的粗手巨掌握住了,總算他兄弟不使勁力,否則一捏之下,乾隆手骨粉碎,從此再也不
能做詩題字,天下精品書畫,名勝佳地,倒可少遭無數劫難。此時乾隆雖知來了救兵,但自
己身在紅花會手中,倘若他們敗了,老羞成怒,說不定會給自己一刀,心想寧可讓紅花會得
勝,聽陳家洛口氣,定可釋放自己。塔角上雙劍於萬箭攢射中狠鬥,勝負難決。陳家洛大
叫:「兩位劍法神妙,不必再比了。」兩人鬥得正緊,哪裡停得住手?陳正德心想:「這道
人劍法果然高明,看來我無法取勝。」他逞強好勝,緩緩移動腳步,面向東方,背朝塔下清
兵,這顯是十分不利的地位,日光耀眼,受箭又多,心想只須打成平手,無形中已然勝了對
方。
    無塵見他故意搶佔惡劣地勢,已知他用意,心道:「你自討苦吃,可莫怪我無情。」使
出追魂奪命劍中上八路劍法,專刺他面目咽喉,劍尖映日,耀眼生花。陳正德連拆三劍,暗
叫不妙,忽聽背後呼呼數聲,六七枝箭射了上來。陳正德矮身低頭,一劍「平沙落雁」,疾
刺無塵右臂,同時那些箭枝也向無塵射來。無塵劍拔箭桿,左腿疾起,向陳正德太陽穴踢
去。陳正德不知他腿上功夫如此精妙,吃了一驚,吸一口氣,倒退一步,正在此時,忽然一
枝箭勁急異常,突向他背後射到。這箭是清宮侍衛中高手所發,來得極快,他向後疾退,恰
是以背迎敵。關明梅叫聲:「啊喲!」發鐵蓮子救援已然不及,群雄也齊聲驚呼。無塵忽施
「馬面擲叉」絕技,長劍脫手,把那枝箭碰歪,長劍和箭枝同時向塔下跌去。群雄喘了口
氣,剛要喝采,下面又射來數箭,無塵手中沒劍,無法撥打,只得閃避。關明梅鐵蓮子發
出,打落三箭,陳正德也回身撥打。兩人本來狠命廝拚,這時卻互相救援,塔下官兵大為不
解。白振見無塵手中沒了兵器,他在西湖中較藝曾輸在這道人手上,心中記恨,叫箭手齊射
無塵。一時羽箭蝗集。無塵東躲西避,鬧了個手忙腳亂。陳正德叫道:「別怕,我給你擋
住!」挺劍上來,正要撥打,忽然第六層窗口中飛身縱出一人,搶在其前,尚未立定,轉瞬
間雙手已接住十幾枝羽箭,使開甩手箭手法,擲箭出去擊打來箭,手法奇妙,快速已極,隨
來隨接,隨接隨擲,竟無一箭落空,一個人便似生了幾十條手臂一般。塔下清兵看得呆了,
都停了放箭。楊成協俯身大叫:「今日叫你們見見千臂如來的手段!」清兵隊中兵將侍衛衷
心佩服,彩聲如雷。趙半山微笑抱拳,躬身答謝。眾官兵見他風度如此,更是情不自禁的鼓
掌。
    三人縱身躍入塔中,群雄都過來道賀。陳氏夫婦這時才真心欽佩無塵、趙半山的武功,
對無塵捨己救敵的俠義心腸尤為敬服。眾人互相謙讓讚譽了幾句,塔下清兵鼓噪又起。徐天
宏道:「我去叫皇帝壓服他們。」說罷飛步上樓。過了半晌,只見乾隆從第七層窗口探出頭
來,叫道:「我在這裡。」白振叫道:「皇上在塔上。」率領眾人,伏地高呼:「萬歲!」
乾隆叫道:「我在這裡有事,你們別吵!」隔了一會,又道:「各人退後三十步!」李可秀
奉旨,勒兵後退。陳家洛笑道:「七哥指揮皇帝,皇帝指揮官兵,這比衝下去大殺一陣好得
多啦。皇帝者,天下之至寶也,與其殺之,不如用之。」群雄聽得陳家洛掉文,盡皆大笑。
    衛春華望著清兵後退,見他們隊伍中有幾名獵戶牽著獵狗,說道:「我正想不通他們怎
會找到這裡,原來他們也帶了狗。」從小頭目手中接過弓箭,彎弓搭箭,颼颼兩箭向塔下射
去,只聽得幾聲長嗥,兩條狗被射死在地。清兵發一聲喊,退得更快。陳家洛向陸菲青道:
「陸周兩位前輩,請你們陪陳老前輩、關老前輩說話,我上去和皇帝再談。」眾人都道:
「總舵主請便。」他上樓時紅花會群雄都站起來相送,陸周兩人也欠身為禮。陳正德和關明
梅見陳家洛形容清貴、丰神俊雅,年紀又輕,群豪對他卻都執禮甚恭,頗以為異。
    陳家洛走到第七層上,常氏雙俠和徐天宏行禮退出。乾隆嗒然若失,悶坐椅上。陳家洛
道:「你打定了主意沒有?」乾隆道:「我既落入你手裡,要殺便殺,何必多說?」陳家洛
歎道:「可惜,可惜!」乾隆道:「可惜甚麼?」陳家洛道:「我一向以為你是個雄才大略
之人,慶幸我爸爸姆媽生了你這好兒子,我有一個好哥哥,哪知道……」乾隆問道:「哪知
道怎樣?」陳家洛沉吟半晌,道:「哪知外表似乎頗有膽量,內裡卻是膽小萬分。」乾隆怒
道:「我甚麼地方膽小了?」陳家洛道:「不怕死,那最容易不過了。匹夫之勇,有甚麼可
貴?可是圖大事、決大疑,卻非大勇者所不能為。這個你就不能了。」乾隆怫然而起,道:
「天下建大功、立大業之事,有沒有被人脅逼而成的?」陳家洛道:「當年唐高祖在太原起
事之初,猶豫不決,他兒子李世民多方部署,令他迫於情勢,不得不從。宋太祖如無陳橋兵
變,豈有黃袍加身?這兩位開國之主雖受兒子或部下所迫,不得不冒險自立,終成大事,但
後世何嘗不對他們景仰拜服?」乾隆沉吟不語,頗為心動。陳家洛又道:「何況哥哥你才能
遠勝李淵、趙匡胤。只要你決心恢復漢家天下,我們這許多草莽豪傑立時聽你指揮。我可拍
胸擔保,他們從此決不敢對你有絲毫不敬,不盡為臣子之道。」
    乾隆不住點頭,心下尚還有一份顧慮,卻是不便出口。陳家洛猜到他心意,說道:「我
只要見哥哥把滿清胡虜趕到關外,那就心滿意足。那時要請你准我歸隱西湖,和我手下這些
兄弟們賞花飲酒,共享太平,以終餘年。」乾隆道:「這是哪裡話?如能成就大事,天下軍
政大計都要請你輔佐才好。」陳家洛道:「咱們話說在先,一等大事成功,你必須准我退
休。須知我們這些兄弟不知禮法,如有不合你心意之處,反而失了君臣之禮,兄弟之義。」
乾隆聽他說得斬釘截鐵,去了心中顧慮,伸手在桌上一拍,道:「好,就這麼辦!」陳家洛
大喜,道:「你再沒猶豫了?」乾隆道:「沒有了。只是我要托你一件事,你們故總舵主於
萬亭,有幾件東西放在回部,說是我出身的證據,你去拿來給我瞧瞧。我看了之後,對自己
真是漢人這件事才沒絲毫疑心,那時必定和你共圖大事。」陳家洛心想這倒也合情合理,
道:「好,這些東西聽文四哥說要緊非常,我明日就動身親自去拿。」乾隆道:「等你回
來,你先來御林軍辦事,我把你升作御林軍總管,統率護軍、驍騎、前鋒三營,過些時候,
再兼京師九門提督。天下各省兵權也慢慢交在咱們親信的漢人手裡。等到我命你做兵部尚
書,把八旗精兵分散得七零八落之後,咱們就可舉事了。」陳家洛大喜,道:「皇上計謀深
長,何愁大事不成。」當即跪下行君臣之禮,乾隆忙伸手扶起。陳家洛道:「今日之事,須
和眾人立誓為盟,不得反悔。」乾隆點點頭。陳家洛雙掌一拍,命心硯取來乾隆原來的衣
冠,服侍他換過了。陳家洛道:「請大家進來參見皇上。」群雄入內。陳家洛說明乾隆已允
驅滿復漢,朗聲道:「以後咱們輔佐皇上,共圖大事,如有異心,洩露機密,天誅地滅。」
當下歃血為盟。乾隆也飲了一口盟酒。只有陳正德和關明梅在一旁微微冷笑。陸菲青道:
「大哥、大嫂,你們也來喝一杯盟酒!」陳正德道:「官府的話說得再好聽,我也從來不相
信,何況是官府的頭腦?」關明梅道:「恢復漢家山河,那是咱們每個黃帝子孫萬死不辭之
事。只要皇帝真有此心,如有用得著我們夫妻的地方,陳總舵主送個信來,我們這對老骨頭
赴湯蹈火,決沒半點含糊。這口酒,我們是不喝的了。」陳正德右手一伸,忽地插入牆中,
抓下了一大塊泥土磚石,厲聲說道:「要是誰狼心狗肺,負義背盟,出賣朋友,壞了大事,
這就是榜樣!」手指一發力,磚石都碎成細粉,簌簌而落。乾隆見牆上那洞指痕宛然,甚是
驚駭。陳家洛道:「兩位老前輩雖不加盟,和大家也是一條心。這裡都是血性朋友,我也不
必多囑。但願皇上不可三心兩意,忘了今日之盟。」乾隆道:「大家儘管放心。」陳家洛
道:「好,我們送皇上出去。」衛春華奔到塔外,叫道:「你們過來迎接皇上!」李可秀與
白振聽了,將信將疑,怕紅花會又使詭計,率領兵卒慢慢走近,見乾隆果然從塔中走出,忙
伏地迎接。白振牽過馬來,乾隆上了馬,對白振道:「我在這裡和他們飲酒賦詩,貪圖幾日
清靜。你們偏要大驚小怪,敗了我的清興。」白振連說:「臣該死!」當下前後擁衛,旌旗
招展,打起得勝鼓,威風凜凜的奏凱回杭。只是金鼓聲中,偶夾幾聲獵犬的「汪汪、嗚
嗚」,略嫌美中不足。
    紅花會群雄正要重回六和塔,陳正德道:「我們老夫婦今日會到江南群雄,見了素來仰
慕的周老英雄,又和分別多年的陸老弟重逢,實在高興得很。得與無塵道長兩番交手,更是
生平第一快事。我和老妻另有俗事,就此別過。」陳家洛忙道:「兩位前輩難得到江南來,
務必要請多住幾日,好讓後輩多多請教。」陳正德白眼一翻,道:「你師父本領比我大得
多,你向我請教甚麼?無塵道長,將來咱們再鬥一鬥酒量,看誰厲害。」無塵笑道:「那我
是甘拜下風。」關明梅把陳家洛拉在一旁道:「你娶了親沒有?」陳家洛臉一紅道:「沒
有。」關明梅又道:「定了親麼?」陳家洛道:「也沒有。」關明梅點點頭,微微一笑,忽
然厲聲道:「如你無情無義,將來負了贈劍之人,我老婆子決不饒你。」陳家洛不禁愕然,
無辭以對。那邊陳正德叫道:「喂,你蠍蠍螫螫的,跟人家年輕小伙子談甚麼心?好走
啦!」關明梅眉頭一皺,轉身過去,忽然撮唇作哨,四條大狗從樹林中奔了出來。兩夫婦向
群雄施了一禮,帶了四犬便走。陸菲青叫道:「大哥、大嫂,你們去哪裡?」兩人不答,不
一會,身影已在林中隱沒,只聽犬吠之聲漸漸遠去。常氏雙俠憤憤不平,常赫志道:「倚老
賣老。」常伯志接口道:「沒點禮數。」陳家洛道:「世外高人,大抵如此。咱們到塔裡談
吧。」眾人回到六和塔內。陳家洛道:「我答應了皇帝,要到我師父那裡去拿兩件要緊物
事,現下咱們先去天目山看四哥和十四弟的傷勢,然後再調配人手如何?」眾人都無異議。
出得塔來,馬善均、馬大挺父子自回杭州。群雄乘馬向西進發,次日到了於潛,又一日上山
來看文泰來和余魚同。
引言 使用道具
phil65.tw
王爵 | 2008-3-5 20:55:16

第十二回 盈盈彩燭三生約 霍霍青霜萬里行
    山上林木蔭森,此時已是深秋,滿山都是紅葉,草色漸已枯黃。山上小頭目得到消息,
通報上去,章進下來迎接。陳家洛不見駱冰,心中一驚,怕有甚意外,忙問:「四嫂呢?四
哥、十四弟好麼?」章進道:「十四弟沒事。四嫂說去給四哥拿一件好玩的東西,已走了兩
天,你們途中沒遇上麼?」陳家洛道:「甚麼東西?」章進笑道:「我也不知道,四哥這兩
天傷勢大好啦,整天躺著悶得無聊。四嫂就出主意去找玩物,也不知是誰家倒霉。」趙半山
笑道:「四弟妹也真是的,這麼大了,還像孩子般的愛鬧,將來生了兒子,難道也把這門祖
傳的玩藝兒傳下去。」群雄轟然大笑。群雄談笑上山,走進一座大莊院去。大家先去看文泰
來。他正躺在籐榻上發悶,見群雄進來,大喜過望,起身迎接,眾人把經過情形約略一說,
到對面廂房去看余魚同。各人躡足進門,忽聽一陣嗚咽之聲。陳家洛過去揭開帳子,見余魚
同臉朝床裡,背部聳動,哭泣甚悲。這一下頗出眾人意料之外,群雄都是慷慨豪邁之人,連
駱冰、周綺等女子都極少哭泣,見他悲泣,均覺又是驚奇又是難過。
    陳家洛低聲道:「十四弟,大家來瞧你啦,覺得怎樣?傷勢很痛,是不是?」余魚同停
了哭泣,卻不轉身,說道:「總舵主、周老爺子、師叔、各位哥哥,多謝你們來探望。恕我
不起身行禮,傷勢這幾天倒好得多,只是我的臉燒成了醜八怪,見不得人。」周綺笑道:
「十四哥,男子漢燒壞了臉有甚麼打緊?難道怕娶不到老婆嗎?」眾人聽她口沒遮攔,有的
微笑,有的便笑出聲來。陸菲青道:「余師侄,你燒壞臉,是為了救文四爺和救我,天下豪
傑知道這事的,哪一個不肅然起敬?哪一個不說你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你的臉越醜,別
人對你越是敬重,何必掛在心懷?」余魚同道:「師叔教訓的是。」可是又忍不住哭了出
來。原來他自來天目山後,駱冰朝夕來看他傷勢,文泰來也天天過來陪他說話解悶。他自知
對駱冰癡戀萬分不該,可是始終不能忘情,每當中宵不寐,想起來又苦又悔。他見駱冰、文
泰來、章進看著他時,臉上偶爾露出驚訝和憐惜神色,料想自己面目定已燒得不成模樣,幾
次三番想取鏡子來照,始終沒這份勇氣。他本想捨了性命救出文泰來,以一死報答駱冰,解
脫心中冤孽,哪知偏偏求死不得,再想李沅芷對己一往情深,卻是無法酬答,有負紅顏知
己,又是十分過意不去。這般日日夜夜思潮起伏,竟把一個風流瀟灑的金笛秀才折磨得瘦骨
嶙峋、憔悴不堪了。
    群雄別過余魚同,回到廳上議事。文泰來抑鬱不樂,說道:「十四弟為了救我,把臉毀
成這個模樣。他本是個俊俏少年。現今……唉!」無塵道:「男子漢大丈夫行俠江湖,講究
的是義氣血性。容貌好惡,只沒出息的人才去看重。我沒左臂,章十弟的背有病,常家兄弟
一副怪相,江湖上有誰笑話咱們?十四弟也未免太想不開了。」趙半山道:「他是少年人心
性,又在病中,將來大家勸勸他就沒事了。今天咱們來痛飲一番,和四弟慶賀。」群雄轟然
叫好,興高采烈,吩咐小頭目去預備酒席。周綺道:「可惜冰姊姊不在,不知她今天能不能
趕回來。她是騎白馬去的麼?」章進道:「不是,她說白馬太耀眼,四哥和十四弟傷沒好
全,別惹鬼上門。」楊成協笑道:「此刻咱們大夥兒都在這裡了,有鬼上門,那是再好不
過。」蔣四根聽得說到鬼,向著石雙英咧嘴一笑。石雙英綽號鬼見愁,不過這諢號大家在常
氏雙俠面前從來不提,雙俠綽號黑無常白無常,無常是鬼,豈不是哥哥怕了兄弟?
    陳家洛和徐天宏低聲商量了一會,拍一拍掌,群雄盡皆起立。陳家洛道:「陸、周兩位
前輩請坐,下次請別這麼客氣。」陸菲青和周仲英說聲:「有僭。」坐了下來。
    陳家洛道:「這次咱們的事情辦得十分痛快,不過以後還有更難的事。眼下我分派一
下。九哥和十二哥,你們到北京去打探消息,看皇帝是不是有變盟之意,有何詭計。這是首
要之事,也是極難查明,兩位務必小心在意。」衛石兩人點頭答應了。陳家洛又道:「兩位
常家哥哥,請你們到四川雲貴去聯絡西南豪傑。八哥到蘇北皖南一帶,道長到兩湖一帶,十
三哥到兩廣一帶聯絡。三哥與馬氏父子聯絡浙、閩、贛三省的豪傑。山東、河南一帶,請陸
老前輩主持。西北諸省由周老前輩帶同孟大哥、安大哥、七哥、周姑娘主持。四哥、十四弟
兩位在這裡養傷,仍請四嫂和章十哥照料。心硯隨我去回部。各位以為怎樣?」群雄齊道:
「當遵總舵主號令。」陳家洛道:「各位分散到各省,並非籌備舉事,只是和各地英豪多所
交往,打好將來大事根基,咱們的事機密異常,任他親如妻子,尊如父母師長,都是不可洩
漏的。」眾人道:「這個大家理會得。」陳家洛道:「以一年為期,明年此時大伙在京師聚
齊。那時四哥和十四弟傷早好了,咱們就大幹一番!」說罷神采飛揚,拍案而起。群雄隨著
他步山中庭,俱都意興激越。章進聽得總舵主又派他在天目山閒居,悶悶不樂。文泰來猜到
他心意,對陳家洛道:「總舵主,我的傷已經大好,十四弟火傷雖然厲害,調養起來也很
快。這一年教我們悶在這裡,實在不是滋味。我們四人想請命跟你同去回部,也好讓十四弟
散散心。」章進大喜,忙道:「對,對。」文泰來道:「咱們沿路游擊玩水,傷勢一定好得
更加快些。」陳家洛道:「那也好,只不知十四弟能不能支持。」文泰來道:「讓他先坐幾
天大車,最多過得十天半月,我想就可以騎馬啦!」陳家洛道:「好,就這麼辦。」章進喜
孜孜的奔進去告知余魚同,隨即奔出來道:「十四弟說這樣最好。」
    周仲英把陳家洛拉在一邊,道:「總舵主,現下四爺出來啦,你和皇上又骨肉相逢,實
是喜事重重。我想再加一樁喜事,你瞧怎樣?」陳家洛道:「老爺子要給七哥和大姑娘合巹
完婚?」周仲英笑道:「正是。」陳家洛大喜,道:「那是再好沒有,乘著大伙都在這裡,
大家喝了這杯喜酒再走,只是匆促了一點,不能遍請各地朋友來熱鬧一番,未免委屈了大姑
娘。」周仲英笑道:「有這許多英雄好漢,還不夠麼?」陳家洛道:「那麼咱們來挑個好日
子。」周仲英道:「咱們這種人還講究甚麼吉利不吉利,我說就是今天。」
    陳家洛知他顧全大體,不願因兒女之事耽誤各人行程。說道:「老爺子這等眷顧,我們
真是感激萬分。」周仲英笑道:「老弟台,你還跟我客氣麼?」
    陳家洛笑嘻嘻的走到周綺跟前,作了一揖,笑道:「大姑娘,大喜啦!」周綺登時滿臉
飛紅,道:「你說甚麼?」陳家洛笑道:「我要叫你七嫂了!七嫂,恭喜你啦。」周綺啐
道:「呸,做總舵主的人也這麼不老成。」陳家洛笑道:「好,你不信。」他手掌一拍,群
雄登時靜了下來。
    陳家洛道:「剛才周老爺子說,今兒要給七哥和周大姑娘完婚,咱們有喜酒喝啦!」群
雄歡聲雷動,紛向周仲英和徐天宏道喜。周綺才知不假,忙要躲進內堂。衛春華笑道:「十
弟,快拉住她,別讓新娘子逃走了。」章進作勢要拉。周綺左手橫劈一掌,章進一讓,笑著
叫道:「啊喲,救命哪,新娘子打人啦!」周綺噗哧一笑,闖了進去。
    眾人正自起轟,忽聽門外一陣鸞鈴響,駱冰手中抱著一隻盒子,奔了進來,叫道:「好
啊,大家都來了。甚麼事這般高興?」說著向陳家洛參見。衛春華道:「你問七哥。」駱冰
道:「七哥,甚麼事啊?」徐天宏一時吶吶的說不出話來。駱冰道:「咦,奇了,咱們的諸
葛亮怎麼今兒傻啦?」蔣四根躲在徐天宏背後,雙手拇指相對,屈指交拜,說道:「今天諸
葛亮招親,他要作傻女婿啦。」駱冰大喜,連叫:「糟糕,糟糕!」楊成協笑道:「四嫂你
高興糊塗啦,怎麼七哥完婚,你卻說糟糕?」群雄又轟然大笑。駱冰道:「早知七哥和綺妹
妹今天完婚,就順手牽羊,多拿點珍貴的東西來,眼下我沒甚麼好物事送禮,豈不糟糕?」
楊成協道:「你給四哥帶了甚麼好東西來了,大家瞧瞧成不成?」駱冰笑吟吟的打開盒子,
一陣寶光耀眼,原來便是回部送來向皇帝求和的那對羊脂白玉瓶。群雄都驚呆了,忙問:
「哪裡得來的?」駱冰道:「我和四哥閒談,說到這對玉瓶好看,瓶上的美人尤其美麗,他
不信……」徐天宏接口道:「四哥一定說:『哪有你美麗啊,我不信!』是不是?」駱冰一
笑不答,原來當時文泰來確是那麼說了的。徐天宏道:「你到杭州皇帝那裡去盜了來?」駱
冰點點頭,很是得意,說道:「我就去拿來給四哥瞧瞧。至於這對玉瓶怎樣處置,聽憑總舵
主吩咐。送還給霍青桐妹妹也好,咱們自己留下也好。」文泰來細看玉瓶,不禁嘖嘖稱賞。
駱冰笑道:「我說的沒錯吧?」文泰來笑著搖搖頭,駱冰一楞,隨即會意,丈夫是說瓶上的
美人再美,也不及自己妻子,望了他一眼,不禁紅暈雙頰。
    無塵道:「四弟妹,皇帝身邊高手很多,這對玉瓶如此貴重,定然好好看守,怎會給你
盜來?你這份膽氣本事,真是男子漢所不及,老道今日可服你了。」駱冰笑著將她怎樣偷入
巡撫衙門、怎樣抓到一個管事的太監逼問、怎樣用毒藥饅頭毒死看守的巨獒、怎樣裝貓叫騙
過守衛的侍衛、怎樣在黑暗中摸到玉瓶等情說了一遍。群雄聽得出神,對駱冰的神偷妙術都
大為讚歎。陸菲青忽道:「四奶奶,我和你老爺子駱老弟是過命的交情,我要倚老賣老說幾
句話,你可別見怪。」駱冰忙道:「陸老伯請說。」陸菲青道:「你膽大心細,單槍匹馬干
出這件事來,確是令人佩服的了。不過事有輕重緩急,倘若這對玉瓶跟咱們所圖大事有關,
要不然是為了行俠仗義,那麼這般冒險是應該的。現下不過是和四爺一句玩話,就這般孤身
犯險,要是有甚麼失閃,不說朋友們大家擔憂,你想四爺是甚麼心情?」這番話駱冰只聽得
背上生汗,連聲說「是」。陸菲青又道:「這晚恰好皇帝給咱們請去了六和塔,眾侍衛六神
無主,只顧尋訪皇帝,是以沒高手在撫衙守衛,要是甚麼金鉤鐵掌白振等都在那邊,你這個
險可冒得大啦!」駱冰答應了,掉過頭來向文泰來伸了伸舌頭。
    陳家洛出來給駱冰解圍:「四哥出來之後,四嫂是高興得有點糊塗啦,以後可千萬別這
樣。」駱冰忙道:「不啦,不啦!」陳家洛道:「好。現下咱們給七哥籌備大禮。喂,七
哥,眼前事情急如星火,山中採購東西又是不便,你神機妙算,足智多謀,快想條妙計出
來。」群雄哄堂大笑。徐天宏想到就要和意中人完婚,早就心搖神馳,也真糊塗了,大家開
他玩笑,只是笑嘻嘻的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笑道:「武諸葛今兒變了傻女婿,那麼我來出個主意吧。女家是周老爺子主婚,
那不用說了,男家請三哥主婚,陸老爺子是大媒。九哥,你趕快騎四嫂的白馬,到於潛城裡
採購婚禮物品。孟大哥,你到山下去籌備酒席。咱們的禮就暫且免了,將來待七嫂生了兒
子,大家送個雙份。各位瞧這樣好不好?」衛春華和孟健雄答應著先去了。趙半山道:「男
方主婚還是要總舵主擔任,待會我來贊禮就是了。」陳家洛謙遜推讓。眾人都說當然應由首
領主婚,陳家洛也就答應了。到得傍晚,孟健雄回報說酒席已經備好,只是粗陋些,眾人都
說不妨。又過半個時辰,衛春華也回來了,各物採購齊備,新娘的鳳冠霞帔也從采禮店買了
來。
    駱冰接過新娘衣物,要進去給周綺打扮,見連胭脂宮粉也都買備,笑道:「九哥,你真
想得周到,不知哪一位姑娘有福氣,將來做你的新娘子?」衛春華笑道:「四嫂,你莫開玩
笑,咱們今晚想個新鮮花樣鬧鬧新郎新娘。」駱冰拍手笑道:「好啊,你有甚麼主意?」蔣
四根等聽得他們商量要鬧新房,都圍攏來七張八嘴的出主意。衛春華道:「四嫂,你把皇帝
身邊的玉瓶盜來,大家確是服了你。不過剛才陸老前輩也說,要是大內的高手都在那邊,只
怕也沒這麼容易得手。」駱冰笑道:「偷盜是鬥智不鬥力的玩意,我雖打不過人家,也未必
就盜不出來。」衛春華道:「照啊!咱們七哥是最精明不過了,要是今晚你能偷到他一件東
西,那我就真服了你。」駱冰笑說:「偷他甚麼啦?」衛春華笑道:「你等新郎新娘安睡之
後,把他們的衣服都偷出來,教他們明朝起不得身。」章進等都轟然叫好。趙半山過來笑
問:「這麼高興,笑甚麼了?」蔣四根把他推開,道:「這裡沒三哥你的事。」大家怕趙半
山老成厚道,偷偷去告訴徐天宏,不許他聽。趙半山走開之後,楊成協道:「咱們對付皇
帝,也是這法子,教他沒了衣衫,起不得身。四嫂,這件事難得很,我瞧你不成。」駱冰皺
起眉頭不答,心想:「這件事的確不好辦。玩笑又開得太大,對不起綺妹妹。」但聽楊成協
一激,好勝之心油然而生,說道:「要是我偷到了怎麼辦?」衛春華道:「這裡八哥、十
弟、十二弟、十三弟連我一共五人,我們打一副純金的馬具給你那匹白馬,式樣包你稱心滿
意。」駱冰道:「好。就是這樣辦。要是我偷不到,我繡五個荷包,你們每人一個。」楊成
協和衛春華齊道:「好,一言為定。」蔣四根笑道:「這荷包可不能馬馬虎虎,偷工減
料。」駱冰笑道:「咦,四嫂會欺你嗎?你們可不許去對七哥七嫂說。」楊成協等齊道:
「那當然,我們寧可輸給你,好瞧熱鬧。」六人商量已定,分頭去幫辦喜事。駱冰這個賭是
打下了,可是真不知如何偷法,對付周綺倒好辦,徐天宏卻智謀百出,說到用計,不是他的
敵手,只好隨機應變,走著瞧了。
    一會大廳上點起明晃晃的彩繪花燭,徐天宏長袍馬褂,站在左首。駱冰把周綺扶了出
來。趙半山高聲贊禮,夫婦倆先拜天地,再拜紅花老祖的神位,然後雙雙向周仲英夫婦和陳
家洛行禮。周仲英和周大奶奶還了半禮。陳家洛不受大禮,也跪下去還禮。周仲英在旁邊連
聲謙讓。新夫婦又謝大媒陸菲青。新夫婦交拜畢,依次和無塵、趙半山、文泰來、常氏雙俠
等見禮。心硯把余魚同扶出來坐在椅上。他臉上蒙了塊青布,露出兩個眼珠,也和新夫婦見
禮。大廳中喜氣洋溢。余魚同取出金笛,吹了一套《鳳求凰》。群雄見他心情好轉,更是高
興。開上酒席之後,眾人轟飲起來,無塵執了酒壺叫道:「今晚哪一個不喝醉,就不許
睡……」語聲未畢,突然手一揚,一把酒壺向庭中的桂花樹上擲去。
    酒壺剛擲出,衛春華和章進已躍到庭中。兩人飲酒之際未帶兵刃,空手縱到桂花樹下。
那酒壺並未擊中誰人,掉了下來,衛春華伸手接住。章進躍上牆頭,四下一望,並無人影,
回來報知陳家洛,請問要不要出去搜索。陳家洛笑道:「今兒是七哥大喜的日子,別讓鼠輩
敗壞了興意。咱們還是喝酒。」輕聲吩咐心硯:「帶幾名頭目四下查看,莫讓歹人混進來放
火。」心硯答應著去了。群雄見他毫不在乎,又興高采烈鬥起酒來。陳家洛低聲對無塵道:
「道長,我也見到樹上人影一晃,瞧這傢伙的身手,不是甚麼高明之輩。」無塵道:「不
錯,讓他去吧。」陳家洛站起身來,朗聲笑道:「道長在六和塔上大展神威。叫天山雙鷹不
敢小覷了咱們。來,大家同敬一杯。」群雄都站起來與無塵把盞。無塵笑道:「天山雙鷹果
然名不虛傳。陳正德那老兒要是年輕二十歲,老道一定不是他對手。」趙半山笑道:「那時
他身手雖然矯健,功夫又沒這麼純了。」那邊席上章進和石雙英呼五喝六的猜拳,越來越大
聲。楊成協、蔣四報兩人聯盟和常氏雙俠鬥酒,四人各已喝了七八碗黃酒。文泰來和余魚同
身上有傷,不能喝酒吃油膩,坐在席上飲茶相陪。大家不住逗余魚同說笑解悶。吃了幾個
菜,新夫婦出來敬酒。周仲英夫婦老懷彌歡,咧開了嘴笑得合不攏來。周綺素來貪杯,這天
周大奶奶卻囑咐她一口也不得沾唇。她出來敬酒,大家不住勸飲。她很想放懷大喝,但想起
媽媽的話,無奈只得推辭,心頭氣悶,不悅之情不覺見於顏色。衛春華笑道:「啊喲,新娘
子在生新郎的氣啦。七哥,快跪快跪。」蔣四根道:「七哥,你就委屈一下,跪一跪吧,新
郎跪了,頭胎就生兒子……」周綺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說道:「你又沒兒子,怎麼知
道?真是胡說八道!」眾人見周綺天真爛漫,無不感到有趣。周大奶奶笑著盡搖頭,連聲歎
道:「這寶貝姑娘,哪裡像新媳婦兒。」
    駱冰輕輕對衛春華道:「你們多灌七哥喝些酒,幫我一個忙。」衛春華點點頭,和蔣四
根一使眼色,兩人站起來敬新郎的酒。徐天宏見他們鬼鬼祟祟,知道不懷好意,今天做新郎
喝酒是推不掉的,酒到杯乾,十分豪爽,喝了十多杯,忽然搖搖晃晃,伏在桌上。周大奶奶
愛惜女婿,連說:「他醉啦,醉啦。」叫安健剛扶他到內房休息。楊成協等見徐天宏喝醉,
對駱冰道:「這次你多半贏了。」
    駱冰一笑,拿了一把茶壺,把茶倒出,裝滿了酒,到新房去看周綺。周綺見她進來,很
是高興,笑道:「冰姊姊快來,我正悶得慌。」駱冰道:「你口渴嗎?我給你拿了茶來。」
周綺道:「我煩得很,不想喝。」駱冰把茶湊到她鼻邊,道:「這茶香得很呢。」周綺一
聞,酒香撲鼻,不由得大喜,忙雙手捧過,咕嚕嚕的一口氣喝了半壺,停了一停,道:「冰
姊姊,你待我真好。」駱冰本想捉弄她,見她毫無機心,倒有點不忍,但轉念一想,鬧房是
圖個吉利,再惡作劇也不相干,便笑道:「綺妹妹,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本來嘛,這是不能
說的,不過咱們姊妹這麼要好,我就是有甚麼對你不起,做得過了份,你也不能怪我,是不
是?」周綺道:「當然啦,你快說。」駱冰道:「你媽有沒有教你,待會要你先脫衣裳?」
周綺滿臉通紅,道:「甚麼呀,我媽沒說。」駱冰一臉鄭重其事的神色,道:「我猜她也不
知道。是這樣的,男女結親之後,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總有一個要給另
一個欺侮。」周綺道:「哼,我不想欺侮他,他也別想欺侮我。」駱冰道:「是啊,不過男
人家總是強凶霸道的,有時他們不知好歹起來,你真拿他們沒法子。尤其是七哥,他這般精
明能幹,綺妹妹,你是老實人,可得留點兒神。」
    這句話正說到了周綺心窩中,她雖對丈夫早已情深一往,然想到他刁鑽古怪,詭計多
端,卻也真是頭痛,心下對這事早有些著慌,但在駱冰面前也不肯示弱,說道:「要是他對
我不起,我也不怕,咱們拿刀子算帳。」駱冰笑道:「綺妹妹又來啦,夫妻總要和美要好,
才是道理,怎能動刀動槍的,不怕別人笑話麼?再說,七哥對你這麼好,你又怎能忍心提刀
子砍他?」周綺噗哧一笑,無言可答。
    駱冰道:「文四爺功夫比我強得多啦,要是講打,我十個也不是他對手,可是我們從來
不吵架,他一直很聽我的話。」周綺道:「是啊,好姊姊……」說到這裡停住了口。駱冰笑
道:「你想問我有甚麼法兒,是不是?」周綺紅著臉點了點頭。駱冰正色道:「本來這是不
能說的,既然你一定要問,我就告訴你,你可千萬別跟七哥說,明兒你也不能埋怨我。」周
綺怔怔的點頭。駱冰道:「待會你們同房,你先脫了衣服,等七哥也脫了衣服,你就先吹熄
燈,把兩人衣服都放在這桌上。」她指了指窗前的桌子,又道:「你把他的衣服放在下面,
你的衣服壓在他的衣服之上,那麼以後一生一世,他都聽你的話,不敢欺侮你了。」周綺將
信將疑,問道:「真的麼?」駱冰道:「怎麼不真?你媽媽怕你爸爸不是?定是她不知這法
兒,否則怎會不教你?」周綺心想媽媽果然有點怕爸爸,不由得點頭。駱冰道:「放衣服
時,可千萬別讓他起疑,要是給他知道了,他半夜裡悄悄起身,把衣服上下一掉換,那你就
糟啦!」周綺聽了這番話,雖然害羞,但想到終身禍福之所繫,也就答應照做,心中打定了
主意:「但教他不欺侮我便成,我總是好好對他。他從小沒爹沒娘,我決不會再虧待他。」
駱冰為了使她堅信,又教了她許多做人媳婦的道理,那些可全是真話了。周綺紅著臉聽了,
很感激她的指點。
    正說得起勁,忽然門外人影一晃,跟著聽到徐天宏呼喝。周綺首先站起,搶到門外,只
見徐天宏一身長袍馬褂,手中拿了單刀鐵拐,從牆上躍下。周綺忙問:「怎麼,有賊嗎?」
徐天宏道:「我見牆上有人窺探,追出去時賊子已逃得沒影蹤了。」周綺打開衣箱,從衣衫
底下把單刀翻了出來。原來周大奶奶要女兒把凶器拿出新房,周綺執意不肯,終於把刀藏在
箱中。她拿了刀,叫道:「到外面搜去!」駱冰笑道:「新娘子,算了吧。你給我安安靜靜
的,這許多叔伯兄弟們都在這兒,還怕小賊偷了你的嫁妝嗎?」周綺一笑回到房。
    駱冰笑著指住徐天宏道:「好哇,你裝醉!我先去捉賊,回頭瞧罰不罰你。你給我看住
新娘子,不許她動刀動槍的。」一邊說一邊把他手中兵刃接了過去。徐天宏笑嘻嘻的回入新
房,聽得屋頂屋旁都有人奔躍之聲,群雄都已聞聲出來搜敵,尋思:「咱們和皇帝定了盟,
按理不會是朝廷派人前來窺探,難道皇帝一回去馬上就背盟?瞧那牆頭之人身手,不似武功
如何了得,多半是過路的黑道朋友見到這裡做喜事,想來拾點好處。」正自琢磨,駱冰、衛
春華、楊成協、章進、蔣四根等走了進來,手中拿著酒壺酒杯,紛紛叫嚷:「新郎裝假醉騙
人,怎麼罰?」徐天宏無話可說,只得和每人對喝了三杯。眾人存心要看好戲,仍是不依。
徐天宏笑道:「毛賊沒抓到,大家少喝兩杯吧。別陰溝裡翻船,教人偷了東西去。」楊成協
哈哈大笑道:「你儘管喝,眾兄弟今晚輪班給你守夜。」正吵鬧間,周仲英走進房,見新女
婿醉得立足不定,說話也不清楚了,忙過來打圓場,和每人乾了一杯酒。大家見新郎是真的
醉了,和周綺說些笑話,都退出房去。周綺見眾人散盡,房中只剩下自己和丈夫兩人,不由
得心中突突亂跳,偷眼看徐天宏時,見他和衣歪在床上,已在打鼾,輕輕站起,閂上房門,
紅燭下看著夫婿,見他臉上紅撲撲地,睡得正香,輕聲叫道:「喂,你睡著了嗎?」徐天宏
不應。周綺歎道:「那你真是睡著了。」四下一望,確無旁人,又側耳傾聽,聲息早靜,料
想歹人已遠遠逃走了。這才脫去外衣,走到床前推了推夫婿。他翻個身,滾到了裡床。周綺
把他鞋子和長袍馬褂除下,再想解他裡衣,忽然害羞,心想:「有了袍褂,也就夠了吧?我
又不想當真壓倒了他。」於是依著駱冰的教導,把他袍褂放在窗邊桌上,再把自己衣服壓在
上面,回到床邊,抖開棉被蓋在徐天宏身上,自己縮在外床,將另一條被子緊緊裹住身子,
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良久,徐天宏翻了個身,周綺嚇了一跳,盡力往外床一縮,正在此時,紅燭上燈火
畢卜一聲,爆了開來。周綺怕丈夫醒來見到衣服的佈置,想起來吹熄蠟燭,哪知脫了衣服之
後睡在男人身旁,心中說不出的害怕,無論如何不敢起來。她暗暗咒罵自己無用,急出了一
身大汗。正自惶急,靈機一動,在內衣上撕下兩塊布來,在口中含濕了,團成兩個丸子,施
展打鐵蓮子手法,撲撲兩聲,把一對花燭打滅了。徐天宏睡得極沉,他酒量本來平平,這次
給硬勸著喝到了十二分,直睡得人事不知。他翻一次身,周綺總是一驚,擁著棉被不敢動
彈。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得窗外老鼠吱吱吱的叫個不停,又過片刻,一隻貓妙嗚妙嗚
的叫了起來。蓬的一聲,窗子推開,一隻貓跳了進來,在房裡打了個轉,跑不出去,跳上床
來。就在周綺腳邊睡了。周綺見再無聲息,床上多了一隻貓相伴,反覺安心,迷迷糊糊合上
了眼,卻始終不敢睡熟。挨到三更時分,忽然窗外格的一響,周綺忙凝神細聽,窗外似有人
輕輕呼吸,心想這是弟兄們開玩笑,來偷窺新房韻事,正想喝問,猛想起這可叫喊不得,只
覺臉上一陣發燒,忙把已經張開的嘴閉上了。忽聽得心硯在外喝問:「甚麼人?不許動!」
接著是數下刀劍交並,又聽得常氏兄弟的聲音:「龜兒子好大膽!」一個生疏的聲音「啊
喲」一叫,顯是在交手中吃了虧。周綺霍地跳起,搶了單刀,往桌上去摸衣服時,只叫得一
聲苦,衣衫已然不知去向。這時再也顧不得害羞,一把將徐天宏拉起,連叫:「快醒來,
快……快出去拿賊。小賊把咱們衣服……衣服都偷去啦。」徐天宏一驚之下,登時清醒,只
覺得一隻溫軟的手拉著自己,黑暗中香澤微聞,中人欲醉,才想起這是他洞房花燭之夕。
    他心中一蕩,但敵人當前,隨即寧定,把妻子往身後一拉,自己擋在她身前,拖過手旁
一張椅子,預備迎敵,只聽得屋頂和四周都有人輕輕拍掌,低聲道:「弟兄們四下守住了,
毛賊別想逃走。」周綺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這些掌聲是我們會中招呼傳訊的記
號,四方八面都看住了,咱們不必出去吧。」放下椅子,轉身摟住周綺,柔聲說道:「妹
子,我喝多了酒,只顧自己睡覺,真是荒唐……」噹啷一聲,周綺手中單刀掉在地下。兩人
摟住了坐在床沿,周綺把頭鑽在丈夫懷裡,一聲不響。過了一會,聽得無塵罵道:「這毛賊
手腳好快,躲到哪裡去了?」窗外一陣火光耀眼,想是群雄點了火把在查看。徐天宏道:
「你睡吧,我出去瞧瞧。」周綺道:「我也去。」徐天宏道:「好吧,先穿衣服。」周綺開
了箱子,取出兩套衣服來穿上。徐天宏拔閂出門,只見自己的長袍馬褂和周綺的外衣折得整
整齊齊的放在門口,剛呆得一呆,周綺已叫了起來:「這毛賊真怪,怎麼又把衣服送了回
來?」徐天宏一時也琢磨不透,問道:「咱們的衣服本來放在哪裡的?」周綺含糊回答:
「好像是床邊吧,我記不清楚啦。」這時駱冰和衛春華手執火把奔近,衛春華笑吟吟道:
「毛賊把新郎新娘也吵醒啦,」駱冰假裝一驚,道:「唷,怎麼這裡一堆衣服?」衛春華嗤
的一聲笑了出來。徐天宏一看兩人神色,就知是他們搗鬼,當下不動聲色,笑道:「我酒喝
多啦,連衣服給小賊偷去也不知道。」駱冰笑道:「只怕酒不醉人人自醉呢。」徐天宏一
笑,不言語了。原來駱冰挨到半夜,估量周綺已經睡熟,輕輕打開新房窗戶,怕撬窗時有
聲,嘴裡不斷裝老鼠叫,隨即推窗將一隻貓丟了進去,乘窗子一開一閉之間,順手把桌上兩
人的衣服抓了出來。楊成協等坐在房中等候消息,見她把衣服拿到,大為佩服,問她使的是
甚麼妙法,駱冰微笑不答。眾人談笑一會,正要分頭去睡,忽然心硯叫了起來,發現了敵
人。駱冰心想衣服已經偷到,正好乘此機會歸還,免得明晨周綺發窘,奔到新房窗邊,聽得
房內話聲,知兩人已醒,便將衣服放在門口。這時陳家洛和周仲英一干人都走了過來。陳家
洛道:「宅子四周都圍住了,不怕他飛上天去,咱們一間間房搜吧。」群雄逐一搜去,竟然
不見影蹤。無塵十分惱怒,連聲大罵。徐天宏忽然驚叫:「咱們快去瞧十四弟。」衛春華笑
道:「總舵主早已請陸老前輩守護十四弟,請趙三哥守護文四哥,怕他們身上有傷,受了暗
算。要是沒人守著四哥,四嫂還有心情來跟你們開玩笑麼?」徐天宏道:「是。不過咱們還
是去看一看吧,只怕這賊不是衝著四哥,便是衝著十四弟而來。」陳家洛道:「七哥說得有
理。」
    群雄先到文泰來房中,房中燭光明亮,文泰來和趙半山正在下象棋,對屋外吵嚷似乎充
耳不聞。眾人又到余魚同房去。陸菲青坐在石階上,仰頭看天上星斗,見群雄過來,站起身
來,說道:「這裡沒甚麼動靜。」這一群英雄好漢連皇帝也捉到了,今晚居然抓不到一個毛
賊,都是又氣惱又奇怪。
    徐天宏忽見窗孔中一點細微的火星一爆而隱,顯是房中剛吹熄蠟燭,心頭起疑,說道:
「咱們去瞧瞧十四弟吧。」陸菲青道:「他睡熟了,所以我守在外面。」駱冰道:「咱們快
到別的地方去搜。」徐天宏道:「不,還是先瞧瞧十四弟。」他右手拿著火把,左手一推,
房門應手而開,卻是虛掩著的,見床上的人一動,似乎翻了個身。
    徐天宏用火把去點燃蠟燭,一時竟點不著,移近火把一看,原來燭芯已被打爛,陷入燭
裡,顯然燭火是用暗器打滅的。他吃了一驚,生怕余魚同遭逢不測,快步走到床前,叫道:
「十四弟,你好麼?」余魚同慢慢轉過身來,似是睡夢剛醒,臉上仍是蒙著帕子,定了定神
才道:「啊,是七哥,你今晚新婚,怎麼看小弟來啦?」徐天宏見他沒事,才放了心,拿火
把再到燭邊看時,只見一枚短箭釘在窗格上,箭頭還染有燭油煙煤。他認得這箭是余魚同的
金笛所發,更是大感不解:他為甚麼見到大伙過來就趕緊弄熄燭火?又是這般緊急,來不及
起身吹熄,迫得要用暗器?這時陳家洛等都已進房。余魚同道:「啊喲,各位哥哥都來啦,
我沒事,請放心。」徐天宏伸手要拔窗格上短箭,陳家洛在他背後輕輕一拉,徐天宏會意,
當即縮手。這時群雄都已看出余魚同床上的被蓋隆起,除他之外裡面還藏著一人。陳家洛
道:「那麼你好好休息吧。」率領群雄出房,對陸菲青道:「陸老前輩還是請你辛苦一下,
照護余兄弟,咱們出去搜查。」陸菲青答應了,等群雄走開,又坐在階石上。眾人跟著陳家
洛到他房裡。陳家洛道:「把卡子都撤回來吧!」心硯傳令出去,在屋外把守的常氏雙俠、
章進、石雙英、蔣四根都走進房來。陳家洛坐在床上,群雄或坐或站,圍在四周,大家都感
局面頗為尷尬,可是誰也不說話。無塵終於忍耐不住,說道:「那毛賊明明躲在十四弟被窩
裡,那究竟是甚麼人?十四弟幹麼要庇護他?」這一說開頭,大家七張八嘴的議論起來。有
的說余魚同近來行為古怪,教人捉摸不透,有的說他為何躲在李可秀府裡,混了這麼多時
候。常氏雙俠又提到他救獲李可秀的事。說了一會,章進叫道:「大夥兒去問個清楚。我不
是疑心十四弟對大家不起,他當然是血性男子。不過既是異姓骨肉,生死之交,何事不能實
說,幹麼要瞞咱們?」群雄齊聲說是。徐天宏道:「十四弟或者有甚麼難言之隱,當面問他
怕不肯說,要心硯假意送點心,去察看一下怎樣?」蔣四根道:「七哥這法子不錯。」周仲
英嘴唇動了一下想說話,但又忍住,眼望陳家洛,瞧他是甚麼主張。
    陳家洛道:「闖進來的那人躲在十四弟房裡,那是大家都瞧見的了。十四弟和大夥兒一
起同生共死,這次又拚了性命相救四哥,咱們對他決無半點疑心,他既這麼幹,總有他的道
理。我剛才請陸老前輩在房外照顧,只是防那人傷害於他。只要他平安無事,我想其餘的事
不必查究,別傷了大夥兒的義氣。」周仲英叫道:「陳總舵主的話對極。」陳家洛道:「將
來他要是肯說,自然會說,否則大家也不必提起。少年人逞強好勝,或者有甚麼風流韻事,
有時也是免不了的,只要他不犯會規,十二哥自然不會找他算帳。大家請安睡吧。明天要上
路呢。」這番話群雄聽了都十分心服。徐天宏暗暗慚愧,心想:「講到胸襟氣度,總舵主可
比我高得多了。」
    駱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們新婚夫婦還在這裡幹麼呀?」眾人都大笑起來。這
一笑之下,大宅子中又是一片喜氣洋洋。余魚同待群雄一走,急忙下床,站在桌旁,等眾人
腳步消失,亮火折子點了蠟燭,低聲道:「你來幹麼?」床上那人揭開棉被,跳下床來,坐
在床沿之上,低頭不語,胸口起伏,淚珠瑩然,正是李可秀的女兒、陸菲青的女徒弟李沅
芷。只見她一身黑衣,更襯得肌膚勝雪,一雙手白玉一般,放在膝蓋上,一言不發,眼淚一
滴一滴落在手背。那日提督府一戰,余魚同隨紅花會群雄飄然而去,李沅芷傷心欲絕,整天
騎了馬在杭州城裡城外亂闖。李可秀明白女兒心事,也不加管束,讓她自行散心。這天黎
明,她在西城馳馬,剛巧遇到駱冰從巡撫衙門盜了玉瓶回去。她曾和駱冰數次會面,知她是
紅花會中人物,於是遠遠跟隨,直到天目山來。只是她萬萬料想不到,自己魂牽夢縈的那個
心上人,竟然就是對這個美貌少婦夢縈魂牽。李沅芷十分機伶,駱冰又心情暢快,絲毫沒有
提防,居然沒發覺後面有人跟蹤。當晚李沅芷蹤跡數次被群雄發現,均得僥倖躲過。她只想
找到余魚同,向他剖白心事,卻闖到了徐天宏和周綺的新房之外。心硯一叫嚷,群雄四下攔
截,李沅芷左肩終於吃了常赫志一掌。她忍痛在暗中一躲,聲東擊西的丟了幾塊石子,直闖
到後院來,在底中劈面遇到陸菲青,被他一把拉住。李沅芷驚叫:「師父。」陸菲青怒道:
「你來幹甚麼?」李沅芷道:「我找余師哥有話說。」陸菲青歎氣搖頭,心中不忍,向左邊
的廂房一指。李沅芷拍門,叫了幾聲:「余師哥。」當眾人四下巡查之時,余魚同已然醒
來,手持金笛,斜倚床邊,以防敵人襲擊,忽然聽得李沅芷的聲音,大吃一驚,忙拔開門
閂,李沅芷衝了進去。他想:黑暗之中,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甚是不妥,便亮火折點燃蠟燭,
剛想詢問,群雄已查問過來。此情此景,原本無私,卻成有弊,實在好不尷尬,只得先行遮
掩再說,以免她從此難以做人。他身上有傷,行動不便,便用笛中短箭打滅燭火。兩人屏息
不動。待聽得徐天宏拍門,李沅芷低聲道:「余師哥救我。」余魚同無法可想,只得讓她躲
入了被窩。若非陳家洛一力回護,這被子一揭,當真不堪設想。好容易脫險,但見她淚眼盈
盈,深情款款,余魚同心腸登時軟了,歎了口氣,說道:「你對我一片真心,我又不是蠢牛
木馬,那會不知?但你是官家小姐,我卻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怎敢害了你的終身?」李沅
芷哭道:「你這麼突然一走,就算了嗎?」余魚同道:「我也知對你不起。但我是苦命之
人,心如槁木死灰……你,你還是回去吧。」李沅芷道:「你為了救朋友,跟我爹爹作對,
我並不怪你,你是為了義氣。」沉吟了一下又道:「似你這般文武雙全,幹麼不好好做事,
圖個功名富貴?偏要在江湖上廝混,這多麼沒出息,只要你向好,我爹爹……」余魚同怒
道:「我們紅花會行俠仗義,個個是鐵錚錚的漢子,怎能做滿洲人的走狗?」
    李沅芷知道說錯了話,漲紅了臉,過了一會道:「人各有志,我也不敢勉強。只要你愛
這樣,我也會覺得好的。我答應聽你的話,以後決不再去幫爹爹,我想我師父也會喜歡。」
最後兩句話說得聲音響了些,多半窗外的陸菲青也聽見了。余魚同坐在桌邊,只是不語。李
沅芷低聲道:「你說我官家小姐不好,那我就不做官家小姐。你說你紅花會好,那我也……
我也跟著你做……做江湖上的亡命之徒……」這幾句話用了極大的氣力才說出口,說到最
後,又羞又急,竟哭了出來。余魚同柔聲道:「我當初身受重傷,若非得你相救,千山萬水
的送到杭州你府上調養,這條性命早就沒啦,按理說,那是粉身碎骨也報答不了。只是……
唉,你的恩德,只好來生圖報了。」李沅芷霍地站起,說道:「你是不是另有美貌賢慧的心
上人,以致這樣把我瞧得一錢不值?」在余魚同,那確是「除卻巫山不是雲」,他始終對駱
冰一往情深。李沅芷人品相貌並不在駱冰之下,但情有獨鍾,卻是無可奈何,聽她如此相
詢,不知怎生回答才是。李沅芷道:「你對她這樣傾心,那她定是勝我十倍了,帶我去見見
成不成?」余魚同給她纏得無法可施,忽然拉下臉上蒙著的手帕,說道:「我已變成這麼一
個醜八怪,你瞧個清楚吧!」李沅芷驀地見到他臉上凹凹凸凸,儘是焦黃的瘡疤,燭光映照
下可怖異常,不由得嚇了一跳,倒退兩步,低低驚呼一聲。余魚同憤然道:「我是不祥之
人。我心地不好,對人不住,做了壞事,又是生來命苦……現今你好走了吧!」李沅芷驟然
見到他這副模樣,心驚膽戰,不知如何是好。余魚同哈哈大笑,說道:「我這副醜怪樣子,
你見一眼也受不了。李小姐,你後悔今晚到這裡來了吧?哈哈,哈哈!」他邊說邊笑,狀若
瘋狂。李沅芷更是害怕,大叫一聲,掩面奔出房去。余魚同笑了一會,自悲身世,伏在桌上
痛哭起來。
    陸菲青坐在房外階石之上,雖然不明詳情,也已料到了七八成,心知這時對余魚同勸慰
開導都無用處,心想:「沅芷夜來之事,雖然有關女孩子的名節,但如不說明謝罪,可對不
起紅花會眾位朋友。」於是走到陳家洛房來。陳家洛剛睡下。心硯聽得陸菲青叫門,忙開房
門,陳家洛起床披衣相迎。陸菲青道:「總舵主,我向你請罪來啦!」陳家洛驚道:「甚
麼?十四弟怎麼樣?」只道余魚同遭遇凶險。陸菲青道:「不是,他很好。你道今晚來搗亂
的是誰?」陳家洛道:「不知。」陸菲青道:「那是我的小徒。我管教無方,縱得她任性胡
為。今日是七爺大喜的日子,無禮打擾,驚動各位,實在是萬分抱憾。」陳家洛默然不語。
陸菲青道:「小徒已經走了,日後我定要找到她,向各位賠罪。現今我先行謝過。」說著站
起來深深一揖。陳家洛忙站起還禮,隔了一會,說道:「令徒武功得自前輩真傳,身手確是
不凡。」陸菲青只道陳家洛是指她今晚闖莊而言,哪知他兩人曾在西湖交過手,說道:「這
孩子少不更事,到處惹禍,得罪朋友,我有時真後悔收了這個不成器的徒兒。」陳家洛道:
「前輩太客氣了。令徒曾到過回部吧?」陸菲青道:「她從小在西北一帶。」陳家洛道:
「嗯,我見他和那位回人姑娘好似交情不錯。」霍青桐和陳家洛離別之時,曾說過一句話:
「那人是怎樣的人,你可去問她師父。」陳家洛幾次想問陸菲青,總覺太著痕跡,始終忍著
不問,此刻陸菲青自己過來談起,這才輕描淡寫、似乎漠不關心的問了幾句,其實心中已在
怦怦暗跳,手心潛出汗水。
    陸菲青道:「那是為了搶可蘭經的事,才和她結識的。起初有過一點誤會,霍青桐姑娘
還和小徒交過兩次手,後來我出來說明跟天山雙鷹的交情,兩人才結成朋友。年輕人一見如
故,倒著實親熱得很呢。」說罷撚鬚微笑。陳家洛聽著卻滿不是味兒。陸菲青只道他早知李
沅芷是女子,始終沒提她女扮男裝的事。陳家洛心中不快,臉上雖然沒顯出來,但語言之間
不免稍露冷淡。陸菲青只道他心惱李沅芷無禮闖莊,紅花會這許多英雄人物,居然沒能扣住
一個初出道的少女,未免很失面子,心下甚是歉然,哪猜得到他另有心事,當下又道歉幾
句,正要告退,忽然門外心硯叫道:「少爺,十四爺來啦!」門簾一掀,一名莊丁扶著余魚
同進來,他見陸菲青也在這裡,不覺一愕。莊丁退了出去。陳家洛道:「你有事對我說,我
過來不是一樣?你身上有傷,別多走動。」余魚同道:「總舵主,剛才有個人躲在我房裡,
你一定看出來了。你當時故作不知,給我面子,做兄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你雖然不問,我
可不能不說。」陳家洛道:「咱們情同骨肉,還有甚麼信不過的。」余魚同道:「這人全是
衝著小弟一人而來,和大伙決無干係。只因這事說來和人名節有關……」陳家洛道:「既然
如此,那不必說了。好啦,這事以後咱們誰也別提,你回去休息。心硯,扶十四爺回去。」
余魚同以為陸菲青已將此事說過,陳家洛怕他不好意思,是以不願再提,於是致謝回房,陸
菲青也即作別。次晨群雄齊下山來。各人互道珍重,分頭進發。陳家洛和周仲英一路本是同
往西北,但周仲英說,他當年在嵩山少林寺學藝之時,便曾聽師父及師伯叔們說起,南方莆
田少林下院的武功與嵩山少林一脈相傳,但數百年來莆田少林寺出了幾位了不起的人物,於
少林派武功頗有發揚,乘著此番南來,意欲就近前去探訪,盼有機緣切磋求教。陳家洛道:
「南少林門人弟子遍於江南,聲勢浩大,周老前輩於切磋武功之餘,盼多所結納。日後咱們
舉事,要是少林寺肯助一臂之力,實是天下百姓之福。」周仲英道:「謹當奉命。」於是帶
同妻子、徒弟孟健雄、安健剛,啟程向南。臨別時周大奶奶對周綺再三叮囑,現今做了媳
婦,不可再鬧小性子,爭鬥生事。周綺撅起嘴唇道:「要是他欺侮我呢?」說著嘴唇向徐天
宏背心一歪。周大奶奶道:「好好的怎會欺侮你?」昨晚花燭之夜,李沅芷前來一鬧,駱冰
把他們的衣服搬了個地方,也不知那個法兒還靈不靈,周綺心中很是惦記,但不好意思再問
駱冰,這時見父母遠別,不禁掉下淚來。周仲英囑咐了女兒幾句,對徐天宏道:「你妹子性
子直爽,很不懂事,宏兒你要多多擔待。要是她衝撞於你,可別跟她一般見識,將來讓我罰
她。」周綺急道:「爹爹你也幫他,難道定會是我不好?」周仲英一笑上馬,向陳家洛和文
泰來等抱拳作別,向南而去。陳家洛、文泰來、駱冰、徐天宏、周綺、章進、余魚同、心硯
一行八人,向北經孝豐、安吉、溧陽,到了金陵。渡過長江後,文泰來傷勢已然痊癒,余魚
同也已大好。一路往北,天時漸寒,草木枯黃,已是初冬景象。過開封後,余魚同傷勢痊
可,便棄車乘馬。這一日出了開封西門,八騎馬放開腳步,沿著大道奔去。朔風怒號,塵沙
撲面。文泰來所乘白馬腳程奇快,一騎馬先衝了上去,一口氣奔出五十里,來到一處鎮甸,
叫飯店殺雞做飯,先行預備,等眾人到時打尖。他坐在店口,泡了壺茶,拿著手巾抹臉,忽
見東邊店房中人影一晃,有人探頭張望,一見到他便疾忙縮回。文泰來起了疑心,背轉身喝
茶。過了小半個時辰,陳家洛等也都趕上來了,文泰來悄悄和眾人說知。徐天宏向東店房一
看,只見窗紙舐濕,一顆烏溜溜的眼珠正向他們注視,見到徐天宏的眼光射來,立即避開。
徐天宏低聲笑道:「那是初出道的雛兒,半點規矩也不懂,一下子就露出了馬腳。」駱冰笑
道:「這樣的人也出來混道兒,看來還在打咱們的主意呢。」陳家洛向心硯道:「你過去瞧
瞧,要是他手頭不便,就接濟他一點。」心硯應聲站起,走到那店房門口,高聲吟道:「天
下萬水俱同源,紅花綠葉是一家。」這是紅花會招呼同道的訊號。江湖上各幫會互通聲氣,
患難相助,縱然不是紅花會會友,只要知道訊號,回答一句:「小弟是某某幫某某舵主屬
下,有求紅花會大哥相助。」那麼幾兩銀子的接濟是一定有的。心硯見房中寂然無聲,又說
了一遍,忽然房門呀的一聲打開,一個黑衣人走了出來,那人一頂大帽遮住了半邊臉,伸手
遞過一個紙團,道:「給你們十四爺。」心硯接住了,正要詢問,那人已奔出店門,上馬疾
馳而去。
    心硯把紙團交給余魚同,道:「十四爺,那人叫我給你的。」余魚同接過打開,見紙上
寫著十六個細字:「情深意真,豈在醜俊?千山萬水,苦隨君行。」筆致娟秀,認得是李沅
芷的字跡,不料她竟一路跟隨而來,眉頭一皺,把字條交給陳家洛。陳家洛看了,料想是男
女私情之事,不便多問,將字條還了給他。余魚同道:「這人跟我糾纏不清,現下一定在前
路等待。小弟想在此棄陸乘舟,避開這人,到潼關再和大家會齊。」章進怒道:「咱們這許
多人在這裡,又何必怕他?他本事再好,咱們也鬥他一鬥。」余魚同道:「不是怕,我是不
想見這個人。」章進道:「那麼咱們教訓教訓他,教他不敢跟隨就是了。這是甚麼人?這般
不識好歹!」余魚同好生為難,不便回答。陳家洛知他有難言之隱,說道:「十四弟既要坐
船,那也好,在船上可以多睡睡,沒騎馬那麼勞頓。心硯,你跟著服侍十四爺。」心硯答應
了,他小孩心性,嫌坐船氣悶,雖然公子之命不敢違抗,不免怏怏。余魚同看出了他的心
意,堅稱傷勢已經痊癒,不必心硯隨伴。於是眾人來到黃河邊上,包了一艘船,言明直放潼
關。陳家洛等送余魚同上船,眼見那船張帆遠去,才乘馬又行。章進對余魚同吞吞吐吐的神
氣很是不滿,連罵:「酸秀才,不知搞甚麼鬼。」駱冰道:「十四弟燒壞臉後,心情很是不
快,作事不免有點異常,咱們就順著他點兒。」周綺道:「那次咱們在文光鎮上,聽說他和
一個姑娘在一起,後來又不知怎樣的到了杭州。」章進道:「他鬼鬼祟祟的,多半跟娘兒們
有關,否則為甚麼怕人家找麻煩?」文泰來喝道:「十弟你別胡說。」
    余魚同坐船行了幾日,見李沅芷不再跟來,才放下了心。這日遇上了逆風,天色已黑,
離鎮甸仍遠,水勢湍急,舟子不敢夜航,只得在荒野間泊了船。余魚同中夜醒來,翻來覆去
的盡睡不著,只見一輪圓月映在大河之上,濁流滾滾而下,氣象雄偉,逸興忽起,抽出金
笛,悠悠揚揚的吹了起來。他感懷身世,滿腔心事,都在這笛子中發洩出來,忽而激越,忽
而淒楚,正自全神吹奏,忽聽背後有人高聲喝采:「好笛子!」微微一驚,收笛回頭,月光
下只見有三人沿河岸走來。三人走近,其中一人說道:「我們貪趕路程,錯過了宿頭,正自
煩惱,聽閣下笛聲清亮,禁不住喝采,還請勿怪。」余魚同聽他說得客氣,忙站了起來,說
道:「荒野之間,小弟胡亂吹奏,聒噪擾耳,有辱清聽。」那人聽他說話文謅謅地,似是個
讀書人,緩緩走近。余魚同道:「如蒙不棄,請下舟樂小酌一番如何?」那人道:「最好,
最好!」三人走到岸邊,縱身一躍,都輕飄飄的落在船頭。余魚同心中吃驚,暗忖:「這三
人武功不弱,不知是何等人物,倒要小心在意。」當下假作文弱膽怯,雙手緊緊握住船邊,
只怕船側而落下水去。
    只見當先一人驅干魁偉,穿件繭綢面棉袍,似是個鄉紳。第二人滿腮濃須,整張臉只見
黑漆一團。第三人卻穿蒙古裝束,一件羊羔皮袍翻出半截,身形舉止,顯得剽悍異常。這三
人都背著包裹,帶了兵刃。余魚同知金笛惹眼,在三人上船之前早就收起。他叫醒舟子,命
暖酒做飯,款待來客。舟子見深夜中忽然來了生人,甚是疑懼,但一路上余魚同使錢十分豪
爽,既是僱主吩咐,也就照辦。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深夜打擾,實在冒昧。」余魚同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何
冒昧之有?」那人聽余魚同說話愛掉文,說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余魚同道:「小弟
姓于名通,金陵人氏,名字雖然叫通,可是實在不通之極,此番應舉子業,竟爾名落孫山,
回鄉愧對父老,說來汗顏無地。」那人道:「原來是一位秀才相公,失敬了。」余魚同道:
「小弟鄉試不捷,禍不單行,舍下復遭回祿。祝融肆虐,房屋固是片瓦無存,顏面亦是大
毀,難以見人,無可奈何,只得想到甘肅去投親,擬謀一席西賓,聊作鷦寄。唉,時也命
也,生不逢辰,夫復何言?」這番話只把另外兩人聽得面面相覷,不知所云。那鄉紳模樣的
人卻讀過一點書,說道:「相公也不必灰心。」余魚同道:「請教三位尊姓。」那人道:
「小弟姓滕。」指著那黑臉鬍子道:「這位姓顧。」指著那蒙古裝束的人道:「這位姓哈,
是蒙古人。」余魚同作揖,連說:「久仰,久仰。萍水相逢,三生有幸。」那姓滕的見他酸
氣沖天,肚裡暗笑。余魚同聽他說話是遼東口音,心想:「這三人不知是敵是友,如是江湖
好漢,倒可結交一番,日後舉事,也可多一臂助。」說道:「三位深夜趕路,那可危險得緊
哪?」姓滕的道:「不知有甚麼危險?」余魚同搖頭晃腦的道:「道路不寧,萑苻遍地,險
之甚矣,險之甚也。」那姓顧的一拉姓滕的袖子,問道:「他說甚麼?」姓滕的道:「他說
道上盜賊很多。」姓顧的和姓哈的一聽,都哈哈大笑。這時舟子把酒菜拿了出來,那三個客
人也不和余魚同客氣,大吃大喝起來。那姓滕的道:「相公笛子吹得真好,請再吹一曲行
麼?」余魚同怕金笛洩露了自己行藏,只是推辭,道:「小弟生性怯場,一見有人,便手足
無措。文戰失利,亦緣於此。」那姓哈的道:「我來吹一段。」從衣底摸出一隻鑲銀的羊
角,站直身子,嗚嗚嗚的吹了起來。余魚同聽那角聲悲壯激昂,宛然是「風吹草低見牛羊」
的大漠風光,心中激賞,暗暗默記曲調。三人喝完酒後,起來道謝告辭。余魚同有心結納,
說道:「如承不棄,就在舟上委屈一宵,天明再行如何?」那姓滕的道:「那也好,只是打
擾了。」余魚同仍是睡在後艙,那三人也不脫衣,便在前艙臥下。不一會,余魚同假裝鼾聲
大作,凝神竊聽三人說話。只聽那姓哈的道:「這秀才雖然酸得討厭,倒不小氣。」姓顧的
道:「算他運氣。」姓哈的道:「明天能到洛陽麼?」姓滕的道:「過了河,找三匹馬,趕
一趕也許能行。」姓哈的道:「我就擔心韓大哥不在家,讓咱們白跑一趟。」姓顧的道:
「要是見他不著,咱們就找到紅花會的太湖老巢去,鬧他個天翻地覆。」姓滕的忙道:「悄
聲。」余魚同大吃一驚,心想:「原來這三人是紅花會的仇人,他們到洛陽去找姓韓的,多
半是找韓文沖了。」那姓滕的道:「紅花會好手很多,他們老當家雖然死了,聽說新任的總
舵主也是個厲害腳色。這裡不比關東,老二你可別胡來。」姓顧的道:「咱們關東六魔橫行
關外,江湖上好漢提到咱們名頭,哪個不忌憚幾分?哪知老三和老五、老六忽然都不明不白
的給紅花會人害死了,這仇要是報不了,咱們也不用做人啦。」言下極是氣憤。余魚同心
想:「原來是關東六魔中的人物,三魔焦文期是陸師叔殺的,五魔閻世魁、六魔閻世章死於
回人之手,怎麼這幾筆帳都寫在紅花會頭上?」原來關東六魔中大魔滕一雷是遼東大豪,家
資累萬,開了不少參場、牧場和金礦。二魔顧金標是著名馬賊。四魔哈合台本是蒙古牧人,
流落關東,也做了盜賊。他們在遼東聽說焦文期受托找尋一個被紅花會拐去的貴公子。突然
失蹤,數年來音訊全無。最近接到焦文期的師弟韓文衝來信,才知這結義兄弟已在陝西遇
害。三人怒不可遏,當即南下,要找紅花會報仇。到北京後,得悉閻氏兄弟也給人害了,這
事與紅花會也有干係。三人更是驚怒,趕到洛陽來找韓文衝要問個清楚,卻與余魚同在黃河
中相遇。
    那三人談了一會,就睡著了。余魚同卻滿腹心事,直到天色將明才朦朧入睡,只合眼了
一會,忽聽得人聲嘈雜,吆喝叫嚷之聲,響成一片。他從夢中驚醒,跳起身來,抽金笛在
手,從船艙中望出去,只見河中數百艘大船連檣而來。當先一艘船上豎著一面大纛,寫著:
「定邊大將軍糧運」七個大字,原來是接濟兆惠的軍糧。大船過去,後面跟著數十艘小船,
都是官兵沿河擄來載運私人物品的。
    余魚同那船的舟子見情勢不對,正要趨避,已有六七名清兵手執刀槍跳上船來,不問情
由,就打了舟子一個耳光,命他駕船跟隨。余魚同知道官兵欺壓百姓已慣,難以理喻,也就
順其自然。哈合台十分惱怒,想出去和清兵拚鬥,被滕一雷一把拉住。清兵走到後艙,見余
魚同秀才打扮,態度稍和,喝問滕一雷等三人幹甚麼的。滕一雷道:「咱們上洛陽去探
親。」一名清兵喝道:「都到前艙去,把後艙讓出來。」哈合台怒目相向,便欲出手。滕一
雷叫道:「老四,你怎麼啦?」哈合台忍住怒氣。余魚同便到前艙,低聲道:「秀才遇著
兵,有理說不清。我索性不說,你兵大爺豈能奈何我秀才哉?」幾名清兵搭上跳板,從另一
艘小船裡接過幾個人來。一名清兵道:「言老爺,這艘船乾淨得多,你老人家瞧瞧中不中
意?」那言老爺從後艄跨進艙來,瞧了一眼,道:「就是這裡吧!」大刺刺的坐了下去。余
魚同向那言老爺望得一眼,心中突突亂跳。原來這人便是曾去鐵膽莊捉拿文泰來的言伯乾。
他被余魚同的短箭射瞎了一隻眼睛後,才養好傷不久,帶了一個師弟、兩個徒弟,要到兆惠
軍中去效力立功。言伯乾雖然只剩一目,眼光仍是十分敏銳,一見余魚同身形,便即起疑,
又見他臉上遮布,疑心更盛,假意走到前艙來,和滕一雷攀談了幾句,忽然身子一側,似乎
立腳不定,右手在空中亂抓幾下,一把抓住余魚同臉上的布巾,拉了下來。其時顧金標見他
要摔向自己身上,自然而然的伸出左掌,向他肩頭輕輕捺去。言伯乾猛然一縮,竟沒讓他捺
到,這一來,兩人都知道對方武功不弱,對瞧了一眼。言伯乾先不理會顧金標,向余魚同臉
上一瞧,見他滿臉瘡疤,難看異常,與射瞎他的那個俊俏小伙子全不相同,說道:「船晃了
晃,沒站穩,對不住啦。」把帕子還給了他。余魚同接過,蒙在臉上,哈哈一笑,道:「大
火燒壞了臉,這副德性見不得人,沒嚇壞你吧?」
    言伯乾聽他口音,心中又是一動,但想到他的相貌,不再有絲毫疑心,轉身對顧金標
道:「老兄原來是江湖同道,請進來坐吧。」滕一雷等三人也不客氣,先問言伯乾的姓名,
聽說他是辰州言家拳的掌門人,江湖上說來也頗有名望,於是不加隱瞞,說了自己姓名。言
伯乾的師弟名叫彭三春,是湖南嶽陽人。雙方談些關外與三湘的武林軼事,倒也投契。這一
來喧賓奪主,余魚同反給冷落在前艙了。
    余魚同見兩路仇人會合,自己孤身一人,實是凶險異常,他本來心灰意懶,這時大敵當
前,敵愾之氣一生,反而打起了精神,獨自在前艙吟哦從前考秀才時的制藝八股,甚麼「先
王之道,聖人之心」,甚麼「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越讀聲音越響,得意非常,一面
卻在用心竊聽他們談話。言伯乾聽了他的背書之聲,只覺有些討厭,更加沒有疑心。吃晚飯
時,余魚同拿酒出來款客。言伯乾溫言和他敷衍了幾句。余魚同只是之乎者也的掉文,四人
聽了既然不懂,自是膩煩之極,都不去理他,自行高談闊論。
    言伯乾探問三人進關來有甚麼事,滕一雷只說到洛陽訪友,後來談到南方的武林幫會,
哈合台忽然提到了紅花會。言伯乾倏然變色,連問他們識得紅花會中何人。滕一雷不動聲
色,只推不認識,也不提報仇之事。雙方兜來兜去的試探,都怕對方與紅花會有甚麼淵源。
這一來相互有了顧忌,你防我,我防你,說話就沒先前爽快了。
    這天逆風仍勁,整天只駛出二十幾里,還沒到孟津,糧船隊便都停泊了。晚飯過後,滕
一雷等三人和余魚同自在前艙安息。余魚同睡入被窩,不敢脫衣,把金笛藏在被內,二更時
分,忽然隔船傳來兩聲慘厲的叫喊,靜夜聽來,令人毛骨悚然。接著一個女人聲音大叫:
「救命哪,救命!」余魚同料知鄰船官兵在干傷天害理之事,本應就去救援,但一來官兵勢
大,二來身旁強敵環伺,只要自己身份一露,立時便是殺身大禍,正要用被頭蒙住耳朵不
聽,那女人叫得更慘了:「總爺,你行行好事,饒了我們吧!」又聽得一個孩子哭叫:「媽
媽,媽媽!」余魚同忍耐不住,坐起身來,側耳細聽,聽得又有另一個女子的哭聲。一名清
兵粗聲喝道:「你不肯,老子先殺了你的兒子。」在女人慘叫與哀告聲中,夾著幾名官兵的
狂笑,接著聽得兩個女人嗚嗚嗚的叫不出聲,嘴巴已被人按住。余魚同氣憤填膺,再也顧不
得自己生死安危,走到船舷邊,聽得哈合台道:「咱們去瞧瞧。」滕一雷道:「老四你莫管
閒事,那姓言的師兄弟很有點門道,倘若他們與紅花會是一路,咱們可先露了……」余魚同
不等他說完話,腳下使勁,已縱到鄰船後艄。關東三魔見這秀才居然一身輕功,甚是了得,
都吃了一驚,一打手勢,跟了過去。這時言伯乾和彭三春也已驚醒,見余魚同等先後躍過船
去,便各取兵刃,站在船舷上觀看。余魚同見後艄無人,在船舷上縮身向艙內張去,只見艙
裡蠟燭點得明晃晃地,七八名清兵拉住兩個女子,正要施行強暴。一個女人跪在艙板上不住
哭求,另一個女人死命摟住一個幼兒,嚇得只是發抖。艙板上有幾個男子的屍首,幾隻衣箱
打開著,到處散滿了衣物銀兩。看情形顯是清兵借運糧為名,沿河強拉民船,夜中殺死客
商,謀財劫色。余魚同怒火上衝,正要跳進艙去,忽聽得背後哈合台道:「老大,這事我非
管不可。」滕一雷道:「不行!」就在這時,一名清兵從那女人懷中奪過幼兒,狠命在艙板
上一摔,擲得腦漿迸裂。那女人一呆,登時暈了過去。兩名清兵哈哈大笑,將她按倒在地,
撕她衣服。余魚同心中默祝:「紅花老祖在上,弟子余魚同今日捨命救人,求你保佑。」他
不抽金笛,大喝一聲,空手跳進船艙,左腳踢出,右手一拳,將按住女子的兩名清兵打翻,
跟著揪住一名清兵頭頸一扭,那兵痛得大叫,他隨手奪過了刀,砍斷一名清兵右腳。其餘清
兵紛抽兵刃抵敵,余魚同使刀雖不熟手,但只斗數合,又砍翻兩名清兵。餘下清兵紛向船頭
逃去,只聽撲通、撲通數聲,都被哈合台踢下河去。余魚同拉起兩個女子,說道:「快上岸
逃命。」兩個女子嚇得呆了,這時鄰船的兵士聽得格鬥叫喊之聲,已有人點了火把,站在船
頭喝問。哈合台走進艙來,說道:「好秀才,佩服佩服。」余魚同挾住一個女子,跳上岸
去,接著哈合台也帶了一個女子上來。顧金標抽出背上的短柄獵虎叉,站在河邊斷後。滕一
雷雙手抓住船舷,喝一聲:「起!」雙臂用力,把那艘船翻了轉來,船底朝天,死屍雜物,
紛紛落水。余魚同暗驚:「這人好大力氣!」四人乘著清兵亂哄哄查看翻船,在黑暗中帶了
兩個女人走了。
    余魚同盡揀樹木茂密之地奔去,見清兵沒有追來,停步問那女人:「你怎麼會落在他們
手裡?」那女人驚魂未定,跪在地下不住磕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余魚同道:「眼下你已
脫險,躲在這裡別動,等明天兵船開了再出去。」他提高噪音,向後面三人叫道:「三位大
哥,多謝相助,小弟告辭了。」不等他們回答,轉身就走。
    剛跨出三步,只聽得前面黑暗中一人陰惻惻的道:「余十四爺,且請留步。」余魚同退
後一步,那人從黑影中走了出來,正是死對頭言伯乾,後面還跟著他的師弟彭三春。彭三春
雙手握三節棍往右邊一站,隱然監視,防余魚同逃走。這時滕一雷等三人也帶了那個女子趕
到,見言伯乾忽然出現,頗感訝異。余魚同一拱手,說道:「後會有期。」向滕一雷與顧金
標兩人之間竄了過去。彭三春右膝略彎,噹啷一聲,三節棍出手,向余魚同下盤橫掃過來。
余魚同一個「鯉躍龍門」,跳過三節棍,左腳在地上一點,躍出尋丈。彭三春一擊不中,三
節棍餘勢甚大,將要掃到顧金標腿上,忙向外一抖,向前送出,三節棍筆直的向余魚同背心
點來。余魚同向前一撲,待三節棍在頭頂掠過,仍不還手,乘隙脫逃,忽然金刃劈風,黑暗
中白光閃動,兩柄單刀迎面砍來,原來是言伯乾的兩個徒弟宋天保、覃天丞趕到。余魚同三
面受敵,避無可避,右手在左邊衣袖中抽出金笛,當當兩聲,架開雙刀。彭三春正要上前夾
擊,在旁觀看的哈合台怒道:「喂,三個打一個,算甚麼好漢?」彭三春一怔,哈合台出手
奇快,已抓住三節棍尾梢向外一奪。彭三春疾忙回奪,兩人都沒脫手。
    彭三春欺進一步,左手在三節棍中截一搭,右手棍端突然離手,彎過來打向哈合台左
肩,這是他三節棍的救命變招,叫做「毒蛇擺尾」。哈合台猝不及防,黑暗中只覺棍端砸
來,忙向右避讓,棍端已掃中他肩頭,砰的一聲,甚是疼痛。哈合台大怒,鬆手撒棍,一把
抓住彭三春腰帶,大叫一聲:「呼!」將他肥肥一個身軀舉過頭頂,摔在地下。哈合台擅於
蒙古人摔跤之技,這一下把彭三春摔得頭昏腦脹,眼前金星亂冒。滕一雷見哈合台取勝,叫
道:「別惹禍,快走!」言伯乾叫道:「好哇,關東六魔原來投降了紅花會。」顧金標轉頭
怒道:「你說甚麼?」言伯乾道:「你們不投降紅花會,幹麼要幫這紅花會的頭目?」滕一
雷奇道:「他是紅花會的?」言伯乾見兩個徒弟被余魚同逼得手忙腳亂,形勢危急,不暇回
答,從長衫底下掏出一對鋼環,嗆啷啷一抖,左環向余魚同背心砸去。余魚同金笛回轉,向
他「期門穴」點到。兩人搭上手拆了數招。滕一雷連叫住手,言伯乾只是不聽,想起傷目之
恨,雙環如狂風驟雨般向仇人要害打去。滕一雷從背上卸下獨腳銅人,縱近身去,向下一
壓,只聽得噹的一聲猛響,兩件兵器都被震了開去。余魚同和言伯乾手臂發麻,暗暗心驚。
滕一雷道:「且莫混戰,聽兄弟一言。」轉頭問余魚同道:「閣下是紅花會的麼?」余魚同
心想,今日之事,走為上著,也不回答,突然向黑暗處躍去。宋天保站得最近,挺刀追來,
余魚同回身持笛一吹,颼的一聲,一支短箭釘上了宋天保面頰,痛得他哇哇大叫。滕一雷和
言伯乾隨後追來,黑暗中看不清楚,又怕余魚同吹箭厲害,不敢十分迫近。滕一雷和言伯乾
對答了幾句話,言伯乾說明了余魚同的身份來歷,各人四散找尋。余魚同越逃越遠,慢慢挨
向河邊,心想:還是混到清兵糧船上最為太平,明天開船,就不妨事了。他在樹叢中傾聽追
兵聲音,伏在地上慢慢爬行,忽聽前面兩聲女人驚叫,夾著清兵的怒罵之聲,原來救出來的
那兩個女人又給清兵找著了。他這時自身難保,顧不得旁人,縮身不動,但叫聲越來越慘
厲,忍不住探頭出去一張,只見一個清兵雙手各拖一個女人向河岸走去。兩個女人不肯走,
大聲哭叫,卻被清兵在地上橫拖倒曳而去。余魚同心道:「貪生忘義,非丈夫也!」金笛對
准清兵後腦,用力一吹,短箭飛去,沒入腦中,清兵狂叫一聲,登時斃命。余魚同一箭吹
出,隨即向岸上疾奔。這一箭終於洩露了行藏,他奔出數丈,顧金標斜刺裡挺獵虎叉前來攔
住。余魚同展開柔雲劍術,想打倒了他逃命,豈料數招過後,只覺對方身手迅捷,竟是勁
敵。顧金標一面打,一面連連呼哨。余魚同見遠處黑影掩襲而來,不敢戀戰,以進為退,和
身向前撲去,左手雙指直點敵人胸前要穴。顧金標虎叉橫胸。余魚同倒退躍開,但彭三春的
三節棍已打了過來。同時滕一雷和言伯乾、覃天丞也均趕到,四面合圍。滕一雷叫道:「拋
下兵器!」余魚同不理,使笛如風,混戰中挺腳把覃天丞踹倒。滕一雷手揮銅人,呼的一聲
當頭砸了下來。余魚同知道他力大異常,不敢擋架,縱身閃過。滕一雷兵刃笨重,但因膂力
奇大,使用之際仍十分靈活,一砸不中,隨即收勢,「橫掃千軍」,向余魚同腰裡揮擊過
來。余魚同一低頭,銅人在頭頂飛過,立時猱身直進,欺到滕一雷懷裡,金笛向他「氣俞
穴」點去。滕一雷銅人豎起,欲待震飛金笛。余魚同忽然拔起,躍過宋天保頭頂,落下時順
勢挺膝蓋在他背心一頂。宋天保站腳不住,向滕一雷的銅人上撞去。言伯乾斜刺裡急抄挽
住,罵道:「送死麼?」滕一雷讚了句余魚同:「好俊身手!」這邊彭三春和顧金標又已截
住去路。哈合台在旁觀戰,見眾人兵刃齊下,眼見余魚同要血濺當地,心中敬他救援婦孺的
俠義心腸,忽地縱入戰圈,叫道:「老大、老二退開。」滕一雷和顧金標齊齊躍出。余魚同
力敵數人,已累得渾身是汗,笛子打出去全然不成章法,滕顧兩人剛躍開,言伯乾右手鋼環
已套住笛端,左手鋼環猛力砸向笛身,噹的一聲,金笛脫手飛出,鋼環順勢又向余魚同太陽
穴砸到。哈合台把余魚同向後一拉,避開這一擊,同時使出蒙古摔跤之法,右腳一勾,左手
在他肩頭一扳,余魚同站立不穩,跌倒在地,被哈合台按住擒牢。金笛從空中落下,顧金標
伸手接住,插入腰裡。
    宋天保和覃天丞吃過余魚同的苦頭,奔過來要打。哈合台道:「且慢!」撕下余魚同長
衫衣襟把他反手縛住,拉起來站定,說道:「朋友,我知你是好漢子,有話好好說,我們決
不難為你。」余魚同哼了一聲,並不言語。
    滕一雷道:「朋友,你是紅花會的麼?」余魚同道:「我姓餘名魚同,江湖上人稱金笛
秀才,在紅花會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滕一雷點頭道:「這就是了,我也聽到過你的名
頭,我向你打聽幾個人。」余魚同道:「你要問焦文期和閻氏兄弟的下落,我老實告訴你,
那不是我們紅花會殺的。」言伯乾在一旁冷冷的道:「現今你當然不認啦!」余魚同潑口大
罵:「你這瞎眼賊,我又不是跟你說話,你的眼是我射瞎的,怎麼樣?老子怕了你不是好
漢。」宋天保大怒,舉刀砍來。哈合台把擱在余魚同腿邊的右腳一鬆,余魚同雙足頓得自
由,向左一偏頭,讓過這一刀,右腿飛起,踢在宋天保左腿「伏兔穴」上。宋天保單刀脫
手,登時軟麻在地。覃天承忙搶過來扶起。彭三春見師侄丟臉,舉拳撲將過來。哈合台道:
「要打架?我放了他和你一對一打個痛快如何?」彭三春怒道:「我先和你比劃比劃也可
以。」嗆啷啷一抖三節棍。哈合台道:「想再摔一跤麼?」言伯乾忙把彭三春往身後一拉,
靜觀滕一雷如何處置。滕一雷又問余魚同道:「江湖上多說我們三個兄弟是紅花會所害,冤
有頭,債有主,只要你老實說一句,這件事是何人指使、何人動手,我們自會去找他算帳,
你不必畏懼隱瞞。難道我們還能把紅花會幾萬人斬盡殺絕不成?」余魚同道:「今日落在你
們手裡,要殺便殺,何必多說。你以為紅花會怕你們這幾個人,那真是在做夢了。」哈合台
道:「你是好漢子,我是很佩服的,我只請問,我們三兄弟到底是誰害的。」余魚同道:
「老實說,這三人是誰殺死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不過決不是紅花會。」顧金標道:「那
麼你說出來,我們馬上放你。」余魚同道:「余某雖是無名小輩,既然身屬紅花會,豈能讓
人威迫?殺死那三人的是誰,本來跟你們說了也不相干,他也不會怕你們去尋仇。但你們如
此逼迫,我偏偏不說。」顧金標獵虎叉一抖,叉桿上三個鐵環噹啷啷一陣響,喝道:「你說
不說?」余魚同昂頭也喝:「不說怎樣?你有種就在胸口上給我一叉。我們紅花會兄弟給我
報起仇來,可不會像你這麼膿包,到今天連仇人是誰也不知道。」顧金標氣得只是抖叉,連
連咒罵。哈合台道:「你如認為我這朋友還可交交,那麼請你告訴我。」余魚同見這幾人中
只有哈合台對他有友善之意,便道:「你們幹麼不去問韓文沖?不過他不在洛陽,現下和威
震河朔王維揚一起在杭州。」滕一雷道:「當真?」余魚同喝道:「我幾時說過假話?」哈
合台見他雖然被擒,反而越來越強項,對他更是敬佩,把滕一雷和顧金標拉在一邊,道:
「再逼也無用,放了他吧。」顧金標道:「咱們放他,江湖上還道關東六魔不敢惹紅花會,
依我說,斃了算啦。」滕一雷道:「斃了也沒好處,咱們就奔杭州去找韓文沖,把他帶著,
在路上慢慢套問,總要問個水落石出,再殺不遲。」顧金標道:「好,就是這樣。」滕一雷
回來對余魚同道:「我們把你帶到杭州去和韓大哥對質。要是你說的不錯,我們就放你。」
余魚同心想:「這很好,一路上不遇救援,也總有脫身之策。」於是點頭答允。滕一雷向言
伯乾一舉手,說道:「後會有期。」轉身要走。言伯乾縱上一步道:「慢來,慢來。這人是
咱們一起擒住的,就這樣便宜的讓你帶走?」哈合台怒道:「你要怎樣?」言伯乾自忖,己
方雖有四人,但對方三人武功高強,自己雖然還可對付,師弟和徒弟就不行了,用強不得取
勝,說道:「他射瞎了我一隻眼,我便剜他兩隻眼抵帳,人就讓你們帶走。」滕一雷和顧金
標心想,擒拿余魚同,他確是也有功勞,他是官府中人,何必得罪了他,而且余魚同沒了眼
睛,帶他上路時反而方便,不怕他逃走,當下並不阻攔。言伯乾右手食中兩指「雙龍搶
珠」,向余魚同雙目截了過來。余魚同退後一步想避,顧金標執住他身子向前一推,使他動
彈不得。
    陳家洛等一行沿黃河西上,只見遍地沙礫污泥,儘是大水過後的遺跡,黃沙之中偶然還
見到骷髏白骨,想像當日波濤自天而降,眾百姓掙扎逃命、終於葬身澤國的慘狀,都不禁惻
然。陳家洛吟道:「安得禹復生,為唐水官伯,手提倚天劍,重來親指畫!」吟罷心想:
「白樂天這幾句詩憂國憂民,真是氣魄非凡。我們紅花會現今提劍只是殺賊,那一日提劍指
畫而治水,才是我們的心願。」
    不一日來到潼關,徐天宏和章進兩人分頭到各處街頭牆角查看,不見有餘魚同留下的記
號,知他尚未到達,便在一家客店中住了下來,等了三日,始終不見他到來。徐天宏和章進
到水陸兩路碼頭查問,都說不見有這麼一位秀才相公。到第四日上,大家一計議,都覺事有
蹊蹺,只怕中途出了亂子。潼關一帶占碼頭的幫會是龍門幫,紅花會和他們素無交往,生怕
余魚同著了他們的道兒,於是徐天宏拿了自己名帖,去拜訪龍門幫的龍頭大哥上官毅山。
    上官毅山聽得徐天宏來訪,知他是紅花會七當家、江湖上有名的武諸葛,忙迎接出來。
徐天宏說明來意。上官毅山道:「久慕貴會仁義包天,只是貴會一向在江南開山立櫃,無緣
結交。要是早知貴會十四當家在黃河中坐船,一定好好接待。我馬上派人去查問。」當著徐
天宏的面,立即派出八名弟兄出去,叫四人到河中查詢,四人沿黃河兩岸迎接下去,一見到
余十四當家,馬上接待到潼關來。
    徐天宏見他著力辦事,十分義氣,不住道謝。上官毅山留他在家中居住,徐天宏一定不
肯。下午上官毅山前來回拜。陳家洛怕驚動了人,都迴避不見,只徐天宏一人接待。
    上官毅山當晚大排筵席,給徐天宏接風,遍邀當地武林豪傑作陪。潼關武林人士識得周
仲英的人很多,聽說徐天宏是名震西北的鐵膽周之婿,更是傾心結納。有些人私下議論,武
諸葛名聞江湖,哪知竟是如此瘦弱矮小,真是人不可以貌相。眾人見他談吐豪爽,很夠朋
友,都生敬仰之心。次日上午,上官毅山又到客店拜訪,說手下人並未找到余魚同,但得了
一點線索:「據水路上弟兄報知,這幾日征西大軍趕運軍糧,黃河中封船,只怕余十四爺給
糧運阻住了。」徐天宏稍覺放心,道了勞。
    到得晚間,上官毅山又親來通知,說陸上弟兄報知,孟津大街的醉仙樓上,十天前曾有
一個相貌怕人的秀才和人打架,把酒樓打得一塌糊塗。徐天宏驚道:「那就是余十四弟,後
來怎樣?」上官毅山道:「兄弟派去查訪的人還沒回來,這是他叫人帶來的消息,詳細情形
不大清楚。」徐天宏道:「上官大哥如此盡心,真是感激萬分,兄弟給你引見幾位朋友。」
於是到隔壁房裡把陳家洛、文泰來、駱冰、章進、周綺都請過來和他相見。上官毅山欣喜異
常,雙方互道仰慕。陳家洛道:「十四弟為人精細,決不會使酒鬧事,他既與人打架,定是
遇上了仇家,咱們快去孟津。」文泰來道:「對,立刻就走。」上官毅山道:「各位來到潼
關,兄弟本應稍盡地主之誼,現今既有急事,兄弟隨伴各位同走一遭。」陳家洛見他重義,
也不客氣推辭。上官毅山帶了兩名副手,眾人乘馬急奔孟津而去。文泰來騎了白馬,越眾當
先。眾人離孟津還有六十多里,文泰來已回頭迎上,說道:「我去醉仙樓打聽。酒保說確有
這回事。和十四弟打架的是本地一個大紳士,叫甚麼孫大善人,還有幾個衙門裡的捕快。」
上官毅山奇道:「孫大善人今年已六十多歲,不會武功,一向對人客客氣氣,怎會和他打
架?」陳家洛道:「後來怎樣?」文泰來道:「後來的事那酒保吞吞吐吐的說不明白。」陳
家洛道:「好,咱們快去。」眾人催馬前行,到孟津後上官毅山到醉仙樓去找老闆。那老闆
見是龍門幫的龍頭大哥,忙不迭的擺酒招待,絲毫不敢隱瞞,但所說也和文泰來打聽到的差
不了多少。那老闆指著欄干和板壁上兵刃所砍痕跡,說是那天打鬥留下來的。那日言伯乾要
剜余魚同雙目,眼見他手指很將戳到,哈合台忽地伸手抓住言伯乾後心,猛力一拉,把他拉
得退後了數尺。言伯乾大怒,左拳向後撩出,拍的一聲,擊在哈合台右腕之上。哈合台吃
痛,疾忙放手。兩人各自縱出一步,拉開架式便要放對。滕一雷搶到兩人之間,銅人一擺,
說道:「咱們好朋友莫傷了和氣。」
    哈合台對言伯乾道:「你要報仇,等我們的事了結之後,你再去找他,我們誰也不幫。
這時候你要胡來,那可不行。」滕一雷知道哈合台性情鯁直,說過了的話決不輕易變更,雖
然這麼辦不甚妥當,但在外人面前,自己兄弟間不能爭辯,免得給人笑話,當下不作一聲。
言伯乾情知用武不能取勝,氣忿忿的收了雙環,說道:「終有一日我取了他的雙眼給你瞧
瞧。」哈合台道:「那很好,再見啦。」關東三魔押了余魚同便走。言伯乾給徒弟解開腿上
被點穴道,心頭很不服氣,遠遠跟在後面。
    巳牌時分,滕一雷等到了孟津,上酒樓吃飯。那酒樓叫做「醉仙酒樓」。滕一雷要了酒
菜,與余魚同同席而坐。剛吃了幾杯酒,只聽樓梯上腳步響,上來七八名捕快和一個衣飾考
究的老人。那老人叫下不少酒菜,宴請捕快。捕快和酒保都叫他「孫老爺」,言下很是恭
敬,看來這人是當地有面子的縉紳。過了一會,又上來四人,哈合台倏然變色,原來言伯乾
師徒竟也跟著到了。余魚同裝作不見,神色自若的飲酒。滕一雷對哈合台道:「老四,咱們
到關內來是給老三報仇,你怎麼反而盡護著仇家,老三他們在九泉之下怕要怪你呢。」哈合
台道:「我怎麼護著仇家?我不過見他是條漢子,不許別人胡亂作賤。倘若查明他真是仇
家,我首先就取他性命。」顧金標道:「這裡到杭州路遠著呢,他們……」說著向言伯乾等
嘴一努:「又不死心,陰魂不散,讓他們剜了他眼睛就是,否則路上必出亂子。」哈合台只
是不依,三人吵嚷了起來。哈合台勢孤,一向又是聽大魔滕一雷指揮慣了的,拗不過他們,
氣忿忿的站起,道:「老大、老二,我先走一步,在杭州等你們。這個人的事我不管啦!」
飯也不吃,大踏步下樓去了。顧金標伸手拉他,被他一摔手,險險跌了一跤。哈合台自幼熟
習蒙古摔跤之技,隨手一摔,都是勁道十足。滕一雷道:「老二,莫理他,他是牛脾氣。你
看住這個人。」顧金標拔出匕首,翻轉藏在腕底,低聲對余魚同道:「你要逃走,我先給你
幾個透明窟窿。」余魚同置之不理。滕一雷走到言伯乾桌邊去打招呼、套交情。
    余魚同見哈合台一去,知道禍在眉睫,望見言伯乾臉有喜色,自是滕一雷跟他說了,讓
他剜出自己眼珠,一時焦急無計。這時酒保端上一大碗熱騰騰的黃河鯉魚羹,顧金標喝了一
口,叫道:「老大,魚羹很鮮,快來喝吧。」余魚同伸出羹匙,也去舀羹,手伸近時突然在
碗底一抄,把一碗熱羹劈面倒在顧金標臉上。顧金標正在喜嘗魚羹美味,哪知變起俄頃,一
碗熱羹突然飛來,眼上鼻上全是羹湯,痛得哇哇亂叫。余魚同不等他定神,掀起桌子,碗筷
菜餚全倒在他身上。顧金標睜不開眼,哪能避讓。滕一雷和言伯乾等忙縱過救援。余魚同又
掀翻一張桌子,阻住敵人來路,暗忖此時雖可脫逃,但逃不多遠,勢必又會給追上了,唯有
覓地躲避,以待外援,鬧市之中,最穩妥的躲避處莫過於官家監獄。
    酒樓上登時大亂,酒客紛向樓下奔跑。余魚同縱到那孫老爺面前,拍的一聲,結結實實
打了他個巴掌。那孫老爺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坐倒在地。余魚同扯住他鬍子,提了起來,緊
緊扭住。眾捕快大驚,奔上救護。余魚同抱住孫老爺不放,向滕一雷等招手道:「老大老二
快來啊,我得手啦,你們快來把鷹爪孫趕開。」眾捕快聽得土匪要綁架孫大善人,抽出鐵鏈
鐵尺,連叫:「好大的膽子!」向滕一雷等奔來。這幾名捕快哪在滕一雷心上,但孟津是大
地方,和捕快衙役一爭鬥,官兵馬上就到。滕一雷暗罵余魚同狡猾,踢倒一名捕快,拉了顧
金標飛身下樓。言伯乾大叫:「咱們是官兵,來捉強盜的啊!」但混亂中又怎聽得清楚?轉
眼間彭三春已打倒了一名捕快,其餘的連連呼哨,招集同伴,遠處噹噹噹銅鑼響起,看來大
隊援兵便要趕到。言伯乾喝道:「彭師弟,快走!」師徒四人衝下樓去,眾捕快怎攔得住,
只用鐵鏈鎖住了余魚同一人。言伯乾等一行四人逃出孟津,找了個荒僻地方休息。彭三春大
罵余魚同詭計多端。言伯乾陰沉沉的道:「諒這小小孟津衙門,也不能庇護了他,咱們今晚
就去劫獄,把這惡賊劫出來痛痛快快的折磨。」彭三春怕官,聽說要劫獄,很是躊躇,可是
師兄的話又不敢違拗。到得三更,各人蒙起了臉,向孟津衙門奔來,彭三春落在後面,很不
起勁。言伯乾知他甚是勉強,也不點破。將近官衙,忽見前面人影一晃,有人一掠而過。言
伯乾見這人身手甚快,向徒弟叮囑:「小心!」忽然身後有人低呼:「是言兄麼?」言伯乾
轉過身來,見是滕一雷和顧金標。滕一雷道:「大夥兒齊心來幹,那更好啦。」顧金標道:
「咱們不能讓這臭賊痛痛快快的吃一刀就算,先得讓他多受點兒罪。」他臉上給燙起了無數
熱泡,對余魚同可恨入了骨。當下六人越牆入內。陳家洛和上官毅山細問醉仙樓的老闆,再
也問不出甚麼了,只知那秀才後來給捕快鎖了去。陳家洛聽說余魚同被捕,便放了心,就算
犯了死罪,官府公文來往,也得耽擱好久才會處決,於是和上官毅山去拜訪孫大善人。
    孫大善人是當地首富,田莊、當鋪不計其數。他見上官毅山和一個自稱姓陸的公子來
訪,心中嚇了一跳,打好了主意,如果龍門幫要錢,只好捨財消災。哪知上官毅山寒暄了幾
句之後,口風轉到那天在酒樓鬧事的秀才身上,孫大善人更是吃驚,連稱:「兄弟年紀這麼
一大把,素來不敢得罪甚麼人,要是江湖上朋友們手頭不便,兄弟一向量力而為,決不敢小
氣。」上官毅山道:「那位秀才相公和小弟有點淵源,不知為甚麼和孫老爺打了起來。」孫
大善人道:「我實在不知,看他們神色,似乎要綁架兄弟。」於是說了當時情形。陳家洛暗
忖:「十四弟怎會約人來綁架他,中間一定另有隱情。孟津幾名捕快,又怎能把十四弟逮
去,難道此地另有能人?」於是對上官毅山道:「那麼請孫老爺引我們去監獄探探這個秀
才。」孫大善人忙道:「這秀才當晚就給人劫出獄去,難道你們不知?」陳家洛更是奇怪,
向上官毅出使個眼色,告辭出來,只見許多公差捕快喬裝改扮了,在孫宅前後保護。上官毅
山和陳家洛等來到孟津龍門幫頭目家裡,派人到衙門打聽,果然那秀才當晚便給人劫出,還
傷了好幾名牢頭禁子。陳家洛雙眉深皺,和徐天宏琢磨了半天,絲毫沒有頭緒。晚飯後眾人
到監獄附近踏勘,駱冰忽然一指牆腳,道:「瞧!」眾人一看,喜形於色。上官毅山卻莫名
其妙。徐天宏道:「這是十四弟留下的記號,他說給仇人追逼,迫得向西逃避。」章進道:
「甚麼仇人?定是纏著他的那個少年。」徐天宏道:「這少年的武功不及十四弟,局面不致
如此緊急,料來另有別情。」文泰來道:「咱們快去。」
    眾人向西尋去,到了郊外,在一株大樹腳邊記號又現,但見畫得潦草異常,顯得處境十
分危急。眾人加緊腳步,在一條通到山中的岔路邊又見到了記號。
    文泰來和章進當先奔馳入山,沿途只見所畫的記號愈來愈不成模樣,有時只是隨手一鉤
一畫。轉了幾個彎,章進忽然咦的一聲,縱上前去,在一株小樹上拔下一枝竹箭。文泰來和
徐天宏同時叫了出來。他二人久歷江湖,見多識廣,認得這是湖南辰州言家拳的獨門暗器。
文泰來怒道:「原來追逼十四弟的是言伯乾這奸賊。」這時駱冰又從樹叢中發見了幾枝竹
箭。周綺忽然驚呼一聲,指著地下。眾人看時,見是點點血跡。沿著血點追尋過去,撥開樹
叢,忽見黑黝黝的一個山洞。山洞淺小,僅足容身,洞旁竹箭、鋼鏢、飛錐、小鋼叉等落了
一大堆,想見余魚同那日受人圍攻時打得十分激烈。眾人十分擔憂,不知他性命如何。
    徐天宏和文泰來撿起各種暗器細看,鋼鏢和飛錐武林常見,瞧不出用者身份,發小鋼叉
的人卻極少,不知是何等人物。從諸般暗器看來,圍攻余魚同的至少也有四五人。那天滕一
雷、顧金標、言伯乾等六人越牆入獄,想找獄卒逼問監禁余魚同的所在。宋天保忽然腳下一
絆,險些跌了一交,俯身看時,見一人給反背綁在地下,忙提他起來,晃亮火折,見是個身
穿號衣的獄卒,口中塞著甚麼東西,眼睛骨碌碌的亂轉,說不出話來。言伯乾右手掐住他喉
嚨,左手挖出他口中之物,卻是兩塊繡花手帕。言伯乾低喝:「今天抓來的秀才關在哪裡?
快說!你一叫就掐死你。」那獄卒嚇得不住發抖,說道:「在……在那邊第三……第三間牢
房。」言伯乾懶得再綁他,手下使勁,獄卒頓時閉氣而死。滕一雷道:「快去,怕已有人先
來劫獄。」
    眾人趕到牢房,果然聽得有銼物之聲。顧金標晃亮火折,見一個黑衣人蹲在余魚同身
邊,顯是他朋友前來救人。余魚同見到火光,叫道:「有人來。」黑衣人並不理會,銼得更
緊。滕一雷低喝:「是誰?」黑衣人突然躍起,回身一劍,這一劍又快又準,寒光閃處,劍
鋒已及面門。滕一雷身子雖胖,動作卻極迅捷,右手銅人疾向劍刃壓下。黑衣人手上劇震,
虎口發痛,知道對方力大異常,不敢戀戰,回劍向覃天丞刺去。覃天丞一讓,黑衣人已跳出
牢房。言伯乾道:「別追,劫人要緊!」這麼一交手,滿牢獄卒都已驚醒,知道有人劫獄,
登時大亂。滕一雷在牢門口一站,喝道:「你們快銼,我在這裡抵擋。」言伯乾和顧金標各
自拿出鐵銼,同時使力,不一刻已把鎖住余魚同手腳的鐵鏈銼斷。
    言伯乾扣住余魚同脈門,和彭三春兩人合力抬出牢房。衙役軍士湧上來攔截,都被滕一
雷揮銅人打傷。眾人見他猛惡,不敢近前,只在遠處吶喊。顧金標當先開路,宋天保、覃天
丞斷後,擁著余魚同越牆而出。哪知監獄外已有大隊軍士守候,刀槍並舉,圍了上來。顧金
標、言伯乾、彭三春分頭迎敵,砍傷了幾名,但官兵人眾,吶喊殺上。
    混戰中突然牆角一條黑影飛出,奔到余魚同身邊。覃天丞過來攔阻,那人手一揚,覃天
丞只感到胸口劇痛,已中了甚麼暗器,支持不住,蹲下地去。宋天保一呆,那人已拉了余魚
同逃走。宋天保大叫:「師父,那……那人逃啦!」余魚同卻並不急退,蹲在地下匆匆畫了
些記號。言伯乾撲將過去,斜刺裡突然一劍刺到。言伯乾舉環一鎖,那人劍法奇快,早已變
招,拆不兩招,余魚同把一名軍官拉下馬來,躍上馬背,縱馬馳近,大叫一聲,向言伯乾迎
面衝來。言伯乾向旁躍開,余魚同拉住使劍人的手,將那人提上馬背,兩人一騎,向西奔
去。
    這時滕一雷已翻出牆外,見余魚同逃走,暗罵言伯乾師徒無用,大叫:「快追!」彭三
春和宋天保左右挾住了覃天丞,向余魚同馬後趕去。他們腳下甚快,奔出數里,已把官差拋
在後面。眾官差眼見追不上,便收兵回去了。滕一雷等趕了一陣,功夫便即分出高下,滕一
雷遙遙在前,顧金標和他相距不遠,言伯乾卻已被拋在後面,彭三春等是更加落後了。滕一
雷在遼東雖然養尊處優,功夫卻沒擱下,輕功著實了得。山路馳馬不便,余魚同的馬上騎了
兩人,那馬又非良馬,追逐了一會,滕一雷越趕越近。黑暗中那馬突然踏入山道中一個小
坑,左足跪了下去,頭一低,把余魚同拋下馬來。余魚同一個觔斗,輕輕落下。馬上那人一
提韁繩,那馬哀嘶一聲,竟沒站起,原來左腿脛骨已經折斷。那人見滕一雷追近,飛身下
馬,和余魚同穿入樹叢。行不數步,見前面有個山洞,兩人躲了進去。
    余魚同歎道:「李師妹,又是你來救我。」那黑衣人便是李沅芷。她跟隨紅花會人眾,
忽然不見了余魚同,略一凝思,猜到他必是改走水路,便沿著黃河上溯尋訪。到得孟津,在
茶館酒樓中聽得到處都談論醜臉秀才綁架孫大善人不遂之事,於是半夜裡前來劫獄,那名獄
卒就是被她綁住的。李沅芷救出了余魚同,芳心喜慰,教余魚同躺下養神,自己在洞口守
御。余魚同坐在地上,望著她俏生生的背影,感慨萬千,一陣寒風吹來,只見她微微一顫,
便脫下長袍,給她披在身上。李沅芷自識得這位師哥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對自己稍示憐惜之
情,不由得回頭嫣然一笑,身上心頭,溫暖異常。正要說話,忽然前面颼的一聲,一枝竹箭
射了過來。余魚同見她沒察覺暗器襲到,忙伸手將她一推,左手接住竹箭,叫道:「留神暗
器!」話聲未畢,外面又擲了一塊飛蝗石進來。李沅芷閃身接住,只聽得外面喝罵:「奸
賊,快滾出來,免得大爺動手。」同時幾個黑影迫近洞口。余魚同提起竹箭箭尾,用打甩手
箭手法向黑影擲去,一人呼痛跳開,卻是彭三春胯上中箭。滕一雷等以敵暗我明,不敢過份
迫近,諸般暗器紛紛向洞裡擲去。余魚同和李沅芷縮在一邊,撿起落在洞內的飛鏢小叉,在
敵人攻近時就還敬一枝。李沅芷靠在余魚同身上,雖然情勢危急,反覺實是生平未歷之佳
境,山洞寒冷黑髒,洞外強敵環攻,然而提督府中的繡樓香閨卻無此溫馨。余魚同低聲問
道:「咱們怎生出去?」李沅芷笑道:「何必出去?反正他們又攻不進來。」余魚同急道:
「天明了怎麼辦?」李沅芷聽他語氣焦急,笑道:「好,我想法子……喂,暗器來啦!」余
魚同向後急縮,又是一柄小鋼叉釘在腳邊地上。顧金標氣憤之極,兩柄小叉發出,使動鋼叉
護住門面,搶到洞口。李沅芷揚手發出三枚芙蓉金針。暗器細小,又在黑暗之中,本難閃
避,但她發針手法未臻化境,顧金標總算及時發覺,猛一縮頭,兩針落空,只一針刺進頭
發,刺傷了頭皮。他頭頂刺痛,想到這類細微暗器多半帶有劇毒,心中一駭,疾忙跳開,拔
下金針,亮火折看時,見針尖之血並非黑色,知道無毒,這才放心。
    滕一雷接過金針一看,氣得哇哇大叫,說道:「老三頭骨上釘的,不就是這種金針?原
來害死他的就是這奸賊。」那日焦文期被陸菲青以金針射瞎雙目,屍首過了幾年才給人在山
谷中發現,其時面目早已腐壞,只從他兵器和衣飾上才認了出來,臉上肌肉爛去,露出幾枚
金針牢牢的釘在頭骨之上。當日陸菲青以一把金針擲在焦文期臉上,大部分拔回,但深入肉
裡的幾枚卻未起出。韓文沖信中曾詳述此事和金針形狀。豈知當時殺焦文期的固然不是余魚
同,而今日射傷顧金標的也並不是這金笛秀才。
    滕顧兩人憤怒異常,攻得更緊,但害怕金針厲害,不敢再竄近洞口。李沅芷眼望洞外御
敵,說道:「你幹麼避開我?難道你見到我就討厭嗎?」余魚同道:「李師妹,你幹麼現下
說這些話?咱們脫了險之後再說行不行?」李沅芷默然不語,過了一會,說道:「那時候你
又要避開我了。」余魚同聽她語氣淒楚,心中一動,頗感歉仄。突然蓬的一聲,一個火光擲
在洞口,余魚同一呆,火把中只見她俏臉含怨,淚珠瑩然,一張雪白的臉被火光一迫,更覺
嬌艷。
    李沅芷叫道:「他們要用煙薰。」她縱身出去想踏滅火把,敵人暗器紛紛攢擊,只得退
回。不出她所料,言伯乾和宋天保果然割了不少草來,擲在火把上,濃煙升起,順風湧進山
洞,把兩人薰得不住咳嗽。不久火把漸熄,煙卻越來越濃。李沅芷知道在洞中無法再呆,說
道:「你守住洞口。」把劍交給余魚同,退到他身後。余魚同聽到背後衣衫抖動之聲,不知
她在幹甚麼,回頭一望。李沅芷忙叫:「回過頭去!」余魚同大為奇怪,原來煙霧中見她在
解外衣。這時他雙目被濃煙薰得不住流淚,強自撐住。
    李沅芷走上前來,接過長劍,把一件長衣擲在他身上,說道:「快穿上。」余魚同想
問。李沅芷連催:「快穿,快穿。」見他穿了,又把劍交給了他。
    這時濃煙漸弱,又是一個火把擲了過來,這次的火把更旺,照得一片明亮。李沅芷道:
「咱們分頭走,你千萬不可跟我。」不等余魚同回答,已空手縱出洞去。余魚同大驚,伸手
急拉,卻沒拉住。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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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5 20:55:46

第十三回 吐氣揚眉雷掌疾 驚才絕艷雪蓮馨
    陳家洛等一行在山洞附近察看,又發見了煙薰火焚的痕跡,可是余魚同性命如何,去了
何方,卻無絲毫端倪。文泰來憂心如焚,把幾枝竹箭在手中折成寸斷。駱冰道:「十四弟機
警得很,打不過人家定會逃走,咱們煩上官大哥多派弟兄在附近尋訪,必有頭緒。」上官毅
山道:「文四奶奶說得對,咱們馬上回去。」眾人回到孟津,上官毅山把當地龍門幫得力的
弟兄都派了出去,叮囑如發見可疑眼生之人,立即回報。挨到初更時分,眾人勸文泰來安
睡。徐天宏道:「四哥,你不吃飯,不睡覺,要是須得立即出去相救十四弟,怎有精神對
敵?」文泰來皺眉道:「我如何睡得著?」又等了一會,上官毅山走進房來,搖頭道:「沒
消息。」徐天宏道:「這幾天中可有甚麼特異事情?」上官毅山沉吟道:「只曾聽人說,西
郊寶相寺這幾日有人去囉唆吵鬧,還說要放火燒寺。我想這事和十四爺一定沒有關係。」眾
人心想,和尚與流氓爭鬧事屬尋常,無論如何牽扯不到余魚同身上。當下言定第二日分頭再
訪。
    文泰來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起余魚同幾次捨命相救的義氣,熱血上湧,怎能入夢?見身
旁駱冰睡得甚沉,於是悄悄起身,開窗跳出房去,心想:「我到處瞎闖一番,也好過在房中
睡覺。」展開輕功疾奔,不到半個時辰,已在孟津東南西北各處溜了一遍,鬱積稍舒,忽見
黑影閃動,一個人影向西奔了下去。他精神一振,提氣疾追。
    那人影奔跑一陣,輕輕拍掌,遠處有數人拍掌相應。文泰來見對方人眾,悄悄跟蹤。那
人一路向西,不一刻已到郊外。四周地勢空曠,文泰來怕他發覺,遠離相隨,行了七八里,
那人向一座山崗上走去,於是跟著上山,望見山頂有座屋宇,知道那人定是向屋走去,於是
不再跟隨,在樹叢中一躲,抬頭望時,不禁大失所望,原來那屋宇是座古廟,廟額匾上三個
大字,於朦朧微光中隱約可辨:「寶相寺」。文泰來低呼:「倒霉!」跟了半天,跟的卻是
要跟寺中和尚為難的流氓。轉念一想,既然來了,便瞧瞧到底誰是誰非,要是有人恃強凌
弱,不妨伸手打個抱不平,聊洩數日來胸中惡氣,於是溜到廟邊,越牆入內,從東邊窗內向
大殿望去,見一個和尚跪在蒲團上虔誠禮佛。過了一會,那和尚慢慢起來,回過頭來,文泰
來眼見之下,不由得驚喜交集。滕一雷等見火光中一人穿著長衫、蒙了臉從洞中竄出,忙上
前兜截。那人喝道:「金笛秀才在此,你們敢追來麼?」滕、顧、言三人對他都欲得之而甘
心,不再去理會洞中那黑衣人,一齊急步追趕。滕一雷腳步最快,轉眼間已撲到那人身後,
獨腳銅人前送,一招「毒龍出洞」,直向他後心點去。那人縱出一步,回手一揚,滕一雷急
忙倒退,怕他金針厲害。那人其實是李沅芷,她披了余魚同的長衫,要引開敵人,好讓余魚
同脫逃,手中扣了金針,敵人追近時便發針抵擋。滕一雷武功雖高,可是在黑暗之中,實在
懼怕這無聲無影的細微暗器,只得遠遠跟住,卻也毫不放鬆,直追到孟津市上。相持了半
夜,其時天色已明。李沅芷見一家客店正打開門板,便闖了進去。店伴嚇了一跳,張口要
問,李沅芷掏出一塊銀子往他手裡一塞,說道:「給我找一間房。」店伴手裡一掂,銀子總
有三四兩重,便不多問,引她到了東廂一間空房裡。李沅芷道:「外面有幾個債主追著要
債,你別說我在這裡。我只住一晚,多下來的錢都給你。」店伴大喜,笑道:「你老放心,
打發債主,小的可是大行家。」店伴剛帶上房門出去,滕一雷等已闖進店來,連問:「剛才
進來的那個秀才住在哪裡?咱們找他有事。」店伴道:「甚麼秀才?」言伯乾道:「剛才進
來的那個。」店伴道:「大清早有甚麼人進來?你老人家眼花了吧。秀才是沒有,狀元、宰
相倒有幾個在此。」顧金標大怒,伸手便要打人,滕一雷忙把他拉開,悄聲道:「咱們昨晚
剛劫了獄,這時風聲一定很緊,快別多事。」言伯乾對店伴道:「好,我們一間間房挨著瞧
去,搜出來要你的好看。」店伴道:「啊喲,瞧你這副凶相,難道是皇親國戚?」這時掌櫃
的也過來查問了。顧金標不去理他,一把推開,闖到北邊上房門前,砰的一聲,踢開房門。
房內一個大胖子吃了一驚,赤條條的從被窩中跳了出來。顧金標一見不對,又去推第二間房
的門。那大胖子滿口粗言穢語,顧金標的十八代祖宗自然是倒上了霉。
    客店中正自大亂,忽然東廂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美貌少女走了出來。言伯乾回頭一
望,只覺這少女美秀異常,卻也不以為意,仍是挨房尋查。李沅芷換了女裝,笑吟吟的走出
房外,剛到街上,只見一隊捕快公差蜂擁而來,原來得到客店掌櫃的稟報,前來拿人了。
    余魚同見勁敵已被引開,持劍出洞。彭三春和宋天保、覃天丞上前夾攻。余魚同展開柔
雲劍術,三四招一攻,又把本已受傷的覃天丞左臂刺傷,乘空竄出。彭三春三節棍著地橫
掃,余魚同身子縱起,三節棍從腳下掠過,忽然「啊喲」一聲,向前摔倒。彭三春和宋天保
大喜,雙雙撲來,滿擬生擒活捉,不料想他突然回身,左手一揚,一大把灰土飛了過來,彭
宋二人登時滿臉滿眼儘是塵沙。彭三春著地滾出數步,宋天保卻仍然站在當地,雙手在臉上
亂擦。余魚同挺劍刺進他的左腿,轉身便走。這些灰土就是他們燒草薰洞時留下來的。彭三
春擦去眼中灰土,只見兩個師侄一個哼,一個哈,痛得蹲在地下,敵人卻已不知去向。彭三
春又是氣惱,又是慚愧,給兩人包紮了傷口,叫他們在山洞中暫時休息,自己再出去追蹤,
沿山道走了七八里路,卻遇見了言伯乾、滕一雷等人。哈合台又和他們在一起了,還多了一
個不相識的,這人四十上下年紀,背著個鐵琵琶,腳步矯健,看來武功甚精。言伯乾見師弟
在路上東張西望,神態狼狽,忙上前相問。彭三春含羞帶愧的說了,幸好滕一雷等三人也是
一無所獲,大家半斤八兩。回到山洞,言伯乾給彭三春引見了,那背負鐵琵琶之人便是韓文
沖。他在杭州給紅花會擺佈得哭笑不得,心灰意懶,王維揚要他回鎮遠鏢局任事,他無論如
何不肯,反勸總鏢頭及早收山。王維揚和張召重在獅子峰一戰,死裡逃生,心想此後幫紅花
會固然不行,跟他們作對也是不妥,事在兩難,聽韓文沖一說,連聲道:「對,對!」便即
北上,去收束鏢局。韓文沖自回洛陽,滿擬從此閉門家居,封刀退出武林,哪知卻在道上遇
見了正要上杭州去找他的哈合台。他不願再見武林朋友,低頭假裝不見,但他的鐵琵琶極是
起眼,終於躲不開,給哈合台認了出來。兩人在客店中一談,韓文沖把焦閻三魔送命的經過
詳細說了,哈合台才知金笛秀才和紅花會果然不是他們仇人,他對余魚同很有好感,忙約韓
文沖趕去解救。韓文沖不想再混入是非圈子,但哈合台說,只有他去解釋,滕顧兩人才不致
跟余魚同為難,否則傷了此人,日後紅花會追究尋仇,他焉能置身事外?韓文沖一想不錯。
兩人趕到孟津,正逢滕一雷等從客店中打退公差奔出。五人會合在一處,回頭來找山洞中的
黑衣人。余魚同逃離險地,心想仇人中三個好手都追李沅芷去了,她一個少年女子,如何抵
擋,心中甚是憂急,一路尋找,不見影蹤,尋到孟津郊外,知道公門中識得自己的人多,不
敢尋將下去,挨到晚上,闖到一家小客店歇了。這一晚又哪裡睡得著?心下自責無情,李沅
芷兩次相救,然而眼前心上,仍然儘是駱冰的聲音笑靨,遠遠聽得「的篤、的篤、鏜鏜」的
打更聲,卻是已交二更天了。
    正要朦朧合眼,忽然隔房「東弄」一響,有人輕彈琵琶。他雅好音律,側耳傾聽,琵琶
聲輕柔宛轉,蕩人心魄,跟著一個女人聲音低低的唱起曲來:「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
憂,不重不輕證候,甘心消受,誰教你會風流?」他心中思量著「多情便有多憂」這一句,
不由得癡了。過了一會,歌聲隱約,隔房聽不清楚,只聽得幾句:「……美人皓如玉,轉眼
歸黃土……」出神半晌,不由得怔怔的流下淚來,突然大叫一聲,越窗而出。
    他在荒郊中狂奔一陣,漸漸的緩下了腳步,適才聽到的「美人皓如玉,轉眼歸黃土」那
兩句,盡在耳邊紫繞不去,想起駱冰、李沅芷等人,這當兒固然是星眼流波,皓齒排玉,明
艷非常,然而百年之後,豈不同是化為骷髏?現今為她們憂急傷心,再過一百年想來,真是
可笑之至了。想到這裡,不禁心灰意懶,低頭亂走,見前面山腳下一棵大樹亭亭如蓋,過去
坐在樹下休息一陣。連日驚恐奔波,這時已疲累非凡,靠在樹上,朦朦朧朧的便睡著了。
    睡夢中忽聽得鐘聲鏜鏜,一驚而醒,一抽身邊金笛沒抽到,想起早已被顧金標搶去,不
覺啞然。這時天已黎明,鐘聲悠長清越,隱隱傳來。他睡了半夜,精神已復,心想:「暮鼓
晨鐘,真是發人深省。」信步隨著鐘聲走去,原來是山崗上一所寺院中所發。依著山道上
崗,見廟宇已頗殘破,匾額上寫著「寶相寺」三字。走進大殿,見殿上一尊佛像,垂頭低
眉,似憐世人愁苦無盡,心下感慨,只見四壁繪滿了壁畫,正待觀看,一個老和尚迎了出
來,打個問訊,道:「居土光降小寺,可有事麼?」余魚同一怔,道:「在下到處遊山玩
水,見寶剎十分清幽,想借住數日,納還香金,不知會打擾麼?」那老僧道:「小寺本為十
方所捨,居士要住,請進來吧。」命知客僧接待到客房裡,素面相待。余魚同吃過麵後,又
睡了兩個時辰。睡醒起來,紅日滿窗,已是正午,佛殿上傳來木魚之聲。出得房來,想下崗
去找李沅芷,經過殿堂時見到壁畫,駐足略觀,見畫的是八位高僧出家的經過,一幅畫中題
詞說道,這位高僧在酒樓上聽到一句曲詞,因而大徹大悟。余魚同不即往下看去,閉目凝
思,那是一句甚麼曲詞,能有偌大力量?睜開眼來,見題詞中寫著七字:「你既無心我便
休」。這七個字猶如當頭棒喝,耳中嗡嗡作響,登時便呆住了。
    癡癡呆呆的回到客房,反來覆去的念著「你既無心我便休」七字,一時似乎悟了,一時
又迷糊起來。當日不飲不食,如癲如狂。知客僧來看了幾次,只道他病了,勸他早睡。余魚
同睡在床上,聽寺外風聲如嘯、松濤似海,心中也像波浪般起伏不定,二十三年來往事,一
幕幕湧上心頭,中秀才、殺仇人、走江湖、行俠仗義,不知經歷了多少危險,卻一直無憂無
慮,逍遙自在,哪知在太湖總舵中有一日陡然遇見了這個前生冤孽,從此丟不開,放不下,
苦惱萬分。回想駱冰對待自己,何曾有過一絲一毫情意?你既無心,我應便休,然而豈能便
休?豈能割捨?心緒煩躁,坐起來點亮了燈,見桌上有一部經書,乃是從天竺最早傳到中國
的《四十二章經》。隨手一翻,翻到了經中「樹下一宿」的故事,敘述天神獻了一個美麗異
常的玉女給佛,佛說:「革囊眾穢,爾來何為?」看到這裡,胸口猶似受了重重一擊,登時
神智全失,過了良久,才醒覺過來,心想:「佛見玉女,說她不過是皮囊中包了一堆污血污
骨,我何以又如此沉迷執著?」當下再不多想,衝出去叫醒老僧,求他剃度。
    那老僧勸之再三,余魚同心意愈堅。老僧拗他不過,次日早晨只得集合僧眾,在佛前和
他剃度了,授以戒律,法名空色。余魚同禮佛誦經,過了幾天清靜日子。這一日跪在佛前做
早課,默念我佛慈悲,普渡眾生,心頭清涼明淨,真似一塵不染。忽然背後一人用江湖黑話
說道:「孟津周圍都找遍了,這合字在這裡又沒垛子窯,能扯到哪裡去呢?」余魚同一驚:
「這聲音好熟。」又聽得另一人陰森森的道:「就是把孟津翻個身,也要找到這小賊。」余
魚同一咬牙,心道:「好,你們終究尋來了。」原來這時滕一雷和言伯乾等人已站在他的身
後。他一動不動,聽哈合台和顧金標在他背後激烈爭辯。哈合台力主即刻動身,到回部去找
霍青桐報仇,顧金標不依,定要先找余魚同。不久聽得言伯乾詢問住持,有沒有一個醜臉秀
才到寺裡來過。住持一呆,支吾其詞。言伯乾起了疑心,闖到後院各房中去搜查,在僧房中
找到了李沅芷那件黑衫。言伯乾立即變色,回出來嚴詞質問。住持說:「那秀才相公早已不
在了,你們永遠找不到這秀才了。」余魚同站起身來,敲著木魚,慢慢走向後殿。言伯乾起
了疑心,向宋天保一努嘴。宋天保會意,直跟進去,叫道:「喂,你那和尚,我有話說。」
余魚同不理,腳下加快。宋天保追上去伸手抓他後心。余魚同身子一側,僧袍左袖揮起,拂
向他臉。宋天保疾忙後退,只覺脅下奇痛,原來已被木魚槌重重戳了一記,叫道:「哎啃,
好痛!」蹲下地來。余魚同念道:「阿彌陀佛,痛是不痛,不痛是痛!」敲著木魚,走向後
院去了。
    言伯乾等聽木魚篤篤之聲漸遠,卻不見宋天保出來,忙撇下住持搶到後殿,見他坐在地
上,愁眉苦臉的按住脅下。彭三春喝道:「坐在這裡幹甚麼?那和尚呢?」宋天保說不出
話,滿頭大汗,向後面一指。彭三春和顧金標向後追去,除了廚下有個火工,此外不見有
人。言伯乾拉起宋天保,看他脅下傷處,只見烏青了一塊,傷勢竟自不輕,忙問:「那和尚
傷的?」宋天保點點頭。言伯乾又問:「那和尚是怎樣一個人?」宋天保張口結舌,說不出
話來,他始終沒見到和尚一面。這時滕一雷已把住持抓了進來,覺他手腳軟弱無力,知他不
會武功,喝問:「剛才那和尚是哪裡來的?」住持推說是外地來的掛單和尚,不知來歷。滕
一雷等雖然疑心,但問了半天,問不出結果,只得罷了。言伯乾說要放火燒寺,那住持很有
骨氣,並不畏懼。滕一雷一使眼色,眾人退出寺去。滕一雷道:「這廟裡有點古怪,咱們晚
上來探。」眾人到附近鄉村中買些麵食吃了,晚上越牆進寺,窺探了一個多時辰,毫無動
靜。第二天哈合台嚷著要到回部找霍青桐,顧金標不死心,記著潑羹之恨,又到寺裡和住持
爭執了一回,對哈合台道:「今晚如再找不到那惡和尚,明天一早就依你動身。」文泰來夜
中所見到的黑影,便是滕一雷和言伯乾那批人。
    文泰來見那和尚回過頭來,滿臉傷疤,竟是十四弟余魚同,又驚又喜:「他怎麼躲在此
地,做了和尚?」心下大疑,且不招呼,縮在一旁觀看動靜。就在此時,蓬的一聲,殿門推
倒,七八個人闖了進來,文泰來只識得言伯乾一人,想起這人在鐵膽莊捉拿自己,後來在涼
州又對自己肆意侮辱,仇人一見,怒火上衝,暗道:「菩薩有靈,教這賊子今日撞在我手
裡!」滕一雷等奔進大殿,各舉兵刃,在余魚同身周圍住。哪知他跪在佛像面前,對敵人毫
不理會,雙手合十禱告:「弟子罪孽深重,招引邪魔外道,滋擾清淨佛地,我佛慈悲。」眾
人見他如此,頗為訝異。言伯乾一把抓住他右臂,喝道:「搗甚麼鬼,走吧!」寺中住持和
僧眾聞聲起來,見這干人手執明晃晃的兵器,猶似凶神惡煞一般,都躲在殿後,不敢出來。
余魚同並不抵抗,跟著言伯乾便走。覃天丞搶到前面,拉開殿門。大門開處,只見一人默不
作聲的擋在門口。眾人出其不意,都退後了一步,只見這個人身穿灰布衫褲,腰中紮了一條
布帶,圓睜雙眼,虎虎生威。
    言伯乾認得他是文泰來,這一驚非同小可,此人越獄之事,他還未知曉,喝道:
「你……你是奔雷……」話未說完,文泰來右掌已向他手腕擊下,這一招快得異乎尋常,言
伯乾不及招架退縮,急忙鬆手,手腕已被拂中,余魚同也被他扯了過去。言伯乾跳出兩步,
才覺到手腕上一陣劇痛,似乎骨頭都已斷了幾根。滕一雷等七人都未見過文泰來,但見他手
法快得出奇,不免心驚。滕一雷一擺銅人,站在門口,心想己方共有八人,有五人是江湖上
一等一的好手,對方再厲害,也敵不過人多,搶在門口截攔,以防敵人逃走。
    文泰來把余魚同拉過,一齊躍到殿左。余魚同叫道:「四哥,你……」文泰來道:「受
傷了嗎?」余魚同道:「沒有。」文泰來道:「好,咱哥倆今日打個痛快。」余魚同還想說
話,宋天保和覃天丞已各挺兵刃撲了上來。
    文泰來一見二人身法,知是辰州言家拳一派中人,他本就嫉惡如仇,這幾個月來又遭到
生平從所未有的屈辱,這時下手再不容情,身子一晃,已竄到了宋覃兩人背後。兩人兵刃尚
未砸下,敵人忽已不見,正要收招轉身,後領已被抓住。彭三春站得最近,三節棍「毒蛇出
洞」,向文泰來後心點來。文泰來雙手抓住兩人,陡然轉身,把兩人提著打了個圈子,大喝
一聲,猶如晴空打了個霹靂。彭三春一驚,三節棍嗆啷啷一聲掉在地下。大喝聲中,文泰來
雙臂平舉,用力合攏,覃宋兩人頭蓋碰頭蓋,砰的一聲,撞得血肉模糊,腦漿迸裂。文泰來
毫不停手,提起兩具屍體向敵人擲去,顧金標等躍開避過。言伯乾畢竟師徒關心,伸手接住
了覃天丞,卻沒餘裕想到是具屍體。這只是剎那間之事,彭三春嚇得糊塗了,手足無措,既
不拾棍,也不逃開。文泰來踏上一步,左手反手一拳,彭三春舉臂擋格,喀喇一聲,臂骨早
斷。文泰來左手已順勢抓住他胸衣。彭三春情急拚命,飛起鴛鴦連環腿,向他胸口踢來。文
泰來右手如風,一把抓住他左腳,左手推下,右手上舉,把他倒提起來。顧金標和言伯乾雙
雙來救。文泰來又是猛喝一聲,雙手用力向地下打樁般一錘,彭三春頭蓋撞在佛殿的青石板
上,焉得不碎?這兩招迅速已極,彭三春本來是連環雙腿,左腳踢出,右腳隨上,哪知頭蓋
撞破之後,右腳方才踢出。奔雷手大展神威,頃刻間連斃三敵,眼見顧金標和言伯乾左右攻
來,知道這兩人乃是勁敵,迥非適才三人可比,忽地退後一步,順手舉起供桌上的一隻大香
爐,向顧金標猛擲過去。這香爐重達七八十斤,加上這急擲之勢,顧金標哪裡敢接,忙斜身
閃避。香爐急擲之勢不停,直向滕一雷飛去。滕一雷被顧金標遮住目光,等他躍開時,香爐
已到眼前。哈合台急叫:「老大,留神!」滕一雷不及避讓,提起獨腳銅人猛力一擊,只見
砰的一聲大響,石香爐被擊成數塊,石屑香灰四處亂飛。這時言伯乾和文泰來已交上了手。
余魚同搶起一個鼓槌,站在文泰來身後衛護。滕顧兩人臉上都被石屑擦傷數處。顧金標挺叉
上前,正要加入戰團,文泰來身法如風,在言伯乾臉前虛晃一掌,倏地搶到了哈合台身邊。
他觀看情勢,雖然已斃三人,仍是敵眾我寡,而且其餘五人武功似乎均非泛泛,必須出其不
意再傷數人,才能取勝。他見哈合台與韓文沖兩人站得較遠,突然縱身過去,發掌打向哈合
台後心。哈合台一矮身,讓開了這掌,反手勾拿敵腕。文泰來見他手法快捷,「咦」了一
聲,左掌橫過他面門,斜擊對方項頸。哈合台又是一低頭,伸手抓他手腕。文泰來見他每招
出手都是擒拿手,可是手法甚怪,頗感驚奇。
    哈合台和文泰來拆了兩招,兩次都沒勾住他手腕,這本是他百不失一的絕技,心中一
驚,蓬的一聲,背上已中了一掌。文泰來見這一掌居然沒能將他打倒,更是驚奇,卻不知哈
合台雖在遼東多年,仍是依照蒙古人習俗,穿著牛皮背心。
    這一掌如中敗革,文泰來還道他練有奇特功夫,哈合台卻也一直痛到了前心,突往地下
一坐,伸臂來抓文泰來腰側。文泰來右掌翻過,「電母照鏡」,橫擊對方臉頰。哈合台一側
頭,已抓住他右腕,抬手把他甩起,正要擲向地下,忽然手腕一麻,半身酸軟。余魚同見文
泰來遭危,大驚上來搶救,剛縱出一步,忽見文泰來落在地上,已把哈合台夾在腋下,原來
文泰來順手點中了他的穴道,反手擒住,雙手一送,將他直砸了出去。余魚同急叫:「四
哥,那是朋友!」哈合台頭前腳下,平平向巨鐘撞去。滕一雷和顧金標站在門口,搶來相救
已然不及。文泰來聽余魚同一叫,倏然如箭般撲上去,去勢竟比哈合台飛身撞出更快,便在
千鈞一髮之際,伸手抓住他右足皮靴,硬生生的抓了回來,左掌在他「肩井穴」一拍一揉,
拉起站住,說道:「啊,是朋友,對不住。」哈合台死裡逃生,怔怔的站在當地。滕一雷和
顧金標突見文泰來救了盟弟性命,本來雙雙撲上拚命,忽地收住,滕一雷把哈合台扶在一
旁。余魚同叫道:「小心後面!」文泰來猛覺腦後風生,回身一個掃堂腿,不避不讓,先踢
敵人。言伯乾雙手鋼環叮噹一碰,和身躍起,右環護身,左環平身,掃向文泰來腰骨,將要
掃到,忽地收住,右環陡然發了出去。文泰來大喝一聲,伸手奪環。這次仇人相見,不見死
活不收手,佛殿中燈火黯淡,如來佛俯首低眉,望著座前兩人狠惡拚鬥。余魚同靠在佛像一
旁,滕一雷、顧金標、哈合台、韓文沖四人站在門口,面向殿裡。大殿上橫著三具屍首,都
是頭蓋破裂,血肉模糊。言伯乾見滕一雷等居然並不上前相助,心中憤怒異常,把雙環使得
呼呼風響。他拳法上固有獨得之秘,在這對雙環上也是下了數十年苦功。文泰來和他拆了十
余招,見他攻守嚴密,動作迅捷,頗有法度,猛喝一聲,雙掌翻飛,拳法已變。每一拳掌之
出都是猛喝一聲,或先呼喝而掌隨至,或拳先出而聲後發,或拳聲齊作,或有聲無拳,喝聲
和掌法拳招搓揉一起,身法愈快,喝聲愈響,神威逼人,言伯乾漸見不支。
    文泰來這路「霹靂掌」的掌風喝聲之中,隱隱蓄有風雷之勢。言伯乾支撐到此刻,已是
全身大汗淋漓,雙臂發麻,雙環交叉,退後一步,他知文泰來必定搶攻,果然對方毫不放
松,踏步發掌。言伯乾雙環「白燕剪尾」,右環本來在左,左環本來在右,這時驀地向兩旁
豁開,眼見敵人一條前臂便要被雙環砸斷。哪知文泰來將計就計,伸掌直按向他胸前。言伯
乾知道這一掌如被按上了不死也傷,只得回過左環,擋在胸前,右環反砸敵肩。文泰來大喝
一聲,五指一彎,已抓住鋼環,跟著飛快繞到敵人身後。言伯乾呆得一呆,右環也已被抓
住。文泰來用力扳轉,言伯乾雙手彎了過來,如不放手,雙手立斷,只得鬆了十指,一對鋼
環已落入對方手中,疾忙向前縱出三步,方才回身。
    文泰來喝道:「還你的!」雙環向他擲去。這一下勁道大得出奇,言伯乾雖見兵刃飛
回,然而耳聽風聲勁急,眼見鋼環來勢凌厲,若是伸手去接,手指非折斷不可,忙向右閃
避,當當兩聲大響,雙環嵌入了巨鐘。滕一雷、顧金標等不自禁的同聲喝彩。
    言伯乾忽然兩目上翻,雙臂平舉,僵直了身子,一跳一跳的縱躍過來,行動儼如殭屍。
這是言家拳中的一路奇門武功,混合了辰州祝由科的懾心術而成。他雙目如電,勾魂懾魄的
射向敵人,兩臂直上直下的亂打,膝頭雖不彎曲,縱跳卻極靈便。文泰來和他目光一接,機
伶伶的打個冷戰,心中一震,急忙轉頭,展開霹靂掌,接戰他這江湖上罕見的「殭屍拳」,
又拆了十餘招,一聲猛喝,突然跳開。言伯乾兩眼發直,如同醉酒,身子不住搖晃,忽然流
下淚來。眾人正感奇怪,他「哇」的一聲,一股鮮血從口中直噴而出,身子僵直,站著不再
動了。
    眾人見他如此陰森可怖,均覺有一陣寒氣迫人而來。文泰來見他流淚吐血,也就不再追
迫。余魚同道:「禍福無門,唯人自召,你去吧!」言伯乾雙目直視,絲毫不動。韓文沖
道:「言大哥,咱們走吧!」見他不動,拉他一把,不料言伯乾應手而倒,摸他身子,早已
氣絕多時了。他前腦後背連接被文泰來擊中兩掌,已然震死。
    韓文沖歎了一口氣,向文泰來拱手道:「這位是奔雷手文四爺?」文泰來點了點頭。韓
文沖道:「兄弟韓文沖。」文泰來知道他是鎮遠鏢局的人,又點了點頭。以前率人到鐵膽莊
來拿他的,是鎮遠鏢局的童兆和,可是這次在杭州獅子峰斗張召重,他鏢局又和紅花會聯
手,因此這人可說是介於友敵之間。韓文沖指著滕一雷等三人,說了姓名,相互點了點頭,
都不說話。韓文沖道:「他們三位過去對紅花會有點誤會,現今已由兄弟說明。」他見文泰
來冷冷的,知他心中對鎮遠鏢局尚有餘怒,說道:「告辭了。」拱手為禮,轉身出寺。關東
三魔也跟著走出殿去。文泰來見顧金標轉過身來,背後腰裡插著余魚同那枝金笛,走上兩
步,叫道:「顧老哥,把我兄弟的兵器留下吧。」顧金標停步轉身,怒道:「好,他有本
事,自己來取。」他武功頗非泛泛,十餘年來縱橫遼東,殺人越貨,罕逢敵手,除了對老大
滕一雷稍有忌憚外,誰都沒放在眼裡,對余魚同的沸羹潑面之辱,更是恨得牙癢癢地,適才
見了文泰來的神威,自知非敵,不敢生事,但他既惹到自己頭上,卻也不肯示弱,就此將金
笛乖乖的送上,當下一抖虎叉,準備迎敵。文泰來伸手就來奪他虎叉。兩人正要廝拚,余魚
同突然躍出,說道:「四哥,小弟已經出家,這笛子用不著了,讓顧大哥帶去吧。」文泰來
見他這麼說,倒也不便再代他出頭,哼了一聲,讓開了兩步。顧金標收起虎叉,躍出殿外。
滕一雷心想:「這姓文的好橫,你武功雖好,難道我們就懼怕於你?不如顯上一手,也好教
你知道厲害。」這時三人已走到外殿,見韋護手執降魔寶杵,站在正中,神像前點著油燈,
四大金剛坐在兩旁。滕一雷躍上神座,運起功力,把每個神像都搖晃了一會,喝道:「走
吧!」
    文泰來和余魚同聽得殿外格格聲響,奔出來看,猛見五個神像似乎活了一般,一一撲將
下來。這時回身已然不及,文泰來暗叫:「不好!」抓住余魚同左臂,使開「瞬息千里」輕
身功夫,躍出山門。腳未落地,已聽得殿裡蓬蓬蓬幾聲巨響,煙霧瀰漫,塵土飛揚,幾尊神
像跌得粉碎。四大金剛又大又重,跌下來聲勢十分猛惡。文泰來大怒,拔步追出。余魚同
道:「四哥,今晚殺了四人,已經夠啦!」文泰來一怔停步,問道:「你怎麼做了和尚?」
滕一雷弄倒神像,卻也怕文泰來趕來尋釁,和顧金標等疾向山下奔去。顧金標忽覺後腰一
動,伸手一摸,金笛已然不見,大駭之下,「咦」的一聲驚呼。滕一雷等停步詢問。顧金標
又驚又怒,罵道:「操他奶奶雄,這姓文的像鬼一樣,把金笛偷去啦。」四人明明瞧見文泰
來和余魚同從殿裡奔出,相距甚遠,怎麼轉眼之間便能趕上來搶回金笛,身法之快,令人不
寒而慄。哈合台道:「老二,別罵啦,要是他不拿金笛,給你背上一掌,你還有命嗎?」顧
金標心想文泰來確是手下留情,也就不言語了。四人商量著到回部去找霍青桐,給遼東三魔
報仇。韓文沖一定不肯同去,三人不便勉強,到了孟津就此分手。韓文衝回到洛陽隱居,閉
門彈琵琶,再不出山,終於得享天年。余魚同聽文泰來問他出家原因,歎了一口氣,說道:
「四哥,我對你不住,你肯原諒我嗎?」文泰來道:「咱們是好兄弟,別說你沒甚麼對我不
起,就是有,那也是無心之過,我怎會介意?」余魚同道:「達不是無心之故,乃是有意的
忘恩負義。」文泰來微微一笑,道:「你捨命救我,非止一次,若說對我無義,有誰能
信?」月光下見他身披袈裟,面目毀傷,又怎是昔日那個英俊少年,不由得一陣心酸,說
道:「十四弟,咱們是生死骨肉的交情。便有天大的難事,四哥也一力為你擔當,為何如此
心灰意懶?」
    余魚同自從父母被害,流落江湖,以往紅花會眾兄弟間雖然交情都好,但從沒人如此真
如親哥哥般對他說話,不覺動情,但轉念一想,我既已出家,一切情絲俗緣都要斬斷,於是
硬起心腸,冷冷的道:「四哥,你請回去吧。以後咱們不一定有再見之日。我叫空色,你別
再叫我十四弟啦。」說罷突然轉身進寺。文泰來呆了半晌,看他神情,知道再勸也是無用,
雖然掌斃強敵,得報深仇,然見余魚同如此,甚是鬱鬱,不由得長歎一聲,悄回孟津。余魚
同回入寺中,只見滿殿佛像碎片,四具屍體橫臥就地。他跪在殘破的佛像之前,深切懺悔,
忽聽得輕輕的噹啷一響,抬起頭來,自己那枝金笛竟便在面前閃閃生光。他吃了一驚,回過
頭來,只見李沅芷站在身後。這時她穿了女裝,燈光下越顯嫵媚,只是滿臉幽怨。余魚同合
十打了一躬,並不作聲。李沅芷見他如此忍心,欲言又止,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下掩面哭了
出來。文泰來回到客店,駱冰已穿好衣服,帶了兵刃,正要出外尋他,見他回來,心中大
喜,怪道:「怎麼悄悄一個人出去,也不叫人家一聲。」文泰來道:「誰叫你睡得這樣沉?
哪一天讓人綁了去,怕還睡得不知道呢。」駱冰笑道:「那最好,也好讓你嘗嘗著急的滋
味。」見丈夫神色淒然,忙問:「怎麼啦?」文泰來道:「我見到了十四弟,他做了和
尚。」駱冰一怔。文泰來道:「咱們見總舵主去。」叫醒了陳家洛、徐天宏等人,述說經
過,章進第一個忍不住,跳起身來。眾人忙奔寶相寺而去。到得寺中,只見空蕩蕩的已無一
人,想是寺僧見眾人惡鬥兇殺,嚇得逃走了還沒敢回來。駱冰見佛像前供桌上壓著一張字
條,取在手中,眾人圍攏來看,見字條上寫道:「總舵主暨各位哥哥英鑒:小弟罪孽深重,
出家懺悔,以了塵緣,望各位努力大事,以成不世功業,小弟日夕在佛前為此禱告。小弟現
出外募化,重修佛像金身,或數月之後,方能歸也。關東三魔已首途回部,尋翠羽黃衫去
矣,務請設法攔阻為要。
    小弟魚同頓首再拜」眾人看了都很傷感,駱冰心中更是說不出的滋味。章進怒道:「出
甚麼屁家?咱們把這廟放火燒了,瞧他還做不做成和尚?」說著拿了燭台,就要去放火,駱
冰連忙喝止。徐天宏道:「我看十四弟凡心未斷,未必能做一輩子和尚。」文泰來忙問:
「何以見得?」徐天宏道:「第一、他還掛念咱們的大事。第二、他要募化重修佛像,但他
素來心高氣傲,不屑求人,要他募化,哪能成功?我瞧他勢必仍用老法子,要去劫盜為富不
仁的大戶。」說到這裡,眾人都笑了起來。陳家洛笑道:「哪還像甚麼和尚?」徐天宏道:
「他連翠羽黃衫都還放心不下,只怕做和尚很難。這字條上署的是他本名,不寫和尚法名。
看來他對自己的和尚身份也不怎麼在乎。」眾人聽他一說,都覺有理,也就寬懷。
    文泰來道:「這關東三魔武功很強,不知那翠羽黃衫能敵得住嗎?」徐天宏道:「我們
曾見霍青桐姑娘和六魔閻世章相鬥,霍姑娘稍勝他一籌。不過若非總舵主出手相救,只怕也
已遭了他的毒手。」文泰來道:「那不成,這大魔滕一雷力氣大得異乎尋常,十分厲害。」
徐天宏道:「那麼咱們趕快動身去回部,路上把三魔截住。等咱們辦完正事,再回來勸十四
弟吧。」眾人都說不錯。眾人回到孟津,天已發白,便到酒樓去吃麵喝酒。徐天宏道:「三
魔既已動身,咱們最好有人騎四嫂的白馬趕過頭去。眼下回部軍情緊迫,木卓倫老英雄他們
正忙於應付,別讓翠羽黃衫冷不防的給三魔打個措手不及。」陳家洛心想此言甚是,皺眉不
語。章進道:「那我先去吧,你們隨後來。」徐天宏道:「你性子急,別途中惹事,誤了大
事。」章進道:「我不惹事就是。」駱冰明白徐天宏的意思,說道:「你不懂回語,途中好
生不便,目下到處有戰事,別讓回人們起了誤會。」座中只有陳家洛和心硯兩人在回疆住過
十年之久,精通回語,駱冰這句話明明是要他們去了。陳家洛仍是不語。心硯道:「少爺,
那麼我先走吧。」徐天宏道:「總舵主,我瞧你還是先走最妥。你懂回語,功夫又好,關東
三魔和你沒朝過相,就是狹路相逢,動手不動手都不打緊。你趕到之後,要是兆惠仍不停
手,你還可以幫他們出些主意。」陳家洛沉吟半晌,說道:「好吧!」吃過麵後,謝了上官
毅山,和眾人作別,跨上駱冰的白馬,向西馳去。陳家洛得知關東三魔要去找霍青桐報仇,
甚是關切,翠羽黃衫的背影在大漠塵沙中逐漸隱沒的情景,當即襲上心頭,但想到那姓李少
年和她親密異常的模樣,以及陸菲青所說他徒兒與她兩相愛悅的言語,又覺自己未免自作多
情,徒尋煩惱,然而要將心頭的思念置之度外,卻又不能。那白馬腳程好快,只覺耳旁風
生,山崗樹木如飛般在身旁掠過。到得午間,已奔出二百多里,自必早把關東三魔遠遠拋在
後面。打過尖後,縱馬又馳,心想今日奔跑一日,關東三魔永遠別想再趕得上,晚間在客店
中歇宿時,已全然放心。不一日已到肅州,登上嘉峪關頭,倚樓縱目,只見長城環抱,控扼
大荒,蜿蜒如線,俯視城方如斗,心中頗為感慨,出得關來,也照例取石向城投擲。關外風
沙險惡,旅途艱危,相傳出關時取石投城,便可生還關內。行不數里,但見煙塵滾滾,日色
昏黃,只聽得駱駝背上有人唱道:「一過嘉峪關,兩眼淚不幹,前邊是戈壁,後面是沙
灘。」歌聲蒼涼,遠播四野。一路曉行夜宿,過玉門、安西後,沙漠由淺黃逐漸變為深黃,
再由深黃漸轉灰黑,便近戈壁邊緣了。這一帶更無人煙,一望無垠,廣漠無際,那白馬到了
用武之地,精神振奮,發力奔跑,不久遠處出現了一抹崗巒。
    轉眼之間,石壁越來越近,一字排開,直伸出去,山石間雲霧瀰漫,似乎其中別有天
地,再奔近時,忽覺峭壁中間露出一條縫來,白馬沿山道直奔了進去,那便是甘肅和回疆之
間的交通孔道星星峽。峽內兩旁石壁峨然筆立,有如用刀削成,抬頭望天,只覺天色又藍又
亮,宛如潛在海底仰望一般。峽內岩石全系深黑,烏光發亮。道路彎來彎去,曲折異常。這
時已入冬季,峽內初有積雪,黑白相映,蔚為奇觀,心想:「這峽內形勢如此險峻,真是用
兵佳地。」過了星星峽,在一所小屋中借宿一晚。次日又行,兩旁仍是綿亙的黑色山崗。奔
馳了幾個時辰,已到大戈壁上。戈壁平坦如鏡,和沙漠上的沙丘起伏全然不同,凝眸遠眺,
只覺天地相接,萬籟無聲,宇宙間似乎唯有他一人一騎。他雖武藝高強,身當此境,不禁也
生慄慄之感,頓覺大千無限,一己渺小異常。到哈密城後,心想軍情緊急,對外來旅客盤查
必嚴,於是繞過城市,逕到城西的二堡。次日起來,尋思一過二堡向西,就要打聽霍青桐的
所在了,自己是漢人,只怕回人疑心自己是奸細,如何取得他們信任,倒要費一番周折,還
是換了回人裝束較好,於是在二堡買了回人戴的繡花小帽、皮靴和條紋衣衫,到曠野中換
了,把原來衣服埋在沙中。臨溪一照,宛然是個回族少年,自覺有趣,不禁失笑。但一路之
上,竟沒遇到一個回人。沿途回人聚居的村落市集都已燒成白地,自是兆惠大軍幹的好事,
所有回人必定都已逃入沙漠腹地。不由得著急起來,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漠之上,卻到哪裡去
找霍青桐?心想如沿大路尋訪,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人,於是折而向南,盡往偏僻山地中亂
走。回疆本就荒涼,不循大路,更是難遇人煙,向南走了三天,乾糧吃完,幸好不久便打死
了一隻黃羊。
    又走了兩日,途中見到幾個牧人,一問之下,卻都是哈薩克族人。他們只知滿清大軍來
了之後,回部大隊人眾都往西退走,卻不知退往何處。徨無計,只得縱馬向西,信蹄所之,
不加控馭,每天奔馳三四百里。如此走了四日,眼見皆是黃沙,天色蒙暗,不知盡頭。
    這日天氣忽然熱了起來,大漠之中氣候變化劇烈,往往一日之內數歷寒暑。本來水囊中
的水都結了薄冰,這時卻越走越熱,烈日當空,人馬身上都是汗水,他想找個陰涼所在休
息,四顧茫茫,儘是沙丘,只得馳到一個大沙丘的背日處,打開水袋喝了三口,也讓白馬喝
了三口,雖然奇渴難當,卻不敢多喝,只怕附近找不到水源,喝完了水那可是死路一條。人
馬休息了一個時辰,上馬又行。正走得昏昏沉沉、人困馬乏之時,忽然白馬仰起頭來,向天
空嗅了幾嗅,振鬣長嘶,轉過身來,向南奔馳,陳家洛知道此馬頗具靈性,便也由它。奔不
多時,沙丘間忽然出現了稀稀落落的鐵草,再奔一陣,地下青草漸多。陳家洛知道前面必有
水源,心中大喜。那白馬這時精神大振,四蹄如飛。不一會,已聽得淙淙水聲。轉眼之間,
面前出現一條小溪,白馬奔到溪邊,陳家洛跳下馬來,見水清見底,撫摸馬背,笑道:「多
虧你找到這條小溪,咱們一起喝吧!」俯身溪邊,掬了一口水喝下,只覺一陣清涼,直透心
肺。那水甘美之中還帶有微微香氣,想必出自一處絕佳的泉水。溪水中無數小塊碎冰互相撞
擊,發出清脆聲音,叮叮咚咚,宛如仙樂。那馬喝了幾口水後,長嘶一聲,跳躍了數下,也
是說不出的歡喜。
    陳家洛飲足溪水,心曠神怡,胸襟爽朗,回顧身上滿是沙塵,於是捲起褲腳,踏入水
中,把頭臉手腳洗了個乾淨,再把馬牽過,給它洗刷一遍。然後在兩隻皮袋中裝滿了水。冰
塊閃耀之中,忽見夾雜有花瓣飄流,溪水芳香,當是上游有花之故,心想:「沿溪上溯,或
許遇得到人,能問到霍青桐的行蹤。」於是騎上了馬,沿溪水向上遊行去。
    漸行溪流漸大。沙漠中的河流大都上游水大,到下游時水流逐漸被沙漠吸乾,終於消
失。他久住回疆,也不以為奇,但見溪旁樹木也漸漸多了。縱馬急馳了一陣,溪水轉彎繞過
一塊高地,忽然眼前一片銀瀑,水聲轟轟不絕,匹練有如自天而降,飛珠濺玉,頓成奇觀。
    在這荒涼的大漠之中突然見此美景,不覺身神俱爽,好奇心起,想看看瀑布之上更有甚
麼景色,牽馬從西面繞道而上。轉了幾個彎,從一排參天青松中穿了出去,登時驚得呆了。
眼前一片大湖,湖的南端又是一條大瀑布,水花四濺,日光映照,現出一條彩虹,湖周花樹
參差,雜花紅白相間,倒映在碧綠的湖水之中,奇麗莫名。遠處是大片青草平原,無邊無際
的延伸出去,與天相接,草地上幾百隻白羊在奔跑吃草。草原西端一座高山參天而起,聳入
雲霄,從山腰起全是皚皚白雪,山腰以下卻生滿蒼翠樹木。
    他一時口呆目瞪,心搖神馳。只聽樹上小鳥鳴啾,湖中冰塊撞擊,與瀑布聲交織成一片
樂音。呆望湖面,忽見湖水中微微起了一點漪漣,一隻潔白如玉的手臂從湖中伸了上來,接
著一個濕淋淋的頭從水中鑽出,一轉頭,看見了他,一聲驚叫,又鑽入水中。就在這一剎
那,陳家洛已看清楚是個明艷絕倫的少女,心中一驚:「難道真有山精水怪不成?」摸出三
粒圍棋子扣在手中。只見湖面一條水線向東伸去,忽喇一聲,那少女的頭在花樹叢中鑽了起
來,青翠的樹木空隙之間,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膚,漆黑的長髮散在湖面,一雙像天上星星那
麼亮的眼睛凝望過來。這時他哪裡還當她是妖精,心想凡人必無如此之美,不是水神,便是
天仙了,只聽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你是誰?到這裡來幹麼?」說的是回語,陳家洛雖然
聽見,卻似乎不懂,怔怔的沒作聲,一時縹渺恍惚,如夢如醉。那聲音又道:「你走開,讓
我穿衣服!」陳家洛臉上一陣發燒,疾忙轉身,竄入林中。他坐在地下,心中突突發跳,暗
想:「難道這只是個尋常的回人少女?她裸著身子在湖中洗澡,我居然看見了還不避開,
咳,真是不該。」他十分不好意思,就想馬上逃開,但想好容易見到了人,怎不問問她霍青
桐的信息,一時委決不下。忽然湖那邊傳來了嬌柔清亮的歌聲:
    「過路的大哥你回來,
    為甚麼逃得快?口不開?
    人家洗澡你來偷看,我問你喲,這樣的大膽該不該?」
    歌聲輕快活潑,想見唱歌的人頰邊含有笑意。陳家洛聽她歌中含意嘲弄多於責怪,於是
慢慢走回湖邊,緩緩抬頭,只見湖邊紅花樹下,坐著一個全身白衣如雪的少女,長髮垂肩,
正拿著一把梳子慢慢梳理。她赤了雙腳,臉上發上都是水珠。陳家洛一見她的臉,一顆心又
是怦怦而跳,暗想:「天下哪有這般美女?」只見她舒雅自在的坐在湖邊,明艷聖潔,儀態
不可方物,白衣倒映水中,落花一瓣一瓣的掉在她頭上、衣上、影子上。他平時瀟灑自如,
這時竟吶吶的說不出話來。那少女向他嫣然一笑,招手要他走近。陳家洛用回語說道:「在
下路過此地,天熱口渴,忽然遇到這條清涼的溪水,找到了這裡。不料無意衝撞了姑娘,實
是無心之過,還請原諒。」說著行了一禮。那少女見他說得斯文,又是一笑,唱了起來:
    「過路的大哥哪裡來?
    你過了多少沙漠多少山?
    你是大草原上牧牛羊?
    還是趕了駝馬做買賣?」
    陳家洛知道回人喜愛唱歌,平時說話對答,常以歌唱代替,出日成韻,風致天然,自己
雖在大漠多年,但每日勤練武功,卻沒學到這項本事。他不知這少女的來歷,不願把自己的
事據實以告,說道:「我從東邊來,原是在關內趕駱駝做生意的,現今有件要事,要找一個
人,要向姑娘打聽。」那少女見他不會唱歌,微微一笑,也就不唱了,問道:「你叫甚麼名
字?」陳家洛道:「我叫阿密特。」那是回人最常用的男人名字。那少女笑道:「好吧,那
麼我叫愛西翰。」那也是回人女子中最多用的名字,有如漢人的芬芳貞淑之類。那少女又
道:「你要找誰?」陳家洛道:「我要找木卓倫老英雄。」那少女微微一怔,說道:「你識
得他麼?找他有甚麼事?」陳家洛道:「我識得他。我還識得他的兒子霍阿伊和女兒霍青
桐。」那少女道:「你在哪裡見過他們?」陳家洛道:「他們到中原去奪還聖經,我剛巧遇
著。」那少女道:「這就是了,你坐下吧,我去拿點東西給你吃。」她赤著雙腳,奔進樹叢
中,不一會拿來一個碧綠的哈密瓜,一大碗馬乳酒,遞給了他。陳家洛謝了,先喝一口馬乳
酒,甚覺甘美。那少女又遞給他一把小銀刀,剖開瓜來,瓜肉如黃色緞子一般,咬了一口,
香甜爽脆,汁液勝蜜。那少女問道:「你找木卓倫老爺子有甚麼事?」陳家洛聽她語氣,對
木卓倫很是尊敬,問道:「木卓倫老英雄是姑娘一族的麼?」那少女點點頭。陳家洛道:
「他們在奪還聖經時殺了幾名鏢師,現今鏢師的朋友要來報仇。我得知訊息,趕來報信,好
教他們防備。」那少女本來一直笑口吟吟,聽了這話,登現關懷之色,忙問:「來報仇的人
很厲害麼?人很多麼?」陳家洛道:「人倒不多,不過武藝很好。但咱們只要事先有備,也
不必怕。」那少女放了心,笑道:「那麼我馬上領你去,路上得走好幾天呢。」她一面梳發
結辮,一面道:「滿清大軍無緣無故的來打咱們,男人都打仗去啦,我和姊妹們在這裡瞧著
牲口。天氣熱,我下湖洗澡,哪想到這裡還有你這個男人躲著。」陳家洛見她說話時天真爛
漫,毫無機心,而玉容麗色,生平連做夢也想像不到,此情此境,非復人間,一時不由得癡
了。那少女梳完了頭,拿起一隻牛角來嗚嗚的吹了幾下,便有幾個回族女子騎馬從草原上奔
來。那少女迎上去,和她們說了一陣,想來總是說要領他到木卓倫那裡,要她們幫同照料牲
口之意。那幾個女子不住打量陳家洛,甚感好奇。那少女回到林中帳篷,拿了乾糧和使用物
品,牽了一匹紅馬過來。這馬全身上下如火炭般紅,並無半根雜毛,腿長膘肥,也是匹良
駒。陳家洛去牽了白馬。那少女道:「你這匹馬很好。咱們走吧!」一躍上馬,體態輕盈。
她當先領路,沿著溪流徑往南行。那少女道:「你到了漢人的地方,漢人對你好不好呀?」
陳家洛道:「有的好,有的壞,不過好的多。」這時本想說明自己乃是漢人,但見她毫無猜
疑的神情,一時倒說不出口。那少女問起漢人地方的風土人情,陳家洛揀有趣的說了一些,
她聽得憨憨的出了神。這天將到傍晚,行到了一座大山之側,那少女一抬頭,忽然驚叫起
來。陳家洛依著她目光望去,只見半山腰裡峭壁之上,生著兩朵海碗般大的奇花,花瓣碧
綠,四周都是積雪,白中映碧,加上夕陽金光映照,嬌艷華美,奇麗萬狀。那少女道:「這
是最難遇上的雪中蓮啊,你聞聞那香氣。」陳家洛果然聞到幽幽甜香,從峭壁上飄將下來,
那花離地約有二十餘丈,仍然如此芬芳馥郁,足見花香之濃。那少女望著那兩朵花,戀戀不
捨的不願便走。
    陳家洛知她心中愛極,說道:「你想要麼?」那少女歎了一口氣,道:「走吧,咱們今
日見到了雪中蓮,聞到了花香,那也是很大福氣了。」陳家洛微微一笑,忽然縱身離鞍,向
峭壁上躍去。那少女驚叫起來:「喂,你幹麼啊?」陳家洛這時凝神屏氣,全神貫注,已聽
不到她的叫聲。他丹田中一股內息提在胸腹之間,以自己輕功是否能上得峭壁,實無把握,
但這時渾沒計及生死,手腳並用,緩緩的攀上了十多丈,再向上時,峭壁上積雪都結了冰,
滑溜不堪,幾次失足,都是以輕功借勢旁竄,才沒落下。爬到離花還有丈許之地,峭壁忽然
整塊凸出,在下面看來並不明顯,要爬上去卻絕無可能。心想:「難道到了這裡,仍然功虧
一簣?」靈機一動,從懷裡取出珠索,看準花旁一塊凸出的山石,拋了上去纏住了。這時劍
盾已拿在左手,右手拉著珠索一使勁,凌空躍起,看準地點,落在雪中蓮之旁,左手劍盾牢
牢按在堅冰之中,這才長長吁了口氣,只覺幽香中人欲醉,於是輕輕把兩朵大花折下,交在
左手,以劍盾護住。
    下去時看似艱險,於身有武功之人卻甚容易,他沿著峭壁直溜下去,溜得太快時劍盾便
在山石上一按,稍阻下墮之勢,到離地三四丈時,雙腳在峭壁上一撐,如一隻大鳥般撲下
來,輕飄飄的落在少女馬前,拋下劍盾珠索,微微一笑,雙手將兩朵蓮花捧到她面前。
    那少女伸出一雙纖纖素手來接住了。陳家洛見她的手微微顫動,抬頭望她臉時,只見珍
珠般的眼淚滾了下來,有幾滴淚水落在花上,輕輕抖動,明澈如朝露。陳家洛不明白她為甚
麼流淚,卻也不問。兩人默默無言的上馬走了一陣,陳家洛心想:「我今日真如傻了一般,
也不知為甚麼,她想要那花,我就不顧性命的去給她取來。」回頭瞧那峭壁,但見峨然聳
立,氣象森嚴,自己也不禁心驚。忽覺全身一片冰涼,原來攀上峭壁時大汗淋漓,濕透衣
衫,這時汗水冷了,手足也隱隱酸軟。那少女的至美之中,似乎蘊蓄著一股極大的力量,教
人為她粉身碎骨,死而無悔。天色將黑時,兩人在河旁的一塊大石下歇宿。那少女生了火,
把帶著的干黃羊烤熟,切開了與他共吃。她一直不說話,陳家洛也不敢開口,好似一說話便
褻瀆了這聖潔的情景。那少女默默望了他一眼,忽然奔出數十步,俯伏在地,向神禱祝。火
光熊熊,映著她背影,四下寂靜,只有雪中蓮的香氣暗暗浮動。那少女站起身來時,笑容滿
臉,走回來說道:「你不怕摔死嗎?」陳家洛道:「那時沒想到會不會摔死,就怕摘不到你
心愛的那兩朵花。」那少女微微一笑,分了一朵雪中蓮給他,道:「這朵給你。」陳家洛本
想推辭,但她溫婉柔和的一句話,卻似是最嚴峻的命令一般,教人無法違抗,便接了過來,
暗忖:「要是紅花會眾兄弟見到,他們總舵主竟這般乖乖的聽一個女孩子的話,不知會怎樣
想?」那少女問道:「你學過武功是不是?怎麼能爬到那樣高的山崖上去?」陳家洛聽她語
氣,知她全不會武,因此竟沒看出自己一身上乘的輕身功夫,說道:「其實也不怎樣難的,
只要膽子大一些,也就成了。」那少女不知這是謙辭,想了一會,讚歎道:「啊,你真勇
敢!」
    她隨即告訴他,自己從小在草原上牧羊,最愛花草。她說:「有許多許多好看的花,開
在草地上。你一眼望出去,鮮花一直開到天邊。我寧可不吃羊肉,也要吃花。」陳家洛奇
道:「花也可吃麼?」那少女道:「當然啦,我從小吃到現在。爸爸和哥哥本來不許,可是
我一個人出來牧羊,他們又管我不著。後來見我吃了沒事,也就不管啦!」陳家洛本來想
說:「怪不得你像花一樣好看。」可是這句話衝到口邊,又縮了回去。坐在那少女身旁,只
覺得一陣陣淡淡幽香從她身上滲出,明明不是雪中蓮的花香,也不是世間任何花香,只覺淡
雅清幽,甜美難言,心想:「不見她搽甚麼脂粉,怎麼這般香?而世上脂粉之中,又哪有如
此優雅的香氣?」正自神魂顛倒,突然一驚,想到禮法之防,不由得稍稍坐開了些。那少女
覺察到了他辨別香氣的神態,嫣然一笑,說道:「想是因為我愛吃花,所以自幼兒身上就有
股氣味,你不喜歡嗎?」陳家洛給她問得面紅過耳,吶吶的說不出話來,轉念一想:「這姑
娘天真爛漫,心地坦白,我如再以世俗之見相待,反不夠光明磊落了。」這麼一想,登覺心
中光風霽月,再無蠍蠍螫螫之態,和她暢談起來。
    那少女說的儘是草原上牧羊、採花、看星、覓草,以及女孩子們的遊戲鬧玩。陳家洛自
離家之後,一直與刀槍拳腳為伍,這些嬰嬰宛宛之事早已忘得乾淨,此時聽她娓娓說來,真
有不知人間何世之感。那少女說了一陣,抬頭望天,只見耿耿銀河橫列天際,牛女雙星,夾
河相對。
    陳家洛指著織女星道:「這是一個女子。」又指著牽牛星道:「這是一個男人。」那少
女很感興味,道:「你講這故事給我聽。」於是陳家洛把牛郎織女的故事說給她聽了。那少
女仰望銀河,見雙星隔河相望,不能相會,登感鬱鬱,說道:「從前瞧見喜鵲,覺得黑黑的
挺不好看,向來不喜歡,哪知道它們這麼好,會造橋給牛郎織女相會。以後我一定多喂些東
西給它們吃。」陳家洛道:「天上兩個仙人雖然一年只會一次,可是他們千千萬萬年都能相
會,比凡人數十年就要死去,又好得多了。」那少女點點頭。陳家洛道:「漢人有個詩人,
做了一個歌兒,講這件事的。」於是把秦觀那闋《鵲橋仙》的詞譯成了回語。那少女聽到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以及「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兩情若是久長
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幾句時,眼中又有了晶瑩的淚珠,默默不語,望著火光,過了一
會,悄悄說:「漢人真聰明,會編出這樣好的歌兒來。」大漠上一到夜晚,氣候便即奇冷,
陳家洛找了些枯草樹枝,生旺了火,兩人裹著毯子,各自睡了。兩人睡處相隔很遠,然而陳
家洛在夢中似乎盡聞到那少女身上的幽香。次晨又行,向西走了四日,已到塔里木河邊。這
天下午,忽然南面山邊出現了兩名回人的騎兵。那少女迎上去和他們講了幾句話,回人行禮
退開。
    那少女回來對陳家洛道:「滿洲兵已佔了阿克蘇和烏什,木卓倫老英雄他們已退到了葉
爾羌,這裡去還有十多天路程呢。」陳家洛聽得清兵得勝,甚是憂慮。那少女道:「剛才那
兩個大哥說,滿洲兵人多,咱們只好一路西退,叫他們糧草接濟不上,在這大戈壁裡餓得要
命,沒力氣打仗。」陳家洛本來擔心霍青桐的安危,聽了此言,心想回人大隊西退,諒來清
兵一時也奈何他們不得,只要乾隆停戰的敕命一到,兆惠自會退兵。現下霍青桐離中土萬
裡,又是在大軍環擁之中,決不怕滕一雷等區區三人尋仇,這麼一想,便即寬慰。兩人曉行
夜宿,言笑不禁,日益融洽。陳家洛內心似乎隱隱盼望:「最好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就
這樣走一輩子。」但這個念頭卻想也不敢去想,心頭一現此意,向那純潔無邪的少女望了一
眼,登感自慚形穢,但覺自己一介凡夫俗子,能陪得她同行數日,已是非份之福,豈可更有
他求?這天傍晚,眼見太陽將要在天邊草原隱沒,突然忽喇一聲,一隻小鹿從樹叢中跳了出
來。那少女嚇了一跳,隨即拍手嘻笑,叫道:「一隻小鹿,一隻小鹿!」那小鹿生下不久,
稚弱異常,呷呷的叫了兩聲,又跳回樹叢。
    那少女跟過去瞧,突然退了回來,輕聲道:「那邊有人!」陳家洛湊到樹叢邊一望,只
見五名清兵正圍著在剝切一頭大鹿。小鹿在他們身邊繞來繞去,不住悲鳴,那頭被打死的大
鹿定是它母親了。一名清兵罵道:「他媽的,連你一起吃了!」站起身來,彎弓搭箭,對準
小鹿要射。小鹿不知奔逃,反越走越近。那少女驚呼一聲,從樹叢中奔了出來,擋在小鹿面
前,叫道:「別射,別射!」那清兵一驚,待看清楚時,見那少女光艷不可逼視,不由得退
了一步。其餘四名清兵也都站了起來。這時陳家洛也早躍出,站在少女身旁相護。那少女俯
身抱起小鹿,摸著它柔軟的皮毛,柔聲說道:「你媽媽給人打死了,真可憐。」側著頭親親
它,恨恨的望了清兵一眼,轉過身走出樹叢。五名清兵議論了幾句,忽然齊聲發喊,挺刀追
來。那少女也發足奔跑,要跑到馬邊。清兵的一名把總呼喝口令,五人分散了包抄上來。陳
家洛拉住少女的手,說道:「別害怕,我打死這些壞人,給小鹿的媽媽報仇。」那少女這時
對他已全心全意的信任,雖想一個人要抵敵對方五人只怕不易,但他既然說了,就沒絲毫懷
疑,抱著小鹿,靠在他身邊。陳家洛伸手輕撫小鹿。五名清兵追到,四面圍攏。那把總打著
半生不熟的回語喊道:「幹麼的?過來。」那少女抬頭望著陳家洛,陳家洛向她微微一笑,
那少女也報之一笑,登時寬懷,心想他是在微笑,那麼這些清兵也決不會傷害他們了。
    那把總叫道:「拿下來!」四名清兵拋下兵刃,撲了上來。說也奇怪,這些兵士平素最
喜凌辱婦女,但見了那少女的容光,竟然不敢褻瀆,都是撲向陳家洛。那少女驚叫起來,叫
聲未畢,忽然呼蓬、呼蓬數響,四名清兵一齊飛出,跌倒在地,哼哼唧唧的爬不起來,原來
都給點了穴道。那把總見勢頭不對,轉身飛奔。陳家洛叫道:「回來!」珠索飛出,套住他
的脖子,向後一扯,那把總接連兩個觔斗,翻了過來。那少女拍手嘻笑,眼露敬慕之色,望
著陳家洛。他牽了她手,在身旁大石上坐下,用回語問那把總道:「你們到這裡來幹麼?」
那把總楞楞的爬起身來,見四名下屬都躺在當地,動彈不得,知道今日遇上了剋星,不敢倔
強,說道:「我們,兆惠將軍,部下小兵,上司差去,那裡,我們,那裡。」陳家洛心想這
話倒也不錯,問道:「你們五個人要到哪裡?你不說實話,我就不放人,不給救治,讓你們
在這大沙漠中餓死渴死。」把總聽了這話,身子發抖,忙道:「我不騙,上司差去,星星
峽,接人。」他說回語結結巴巴的說不清楚,陳家洛改用漢語問他:「去接誰?」把總也用
漢語說道:「接驍騎營一位佐領。」陳家洛道:「他叫甚麼名字?你把公文拿給我看。」那
把總遲疑半晌,從懷裡掏出一件公文來。陳家洛一瞥之下,吃了一驚,原來公文封皮上寫
著:「呈張佐領召重大人勳啟」幾個大字。陳家洛心想:「那日杭州獅子峰一戰,張召重已
由他師兄馬真帶去管教,怎地又到回疆來?」隨手撕開公文。那把總忙要攔阻,陳家洛理也
不理,抽出公文看時,見文中道:得知張大人奉旨前來回疆,甚是欣慰,現特派人前來迎
接,下面署名的是兆惠。陳家洛心想:「張召重奉旨而來,似是下達收兵的敕命,倒是不應
阻攔。」把公文還給了把總,解開四名兵士身上穴道,更不多說,與那少女上馬而去。那少
女笑道:「你真能幹。像你這樣的人,在咱們族裡一定很出名,怎麼我以前沒聽說過呀?」
    陳家洛微微一笑,說道:「小鹿一定餓啦,你給它甚麼吃的?」那少女道:「不錯,不
錯!」從皮袋裡倒了些馬奶在掌,讓小鹿舐吃。她手掌白中透紅,就像一隻小小的羊脂白玉
碗中盛了馬奶。小鹿吃了幾口,咩咩的叫幾聲。少女道:「它是在叫媽媽呀!」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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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5 20:56:20

第十四回 蜜意柔情錦帶舞 長槍大戟鐵弓鳴
    兩人又行了六天,第七日黎明行不多時,忽然望見遠處一陣雲霧騰空而起。陳家洛道:
「怕要颳風吧?」那少女仔細一看,說道:「這不是烏雲,是地下的塵沙。」陳家洛道:
「怎麼這樣多?」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咱們過去瞧瞧!」兩人縱馬疾馳,跑了一陣,
前面塵沙揚得更高,更聽得隱隱傳來金鼓之聲。陳家洛一怔,急忙勒馬,說道:「是軍隊,
你聽這聲音。」驀地裡號聲大作,戰鼓雷鳴。
    陳家洛驚道:「雙方大軍開戰,咱們快避開了。」兩人勒馬向東,走不多時,前面塵頭
大起,一彪軍馬直衝過來。只聽得鐵甲鏗鏘,塵霧中一面大旗飛出,寫著斗大一個「兆」
字。陳家洛在黃河渡口曾與兆惠的鐵甲軍交過手,知道厲害,一打手勢,又折向南奔。幸好
兩人坐騎腳程奇快,奔了一會,和鐵甲軍離得遠了。那少女面現憂色,說道:「不知咱們的
隊伍敵不敵得住。」陳家洛正要出言安慰,忽然前面號角齊鳴,一排排步兵列成隊伍踏步而
前,又聽得左側戰鼓急擂,大地震動,數萬隻馬蹄敲打地面,漫山遍野的騎兵湧了過來。陳
家洛左手一抄,把那少女抱到自己馬上,拿出劍盾,護在她胸口,柔聲道:「別害怕。」那
少女回頭一笑,點點頭,說道:「你說不怕,我就不怕。」她說話時吹氣如蘭,陳家洛和她
相隔既近,幽香更是中人欲醉,雖然身入重圍,心頭反生纏綿之意。眼見東北南三面都有敵
兵,於是縱馬向西馳去。那少女抱了小鹿,紅馬跟在後面。跑了一陣,忽見前面也出現清
兵,隊伍來去,正自佈陣,四處已無路可走。
    陳家洛暗暗心驚,縱馬馳上一個高坡,想看清戰場形勢,再找空隙衝出去。一瞧之下,
登時呆了,只見西首密密層層的排著一隊隊滿清步兵,兩翼則是騎兵。對面遠處是身穿條紋
衣服的回族戰士,長槍如林,彎刀似草,聲勢也極浩大。雙方射住陣腳,轉眼便要交鋒。原
來陳家洛和那少女已陷在清兵陣裡。只見陣中將校往來奔馳指揮,千軍肅靜無聲。這時清軍
已發見了兩人,有數名兵丁奉命前來查問。陳家洛心想:「今日鬼使神差,陷入清兵大軍陣
裡,看來這條性命要送在這裡了。」想到得與懷裡的姑娘同死,心中一甜,臉露微笑,右手
一揮珠索,左手提韁,喝一聲:「快跑!」雙腿一夾,那白馬如箭離弦,一溜煙般直衝出
去。清兵待要喝問,白馬早已奔過身邊。那馬奔馳奇速,一晃眼奔過三隊清兵。陳家洛心中
正自暗喜,白馬突然收蹄停步,卻是前面鐵甲軍排得緊密,難以逾越。陳家洛凝神屏氣,兜
轉馬頭,繞過鐵甲軍隊伍,只見弓箭手彎弓搭箭,長矛手斜挺鐵矛,一個間著一個,一眼望
去,不計其數。只消清兵將官一聲令下,他和懷中少女身上立時千矛叢集,萬矢齊至,縱有
通天本領也逃不過去,索性勒緊馬韁,緩緩而行,挺直了身子,目光向清兵望也不望,傲然
走過。
    其時朝陽初升,兩人迎著日光,控轡徐行。那少女頭髮上、臉上、手上、衣上都是淡淡
的陽光。清軍官兵數萬對眼光凝望著那少女出神,每個人的心忽然都劇烈跳動起來,不論軍
官兵士,都沉醉在這絕世麗容的光照之下。兩軍數萬人馬箭拔弩張,本來血戰一觸即發,突
然之間,便似中邪昏迷一般,人人都呆住了。只聽得噹啷一聲,一名清兵手中長矛掉在地
下,接著,無數長矛都掉下地來,弓箭手的弓矢也收了回來。軍官們忘了喝止,望著兩人的
背影漸漸遠去。
    兆惠在陣前親自督師,呆呆的瞧著那白衣少女遠去,眼前兀自縈繞著她的影子,但覺心
中柔和寧靜,不想廝殺,回頭一望,見手下一眾都統、副都統、參領、佐領和親兵,人人神
色和平,收刀入鞘,在等大帥下令收兵。兆惠不由自主叫道:「收兵回營!」將令下達,數
萬步兵騎兵翻翻滾滾的退了下來,退出數十里地,在黑水河旁紮下大營。陳家洛脫離險境,
已是渾身冷汗淋漓,雙手微微發抖,那少女卻神色自若,竟是全然不知適才經歷了九死一生
的大險。她微微一笑,縱身躍到紅馬背上,笑道:「前面是咱們的隊伍。」陳家洛收起劍
盾,兩人躍馬向回人隊伍奔去。一小隊回人騎兵迎了上來,大聲歡呼,馳到跟前,都跳下馬
來向那少女致敬。那少女說了幾句話。騎兵隊長也上來對陳家洛行禮,說道:「兄弟,辛苦
啦,願真主阿拉保佑你。」陳家洛回禮致謝。那少女不再等他,縱馬直向隊伍中馳去。她在
回人中似乎頗有威勢,紅馬到處,人人歡呼讓道。騎兵隊長招待陳家洛到營房中休息吃飯。
陳家洛要見木卓倫。隊長道:「族長出去察看敵陣去啦,待他回來,馬上給你通報。」陳家
洛旅途勞頓,適才經歷奇險,死裡逃生,已是心力交疲,於是在營中睡了一覺。
    過了晌午,那騎兵隊長說木卓倫要到晚上方能回來。陳家洛問他白衣少女是誰。隊長笑
道:「除了她,還有誰能這樣美?今兒晚上咱們有偎郎大會,兄弟你也來吧,在會上準能見
到族長。」陳家洛心下納悶,不便多問。到得傍晚,只見營中青年戰士忙忙碌碌,加意修
飾,個個容光煥發,衣履鮮潔。大漠上暮色漸濃,一鉤眉毛月從天邊升起。忽聽得營外鼓樂
之聲大作,那騎兵隊長走進帳來,拉了陳家洛的手,說道:「新月出來啦,兄弟,走吧。」
    兩人來到營外,只見平地上燒了一大堆火,回人青年戰士正從四面八方走來,圍在火
旁。四周有的人在烤牛羊、做抓飯,有的在彈琴奏樂,一片喜樂景象。
    只聽號角吹起,一隊人從中間大帳走了出來,當先一人正是木卓倫,他兒子霍阿伊跟隨
在後。陳家洛心想:「等他們辦完正事之後,我再上去相認。」於是把袷袢衣襟翻起,遮住
了半邊臉。木卓倫向眾人一揮手,大家跪了下來,向真神阿拉禱告。陳家洛也隨眾俯伏。禱
告完畢,木卓倫叫道:「已有妻室的弟兄們,今日你們辛苦一點,在外面守禦,讓你們的年
輕兄弟高興一晚。」號角響起,三隊戰士列隊而出,各人左手牽馬,右手執著長刀。霍阿伊
跨上戰馬,向坐在地下的年輕戰士叫道:「真神保佑,讓你們今晚和心愛的姑娘歡敘。」年
輕的戰士們歡呼叫喊:「真神保佑,多謝你們辛苦抵擋敵人。」霍阿伊長刀虛劈,率領三隊
戰士出外守禦去了。陳家洛見眾回人調度有方,軍容甚盛,暗暗欣慰。他久在回疆,知道回
人婚配雖也由父母之命,須受財產地位等諸樣羈絆,但究比漢人的禮法要寬得多。偎郎大會
是回人自古相傳的習俗,青年未婚男女在大會中定情訂婚,所謂「偎郎」,是少女去偎情
郎,錦帶繞頸,一舞而定終身,自來發端於女方,卻是凰求鳳,而不是鳳求凰了。不久樂聲
忽變,曲調轉柔,帳門開處,湧出大群回人少女,衣衫鮮艷,頭上小帽金絲銀絲閃閃發亮,
載歌載舞的向火堆走來。陳家洛倏地一震,只見兩個少女並肩走到木卓倫身旁,一個穿黃,
一個穿白。穿白的就是與他同來的美麗少女,穿黃的帽上插了一根翠羽,正是霍青桐。月光
下看來,窈窕婀娜,一如當日。兩人一左一右,在木卓倫身旁坐下。陳家洛忽然想起:「這
白衣姑娘難道就是霍青桐的妹子?怪不得總覺她相貌有些熟悉,原來在玉瓶上見過她畫像。
只是肖像畫得雖好,哪有真人美麗之萬一?」他臉上發紅,手心出汗,一顆心突突亂跳。自
那日與霍青桐一見,不由得情苗暗茁,但見她與陸菲青的徒弟神態親熱,自以為她已有愛
侶,只得努力克制相思之念。這幾日與一位絕代佳人朝夕相聚,滿腔情思,不自禁的早轉到
白衣少女身上了。此刻並見雙姝,不由得一陣迷惘,一陣恍惚。
    樂聲一停,木卓倫朗聲說道:「穆聖在可蘭經上教導咱們,第二章第一百九十節說:
『你們當為主道,抵抗進攻你們的人。』第廿二章第三十九節說:『被攻擊的人,已得抗戰
的許可,因為他們已受虧枉了。阿拉援助他們,確是全能的。』咱們受人欺侮,安拉一定眷
顧佑護。」眾回人轟然歡呼。木卓倫叫道:「各位兄弟姊妹們,盡量高興吧!」
    馬頭琴聲中,歌聲四起,歡笑處處。司炊事的回人把抓飯、烤肉、蜜瓜、葡萄乾、馬奶
酒等分給眾人。每人手中拿著一個鹽巖雕成的小碗,將烤肉在鹽碗中一擦,便吃了起來。過
了一會,新月在天,歡樂更熾。許多少女在火旁跳起舞來,跳到意中人身旁,就解下腰間錦
帶,套在他項頸之中,於是男男女女,成雙成對的載歌載舞。
    陳家洛出身於嚴守禮法的世家,從來沒遇到過這般幕天席地、歡樂不禁的場面,歌聲在
耳,情醉於心,幾杯馬奶酒一下肚,臉上微紅,甚是歡暢。
    突然之間,樂聲一停,隨即奏得更緊,正在歌舞的男女紛紛手攜手散開,臉上均露詫異
之色,向木卓倫等一群人凝望。陳家洛隨著他們眼光看去,只見那白衣少女已站起身來,正
輕飄飄的走向火堆。眾回人大為興奮,竊竊私議。陳家洛聽得身旁的騎兵隊長道:「咱們香
香公主也有意中人啦,誰能配得上她呢?」木卓倫見愛女忽然也去偎郎,大出意外,很是高
興,眼中含著淚光,全神注視。霍青桐從不知妹子已有情郎,也是又驚又喜。原來她妹子喀
絲麗雖只十八歲,但美名播於天山南北,她身有天然幽香,大家叫她香香公主。回族青年男
子見到她的絕世容光,一眼也不敢多看,從來沒人想到敢去做她的情郎,此時忽見她下座歌
舞,那真是天下的大事。
    香香公主輕輕的轉了幾個身,慢慢沿著圈子走去,雙手拿著一條燦爛華美的錦帶,輕輕
唱道:「誰給我採了雪中蓮,你快出來啊!誰救了我的小鹿,我在找你啊!」陳家洛一聽,
耳中嗡的一聲,登時迷迷糊糊的出了神,忽然一隻纖纖素手輕輕搭上了他肩頭,那條錦帶套
到了他頭頸之中,輕輕向上拉扯。陳家洛怔怔的跟她站了起來。眾回人一陣歡呼,高聲唱起
歌來。男男女女擁了上去,向兩人道喜。朦朧月光之下,木卓倫和霍青桐都沒看清楚陳家洛
的面貌,以為只是個尋常回人,正要擠進人叢去相會,突然遠處號角嘟嘟嘟的吹了三聲。那
是有緊急軍情的訊號,眾人一聽,立時散開。木卓倫與霍青桐也即歸座。
    香香公主牽了陳家洛的手,坐在眾人身後。陳家洛覺得她嬌軟的身軀偎倚著自己,淡淡
幽香傳入鼻端,神魂飄蕩,真不知是身在夢境,還是到了天上。
    眾人齊向號角聲處凝望,男子抄起兵刃,預備迎戰。兩騎馬馳近,兩名回人翻身下馬,
報道:「清軍兆惠將軍派使者求見。」木卓倫道:「好,領他來吧。」兩人乘馬奔出。不一
會,兩騎在前,後面跟著五騎,向人群馳來。離人群約十餘丈時,各人下馬走來。那滿清使
者身材魁梧,步履矯健,後面跟著四名隨從,卻是嚇人一跳。那四人都是七尺以上身材,比
常人足足要高兩個頭,身子粗壯結實,實是罕見的巨人。
    那使者走到木卓倫跟前,點了點頭,說道:「你是族長麼?」神態十分倨傲。清兵無故
入侵回部,殺人放火,回人早已恨之刺骨,這時見那使者如此無禮,幾個回人少年更是忍耐
不住,刷刷數聲,白光閃動,長刀出鞘。
    那使者毫不在意,朗聲說道:「我奉兆惠大將軍之命,來下戰書。要是你們識得時務,
及早投降,大將軍說可以饒你們性命,否則兩軍後天清晨決戰,那時全體誅滅,你們可不要
後悔。」他說的是回語,眾回人一聽,都跳了起來。木卓倫見群情洶湧,雙手連揮,命大家
坐下,凜然對使者道:「你們無緣無故來殺害我們百姓,搶掠我們財物,真神在上,定會懲
罰你們的不義行為。要戰就戰,我們只剩一人,也決不投降。」眾回人舉刀大呼:「要戰就
戰,我們只剩一人,也決不投降。」月色下刀光如雪,人人神態悲壯。眾人均知清兵勢大,
決戰勝多敗少,但他們世代虔誠奉信伊斯蘭教,寶愛自由,決不做人奴隸。那使者見此情
形,嘴唇一扁,說道:「好,到後天教你們個個都死!」一口唾沫,狠狠的吐在地上,這是
嚴重侮辱對方之意。早有三個回人少年跳出人群,喝道:「今日你是使者,我們敬重賓客,
讓你好好回去,後天在戰場上相見,那時再不客氣。」那使者嘴一努,四名隨從巨人搶將上
來,推開三名回人少年,團團站在使者四周。使者叫道:「呸,你們這種人有甚麼用?今日
讓你們瞧瞧我們滿洲人的手段。」手掌一拍,說道:「來吧!」一名巨人四下一望,見有幾
匹駱駝繫在一株白楊樹上,便大步走到樹旁,雙手抱住白楊樹,用力搖撼幾下,猛喝一聲:
「起!」竟把那株白楊樹拔了起來。眾人見此神力,盡皆駭然。那人輕輕一拉,已把一頭大
駱駝的韁繩扯斷,在駱駝後臀踢了一腳。駱駝受痛,直奔出去。駱駝平日走路慢條斯理,可
是發起性來,比奔馬還快得多,等它跑出十多丈,第二個巨人突然發腳追去。那巨人身軀雖
大,行動竟然迅捷異常,一下子已趕及駱駝,捉住四腳,提了起來,把一隻幾百斤的大駱駝
負在肩上,大踏步奔回,奔到火堆之旁放下,傲然站立。第三個巨人哼了一聲,伸出大掌,
砰的一聲,對準駱駝頭上就是一拳。駱駝如此龐大的身軀竟爾站立不穩,搖晃幾下,撲地倒
了。第四個巨人抓住駱駝兩腿,高舉過頂,在空中打了兩個圈,一聲叫喊,擲出六七丈之
外。
    這四個巨人是同胞兄弟,名叫忽倫大虎、忽倫二虎、忽倫三虎、忽倫四虎,是遼東寧古
塔人氏。四兄弟一胎所生。他們母親生育這四個巨嬰時過於辛苦,勉強挨到生下忽倫四虎,
就此失血而死。他們父親是個窮獵戶,死了妻子,沒有母乳如何養育這四個孩子,正在徨煩
惱之際,忽聽得林中吼聲連連,卻是一隻母虎失足陷在捕獸阱內。他和同伴把母虎捆住,見
它身邊還有三頭剛生下的小虎,靈機一動,把小虎殺了,卻把母虎養在家裡,每日獵些野獸
餵它,擠虎乳把四個孩子養大。四兄弟自幼便力大無比,長大後更是身材魁偉,神力驚人,
只是有些傻里傻氣。出獵時不用器械,見到野獸,奔過去抓住頭頸,往山石上一擲,野獸登
時斃命。四兄弟食量奇大,靠打獵為生總是不能吃飽。有一日兆惠到長白山中圍獵,遇見四
人,見他們生具異相,便收為親兵,讓他們日日飽餐,這次要他們隨同使者前來,乘機一顯
威風,好叫回人見之畏服。眾回人見四個巨人露了這麼一手,都是暗暗吃驚,但在敵人面前
那肯示弱,紛紛呼喝:「好好一頭駱駝,為甚麼弄死了?你們有人性麼?」那使者反唇相
稽。眾回人更是忿怒,七張八嘴,吵了起來,眼見便要群毆。那使者叫道:「你們想倚多為
勝,欺辱使者麼?」木卓倫喝止眾人,說道:「你是使者,卻命隨從弄死我們牲口,實是無
禮已極,你若不是賓客,決計容你不得。你快走吧。」那使者傲然道:「我們堂堂滿洲人,
難道會怕你們這種沒用的東西?你有回信,就交我帶去,諒你們也沒人敢去見兆惠將軍。」
此言一出,眾回人又都叫嚷呼叱。霍青桐突然站起,說道:「你說我們不敢去見兆惠將軍,
哼,我們這裡個個人都敢去,別說男人,女人也敢去。」那使者一怔,仰天大笑,叫道:
「女人?女人見到我們大軍不嚇死才怪呢!」霍青桐怒道:「你別小覷了人,我們馬上派人
和你同去。像你這樣的人哪,我們這裡個個比你都強。由你來挑吧,挑著誰,誰就去。讓你
瞧瞧我們穆罕默德信徒的氣概。」眾回人齊聲歡呼,男男女女都叫了起來:「你來挑吧,挑
著誰,誰就去。」那使者冷冷的道:「好。」他要找一個最嬌弱無用的女子,嚇得她當場號
哭,好教眾回人臉上無光,大大出醜。他眼珠亂轉,在人叢中東張西望,突然眼睛一亮,走
到香香公主面前,指著她道:「那麼讓她去吧!」
    香香公主向他望了一眼,緩緩站起,朗聲說道:「為了全族父老兄弟姊妹,我到哪裡都
不怕,真神必定佑我。」那使者見她氣宇軒昂,神態凜然,已全不是剛才那副嬌弱羞澀的模
樣,更見到她的麗色容光,不由得低下頭去,心感後悔,覺得這個少女實在也殊不可侮。木
卓倫、霍青桐和眾回人見他指中香香公主,而她竟絕不示弱,雖然佩服她的勇氣,但都不免
暗暗擔憂。霍青桐更是懊悔,她們妹妹之情素篤,妹子不會武藝,以嬌弱之軀而投虎狼之
域,危險不可言喻,說道:「她是我妹子,我代她去好了。」那使者笑道:「我早知女子之
言,全不可靠。你們不敢,何必派人?是戰是降,由我帶信去好了。」霍青桐怒道:「你如
此無禮,後日在戰場上相會,可別逃走,叫你見見我們女子有沒有用。」那使者笑道:「似
你這樣的美人,我自會手下留情。」眾回人聽他口舌輕薄,個個咬牙切齒。香香公主對霍青
桐道:「姊姊,我去好啦,我不怕。」俯身牽了陳家洛的手站起,說道:「他會陪我去
的。」火光照映之下,霍青桐陡然見到陳家洛的臉,一震之下,登時呆了,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向她微微搖了搖手,示意暫不相認,轉身對那使者道:「我們男子女子,說話一
樣作數,我孤身一人,隨她到你們軍中去見兆惠將軍便是,何必像你這樣,要四條大漢保
護?其實,你這四個大漢又抵得甚麼用?」香香公主道:「駱駝負千斤,人只負百斤。然而
是人騎駱駝呢,還是駱駝騎人?」眾人聽了這比喻,都大笑起來。
    忽倫大虎問使者道:「他們笑甚麼?」使者道:「他們笑你們身材雖巨,力氣雖大,可
是並不中用。」忽倫大虎大怒,雙拳捶胸,厲聲喝道:「誰敢來和我比武?」使者對陳家洛
道:「你又有甚麼用?像你這樣的瘦小子,十個加起來,也不及他的力氣大。」
    陳家洛心想今日如不挫折這使者的氣焰,可讓滿洲人把眾回人瞧得小了,當下走上三
步,說道:「我是回人中最沒用的人,可是比你們滿洲人還中用一點。你叫這四個大傢伙上
來吧!」這時木卓倫也已看清楚陳家洛的面貌,又驚又喜,叫道:「青兒,你瞧他是誰。」
霍青桐不答。木卓倫側過頭來,只見女兒眼中含淚,嘴唇顫動,登時會意,心中一陣難過:
兩個女兒都是自己所疼愛的,怎麼忽然同時愛上了他?又不知他怎麼會和小女兒相識?一時
無數不解之事都湧上心頭,見他要和四個巨人比武,又是驚心擔憂。
    眾回人見陳家洛生得文弱,面目如畫,站在那使者身旁,還比他矮了半個頭,和那四個
巨人相較,那是小孩與大人一般的了。他是香香公主的意中人,為了香香公主被對方使者選
中,不得不挺身應戰,以免失了本族威風,這番志氣勇敢,自是可敬可佩,但強弱懸殊,如
何是巨人的敵手?眾回人敵愾同仇,早有幾個族中知名的大力士站出身來,要代他決鬥。陳
家洛舉手道謝,說道:「各位哥哥,這幾個滿洲人不中用得很,何勞你們動手?先讓最不濟
的小弟弟來試試吧。」語氣之中,對四個巨人十分輕蔑。
    那使者把他的話傳譯了。四個巨人大怒,一齊奔上,伸手要抓。陳家洛站著不動,微微
而笑。那使者忙伸手攔住四人,對木卓倫道:「這位既要和我隨從比武,如有損傷,可怪不
得誰,而且只能一個對一個,旁人不可相助。」他想忽倫四虎雖然神力驚人,但好漢敵不過
人多,如打死了陳家洛,對方群起而攻,終究抵擋不住。
    木卓倫哼了一聲。陳家洛道:「一對一有何趣味?你叫四個大傢伙同時上來。」那使者
道:「那麼你們出幾個人?」陳家洛道:「幾個人?當然就是我一人。」眾人一聽,盡皆聳
動,都覺他未免過分。那使者冷笑道:「哼,你們回人這麼厲害?大虎,你先上。」忽倫大
虎應聲上前。使者對陳家洛道:「你是要文比還是武比?」陳家洛道:「文比怎樣?武比怎
樣?」使者道:「文比是你打他一拳,他打你一拳,大家不許招架退讓,誰先跌倒算輸。武
比就是任意出拳。」陳家洛道:「一個不夠我打,要打就四條大漢一起來。」那使者心想:
「瞧這人似乎不是瘋子,多半別有詭計。」說道:「你只要能打敗這人,他們四人自然會一
擁而上,有得你夠受的,何必性急?」陳家洛淡淡一笑,道:「好吧,文比武比都是一
樣。」使者道:「咱們只在比力氣、斗功夫,武比傷了和氣,還是文比吧。」看陳家洛身
材,料想靈活便捷,如一味躲閃,忽倫大虎或許打他不著,是以要文比,心想:「這麼你可
躲不過了。」
    忽倫大虎聽使者說了,虎吼一聲,脫去上身衣服。眾人見他身上肌肉盤根錯節,就如老
樹樹根一般,兩個拳頭都有大碗的碗口大小,一拳打出,大駱駝都經受不起,何況這麼一個
文秀青年?木卓倫和霍青桐離座走近。霍青桐向妹妹偷望一眼,見她容光煥發,凝望著陳家
洛,眼光中流露著千般仰慕,萬種柔情,竟無絲毫擔心害怕,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轉頭望
陳家洛時,見他神定氣閒,泰然自若。兩人目光相接,陳家洛溫然微笑。霍青桐臉上一陣暈
紅,轉開了頭。
    那使者道:「誰先打,咱們來拈鬮。」陳家洛道:「你們是客,讓他先打吧!」霍青桐
搶著說:「不必跟他客氣,還是拈闡的好。」她知陳家洛武功甚精,若比拳術兵刃,即或不
勝,也決不會輸給這巨人,但如此你一拳我一拳的蠻打,又不許躲閃避讓,他究是血肉之
軀,本領再好,也受不起這大鐵槌似的巨拳之一擊,如能讓他先打,或能出奇制勝。陳家洛
又向霍青桐一笑,意示感激,向忽倫大虎走上兩步,挺胸說道:「你打吧!」那使者對霍青
桐說:「請你過來,咱們兩人一齊瞧著,要是誰腳步移動,用手招架,或是彎腰側身,閃避
躲讓,都算輸了。」
    霍青桐走到陳家洛身邊,低聲道:「別比吧,咱們另想法子勝他。」陳家洛低聲道:
「你放心。」霍青桐無奈,只得和那使者站在兩側作證。陳家洛與忽倫大虎相向而立,相距
不到一臂。眾人凝神注視,數千人悄無聲息。那使者高聲叫道:「滿洲好漢打第一拳,回族
好漢打第二拳,如果大家沒事,那麼滿洲好漢打第三拳,回族好漢再打第四拳。」霍青桐抗
聲說道:「第一回合你方先打,第二回合就得由我方先打,第三回合再讓你方先打。依次輪
流,方得公平。」那使者還未回答,陳家洛道:「他們是客,咱們就一路讓到底吧。」那使
者微微一笑,說道:「你倒慷慨大方。」提高聲音,叫道:「好啦,滿洲好漢打第一拳!」
一片寂靜之中,只聽得忽倫大虎呼呼喘氣,全身骨節格格作響,運氣提勁,突然右胸凸起,
右臂粗漲了幾乎一倍。陳家洛雙腳不丁不八,身子微微前傾,笑道:「發拳吧!」
    幾名回族青年見了忽倫大虎的威勢,生怕陳家洛被他一拳打得直飛出去,跌下來撞破頭
骨,站在陳家洛身後,擺好馬步,以便他飛跌出來時接住。木卓倫和霍青桐默禱真神護佑。
香香公主卻是一派天真,心想既然我的郎君說過不怕,那就一定不怕。忽倫大虎雙腿微蹲,
勁貫右臂,呼的一聲,鐵拳夾著一股疾風,向陳家洛胸上猛擊過去,突覺對方胸部順著拳勢
向後一縮。陳家洛胸部內吸之勢,和他這當胸一擊配合得若合符節,絲絲入扣,快慢尺寸,
實無釐毫之差。旁人只見這一拳把他胸部打得凹了進去,可是說也奇怪,竟無半點聲息發
出。忽倫大虎一拳打到了底,明知再向前伸出半寸,便可結結實實的打在他胸上,然而就是
差了這半寸,拳面不過在他衣襟上輕輕一擦。他一呆之下,拳頭一時沒縮回去。陳家洛笑
道:「夠了麼?」忽倫大虎臉上一紅,這才縮回右拳。眾人見這一拳明明是打中了,可是便
如全然打在空處,無不驚奇。只有木卓倫和霍青桐看了出來,原來陳家洛內功精深,胸肌借
勢消勢,登時又是佩服,又是欣慰。霍青桐笑靨如花,長長吁了口氣。那使者精通武功,也
看出了這點,甚是驚疑。陳家洛微微一笑,說道:「我要打了!」忽倫大虎大叫道:
「打!」凝氣挺胸,胸口黑毛根根豎了起來。陳家洛手臂也不向後作勢,隨手一伸,輕飄飄
一拳打出,波的一聲,在忽倫大虎胸前一推,使的是重手法中「大力金鋼杵」之勁。忽倫大
虎覺得胸口雖不疼痛,然而有一股極大力量把他向後推去,知道腳步稍一移動,就是輸了,
忙運全力,和身向前猛撞,抗拒對方這一推。這只是一剎那之事,哪知陳家洛這一拳發得
快,收得更快,勁未使足,倏然收回。忽倫大虎千斤之力都在向前猛挺,前面忽然失了憑
依,要想收勢,哪裡還來得及?只見陳家洛身子微偏,砰蓬一聲,塵土飛揚,忽倫大虎一個
巨大的身軀已撲翻在地。眾人都是一呆,這才拍手大笑起來。陳家洛一拳把這巨人打倒已經
大奇,更奇的他不是仰面向天跌倒,而是俯伏在地。那使者忙伸手把他拉起,只見他滿口鮮
血,哇哇大叫,原來已撞下了兩顆門牙。忽倫三兄弟見大哥受傷,連聲怪叫,同時向陳家洛
撲來。忽倫大虎一定神,狂吼一聲,也撲上廝拚。眾回人見狀,紛紛搶前救援,混亂中兩個
人影從眾人頭頂上躍過,人群中不見了陳家洛與霍青桐兩人。忽倫四兄弟突然找不到敵人,
楞在當地。霍青桐叫道:「大家退下。」眾回人素聽她號令,一齊退開。陳家洛緩步上前,
笑道:「我早說要你們四人齊上。這就來吧。」大虎怒極,揮拳當頭猛擊。陳家洛晃身繞到
三虎背後,雙手「閉窗推月」,在他背上一推。三虎一個踉蹌,險些撞在二虎身上。四虎左
肘向陳家洛頭上撞到。陳家洛矮身從他脅下鑽過,隨手在他臂窩裡掏了兩把。四虎大癢,身
子縮成一團,亂顫亂動,呵呵大笑起來。
    眾人見這麼一個粗蠻大漢居然和少女般嫵媚怕癢,憨態可掬,俱都哄笑。香香公主叫
道:「喂,你再呵他。」陳家洛依言縱近,又在他腰裡搔了幾下。四虎笑得蹲在地下,雙拳
亂舞,卻哪裡打得著人?霍青桐驚叫:「小心後面!」陳家洛已覺到背後有拳風來襲,倏地
縱身,躍起丈餘,二虎一拳便打了個空。四虎笑聲未歇,扭腰回身,右拳猛擊而出,正好打
在二虎拳上。兩人一震,各自退出三步,連連怒吼,轉身來捉。陳家洛在四人中間如穿花蝴
蝶般往來遊走,存心戲弄,也不出手還擊,八個巨拳此起彼落,往他身上猛敲猛打,始終連
衣衫也沒能碰到。眾人初見陳家洛趨避之際,往往間不容髮,俱都為他擔心,但時候一長,
都看出四個巨人定然奈何他不得。四巨人連連大吼聲中,突然嗤的一聲,二虎的褂子被撕下
了一大片,眾回人又是一陣轟笑。那使者早看出陳家洛是武術高手,非四虎所能敵,連聲叫
道:「住手,不必打啦!」忽倫四兄弟打發了性,卻哪裡止得住?大虎呼哨一聲,倏然躍
起,如一頭猛鷹般向陳家洛撲了下來,同時二虎、三虎、四虎一齊站到他身後,張開六條手
臂,截他退路。這是他四兄弟獵獸時常用之法,縱然猛如虜豹,捷如猿猴,也是難以逃脫。
眾回人一見大驚,許多少女齊聲尖叫。
    陳家洛見大虎撲來,正想後退,火光下見三個巨大的影子映在地下,張開手臂,猶如鬼
魅要搏人而噬。他身子微蹲,不再退避,待大虎撲到,左臂快如閃電,突然長起,在大虎左
脅下一攔,用力向外推出,大虎登時在空中被他轉了小半個圈子,這時他右掌也已搭上大虎
左腿,粘著一送,一半借勁,一半使力,大虎一個巨大的身軀向前直飛出去,蓬的一聲,頭
下腳上,倒插在一個坑裡。這土坑正是他適才拔起白楊樹所留下。樹大坑深,泥土直沒到腰
間,雙腳在空中亂踢,哪裡掙扎得出?四虎猛吼追來。陳家洛跟他兜了半個圈子,看準方
位,突然站住。四虎飛起右腳,當胸踢到。陳家洛搶到右側,右手抓住他褲子,左手抓住他
背心,順著他一踢之勢向外力甩,四虎就如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在空中手足亂舞,嘴裡怪
叫,心裡害怕,只怕這一下要摔個半死,哪知波的一聲跌下來,身子軟軟的一彈,忙翻身坐
起,原來恰好壓在那頭死駱駝身上。陳家洛剛才見他手擲大駱駝,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
之身。陳家洛力氣其實遠不及他,一則四虎身子雖巨,究竟沒駱駝重;二則他這一腳踢出使
勁極大,借勢推擲,大半還是用了他自身力道。四虎還在半空,二虎三虎已從兩側同時搶
到。二虎彎腰挺頭,向前猛衝,要一頭把敵人撲倒,三虎舉起雙臂,朝陳家洛頭頂狠狠砸
下。陳家洛立定不動,等兩人勢若瘋虎般攻到、相距不到四尺之際,右腳突然使勁,身子如
箭離弦,呼的一聲,斜飛而出。他挨到最後一刻方才避開,要使這兩個巨人收勢不及。果然
二虎一頭撞中三虎肚子,三虎雙拳也擊中了二虎背心。只聽得蓬蓬連聲,兩條大漢如寶塔般
倒了下來。陳家洛不等他們爬起,縱身過去,乘著兩人頭暈眼花,抄起兩人辮子,牢牢的打
了兩個死結,這才長笑一聲,走到香香公主身旁。香香公主樂得眉開眼笑,拍手叫好,眾回
人更是吶喊歡呼。四虎爬起身來,忙把大哥從樹坑中拔出。二虎三虎不知辮子打結,拚命掙
扎,滾作一團。那使者忙去給他們拆解。只因兩人用力拉扯,辮結扯得極緊,使者解了半天
方才解開。
    忽倫四兄弟呆呆的望著陳家洛,非但不恨,反而齊生敬仰之心。大虎先走上來,大拇指
一豎,說道:「你好本事,我大虎服了。」說著拜了下去。二虎等三兄弟也過來拜倒。陳家
洛忙跪下還禮,見這四人質樸天真,對剛才如此戲弄倒著實有點後悔。五人站起身來,陳家
洛不住道歉,四兄弟很是高興。忽倫四虎突然奔出去,把那頭死駱駝掮了回來。三虎把他們
的四匹坐騎牽到木卓倫面前,說道:「我打死了你們的駱駝,很是不該,這四匹馬賠給你們
吧。」木卓倫執意不要。那使者見此情形,十分尷尬,對忽倫四兄弟喝道:「走吧!」跳上
了馬背,心中仍不服氣,對香香公主道:「你真的敢去?」香香公主答道:「有甚麼不
敢?」走到木卓倫面前,說道:「爹,你寫回信,我給你送去吧。」木卓倫心下躊躇,這滿
洲使者一再相激,非要他這小女兒去不可,不去是失了全族面子,讓她去吧,可實在放心不
下,便向陳家洛招招手。陳家洛走了過來,木卓倫離座相迎,攜了他的手走到帳中。霍青桐
與香香公主姊妹隨後跟了進去。
    木卓倫一進營帳,立即抱住陳家洛,說道:「陳總舵主,哪一陣好風把你吹到這裡
來?」陳家洛道:「我有事到天山北路來,途中得到消息,因此趕著來見你,想不到竟會遇
見你的二小姐。」香香公主聽父親叫他「陳總舵主」,呆了一呆。陳家洛雖與木卓倫講話,
一直留神著她兩姊妹,見香香公主臉露惶惑之色,忙轉頭道:「有一件事很對你不起,我沒
跟你說我是漢人。」木卓倫接著道:「這位陳總舵主是我族大恩人,咱們的聖經就是他給奪
回來的。他救過你姊姊性命,最近又散了兆惠的軍糧,清兵不敢迅速深入,咱們才能調集人
馬抵擋。他對咱們的好處,真是說也說不盡。」陳家洛連聲遜謝。香香公主嫣然一笑,說
道:「你不說自己是漢人,原來是不肯提到你對我們的恩惠,我自然不會怪你。」木卓倫
道:「那滿洲使者如此狂傲無禮,幸得總舵主仗義出手,挫折了他的驕氣。他激喀絲麗去做
使者,總舵主你瞧去得麼?」陳家洛心想:「他們族中大事,旁人不便代出主意,我只能從
旁盡力相助。」說道:「我從內地遠來,這裡的情形完全不知,木老英雄如說可去,在下自
當盡力護送。要是覺得不去的好,那麼咱們另想法子回絕他。」
    香香公主凜然說道:「爹,你與姊姊天天都為了族裡的事操心,還在戰場上跟他們性命
相拚。我只恨自己沒用,不能出一點兒力。我去做一趟使者,又不是甚麼大事,要是不去,
可讓滿洲人取笑咱們。」霍青桐道:「妹妹,我只怕滿洲人要難為你。」香香公主道:「你
每次出戰,也總是冒著性命危險,我冒一次險也是應該的。他本事這樣好,我跟他去一點也
不怕,姊姊,我真的不怕。」
    霍青桐見妹子對陳家洛一往情深,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對木卓倫道:「爹,那就讓
妹子去吧。」木卓倫道:「好,陳總舵主,那麼我這小女托給你啦。」陳家洛臉上一紅。香
香公主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向他溜了一溜。霍青桐卻把頭轉向一邊。木卓倫寫了回書,只有
幾個大字:「抗暴應戰,神必佑我。」陳家洛見這寥寥數字辭氣悲壯,連連點頭說好。木卓
倫把信交給香香公主,吻吻她的面頰,給她祝福。
    霍青桐道:「妹妹,真神祐你,願你早去早回。」香香公主抱住了姊姊,笑著稱謝。
    四人走到帳外,木卓倫下令設宴,款待使者和他的隨從。席上那使者方通姓名,叫作和
爾大。食畢,鼓樂手奏樂歡送賓客。和爾大一舉手,一馬當先,絕塵而去。香香公主等騎了
馬跟隨在後。霍青桐望著七人背影在黑暗中隱沒,胸中只覺空蕩蕩地,似乎一顆心也隨著七
匹馬的蹄聲,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大漠之中。木卓倫道:「青兒,你妹子真勇敢。」霍青桐點
點頭,忽然掩面奔進營帳。香香公主和陳家洛跟著使者奔馳半夜,黎明時到了清軍營中。和
爾大請他們在一座營帳中休息,自行去見兆惠。向兆惠行禮畢,見他身旁坐著一名軍官,身
穿皇帝親軍驍騎營漢軍佐領服色,向他微一點頭,對兆惠道:「稟告大將軍,小將已將戰書
送去。回子很是橫蠻,不肯投降,還派人送了戰書來。」兆惠哼了一聲,道:「真是至死不
悟。」對身畔的清兵道:「傳令升帳。」命令下去,號角齊鳴,鼓聲蓬蓬,各營正副都統、
參領、佐領,齊在大帳伺候。兆惠步到帳中,眾軍官躬身施禮。兆惠命在將位左側設一位
子,請奉旨到來的驍騎營軍官坐下,再命三百名鐵甲軍親兵手執兵刃,排成兩列,兵衛森
嚴,然後傳回人使者入見。香香公主在前,陳家洛跟在身後。香香公主臉露微笑,毫無畏懼
之色。眾人見回人使者便是昨日陣上所見的青年男女,都感驚異。兆惠本想臨之以威,哪知
從刀槍叢中進來的竟是這美貌少女,一時倒呆住了。香香公主向兆惠行了禮,取出父親的復
書,雙手呈上。兆惠的親兵過來接信,走到她跟前,忽然聞到一陣甜甜的幽香,忙低下了
頭,不敢直視,正要伸手接信,突然眼前一亮,只見一雙潔白無瑕的纖纖玉手,指如柔蔥,
肌若凝脂,燦然瑩光,心頭一陣迷糊,頓時茫然失措。兆惠喝道:「把信拿上來!」那親兵
吃了一驚,一個踉蹌,險險跌倒。香香公主把信放在他手裡,微微一笑。那親兵漠然相視。
香香公主向兆惠一指,輕輕推他一下。那親兵這才把信放到兆惠案上。兆惠見他如此神魂顛
倒,心中大怒,喝道:「拉出去砍了!」幾名軍士擁上來,把那親兵拉到帳外,接著一顆血
肉模糊的首級托在盤中,獻了上來。
    兆惠喝道:「首級示眾!」士兵正要拿下,香香公主見他如此殘暴,想到那親兵為她而
死,很是傷心,從軍士手上接過盤子,望著親兵的頭,眼淚一滴一滴的落下。帳下諸將見到
她的容光,本已心神俱醉,這時都願為她粉身碎骨,心想:「只要我的首級能給她一哭,雖
死何憾?」兆惠見諸將神情浮動,正要斥罵,那斬殺親兵的軍士見她愈哭愈哀,不禁心碎,
叫道:「我殺錯了,你別哭啦!」拔出佩刀在頸上一勒,倒地而死。香香公主更是難過。陳
家洛心想:「這孩子哭個不了,怎是使者的樣子。」伸手輕輕扶住,低聲慰撫。
    兆惠素性殘忍鷙刻,但被她一哭,心腸竟也軟了,對左右道:「把這兩人好好葬了。」
打開回信一看,見了那幾個字,哼了一聲,道:「好,後天決戰,你們回去吧!」坐在他身
旁的軍官忽道:「將軍,皇上要的只怕就是這個女子。」陳家洛本來全心都在香香公主身
上,對帳中諸將視若無睹,聽得這話,抬起頭來,只見坐在兆惠身旁的竟然便是大對頭張召
重。這時張召重也認出了陳家洛,見他穿著回人服裝,更是訝異。兩人四目相視,誰都想不
到對方竟會在此處現身。陳家洛牽了香香公主的手,轉身而出。張召重忽地從座上躍起,不
等落地,掌風已及陳家洛身後。陳家洛左手攬住香香公主的腰,右手反擊一掌,腳下毫不停
留,搶出帳去。張召重身法奇快,直追出來。眾將對香香公主都有好感,心想大將軍已讓他
們回去,何以這驍騎營軍官要多管閒事,心下不滿,均不相助攔阻。陳家洛攬著香香公主奔
向自己坐騎,只竄出兩步,張召重已繞到前面,冷笑道:「陳總舵主,幸會幸會!」陳家洛
暗暗心驚,懷中掏出六枚圍棋子,一把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對香香公主道:「我纏住這
人,你快上馬逃走!」香香公主道:「不,等你打倒他,咱們一起走。」陳家洛那有餘裕對
她說明這人武功比自己高強,明知棋子打他不中,乘他躲避閃讓,抱起香香公主放上紅馬鞍
子。
    張召重雙手各接住兩枚棋子,低頭縱躍,向陳家洛撲來,避開了餘下的兩枚棋子,這一
躍既避暗器,又追敵人,守中帶攻,不讓對方有絲毫緩手之機。陳家洛不敢戀戰,身子一
挫,鑽入了白馬腹底。張召重一掌堪堪擊到馬臀,倏地收勁,改擊為按,單掌按住馬身,人
未落地,飛腳向陳家洛踢去。
    陳家洛處身馬底,轉身不便,敵人這一腳又來如閃電,人急智生,忽地伸手在馬腹上一
舉,白馬受驚,雙腿向後倒踢。張召重單掌使勁,倏地躍出丈餘。陳家洛翻身上馬,叫道:
「快走!」香香公主提韁縱馬,張召重又已躍上,飛身向她撲去。陳家洛大驚,雙腳力踹馬
蹬,和身縱起,向張召重撲去。陳家洛知道功力不如對方,正面碰撞必定吃虧,堪堪碰到,
右手已拔短劍刺出。張召重左手急翻,勾住他握劍的手腕,兩人一齊落地。張召重右手隨手
一掌,陳家洛施展師門絕藝「反腕勾鎖」,左手晃處,已拿住他的右掌。兩人在地下糾纏拚
鬥,貼身而搏,誰都不敢放手。
    眾將擁出帳來觀看。忽倫四兄弟心想:「我們到回人那裡送信,他們客氣相待。怎地人
家過來送信,我們便這般不講道理?」他們對陳家洛俱都敬服,見他身遭危難,四人一樣心
思,也不商量,一齊奔上。
    陳家洛和張召重各運內力相拚,初時尚勢均力敵,時候稍長,漸感不支,又見四名巨人
奔到,心道:「罷了,罷了,這次糟啦。」哪知忽倫四兄弟伸出八隻巨掌齊把張召重按住,
叫道:「你快走。」張召重武功雖高,但正與陳家洛僵持,四人按來,當下既無招架之力,
又無迴避之地,被四虎數千斤之力壓住,動彈不得,手一鬆,陳家洛跳了起來,說道:「這
時殺你,不是大丈夫行徑,再饒你一次!」說罷收劍上馬。張召重空有一身武藝,背上卻如
壓著四座小山一般,眼睜睜望著兩人並轡而去。兩人馬匹腳程奇快,倏忽已衝過大軍哨崗,
待兆惠集兵來追,早去得遠了。陳家洛適才一陣劇鬥,為時雖暫,但死拚硬搏,實已心力交
瘁,奔馳一陣,漸漸支撐不住。香香公主見他困怠,又見他右腕被捏得青一塊紫一塊,心生
憐惜,說道:「他們追不上啦,下馬休息一會吧。」陳家洛搖搖晃晃的跨下馬來,仰臥在
地,喘息一陣。香香公主從皮囊中倒出些羊乳,給他在手腕上塗抹。陳家洛緩過氣來,正要
上馬,忽聽身後蹄聲急促,喊聲大振,數十騎急馳追來。兩人不及收拾皮囊,躍上馬背,向
前急奔。忽見前面塵土飛揚,又有一彪軍馬衝來。陳家洛暗暗叫苦,雙腿一夾,那白馬如箭
離弦,飛馳出去,搶過香香公主身邊。陳家洛叫道:「跟著我衝!」白馬向前飛奔,跑了一
段路,見前面只七八乘馬,心中一喜,勒定馬等候,待香香公主奔到,對面各騎也已馳近。
陳家洛取出點穴珠索,上馬迎敵,卻覺手臂酸軟,眼前金星亂舞,一凝神間,忽見對面當先
一人翻鞍下馬,大叫:「總舵主,是你嗎?」滾滾沙塵中狼牙棒上尖刺閃耀,那人身矮背
駝,陳家洛這一下喜出望外,叫道:「十哥,快來!」語聲未畢,後面清兵羽箭已颼颼射
到。章進躍上馬背。陳家洛忙叫道:「有敵兵追來,給我抵擋一陣。」章進叫道:「好極
了!」拍馬而前,剛馳到陳家洛身邊,對面一人縱馬如飛,倏忽搶在章進之前,轉瞬殺入清
兵隊裡。那人生龍活虎般勇不可當,不是九命錦豹子衛春華是誰?陳家洛更覺詫異,只見文
泰來、駱冰、徐天宏、周綺四人飛騎而來,經過身旁時都大呼一聲:「總舵主你好!」便沖
向清兵。隨後心硯奔到,下馬向陳家洛叩頭,站起來喜孜孜的道:「少爺,我們來啦。」陳
家洛問:「怎麼九哥也來了?」心硯未及回答,又有一人掠過身旁,衝入敵人隊伍。陳家洛
見那人灰衣蒙面,光頭僧袍,手持金笛,心下詫異,叫道:「十四弟麼?」余魚同遙遙答
應:「總舵主你好!」
    待余魚同衝到,文泰來等已把追騎的先頭部隊殺散,但見後面塵頭大起,又有大軍趕
來。眾人馳回,奔到陳家洛身邊。文泰來道:「咱們向哪裡退?」陳家洛見追兵聲勢極盛,
心想:「回人大軍在西,我們如向西退,追兵跟到,他們猝不及防,只怕要受損折。」叫
道:「向南!」手一指,十騎馬向南奔去。眾人不意相遇,都欣喜異常。各人所乘都是好
馬,和追兵越離越遠,只是大漠上一望無際,毫沒隱蔽,距離雖遠,仍是舉目可見。陳家洛
見兆惠點了大軍追趕他們兩人,未免小題大做,正暗笑他這般沒見識,如何能做大將,猛然
想起張召重對兆惠輕聲所說的那句話:「皇上要的只怕就是這個女子。」一怔之下,心中琢
磨這句話的意思,忽見又有一隊追兵從南包抄上來。眾人一驚,當刻勒馬。徐天宏道:「咱
們快做掩蔽,守到夜裡再走。」陳家洛道:「不錯,在大漠上白天走不了。」眾人下馬,有
的用兵刃,有的便用雙手,在沙上挖了個大坑。駱冰對香香公主道:「妹妹,你先躲進
去。」香香公主不懂漢語,微微一笑,卻沒有動。清兵漸近,駱冰抱住香香公主,首先跳進
坑裡,眾人跟著跳入。文泰來、章進、徐天宏、余魚同四人這次來到回部,身上都帶備弓
箭,彎弓搭箭,登時射倒了十幾名官兵。文、徐、余三人箭無虛發。章進弓箭卻不擅長,連
射七八箭沒一箭射中,怒火沖天,拋下弓箭,提了狼牙棒要上去廝殺。周綺一把抓住他手
臂,罵道:「去送死嗎?」駱冰見他居然已能審察敵我情勢,不再一味蠻打,自是徐天宏陶
冶之功,不由得嗤的一笑。周綺橫了她一眼道:「我說得不對嗎?」駱冰笑道:「很是,很
是。」衛春華撿起章進拋下的弓箭,連珠箭射倒六名清兵。心硯連連拍手大讚:「好箭
法!」吶喊聲中,一隊清兵衝到坑口。文泰來一箭射出,在一名領隊的把總胸口對穿而過,
箭枝帶血,又飛出數丈,這才落地。眾兵見這一箭如此手勁,嚇得魂飛魄散,轉頭就跑。頭
一仗殺退了追兵,但一眼望出去,四面八方密密層層的圍滿了人馬,幸喜清兵並不射箭,否
則縱有沙坑,也決計難避萬箭蝗集。徐天宏道:「沙坑已夠深啦,快向旁邊挖。」沙漠上面
是浮沙,挖下七八尺後出現堅土,陳家洛、駱冰、周綺、心硯與香香公主一齊動手,向旁挖
掘,將沙土掏出來堆在坑邊,築成擋箭的短牆,眾人才喘了一口氣。章進對心硯道:「我護
著你,上去撿弓箭。」舞動狼牙棒,躍上坑邊。心硯跟著跳出,在射死的清兵身旁撿了七八
張弓,捧了一大捆箭回來。這時陳家洛才給香香公主與眾人引見。眾人聽說她是霍青桐的妹
妹,見她容顏絕麗,溫雅和藹,都生親近之意,只是言語不通,無法交談。陳家洛休息良
久,力氣漸復,心想:「張召重這人當真了得,我只和他相持片刻,現下仍是雙臂酸軟,開
不得弓。」問道:「九哥你怎麼也來了?十二哥呢?」衛春華從坑邊躍下,說道:「總舵主
精神好些了吧?我來稟告好麼?」陳家洛道:「好,你說吧。」又朗聲道:「四哥、十弟、
十四弟、心硯,你們在上面看著敵兵動靜,咱們等到半夜裡再突圍。」文泰來等在上面答
應。衛春華道:「我和十二弟奉總舵主之命到北京打探朝廷動靜,一時也沒查到甚麼。有一
天在街頭忽然見到張召重那奸賊和他師兄馬真道長。」陳家洛道:「咱們把張召重交給他師
兄,馬真道長說要帶他去武當山好好管教。我正奇怪他怎麼又出來了,原來他到過北京。」
徐天宏道:「總舵主最近見過他?」陳家洛道:「剛才就是和他交了手,真是好險。」於是
說了和他相遇之事。眾人都是又驚又怒。
    衛春華道:「他們師兄弟一路說得很起勁,沒瞧見我們。我想:莫不是馬真道人和師弟
聯了手騙人?我們悄悄跟著,見他們走進一條胡同的一所屋裡,到天黑都不出來,看來便是
住在那兒了。我和十二弟商量,得去探個明白。到了二更天,我們跳進牆去,這兩人非同小
可,單是張召重,我和十二弟加起來也不是對手,何況還有他師兄?因此我們連大氣兒也不
敢喘一口,在院子裡伏著不動。等了半天,聽得一間屋裡有人聲,我們悄悄過去,在窗縫中
一張,見馬道長躺在炕上,那奸賊卻走動不停,兩人大聲爭論,我們不敢多看,矮了身子細
聽。原來張召重說要到北京料理些銀錢私事後才能去湖北。他師兄便和他回來。過了幾天,
皇帝也回京了。」陳家洛聽得乾隆已回北京,嗯了一聲。
    衛春華又道:「張召重說,皇帝給了他一道旨意,要他到回部來辦一件大事。」陳家洛
忙問:「甚麼大事?」衛春華道:「他沒說清楚,好像要來找一個甚麼人。」陳家洛眉頭一
皺,隱隱覺得有甚麼事不對。衛春華道:「馬道長的話很嚴厲,要他馬上辭官。張召重卻抬
出皇帝來壓他,說聖旨怎可違抗?若是違旨,只怕武當山也要給皇帝派兵踏平了。馬道長
說,咱們江山都教韃子佔了,就算再毀武當山也不足惜。兩人越說越僵,馬道長大怒,從炕
上跳起來,喝道:『我在紅花會朋友們面前怎麼說的?』張召重說:『這些造反逆賊,師兄
何必跟他們當真?』只聽得豁的一聲,似乎馬道長拔了劍。我忙湊到窗縫上去看,見馬道長
手中持劍,臉色鐵青,罵道:『你還記不記得師父的遺訓?你這忘恩負義之徒,一意要替滿
清朝廷做走狗,真是無恥之極。我今日先與你拚了。』十二弟向我伸伸大拇指,暗讚馬道長
是非分明,大義凜然。張召重軟了下來,歎了口氣道:『師兄既這麼說,明兒我跟你去湖北
就是。』馬道長這才收了劍,安慰了他兩句,在炕上睡了。張召重坐在椅上,臉上一忽兒滿
是殺氣,一忽兒似乎躊躇不決,身子不住輕輕顫動。我和十二弟只怕給他發覺,想等他睡了
再走,等了快半個時辰,張召重始終不睡,好幾次站了起來,重又坐下,突然雙眉豎起,牙
齒一咬,輕輕叫道:『大師哥!』馬道長這時已睡得很熟,微微發出鼾聲。張召重悄悄走到
炕前……」
    說到這裡,香香公主忽然驚叫了一聲,她雖不懂衛春華的話,卻也感到了他語氣中那股
森森陰氣,不自禁有慄慄之感。她拉住陳家洛的手,輕輕偎在他身上。周綺狠狠瞪了她一
眼,嘴唇一動,要待說話,終於忍住。
    衛春華續道:「只見張召重走到炕邊,驀地向前一撲,隨即向後縱出。只聽得馬道長慘
叫一聲,跳了起來,雙眼鮮血淋漓,兩顆眼珠已被那狼心狗肺的奸賊挖了出來!」陳家洛義
憤填膺,忽地跳起,右掌在坑邊一拍,打得泥沙紛飛,切齒說道:「不殺這奸賊,誓不為
人!」香香公主從未見過他如此大怒。心中害怕,緊緊拉住他衣袖。徐天宏等已聽衛春華說
過,這時卻仍是憤怒難當。
    衛春華手中雙鉤抖動,格格直響,語言發顫,續道:「馬道長不作一聲,一步一步向張
召重走近,臉上神色十分怕人,突然飛腳踢出。張召重閃躍退開。馬道長瞧不見,這一腳踢
在炕上,砰的一聲,土炕給他踢去了半邊,屋中灰土飛揚。張召重似乎也有點怕了,想奪門
而出,馬道長已搶到門口,攔住去路,側耳靜聽。張召重走不出去,忽然哈哈笑了兩聲。馬
道長聽准來路,和身撲上,左腿橫掃過去。哪知張召重是故意誘他來踢,先已把長劍插在自
己身前。馬道長這腿掃去,剛好踢到劍上,一隻左腳登時切了下來。」周綺咬牙切齒,提刀
不住的狠砍身旁沙土。衛春華道:「這時我和十二弟實在忍不住了,顧不得身在險地,非他
敵手,兩人不約而同的破窗而入,齊向那奸賊殺去。想是他作了惡事心虛,又怕我們還有幫
手,只鬥了幾回合就逃了。我們追出去,十二弟被奸賊的金針打中。我扶了十二弟回到屋
裡,想先給馬道長止血。他只說了一句話,就在牆上撞死了。」陳家洛道:「他說了句甚麼
話?」忽然一陣寒風吹來,人人都是一凜。
    衛春華道:「馬道長說:『要陸師弟和魚同給我報仇!』這時外面聽到我們爭鬥的聲
音,有人起來喝問。我忙把十二弟扶回寓所。第二天我再去探看,見他們已把馬道長收殮
了。十二弟被打中五枚金針,我給他取出之後,現今在北京雙柳子胡同調養。張召重說皇帝
要他來回部找一個人,我想莫非是來找總舵主的師父?曾聽總舵主說,皇帝有兩件干係重大
的東西寄存在袁老前輩那裡。雖然袁老前輩武功精湛,決不懼他,只是這奸賊如此惡毒,倘
若大夥兒以為他已改過,說不定會中了他奸計,因此我日夜不停的趕來報信。在河南遇到了
龍門幫的人,得知總舵主見過他們幫主上官大哥,我就去見他,剛好遇到四哥、七哥他們。
我們一起去找十四弟。他得知師父遇害,傷心得不得了,大家趕到這裡,想不到會和總舵主
相遇。」陳家洛道:「十二哥傷勢怎樣?」衛春華道:「傷勢可不輕,幸好沒打中要害。」
    這時寒風越來越大,天上鉛雲密密層層,似欲直壓上頭來。香香公主道:「就要下雪
了……」但覺寒意難當,向陳家洛身上更靠緊了些。周綺胸頭一直憋著一股氣,這時再也忍
不住,衝口而出:「她說甚麼?」陳家洛見她聲勢洶洶,有點奇怪,說道:「她說就要下雪
了。」周綺怒道:「哼!她怎知道?」過了一會,板起臉說道:「總舵主,你到底心中愛的
是霍青桐姊姊呢,還是愛她?」陳家洛臉紅不答。徐天宏扯扯她衣角,叫她別胡鬧。周綺急
道:「你扯我幹甚麼?霍姊姊人很好,不能讓她給人欺侮。」陳家洛心想:「我幾時欺侮過
她了?」知道周綺是直性人,不說清楚下不了台,便道:「霍青桐姑娘為人很好,咱們大家
都是很敬佩的………」周綺搶著道:「那麼為甚麼你見她妹妹好看,就撇開了她?」陳家洛
被她問得滿臉通紅。駱冰出來打圓場:「總舵主和咱們大家一樣,和她見過一次面,只說過
幾句話,也不過是尋常朋友罷了,說不上甚麼愛不愛的。」周綺更急了,道:「冰姊姊,你
怎麼也幫他?霍青桐姊姊送了一柄古劍給他,總舵主瞧著她的神氣,又是那麼含情脈脈的,
我雖然蠢,可也知道這是一見鍾情……」駱冰笑道:「誰說你蠢了?又是含情脈脈,又是一
見鍾情的?」周綺怒道:「你別打岔,成不成?冰姊姊,咱們背地裡都說他兩個是天生一
對。怎麼忽然又不算數了?他雖是總舵主,我可要問個清楚。」
    香香公主聽她們語氣緊張,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很是詫異。陳家洛無奈,說了出來:
「霍青桐姑娘在見到我之前,就早有意中人了,就算我心中對她好,那又何必自討沒趣?」
周綺一呆,道:「真的麼?」陳家洛道:「我怎會騙你?」周綺登時釋然,說道:「那就是
了。你很好,我錯怪你啦。害得我白生了半天氣。對不起,你別見怪。」大家見她天真爛
漫,當場認錯,都笑了起來。周綺本來對香香公主滿懷敵意,這時過來拉住她手,很是親
熱,忽然面上一涼,一抬頭,只見鵝毛般的雪花飄飄而下,喜道:「你說得真準,果然下雪
了。」陳家洛一躍而起,叫道:「咱們衝!」眾人跳了起來,把馬匹從坑中牽上。清兵見
到,吶喊衝來。眾人躍上馬背,衛春華當先衝出,奔不數丈,忽然「哎喲」一聲,連人帶馬
摔倒在地。文泰來大驚,拍馬上前,尚未走近,坐馬中箭滾倒。文泰來躍起縱到衛春華身
旁,衛春華已經站起,說道:「馬給射死啦,我沒事……」話聲未畢,章進與駱冰兩騎馳
到。兩人彎腰伸手,一人一個,把衛春華和文泰來拉上馬背,霎時之間,心硯與章進的馬又
中箭倒下。陳家洛叫道:「回去,回去!」各人掉頭奔回坑中。清兵乘勢追來,被文泰來、
余魚同、衛春華一輪箭射了回去。
    這一下沒衝出圍困,反而被射死四匹馬。清兵似乎守定「射人先射馬」的宗旨,羽箭盡
是射馬。大漠之中,如無馬匹,如何突出重圍?眾人凝思無計,愁眉不展。
    駱冰道:「如沒救兵,咱們死路一條。」徐天宏道:「木卓倫老英雄見總舵主和女兒久
出不歸,定會派兵接應。」陳家洛道:「他們一定早已派兵,只是我們向南奔出這麼遠,只
怕他們一時難以找到。」徐天宏道:「那只有派人去求救。」心硯道:「我去!」陳家洛沉
吟一下,道:「好!」心硯從包裹中取出文房四寶。陳家洛請香香公主寫了封信求救。陳家
洛對心硯道:「你騎四奶奶的白馬去。我們向東佯攻,你在西面衝出去。」說了去回人大營
的方向路徑。於是眾人齊聲吶喊,徒步向東衝去。周綺和香香公主留在坑中。
    心硯悄悄把白馬牽上,伏身馬腹之下,雙手抱住馬頸,兩腿勾住馬腹,右腳輕輕在馬助
上一踢。那白馬放開四蹄,向西疾奔而去。清兵疏疏落落的射了幾箭,箭力既弱,更是毫無
準頭,都落在馬旁數丈之外。
    眾人見心硯馳出已遠,便退回坑內,凝神遙望,見白馬沖風冒雪,突出重圍,都歡呼起
來。陳家洛這些年來待心硯就如兄弟一般,見他小小年紀,干冒萬險去求救兵,不知性命如
何,心中一陣難受,當下命徐天宏、衛春華兩人上去守衛,把文泰來等人接替下來休息。
    文泰來渾不以身處險地為憂,下來後縱聲高歌,唱的是江南農家田歌,駱冰應聲相和:
「上山砍柴唱山歌,不怕豹子不怕虎,窮人生來骨頭硬,錢財雖少仁義多。」香香公主對陳
家洛道:「你們漢人唱歌也這麼好聽。他們唱的是甚麼呀?」陳家洛把歌曲大意譯給她聽。
香香公主輕輕跟著文泰來唱,學他曲調,唱了一會,便睡著了。這時雪愈下愈大,一眼望出
去,但見白茫茫的一片。天將黎明時,香香公主仍是沉睡未醒,頭髮上肩上都是積雪,臉上
的雪花卻已溶成水珠,隨著她呼吸微微顫動。駱冰輕聲笑道:「這孩子真是一點也不擔
心。」
    又過良久,徐天宏雙眉緊鎖,緩緩的道:「怎麼隔了這久還沒救兵消息?」文泰來道:
「不知心硯路上會不會出事?」徐天宏道:「我擔心的是另一件事。」周綺道:「甚麼事?
怎麼吞吞吐吐,要說不說的?」徐天宏在甘涼道上見到回人奪經之時,霍青桐發號施令,眾
回人奉命唯謹,問陳家洛道:「回人營中事務,是木卓倫老英雄管呢,還是霍青桐姑娘
管?」陳家洛道:「看來兩人都管。木老英雄凡事都和女兒商量。」徐天宏歎道:「要是霍
青桐不肯發兵,那就……難了。」眾人明白他的意思,默然不語。周綺卻跳了起來,急道:
「你……你怎把霍姊姊看成這樣的人?她不是另有意中人嗎?再說,就算她跟妹子吃醋,難
道會不救自己心中喜歡的他?」徐天宏道:「女人妒忌起來,甚麼事都做得出。」周綺大
怒,嘩啦嘩啦亂叫。香香公主醒了,睜開眼睛,微笑著望她。眾人和霍青桐都只見過一面,
雖然覺得她好,但她究竟為人如何,並不深知,聽徐天宏一說,覺得也不無有理,只是周綺
絕不肯信。
    心硯急馳突圍,依著陳家洛所說道路,馳入回人軍中,把信遞了上去。木卓倫正派人四
出尋訪,但茫茫大漠之中,找尋兩個人談何容易,清兵集結之處又不能前去打探,正自焦急
萬狀,一見女兒的信,大喜躍起,對親兵道:「快調集隊伍。」霍青桐問心硯道:「圍著你
們的清兵有多少人?」心硯道:「總有四五千人。」霍青桐咬著嘴唇,在帳裡走來走去,沉
吟不語。不一刻,篷帳外號角吹起,人奔馬嘶,刀槍鏗鏘,隊伍已集。木卓倫正要出帳領隊
前去救人,霍青桐牙齒一咬,說道:「爹,不能去救。」木卓倫吃了一驚,回過頭來,驚疑
交集,還道聽錯了話,隔了片刻,才道:「你……你說甚麼?」霍青桐道:「我說不能去
救。」木卓倫紫漲了臉,怒氣上衝,但隨即想到她平素精細多智,或許另有道理,問道:
「為甚麼?」霍青桐道:「兆惠很會用兵,決不能只為要捉咱們兩個使者,派四五千人去追
趕圍困,其中必有詭計。」木卓倫道:「就算有詭計,難道你妹子與紅花會這些朋友,咱們
就忍心讓清兵殺害?」霍青桐低頭不語,隔了半晌,說道:「我就怕領了兵去,不但救不出
人,反而再饒上幾千條性命。」
    木卓倫雙手在大腿一拍,叫道:「且別說你妹子是親骨肉,陳總舵主與紅花會這些朋
友,對咱們如此仁至義盡,就算為他們死了,又有甚麼要緊?你……你……」見女兒突然不
明義理,心中又是憤怒,又是痛惜。
    霍青桐道:「爹,你聽我的話,咱們不但要救他們出來,說不定還能打個大勝仗。」木
卓倫喜道:「好孩子,你怎不早說?怎樣幹?我,我聽你的話。」霍青桐道:「爹,你真肯
聽我話?」木卓倫笑道:「剛才我急糊塗啦,你別放在心上。怎樣辦?快說。」霍青桐道:
「那麼你把令箭交給我,這一仗由我來指揮。」木卓倫微一遲疑,想到她智謀遠勝於己,便
道:「好,就交給你。」把號令全軍的令旗令箭雙手捧著交過去。霍青桐跪下接過,再向真
神阿拉禱告,然後站起身來,道:「爹,那麼你和哥哥也得聽我號令。」木卓倫道:「只要
你把人救出,打垮清兵,要我幹甚麼都成。」霍青桐道:「好,一言為定。」和父親走出帳
外,各隊隊長已排成兩列等候。木卓倫向眾戰士叫道:「咱們今日要和滿洲兵決一死戰,這
一仗由霍青桐姑娘發施號令。」眾戰士舉起馬刀,高聲叫道:「願真神護佑翠羽黃衫,願真
神領著咱們得到勝利。」霍青桐把令旗一展,說道:「好,現下散隊,大家回營休息。」各
隊長率領眾人散了。木卓倫錯愕異常,說不出話來。回入帳內,心硯撲地跪下,不住向霍青
桐磕頭,哭道:「姑娘,你如不發兵去救,我家公子可活不成啦。」霍青桐道:「你起來,
我又沒說不去救。」心硯哭道:「公子他們只有九人,當中姑娘的妹子是不會武的。敵兵卻
有幾千。救兵遲到一步,公子他們就……就……」霍青桐道:「清兵的鐵甲軍有沒有沖
鋒?」心硯道:「還沒有。只怕這時候也已沖了。他們穿了鐵甲,箭射不進,那怎擋得
住……」越想越怕,放聲大哭。霍青桐皺眉不語。木卓倫見心硯哭得悲痛,心想:「他年紀
雖小,對主人卻十分忠義。我們若不去救,如何對得起人?」在帳中踱來踱去,彷徨無策。
霍青桐道:「爹,你不見捉黃狼用的機關?鐵鉤上鉤塊羊肉,黃狼咬住肉一拖,引動機關,
登時把狼拿住。兆惠想讓咱們做狼,妹子就是那塊羊肉了。沙漠之中,無險可守,紅花會的
人再英雄,單憑八人,決計擋不住四五千人馬。那定是兆惠故意不叫猛攻。」木卓倫點頭說
是。霍青桐又道:「這小管家說,清兵鐵甲軍沒出動,可到哪裡去啦?」蹲下地來,用令旗
旗桿在地下畫個小圈,道:「這是羊肉。」在圈旁畫了兩道粗線,說道:「這是鐵甲軍,那
便是機關了。咱們從這裡去救,他鐵甲軍兩面夾擊,咱們還有命麼?」木卓倫回頭望著心
硯,無話可說。霍青桐道:「清兵是故意放這小管家出來求救,否則他孤身一人,從四五千
軍馬中衝殺出來,談何容易?」木卓倫道:「你說兆惠要咱們上當,那麼咱們從他隊伍側面
進攻,打他個措手不及。」霍青桐道:「他們有四萬多兵,咱們卻只一萬五千,正面開仗一
定吃虧。」
    木卓倫大叫:「依你說,你妹子和那些朋友是死定了?我捨不下你妹子,也決不能讓紅
花會的朋友們遇難。我只帶五百人去,救得出是真神保佑,教不出就和他們一塊兒死。」霍
青桐沉吟不語。
    心硯見霍青桐執意不肯發兵,急得又跪下磕頭,哭道:「我們公子有甚麼地方對不起姑
娘,請你大量包容,等救他出來之後,小人一定求公子給姑娘賠禮。姑娘救他性命,我們不
會不感激姑娘的恩德。」霍青桐聽了這幾句話,知心硯已有疑她之意,秀眉一豎,怒道:
「你別不清不楚的瞎說。」心硯一楞,跳起身來,說道:「姑娘這麼狠心。我去和公子死在
一塊。」哭著騎上白馬,奔馳而去。
    木卓倫大聲道:「如不發兵,連這小孩子都不如了。就是刀山油鍋,今日也要去走一
遭。為義而死,魂歸天國!」越說越是激昂。霍青桐道:「爹,漢人有一部故事書,叫做
《三國演義》。我師父曾給我講過不少書中用計謀打勝仗的故事,那些計策可真妙極了。那
部書中說道,將在謀而不在勇。咱們兵少,也只有出奇,方能制勝。兆惠既有毒計,咱們便
將計就計,狠狠的打上一仗。」木卓倫將信將疑,道:「當真?」霍青桐顫聲道:「爹,難
道你也疑心我?」木卓倫見她雙目含淚,臉色蒼白,心中不忍,說道:「好吧,由得你。那
你就立刻發兵救人。」霍青桐又想了一會,對親兵道:「擊鼓升帳。」鼓聲響起,各隊隊長
走進帳來。霍青桐居中坐下,木卓倫和霍阿伊坐在一邊。這時帳外雪更下得大了,地下已積
雪數寸。木卓倫想到小女兒被困沙漠,再加上這般大雪,不餓死也要凍死,心下甚是惶急。
霍青桐手執令箭,說道:「青旗第一隊隊長,你率領本隊人馬,在戈壁大泥淖西首如此如
此,青旗第二、三、四、五、六各隊隊長,你們率領人馬,召集牧民、農民,在大泥淖旁如
此如此。」六隊青旗兵隊長接奉號令,各率一千人去了。木卓倫見女兒把本部精銳之師派出
去構築工事,卻不去救人,頗感不滿。霍青桐又道:「白旗第一、二、三隊三位隊長,你們
在葉爾羌城中和黑水河兩岸如此如此。黑旗第一隊隊長,哈薩克隊隊長,你們兩隊在黑水河
旁的山上如此如此。蒙古隊隊長,你們這隊駐紮在英奇盤山頂,如此如此。」各隊隊長接令
去了。此役清兵西侵,不但回人遭害,天山北路的哈薩克部、蒙古部也大受池魚之殃,因此
不少部落和回人聯手抗敵。霍青桐道:「爹爹,你任東路青旗軍總指揮。哥哥,你任西路白
旗、黑旗、哈薩克、蒙古各隊人馬總指揮。我率領黑旗第二隊居中策應。這一仗的方略是這
樣……」正要詳加解釋,木卓倫跳起身來,叫道:「誰去救人?」
    霍青桐道:「黑旗第三隊隊長,你率隊從東首衝入救人。黑旗第四隊隊長,你率隊從西
首衝入救人。遇到清兵時如此如此。你們兩隊和青旗軍調換馬匹,要騎最好的良馬,不許有
一匹馬是次等的。」黑旗軍兩名隊長接令去了。木卓倫叫道:「你把一萬三千名精兵全都調
去幹不急之務,卻派兩千老兵小兵去救人,這是甚麼用心?」原來回人中青旗白旗兩軍最
精,黑旗軍遠為不及,黑旗第三、第四兩隊由老年及未成丁少年組成,尤為疲弱,平時只做
哨崗、運輸之事,極少上陣。霍阿伊對妹子素來敬服,這時心中也充滿懷疑。霍青桐道:
「我的計策是……」木卓倫怒火沖天,叫道:「我再不信你的話啦!你,你喜歡陳公子,他
卻喜歡了你妹子,因此你要讓他們兩人都死。你……你好狠心!」霍青桐氣得手足冰冷,險
些暈厥。木卓倫氣頭上不加思索,話一出口,便覺說得太重,呆了一呆,翻身上馬,叫道:
「我去和喀絲麗死在一起!」長刀一揮,叫道:「黑旗第三、第四隊,跟我來!」兩隊老少
戰士剛掉換了良馬,跟隨族長,在風雪中向大漠馳去。霍阿伊見妹子形容委頓,說道:「妹
妹,爹爹心中亂啦,自己都不知道說甚麼,你別放在心上。」霍青桐右手按住心口,額頭滲
出冷汗,隔了一會,道:「我去接應爹爹。」霍阿伊道:「瞧你累得這樣子,你息著。我去
接應爹爹。」霍青桐道:「不,你指揮東路青旗各隊,我去。」跨上戰馬,帶領黑旗第二隊
奔了出去。這時回人大營只餘下兩三百名傷兵病兵,一萬五千名戰士空營而出。心硯心中氣
苦,騎了白馬,哭哭啼啼的向陳家洛等被圍處奔去。馳近敵軍時,清兵居然並不出力阻攔,
敷衍了事般的放了十幾枝箭,羽箭飛來,都離得心硯遠遠的,少說也有丈餘。他衝近土坑,
章進歡呼大叫:「心硯回來了!」心硯一聲不響,翻身下馬,把白馬牽入坑內,坐倒在地,
放聲大哭。周綺道:「別哭,別哭,怎麼啦?」徐天宏歎道:「還有甚麼可問的?霍青桐不
肯發兵。」心硯哭道:「我跪下跟她磕頭……苦苦哀求……她反而罵我……」說罷又哭。眾
人默然不語。
    香香公主問陳家洛這孩子為甚麼哭。陳家洛不願讓她難受,說道:「他出去求救,走了
半天,衝不出去。」香香公主掏出手帕,遞了過去。心硯接過,正要去擦眼淚,忽覺手帕上
一陣清香,便不敢用,伸衣袖擦去眼淚鼻涕,把手帕還了給她。徐天宏道:「咱們是衝不出
去了。四哥,你說該怎麼辦?」文泰來聽徐天宏忽然問他而不問陳家洛,微一沉吟,已知他
用意,說道:「總舵主,你快和這位姑娘騎白馬出去。」陳家洛訝道:「我們兩人?」文泰
來道:「正是,咱們一起出去是決計不能的了。你肩頭擔負著天大擔子。不但紅花會數萬弟
兄要你率領,漢家光復大業也落在你身上。」衛春華、余魚同、周綺等都道:「只要你能出
去,我們死也瞑目。」陳家洛道:「你們死了,我豈能一人偷生?」徐天宏道:「總舵主,
時機緊迫。你若不走,我們可要用強了。」
    陳家洛頓了一頓,說道:「好。」把白馬牽出坑外,向眾人一拱手,把香香公主扶了出
去。文泰來等均知這番是生離死別,都十分難過,駱冰已流下淚來。陳家洛卻若無其事的和
香香公主上馬而去。眾人心頭沉鬱,又擔心陳家洛不能衝出重圍。文泰來豪邁如昔,大聲
道:「咱們這裡連總舵主和那位回人姑娘,不過十個人,現今已殺了七八十名敵兵。各位兄
弟,咱們要殺滿多少人才肯死?」駱冰道:「至少再殺一百名。」周綺道:「這些滿清兵壞
死啦,咱們殺足三百名。」文泰來道:「好,大家數著。」章進道:「湊足五百名!」
    衛春華在上守望,回過頭來叫道:「咱們這裡還有八人。紅花會的英雄好漢要以一當
百,瞧著!」這時正有三名清兵在雪地中慢慢爬過來,衛春華扯起長弓,連珠箭箭無虛發。
只聽心硯數道:「一、二、三!好!九爺,好極啦。」余魚同興致也提了起來,叫道:「就
是這樣,要咱們死,可不大容易,總得殺滿八百人。」徐天宏笑道:「這越來越不容易啦。
要是殺不足數,咱們豈不是死不瞑目?」駱冰笑道:「那只好請五哥、六哥慢一點駕到。」
眾人都大笑起來。要知常赫志、常伯志綽號黑無常、白無常,人死時由無常鬼拘魂。群雄死
意既決,反而興高采烈。心硯本來甚是害怕,見大家如此,也強自壯膽,心想:「公子是英
雄豪傑,我可不能辱沒了他。」章進哈哈傻笑,顛來倒去的大叫:「老爺今日要歸天,先殺
韃子八百人!」
    忽聽得衛春華喝問:「誰?」只聽陳家洛笑道:「幹麼不殺足一千人?」衛春華叫道:
「啊,總舵主,怎麼你回來啦?」陳家洛縱身入坑,笑道:「我把她送走,自然回來啦。當
年劉關張說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們義垂千古,到頭來卻還是做不到。咱們兄弟姊妹九人,
今日卻做到啦。」眾人見他如此,知道再也勸他不回,齊聲大叫:「好,咱們同年同月同日
死。」陳家洛道:「心硯,好兄弟,你別再叫我少爺了。你做咱們的十五弟吧!」眾人都
說:「不錯,不錯。」心硯大是感動,哭了起來。這時坑中雪又積起數寸,眾人一面把雪抄
出去,一面閒談。徐天宏笑道:「這時如有一罈老酒,可有多好。」周綺瞪了他一眼道:
「又來逗我啦!」眾人笑了起來。余魚同呆了一陣,忽道:「四哥,我有一件事很對你不
起。我可不能藏在心裡死去。」文泰來一怔,道:「甚麼?」余魚同於是把自己如何對駱冰
癡心、如何在鐵膽莊外調戲她的事,原原本本的說了,最後說道:「我喪心病狂,早就該死
了,卻又不死,心中老大不安,只得做了和尚。四哥,你能原諒我嗎?」文泰來哈哈大笑,
說道:「十四弟,你道我以往不知麼?可是我待你曾有甚麼絲毫異樣?你四嫂從來沒提過一
字,但我自然看得出來。我知你年輕人一時糊塗,向來不當它一回事,早就原諒了你,又何
必要你今日再來求我?」余魚同又是慚愧,又是感激。駱冰笑道:「十四弟,這事早過去
啦,何必再提?可是有一件事我卻很不樂意。」余魚同一怔,道:「怎……怎樣?」駱冰
道:「你是大和尚,歸天之後,我佛如來接引你去西方極樂世界。我們八人卻給五哥、六哥
拘去陰曹地府。這一來,豈不是違了當年咱們有福共享、有難同當的誓言?」眾人越聽越是
好笑。余魚同把身上僧袍一扯,笑道:「反正我今天已殺人破戒,我佛慈悲,弟子今日決意
還俗。與眾位哥哥姊姊同赴地獄,勝於一人獨登極樂!」群雄拍手叫好。
    轟笑聲中,上面衛春華與心硯叫了起來。眾人齊上坑邊,預備迎敵。月光冷冷,雪花飛
舞之中,只見一個白衣人手牽白馬,緩緩走來。這時遍地瓊瑤,這白衣人踏雪而來,真如仙
子下凡一般,正是香香公主。陳家洛吃了一驚,縱出沙坑,迎了上去。香香公主道:「你怎
麼撇下我一人?」陳家洛頓足道:「我叫你逃回去啊,在這裡有死無生。」香香公主流下淚
來,道:「你死了,我還活得成麼?難道你……你不知道我的心?」陳家洛呆了半晌,道:
「好,咱們回去。」拉了她手,回入坑中。周綺歎道:「總舵主,本來我還有些怪你心志不
堅,其實當真是我錯了。」陳家洛道:「怎麼?」周綺道:「想不到這小姑娘對你竟如此情
義深重。別說她似仙女一般,就算醜得像母夜叉,只要有這樣的心,我也愛她。」
    陳家洛一笑,心想今日良友愛侶同在一起,雖死無憾。駱冰對周綺道:「怪不得你這般
愛七哥,原來他心好。」周綺道:「不是麼?他人雖鬼靈精,心腸卻是很好的。」徐天宏得
愛妻當眾稱讚,心中樂意之極。
    香香公主對陳家洛道:「我唱個故事給大家聽。」陳家洛拍手叫好。香香公主柔聲唱了
起來:「孔雀河畔鐵門關,兩岸垂柳拂水面,高山嶺上一個墳喲,葬著塔依爾與柔和娜。」
她唱一段,陳家洛低聲翻譯一段。
    她唱的是回族的一個傳說。古焉耆王國公主柔和娜,和首相之子塔依爾從小相戀。後來
首相因直諫而被國王處死,國王不許女兒再和塔依爾相好,要把她嫁給奸臣的兒子黑英雄,
把塔依爾關入箱中,順著孔雀河水放逐出境。恰好庫車國公主正在游水,救起了他。庫車國
老國王見他英俊能幹,想招他做駙馬,並讓他繼承王位。塔依爾卻說:「陛下的財富和王
位,再加上美麗的公主,也不能令我負了柔和娜的深情。」堅不接納老國王的美意,後來便
偷偷回國。這時柔和娜因懷念情人而生了病,國王假造了塔依爾的書信來安慰她。等她病
好,國王又強迫她嫁給黑英雄。她含著眼淚,打開百姓送來給她道賀的一隻禮物箱子時,塔
依爾從箱中跳了出來。
    便在這時,黑英雄闖了進來,跟塔依爾搏鬥,被塔依爾殺死。國王下令將塔依爾處絞。
公主向父王苦苦求情,也被憤怒的父王扼死。眾百姓抬了這對戀人的屍身,唱著輓歌,走上
高山給他們舉行葬禮。當她唱到曼長淒切的輓歌時,駱冰和周綺雖不懂詞義,也不禁淚水盈
眶。眾人沉默良久,想著這對古代戀人不幸的命運。忽然衛春華在上面哈哈大笑,叫道:
「快來瞧!」大家爬到坑邊,只見六七名清兵嗚嗚亂叫,動彈不得。原來他們爬過來偷襲,
衛春華早看到了,想等他們爬近些再發箭,那知他們聽到香香公主的歌聲,心神俱醉,伏在
雪地裡靜聽。酷寒之中,只過得片刻,身上積雪便都結成了冰,等到歌聲停止,想再爬動
時,冰塊已將他們全身牢牢膠住,再也掙不脫了。大雪不斷落下,隨落隨凍,不多時,將這
幾名清兵埋葬在冰雪之中。群雄這時也冷得抵受不住,心硯撿了一大批箭枝來,在坑中點火
取暖。第三日天明,大雪仍下個不停。徐天宏道:「大家上去,只怕清兵馬上就要進攻。」
除香香公主外,眾人都彎弓搭箭守在坑邊。這時天色大亮,清兵卻只是疏疏落落的射些冷
箭,並不集隊來攻。徐天宏大惑不解,忽地想起一事,忙問心硯:「霍青桐姑娘問你些甚麼
話?」心硯道:「她問我圍困咱們的清兵有多少人,又問鐵甲軍有沒衝鋒。」徐天宏大喜,
叫道:「咱們有救了,有救了!」眾人瞪眼望著他。
    徐天宏道:「我真糊塗,疑心霍青桐姑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人了。她可比我精明得
多。」周綺道:「怎麼?」徐天宏道:「清兵的鐵甲軍一衝過來,咱們還有命麼?」周綺
道:「咦,也真奇怪。」徐天宏道:「他們就算沒鐵甲軍,周圍這幾千人一起衝鋒,咱們八
九個人怎擋得住?數千人馬也不用動手,只須排了隊擠將過來,也把咱們踏成了肉泥。再
說,他們一直沒當真向咱們射箭,只是裝個樣子。」眾人都說確是如此,這次清兵可客氣得
很,手下留情。
    陳家洛登時恍然,叫道:「是了,是了。他們故意不沖,要引回人救兵過來,可是霍青
桐姑娘料到了,不肯上當。」章進道:「她不上當,咱們可糟啦。」陳家洛道:「不會糟,
她一定另有法子。」周綺笑道:「是麼?我本來不信她會這麼壞。」眾人登時精神大振。留
下余魚同與心硯守望,餘人回入坑中休息。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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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5 20:57:26

第十五回 奇謀破敵將軍苦 兒戲降魔玉女□
    忽倫四兄弟按住張召重,放脫了陳家洛,直至兆惠出來唱開,忽倫四兄弟這才放手。張
召重憤怒異常,倏地跳起,反手一掌,又快又重,拍的一聲,把忽倫二虎打落了半邊牙齒。
二虎痛得險險暈去。四兄弟大怒,一齊撲上廝打。兆惠連聲喝罵,四兄弟才悻悻退下。
    張召重恨恨的道:「大將軍,皇上差卑職到回疆來,有兩件欽命,第一件就是拿剛才這
女子進京。」兆惠道:「張兄從未來過這裡,怎識得這女子?」張召重道:「回人送了一對
玉瓶向皇上求和。玉瓶上畫的就是這女子肖像。皇上很想一見真人,命卑職趕來辦這件事。
福統領拿玉瓶給卑職細看過,因此認得。」兆惠嗯了一聲。張召重道:「剛才那男子不是回
人,是紅花會大頭腦陳家洛。」兆惠驚道:「是麼?他怎麼到了這裡?」張召重道:「皇上
要他來取幾件東西,命卑職等他取到後便截他下來。只怕皇上要的東西就在他身邊。這兩人
自行投到,正是皇上洪福,咱們卻白白放過了,實在可惜。」說著連連拍腿歎氣。兆惠笑
道:「張兄不必連聲可惜。他們使者來時,我早已調兵遣將,佈置定當。要叫這使者做餌,
釣一條大魚上來。既然皇上要這兩人,那更是一舉兩得了。」轉頭對身旁親兵道:「去對德
都統說,不可傷那兩人性命。」親兵應令去了。兆惠笑道:「這兩人既是非同尋常,回人定
會派重兵相救。等他們過來,我的鐵甲軍從兩旁這麼一夾。」張開兩臂,往中間一合,笑
道:「就是這樣!」張召重道:「大將軍神機妙算,人不可及,因此皇上如此親任,征回大
事,便差大將軍統兵。」兆惠十分得意,呵呵大笑。張召重道:「大將軍這場勝仗是打定的
了。只是亂軍之中,若把皇上要的那兩人殺了,或是弄得不知下落,皇上必定怪罪。」兆惠
道:「你說怎樣?」張召重道:「卑職想請令先去把這兩個人擒了。我軍則繼續圍困不撤,
好把回人主力引來。」兆惠沉吟道:「此刻便去,只怕給回子識破了我的計謀。張兄稍
待。」直等到第三日清晨,兆惠這才發下令箭,張召重帶領了一百名鐵甲兵疾馳而去。
    奔到土坑邊上,坑內十餘箭射出,三名鐵甲兵臉上中箭,撞下馬來。鐵甲軍攻勢稍挫,
張召重領頭吶喊,又衝了上去。徐天宏驚道:「鐵甲軍到了,難道我猜的不對?」衛春華大
叫:「是張召重那奸賊!」
    余魚同想起恩師慘死,目眥欲裂,手持金笛,縱身出坑,沒頭沒腦向張召重打去。張召
重忽見一個醜臉和尚以本門武術猛打急攻而來,大為詫異,呆得一呆,衛春華挺雙鉤也已撲
上。張召重持劍擋住。他武功比這兩人高得多,但衛春華上陣向來捨命惡拚,余魚同更是甩
出了性命,不惜與仇人同歸於盡。常言道:「一人拚命,萬夫莫當。」更何況兩人拚命?一
時之間,三人在坑邊堪堪打了個平手。
    這時數十名鐵甲軍已衝到坑邊。陳家洛、文泰來、徐天宏、章進、駱冰、心硯都跳了上
去。章進揮狼牙棒當當亂打,鐵甲軍盔甲堅厚,傷他們不得,反而險被長矛刺中。駱冰、心
硯、徐天宏三人也只落得奮力抵擋,傷不了人。文泰來單刀砍出,給鐵甲反震回來,大喝一
聲,拋去單刀,空手向一名鐵甲軍撲去。那兵挺矛疾刺,文泰來抓住矛頭一拉,那兵啊喲一
聲,長矛脫手。文泰來不及輪轉矛頭,就將矛柄向他臉上倒搠進去,直插入腦心,未及拔
出,聽得駱冰急叫:「留神後面!」只覺背後風勁,當即左手勾轉,已把一柄刺來的長矛夾
在脅下,在背心偷襲的清兵雙手使勁拉奪。文泰來右手一提,從清兵腦袋中拔出了長矛,回
身對準那清兵臉孔,一矛飛出,直插入他鼻樑,從腦後穿出,將他釘在地下。鐵甲軍奉命擒
拿陳家洛和香香公主,不同四周其餘清兵那般只是佯攻,卻是奮勇爭先,狠刺真殺,雖見文
泰來神勇,兀自不退。文泰來手挺雙矛,衝入人叢,雙矛此起彼落,猛不可當,霎時之間,
九名鐵甲軍被他長矛搠入臉中而死。陳家洛沒帶兵刃,叫道:「心硯、十哥,跟我來。」見
一名鐵甲軍挺長矛當胸搠來,陳家洛身子一側,長矛搠空,左手馬鞭揮出,纏住他雙足一
扯,那兵撲地倒了。陳家洛叫道:「心硯,扯下他頭盔。」鐵甲軍穿了鐵甲,身子笨重,跌
倒之後,半天爬不起來。心硯早把他頭盔扯落,章進隨手一棒,打得腦漿迸裂。三人隨扯隨
打,頃刻間也打死了八九名敵兵。余兵見文泰來挺矛衝到,心寒膽落,發一聲喊,都退走
了。這時衛余兩人漸漸抵敵不住張召重的柔雲劍法,徐天宏已上去助戰。張召重見落了單,
刷刷數劍,把三人逼退兩步,退了下去。文泰來挺矛欲追,清兵羽箭紛射。駱冰忽然驚叫:
「你們快來!」跳進坑中。眾人紛紛跳入,只見周綺披散了頭髮,滿臉血污,一柄單刀左擋
右抵,在坑中與四名鐵甲軍苦鬥。坑中長矛施展不開,四兵都使佩刀進攻。群雄大怒,一齊
撲上。四兵一個被駱冰單刀搠死,一個被衛春華一鉤刺入口中,其餘兩個被文泰來左手抓住
後心,右手擰住頭盔,交叉一扭,扭斷了頸骨。徐天宏忙去扶住周綺,見她肩上臂上受了兩
處刀傷,甚是痛惜。香香公主撕下衣服給她裹傷。徐天宏道:「兆惠本想把我們圍在這裡,
引得回兵大隊來,才出動伏兵夾擊,定是張召重那奸賊見了總舵主,等不及搶著要建功。」
陳家洛道:「他退去之後必不甘心,還會帶兵再來。」徐天宏道:「咱們快挖個陷阱,先拿
住這奸賊再說。」眾人大為振奮,照著徐天宏的指點,在北首冰雪下挖進去。上面冰雪厚厚
的凍了將近一尺,下面沙土掏空,絲毫看不出來。陷阱挖好不久,張召重果然又率鐵甲軍沖
到。他在兆惠面前誇過口,要逞豪強,竟不增兵,仍只帶領餘下的那數十名鐵甲軍。這一次
每個軍士手中都拿了盾牌,擋住群雄的羽箭,霎時間衝到坑前。陳家洛跳出坑外,向張召重
喝道:「再來見過輸贏!」張召重見他手中沒兵器,將長劍往地下一拋,說道:「好,今日
不分勝敗不能算完。」兩人一個展開百花錯拳,一個使起無極玄功拳,登時在雪地上斗在一
起。文泰來、徐天宏、章進、衛春華、余魚同、心硯六人也縱出坑來接戰。陳家洛一面打,
一面移動腳步,慢慢退近陷阱,眼見張召重再搶上兩步就要入伏,那知斜削裡一名鐵甲軍沖
到,一腳踏上陷阱,驚叫一聲,跌了下去,接著一聲慘呼,被守在下面的駱冰一刀戳死。
    張召重吃了一驚,暗叫:「僥倖!」手腳稍緩。陳家洛見機關敗露,驀地和身撲上,抱
住他身子,用力要推他下去。張召重雙足牢牢釘在雪地,運力反推。兩人僵持在坑邊,一個
掙不脫,另一個也推他不下,誰也不敢鬆手。兩名鐵甲軍挺矛來刺陳家洛。徐天宏從旁躍
過,舉單拐擋開長矛,俯身雙手一抬,將陳張兩人抬入陷阱之中,隨即一個打滾,鐵甲軍兩
柄長矛刺入雪地。
    陳張兩人跌入沙坑,同時鬆手躍起。駱冰右手刀向張召重砍去,卻被他施展空手入白刃
功夫反拿手腕,一扯之下,已將短刀搶在手中。陳家洛背後飛腳踢到,張召重不及向駱冰進
攻,回身一刀。陳家洛側身避過,舉兩指向他腿上「陰市穴」點去。張召重右腿一縮,駱冰
颼颼颼擲出三柄飛刀。沙坑之中無迴旋餘地,但張召重在間不容髮之際,居然將三把飛刀一
一避過。駱冰叫道:「總舵主接刀!」長刀丟出。陳家洛接住刀柄,使開金剛伏虎刀法,和
張召重的短刀狠鬥起來,他武功本雜,各家兵刃全都會使,不似張召重獨精劍術,登時在兵
器上佔了便宜。拆了十餘合,張召重迭遇險招,左手連以拳術助守,才得化解。駱冰對自己
的這對鴛鴦刀的長刀短刀本來無所偏愛,這時卻只盼長刀得勝,短刀落敗。周綺持刀護在香
香公主身前。只聽得長刀短刀錚錚交撞數下,張召重忽然把短刀擲出坑外,說道:「我空手
接你兵刃。」左拳右掌,往陳家洛閃閃刀光中猛攻直進。陳家洛對駱冰叫道:「接刀!」將
長刀擲還給她,左手一指往敵人「曲澤穴」點到。沙坑中尋丈之地,轉身都是不便,更別說
趨避退讓,兩人竭盡生平所學,性命相搏。數十招後,漸漸分出高下,陳家洛百花錯拳雖然
精妙,終不及張召重功力深厚,內力又沒他大,時候一長,已是攻少守多。駱冰空自著急,
見兩人打得緊湊異常,要想相助,卻哪裡插得下手去?眼見陳家洛越打越落下風,張召重飛
腳踢出,陳家洛向左一讓,張召重左掌反擊,其勢如風。突然坑上一人大喝:「鐵膽來
了!」張召重左掌倏然收回,護住頂心。果然黑黝黝一枚鐵膽猛擲下來。張召重吃過周仲英
鐵膽的苦頭,心中一寒,暗想:「這老兒怎麼也來了?他居高臨下,投擲之勢更為凶狠。」
既不敢接也不敢讓,猛然向後一拔,退開三尺,身子在沙坑邊上一撞,只聽拍的一聲,鐵膽
打落坑心,徐天宏隨勢縱下。原來周仲英那日收他為義子,當天即把稱雄武林的絕技子母鐵
膽教給了他。這些日子中徐天宏奔波無定,每日仍是擠出功夫習練,今日臨敵初試,仗著岳
父聲威,雖然一擊不中,但也把張召重嚇得倒退。
    張召重雙足在地上一點,身子縱起,往坑外躍去,突然當頭一掌劈到,勢勁力疾,生平
未遇。他右手一帶,化解了掌力,但這樣一來,終究躍不出去,隨著落下,暗暗心驚:「這
是誰?此人功夫實不在我之下。」腳剛點地,一人跟落,聲若巨雷,喝道:「奸賊,認得我
麼?」那人身高膀闊,氣度威猛,正是奔雷手文泰來。衛春華等已把鐵甲軍殺退,跟著跳
下。文泰來與張召重面面相對,想起鐵膽莊被擒之辱,一路上又受了他無數折磨,劍眉倒
豎,虎目生光,大喝一聲,出手便是生平絕技「霹靂掌」,呼呼數掌,疾如閃電,聲逾轟
雷。
    這一番惡戰,比陳張兩人剛才決鬥更為激烈。香香公主見文泰來大聲吆喝,風雷般向張
召重攻去,不禁害怕。陳家洛見到她臉上驚懼之色,靠著坑壁走到她身旁,牽住她手,向她
微微一笑。香香公主凝望他的臉,露出詢問之意。陳家洛知是問他剛才打鬥是否很累,緩緩
搖了搖頭。香香公主伸起衣袖,替他揩拭臉上的汗水泥污。
    陳家洛摸出三粒圍棋子,以防文泰來萬一遇險,立可施救。他手中拿到棋子,心念一
動:「這真像一局搏殺兇猛、形勢繁複的棋局,中間是文四哥與張召重全力廝拚。我們在外
面圍住。在我們外面是一重清兵包圍住了。霍青桐姑娘又在外面設法施救,更在外面又有清
兵大軍列陣包圍。這局勢只要棋錯一著,滿盤皆輸。」
    群雄知道文泰來滿腔怨氣,這次非親手報仇不可,都在一旁觀戰,只防張召重逃走,並
不出手相助。大家素知文泰來武功卓絕,縱然不勝,也決不致落敗。但見一個猛攻,一個固
守,就似大海中驚濤駭浪,浪頭一個接著一個向礁石撲去,但礁石始終屹立不動,浪頭過
去,礁石又穩穩的露在海面。陳家洛尋思:「別人出手,四哥或許會不快,但四嫂相助,他
決不致見怪。」便向駱冰使個眼色。駱冰會意,想放飛刀相助,但兩人鬥得正緊,惟恐誤傷
了丈夫,急道:「總舵主,你快出手,我不成。」陳家洛正要她這句話,嗤嗤嗤,三粒棋子
向張召重要穴上打去。張召重連連閃避,文泰來乘勢直上。正要得手,忽聽得上面喊聲大
振,馬匹奔馳,刀槍相交。一人衝到坑邊,大叫:「陳公子,喀絲麗,你們在哪裡?」香香
公主叫道:「爹爹,爹爹,我們在這裡!」陳家洛叫道:「救兵來啦,大家上,先殺了這奸
賊!」眾人兵刃並舉,齊向張召重攻去。張召重雙掌如風,忽向香香公主後心擊去。眾人大
驚,不約而同的搶過救援。哪知他這一下是聲東擊西,身子急縮,在坑邊抓起一把沙土一
揚,坑中塵沙瀰漫。眾人眼睛一花,已被他躍上坑去。只聽他哼的一聲,臀部中了徐天宏一
枚鐵膽,但終於逃了出去。
    群雄紛紛躍出追擊,只見木卓倫手舞長刀,一馬當先衝到,回人戰士跟在其後,眾清兵
大呼阻攔,張召重在人叢中閃得數閃,便不見了去向。文泰來奪得一條長矛,跨上白馬,要
殺入敵陣追趕,被駱冰一把拖住。
    木卓倫率領的黑旗隊雖是老弱,但人人奮勇,挺起盾牌,擁衛主帥。香香公主見父親趕
到,臉上、鬍子上、刀上濺滿了鮮血,縱身入懷,連叫:「爹爹!」木卓倫攬住她,輕輕拍
她背脊,說道:「乖乖別怕,爹爹來救你啦。」
    徐天宏站上馬背觀看形勢,見東首塵頭大起,雪地之中,尚且踏得塵土飛揚,知有鐵甲
軍衝來,叫道:「木老英雄,咱們快向西面高地退卻。」木卓倫知他機智,上次可蘭經就是
他使計奪回,當即發令向西。清兵隨後趕來。眾人奔了一陣,西面斜刺裡又有一彪清兵殺
到,將回人夾在中間。木卓倫和文泰來雙馬並馳,大呼衝出,被清兵一陣箭射了回來。
    木卓倫心想:「青兒的話果然不錯。剛才我是錯怪她了。她現下一定十分傷心。唉,我
這一下可是凶多吉。」只得率領眾人奔上一座大沙丘,憑勢固守,俟機脫困。回人居高臨
下,清兵一時倒也不敢衝上。霍青桐率隊到離敵陣十里處駐紮。這天中午,各隊隊長和傳令
騎兵先後來報,均已依令辦理。霍青桐道:「很好,各位辛苦了。」拿出令箭,說道:「青
旗第二隊隊長,你率領五百名弟兄,在黑水河南岸固守,不許清兵過河。對方大軍來攻,切
不可與他們硬拚,只求拖延時間,有一名清兵渡河,別來見我。」那隊長接令去了。
    霍青桐又道:「白旗第一隊隊長,你帶領本部人馬,引清兵向西追趕,一路上接戰只許
敗不許勝,逃入大漠,越遠越好。」那隊長素來凶悍好勝,昂然說道:「咱們回人只會打勝
仗,打敗仗我可不會。」青桐道:「這是我的命令。你把攜帶著的四千頭牛羊一路丟棄,引
得他們搶掠。」那隊長道:「幹麼把自己的牲口送人?我可不幹!」
    霍青桐一張小嘴繃得緊緊的,沉聲問道:「你不聽號令?」那隊長揚刀大呼:「你領我
們打勝仗,我聽你號令。你叫我打敗仗,我拚死不服。」霍青桐道:「我是領你們打勝仗。
你先敗退,再反攻。」那隊長紅了眼,叫道:「連你爹爹也不信這套鬼話,怎騙得過我?你
當我不知你是甚麼心思?你叫我們四散逃走,丟棄牲口,就偏不去救香香公主!」霍青桐喝
道:「抓起來。」四名親兵搶上前去,抓住了他雙臂。那隊長並不抵抗,只是冷笑。
    霍青桐大聲道:「滿洲兵來欺侮咱們,咱們要全軍一心,方能打勝仗。你到底聽不聽號
令?」那隊長大叫:「不聽!你能把我怎樣?」霍青桐道:「把他砍了!」那隊長自負勇
猛,以為霍青桐不敢罰他,聽了這話,登時臉如上色。親兵將他推出帳外,一刀將他的頭割
下。霍青桐下令首級示眾。眾軍無不凜然。霍青桐令白旗第一隊副隊長升任隊長,引清兵向
大漠追趕,待見東首狼煙升起,繞道趕回。新任隊長接令去了。霍青桐再令餘下各隊,盡數
開往東邊大泥淖旁集中。她發令已畢,一人騎馬向西,下馬跪下,淚流滿面,低聲禱祝:
「萬能的真主,願你聖道得勝,打敗入侵的敵人。現今我爹爹不相信我,哥哥不相信我,連
我部下也不相信我,為了要使他們聽令,我只得殺人。真主,求你佑護,讓我們得勝,讓爹
爹和妹妹平安歸來。如果他們要死,求你千萬放過,讓我來代替他們。求你讓陳公子和妹妹
永遠相愛,永遠幸福。你把妹妹造得這樣美麗,一定對她特別眷愛,望你對她眷愛到底。」
祝禱已畢,上馬拔劍,回馬叫道:「黑旗第一、第二兩隊隨我來,其餘各隊分赴防地。」
    木卓倫、陳家洛等困守沙丘。清兵衝鋒兩次,都被眾回人奮勇擋住,沙丘四周屍首堆
積,雙方損折均重。過了午間,忽然清兵陣動,一彪軍馬衝了進來。雪花飛舞下只見當先一
人身披黃衫,手揮長劍,頭上一根碧綠的羽毛微微顫動,正是霍青桐。木卓倫叫道:「大伙
兒衝!」率領回兵往下衝殺,兩面夾擊,清兵阻攔不住。四隊黑旗軍合兵一處。香香公主縱
馬上前,與姊姊擁抱。
    霍青桐拉著妹妹的手,叫道:「黑旗三隊隊長,你率隊快向西退,與白旗第一隊會合,
聽白旗第一隊隊長號令。」那隊長接令帶隊馳出。這一隊騎的都是特選快馬,遠遠只見紅旗
晃動,清兵正紅旗精兵追了下去。
    霍青桐喜道:「好極了。黑旗一隊隊長,你退向葉爾羌城中,聽我哥哥號令。黑旗二隊
隊長,你向黑水河南岸退去,那邊有青旗二隊隊長接應。你聽他號令。」兩隊黑旗兵又突圍
而出,只見清兵正白,鑲黃兩旗分兩路追趕而去。霍青桐叫道:「大家向東衝!」三百名近
衛親兵長刀飛舞,擁衛主帥當先開路。木卓倫、香香公主、陳家洛等眾人與黑旗第四隊人馬
向東疾馳。兆惠親率鐵甲軍兩翼包抄過來。這些是滿洲正藍旗精兵,正副都統手執長槍大
戟,奮勇急追。回人戰士數百人斷後,邊戰邊逃,霎時間數百人都被清兵裹住,盡數殺死。
兆惠大喜,指著霍青桐身旁的新月大纛,叫道:「誰奪到這面大纛,賞銀一百兩。」鐵甲軍
爭先恐後,在大漠上狂奔追趕。黑旗第四隊乘坐的都是精選良馬,鐵甲軍一時追趕不上。奔
出了三四十里地,回人戰士有的馬力不繼,掉隊墮後,奮力死戰,都為清兵所殺。兆惠見所
殺回人不是老人,就是少年,喜道:「他們主帥身邊沒有精兵,大家努力追趕!」再追七八
裡地,回兵隊伍更見散亂,只見新月大纛在一座大沙丘上迎風飛舞。兆惠胯下是匹大宛良
馬,手揮大刀,領隊衝去。眾親兵前後衛護。霍青桐等見清軍大兵衝到,縱馬下丘。
    兆惠登上沙丘,向前一望,這一下只嚇得魂飛魄散,全身猶似墮入了冰窖,但見南邊一
隊隊回人戰士整整齊齊的列成方陣,毫無聲息。一眼望去,青旗似林,圓盾如雲。兆惠雙手
發軟,拋下大刀,身上一陣陣發寒,心道:「這些回人好狡猾,原來大隊人馬集中在此。」
向北一看,只見一片白旗招展,又是數隊回兵緩緩推來,當下已無細思餘裕,急叫:「後隊
作前隊,快退!」親兵傳令下去,清兵登時大亂。回人箭如飛蝗,直逼過來。清兵本比回人
多過數倍,但分兵追趕,追到這裡只有一萬名鐵甲軍,回兵全部主力卻盡集於此,登時強弱
易勢。西邊又有兩隊回兵衝將過來。兆惠見西、南、北三面都有敵兵,只東面留出空隙,叫
道:「大隊向東衝。」自率親兵斷後,三面回人逐漸逼近。
    清兵大隊向東邊缺口中湧去。混亂中前面鐵甲軍忽然齊聲驚呼。一名騎兵奔到兆惠面
前,大叫:「大將軍,不好啦,前面是大泥淖。」只見一千名鐵甲兵人馬已在泥淖中打滾,
陷入軟泥。原來大漠之上河流不能入海,在沙漠中匯成湖泊,逐漸乾枯,便成泥淖。這大泥
淖方圓十多里,軟泥深達數十丈,多的是泥鰍爬蟲之屬,卻是人獸所不至,大雪一蓋,上面
毫無痕跡,若非當地土著,決難得知。霍青桐伏兵於此,兆惠貪勝猛追,竟自入了絕地。
    陳家洛等站在沙丘上觀戰,只見清兵陷入泥淖的越來越多,後隊人馬想向外奔逃,回人
早已掘下深溝,馬匹難以跨越。鐵甲軍三面受迫,自相踐踏,不由自主的一個個擠入泥淖之
中。沙泥緩緩從腳上升到大腿,升到膝上,再升到腰間。無數清兵在大泥淖中狂喊亂叫,慘
不忍聞。等到沙泥升到口中,喊聲停息,但見雙手揮舞,過了一會,全身沉入泥中。回人一
萬多戰士左手持盾,右手衣袖高舉,刀光與白雪交相輝映,一聲不作,聚集在深溝外監視。
兩隊精兵不住向鐵甲軍猛撲。清兵越戰越少,不到半個時辰,一萬多名正藍旗鐵甲軍全數被
逼入大泥淖中。兆惠在百餘名清兵捨死保護下衝開一條血路,逃了出去。
    香香公主見數不清的兵士馬匹在大泥淖中滾動廝打、擁抱哭叫,拚命掙扎,心中不忍,
轉過了頭不忍觀看。木卓倫狂喜之下大笑大叫,忽然住口不叫,對霍青桐道:「青兒,我剛
才說錯了話,你別見怪。實在是我性子太急,是爹爹不好。」霍青桐咬住嘴唇不語。心硯跪
倒在地,向她磕了兩個頭,道:「小的該死,不知姑娘另有神機妙算,衝撞了姑娘。你大人
不記小人過……」話未說完,霍青桐一提韁繩,縱馬下了沙丘,把他僵在當地。章進笑道:
「算啦,待會請總舵主給你說情吧。」他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又道:「我就是不明白,干
麼她不把全部清兵都引進大泥坑中去。」徐天宏道:「眼前回兵比清兵多,方能把他們趕入
大泥坑,要是清兵全軍都到了,一齊向外衝逃,又怎攔阻得住?」章進道:「不錯,剛才大
家都錯怪了她。」這時大部清軍已陷沒泥中,無影無蹤,餘下來的小部人馬也陷沒半身,動
彈不得,只有揮手叫嚎的份兒,四野充塞著慘厲的呼喊。又過一會,叫聲逐漸沉寂,大泥淖
把萬餘鐵甲軍吞得乾乾淨淨。人馬、刀槍、鐵甲,竟無半點痕跡,只有幾百面旗幟散在泥淖
之上。
    霍青桐高聲傳令:「大隊向西,到黑水河南岸聚集。」回部各隊奉令,向西疾馳。路上
陳家洛與木卓倫互道別來情況。木卓倫心下不安,兩個女兒同是自己至寶至愛,偏偏兩人都
愛上了這漢人。依回教規矩,男人可娶四個妻子,但陳家洛並非清真教徒,聽說漢人只娶一
妻,第二個女人就不算正式妻子了,這事不知如何了結,心想:「把清兵殺敗了再說。青兒
聰明伶俐,喀絲麗心地純良,姊妹兩人又要好,總有法子。」
    大隊傍晚趕到了黑水河南岸。一名騎兵氣急敗壞的趕來報告:「清兵向我軍猛撲,青旗
二隊隊長陣亡,黑旗二隊隊長重傷,兩隊兄弟傷亡很重。」霍青桐道:「叫青旗二隊副隊長
督戰,不許退卻一步。」那騎兵下去傳令。
    木卓倫道:「咱們上去增援吧?」霍青桐道:「不!」轉頭對親兵道:「全軍就地休
息,不許舉火,不許出聲,大家吃乾糧。」命令下傳,一萬多人在黑暗中默默休息。遠遠傳
來黑水河水聲濺濺,清兵與回兵殺聲震天。
    一名騎兵急速奔來,報道:「青旗二隊副隊長又陣亡,弟兄們抵擋不住啦!」霍青桐
道:「青旗三隊隊長,你這隊上去增援,那邊隊伍歸你指揮。」那隊長長刀一舉,大聲答
應,領隊去了。章進叫道:「霍青桐姑娘,我也去廝殺,好嗎?」霍青桐道:「各位剛才辛
苦啦,再休息一會吧。」章進見她指揮大軍,威風凜凜,不敢再說。青旗三隊上去不久,喊
聲大作,自是雙方戰鬥慘烈。又過好一會,霍青桐見戰士精力已復。叫道:「青旗各隊在東
邊沙丘後面埋伏,白旗隊、哈薩克、蒙古各隊在西邊埋伏。」長劍一揮,說道:「大夥兒上
去!」
    眾人在親兵擁護下向前馳去,越向前奔,殺聲越響。馳到近處,金鐵交鳴之聲鏗然大
作。只見回人戰士奮力守住黑水河支流上的幾座木橋,鑲黃旗清兵前仆後繼,拚死衝前奪
橋。霍青桐叫道:「退後!」守橋的戰士向兩旁一撤,數千名鐵甲軍蜂擁過橋。霍青桐見清
兵過來了一半,叫道:「拉去木條!」數百名回人早已牽了馬匹藏在河岸之下,橋上的木樑
事先都已拆松,用粗索縛在馬上,一聲令下,松韁鞭馬,百餘匹馬奮蹄向前。只聽得喀喇喇
數聲大響,木樑拉去,木橋登時折斷,橋上數百名鐵甲軍墮入河中。清兵登時分為兩截,隔
河相望,相救不得。霍青桐令旗一揮,埋伏著的隊伍掩殺上來。清兵訓練有素,雖在混亂之
中,仍聽參領、佐領指揮,集合在一起,排成陣勢。回人衝到清兵陣前數百步處,突然停
步。霍青桐又是令旗一招。只聽得轟隆、轟隆,巨響連珠不絕,震耳欲聾,黑煙瀰漫,清兵
腳下到處炸藥爆發,只炸得血肉橫飛,隊伍登時大亂,對面亂箭射來,無處可逃,紛紛墮
河。清兵身上鐵甲厚重,一落河水,立時沉底,餘下來的潰不成軍,不多時盡數被回人大軍
殲滅。白雪皚皚的河岸上到處是屍體兵戈,旌旗衣甲。對岸清兵嚇得心膽俱裂,向葉爾羌城
中退去。霍青桐道:「渡河追擊!」戰士架起木橋,大軍向葉爾羌城衝去。葉爾羌城中居民
早已撤離一空。霍阿伊見正白旗清兵攻到,依著妹子事先囑咐,稍加抵抗,便率隊退出。不
久鑲黃旗清兵從黑水河潰退下來,與城中大軍會合。喘息甫定,主帥兆惠也率領百餘殘兵趕
到。兆惠見鑲黃旗精兵又遭大敗,驚怒交集,忽然部下稟報,數百名官兵喝了水井的水中毒
而死。兆惠派一隊兵到城外取水,剛想休息,只見滿天通紅,城中到處火光燭天。親兵連珠
價急報,四城起火。原來回疆盛產石油,許多地方掘地見油,霍青桐早就下令各處民房中貯
藏石油,少數伏兵一點燃,登時把全城燒成一隻大火爐。兆惠在親兵擁衛下冒火突煙,奪路
逃命。城內清兵自相踐踏。親兵在兵卒叢中揮刀亂砍,殺開一條血路。奔到西門,對面大隊
鐵甲軍湧來,報說城門已被回人堵住,衝不出去。兆惠轉而向東。這時火勢更烈,鐵甲一被
火炙,熱不可當,眾清兵紛紛卸去鐵甲,亂奔亂竄。葉爾羌城內人馬雜沓,喊聲震天。混亂
中一小隊人馬奔來,大叫:「大將軍在哪裡?」兆惠的親兵叫道:「在這裡。」當先一人如
風趕到,正是和爾大,對兆惠道:「東門敵兵少,咱們向東衝。」兆惠雖在危急之中,仍然
鎮靜,率領將士向東門突圍。回人萬箭射來,清兵沒了鐵甲,死傷纍纍,數次衝不出去。城
中火勢更烈,清兵已被燒死了數千名,焦臭令人欲嘔,滿城儘是哭喊之聲。正危急間,張召
重手持長劍,率領一隊清兵馳到,內外夾擊,把兆惠救了出去。霍青桐等在高地望見。木卓
倫連叫:「可惜!可惜!」霍青桐道:「青旗四隊隊長,你率本隊去增援,堵死東門。」那
隊長領隊去了。兆惠既已逃出,城中清兵群龍無首,四門都被回人重兵堵住,東逃西竄,最
後盡皆燒死在這座大熔爐之中。霍青桐道:「燒狼煙!」親兵點燃了早就準備好的大堆狼
糞,黑煙巨柱沖天而起。原來狼糞之煙最濃,大漠上數十里外均可望見。周綺問徐天宏道:
「燒這個幹麼呀?」徐天宏道:「那是與遠處的人通消息。」果然過不多時,西面二十多里
外也是一道黑煙升起。徐天宏道:「在那邊更西的人見了這道煙,也會點燃狼糞。這樣一處
傳一處,片刻之間就可把信號傳到數百里外。」周綺點頭道:「這法子真好。」
    回人連打三個大勝仗,殲滅清兵精兵三萬餘人。成千成萬戰士互相擁抱,在葉爾羌城外
高歌舞蹈。
    霍青桐傳集各隊隊長,說道:「各隊人馬到預定地點駐紮,晚上每個人要燒十堆火,各
堆火頭距離越遠越好。」清兵正紅旗精兵一萬餘人在都統德鄂率領之下,向西猛追回人黑旗
第三隊。黑旗隊坐騎都是特選的駿馬,直馳入大漠之中。德鄂奉了兆惠之命,務必追到回
兵,一鼓殲滅,是以銜尾疾追。兩軍人馬煙塵滾滾,蹄聲如雷,奔出數十里地。忽然斜刺裡
衝出數千頭牛羊來。清兵大喜,紛紛捕殺,飽餐了一頓,追勢稍緩。黑旗三隊不久就與白旗
一隊會合,繼續奔逃,始終不與清兵接仗。到了傍晚,遙見東邊狼煙升起,白旗一隊隊長叫
道:「翠羽黃衫已打了勝仗,咱們轉向東方!」眾戰士精神大振,勒韁回馬。清兵見回人忽
然回頭,很是奇怪,上前衝殺,那知回人遠遠兜了過去。德鄂叫道:「你們逃到天邊,我們
追到天邊。」兩隊回兵連夜奔逃,清兵正紅旗鐵甲軍緊追不捨。都統德鄂一心要立大功,沿
途馬匹不斷倒斃,他下令死了坐騎的軍士步行隨後,其餘騎兵繼續急追。馳到半夜,幾騎軍
士奔來報稱:「大將軍在右前方。」德鄂忙向右迎上,見兆惠率領著三千多名殘兵敗卒,狼
狽不堪。
    兆惠見正紅旗精兵開到,精神一振,心想:「敵兵大勝之後,今晚必定不備,我軍出其
不意進攻,當可轉敗為勝。」於是下令向黑水河旁挺進。行了二三十里,前哨報知回人大軍
在前紮營。兆惠與德鄂、張召重、和爾大等登高一望,不由得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
    但見漫山遍野佈滿了火堆,放眼望去,無窮無盡,隱隱只聽得人喧馬嘶,不知有多少回
兵。兆惠默然不語。和爾大道:「原來回人有十多萬兵隱藏在這裡,咱們以寡敵眾,怪不
得……怪不得受了……一些小小挫折。」他們怎知這是霍青桐虛張聲勢,她命每名回兵燒十
堆火,遠遠望來,自是聲勢驚人。兆惠下令道:「各隊趕速上馬,向南撤退,不許發出一點
聲息。」命令傳了下去,眾兵將不及吃飯,立即上馬。和爾大道:「據嚮導說,這裡向南要
經過英奇盤山腳下,大雪之後,山路甚是難行。」兆惠道:「敵兵聲勢如此浩大,你瞧到處
都是他們的隊伍。富德將軍有一支兵越戈壁而來,咱們只有向東南去和他會師。」和爾大
道:「大將軍用兵確然神妙。」兆惠哼了一聲,大敗之後再聽這些諂諛之言,臉皮再厚,可
也不易安然領受。
    大軍南行,道路愈來愈險,左面是黑水河,右面是英奇盤山,黑夜中星月無光,只有山
上白雪映出一些淡淡光芒。兆惠下令:「誰發出一點聲息,馬上砍了。」清兵大都來自遼
東,知道山上積雪甚厚,一發聲音震動積雪,便會釀成雪崩巨災。眾人小心翼翼,下馬輕步
而行。走了十多里,道路愈陡,幸而天色漸明,清兵一日一夜戰鬥奔馳,個個臉無人色。忽
然前面發喊,報稱有回人來攻,德鄂親率精兵上前迎敵。只見數百名回人從山坡上俯衝而
下,將到臨近,突然下馬,每人拔出一柄匕首,插入馬臀。馬匹負痛,向清兵陣裡狂衝過
來。道路本狹,登時擠成一團,人馬紛紛落河。回人從捷徑向山上攀登,投下無數巨石,登
時把道路封住。德鄂急令大軍後退,卻聽後隊喊聲大作,原來後路也被截斷了。德鄂親冒矢
石,向前猛衝,只見英奇盤山頂上新月大纛迎風飄揚,大纛下站著十多人在指揮督戰。兆惠
下令:「向前猛衝,不顧死傷。」一隊鐵甲軍開了上去,一半人持盾擋箭,一半人抬起路上
的大石、馬匹、屍首、傷兵、盡數投入河中,清除了道路,一鼓作氣猛的衝去。前面數十名
回人擋住。道路狹窄,清兵雖多,難以一湧而上,後面部隊卻繼續推上來,一時間路口擠滿
了人馬。擋路的回人突然散開,身後露出數十門土炮來,清兵嚇得魂飛天外,發一聲喊,轉
身便逃。土炮放處,鐵片鐵釘直往陣中轟來。總算那土炮只能放得一次,再放又要填塞炸藥
鐵片,搞上半天,清兵都已退開。這數十炮轟死了二百多名清兵,又把他們去路截斷。
    兆惠又急又怒,忽聽得悉悉之聲,頸中一涼,一小團雪塊掉入衣領,抬頭望時,只見山
峰上雪塊緩緩滾落。和爾大叫道:「大將軍,不好啦,快向後退!」兆惠掉轉馬頭,向後疾
奔。眾親兵亂砍亂打,把兵卒向河中亂推,搶奪道路。只聽雪崩聲愈來愈響,積雪挾著沙
石,從天而降,猶如天崩地裂一般,轟轟之聲,震耳欲聾。
    和爾大與張召重左右衛護兆惠,奔出了三里多遠。回頭只見路上積雪十多丈,數千精兵
全被埋在雪下,連都統德鄂也未逃出。向前眺望,一般的是積雪滿途,行走不得。兆惠身處
絕境,四萬多精兵在一日兩夜之間全軍覆沒,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張召重道:「大將軍,
咱們從山上走。」他左手拉住兆惠,提氣往山上竄去。和爾大施展輕功,手執單刀在後保
護。霍青桐在遠處山頭望見,叫道:「有人要逃,快去截攔。」數十名蒙古兵在小隊長率領
下飛奔而來,跑到臨近,見爬上來的三人都穿大官服色,十分欣喜,摩拳擦掌,只待活捉。
兆惠暗暗叫苦,心想今日兵敗之餘,還不免被擒受辱。張召重一言不發,提勁疾上。他一手
挽了兆惠,在這冰雪凍得滑溜異常的山上仍是步履如飛。和爾大雖然空手,拚了命還是追趕
不上。張召重爬上山頂,一提之下,將兆惠甩起。數十名蒙古兵同時撲到。張召重把兆惠挾
在腋下,「一鶴沖天」,從人圈中縱出。蒙古兵撲了個空,互相撞得頭腫鼻歪,回身來追,
兩人早衝下山去了。和爾大被一名蒙古兵撲到扭住,兩人滾倒在地。其餘蒙古兵搶上前來,
將他橫拖倒曳,拉到霍青桐面前。這時各隊隊長紛紛上來報捷。這一役正紅旗清兵全軍覆
沒,逃脫性命的除兆惠與張召重外,不過身手特別矯捷而運氣又好的數十人而已。霍青桐等
回到營帳,回人戰士將俘虜陸續解來。這時回人已攻破清兵大營,糧草兵戈,繳獲無數。俘
虜中忽倫四兄弟也在其內。回人戰士報稱,攻進大營時發現他們被縛著放在篷帳之中。陳家
洛詢問原委,忽倫大虎說:「兆大將軍怪我們幫你,要殺我們四人的頭,說等打了勝仗再
殺。」陳家洛向霍青桐求情,放了四人。四兄弟自回遼東,仍做獵戶去了。這時哨探又有急
報,戈壁中有清兵四五千人向南而來。霍青桐一躍而起,帶了十隊回兵上前迎敵。行了數十
裡,果見前面塵頭大起,霍青桐令旗一招,兩隊青旗回兵乘著戰勝餘威,向前猛衝。原來這
是兆惠副手富德帶來的援兵,途中與兆惠及張召重相遇,得知清兵大軍覆沒,忙收集殘兵,
向東撤退,哪知終於被霍青桐攔住。清兵兼程赴援,人困馬乏,人數又少,怎擋得住回人大
軍乘銳衝擊。
    兆惠不敢再戰,下令車輛馬匹圍成一個圓圈,清兵弓箭手在圈內固守。回兵幾次衝鋒,
衝不進去。霍青桐道:「他們負隅死守,強攻損失必重。現今我眾彼寡,不如圍困。「木卓
倫道:「正該如此。」霍青桐下令掘壕。回兵萬餘人一齊動手,在清兵弩箭不及之處,四周
掘起長壕深溝,要將清兵在大漠之中活活餓死渴死。到得傍晚,霍阿伊又帶領了回人援兵數
千到達,在長壕之前再堆土堤。
    回人在黑水河英奇盤山腳大破清兵,再加圍困,達四月之久,史稱「黑水營之圍」。
    文泰來站在高處,遠遠望見兆惠身旁一人指指點點,正是張召重,心中大怒,從回人手
中接過弓箭。徐天宏道:「這奸賊原來在此,只怕太遠,射他不到。」文泰來施展神力,拍
的一聲,一張鐵胎弓登時拉斷,當下拿過兩張弓來,並在一起,一箭扣雙弦,將兩張鐵胎弓
都拉滿了,手一放,羽箭如流星般直向張召重面門飛去。張召重一驚:「相距這麼遠,怎會
有箭射來?」身子一側,那箭噗的一聲,插入他身邊一名親兵胸膛之中。衛春華道:「四
哥,咱們衝進去捉這奸賊。」徐天宏道:「不行!不可犯了霍青桐姑娘的將令。」文泰來、
衛春華等點頭稱是。眾人望著張召重,恨聲不絕,說道:「終有一日要拿住這奸賊碎屍萬
段。」只聽得軍中奏起哀樂,回人在地下挖掘深坑,將陣亡的將士放入坑內,面向西方,然
後埋葬。陳家洛等很是奇怪,詢問身旁的戰士。那人道:「我們是伊斯蘭教徒,死了魂歸天
國,肉體直立,面向西方聖地麥加。」群雄聽了嗟歎不已。埋葬已畢,木卓倫率領回人全軍
大禱,感謝真神祐護,打了這樣一場大勝仗。祈禱完畢,全軍歡聲雷動,各隊隊長紛到霍青
桐面前舉刀致敬。衛春華道:「這一仗把清兵殺得心碎膽裂,也給咱們出了一口惡氣。」徐
天宏沉吟道:「皇帝明明跟咱們結了盟,怎麼卻不撤軍?難道他這是故意的,要把滿清精兵
在大漠中滅掉?」文泰來道:「我才不相信那皇帝呢。他怎能料到霍青桐姑娘會打這大勝
仗?他派張召重來,用意顯然不善。」眾人議論了一會,猜測不透。
    大家又都贊霍青桐用兵神妙。余魚同道:「孫子曰:『我專為一,敵分為十,是以十攻
其一也,則我眾而敵寡。』想不到回部一位年輕姑娘用兵,竟是暗合孫子兵法。」周綺睜大
了一雙圓眼,道:「你胡說八道!她打仗打得這樣好,你還說她是孫子兵法?我說是爺爺兵
法,老祖宗兵法!」眾人都大笑不已。說話之間,只見陳家洛眼望霍青桐,顯得又是關切,
又是擔心。眾人循著他目光轉頭望去,見她臉色蒼白,瞪著火光呆呆出神。駱冰走近前去,
想逗她說話。霍青桐站起來相迎,突然身子一晃,吐出一口鮮血。駱冰嚇了一跳,忙搶上扶
住,問道:「青妹妹,怎樣?」霍青桐不語,努力調勻氣息,喉口一甜,又吐出一口血來。
香香公主、木卓倫、霍阿伊、陳家洛、周綺等都奔過來慰問。香香公主急得連叫:「姊姊,
別再吐啦。」把姊姊扶入帳中,展開氈毯讓她躺下。木卓倫心中痛惜,知道女兒指揮這一仗
殫智竭力,親身衝鋒陷陣,加之自己和部將都對她懷疑,她自然要滿懷氣苦,而最令她難受
的,只怕是陳家洛和她妹子要好了,一時也想不出話來安慰,歎了口氣,走出帳來。
    他各處巡視,只聽得四營都在誇獎霍青桐神機妙算。走到一處,見數百名戰士圍著一位
阿訇,聽他講話。那阿訇道:「穆聖遷居到麥地那的第二年,墨克人來攻。敵人有戰士九百
五十人,戰馬一百匹,駱駝七百頭,個個武裝齊全。穆聖部下只有戰士三百十三人,戰馬兩
隊,駱駝七八十頭,甲六副。敵人強過三倍,但穆聖終於擊敗了敵人。」一名少年叫道:
「咱們這次也是以少勝多。」阿訇道:「不錯,霍青桐姑娘依循穆聖遺教,領著咱們打勝
仗,願真主保佑她。可蘭經第三章中說:『在交戰的兩軍之中,這一軍是為主道而戰的,那
一軍是不信道的,眼見那一軍有自己的兩倍。阿拉卻用他的佑護,扶助他所喜愛的人。』」
眾戰士歡聲雷動,齊聲大叫:「真主保佑翠羽黃衫,她領著咱們打勝仗。」
    木卓倫想著女兒,一夜沒好睡。次日一早,天還沒亮,便到霍青桐帳中探視,揭開帳門
見帳中無人,嚇了一跳,忙問帳外衛士。那衛士道:「霍青桐姑娘在一個時辰前出去了。」
木卓倫道:「到哪裡去?」衛士道:「不知道。這封信她要我交給族長。」木卓倫搶過信
來,見信上寥寥寫著數字:「爹爹,大事已了,只要加緊包圍,清兵指日就殲。女兒青
上。」木卓倫呆了半晌,問道:「她向哪裡去的?」那衛士向東方一指。木卓倫躍上馬背,
向前直追,趕了半個時辰,茫茫大漠上一望數十里沒一個人影,怕她已轉了方向,只得回
來。走到半路,香香公主、陳家洛、徐天宏等已得訊迎來。眾人十分憂急,都知霍青桐病勢
不輕,單身出走,甚是凶險。回到大帳,木卓倫派出四小隊人往東南西北追尋。傍晚時分,
三小隊都廢然而返,派到東面的那小隊卻帶來了一個身穿黑衫的漢人少年。余魚同一呆,原
來那人正是穿男裝的李沅芷,忙迎上去,道:「你怎麼來了?」李沅芷又是高興、又是難
受,道:「我來找你啊,剛好遇上他們。」一指那小隊回兵道:「他們就把我帶來啦。咦,
你怎麼不穿袈裟啦?」余魚同笑道:「我不做和尚了。」李沅芷心花怒放,眼圈一紅,險險
掉下淚來。
    香香公主見找不到姊姊,十分焦急,對陳家洛道:「姊姊到底為甚麼啊?怎麼辦呢?」
陳家洛道:「我這就去找她,無論如何要勸她回來。」香香公主道:「我同你一起去。」陳
家洛道:「好,你跟你爹說去。」香香公主去跟木卓倫說,要與陳家洛同去找尋姊姊。木卓
倫心亂如麻,知道霍青桐就是為了他們而走,這兩人同去,只怕使她更增煩惱,卻又不知如
何是好,頓足道:「你們愛怎樣就怎樣吧,我也管不得許多了。」香香公主睜大了一雙眼睛
望著父親,見他眼中全是紅絲,知他憂急,輕輕拉著他手。李沅芷對別人全不理會,不斷詢
問余魚同別來情形。陳家洛對香香公主道:「你姊姊的意中人來啦,他定能勸她轉來。」香
香公主喜道:「真的麼!姊姊怎麼從來不跟我說。啊,姊姊壞死啦。」走到李沅芷面前,細
細打量。木卓倫聽了一愕,也過來看。
    李沅芷與木卓倫曾見過面,忙作揖見禮,見到香香公主如此驚世絕俗的美貌,怔住了說
不出話來。香香公主微笑著對陳家洛道:「你對這位大哥說,我們很是高興,請他和我們同
去找姊姊。」陳家洛這才和李沅芷行禮廝見,說道:「李大哥怎麼也來啦?別來可好?」李
沅芷紅了臉,只是格格的笑,望著余魚同,下巴微揚,示意要他說明。余魚同道:「總舵
主,她是我陸師叔的徒弟。」陳家洛道:「我知道,我們見過幾次。」余魚同笑道:「她是
我師妹。」陳家洛驚問:「怎麼?」余魚同道:「她出來愛穿男裝。」陳家洛細看李沅芷,
見她眉淡口小,嬌媚俊俏,哪裡有絲毫男子模樣?曾和她數次見面,只因有霍青桐的事耿耿
於懷,從來不願對她多看,這一下登時呆住,腦中空蕩蕩的甚麼也不能想,霎等時之間又是
千思萬慮,一齊湧到:「原來這人是女子?我對霍青桐姑娘可全想岔了。她曾要我去問陸老
前輩,我總覺尷尬,問不出口。她這次出走,豈不是為了我?她妹子對我又如此情深愛重,
卻教我何以自處?」眾人見他突然失魂落魄的出神,都覺奇怪。
    駱冰得知李沅芷是女子,過來拉住她手,很是親熱,見了她對余魚同的神態,再回想在
天目山、孟津等地的情形,今日又是,風沙萬里的跟到,她對余魚同的心意自是不問可知,
心想余魚同對自己一片癡心,現今有這樣一位美貌姑娘真誠見愛,大可解他過去一切無謂苦
惱,只是見他神情落寞,並無欣慰之意,實在不妥,須得盡力設法撮合這段姻緣才是。李沅
芷問道:「霍青桐姊姊呢?我有一件要緊事對她說。」駱冰道:「霍青桐妹妹不知去了哪
裡,我們正在找她。」李沅芷道:「她獨個兒走的麼?」駱冰道:「是啊,而且她身上還有
病呢。」李沅芷急道:「她朝哪個方向走的?」駱冰道:「本來是向東北走的,後來有沒轉
道,就不知道了。」李沅芷連連頓足,說道:「糟啦,糟啦!」眾人見她十分焦急,忙問原
因。李沅芷道:「關東三魔要找翠羽黃衫報仇,你們是知道的了。這三人一路上給我作弄了
個夠。他們正跟在我後面。現下霍青桐姊姊向東北去,只怕剛好撞上。」原來李沅芷在孟津
寶相寺中見余魚同出家做了和尚,悲從中來,掩面痛哭。余魚同竟然硬起心腸,寫了一封信
留給陳家洛等人,對她不理不睬,飄然出寺。李沅芷哭了一場,收淚追出時,余魚同已不知
去向。她追到孟津城內,在各處寺院和客店探尋。哪知意中人沒尋著,卻又見到了滕一雷、
顧金標、哈合台三人。他們從寶相寺出來,在一家僻靜客店休息。李沅芷偷聽他們談話,知
道要去回部找翠羽黃衫報仇。她惱恨三人欺逼余魚同,於是去買了一大包巴豆,回到客店,
煎成濃濃一大碗汁水,盛在酒瓶裡,混入滕一雷等住的客店,等到他們上街閒逛,進房去將
巴豆汁倒入桌上的大茶壺裡。關東三魔回店,口渴了倒茶便喝,雖覺有點異味,也只道茶葉
粗劣,不以為意。到了夜半,三人都腹痛起來,這個去了茅房回來,那個又去。三人川流不
息,瀉了一夜肚子。第二天早晨肚瀉仍未止歇,三人精疲力盡,委頓不堪,本來要上路的,
卻也走不動了。滕一雷把酒店老闆找來大罵,說店裡東西不乾淨,吃壞了肚子。客店老闆見
三人凶得厲害,只得連連陪笑,請了醫生來診脈。那醫生怎想得到他們遇上暗算,只道是受
了風寒,開了一張驅寒暖腹的方子。客店老闆掏錢出來抓藥,叫店小二生了炭爐煎熬。
    李沅芷從客店後門溜進去偷看,見三魔走馬燈般的上茅房,心下大樂,又見店伙煎藥,
乘他走開時,揭開藥罐,又放了一大把巴豆在內。滕一雷等吃了藥,滿擬轉好,那知腹瀉更
是厲害。李沅芷一不做二不休,半夜裡跳進藥材鋪,在幾十隻抽俠錈課兌┬チ艘淮*,不管
它是熟地大黃、當歸貝母,還是毛莨狼毒、紅花黃芹,一古腦兒的都去放入了藥罐。次日店
伙生起了炭爐再煎,濃濃的三碗藥端了上去。關東三魔一口喝下,數十味藥在肚子裡胡鬧起
來,那還了得,登時把生龍活虎般的三條大漢折騰得不成樣子。好在他們武功精湛,身子強
壯,三條性命才剩下了一條半,每人各送半條。陳家洛騎了白馬向西急趕之時,怎想得到關
東三魔還在孟津城中大瀉肚子。滕一雷知道必有蹊蹺,只當是錯住了黑店,客店老闆謀財害
命,於是囑咐兩人不再喝藥,過了一日,果然好些。顧金標拿起鋼叉,要出去殺盡掌櫃店
伙。滕一雷一把拉住,說道:「老二,且慢。再養一日。等力氣長了再干,說不定店裡有好
手,眼下廝殺起來怕要吃虧。」顧金標這才忍住氣。到得傍晚,店伙送進一封信來,信封上
寫著:「關東三魔收啟。」滕一雷一驚,忙問:「誰送來的?」店伙道:「一個泥腿小廝送
來的,說是交給店裡鬧肚子的三位爺們。」滕一雷打開一看,只氣得暴跳如雷。顧金標與哈
合台接過來,見紙上寫道:「翠羽黃衫,女中英豪,豈能怕你,三個草包。略施小懲,巴豆
吃飽。如不速返,決不輕饒。」字體娟秀,滕一雷看得出確是女子手筆。顧金標把字條扯得
粉碎,說道:「我們正要去找她,這賤人竟在這裡,那再好不過。」三人不敢再在這客店居
住,當即搬到另一處,將養了兩日,這才復原。在孟津四處尋訪,卻哪裡有翠羽黃衫的蹤
跡?
    這時李沅芷已在黃河幫中查知衛春華趕到、紅花會眾人已邀了余魚同齊赴回部。她心上
人既走,也就不再去理會三魔,便即跟著西去。三魔找不到霍青桐,料想她必定返歸回部,
便向西追蹤,在甘肅境內又撞見了李沅芷。滕一雷見她身形依稀有些相熟,一怔之下,待細
看時,她早已躲過。次晨關東三魔用過早飯,正要上道,忽然外面進來了十多人,有的肩
挑,有的扛抬,都說滕爺要的東西送來了。滕一雷見送來的是大批雞鴨蔬菜、雞蛋鴨蛋,還
有殺翻了的一頭牛與一口豬,喝問:「這些東西幹甚麼?」抬豬捉雞的人道:「這裡一位姓
滕的客官叫我們送來的。」店伙道:「就是這位客官姓滕。」送物之人紛紛放下物事,伸手
要錢。顧金標怒道:「誰要這許多東西來著?」正吵嚷間,忽然外面一陣喧嘩,抬進了三口
棺材來,還有一名仵作,帶了紙筋石灰等收殮屍體之物,問道:「過世的人在哪裡?」掌櫃
的出來,大罵:「你見了鬼啦,抬棺材來幹麼?」仵作道:「店裡不是死了人嗎?」掌櫃劈
面一記巴掌打去。仵作一躲,說道:「這裡不是明明死了三個人?一個姓滕,一個姓顧,還
有一個蒙古人姓哈。」顧金標怒火上衝,搶上去一掌。那仵作一交摔倒,吐出滿口鮮血,還
帶出了三枚大牙。忽然鼓樂吹打,奏起喪樂,一個小廝捧了一副輓聯進來。滕一雷雖然滿懷
怒氣,卻已知是敵人搗鬼,展開輓聯,見上聯寫道:「草包三隻歸陰世」,下聯是「關東六
魔聚黃泉」,上聯小字寫道:「一雷、金標、合台三兄千古」,下聯寫道:「盟弟焦文期、
閻世魁、閻世章敬挽」,一塊橫額題著四字:「攜手九原」。字跡便是先前寫信女子的手
筆。
    哈合台把輓聯扯得粉碎,抓住那小廝胸口,喝問:「誰叫你送來的?」那小廝顫聲道:
「是……是一位公子爺,給了我一百文錢,說有三個朋友死……死在這裡,要我送來。」哈
合台知他是受人之愚,把他一摔,那小廝仰天直摜出去,放聲大哭。滕一雷再問送物、送棺
材、奏樂的各人,都說是一位公子爺差他們來的。滕一雷抄起銅人,說道:「快追!」三人
闖出店去,四下搜索,哪裡有甚麼公子爺的蹤影?滕一雷道:「快向前追,抓住那丫頭把她
細細剮了。」他們仍道是霍青桐搗鬼,怒不可遏,拚命趕路。這天到了涼州,在客店歇下,
到得半夜,後院忽然起火,三人跳起來察看。滕一雷見燒去的只是一堆柴草,一怔之下,猛
然醒悟,說道:「老二、老四,快回房。」趕回房內,果然三個包裹已經不見,炕上卻放著
三串燒給死人的紙錢。滕一雷躍上屋頂,不見人影。顧金標拍案大罵:「有種的就光明正大
見個輸贏,這般偷雞摸狗,算他媽的甚麼好漢?」滕一雷道:「這一來,明天房飯錢也付不
出啦!」顧金標怒道:「得快想法兒除了這賤貨,否則給她纏個沒了沒完。」滕一雷道:
「不錯,老二、老四,你們想怎麼辦?」
    這三人武藝雖好,頭腦卻不靈便,想了半天,只想出一條計策,那就是晚上睡覺大家不
脫衣服,輪流守夜,一見敵蹤,立即跳出去廝殺。滕一雷明知這辦法並不高明,可是三個臭
皮匠無論如何變不成一個諸葛亮,也只索罷了。哈合台道:「房飯錢怎麼辦?現下出去弄點
呢,還是明兒一早撤腿就跑?」顧金標道:「反正以後還得用,我出去拿些吧。」他飛身上
屋,四下一望,看準了一家最高大的樓房,跳了進去,心想不論偷搶,弄到幾百兩銀子好走
路。見一間房裡有燈光透出,伏身察看,忽然身後拍喇喇一聲響亮,一疊瓦片拋在地下跌得
粉碎,有人大叫:「捉飛賊啊,捉飛賊啊!」叫聲嬌嫩,卻是女音。顧金標嚇了一跳,但自
恃武藝高強,並不理會,跳進房去,只見幾個傭僕正在賭錢,桌上放了幾百文銅錢,見他進
來,嚇得齊聲大叫。
    顧金標暗叫:「晦氣!」正想退出,外面梆子急敲,火把明亮,十多人持刀拿棍趕來,
忙破窗而出,躍上屋頂,只聽得颼的一聲,腦後生風,他回手一叉,把擲來的一塊石子砸
飛,一縱身間,已搶到投擲石子之處,人剛撲到,迎面一劍刺來。微光下見那人身穿黑衣,
身手矯健,顧金標連日受氣,始終找不到敵人,這時那裡再肯放過,刷刷刷三叉,盡往敵人
要害刺去。那人正是李沅芷,見顧金標出叉迅捷,拆了數招,虛晃一劍,回身就走。顧金標
持叉趕去,見那人回手一揚,一陣細小暗器嗤嗤之聲,破空而至,他在孟津郊外吃過苦頭,
知道金針厲害,當即一個觔斗翻下屋頂。下面眾人吆喝擁上,顧金標鋼叉揮動,眾人刀棍紛
紛脫手。他再上屋頂追尋時,敵人早已不知去向。
    顧金標回歸客店,氣憤憤的說了經過。哈合台連連歎氣,道:「早知道我就和你同去,
兩個人總截得住他。」滕一雷道:「還說甚麼?這就走吧,別等天明付不出房飯錢,面子上
太也過不去。」剛結束定當,忽然有人拍門,三人相望了一眼,各持兵刃在手。哈合台去開
門,進來的卻是店中掌櫃。他手中拿了燭台,說道:「小店本錢微薄,請客官們結了房飯錢
再走。」原來他在夢中給人推醒,告訴他這三人沒錢付賬,就要溜之大吉。他披衣坐起,推
醒他的人已不知去向,忙來拍門,果見滕一雷等要走。顧金標發了橫,說道:「老子沒錢使
啦。櫃上先借一百兩銀子再說!」鋼叉噹啷啷一抖,迫著掌櫃的去拿銀子。掌櫃苦著臉轉身
出去,忽然外面喊聲大作,一群人大叫:「別讓飛賊跑了!」三魔從大門中望出去,只見店
外燈籠火把齊明,人聲喧嘩,總有百十來人,一疊聲的大叫:「捉飛賊啊!捉飛賊。」滕一
雷銅人一擺,叫道:「上屋!」顧金標扭斷了櫃台上的鎖,抓了一把碎銀子放在袋裡,三人
上屋而去。
    關東三魔心想掌櫃半夜裡來要賬,這許多人來捕拿,一定也是霍青桐搗的鬼。顧金標和
李沅芷當面交過手,見他是個漢人少年,不是回族女子,只道敵人另有幫手,不敢托大,三
人每晚真的輪流守夜。口中污言穢語,自不知罵了多少髒話。這天快到嘉峪關,滕一雷道:
「此去是敵人的地界,可要加意小心。」後半夜是哈合台輪值,正有些迷迷糊糊,忽聽屋子
後面兩塊小石投在地上,知道夜行人「投石問路」探聽動靜,忙悄悄推開窗子,掩到後面去
想生擒敵人。等了好一陣,始終不見有人跳下房來,前面顧金標卻大叫起來。哈合台一驚:
「糟啦,又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忙奔回去,只見滕顧兩人手中拿了燭台,逃出房外,十分
狼狽。哈合台拿燭台往窗口一照,吃了一驚,只見屋裡地上、炕上、桌上都是青蛇與癩蝦
蟆,到處亂蹦亂跳,窗口有兩個竹簍,顯是敵人用來裝青蛇、蝦蟆的。滕一雷罵道:「也真
難為這臭丫頭,捉了這許多醜傢伙來。」他們又怎知道,李沅芷因余魚同對她無情,心中萬
分氣苦,這事用強不行,軟求也不行,滿腔怨怒,無處出氣,一路上盡想出諸般刁鑽古怪的
門道來和他們為難。這些青蛇與蝦蟆是她花了錢叫頑童捉的。雖是兒戲胡鬧,卻也令三魔頭
痛萬分。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所以受到這種種困擾,竟是因那醜臉秀才不肯愛這位提督小姐
而致。
    幾次三番的一鬧,關東三魔晚上不敢再住客店,盡往古廟農家借宿。李沅芷知道自己武
功與他們相差太遠,也不敢明目張膽的招惹,希奇古怪的惡作劇卻仍是層出不窮。她一個嬌
滴滴的姑娘萬里獨行,黃沙侵體,相思磨心,若不拿三魔來出氣洩憤,只怕途中早就病倒
了。就這樣,四人前前後後的來到回疆。眾人聽李沅芷咭咭咯咯的說來,又是好笑,又是吃
驚,都為霍青桐擔心。陳家洛道:「事不宜遲,我馬上尋她去。」徐天宏道:「「關東三魔
不可輕敵,得多去幾人。總舵主兩位先去。李姑娘和他們最熟,第二撥接應,唔,一個人去
太危險,請十四弟同去。我們夫妻第三撥接應。四哥四嫂和其餘各位在這裡守著張召重。」
陳家洛道:「好!」駱冰把白馬牽過來讓他乘坐。香香公主騎了紅馬奔來,道:「走吧!」
兩人並轡而去。不久余魚同與李沅芷、徐天宏和周綺兩撥,先後離了大營,向東北方追去。
當日午後,文泰來等正和木卓倫在帳中閒話,回兵來報,和爾大被人救去,看守他的四名戰
士都被人殺了。木卓倫吃一驚,和文泰來等同去察看,見三名回兵中劍而死,另一名胸口插
著一柄匕首,柄上縛著一張白紙,上寫:「張召重拜上紅花會眾位英雄」十二字。文泰來一
股怒氣從心中直冒上來,將字條揉成一團,力透掌心。衛春華要討來看,文泰來攤開手掌,
字條已成片片碎紙,隨風如蝴蝶般飄出帳外。木卓倫心下驚佩:「上次與他們無塵道長交了
手,只道天下英雄盡於此矣,哪知這位文四爺卻也如此了得。」文泰來對木卓倫道:「木老
英雄,你在這裡圍困清兵,我們去追張召重那奸賊。」木卓倫點頭稱是。文泰來率領衛春
華、章進、駱冰、心硯四人,在大漠中辨認馬蹄足跡,連夜追蹤。霍青桐大勝之後,心中反
覺說不出的寂寞淒涼。那天晚上在帳中思潮起伏,聽帳外回人彈著東不拉,唱著纏綿的情
歌,更增惆悵,想起父親對自己懷疑,意中人又愛上自己妹子,妹子是己所深愛,決不願和
她爭奪情郎,柔腸百轉之下,悄悄起身,留了一信給父親,帶了兵刃和師父所賜的兩頭巨
鷹,上馬向東北而行,心想:「還是去跟著師父,隨二老在大漠中四處飄泊。這個身子,就
在茫茫黃沙中埋葬了吧。」她病勢不輕,仗著從小練武,根基堅實,勉強支撐。在大漠中行
了十多日,離天山雙鷹所居的玉旺昆還有四五日路程,已是疲累不堪,當晚見一個沙丘旁生
著些乾枯了的鐵草,便讓坐騎咬嚼,張開了小帳篷過夜。
    睡到半夜,忽聽遠處有馬蹄之聲,三乘馬從東而來,走到沙丘之旁,坐騎去吃乾草,不
肯走了,三人便下馬休息。他們隔著沙丘沒瞧見霍青桐的帳篷,三人說起話來。霍青桐聽他
們說的是漢語,當時迷迷糊糊的也不在意,忽聽一人罵道:「這翠羽黃衫害得咱們好苦!」
霍青桐心中一震,忙用心傾聽,又聽另一人怒罵:「這賊婆娘,老子抓到她不抽她的筋、剝
她的皮,老子十八代祖宗都不姓顧。」原來這三人就是關東三魔,他們追入大漠,聽說回人
在西與清軍交兵,便向西趕來。三人不敢向回人問路,在沙漠中兜了個大圈子,比李沅芷落
後了十多日,這晚說也湊巧,只因雙方坐騎都要吃草,竟和霍青桐只隔一個小小沙丘。當日
陳家洛趕來報信,連日軍務恍惚,霍青桐又故意避開,因此關東三魔尋仇之事沒機會提及。
陳家洛眼見她在大軍環衛之中,區區三魔,又何足懼?也不急於述說。霍青桐聽這三人竟是
衝著自己而來,只道是兆惠手下的殘兵敗將,再聽下去,卻又不對。只聽一人道:「閻六弟
這樣好的功夫,我就不信一個娘們能害死他,這婆娘定是使用詭計。」另一人道:「那還用
說?所以我說老二老四,這次可千萬別莽撞。這裡回人成千成萬,咱們只能暗算,決不能跟
她明鬥。」霍青桐這才恍然,原來是關東六魔一派的人到了。大漠上一望數十里,自己又在
病中,無論如何躲不開,只有見機行事,用計脫身。又聽一人道:「皮囊裡的水越來越少
啦,此去也不知還要再走幾日才找得到水,打明兒起大家再要少喝。」說著便在沙丘旁睡
倒。霍青桐心想:「我不如自己迎上去,想法兒領他們去見師父。」次日清晨,關東三魔睜
開眼,見了霍青桐的小帳篷,略感訝異。霍青桐這時已脫去黃衫,帽上的翠羽也拔了下來,
把長劍衣服等包在包中,空手走出帳來。滕一雷見她一個單身女子,說道:「姑娘,你有水
嗎?分一點給我們。」說著拿出一錠銀子。霍青桐搖搖頭,示意不懂他的漢語。哈合台用蒙
古話說了一遍。霍青桐部下有蒙古兵,天山北路蒙回雜處,她也會蒙古話,當下用蒙語答
道:「我的水不能分,翠羽黃衫派我送一封要緊的信,現今趕去回報,坐騎喝少了水跑不
快。」一面說,一面收拾帳篷上馬。
    哈合台搶上前去,拉住她坐騎轡頭,問道:「翠羽黃衫在哪裡?」霍青桐道:「你們問
她幹麼?」哈合台道:「我們是她朋友,有要緊事找她。」霍青桐嘴一扁道:「當面扯謊!
翠羽黃衫在玉旺昆,你們卻向西南去,別騙人啦!」一抖韁繩要走。哈合台拉住轡頭不放,
說道:「我們不識路,你帶我們走吧!」對滕顧二人道:「她是到那賊婆娘那裡去的。」關
東三魔見她一臉病容,委頓不堪,說話時不住喘氣,眼看隨時就會倒斃,沒半分像是身有武
功,自是毫不懷疑,欺她不懂漢語,一路大聲商量,決定將到玉旺昆時先把她殺了,然後去
找翠羽黃衫。顧金標見她雖然容色憔悴,但風致楚楚,秀麗無倫,不覺起了色心。
    霍青桐見他不住用眼瞟來,色迷迷的不懷好意,心想他們雖然不認得自己,但到玉旺昆
尚有四五天路程,這數日中跟這三個魔頭同行同宿,太過危險,於是撕下身上一塊花布,縛
在一頭巨鷹腳上,拿出一塊羊肉來喂鷹吃了,把鷹往空中一丟,那鷹振翼飛入空際。滕一雷
起了疑心,問道:「你幹甚麼?」霍青桐搖搖頭。哈合台用蒙古話詢問。
    霍青桐道:「從這裡去,今後七八天的路程都沒水泉。你們水帶得這麼少,怎麼夠喝?
把鷹放了,讓它們自己去找水喝。」說著又把另一頭鷹放了。哈合台道:「兩頭鷹又喝得了
多少水?」霍青桐道:「渴起上來,一點水也能救命。再過幾天你們便知道啦。」她怕他們
下手加害,故意把道路說得長些。哈合台喃喃咒罵:「在我們蒙古,就算在沙漠中,那有接
連七八天的路程上找不到水的。真是鬼地方!」
    晚間在沙漠上過夜,霍青桐在火堆旁見顧金標的眼光不住溜來,暗暗吃驚,走進小帳篷
後,拔劍在手,斜倚在帳門口,不敢就睡,等到二更時分,果然聽到有腳步聲輕輕走近。她
心中劇跳,額頭冷汗直冒,心想:「數萬清兵都滅了,可別在這三人手中遭到報應。」忽覺
身上一寒,一陣冷風從帳外吹進,原來帳門的布帶已被顧金標扭斷,走進帳來。他怕霍青桐
叫喊起來,給老大、老四聽到不雅,上來就想按住她嘴,哪知卻按了個空,毯子中竟沒有
人,再伸手到一旁去摸,脖子上一涼,一件鋒利的兵刃抵住了項頸。霍青桐用漢語低聲道:
「你動一動,我就刺!」顧金標空有一身武藝,要害給人制住,哪敢動彈?霍青桐道:「伏
在地下!」顧金標依言伏下。霍青桐劍尖抵住他的背心,坐在地上。兩人僵持不動。霍青桐
心想:「如殺了這壞蛋,那兩人不肯甘休,只好挨到師父來救再說。」
    等了一個更次,滕一雷半夜醒來,發覺顧金標不見了,跳了起來,叫道:「老二,老
二!」霍青桐低喝:「快答應,說在這裡。」顧金標無奈,只得叫道:「老大,我在這裡
啊!」滕一雷笑罵:「這風流的賊脾氣總是不改,你倒會享福。」第二天清晨,霍青桐直挨
到滕一雷和哈合台在帳外不住催促,才放顧金標出去。哈合台怨道:「老二,咱們是來報
仇,可不是來胡鬧。」顧金標恨得牙癢癢地,有苦不敢說,如把這件倒霉事說出來,那可是
終身之羞,決意今晚定要遂了心願,到得地頭再把她一叉戳死。
    到得半夜,顧金標右手握虎叉,左手拿火折,闖進帳篷,心想就算這女子會武,三招兩
式,還不手到擒來,火光下見她縮在帳篷角裡,心中大喜,撲了上去,突覺腳上一緊,暗叫
不好,待要反躍出帳,雙腳已被地下繩圈套住。他彎腰想去奪繩,被霍青桐用力一拉,站立
不穩,仰天跌倒,只聽她低聲喝道:「別動!」長劍劍尖已點在小腹之上。霍青桐心想:
「像昨晚那樣再僵持一夜,我可支持不住了。但又不能只斃他一人,必須三賊一齊廢了!」
低聲道:「叫你那老大進來!」顧金標慣走江湖,知她用意,默不作聲。霍青桐手上加勁,
劍尖透進衣裡,劃破了一層皮。顧金標知道小腹中劍最為受罪,好是好不了,可是一時又不
得便死,不敢再強,低聲道:「他不肯來的。」霍青桐低喝:「好,那就戳死了你再說!」
手上又略加勁。顧金標只得叫道:「老大,你來,快來啊!」霍青桐道:「你笑!」顧金標
皺著眉頭,哈哈的乾笑幾聲。霍青桐道:「笑得快活些!」顧金標肚裡咒罵:「你奶奶雄,
還快活得出?」可是劍尖已經嵌在肉裡,只得放大聲音勉強一陣傻笑,中夜聽來,直如梟
鳴。
    滕一雷和哈合台早給吵醒。滕一雷罵道:「老二別快活啦,養點氣力吧。」霍青桐見他
不來,低聲道:「叫老四來!」顧金標又叫了幾聲。哈合台雖做盜賊生涯,卻不欺辱婦孺,
對顧金標的行徑本已十分不滿,只因他是盟兄,不好怎麼說他,這時只裝沒聽見。霍青桐暗
暗切齒:「我如脫此難,不把這三個奸賊殺了,難解今日之羞。」右手持劍,左手把繩子在
顧金標身上繞來繞去,縛了個結實,這才放心,但倚在帳邊,不敢睡著。
    挨到天明,見顧金標居然橫了心呼呼大睡,霍青桐揮馬鞭將他沒頭沒腦的抽了一頓,劍
尖對準他心口,喝道:「哼一聲就宰了你!」顧金標滿臉是血,只得苦撐。霍青桐心想:
「這事雖已鬧穿,但如殺了他,大禍馬上臨頭,不如讓他多活一時,預計師父今日下午就可
來迎。」解去他身上繩索,推他出帳。滕一雷見他臉上血痕斑斑,大起疑心,說道:「老
二,這婆娘是甚麼路數?可別著了人家道兒。」顧金標心想,這女子雖在病中,仍有勁力將
自己拉倒,她身上帶劍,會說漢語,決非尋常回人姑娘,對滕一雷一霎眼睛,道:「咱們擒
住她。」兩人慢慢向她走近。霍青桐見兩人舉止有異,突然奔向馬旁,長劍疾伸,刺穿了顧
金標與哈合台馬背上盛水的革囊,接著一劍,把滕一雷馬背上最大的水囊割下,搶在手中,
一躍上馬。滕一雷等三人一呆,見兩皮袋水流了一地,登時被黃沙吸乾。在大漠之中,這兩
袋水可比兩袋珠寶更加珍貴。三人又氣又急,各挺兵刃上來廝拚。霍青桐伏在馬背上不住咳
嗽,叫道:「你們過來我又是一劍!」劍尖指住最後一隻水囊。關東三魔果然停步不動。霍
青桐咳了一陣,說道:「我好意領你們去見翠羽黃衫,你們卻來欺侮我。這裡到有水的地方
還有六天路程,你們不放過我,我就刺破了水囊,大家在沙漠中干死。」關東三魔面面相
覷,做聲不得,暗罵她這一招果然毒辣。滕一雷心想:「暫且答應,等挨過了大沙漠再擺佈
她。」便道:「咱們不難為你,大家走吧。」霍青桐道:「你們在前面走!」於是三男在
前,一女在後,在大漠上行進。走到中午,烈日當空,四個人都唇焦舌干。霍青桐只覺眼前
金星直冒,腦中一陣陣發暈,心想:「難道今日我畢命於此?」只聽哈合台道:「喂,給點
水喝!」他轉過身來,手中拿著一隻瓦碗。霍青桐打起精神,說道:「把碗放在地下。」哈
合台依言把碗放在沙上。霍青桐又道:「你們退開一百步。」顧金標有些遲疑。霍青桐道:
「不退開就不給水。」顧金標喃喃咒罵。三人終於退開。霍青桐躍馬上前,拔去革囊上塞
子,在瓦碗裡注了大半碗水,催馬走開。三人奔上來,你一口我一口,把水喝得涓滴不剩。
四個人上馬又行,過了兩個多時辰,道旁忽然出現一叢青草。滕一雷眼睛一亮,大叫:「前
面必定有水!」霍青桐暗暗心驚,苦思對策,但頭痛欲裂,難以思索,正焦急間,突然長空
一聲鷹唳,黑影閃動,一頭巨鷹直撲下來。霍青桐大喜,伸出左臂,那鷹斂翼停在她肩頭,
見鷹腿上縛著一塊黑布,知道師父馬上就到,狂喜之下,眼前又是一陣發黑。滕一雷心知必
有古怪,手一揚,一枝袖箭向她右腕打來,滿擬打落她手中長劍,再來搶奪水囊。霍青桐揮
劍擊去袖箭,一提馬韁,向前飛馳。關東三魔大聲吆喝,隨後追來。馳出七八里,霍青桐手
腳酸軟,再也支持不住,被馬一顛,跌了下來。三魔大喜,催馬過來。霍青桐掙扎著想爬起
上馬,只是手腳酸軟,使不出力,人急智生,把水囊的皮帶子往巨鷹頭頸中一纏,將鷹向上
丟出,口中一聲呼哨。原來天山雙鷹性喜養鷹,把巨鷹從小捉來訓練,以為行獵傳訊之用,
他們夫婦所以得了這個名號,也與愛鷹有關。霍青桐這頭鷹是她師父訓練好了的,一聽呼
哨,就帶著水囊,振翅向天山雙鷹飛去。滕一雷見水囊被鷹帶起,一急非同小可,兜轉馬
頭,向鷹疾追。顧金標和哈合台均想:「這丫頭反正逃不了,追回水囊要緊!」也縱馬狂
奔。顧金標手一翻,拿了一柄小叉便向巨鷹射去,只聽皮鞭辟啪一聲響,手腕上一疼,小叉
射出去的準頭偏了,打在旁邊,卻是哈合台用馬鞭打了他一下。顧金標怒道:「幹麼?」哈
合台道:「這一叉要是打中了水囊,還有命嗎?」顧金標一想不錯,俯身馬鞍,向前急奔。
他是遼東馬賊,騎術最精,轉眼間已追在滕一雷之前。水囊中裝著大半袋水,份量不輕,那
鷹帶了後飛行不快,與三人始終是不即不離的相差那麼一程子路。
    三人追出十多里,急馳下馬力漸疲,眼見再也追不上了,突然間那鷹如長空墮石,俯衝
下去,前面塵頭起處,兩騎馬疾馳而來。那鷹打了兩個旋子,落在其中一人肩頭。關東三魔
催馬上前,見兩人一個是禿頭的紅臉老頭,另一個是滿頭白髮的老婦。那老頭厲聲喝道:
「霍青桐呢?」三人一楞不答。那老頭解下巨鷹頸上水囊,將鷹往空中一拋,大聲呼哨,那
鷹一聲唳鳴,往來路飛去。兩個老人不再理睬三魔,跟在巨鷹之後追去。滕一雷知道他們隨
著巨鷹去救那回女,自恃武藝高強,也不把兩個老人放在心上,而且水囊已被他們拿去,非
奪回不可,手一擺,三人隨後趕來。那兩個老人正是天山雙鷹,十多里路晃眼即到,見那鷹
直撲下去,霍青桐躺臥在地。關明梅飛身下馬搶近,霍青桐投身入懷哭了出來。關明梅見愛
徒落得這副樣子,十分駭異,忙問:「誰欺侮你啦?」這時關東三魔也已趕到,霍青桐向三
人一指,暈了過去。關明梅厲聲喝道:「老頭子還不動手?」左手抱著霍青桐,右手拔去水
囊塞子,慢慢倒水到她口裡。陳正德聽得妻子呼喝,知道三人是敵,兜轉馬頭,向三魔沖
去,奔到臨近,長臂探出,向哈合台胸口抓去。哈合台手腕翻轉,摔打擋開。陳正德手腕上
麻辣辣的一陣疼痛,心中一楞:「這點子手下好快,勁道倒也不小。」不等兜轉馬頭,凌空
躍起,又向他抓去。哈合台左手擋開,右手反抓對方胸口。陳正德猛喝一聲,揮掌劈去,擊
在他手臂之上。哈合台全身一震,坐身不穩,跌下馬來。滕一雷與顧金標大驚,雙雙來救。
哈合台下馬時翻了個觔斗,站在地下,一柄匕首已抽在手中,撲上前來。陳正德左掌在顧金
標面前虛晃,右手已抓住他的叉頭往外一擰。顧金標只覺虎口發麻,但他身手也極矯健,左
手兩柄小叉隨著飛出。陳正德一低頭,獵叉已被他奪了回去,心想:「哪裡跑出來這三個野
種,武功如此了得,怪不得徒兒要吃虧。」斗覺腦後風生,獨足銅人橫掃而來。陳正德轉身
搶攻,一矮身,雙掌直取滕一雷下盤。關東大魔銅人回轉,向他「玉枕穴」點到。陳正德一
驚,咦了一聲,跳開兩步,說道:「你這傢伙會打穴。」滕一雷道:「不錯!」銅人晃動,
又點向他肩頭「雲門穴」。這銅人只有獨足,手卻有一對,雙手過頂合攏,正是一把厲害的
閉穴撅。這銅人極為沉重,除點穴外又能橫掃直砸,比鋼鞭鐵錘尤為威猛。陳正德想武林中
的打穴器械,不論判官筆、閉穴撅,還是點穴鋼環,總是輕巧靈便,取其使用迅捷,認穴准
確,他居然能以這笨重武器打穴,自是勁敵,當下提起全副精神,點打劈擊,空手與三人拚
鬥。關明梅見霍青桐悠悠醒轉,這才放心,回頭一望,卻見丈夫已處於劣勢。陳正德長劍放
在馬背上不及取出,他躍起時那馬受驚,奔出十餘丈之外。他心傲好勝,不肯過去取劍,以
空手斗這三名江湖好手,漸漸不敵。
    關明梅長劍出手,加入戰團,一招「朔風狂嘯」,向滕一雷後心刺去,滕一雷回過銅人
一擋,關明梅不等劍招使老,早已變招,刷刷刷三劍,快如電閃。滕一雷沒到過西北,不知
「三分劍術」的招數,心中驚疑,暗想這瘦瘦小小的老太婆怎地劍法如此凌厲,只得守緊門
戶,靜以待變。關明梅連刺八劍,一劍快似一劍,那是「三分劍術」中的絕招,稱為「穆王
八駿飲瑤池」,但見滕一雷雖然手忙腳亂,還是奮力擋住,也暗讚他了得。陳正德這邊勁敵
一去,立佔上風,雙掌飛舞,招招不離敵人要害,倏地矮身,抓起顧金標射落在地的兩柄小
叉,兵器在手,更是如虎添翼,使開蛾眉刺招術,欺身直進,和哈合台快如閃電般拆了七八
招,嗤的一聲,哈合台左臂中叉,劃破了一條口子。顧金標見情勢不利,突向霍青桐奔去。
陳正德大驚,撇下哈合台,搶來攔阻。人未趕到,小叉已經脫手,筆直向他後心飛來。顧金
標左手一伸,想接住小叉,哪知自己這件兵刃一到敵人手中已大不相同,飛來的勁道大極,
雖然拿到了叉尾,卻沒能抓住,忙屈膝一蹲,小叉颼的一聲,從頭頂飛過,站起身來時,陳
正德已經趕到。哈合台忙奔過來相助,以二敵一,兀自抵擋不住,那邊滕一雷自顧不暇,難
以相救。霍青桐坐在地下,見師父師公逐漸得手,甚是喜慰。五人兵刃撞擊,愈打愈烈。忽
然遠處傳來長聲嚎叫,聲音甚是慘厲,叫聲中充滿著恐懼、飢餓和兇惡殘忍之意,似是百獸
齊吼,久久不息。霍青桐一躍而起,驚呼:「師父,你聽!」雙鷹劇鬥正酣,聽到這嚎叫之
聲,不約而同的跳開數步,側耳靜聽。關東三魔正被逼得手忙腳亂,迭遇凶險,忽然一鬆,
只顧喘氣,不敢上前追殺。只聽叫聲漸響,同時遠處一片黑雲著地湧來,中間夾著隱隱郁雷
之聲。天山雙鷹臉色大變,陳正德飛縱而出,牽過馬匹。關明梅把霍青桐抱起,躍上馬背。
陳正德拔起身子,站在馬背之上,叫道:「你上來瞧瞧,哪裡可以躲避。」關明梅把霍青桐
在馬上放好,跳到了陳正德的馬上。陳正德雙手高舉過頂,關明梅在丈夫肩上一搭,縱身站
在他手掌之中。關東三魔見敵人已然勝定,突然住手不戰,在馬背上疊起羅漢來,不禁面面
相覷,愕然不解。顧金標罵道:「兩個老傢伙使妖法?」滕一雷見二老驚慌焦急,並非假
裝,知道必有古怪,但猜測不出,只得凝神戒備。
    關明梅極目四下瞭望,叫道:「北面好像有兩株大樹!」陳正德急道:「不管是不是,
快去!」關明梅躍到霍青桐馬上。二老一提馬韁,也不再理會三魔,向北疾馳。
    哈合台見他們匆忙中沒帶走水囊,俯身拾起。這時呼嚎之聲愈響,聽來驚心動魄。顧金
標突然叫道:「是狼群……」說這話時已臉如死灰。三人急躍上馬,追隨雙鷹而去。
    跑了一陣,只聽得身後虎嘯狼嗥,奔騰之聲大作,回頭望時,煙塵中只見無數虎豹、野
駱駝、黃羊、野馬疾奔逃命,後面灰撲撲的一片,不知有幾千幾萬頭餓狼追趕而來。萬獸之
前卻有一人乘馬疾馳,那馬神駿之極,奔在虎豹之前數十丈處,似乎帶路一般。晃眼之間,
那乘馬已從身旁掠過。三魔見騎者一身灰衣,塵沙飛濺,灰衣幾已成為黃衣,那人似是個老
者,面目卻看不清楚。那人回頭叫道:「尋死嗎?快跑呀!」滕一雷的坐騎見到這許多野獸
追來,聲勢兇猛已極,嚇得腳都軟了,膝蓋一彎,把他拋在地下。
    滕一雷急躍站起,十幾頭虎豹已從身旁奔過。群獸逃命要緊,哪裡還顧得傷人。滕一雷
暗叫:「我命休矣!」張口狂呼。顧哈兩人聽見叫聲,忙回馬來救,只見迎面餓狼如潮水般
湧到。滕一雷手揮銅人護身,明知無用,但臨死還要掙扎,霎時間一頭巨狼露出雪白利齒,
奔到跟前。突然身旁馬蹄聲響,那灰衣老者縱馬過來,左手一伸,已拉住他後領,把他肥大
的身軀提了起來,向哈合台馬上擲去。滕一雷使出輕功,一個觔斗,坐在哈合台身後。三人
兜轉馬頭,疾馳逃命。天山雙鷹帶著霍青桐狂奔,他們久處大漠,知道這狼群最是兇惡不
過,不論多厲害的猛獸,遇上了無一倖免。再跑一陣,前面果然是兩株大樹,雙鷹暗叫:
「慚愧!這次總算不致填於餓狼之腹了。」馳到臨近,陳正德一躍上樹,關明梅把霍青桐遞
上,陳正德接住,扶她坐上高處的樹枝。就這麼一耽擱,狼嗥聲又近了些。關明梅提起馬
鞭,在兩匹馬身上猛抽幾下,叫道:「自己逃命去吧,可顧不得你們了!」兩馬急奔而去。
    三人剛在樹上坐穩,狼群已然迫近,當先一人卻是那灰衣老者。關明梅大驚失色,叫
道:「是他!」陳正德喝道:「哼,果然是他。」側目斜視,見妻子一臉惶急,不禁心頭有
氣,說道:「要是我遇險,只怕你還沒這麼著急。」關明梅怒道:「這當口還吃醋?快救
人!」右手攀住樹枝,身子掛下。陳正德哼了一聲,右手拉住她的左手,兩人蕩了起來。待
那灰衣老者坐騎馳到,陳正德直撲而下,左手攔腰把他抱住,提了起來。那老者出其不意,
身子臨空,坐騎卻筆直向前竄了出去,腳底下全是虎豹、黃羊之屬。他一個觔斗翻到樹上站
住,見是天山雙鷹,不由得滿臉怒色。陳正德道:「怎麼?袁兄也怕狼麼?」那老者怒道:
「誰要你多事?」關明梅道:「喂,你也別太古怪,咱當家的救你,總沒救錯。」陳正德聽
妻子幫他,洋洋得意。那老者冷笑道「救我?你們壞了我的大事啦!」陳正德笑道:「你給
餓狼嚇糊塗了,快息一息吧!」那老者怒道:「我袁某豈怕這群畜生!」這灰衣老者就是陳
家洛的師父天池怪俠袁士霄。他幼時與關明梅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互生情愫,只是他性子
古怪,兩人因小事爭執,一言不合,袁士霄竟遠走漠北,十多年沒回來,音訊全無。關明梅
只道他永遠不歸,後來就嫁給了陳正德。不料婚後不久,袁士霄忽然回鄉。兩人黯然神傷,
不在話下。陳正德十分不快,幾次去尋袁士霄晦氣,但武功不及,若不是袁士霄看在關明梅
面上相讓,他已吃大虧,一怒之下,便攜妻遠走回部。哪知袁士霄舊情難忘,也移居天山,
雖然素不造訪,但覺得與意中人相隔不遠,心中較安,也是一番癡情之意。陳正德見他跟
來,自然恚怒異常。關明梅為避嫌疑,盡量不與舊日情侶見面,陳正德卻總是不免多心,加
之關明梅心中鬱悶,脾氣更加急躁,夫妻數十年來不斷齟齬。三人現今都已白髮蒼蒼,然而
於這段糾纏不清的情緣,仍是無日不耿耿於懷。陳正德這次救了袁士霄,很是得意,心想你
一向佔我上風,今後對我感不感恩?關明梅卻聽袁士霄說壞了他的大事,不解其意,問道:
「怎地壞了你的大事?」袁士霄道:「這群畜生近來越生越多,實是沙漠中一個大害。好幾
個回人聚居的部落,給狼群連人帶畜,吃了個精光。我佈置了一個機關,引狼群去自投死
路,哪知卻要他來多事?」
    陳正德知他所說是實,訕訕的很不好意思。袁士霄見關明梅神色歉然,安慰她道:「陳
大哥和你也是好意,我謝謝你們就是。」陳正德道:「你怎生佈置的?」袁士霄忽然叫道:
「救人要緊!」一躍下樹,墮入狼群。
    這時關東三魔已被狼群趕上,三人背靠背的奮戰,兩匹坐騎早已給狼群撕成碎片。三人
雖用兵刃打死了十多頭狼,但群狼不斷猛撲。三人身上都已受了七八處傷,眼見難支,袁士
霄突然飛墮,雙掌起處,兩頭餓狼天靈蓋已被擊碎。他抓起哈合台往樹上拋去,叫道:「接
著!」陳正德一把抓住。袁士霄如法炮製,把滕一雷和顧金標擲了上去,跟著兩掌打死兩頭
餓狼,抓住死狼項頸,猛揮開路,衝到樹下躍上。關東三魔死裡逃生,見他殺狼易於搏兔,
手法之快,勁力之重,生平從所未見,等他上樹,不住稱謝。
    數百頭餓狼繞著大樹打轉爬搔,仰頭叫嗥。遠處數十頭虎豹已被狼群追上圍住,搏鬥易
於搏兔,手法之快,勁力之重,生平從所未見,等他上樹,不住稱謝。
    數百頭餓狼繞著大樹打轉爬搔,仰頭叫嗥。遠處數十頭虎豹已被狼群追上圍住,搏鬥吼
叫之聲,充塞空際。群獸騰挪奔躍,撕打咬嚙,慘烈異常。轉瞬之間,虎豹都被狼群嚼碎,
吃得乾乾淨淨。樹巔各人都是江湖豪客,但這般可怖的場面也是首次看見,無不心驚。
    陳正德接到關東三魔時,隨手在樹上一放,這時圓睜怪眼,瞪著三人。霍青桐道:「師
公,這三個不是好人!」陳正德道:「好,拿他們喂狼!」雙掌一錯,就要上前,但見樹下
群狼嚼食虎豹駝羊的慘狀,又有點不忍,就這麼一遲疑,滕一雷叫道:「這邊來!」向旁邊
一株樹上躍了過去,顧、哈兩人也跟著縱去。關明梅向霍青桐道:「青兒,怎樣?」她要看
霍青桐的主意,是不是要趕盡殺絕。霍青桐心腸一軟,說道:「算了吧!」想起自己的煩
惱,長歎一聲,流下淚來。她隨即定神,朗聲向三魔道:「我便是翠羽黃衫霍青桐,你們要
找我報仇,怎不過來?」滕一雷等三人聽說她便是霍青桐,又驚又悔,又是憤怒,卻又怎敢
過來?狼群來得快,去得也快,在樹下盤旋叫嗥了一陣,又追逐其餘野獸去了。關明梅命霍
青桐參見天池怪俠。袁士霄見她一臉病容,從衣囊中拿出兩粒朱紅色的藥丸,說道:「給你
吧,這是雪參丸。」天山雙鷹素知雪參丸之名,乃是用珍奇藥材配製而成,真有起死回生之
功。關明梅道:「快謝!」
    霍青桐待要施禮,袁士霄已一躍下樹,疾奔而去,有如一條灰線,不一刻在滾滾黃塵中
變成了一個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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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5 20:57:57

第十六回 我見猶憐二老意 誰能遣此雙姝情
    關明梅抱著霍青桐下樹,叫她先吞服一顆雪參丸。霍青桐吞了下去,只覺一股熱氣從丹
田中直冒上來,登時全身舒泰。關明梅道:「你真造化,得了這靈丹妙藥,就好得快了。」
陳正德冷冷的道:「就是不吃這藥,也死不了。」關明梅道:「難道說你寧願青兒多受苦
楚?」陳正德道:「要是我啊,寧可死了,也不吃他的藥丸。你呢?就算身上沒病,也想吃
他給的藥。」關明梅怒火上衝,正要反唇相譏,見霍青桐珠淚瑩然,楚楚可憐,就忍住不說
了,把她負在背上,向北而去。陳正德跟在後面,一路嘮嘮叨叨的說個不休。
    三人回到玉旺昆雙鷹的居所。霍青桐服藥後再睡了一覺,精神便好得多了。關明梅坐在
她床邊詢問,幹麼一個人帶病出來。霍青桐把計殲清兵、途遇三魔等事詳細說了,可是始終
沒說出走的原因。關明梅性子急躁,不住追問。霍青桐對師父最為敬愛,不再隱瞞,哭道:
「他……他和我妹子好,我調兵的時候……爹爹和大夥兒都疑我有私心。」關明梅跳了起
來,叫道:「就是你送短劍給他的那個甚麼陳總舵主?」霍青桐點點頭。關明梅怒道:「這
人喜新棄舊,你妹子又如此沒姊妹之情。兩人都該殺了。」霍青桐急道:「不,不……」關
明梅道:「我去給你算這筆賬!」說著衝出房去。陳正德聽得妻子大叫大嚷,忙過來看,兩
人在門邊險些一撞。關明梅道:「跟我來!去殺兩個負心無義之人!」陳正德道:「好!」
夫妻倆奔了出去。霍青桐跳起身來,要追出去說明原委,身上卻只穿著內衣,心頭一急,暈
了過去。待得醒轉,師父和師公早已去得遠了。她知這兩人性子急躁異常,武功又高,陳家
洛一人決計敵不過,如真把他和妹子殺了,那如何是好?當下顧不得病中虛弱,上馬趕去。
一路上關明梅說天下負心男子最是該殺,氣憤憤的道:「青兒這把古劍是罕有的珍物,好心
送了給他,對他何等看重?他卻將青兒置於腦後,又看上了她的妹子,真該千刀萬剮」。陳
正德道:「青兒的妹子怎地也如此無恥,搶奪親姊姊的人,把她氣成這副樣子。」雙鷹走到
第三天上,見前面沙塵揚起,兩騎馬從南疾馳而來。關明梅「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陳正德
問道:「甚麼?」這時也已看清,迎面馳來的正是陳家洛,便即伸手拔劍。關明梅道:「慢
著,你瞧他們坐騎多快,縱馬一逃,可追不上了。咱們假裝不知,慢慢下手不遲。」陳正德
點點頭,兩人迎了上去。陳家洛也見到了他們,忙催馬過來,下馬施禮,道:「有幸又見到
兩位前輩。兩位可見到霍青桐姑娘麼?」關明梅心中痛罵:「你還假惺惺的裝作惦記她。」
說道:「不見呀!有甚麼事情?」忽然眼前一亮,只見一個極美的少女縱馬來到跟前。陳家
洛道:「那是你姊姊的師父,快下來見禮。」香香公主下馬施禮,笑道:「我常聽姊姊說起
兩位。你們見到我姊姊嗎?」陳正德心想:「怪不得這小子要變心,她果然比青兒美得
多。」關明梅心想:「小小姑娘,居然也如此奸滑。」她不露聲色,假問原委。陳家洛說
了。關明梅道:「好,咱們一起找去。」四人並轡同行,向北進發。關明梅見兩人都是面有
憂色,心想:「做了壞事,內心自然不安,但不知他們找尋青兒為了甚麼。兩人一起來,多
半是存心把她氣死。」越想越恨,落在後面,悄聲對丈夫說道:「待會你殺那男的,我殺那
女的。」陳正德點頭答應。到得傍晚,四人在一個沙丘旁宿營,吃過飯後圍坐閒談。香香公
主從囊中取出一枝牛油蠟燭點起。雙鷹在火光下見兩人男的如玉樹臨風,女的如芍葯籠煙,
真是一對璧人,暗暗歎息:「這般的人才,心術卻如此之壞。」
    香香公主問陳家洛道:「你說姊姊當真沒有危險?」陳家洛實在也十分擔憂,但為了安
慰她,說道:「你姊姊武功很好,人又聰明,幾萬清兵都給她殺了,一定沒事。」香香公主
對他是全心全意的信任,聽他說姊姊沒事,就不再有絲毫懷疑,說道:「不過她有病,找到
她後,還是勸她回去休息的好。」陳家洛點頭道:「是。」關明梅認定他們是一搭一擋的演
戲,氣得臉都白了。香香公主忽向陳正德道:「老爺子,咱們來玩個遊戲好嗎?」陳正德向
妻子一望。關明梅緩緩點頭,示意別讓對方起疑。陳正德說:「好!甚麼遊戲?」香香公主
向關明梅和陳家洛一笑,道:「你們也來,好不好?」兩人點頭同意。
    香香公主把馬鞍子拿過來放在四人之間,在鞍上放了一堆沙,按得結實,再在沙堆上放
一枝小蠟燭,說道:「咱們用這把小刀,將沙堆上的沙一塊塊的切下來,切到最後,誰把蠟
燭弄掉下來,就罰他唱歌、講故事、或者跳舞。老爺子先來。」把小刀遞給了陳正德。
    陳正德幾十年沒玩孩子們的玩意了,這時拿著小刀,臉上神情甚是尷尬。關明梅一推他
手肘,道:「切吧!」陳正德嘻嘻一笑,把沙堆切下了一塊,將小刀交給妻子。關明梅也切
了一塊,輪不到三個圈,沙堆變成了一條沙柱,比蠟燭已粗不了多少,只要稍微一碰,蠟燭
隨時可以掉下。陳家洛拿小刀輕輕在沙柱上挖了一個凹洞。香香公主笑道:「你壞死啦!」
接過小刀在另一邊挖了個小孔。這時沙柱已有點搖晃,陳正德接過小刀時右手微微顫抖。關
明梅笑罵:「沒出息。」香香公主笑著代他出主意,道:「你輕輕佻去一粒沙子也算。」陳
正德依言去挑,手上勁力稍大,沙柱一晃坍了,蠟燭登時跌下,陳正德大叫一聲。香香公主
拍手大笑。關明梅與陳家洛也覺有趣。香香公主笑道:「老爺子,你唱歌呢還是跳舞?」陳
正德老臉羞得通紅,拚命推搪。關明梅與丈夫成親以來,不是吵嘴就是一本正經的練武,又
或是共同對付敵人,從未這般開開心心的玩耍過,眼見丈夫憨態可掬,心中直樂,笑道:
「你老人家欺侮孩子,那可不成!」陳正德推辭不掉,只得說道:「好,我來唱一段次腔,
販馬記!」用小生喉嚨唱了起來,唱到:「我和你,少年夫妻如兒戲,還在那裡哭……」不
住用眼瞟著妻子。關明梅心情歡暢,記起與丈夫初婚時的甜蜜,如不是袁士霄突然歸來,他
們原可終身快樂。這些年來自己從來沒好好待他,常對他無理發怒,可是他對自己一往情
深,有時吃醋吵嘴,那也是因愛而起,這時忽覺委屈了丈夫數十年,心裡很是歉然,伸出手
去輕輕握住了他手。陳正德受寵若驚,只覺眼前朦朧一片,原來淚水湧入了眼眶。關明梅見
自己只露了這一點兒柔情,他便感激萬分,可見以往實在對他過份冷淡,向他又是微微一
笑。這對老夫妻親熱的情形,陳家洛與香香公主都看在眼裡,相視一笑。四人又玩起削沙游
戲來。這次陳家洛輸了,他講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天山雙鷹對這故事當然很熟,但這時
兩人不約而同的想到,梁祝是有情人而不能成為眷屬,自己夫婦卻能白首偕老,雖然過去幾
十年中頗有隔閡齟齬,這時卻開始融洽,臨到老來兩情轉篤,確是感到十分甜美。
    香香公主第一次聽到這故事,她起初不斷好笑,說梁山伯不知祝英台是女扮男裝,實在
笨死啦。陳家洛心想:「我不知李沅芷是女扮男裝,何嘗不笨?」轉念又想,也正因此而得
與香香公主相愛,卻又未免辜負了霍青桐的一番心意,喜愧參半,不由得歎了口氣。接著陳
正德又輸了一次,他卻沒有甚麼好唱的了。關明梅道:「我來代你,我也講一個故事。」香
香公主拍手叫好。關明梅講的是王魁負桂英的故事。
    夜已漸深,香香公主感到身上寒冷,慢慢靠到關明梅身邊。關明梅見她嬌怯畏寒,輕輕
把她摟住,又把她被風吹亂了的秀髮理了一理。關明梅講這故事,本想在殺死二人之前教訓
一頓,讓他們自知罪孽,死而無怨,講到一半,只覺香氣濃郁,似乎身處奇花叢中,住口低
頭看時,見香香公主已在自己懷中睡著了。天山雙鷹並無子女,老夫婦在大漠之中有時實在
寂寞異常。關明梅忽想:「要是我們有這樣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兒,可有多好!」這時燭火已
被風吹熄,淡淡星光下見她臉露微笑,右臂抱住自己身體,就如小兒抱著母親一般。陳正德
道:「大家休息吧!」關明梅低聲道:「別吵醒她!」輕輕站起,把她抱入帳篷,取氈毯給
她蓋上,只聽她在夢中迷迷糊糊的道:「媽,拿點羊奶給我小鹿兒吃,別餓壞了它。」關明
梅一怔,道:「好,你睡吧!」輕輕退出,心想:「她明明是個天真無邪、心地善良的孩
子,怎會做出這等事來?」見陳家洛另支帳篷,與香香公主的帳篷隔得遠遠地,微微點頭。
陳正德走過來低聲道:「他們不住一個帳篷。」關明梅點點頭。陳正德又道:「他還不睡,
反來覆去的盡瞧著那柄劍。等他睡了再下手呢,還是過去指明他的罪,給他來個明白的?」
關明梅很是躊躇,道:「你說呢?」陳正德心中充滿了柔情蜜意,渾無殺人的心思,說道:
「咱們且坐一會,等他睡著了再殺,讓他不知不覺的死了吧。」
    陳正德攜了妻子的手,兩人偎倚著坐在沙漠之中,默默無言。不久陳家洛進帳睡了。又
過了半個時辰,陳正德道:「我去瞧瞧他睡著了沒有。」關明梅點點頭,可是陳正德並不站
起,口裡低低哼著不知什麼曲調。關明梅道:「好動手了吧?」陳正德道:「應該干了。」
但兩人誰也沒先動,顯是都下不了決心。天山雙鷹生平殺人不眨眼,江湖上喪生於他們手下
的不計其數,這時要殺兩個睡熟的人,竟然下不了手。漸漸星移斗轉,寒氣加甚,老夫妻倆
互相摟抱。關明梅把臉藏在丈夫的懷裡,陳正德輕輕撫摸她的背脊。過不多時,兩人都睡著
了。第二天早晨陳家洛與香香公主醒來,見二老已經離去,都感奇怪。香香公主忽道:「你
瞧,那是甚麼?」陳家洛轉頭一看,見平沙上寫著八個大字:「怙惡不悛,必取爾命」。每
個字都有五尺見方,想是用劍尖劃的。陳家洛皺起眉頭,細思這八個字的含意。香香公主不
識漢字,問道:「畫的甚麼?」陳家洛不願令她擔心,道:「他們說有事要先走一步。」香
香公主道:「姊姊這兩位師父真好……」話未說完,突然跳起,驚道:「你聽!」陳家洛也
已聽得遠處隱隱一陣陣慘厲的呼叫,忙道:「狼群來啦,快走!」兩人匆忙收拾帳篷食水,
上馬狂奔。就這樣一耽擱,狼群已經奔到,幸而兩人所乘的坐騎都神駿異常,片刻之間即把
狼群拋在後面。群狼飢餓已久,見了人畜,捨命趕來,雖然距離已遠,早已望不見蹤影,還
是循著沙上足跡,一路追蹤。陳家洛和香香公主跑了半日,以為已經脫險,下馬喝水,剛生
了火要待煮食,狼嗥又近。兩人疾忙上馬,到天黑時估計已把狼群拋後將近百里,才支起帳
篷宿歇,睡到半夜,那白馬縱聲長嘶,亂跳亂嘶,把陳家洛吵醒,只聽得狼群又已逼近。兩
人不及收拾帳篷,提了水囊乾糧,立即上馬。這般逃逃停停,在大漠中兜了一個大弧形,始
終擺脫不了狼群的追逐,卻已累得人困馬乏。那紅馬終於支持不住,倒斃於地,兩人只得合
騎白馬逃生。白馬載負一重,奔跑愈慢,到第三日上已不能把狼群遠遠拋離。
    陳家洛心想:「若非這馬如此神駿,早已累死,全虧得它接連支持了兩日兩夜,但只要
再跑半日,也非倒斃不可。」又行了一個多時辰,見左首有些小樹叢,縱馬過去,下馬說
道:「且在這裡守著,讓馬休息。」和香香公主合力堆起一堵矮矮的沙牆,採了些枯枝放在
牆頭,生起火來,霎時間成為一個火圈,將二人一馬圍在中間。
    佈置好不久,狼群便已奔到。群狼怕火,在火圈旁盤旋號叫,卻不敢逼近。陳家洛道:
「等馬氣力養足了,再向外衝。」香香公主道:「你說能衝出去麼?」陳家洛心中實在毫無
把握,但為了安慰她,說道:「當然行。」
    香香公主見那些餓狼都瘦得皮包骨頭,不知有多少天沒吃東西了,道:「這些狼也很可
憐。」陳家洛笑了一笑,心道:「這孩子的慈悲心簡直莫名其妙,我們快成為餓狼肚裡的食
物了,她卻在可憐它們,還不如可憐自己吧。」望著她雙頰紅暈,肌膚白得真像透明一般,
再見火圈外群狼露出又尖又長的白牙,饞涎一滴滴的流在沙上,嗚嗚怒嗥,只待火圈稍有空
隙,就會撲將上來,不覺一陣心酸。
    香香公主見到他這等愛憐橫溢的目光,知道兩人活命的希望已極微小,走近身去,拉著
他手,說道:「和你在一起,我甚麼也不怕。我倆死了之後,在天國裡仍是快快活活的永不
分離。」陳家洛伸手把她摟在懷裡,心想:「我可不信有甚麼天國。那時她在天上,我卻在
地獄裡。」又想:「她穿了白衣,倚在天堂裡白玉的欄幹上。她想著我的時候,眼淚一滴滴
的掉下來。她眼淚一定也是香的,滴在花上,那花開得更加嬌艷芬芳了……」香香公主轉過
頭來,見他嘴角邊帶著微笑,臉上卻是神色哀傷,歎了一口氣,正要合眼,忽見火圈中有一
處枯枝漸漸燒盡,火光慢慢低了下去。她叫了一聲,跳起身去加柴,三頭餓狼已竄了進來。
陳家洛一把將她拉在身後。白馬左腿起處,已將一頭狼踢了出去。陳家洛身子一偏,抓住一
頭巨狼的頭頸。向另一頭灰狼猛揮過去,那狼跳開避過,又再撲上。另外兩頭狼又從缺口中
衝進。陳家洛用力一擲,將手中那狼拋將過去,三頭狼滾作一團,互相亂咬狂叫,出了火
圈。他拾起地下燒著的一條樹枝,向大灰狼打去。那狼張開大口,人立起來咬他咽喉。他手
一送,將一條燒紅的樹枝塞入狼口,兩尺來長的樹枝全部沒入,那狼痛徹心肺,直向狼群中
竄去,滾倒在地。陳家洛在缺口中加了柴,眼見枯枝愈燒愈少,心想只得冒險去撿。好在樹
木就在身後,相距不過十餘丈,於是左手拿起鉤劍盾,右手提了珠索,對香香公主道:「我
去撿柴,你把火燒得旺些。」香香公主點頭道:「你小心。」可是並不在火中加柴。她知道
這一點兒枯枝培養著兩人生命之火,火圈一熄,兩人的生命之火也就熄了。
    陳家洛劍盾護身,珠索開路,展開輕功向樹叢躍去。群狼見火圈中有人躍出,猛撲上
來,當先兩頭早被珠索打倒。他三個起落,已奔近樹旁,這些灌木甚為矮小,不能攀上避
狼,當下左手揮動鉤劍盾,右手不住攀折樹枝。數十頭餓狼圈在他身邊,作勢欲撲,每次沖
近,都被盾上明晃晃的九枝鉤劍嚇退,他採了一大批柴,用腳踢攏,俯身拿珠索一縛。就在
這時,一頭惡狼乘隙撲上,他劍盾一揮,那狼登時斃命,但劍上有鉤,狼身鉤在劍上落不下
來,余狼連聲咆哮。他急忙用力一扯,把狼屍扯下來擲出。群狼撲上去搶奪咬嚼。他乘機提
起那捆樹枝,回進火圈。
    香香公主見他無恙歸來,高興得撲了上來,縱身入懷。陳家洛笑著攬住了她,把樹枝往
地下一擲,抬起頭來,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火圈中竟然另有一人。那人身材魁梧,身上衣
服已被餓狼撕得七零八落,手中提劍,全身是血,臉色卻頗為鎮靜,冷冷的望著他,正是死
對頭火手判官張召重。兩人相互瞪視,都不說話。香香公主道:「他從狼群中逃出來,想是
瞧見這裡的火光,奔了過來。你瞧他累成這樣子。」從水囊中倒了一碗水遞過。張召重接
住,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伸袖子在臉上一抹,揩去汗血。香香公主「呀」的一聲叫了出
來,認出他是在兆惠大營中曾與陳家洛打鬥的那個武官,後來在沙坑中又曾與文泰來等惡戰
過的。陳家洛劍盾擋胸,珠索一揮,叫道:「上吧!」
    張召重目光呆滯,突然仰後便倒,原來他救了和爾大後,出來追蹤陳家洛和香香公主,
中途也遇上了狼群。和爾大為狼群所咬,他仗著武功精絕,連殺數十頭惡狼,奪路逃命,在
大漠中奔馳了一日一夜,坐騎倒斃,只得步行奔跑,無飲無食,又熬了一日,遠遠望見火
光,拚命搶了進來。他全仗提著一口內息苦撐,一鬆勁後再也支持不住,暈了過去。香香公
主要過去救護,陳家洛一把拉住,道:「這人陰險萬分,別上他當。」過了半晌,見他毫無
動靜,這才走近察看。香香公主拿些冷水澆在他額頭上,又在他口裡灌了些羊乳。張召重悠
悠醒來,喝了半碗羊乳,重又睡去。陳家洛心想鬼使神差,教這大奸賊送入我手,這時要殺
他不費吹灰之力,但乘人之危,非大丈夫行徑,而且喀絲麗心地仁善,見我殺這無力抗拒之
人,必定不喜。但要是饒了他,等他養足力氣,自己可不是他敵手。一時拿不定主意,轉頭
一望,見香香公主望著張召重,眼中露出憐憫之意。陳家洛一見到她這副眼神,當即決定再
饒這奸賊一次,心想眼下三人共處絕境,這廝武功卓絕,待他力氣復原,卻是殺狼的一個好
幫手,兩人合力,或能把香香公主救出,單靠自己卻萬萬不能,於是也喝了幾口羊乳,閉目
養神。
    過了一會,張召重醒了過來。香香公主遞了一塊干羊肉給他,替他用布條縛好腿上幾處
狼牙所咬的傷痕。張召重見他兩人以德報怨,不覺慚愧,垂頭不語。陳家洛道:「張大哥,
咱們現今同在危難之中,過去種種怨仇,只好暫時拋在一邊,總要同舟共濟才好。」張召重
道:「不錯,咱倆現在一鬥,三人都成為餓狼腹內之物。」他休息了一個多時辰,精神力氣
稍復,暗暗盤算脫困之法,心想:「天幸這兩人又撞在我手裡。三人都被群狼吃了,那沒有
話說。如能脫卻危難,須當先發制人,殺了這陳公子,再把這美娃娃擄去。今後數十年的功
名富貴是拿穩的了。」陳家洛心想如此僵持下去,如何了局,見到火圈外有許多狼糞,想起
霍青桐燒狼煙傳訊之法,於是用珠索把狼糞撥近,聚成一堆,點燃起來,一道濃煙筆直升向
天際。張召重搖頭道:「就算有人瞧見,也不敢來救。除非有數千大軍,才能把這許多惡狼
趕開。」陳家洛也知這法子無濟於事,但想聊勝於無,不妨寄指望於萬一。
    天色漸晚,三人在火圈中加了樹枝,輪流睡覺。陳家洛對香香公主低聲道:「這人很
壞,我睡著時,你得加意留心著他。」香香公主點頭答應。陳家洛把樹枝堆在他與張召重之
間,防他在自己睡著時突施暗算,香香公主可無力抵禦。睡到中夜,突然狼嗥之聲大作,震
耳欲聾,三人驚跳起來。只見數千頭餓狼都坐在地下,仰頭望著天上月亮,齊聲狂嗥,聲調
淒厲,實是令人毛骨悚然。叫了一陣,數千頭餓狼的聲音又倏然而止。這是豺狼數萬年世代
相傳的習性,直至後來馴伏為狗,也常在深夜哭叫一陣。
    次日黎明,三人見狼群仍在火圈旁打轉,毫無走開之意。陳家洛道:「只盼有一隊野駱
駝經過,才能把這些惡鬼引開。」突然遠處又有狼嗥,向這邊奔來。張召重皺眉道:「惡鬼
越來越多了。」塵沙飛揚之中,忽見三騎馬向這邊急奔而來,馬後跟著數百頭狼。等到馬上
乘者瞧見這邊餓狼更多,想從斜刺裡避開,這邊的餓狼已迎了上去,登時把三騎圍在垓心。
馬上三人使開兵器,奮力抵擋。香香公主叫道:「快去接他們進來呀!」陳家洛對張召重
道:「咱們救人去。」兩人手執兵器,向三騎馬衝去,兩下一夾攻,殺開一條血路,把三騎
接引到火圈中來。只見一匹馬上另有一人,雙手反綁,伏在馬鞍之上,身子軟軟的不知是死
是活,看打扮是個回人姑娘。那三人跳下馬來,一人把那回人姑娘抱下。香香公主忽然驚
叫:「姊姊,姊姊!」奔過去撲在那女子身上。陳家洛吃了一驚,香香公主已把那女子扶
起,只見她玉容慘淡,雙目緊閉,正是翠羽黃衫霍青桐。原來霍青桐扶病追趕師父師公,不
久就遇到關東三魔,她無力抵抗,拔劍要想自盡,被顧金標撲上奪去長劍,登時擒住。關東
三魔擒得仇人,歡天喜地。依哈合台說,當場把她殺了,給三位盟兄弟報仇。顧金標卻心存
歹念,說要擒回遼東,在三位盟兄弟靈前活祭。顧金標是把兄,執意如此,哈合台拗他不
過。當下一同回馬啟程東歸。走了一天,被霍青桐故意誤指途徑,竟在大漠中迷失方向。這
天遠遠看見一道黑煙,只道必有人家,逕自奔來,哪知卻是陳家洛燒來求救的狼煙。顧金標
見陳家洛縱上來要搶人,虎叉嗆啷啷一抖,喝道:「別走近來,你要幹麼?」霍青桐全身虛
弱,在狼群圍攻中已暈了過去,這時悠悠醒轉,陡然間見到陳家洛與妹子,心中一股說不出
的滋味,不知是傷心還是歡喜。香香公主對陳家洛哭道:「你快叫他放開姊姊。」陳家洛
道:「你放心!」轉頭對顧金標道:「你們是甚麼人?為甚麼擒住我的朋友?」滕一雷搶上
兩步,擋在顧金標身前,冷冷打量對面三人,說道:「兩位出手相救,在下這裡先行謝過。
請教兩位高姓大名。」陳家洛未及回答,張召重搶著道:「他是紅花會陳總舵主。」三魔吃
了一驚,滕一雷又問:「請教閣下的萬兒。」張召重道:「在下姓張,草字召重。」滕一雷
咦了一聲,道:「原來是火手判官,怪不得兩位如此了得。」當下說了自己三人姓名。陳家
洛暗暗發愁,心想群狼之圍尚不知如何得脫,接連又遇上這四個硬對頭,現下只有設法要他
們先行放開霍青桐再說,說道:「咱們的恩仇暫且不談,眼前餓狼環伺,各位有何脫險良
方?」這句話把三魔問得面面相覷,答不出來。哈合台道:「要請陳當家的指教。」陳家洛
道:「咱們合力御狼,或許尚有一線生機。要是自相殘殺,轉眼人人都填於餓狼之腹。」滕
哈兩人微微點頭,顧金標怒目不語。陳家洛又道:「因此請顧老兄立即放了我這朋友。大伙
共籌退狼之策。」顧金標道:「我不放,你待怎樣?」陳家洛道:「那麼咱們七人之中,輪
到你第一個去餵狼。」顧金標虎叉一抖,喝道:「我卻要先拿你去餵狼!」陳家洛道:「我
這朋友你是非放不可!咱倆不動手,大家也未見得能活,只要一動手,不論誰勝誰敗,總是
鬧個兩敗俱傷,那就死定了。顧朋友三思吧。」
    滕一雷低聲道:「老二,先放了再說。」顧金標好容易把一個如花似玉的霍青桐擒到在
手,這時寧可不要性命也不肯放,不住搖頭。滕一雷心下盤算:「我們三人對他三人,人數
是一樣。但聽說火手判官劍術拳法,是武林中數一數二人物。瞧這姓陳的適才殺狼身手,也
著實了得。這美貌少女既與他們在一起,手下想必不弱。當真打起來,只怕不是對手。」他
這一思量,不覺氣餒,低聲道:「老二,你放下放?鬧起來我可無法幫你。」顧金標過不了
這色字關,執迷不悟,他也知道張召重的名氣,決定單獨向形貌文弱的陳家洛挑戰,惡狠狠
的道:「你如贏得我手中虎叉,把這女子拿去便了。是英雄好漢,咱二人就單打獨鬥,一決
勝敗。」陳家洛實不願這時在狼群之中自相殘殺,微微沉吟,尚未答話,張召重已搶著道:
「你放心,我誰也不幫就是。」這句話似是對陳家洛說,其實卻是說給顧金標聽,要他不必
疑慮,儘管挑戰。
    顧金標大喜,叫道:「你要是不敢,那就別管旁人閒事。否則的話,拳腳兵刃,兄弟都
可奉陪。我三個盟弟都喪在紅花會手裡,此仇豈可不報?」最後這句話卻是說給滕哈二人聽
的,意思說我是為了公憤,並非出於私慾,你們可不能袖手不理。陳家洛向霍青桐姊妹一
望,見霍青桐臉露怨憤,香香公主焦慮萬狀,把心一橫,想道:「這姊妹兩人都對我有情,
我今日為她們死了,報答了她們的恩義,也免得我左右為難,傷了她們手足之情。」慨然
道:「這位姑娘是我好朋友,我拚得性命不在,也要你放。」霍青桐眼圈一紅,心想他對我
倒也不是全無情義。顧金標道:「我也拚得性命不在,決不肯放。」張召重笑道:「好吧,
那麼你們拚個你死我活吧。」三魔聽他語氣,已辨出他對陳家洛頗有幸災樂禍之心。
    陳家洛道:「咱二人拚鬥,不論是你殺了我,還是我殺了你,對別人都無好處。這樣
吧,咱二人一起出去殺狼。誰殺得多,就算誰勝。」他想這法子至少可稍減群狼的威脅,不
致把御狼的力量互相抵消。哈合台首先贊成,鼓掌叫好。張召重道:「要是陳當家的得勝,
顧二哥就把這位姑娘交給他。要是顧二哥殺的狼多,陳當家的不得再有異言。」陳家洛和顧
金標怒目相視,俱不答應,只因殺狼之事,誰都沒必勝把握,可是又決不能讓霍青桐落入對
方手裡。陳家洛心想:他使獵虎叉,一定擅於打獵,或許殺狼有高強手段。顧金標卻想:他
要比賽殺狼,料來有相當把握,我偏不上他的當,說道:「你要和我鬥,那就是拚賭性命。
輕描淡寫的玩意,可沒興致陪你玩。」張召重忽道:「在下與三位今日雖是初會,但一向是
很仰慕的。至於陳當家的呢,我們過去頗有點過節,但此刻也不談了。我雙方誰也不幫。現
今我有個主意,既可一決勝敗,雙方也不傷和氣。各位瞧著成不成?」滕一雷聽他說與陳家
洛有梁子,心中一喜,忙道:「張大哥請說。火手判官威震武林,主意必定是極高明的。」
張召重微微一笑,道:「不敢。咱們身處狼群包圍之中,自相拚鬥,總是不妙。陳當家的你
說是不是?」陳家洛點點頭。張召重又道:「比賽殺狼吧,這位顧二哥又覺得太過隨便,不
是好漢行徑。我獻一條計策:你們兩位赤手空拳的一起走入狼群,誰膽小,先逃了回來,誰
就輸了。」眾人聽了,都是心中一寒,暗想此人好生陰毒,赤手空拳的走入狼群,誰還能活
著性命回來?張召重又道:「要是哪一位不幸給狼害了,另一位再回進火圈,也算勝了。」
陳家洛雙眉一揚,說道:「要是咱兩人都死了,那怎樣?」哈合台道:「我敬重你是條好漢
子,著落在我身上,釋放這位姑娘就是。」陳家洛道:「哈兄的話我信了,這位姑娘你們可
也不能欺侮她。」伸手向香香公主一指。哈合台道:「皇天在上,我答應了陳當家的。如有
異心,教惡狼第一個吃我。」陳家洛抱拳道:「好,多謝了。」心中盤算已定,別說狼群圍
伺,就算一條狼也沒有,自己孤身遇上這四個強敵,也必有死無生,現下捨了自己一條性
命,如能僥天之悻,救出霍青桐姊妹,那也心願已足,漢家光復的大業,只好偏勞紅花會眾
兄弟了,把劍盾珠索往地下一擲,向顧金標一擺手道:「顧朋友,走吧!」顧金標拿著虎
叉,躊躇不決。他雖是亡命之徒,但要他空手走入狼群,可實在不敢。張召重只怕賭賽不
成,激他道:「怎麼?顧朋友有點害怕了吧?這本來很是危險。」顧金標仍是沉吟。香香公
主不懂他們說些甚麼,只是見到各人神色緊張。霍青桐卻每句話都聽在耳裡,見陳家洛甘願
為她捨命,心中感動異常,叫道:「你別去!寧可我死了,也不能讓你有絲毫損傷。」她平
素真情深藏不露,這時臨到生死關頭,情不自禁的叫了出來。只聽得噹啷一聲,一柄獵虎叉
擲在地下。顧金標見她對陳家洛如此多情,登時妒火中燒。他性子狂暴,脾氣一發作,那就
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叫道:「我就是給豺狼咬掉半個腦袋,也不會比你這小子先回來。走
吧!」陳家洛向霍青桐和香香公主一笑,並肩和顧金標向火圈外走去。霍青桐嚇得又要暈
去,叫道:「別……別去……」香香公主卻睜著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珠,茫然不解。兩人正要
走出火圈,滕一雷忽然叫道:「慢著。」兩人停步轉身。滕一雷道:「陳當家的,你身上還
有把短劍。」陳家洛笑道:「對不起,我忘了。」解下短劍,走到霍青桐面前,道:「別傷
心!你見了這劍,就如見到我一樣。」將劍放在她身上。霍青桐流下淚來,喉中哽住了說不
出話,就在這時,一個念頭在腦中忽如電光般一閃,低聲道:「你低下頭來。」陳家洛低頭
俯耳過去。霍青桐低聲說道:「用火折子!」陳家洛一怔,隨即恍然,轉頭對張召重道:
「張大哥,剛才我忘瞭解下短劍,請你公證人再瞧一瞧。」張召重在陳顧兩人衣外摸了一
遍,說道:「顧二哥,請你把暗器也留下吧。」顧金標氣憤憤的把十多柄小叉從懷中摸出,
用力擲在地下,把辮子在頭頂一盤,神情大變,眼中如要噴出血來,突然奔到霍青桐跟前,
一把抱住,正要低頭去吻,忽然後心被人抓住,提起來往地下一摜。顧金標平日和盟兄弟練
武,大家交手慣了的,知道這一下除了哈合台再無別人,果然聽得哈合台喝道:「老二,你
要不要臉?」顧金標一摔之後,頭腦稍覺清醒,大吼一聲,發足向狼群中衝去。
    陳家洛雙足一點,使開輕功,已搶在他之前。群狼本來在火圈外咆哮盤旋,忽見有人奔
出,紛紛撲上。顧金標心知這次遇上了生平從所未有的凶險,只好多挨一刻是一刻,見兩頭
惡狼從左右同時撲到,身子一偏,左手疾探,已抓住左邊那狼的項頸,右手搶住它的尾巴,
提了起來。武學之中有一套功夫叫做「凳拐」,據說有一位武林前輩夏夜在瓜棚裡袒腹乘
涼,忽然敵人來襲,一時之間,四面八方都是手執兵刃的強敵。他身無武器,隨手提起一條
板凳,攔架擊打,把敵人打得大敗而逃。這套功夫流傳下來,武林中學的人著實不少,以備
赤手遇敵時防身之用。因長凳所在都有,會了這套武術,便如處處備有兵器。顧金標抓住這
狼,靈機一動,便將之當作板凳,展開「凳拐」中的招數,橫掃直劈,舞了開來。狼身長短
與板凳相近,也有四條腿,他舞得呼呼生風,群狼一時倒撲不近身。
    陳家洛使的卻是「八封游身掌」身法,在狼群中東一晃,西一轉,四下亂跑。這本是威
震河朔王維揚的拿手功夫,在杭州獅子峰上,曾打得張召重一時難以招架。陳家洛當日在鐵
膽莊與周仲英比武,也曾使過。他的造詣比之王維揚自是遠遠不及,卻也是腳步輕捷,身法
變幻。初時群狼倒也追他不上,但餓狼紛紛湧來,四下擠得水洩不通,教他再無發足奔跑的
餘地。他知這套武功已管不了事,當下從懷中取出火折,迎風一晃,火折點亮,揮了個圈
子。火折上的火光十分微弱,群狼卻立時大駭,紛紛倒退,雖然張牙舞爪,作勢欲撲,終究
不敢撲上,只在喉頭發出嗚咽咆哮之聲。香香公主猛見陳家洛衝入狼群,大惑不解,奔到霍
青桐跟前,說道:「姊姊,他幹甚麼呀?」霍青桐垂淚道:「他為了救咱們姊妹,寧可送掉
自己性命。」香香公主先是一驚,隨即淡淡一笑,說道:「他死了,我也不活。」霍青桐見
她處之泰然,心想她說這句話出乎自然,便似是天經地義之事,既無心情激盪,也不用思
索,可見對他的癡愛,已自然而然成為她心靈中的一部分了。張召重見陳顧兩人霎時都被群
狼圍住,心中暗喜,突見陳家洛取出火折,惡狼嚇得後退,不覺一呆,但想火折不久就會燒
完,也只不過稍延時刻而已。
    滕、哈二人卻只瞧著顧金標,先見他大展剛勇,提著一頭巨狼舞得風雨不透,各自心
喜,忽見他使一招「懶漢閂門」,舉起巨狼向外猛碰,跟迎面撲上來的一頭狼當頭一撞。兩
頭狼都急了,不顧三七二十一張口就咬,一頭臉上咬得見骨,另一頭頸中鮮血淋漓。群狼見
血,更加蜂擁而來,撲上來你一口我一口,將顧金標手中的巨狼撕得稀爛,最後只剩他左手
一個狼頭,右手連著尾巴的一個狼臀。這麼一來,情勢登時危急,他想再去抓狼,一頭惡狼
扭頭便咬,若非縮手得快,左手已被咬斷,同時右邊又有兩頭餓狼撲了上來。哈合台解下腰
中所纏鋼絲軟鞭,叫道:「老大,我去救他。」滕一雷還未回答,霍青桐冷冷的道:「關東
豪傑要不要臉?」哈合台登時楞住,再看狼群中兩人情勢,又已不同。陳家洛見火折子快要
點完,忙撕下長衣前襟點燃了,腳下不住移動,奔向灌木。就這麼慢得一慢,兩頭惡狼迎面
撲到。他矮身從兩狼之間穿了過去,折了一條樹枝在手,運勁反手一擊,將搶在前面的餓狼
打得腦漿迸裂。群狼撲上去分屍而食,追逐他的勢頭登時緩了。他忙拾起一段枯枝點燃了,
拿在手中揮動,驅開群狼,一有空隙,立即又攀折樹枝,增大火頭,片刻之間,已在身周布
置了一個小小火圈,將餓狼相隔在外。霍青桐和香香公主見他脫險,大喜若狂。那邊顧金標
卻已難於支持,他想倣傚陳家洛的法子,身邊卻沒帶著火折,只得揮拳與餓狼的利爪銳齒相
鬥,手上腳上接連被咬。哈合台大驚,對霍青桐道:「算陳當家的贏了就是!」拔出她身上
短劍,割斷她手腳上的繩索,又道:「現下我可去救他了!」軟鞭揮動,疾衝出去,但奔不
到幾步,群狼密密層層的湧來,腿上登時被咬了兩口,雖然打死了兩頭狼,卻已無法前進。
滕一雷大叫:「老四,回來。」哈合台倒躍回來,取了一條點燃的樹枝,想再衝出,但相距
太遠,眼見顧金標就要被群狼撲倒。他提高聲音,向陳家洛叫道:「陳當家的,你贏啦,我
們已放了你朋友。請你大仁大義,救救顧老二。」陳家洛遠遠望去,果見霍青桐已經脫縛,
站在當地,心想:「為了對付惡狼,多一個幫手好一個。」拾起一根點燃的樹枝,向顧金標
擲去,叫道:「接著!」顧金標雙臂雙腿全是鮮血,眼見樹枝投來,縱身躍起,在空中接
住,揮了個圈子。豺狼怕火,那是數萬年來相傳的習性,見他手上有火,立即退開。顧金標
揮動樹枝,慢慢向陳家洛走來。陳家洛又擲過去一條樹枝。顧金標雙手有火,走近樹叢。
    陳家洛道:「快撿柴。」當下兩人各用枝條縛了一捆樹枝,負在背上,手中拿了點燃的
樹枝,揮動著向火圈走去。群狼不住怒哮,讓出一條路來。
    兩人越走越近,陳家洛走在前面,香香公主靠近火圈,張開了雙臂,迎他回來。陳家洛
臉露微笑,正要縱入,霍青桐叫道:「慢著,讓他先進來。」陳家洛登時醒悟,放下柴束,
住足回頭,讓顧金標先進火圈。他想雙方曾有約言,誰先進火圈誰輸,雖然自己救了他性
命,但只怕這類無義小人臨時又有反覆。顧金標滿眼紅絲,拋下背上枯柴,舉起火枝往陳家
洛面上一晃,乘他斜身閃避,舉掌向他背後猛推,想將他推進火圈。陳家洛側身閃避,這一
掌從衣服上擦過。顧金標右手又是一揮,一根火枝對準了他臉上擲去。
    陳家洛頭一低,那火枝直飛進火圈之中。顧金標沖面一拳,他八十一路長拳講究的是勢
勁鋒銳,出手快捷,一拳方發,次拳跟上。陳家洛見他只一轉眼間便以怨報德,心中大怒,
右手伸出拿他脈門,左手一招「金針渡劫」,直刺他面門,那是「百花錯拳」中一招以指當
劍之法。顧金標從未見過這古怪拳法,一楞之下,疾忙倒退,左腳踏在一頭餓狼身上。那狼
痛得大叫,張口便咬,陳家洛一招得勢,不容他再有緩手之機,掌劈指戳,全是「百花錯
拳」中最厲害招數。滕一雷、哈合台站在火圈邊觀戰,見了他這路拳法,都感心驚。陳家洛
左手雙指疾向對方太陽穴點去,顧金標伸臂擋格,回敬一拳,料想他定然後退,哪知他竟然
不理會,飛起左腳,顧金標胯上早著,一個踉蹌,右拳已被抓住。陳家洛運勁一拖,乘著敵
人向後一掙之勢,突然間改拖為送,顧金標又是一個出其不意,己力再加上敵勁,哪裡還站
立得定,登時仰跌。這一交只要摔倒,四周環伺的群狼立時湧上,哪裡還有完整屍骨?火圈
中各人都驚叫起來。
    顧金標危急中一個「鯉魚打挺」,突然身子拔起,左掌揮落,把一頭向上撲來的餓狼打
落,借勢在空中一個觔斗,頭上腳下的順落下來。陳家洛左足一點,從他身側斜飛而過,右
手連揮,已分別點中他左腿膝彎和右腿股上穴道。顧金標雙腳著地時哪裡還站立得住,暗
叫:「完蛋!」雙手在地上一撐,又想翻起,群狼已從四面八方撲到。
    陳家洛搶得更快,伸出右手抓住他後心,揮了一圈。顧金標凶悍已極,下半身雖然動彈
不得,大喝一聲,雙拳齊發,猛力向陳家洛胸口打到,要和他拚個同歸於盡。陳家洛罵了一
聲:「惡強盜!」左指其快如風,又在他「中府」、「璇璣」兩穴上一點。顧金標雙拳打到
半途,手臂突然癱瘓,軟軟垂下。陳家洛把他身子又揮了一圈,逼開撲上來的餓狼,便欲向
遠處狼群中投去。
    霍青桐叫道:「別殺他!」陳家洛登時醒悟:「即使殺了此人,還是彼眾我寡,且與滕
哈二人結了死仇,不如暫時饒他,賣一個好,那麼自己與張召重爭鬥之時,他們或許可以兩
不相助。」手臂回縮,轉了個方向,將他拋入火圈,這才縱身躍回。哈合台接住顧金標,陳
家洛再行著地。這次性命的賭賽,終於是陳家洛贏了。他正要上前和霍青桐、香香公主敘
話,霍青桐忽叫:「留神後面!」只覺腦後風生,疾忙低頭矮身,兩頭餓狼從頭頂竄過。原
來兩狼眼見到口的美食又進火圈,飢餓難當之下,鼓起勇氣,跳了進來。一頭餓狼徑向香香
公主撲去,陳家洛搶上抓住狼尾,用力疾扯。那狼負痛,回頭狂嗥,同時另一頭狼也撲了過
來。陳家洛反掌斬去,那狼偏頭避讓,一掌斬在頸裡,在地下打了個滾,撲上來又咬。霍青
桐掉轉短劍劍頭,柄前尖後,向陳家洛擲去,叫道:「接著!」陳家洛伸手一抄,攬住劍
柄,挺劍向左邊巨狼刺去。這狼身軀巨大,竟然十分的靈便狡猾,閃避騰挪,陳家洛連刺兩
劍都被它躲了開去。這時火圈外又有三頭狼跟蹤躍入,一頭被哈合台用摔跤手法抓住頭頸摜
出圈外,另一頭被張召重一劍斬為兩段,第三頭卻在與滕一雷纏鬥。哈合台把顧金標帶回來
的樹枝加旺了火頭,群狼才不繼續進來。
    這邊陳家洛挺劍向左虛刺,惡狼哪知他是虛招,向右閃避,短劍早已收回,自右方猛刺
而下。惡狼這時萬萬躲避不開,也是情急智生,突張巨口,咬住了劍鋒。陳家洛用力向前一
送,那狼舌頭雖被劃破,但知這是生死關頭,仍是忍痛咬緊。陳家洛向後回拔,那狼死不放
松,身子被提了起來,兩行利齒卻在劍鋒上猶如生了根一般。陳家洛心中焦躁,身子一側,
飛腿踢中了另一條撲上來的惡狼後臀,那狼汪汪大叫,飛出火圈。他奮力一掙,隨著左手一
掌,打在巨狼雙目之間。那狼向後一仰,他手中頓覺一鬆,短劍終於拔出。眾人只覺寒光一
閃,短劍劍鋒上紫光四射。
    陳家洛這一掌已把巨狼打得頭骨破碎而死,可是它口中還是咬著一段劍刃。眾人都感奇
怪,短劍明明在陳家洛手裡,又未斷折,狼口中的劍刃又從何而來?
    陳家洛走上前去,左手三指平捏半段劍刃向後一拉,豈知那狼雖死,牙齒仍如鐵鉗般牢
牢咬住劍刃。他右手用短劍在狼顎上一劃,狼臉筋骨應手而斷,直如切豆腐一般。他心感詫
異,舉起短劍看時,臉上突覺寒氣侵膚,不覺毛骨悚然,劍鋒發出瑩瑩紫光,已非霍青桐所
贈之劍,但劍柄仍然一模一樣。他更是不解,俯身拾起狼口中那段劍刃,這才發覺劍刃中
空,宛如劍鞘,把短劍插入劍鞘,全然密合。原來這短劍共有兩個劍鞘,第二層劍鞘開有刃
口,劍尖又十分鋒銳,見者自然以為便是劍刃,豈知劍內另有一柄砍金斷玉、鋒銳無匹的寶
劍。霍青桐贈送短劍之時,曾說故老相傳,劍中蘊藏著一個極大秘密,一向無人參透得出。
今日若非機緣巧合,巨狼死命咬住,兩下用力拉扯,才拔出了第二層劍鞘,否則有誰想得到
這柄鋒利的短劍之中,竟是劍內有劍?這時滕一雷已將火圈中最後一頭狼打死,先解開顧金
標被點的穴道,拔出匕首,割下四條狼腿,在火上燒烤。霍青桐叫道:「快拿開,你們不要
性命嗎?」滕一雷愕然道:「甚麼?」霍青桐道:「這些餓狼聞到烤肉香氣,哪裡還忍耐得
住?」滕一雷心想不錯,忙把狼腿從火上拿開。顧金標坐著喘息了一會,裹縛了身上六七處
給惡狼咬傷的大創口,至於較小的創口,一時也無暇理會,只覺飢餓難當,拿起狼腿,鮮血
淋漓的吃了起來。香香公主將短劍拿在手裡把玩,讚歎第二層劍鞘固然設想聰明,而且手工
精巧已極,絲毫不露破綻。她向劍鞘裡一張,見裡面有一粒白色的東西,搖了幾搖,卻倒不
出來。她取過一根細樹枝,在鞘裡輕輕一撥,一顆白色的小丸滾了出來。陳家洛和霍青桐見
了都感奇怪,聚首細看,見是一顆蠟丸。陳家洛問霍青桐道:「打開來瞧瞧,好不好?」霍
青桐點點頭。他手指微一用勁,蠟丸破裂,裡面是個小紙團,攤開紙團,卻是一張薄如蟬翼
的紗紙,紙上寫著許多字,都是古文回字,旁邊是一張地圖,畫得密如蛛網。
    張召重望見他們發現了這張紙,假裝取柴添火,走來走去偷看了幾眼,見紙上寫的都是
回文,一字不識,不禁大失所望。陳家洛回文雖識得一些,苦不甚精,紙上寫的又是古時文
字,全然不明其義,於是把紙攤在霍青桐前面。霍青桐一面看一面想,看了半天,把紙一
折,放在懷裡。陳家洛道:「那些字說的甚麼?」霍青桐不答,低頭凝思。香香公主知道姊
姊的脾氣,笑道:「姊姊在想一個難題,別打擾她。」霍青桐用手指在沙上東畫西畫,畫了
一個圖形,抹去了又畫一個,後來坐下來抱膝苦苦思索。陳家洛道:「你身子還弱,別多用
心思。紙上的事一時想不通,慢慢再想,倒是籌劃脫身之策要緊。」霍青桐道:「我想的就
是既要避開惡狼,又要避開這些人狼。」說著小嘴向張召重等一努。香香公主聽姊姊叫他們
作「人狼」,名稱新鮮,拍手笑了起來。霍青桐又想了一會,對陳家洛道:「請你站上馬
背,向西瞭望,是否有座白色山峰。」陳家洛依言牽過白馬,躍上馬背,極目西望,遠處雖
有叢山壁立,卻不見白色山峰,凝目再望一會,仍是不見,向霍青桐搖搖頭。將金銀珠寶裝
在駱駝上想帶走,但在古城四周轉來轉去,說甚麼也離不開那地方。」
    陳家洛問道:「為甚麼?」香香公主道:「他們說,古城的人一天之中都變成了鬼,他
們喜歡這個城市,死了之後仍然不肯離開。這些鬼不捨得財寶給人拿走,因此迷住了人,不
讓走。只要放下財寶,一件也不帶,就很容易出來。」陳家洛道:「就只怕沒一個肯放
下。」霍青桐道:「是啊,見到這許多金銀珠寶,誰肯不拿?他們說,要是不拿一點財寶,
反而在古城的屋裡放幾兩銀子,那麼水井中還會湧出清水來給他喝。銀子放得多,清水也就
越多。」陳家洛笑道:「這古城的鬼也未免太貪心了。」香香公主道:「我們族裡有些人欠
了債沒法子,就去尋那地方,總是一去就永不回來。有一次,一個商隊在沙漠裡救了一個半
死的人。他說曾進過古城,可是出來時走來走去盡在一個地方兜圈子,他見到沙漠上有一道
足跡,以為有人走過,於是拚命的跟著足跡追趕,哪知這足跡其實就是他自己的,這麼兜來
兜去,終於精疲力盡,倒地不起。那商隊要他領著大夥兒再去古城,他死不答允,說道:就
是把古城裡所有的財寶都給了他,也不願再踏進這鬼城一步。」陳家洛道:「在沙漠上追趕
自己的足跡兜圈子,這件事想想也覺可怕。」香香公主道:「還有更可怕的事呢。他獨個兒
在沙漠中走,忽然聽到有人叫他名字。他隨著聲音趕去,聲音卻沒有了,甚麼也沒瞧見,就
這樣迷了路。」陳家洛道:「有人忽然發見這許多財寶,歡喜過度,神智一定有點失常,沙
漠中路又難認,很容易走不回來。要是他下了決心不要財寶,頭腦一清醒,就容易認清楚路
了。倒不一定是有鬼迷人。」霍青桐靜靜的道:「劍鞘裡藏著的,就是去那座古城的路徑地
圖。」陳家洛「啊」的一聲。
    香香公主笑道:「我們不想要金銀財寶。就算到了,那些鬼也不放人走。這張地圖沒甚
麼用,倒是這口劍好,這般鋒利,遇到敵人的兵器時,只怕一碰就能削斷。」拔下三根頭
發,放在短劍的刃鋒之山,道:「聽爹爹說,真正的寶劍吹毛能斷,不知這劍成不成?」對
著短劍刃鋒吹一口氣,三根頭髮立時折為六段。她喜得連連拍手。霍青桐拿出一塊絲帕,往
上丟去,絲帕緩緩飄下,舉起短劍一撩,絲帕登時分為兩截。張召重和關東三鷹齊聲喝采,
都不禁眼紅身熱。陳家洛歎道:「寶劍雖利,殺不盡這許多餓狼,也是枉然。」霍青桐道:
「地圖上畫明,古城環繞著一座參天玉峰而建。照圖上看來,那山峰離此不遠,應該可以望
見,怎麼會影蹤全無,可教人猜想不透。」香香公主道:「姊姊你別用這些閒心思啦,就是
找到了山峰,又有甚麼用處?」霍青桐道:「那麼咱們就可逃進古城。城裡有房屋,有堡
壘,躲避狼群總比這裡好得多。」陳家洛叫道:「不錯!」躍身而起,又站上馬背,向西凝
望,但見天空白茫茫的一片,哪裡有山峰的影子?張召重等見他們說個不休,偏是一句話也
不懂,陳家洛又兩次站上馬背瞭望,不知搗甚麼鬼。四人商量逃離狼群之法,說了半天,毫
無結果。香香公主取出乾糧,分給眾人。香香公主這時想起了她養著的那頭小鹿,不知有沒
有吃飽,抬起了頭,望著天邊癡想,突然叫道:「姊姊,你看。」霍青桐順著她手指望去,
只見半空中有一個黑點,一動不動的停在那裡,問道:「那是甚麼?」香香公主道:「是一
頭鷹,我瞧著它從這裡飛過去,怎麼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不動了。」霍青桐道:「你別眼花了
吧?」香香公主道:「不會,我清清楚楚瞧著這鷹飛過去的。」陳家洛道:「倘若不是鷹,
那麼這黑點是甚麼?但如是鷹,怎麼能在空中停著不動?這倒奇了。」三人望了一會,那黑
點突然移動,漸近漸大,轉眼間果然是一頭黑鷹從頭頂掠過。香香公主緩緩舉起手來,理一
下被風吹亂了的頭髮。陳家洛望著她晶瑩如玉的白手,在雪白的衣襟前橫過,忽然省悟,對
霍青桐道:「你看她的手!」霍青桐瞧了瞧妹子的手,道:「喀絲麗,你的手真是好看。」
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陳家洛笑道:「她的手當然好看,可是你留意到了嗎?她的手因為很
白,在白衣前面簡直分不出甚麼是手,甚麼是衣服。」霍青桐道:「嗯?」香香公主聽他們
談論自己的手,不禁有點害羞,眼睛低垂的靜聽。陳家洛道:「那只鷹是停在一座白色山峰
的頂上啊!」霍青桐叫了起來:「啊!不錯,不錯。那邊的天白得像羊乳,這高峰一定也是
這顏色,遠遠望去就見不到了。」陳家洛喜道:「正是。那鷹是黑色的,所以就看得清清楚
楚。」香香公主這才明白,他們談的原來是那古城,問道:「咱們怎麼去呢?」霍青桐道:
「得好好想一想。」取出地圖來又看了好一回,道:「等太陽再偏西,倘若那真是一座山
峰,必有影子投在地上,就能算得出去古城的路程遠近。」陳家洛道:「可別露出形跡,要
教這些壞蛋猜測不透。」霍青桐道:「不錯,咱們假裝是談這條狼。」陳家洛提過一條死
狼,三人圍坐著商量,手中不停,指一下死狼鼻子,又拔一根狼毛細細觀察,拉開狼嘴來瞧
它牙齒。日頭漸漸偏西,大漠西端果然出現了一條黑影,這影子越來越長,像一個巨人躺在
沙漠之上。三人見了,都是喜動顏色。霍青桐在地下畫了圖形計算,說道:「這裡離那山
峰,大約是二十里到二十二里。」一面說,一面將死狼翻了個身。陳家洛把一條狼腿拿在手
裡,撥弄利爪,道:「咱們如再有一匹馬,加上那白馬,三人當能一口氣急衝二十幾里。」
霍青桐道:「你想法兒讓他們心甘情願的放咱們出去。」陳家洛道:「好,我來試試。」隨
手用短劍剖開死狼肚子。張召重和關東三魔見他們翻來翻去的細看死狼,不住用回語交談,
很是納悶。張召重道:「這死狼有甚麼古怪?陳當家的,你們商量怎生給它安葬嗎?」陳家
洛登時靈機一動,道:「我們是在商量如何脫險。你瞧,這狼肚子裡甚麼東西也沒有。」張
召重道:「這狼肚子餓了,所以要吃咱們。」關東三魔聽著都笑了起來。哈合台道:「我們
上次遇到狼群,躲在樹上,群狼在樹下打了幾個轉,便即走了。這一次卻耐心真好,圍住了
老是不走。」滕一雷道:「上次幸得有黃羊駱駝引開狼群。這當兒只怕周圍數百里之內,甚
麼野獸都給這些餓狼吃了個乾淨,只剩下我們這一夥。」陳家洛道:「這些狼肚裡空成這個
樣子,只要有一點東西是可以吃的,哪裡還肯放過?」張召重道:「你瞧這死狼瞧了半天,
原來發見的是這麼一片大道理。」陳家洛道:「要逃出險境,只怕就得靠這道理。」關東三
魔同時跳起身來,走近來聽。張召重忙問:「陳當家的有甚麼好法子?」陳家洛道:「大家
在這裡困守,等到樹枝燒完,又去採集,可是總有燒完的時候,那時七個人一齊送命,是不
是?」張召重與關東三魔都點了點頭。陳家洛道:「咱們武林中人,講究行俠仗義,捨身救
人。此刻大夥同遭危難,只要有一個人肯為朋友賣命,騎馬衝出,狼群見這裡有火,不敢進
來,見有人馬奔出,自然一窩蜂的追去。那人把狼群引得越遠越好,其餘六人就得救了。」
張召重道:「這個人卻又怎麼辦?」陳家洛道:「他要是僥倖能遇上清兵回兵大隊人馬,就
逃得了性命。否則為救人而死,也勝於在這裡大家同歸於盡。」滕一雷道:「法子是不錯,
不過誰肯去引開狼群?那可是有死無生之事。」陳家洛道:「滕大哥有何高見?」滕一雷默
然。哈合台道:「咱們來拈鬮,拈到誰,誰就去。」張召重正在想除此之外,確無別法,聽
到哈合台說拈鬮,心念一動,忙道:「好,大家就拈鬮。」陳家洛本想自告奮勇,與霍青桐
姊妹三人衝出,卻聽他們說要拈鬮,如再自行請纓,只怕引起疑心,說道:「那麼咱五人拈
吧,兩位姑娘可以免了。」顧金標道:「大家都是人,幹麼免了?」哈合台道:「男子漢大
丈夫,不能保護兩個姑娘,已是萬分羞愧,怎麼還能讓姑娘們救咱們出險?我寧可死在餓狼
口裡,否則就是留下了性命,終身也教江湖上朋友們瞧不起。」滕一雷卻道:「雖然男女有
別,但男的是一條命,女的也是一條命。除非不拈鬮,要拈大家都拈。」他想多兩個人來
拈,自己拈到的機會就大為減少。顧金標對霍青桐又愛又恨,心想你這美人兒大爺不能到
手,那麼讓狼吃了也好。四人望著張召重,聽他是何主意。張召重已想好計謀,知道決計不
會輪到自己,心想:「這兩個美人兒該當保全,一個是皇上要的,另一個我自己為甚麼不
要?」當下昂然說道:「大丈夫寧教名在身不在。張某是響噹噹的男子漢,豈能讓娘兒們救
我性命?」滕顧二人見他說得慷慨,不便再駁。顧金標道:「好,就便宜了這兩個娘兒。」
滕一雷道:「我來作鬮!」俯身去摘樹枝。
    張召重道:「樹枝易於作弊。用銅錢作鬮為是。」從袋裡摸出十幾枚制錢,挑了五枚同
樣大小的,其餘的放回袋裡,說道:「這裡是四枚雍正通寶,一枚順治通寶,各位請看,全
是一樣大小。」滕一雷逐一檢視,見無異狀,說道:「誰摸中順治通寶,誰就出去引狼。」
張召重道:「正是如此。滕大哥,放在你袋裡吧。」滕一雷把五枚銅錢放入袋內。
    張召重道:「哪一位先摸?」他眼望顧金標,見他右手微抖,笑道:「顧二哥莫怕。生
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先摸!」伸手到滕一雷袋裡,手指一捏,已知厚薄,拈了一枚雍正通
寶出來,笑道:「可惜,我做不成英雄了。」張開右掌,給四人看了。原來四枚雍正通寶雖
與順治通寶一般大小,但那是雍正末年所鑄,與順治通寶所鑄的時候相差了八十年左右。順
治通寶在民間多用了八十年,磨損較多,自然要薄一些。只是厚薄相差甚微,常人極難發
覺。張召重在武當門中練芙蓉金針之前,先練錢鏢。錢鏢的準頭手勁,與銅錢的輕重大小極
有關係,他手上銅錢捏得熟了,手指一觸,立能分辨。其次是陳家洛摸,他只想摸到順治通
寶,便可帶了二女脫身,哪知不如人願,卻摸到一枚雍正通寶。張召重道:「顧二哥請摸
吧。」顧金標拾起虎叉,嗆啷啷一抖,大聲道:「這枚順治通寶,注定是要我們兄弟三人拿
了,這中間有弊!」張召重道:「各憑天命,有甚麼弊端?」顧金標道:「錢是你的,又是
你第一個拿,誰信你在錢上沒做記號。」張召重鐵青了臉道:「那麼你拿錢出來,大家再摸
過。」顧金標道:「各人拿一枚制錢出來,誰也別想冤誰。」張召重道:「好吧!死就死
啦,男子漢大丈夫,如此小氣。」
    滕一雷把袋裡所剩的三枚制錢拿出來還給張召重,另外又取出一枚雍正通寶,顧哈兩人
拿出來的也都是雍正通寶。其時上距雍正不遠,民間所用制錢,雍正通寶遠較順治通寶為
多。陳家洛道:「我身邊沒帶銅錢,就用張大哥這枚吧。」張召重道:「畢竟是陳當家的氣
度不同。四枚雍正通寶已經有了,順治通寶就用這一枚。顧老二,你說成不成?」顧金標怒
道:「不要順治通寶!銅錢上順治、雍正,字就不同,誰都摸得出來。」其實要在頃刻之
間,憑手指撫摸而分辨錢上所鑄小字,殊非易事,顧金標雖然明知,卻終不免懷疑,又道:
「你手裡有一枚雍正通寶是白銅的,其餘四枚都是黃銅的,誰拿到白銅的就是誰去。」張召
重一楞,隨即笑道:「一切依你!只怕還是輪到你去餵狼。」手指微一用力,已把白銅的銅
錢捏得微有彎曲,和四枚黃銅的混在一起。顧金標怒道:「要是輪不到你我,咱倆還有一場
架打!」張召重道:「當得奉陪。」隨手把五枚制錢放在哈合台袋裡,說道:「你們三位先
拿,然後我拿,最後是陳當家的拿。這樣總沒弊了吧?」他自忖:「即使只留下兩枚,我也
能拿到黃銅的。這姓陳的小子很驕傲,不會跟我爭先恐後。」他這麼說,關東三魔自無異
言。滕一雷道:「老四,你先摸吧。」哈合台道:「老大還是你先來。」張召重笑道:「先
摸遲摸都是一樣,毫無分別。」關東三魔見他在生死關頭居然仍是十分鎮定,言笑自若,也
不禁佩服他的勇氣。哈合台伸手入袋,霍青桐忽以蒙古話叫道:「別拿那枚彎的。」哈合台
一怔,第一枚摸到的果然有點彎曲,忙另拿一枚,取出一看,正是黃銅的。
    原來五人議論之時,霍青桐在旁冷眼靜觀,察覺了張召重潛運內力捏彎銅錢。她見關東
三魔中哈合台為人最為正派,先前顧金標擒住了她要橫施侮辱,哈合台曾力加阻攔,這次又
是他割斷她手腳上的繩索,因此以蒙古話示警報德。第二個是顧金標摸。哈合台用遼東黑道
上的黑話叫道:「扯抱(別拿)轉圈子(彎的東西)。」顧滕兩人側目怒視張召重,心想:
「你這傢伙居然還是做了手腳。」既知其中機關,自然都摸到了黃銅製錢。陳家洛與張召重
先聽霍青桐說了句蒙古話,又聽哈合台說了句古里古怪的話,甚麼「扯抱轉圈子」,不知是
甚麼意思,臉上都露出疑惑之色。陳家洛眼望霍青桐,香香公主搶著道:「別拿那枚彎
的。」霍青桐也用回語道:「白銅的制錢已給這傢伙捏彎了。」陳家洛心道:「我們正要找
尋借口離去。現下輪到這奸賊去摸,他定會拿了不彎的黃銅製錢,留下白銅的給我。我義不
容辭的出去引狼,她們姊妹就跟我走。我們顯得被迫離開,決不會引起疑心。」張召重心
想:「這次你被狼果腹,死了也別怨我。」便要伸手到哈合台袋中。陳家洛忽見顧金標目光
灼灼的望著霍青桐,心中一凜:「只怕他們用強,不讓兩姊妹和我一起走,那可糟了。」這
時張召重的手已伸入袋口,陳家洛再無思索餘地,叫道:「你拿那枚彎的吧,不彎的留給
我。」
    張召重一怔,將手縮了回來,道:「甚麼彎不彎的?」陳家洛道:「袋裡還有兩枚制
錢,一枚已給你捏彎了,我要那枚不彎的。」一伸手,已從哈合台袋裡把黃銅製錢摸了出
來,笑道:「你作法自斃,留下白銅的給你自己!」張召重臉色大變,長劍出鞘,喝道:
「說好是我先摸,怎麼你搶著拿?」一劍「春風拂柳」,向陳家洛頸中削去。
    陳家洛頭一低,右手雙指戳他頸側「天鼎穴」。張召重竟不退避,回劍斜撩,一招「斜
陽一抹」,反削他手指。陳家洛也不躲縮,手腕翻處,右手小指與拇指中暗挾著的短劍抖將
上來,噹的一聲,已把敵劍攔腰削斷,短劍乘勢直送,張召重只覺寒氣森森,青光閃閃,寶
劍直逼面門。他面臨凶險,仍欲危中取勝,左手五指突向陳家洛雙目抓去,這一招勢道凌厲
無比。陳家洛舉左臂一擋,短劍下刺敵人小腹。這麼緩得一緩,張召重已化解了險招,反身
一躍,退出三步。關東三魔與霍青桐見兩人這幾下快如閃電,招招間不容髮,不禁駭然。陳
家洛乘勢進逼,猱身直上。張召重手中沒了兵器,半截長劍突向霍青桐擲去。陳家洛怕她病
中無力,不能閃避,如箭般斜身射出,擋在她面前,伸手在劍柄上一擊,半截長劍落在地
下。哪知張召重這一下卻是聲東擊西,一將他誘到霍青桐身邊,立即縱到香香公主身旁,拿
住她雙手,轉身喝道:「快出去!」陳家洛一呆,停了腳步。張召重叫道:「你不出去,我
把她丟出去餵狼!」將香香公主提起來打了個圈子,只要一鬆手,她立即飛入狼群。這一下
變起倉卒,陳家洛只覺一股熱血從胸腔中直衝上來,腦中一亂,登時沒了主意。張召重又
叫:「你快騎馬出去,把狼引開!」陳家洛知道這奸賊心狠手辣,說得出做得到,處此情勢
之下,只得解開白馬韁繩,慢慢跨上。張召重又提著香香公主轉了個圈子,叫道:「我數到
三,你不出火圈,我就拋人。一——二——三!」他「三」字一出口,只見兩騎馬衝出火
圈。
    原來霍青桐乘三魔一齊注視陳張兩人之際,已割斷韁繩,跨上馬背,手中揮動火把,縱
馬衝出,心想:「他先前為我拚命而入狼群,現下我為他捨身。我也不去甚麼古城,讓餓狼
在大漠中將我咬成碎片,一了百了。但願他和喀絲麗得脫危難,終身快樂。」就在此時,陳
家洛也縱馬出了火圈。關東三魔齊聲驚叫,陳家洛已揪住兩頭撲上來的餓狼頭頸,右腿在白
馬頸側一推,左腿在馬腹上一捺,那馬靈敏異常,立即回頭轉身。陳家洛腳尖在馬項下輕輕
一點,那馬一聲長嘶,四足騰空,躍入火圈。陳家洛大喝聲中,將兩頭惡狼向張召重擲去。
張召重眼見兩狼張牙舞爪的迎面撲到,只得放下香香公主,縮身閃避。陳家洛兩把圍棋子雙
手齊發,俯身伸臂,攬住香香公主的纖腰,雙腿一挾,那白馬又騰空竄出火圈。張召重反手
猛劈,將一頭狼打得翻了個身,向前俯身急衝,陳家洛匆忙中所發的圍棋子本沒準頭,都給
他避了開去。張召重這一衝守中帶攻,左手一把抓住白馬馬尾,用力後拉,要把白馬硬生生
拉回。但他身子凌空,無從借力,那白馬又力大異常,向前猛竄之際,反將他身子拖得揚了
起來,帶出火圈。他雙腿後挺,一個觔斗正待翻上馬背,再行搶奪香香公主,忽覺背後風
生,知道不妙,半空中疾忙換勢反躍,又倒翻一個觔斗。陳家洛短劍向他後心刺出,只道必
定得手,哪知此人武功實在高強,身在空中,於千鈞一髮之際仍能扭轉身軀,只見他右足在
一頭餓狼頭上一點,躍回了火圈。
    霍青桐揮舞著火把,早已深入狼群。陳家洛縱馬追去,但見有惡狼撲上,都被他短劍一
揮,不是刺中咽喉,就是削去了尖嘴,真如砍瓜切菜,爽脆無比。兩騎馬不一刻已衝出狼
群,向西疾馳,眾狼不捨,隨後趕來。
    兩匹馬奔跑比群狼迅速得多,轉瞬就把狼群拋在數里之外。要知衝出狼群不難,難的是
在如何擺脫這些餓狼窮日累夜、永無休止的追逐。三人暫脫於難,狂喜之下,情不自禁的擁
在一起。霍青桐隨即臉上一紅,輕輕推開陳家洛手臂,縱馬向西疾奔。二騎三人奔行不久,
山石漸多,道路曲折,空中望去山峰不遠,地面行走路程卻長。直跑到天黑,那白色山峰才
巍然聳立在前。霍青桐道:「據圖中所繪,古城環繞這山峰而建,看來此去不過十多里
了!」三人下馬休息,取水給馬飲了。陳家洛不住撫摸白馬的鬣毛,心想若不是得此駿馬之
力,自己雖能衝出,香香公主仍在奸賊之手,那麼自己也必不忍離去,勢非重回火圈不可。
霍青桐想起適才和陳家洛擁抱,臉上又是一陣發燒,此刻三人相聚,心中自也消了先前要以
死相報的念頭。三人休息片刻,馬力稍復,狼群之聲又隱隱可聞。陳家洛道:「走吧!」躍
上了另一匹馬。霍青桐望了他一眼,明白他的用意,於是與妹子合乘白馬,再向西行。夜涼
如水,明月在天,雪白的山峰皎潔如玉。香香公主望著峰頂,道:「姊姊,我想山頂上一定
有仙人,你說有嗎?」霍青桐右手提韁,左手摟著她,笑道:「咱們去瞧瞧吧,不知是男仙
還是女仙。」談笑之間,山峰的影子已投在他們身上。三人仰望峰巔,崇敬之心,油然而
生。陳家洛心道:「古人說:高山仰止。咱三人大難不死,這時尤感山川之美。」山峰雖似
觸手可及,但最後這幾里路竟是十分的崎嶇難行。此處地勢與大漠的其餘地方截然不同,遍
地黃沙中混著粗大石礫,丘壑處處,亂巖嶙嶙,坐騎幾無落蹄之處,行得數里,一眼望去,
山道竟有十數條之多,不知哪一條才是正路。陳家洛道:「這麼許多路,怪不得人們要迷路
了。」霍青桐取出地圖,在月光下看了一會,說道:「圖中說,入古城的道路是『左三右
二』。」陳家洛問道:「甚麼叫做『左三右二』?」霍青桐道:「圖上也沒說明白。」
    猛聽得萬狼齊嗥,淒厲曼長,聲調哀傷。三人都是毛骨悚然。香香公主道:「它們哭得
這樣傷心,不知為了甚麼?」陳家洛笑道:「想來是為了肚子餓。」霍青桐道:「這時已當
子夜,群狼停下來對月嗥叫,只待叫聲一停,立即發性狂追。咱們快找路進去。」陳家洛
道:「這裡左邊有五條路,圖上說『左三右二』,那麼就走第三條路。」霍青桐道:「倘若
前面是絕路,再退回來就來不及了。」陳家洛道:「那麼咱三人死在一起!」香香公主道:
「好,姊姊,咱們走吧。」霍青桐聽得「三人死在一起」這句話,胸口一陣溫暖,眼眶中忽
然濕了,一提馬韁,從第三條路上走了進去。路徑愈走愈狹,兩旁山石壁立,這條路顯是人
工鑿出來的,走了一陣,右邊出現三條岔路。霍青桐大喜,道:「得救啦,得救啦。」三人
精神大振,催馬走上第二條路。只是道路不知已有多少年無人行走,有些地方長草比人還
高,有些地方又全被沙堆阻塞,三人下馬牽引,才將馬匹拉過沙堆。陳家洛隨手搬過幾塊巖
石,放在沙堆之上,阻擋群狼的追勢。行不到里許,前面左邊又是三條歧路。香香公主忽然
驚叫一聲,原來路口有一堆白骨。陳家洛下馬察看,辨明是一個人和一頭駱駝的骸骨,歎
道:「這人定是彷徨歧途,難以抉擇,以致暴骨於斯。」三人從第三條路進去,這時道路驟
陡,一線天光從石壁之間照射下來,只覺陰氣森森,寒意逼人。不多時路旁又現一堆白骨,
骸骨中光亮閃耀,竟是許多寶石珠玉。霍青桐道:「這人拿到了這麼多珠寶,可是終究沒能
出去。」陳家洛道:「我們走的是正路,尚且時時見到骸骨,錯路上只怕更是白骨纍纍
了。」香香公主道:「咱們出來時誰也不許拿珠寶,好嗎?」陳家洛笑道:「你怕那些鬼不
讓咱們出來,是不是?」香香公主道:「你答應我吧!」陳家洛聽她柔聲相求,忙道:「我
一定不拿珠寶,你放心好啦。」心想:「有你姊妹二人相伴,全世界的珍寶加在一起也比不
上。」突然又暗自慚愧:「我為甚麼想的是姊妹二人?」三人高低曲折的走了半夜,天色將
明,人困馬乏。霍青桐道:「歇一會吧。」陳家洛道:「索性找到房子之後,放心大睡。」
霍青桐點點頭。行不多時,陡然間眼前一片空曠,此時朝陽初升,只見景色奇麗,莫可名
狀。一座白玉山峰參天而起,峰前一排排的都是房屋。千百所房屋斷垣剩瓦,殘破不堪,已
沒一座完整,但建築規模恢宏,氣象開廓,想見當年是一座十分繁盛的城市。一眼望去,高
高矮矮的房子櫛比鱗次,可是聲息全無,甚至雀鳥啾鳴之聲亦絲毫不聞。三人從沒見過如此
奇特可怖的景象,為這寂靜的氣勢所懾,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隔了半晌,陳家洛當先縱
馬進城。
    這地方極是乾燥,草木不生,屋中物品雖然經歷了不知多少年月,但大部仍然完好。三
人走進最近的一所房屋。香香公主見廳上有一雙女人的花鞋,色澤仍是頗為鮮艷,輕輕喊了
一聲,想拿起來細看,哪知觸手間登時化為灰塵,不由得嚇了一跳。陳家洛道:「這地方是
個盆地,四周高山拱衛,以致風雨不侵,千百年之物仍能如此完好,實是罕見罕聞。」三人
沿路只見遍地白骨,刀槍劍戟,到處亂丟。陳家洛道:「故事中說這古城是被天降黃沙所
埋,看情形完全不像。」霍青桐道:「是啊!哪有沙埋的痕跡?倒像是經過了一場大戰,全
城居民都給敵人殺光一般。」香香公主道:「城外千百條岔道,如果不知秘訣,任誰都要迷
路。敵人不知怎麼進來的。」霍青桐道:「那定是有奸細了。」走進一所房子,取出地圖放
在桌上,伏身細看。那知桌已朽爛,外形雖仍完整,她雙臂一壓,立即垮倒。霍青桐拾起地
圖,看了一會,道:「這些屋子已如此朽壞,只怕禁不起狼群的撲擊。」指著圖中一處道:
「這是城子中心,又畫著這許多記號,多半是個重要所在,如是宮殿堡壘,建築一定牢固。
咱們到那裡去避狼吧。」陳家洛道:「好!」三人循著圖中所畫道路,向前走去。城中道路
也是曲折如迷宮,令人眼花繚亂,如不是有圖指示,也真走不出來。走了小半個時辰,來到
圖中所示中心,三人不禁大失所望,原來便是玉峰山腳,卻哪裡有甚麼宮殿堡壘。只是玉峰
近看尤其美麗,通體雪白,瑩光純淨,做玉匠的只要找到小小的一塊白玉,已然終身吃著不
盡,哪知這裡竟有這樣一座白玉山峰。三人抬頭仰望,只覺心曠神怡,萬慮俱消,暗暗讚歎
造物之奇。一片寂靜之中,遠處忽然傳來隱隱的狼嗥,香香公主驚叫起來:「狼群來啦!難
道惡狼也有地圖?這真奇了。」陳家洛笑道:「惡狼的鼻子就是地圖。咱們走過的地方留下
了氣息,群狼跟著追來,永遠錯不了。」霍青桐笑道:「你身上這麼香,別說是狼,就是
人,也能跟著來……」話說到一半,突然指著地圖,對陳家洛道:「你瞧,這明明是山峰,
怎麼裡面還畫了許多路?」陳家洛看了,道:「難道山峰裡面是空的,可以進去?」霍青桐
道:「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原因……怎樣進去呢?」細看圖上文字解釋,用漢語輕輕讀了出
來:「如欲進宮,可上大樹之頂,向神峰連叫三聲:『愛龍阿巴生』!」香香公主道:「愛
龍阿巴生,哪是甚麼?」霍青桐道:「是句暗號吧,可是哪裡有甚麼大樹了?」聽狼嗥之聲
又近了些,說道:「進屋躲起來吧!」三人轉過身來,回頭向就近的屋子奔去。陳家洛跨出
兩步,忽見地下凸起一物,形狀有異,俯身看時,盤根錯節,卻是個極大的樹根,叫道:
「大樹在這裡!」兩姊妹走過來看。香香公主道:「那株大樹只剩下這個樹根。」霍青桐
道:「爬到樹頂一叫,宮門就開,那宮殿必在山峰之內。難道這句話真是符咒,有甚麼仙法
不成?」
    香香公主一向相信神仙,忙道:「仙法當然是有的。」陳家洛笑道:「那時候山峰裡有
人,一聽見暗號,推動裡面機關,山峰上就現出洞口來。」香香公主歎道:「過了這許多
年,裡面的人一定都死啦。」仰望山峰,忽道:「只怕洞門就在那邊。你們瞧,上面不是有
鑿出來的踏腳麼?」陳家洛和霍青桐也都見到了山峰上有斧鑿痕跡,都十分喜歡。陳家洛
道:「我上去瞧瞧。」右手握了短劍,凝神提氣,往峭壁上奔去,上得丈餘,舉劍戳入玉
峰,一借力,再奔上丈餘,已到踏腳的所在。霍青桐和香香公主齊聲歡呼。陳家洛向下揮了
揮手,察看峰壁,洞口的痕跡很是明顯,只是年深月久,洞口已被沙子堵塞。他左手緊抓峰
壁上一塊凸出的玉巖,右手用短劍撥去沙子,將洞旁碎塊玉石一塊塊抽出來,拋向下面,不
多一刻,抽空的洞口已可容身。他爬進去坐下。從懷中拿出點穴珠索,解開了一條條接將起
來,懸掛下去。霍青桐將珠索縛在妹子腰上。陳家洛雙手交互拉扯,把她慢慢提起。快提到
洞口,香香公主忽然驚呼。陳家洛左手向上一揮,將她提近身來,右手伸去,攬住了她纖
腰,安慰道:「別怕,到啦!」香香公主臉色蒼白,叫道:「狼!狼!」陳家洛向下望時,
只見七八頭惡狼已衝到峰邊,霍青桐揮舞長劍,竭力抵拒。那白馬振鬣長嘶,向古城房屋之
間飛馳而去。陳家洛忙從洞口抽下幾塊玉石,居高臨下,用重手法將霍青桐身邊的幾頭狼打
得四散奔逃,隨即掛下珠索。霍青桐怕自己病後虛弱,無力握繩,於是劍交左手,繼續揮
動,右手把珠索縛在腰裡,叫道:「好啦!」陳家洛用力一扯,霍青桐身子飛了起來。兩頭
餓狼向上猛撲,霍青桐長劍一揮,削下一個狼頭,另一頭狼卻咬住了她靴子不放。香香公主
嚇得大叫。霍青桐在空中彎腿把狼拉近,又是一劍把狼攔腰斬為兩截,上半截狼身仍是連著
皮靴一起拉上。
    陳家洛扶她坐下,去拉半截死狼,竟拉之不脫,忙問:「沒咬傷麼?」霍青桐皺眉道:
「還好。」從他手中接過短劍,切斷狼嘴,只見兩排尖齒深陷靴中,破孔中微微滲出血來。
香香公主道:「姊姊,你腳上傷了。」幫她脫去靴子,撕下衣襟裹傷。陳家洛掉轉了頭,不
敢看她赤裸的腳。香香公主裹好傷後,指著下面數千頭在各處房屋中亂竄的狼大罵:「你們
這些壞東西,咬痛了姊姊的腳,我再不可憐你們啦。」陳家洛和霍青桐都不禁微笑,轉頭向
山洞內望去,黑沉沉的甚麼也瞧不見。霍青桐取出火折一晃,嚇了一跳,原來下去到地總有
十七八丈高,峰內地面遠比外面的為低。陳家洛道:「這洞久不通風,現在還下去不得。」
過了好一會,料想洞內穢氣已大部流出,陳家洛道:「我先下去瞧瞧。」霍青桐道:「下去
之後,再上來可不容易了。」
    陳家洛微笑道:「不能上來,也就算了。」霍青桐臉上一紅,目光不敢和他相接。陳家
洛把珠索一端在山石上縛牢,沿著索子溜下,繩索盡處離地還有十丈左右,沿壁又溜數丈,
輕飄飄的縱下地來,著地處甚為堅實。他伸手入懷去摸火折,才想起昨日與顧金標在狼群中
賭命之時已把火折點完,仰首大叫:「有火折麼?」霍青桐取出擲下。他接住晃亮,火光下
只見四面石壁都是晶瑩白玉,地下放著幾張桌椅,伸手在桌上一按,桌子居然仍是堅牢完
固,原來山洞密閉,不受風侵,是以洞中物事並不朽爛。他折下椅子一隻腳點燃起來,就如
一個火把。霍青桐姊妹一直望著下面,見火光忽強,又聽陳家洛叫道:「下來吧!」霍青桐
道:「妹妹,你先下去!」香香公主拉著繩索慢慢溜下,見陳家洛張開雙臂站在下面,眼睛
一閉就跳了下去,隨即感到兩條堅實的臂膀抱住了自己,再把自己輕輕放在地下。接著霍青
桐也跳了下來,陳家洛抱著她時,只把她羞得滿臉飛紅。這時峰外群狼的嗥叫隱隱約約,已
不易聽到。陳家洛見白玉壁上映出三人影子,自己身旁是兩位絕世美女,經玉光一照,尤其
明艷不可方物,但三人深入峰腹,吉凶禍福,殊難逆料,生平遭遇之奇,實以此時為最了。
    香香公主見峰內奇麗,欣喜異常,拿起燃點的椅腳,逕向前行。陳家洛又折了七條椅腳
捧在手裡。三人走過了長長一條甬道,前面山石阻路,已到盡頭。陳家洛心中一震,暗想:
「難道過去沒通道了麼?進退不得,如何是好?」只見盡頭處閃閃生光,似有一堆黃金,走
近看時,卻是一副黃金盔甲,甲冑中是一堆枯骨。那副盔甲打造得十分精緻。香香公主道:
「這人生前定是個大官貴族。」霍青桐見胸甲上刻著一頭背生翅膀的駱駝,道:「這人或許
還是個國王或者是王子呢。聽說那些古國中,只有國王才能以飛駱駝作徽記。」陳家洛道:
「那就像中土的龍了。」從香香公主手中接過火把,在玉壁上察看有無門縫或機關的痕跡,
火把剛舉起,就見金甲之上六尺之處,有一把長柄金斧插在一個大門環裡。霍青桐喜道:
「這裡有門。」陳家洛將火把交給了她,去拔金斧,但門環上的鐵�已�住斧柄,取不出
來。他拔出短劍,刮去鐵�,雙手拔出金斧,入手甚是沉重,笑道:「如果這柄金斧是他的
兵器,這位國王陛下膂力倒也不小。」石門上下左右還有四個門環,均有兩尺多長的粗大鐵
鈕扣住,他削去鐵�,將鐵鈕一一掀起,抓住門環向裡一拉,紋絲不動,於是雙手撐門,用
力向外推去,玉石巨門嘰嘰發聲,緩緩開了。這門厚達丈許,那裡像門,直是一塊巨大的巖
石。三人對望了一眼,臉上均露欣喜之色。陳家洛右手高舉火把,左手拿劍,首先入門,一
步跨進,腳下喀喇一聲,踏碎了一堆枯骨。他舉火把四周照看,見是一條僅可容身的狹長甬
道,刀劍四散,到處都是骸骨。
    霍青桐指著巨門之後,道:「你瞧!」火光下只見門後刀痕纍纍,斑駁凹凸。陳家洛駭
然道:「這裡的人都給門外那國王關住了。他們拚命想打出來。可是門太厚,玉石又這麼堅
硬。」霍青桐道:「就算他們有數十柄這般鋒利的短劍,也攻不破這座小山般的玉門。」陳
家洛道:「他們在這裡一定想盡了法子,最後終於一個個絕望而死……」香香公主道:「別
說啦!別說啦!」只覺這情景實在太慘,不忍再聽。陳家洛一笑,住口不說了。霍青桐道:
「那國王怎麼盡守在門外不走,和他們同歸於盡?這可令人想不透了。」拿出地圖一看,喜
道:「走完甬道,前面有大廳大房。」三人慢慢前行,跨過一堆堆白骨,轉了兩個彎,前面
果然出現一座大殿。走到殿口,只見大殿中也到處都是骸骨,刀劍散滿了一地,想來當日必
曾有過一場激戰。香香公主歎道:「不知道為甚麼要這樣惡鬥?大家太太平平、高高興興的
過日子不好嗎?」三人走進大殿,陳家洛突覺一股極大力量拉動他手中短劍,噹的一聲,短
劍竟爾脫手,插入地下。同時霍青桐身上所佩長劍也掙斷佩帶,落在殿上。三人嚇了一大
跳。霍青桐俯身拾劍,一彎腰間,忽然衣囊中數十顆鐵蓮子嗤嗤嗤飛出,錚錚連聲,打在地
下。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陳家洛左手將香香公主一拖,與霍青桐同時向後躍開數步,雙
掌一錯,凝神待敵,但向前望去,全無動靜。陳家洛用回語叫道:「晚輩三人避狼而來,並
無他意,冒犯之處,還請多多擔待。」隔了半晌,無人回答。陳家洛心想:「這裡主人不知
用甚麼功夫,竟將咱們兵刃憑空擊落,更能將她囊中鐵蓮子吸出。如此高深的武功別說親身
遇到,連聽也沒聽見過。」又高聲叫道:「請貴主人現身,好讓晚輩參見。」只聽大殿後面
傳來他說話的回聲,此外更無聲息。霍青桐驚訝稍減,又上前拾劍,哪知這劍竟如釘在地上
一般,費了好大的勁才拾了起來,一個沒抓緊,又是噹的一聲被地下吸了回去。陳家洛心念
一動,叫道:「地底是磁山。」霍青桐道:「甚麼磁山?」陳家洛道:「到過遠洋航海的人
說,極北之處有一座大磁山,能將普天下懸空之鐵都吸得指向南方。他們飄洋過海,全靠羅
盤指南針指示方向。鐵針所以能夠指南,就由於磁山之力。」霍青桐道:「這地底也有座磁
山,因此把咱們兵刃暗器都吸落了?」陳家洛道:「多半如此,再試一試吧。」他拾起短
劍,和一段椅腳都平放於左掌,用右手按住了,右手一鬆,短劍立即射向地下,斜插入石,
木頭的椅腳卻絲毫不動。陳家洛道:「你瞧,這磁山的吸力著實不小。」拾起短劍,緊緊握
住,說道:「黃帝當年造指南車,在迷霧中大破蚩尤,就在明白了磁山吸鐵的道理。古人的
聰明才智,令人景崇無已。」她姊妹不知黃帝的故事,陳家洛簡略說了。霍青桐走得幾步,
又叫了起來:「快來,快來!」陳家洛快步過去,見她指著一具直立的骸骨。骸骨身上還掛
著七零八落的衣服,骨格形狀仍然完整,骸骨右手抓著一柄白色長劍,刺在另一具骸骨身
上,看來當年是用這白劍殺死了那人。霍青桐道:「這是柄玉劍!」陳家洛將玉劍輕輕從骸
骨手中取過,兩具骸骨支撐一失,登時喀喇喇一陣響,垮作一堆。那玉劍刃口磨得很是鋒
銳,和鋼鐵兵器不相上下,只是玉質雖堅,如與五金兵刃相碰,總不免斷折,似不切實用。
接著又見殿中地下到處是大大小小的玉製武器,刀槍劍戟都有,只是形狀奇特,與中土習見
的迥然不同。陳家洛正自納罕,霍青桐忽道:「我知道啦!」微微一頓,道:「這山峰的主
人如此處心積慮,佈置周密。」陳家洛道:「怎麼?」霍青桐道:「他仗著這座磁山,把敵
人兵器吸去,然後命部下以玉製兵器加以屠戮。」香香公主指著一具具鐵甲包著的骸骨,叫
道:「瞧呀!這些攻來的人穿了鐵甲,更加被磁山吸住,爬也爬不起來了。」見姊姊還在沉
思,道:「這不是很清楚了嗎?還在想甚麼呀?」霍青桐道:「我就是不懂,這些手拿玉刀
之人既然殺了敵人,怎麼又都一個個死在敵人身旁?」陳家洛也早就在推敲這個疑團,一時
難以索解。霍青桐道:「到後面去瞧瞧。」香香公主道:「姊姊,別去啦!」霍青桐一怔,
見她臉現惻然之色,伸手挽住她臂膀,道:「別怕!那邊或許沒死人了。」
    走到大殿之後,見是一座較小的殿堂,殿中情景卻尤為可怖,數十具骸骨一堆堆相互糾
結,骸骨大都直立如生時,有的手中握有兵刃,有的卻是空手。陳家洛道:「別碰動了!如
此死法,定有古怪原因。」霍青桐道:「這些人大都是你砍我一刀,我打你一拳,同時而
死。」陳家洛道:「武林中高手相搏,如果功力悉敵,確是常有同歸於盡的。但這許多人個
個如此,可就令人大惑不解了。」
    三人繼續向內,轉了個彎,推開一扇小門,眼前突然大亮,只見一道陽光從上面數十丈
高處的壁縫裡照射進來。陽光照正之處,是一間玉室,看來當年建造者依著這道天然光線,
在峰中度准位置,開鑿而成。
    三人突見陽光,雖只一線,也大為振奮。石室中有玉床、玉桌、玉椅,都雕刻得甚是精
致,床上斜倚著一具骸骨。石室一角,又有一大一小的兩具骸骨。
    陳家洛熄去火把,道:「就在這裡歇歇吧。」取出乾糧清水,各自吃了一些。霍青桐
道:「那些餓狼不知在山峰外要等到幾時,咱們跟它們對耗,糧食和水得盡量節省。」三人
數日來從未鬆懈過一刻,此時到了這靜室之中,不禁睏倦萬分,片刻之間,都在玉椅上沉沉
睡去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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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5 20:59:01

第十七回 為民除害方稱俠 抗暴蒙污不愧貞
    張召重與關東三魔見狼群一窩蜂般疾追陳家洛等三人而去,雖覺兩個如花美女膏於狼吻
未免可惜,但自身得脫大難,卻也不勝慶幸。四人坐下休息,烤食火圈中的死狼。顧金標見
樹枝又將燒盡,懶得去採,把狼糞撥在火裡,添火燒烤狼肉。過不多時,一柱黑煙沖天而
起,雖經風吹,仍是裊裊不散。正在飽餐狼肉之際,忽然東邊又是塵頭大起。四人見狼群又
來,忙去牽馬。這時只剩下了兩匹馬,都是關東三魔帶來的。張召重伸手挽住一匹馬的韁
繩,哈合台縱身撲到,搶住韁繩,喝問:「你想幹麼?」張召重揮掌正待打出,見滕一雷和
顧金標都挺兵刃逼上前來。他長劍已被陳家洛削斷,手中沒了兵刃,急中使詐,叫道:「忙
甚麼?那又不是狼!」關東三魔回頭一望,張召重已翻身上了馬背。他一瞥之下,見煙塵滾
滾中竟是大群駝羊,並無餓狼蹤跡,隨口撒謊,不料說個正著。他本擬上馬向西奔逃,這時
下不了台,兜轉馬頭,反向煙塵之處迎去,叫道:「我上去瞧瞧。」奔出不及一里,只見迎
面一騎馬急馳而來,衝到跟前,乘者韁繩一勒,那馬陡然停住,再也不動。張召重心中暗
讚:「好騎術!」乘者是個灰衣老者,見他是清軍軍官裝束,用漢語問道:「狼群呢?」張
召重向西一指。這時大群駝羊已蜂擁而至,後面一個禿頭紅臉老者、一個白髮矮小老婦騎著
馬押隊,只聽羊呼馬嘶之聲,亂成一片。張召重正要詢問,關東三魔已牽了馬過來,見了那
灰衣老者立即恭敬施禮,說道:「又見著你老人家啦。你老人家好?」那老者哼了一聲,
道:「也沒甚麼不好。」原來就是天池怪俠袁士霄。天山雙鷹那天清晨舍下陳家洛與香香公
主後,想起霍青桐病體未痊,急著趕回看望,走了兩天,只見袁士霄趕著大群駝羊而來。陳
正德為了討好愛妻,過去著實親熱。袁士霄見他忽然改性,關明梅則在一旁微笑,很感奇
怪。陳正德道:「袁大哥,趕這一大群駝羊去哪裡啊?」袁士霄白眼一翻,道:「我給你弄
得傾家蕩產了呀。」陳正德奇道:「怎麼啊?」袁士霄道:「上次我買了許多駱駝牛羊,滿
想把狼群引入陷阱,哪知……」陳正德笑道:「哪知給我這糟老頭子瞎搗亂,壞了大事。」
袁士霄道:「可不是麼?我有甚麼法子?只好再弄錢去買駝羊啊!」陳正德笑道:「袁大哥
花了多少錢?小弟賠還你的。」自那晚起妻子對他溫柔體貼,他往常暴躁妒忌的性格竟爾大
變,一心要討妻子歡喜,居然對袁士霄低聲下氣,加意遷就,實是前所未有。袁士霄道:
「誰要你賠?」陳正德笑道:「那麼我們給你效一點小勞!聽你差遣,同去找狼如何?」袁
士霄向關明梅一望,見她微笑點頭,就道:「好吧!」於是三人趕了駝羊,循著狼糞蹤跡,
一路尋來。這天望見遠處狼煙,地下狼糞又越來越多,只怕狼群就在左近,有人被困求救,
忙朝著煙柱奔來,遇見了張召重與關東三魔。
    張召重不知這老者是何等樣人,但見三魔執禮甚恭,心知必非尋常人物。袁士霄四下察
看了一回,對四人道:「咱們去捉狼,你們都跟我來。」四人吃了一驚,怔住了說不出話
來,心想這老兒莫非瘋了,見了狼群逃避猶恐不及,居然說去捉狼。關東三魔曾蒙他救命,
又知他有一身驚人武功,不敢怎樣。張召重卻鼻子中哼了一聲,說道:「我還想再吃幾年
飯,恕不奉陪。」說了轉身要走。
    陳正德大怒,一把向他腰裡抓去,喝道:「你不聽袁大俠吩咐,莫非想死?」張召重運
力右掌,一招「烘雲托月」,手腕翻過,下肘轉了個小圈,向陳正德爪上打去,剛要打到,
日光下見他五指猶如鷹爪,心裡一驚,立即收轉手掌,變招握拳,向他手腕猛擊。陳正德一
抓不中,也是變拳打落。兩人雙臂相格,功力悉敵,不分上下,各自震開三步,心中都暗暗
稱奇:怎麼在大漠之中竟會遇上如此高手?張召重喝道:「朋友,請留下萬兒來。」陳正德
罵道:「憑你也配做我朋友?你到底聽不聽袁大俠吩咐?」張召重交手一招,已知這老兒武
功與自己相若,可是他口口聲聲稱那灰衣老者為「袁大俠」,十分尊敬,看來那人武功更
高。到底袁大俠是誰?一時卻想不起來,心想武林中盡有浪得虛名之輩,莫給他騙了,但若
倔強不從,他們六人聯上了手,自己孤身決不能敵,當下不亢不卑的說道:「在下想請教袁
大俠的高姓大名,倘若確是前輩高人,自當遵命。」
    袁士霄道:「哈哈,你考較起老兒來啦!老兒生平只考較別人,從不受人考較。我問
你,剛才你使『烘雲托月』,後變『雪擁藍關』,要是我左面給你一招『下山斬虎』,右面
點你『神庭穴』,右腳同時踢你膝彎之下三寸,你怎生應付?」張召重一呆,答道:「我下
盤『盤弓射鵰』,雙手以擒拿法反扣你脈門。」袁士霄道:「守中帶攻,那也是武當門下的
高手了。」張召重一驚,暗想:「我只跟那禿頭老兒拆了一招,再答了他一句話,他竟然便
知我武功門派。」只聽袁士霄道:「當年我在湖北,曾和馬真道長印證過武功。」
    張召重胸頭一震,臉如死灰。袁士霄又道:「我右手以綿掌『陰手』化解你的擒拿,左
肘直進,撞你前胸……」張召重搶著道:「那是大洪拳的『肘錘』。」袁士霄道:「不錯,
但是這『肘錘』只是虛招,待你含胸拔背,我左掌突發,反擊你面門。當年馬真道長就躲不
開這一招,後來是我說了給他聽。且看你會不會拆。」張召重潛心思索,過了一會,道:
「要是你變招快,我自然來不及躲,我發『鴛鴦腿』攻你左脅,使你不得不閃避收招。」袁
士霄哈哈一笑,道:「這招不錯,當今武當門中,多半武功以你為第一。」張召重道:「我
隨即點你胸口『玄機穴』!」袁士霄喝道:「好!攻勢綿若江湖,的是高手。我踏西北『歸
妹』,攻你下盤。」張召重道:「我退『訟』位,進『無妄』,點『天泉』。」顧金標和哈
合台聽他二人滿口古怪詞句,大惑不解。哈合台一扯滕一雷的衣襟,悄聲問道:「他們說的
是甚麼黑話?」滕一雷說道:「不是黑話,是伏羲六十四封方位和人身穴道。」顧哈二人這
才明白,原來這兩人是在嘴頭比武,從來只聽說有「紙上談兵」,如此口上搏鬥卻是聞所未
聞。只聽袁士霄道:「右進『明夷』,拿『期門』。「張召重道:「退『中孚』,以鳳眼手
化開。」袁士霄道:「進『既濟』,點『環跳』,又以左掌印『曲垣』。」張召重神色緊
迫,頓了片刻,道:「退『震』位,又退『復』位,再退『未濟』。」哈合台低聲道:「怎
麼他老是退?「滕一雷向他搖搖手。只聽兩人越說越快,袁士霄笑吟吟的神色自若,張召重
額頭不斷滲汗,有時一招想了好一陣才勉強化開。關東三魔均想:「倘若真是對敵,哪容你
有思索餘地,只要慢得一慢,早就給人打倒了。」兩人口上又拆了數招,張召重道:「旁進
『小畜』,虛守中盤。」袁士霄搖手道:「這招不好,你輸啦!」張召重道:「請教。」袁
士霄道:「我竄進『賁』位,足踢『陰市』,又點『神封』,你解救不了。」張召重道:
「話是不錯,但你既在『賁』位,只怕手肘撞不到我的『神封穴』。」袁士霄道:「不用手
肘!你不信,就試試!小心了。」右腿飛起,向他膝上三寸處「陰市穴」踢到,張召重反身
躍開,叫道:「你如何傷我……」語聲未畢,袁士霄右手一伸,已點中他胸口「神封穴」。
張召重胸口一痛,立時咳嗽不止,忙伸手在左胸推宮過血,咳嗽方停。袁士霄笑道:「如
何?」
    眾人見他身子微動,手指一顫之間便已點中對方穴道,武功當真深不可測,盡皆駭然。
    張召重神色沮喪,不敢再行倔強,道:「在下聽袁大俠吩咐就是。」陳正德道:「你這
武功,在武林中也算頂兒尖兒的了。請教閣下萬兒。」張召重道:「在下姓張名召重。不敢
請教三位。」陳正德道:「啊,原來是火手判官。袁大哥,他是馬真道長的師弟。」袁士霄
點頭道:「嗯,他師兄不及他。咱們走吧。」一馬當先,向前馳去。
    駝羊群中雜著不少馬匹,張召重和哈合台挑兩匹騎了,六人押著畜隊跟著袁士霄而去。
馳了一會,張召重問陳正德道:「老爺子,狼很多呀,怎麼個捉法?」關東三魔也在惴惴不
安,很是關切。陳正德道:「你們瞧袁大俠的手勢行事便是,幾頭小狼,有甚麼可怕的,真
沒出息。」張召重就不再問,心想他既如此十拿九穩,難道我就示弱於他?其實陳正德也不
知袁士霄如何捉狼,只是老氣橫秋的信口胡吹,想起狼群的兇惡,心中實在也是大為慄慄。
關明梅知他虛張聲勢,不禁暗暗好笑。跑了一陣,袁士霄兜轉馬頭,對眾人道:「這裡的狼
糞很新鮮,狼群過去不久,看來向西二十多里,就可和這群惡鬼遇上。再走十里,大家換一
匹坐騎。」眾人點頭答應。袁士霄又道:「等追到狼群,我當先領路。你們六位三人在左,
三人在右,將駝馬趕在中間,別讓逃亂了,以免狼群分散。」滕一雷待要詢問詳情,袁士霄
已轉頭向前。
    各人馳了十八九里,狼糞越來越濕。關明梅道:「狼群就在前面了。怎麼聽到了這許多
駝馬叫聲,竟不追來?」陳正德道:「這也真奇了。」再走數里,地勢陡變,見群山圍繞,
中間一座白玉高峰參天而起。天山雙鷹久在大漠,早聽說過這玉峰的諸般神奇傳說,不意今
日得能親見,只見陽光斜照玉峰,隱隱泛彩,奇麗無倫。
    袁士霄叫道:「狼群走進迷宮裡去了,大家鞭打駝馬!」各人舉起馬鞭,往駝馬身上抽
去,一時駝鳴馬嘶之聲大作。過不多時,一頭大灰狼從叢山中奔了出來。
    袁士霄長鞭一揮,在空中辟拍抽擊,高聲大叫,縱馬向南疾奔。天山雙鷹、張召重、關
東三魔六人押著大隊駝馬跟隨其後。奔出數里,後面狼嗥之聲大作。陳正德回頭一望,只見
灰撲撲的一片,不知有幾千幾萬頭餓狼張牙舞爪的追來。他縱馬追上張召重與關東三魔,見
四人雖然強自鎮定,但都臉如土色。哈合台眼中如要滴血,狂叫吆喝,催趕駝馬,他是牧人
出身,熟悉駝馬性子,好幾匹駝馬要離隊奔逃,都被他或用口叫,或以鞭打,盡數驅趕歸
隊,竟沒走散一頭。關明梅讚道:「哈大哥,好本事!」
    狼群雖然凶狠頑強,但奔跑的長力不夠,十多里後,已給拋得不見蹤影。再馳出十多
裡,袁士霄叫道:「休息一會吧!」眾人下馬喝水吃肉。哈合台把駝馬趕在一塊。袁士霄見
他約束牲口的本領極精,笑道:「多虧了你。」待得狼群追近,駝馬隊已休息了好一會。這
般追追停停,向南直跑了七八十餘里。前面塵頭起處,兩名回人馳到,叫道:「袁老爺子,
成功了麼?」袁士霄道:「來啦,來啦!你叫大夥兒預備。」兩名回人掉頭先行。眾人見前
面有了接應,放下了一大半心。
    奔不多時,只見大漠上出現了一座極大的圓形沙城。奔近時,見城牆高逾四丈,牆上有
一狹小門口,袁士霄一馬當先,進了城門,天山雙鷹和哈合台驅趕大隊駝馬都跟了進去。駝
馬隊將盡,群狼也已奄至。張召重馳到門口,稍一遲疑,一拉馬韁,從牆邊繞了開去。滕一
雷和顧金標見狀,也勒馬繞開。成千成萬頭餓狼蜂擁衝進沙城,向駝馬撲咬。等到狼群盡數
入城,突然胡笳大鳴,兩旁沙溝裡猛然搶出數百名回人來。每人背上都負了沙袋,湧向城
門,紛紛拋下沙袋,片刻之間,已將門口堵死。張召重見他們拍手歡呼,心想不知那老頭兒
怎樣了,見數十名回人站在沙城牆頂,於是躍下馬來,沿踏級奔上牆頂,只見眾回人手持長
索,正在把袁士霄等四人吊上來。他向下一望,嚇了一跳,那沙城徑長百餘丈,內面城牆陡
削,系以沙磚砌成,外面用細泥堊光,光溜溜的絕無落腳之處,數百匹駝馬和千萬頭餓狼擠
在城中,撕咬嗥叫,血流遍地。袁士霄和天山雙鷹站在牆頂,哈哈大笑,得意已極。陳正德
道:「狼群為害天山南北,殺人無算,數百年來始終難以驅除。袁大哥一舉將之滅絕,這番
大功造福百世。為民除害,才是真正的大俠。」袁士霄道:「咱們在這裡吃了回族老哥們幾
十年飯,今日總算小小有一點報答。」又道:「若非眾人齊心合力,我一人又怎辦得到?單
這座沙城,三千多人就整整造了半年時光。今日你們幾位也幫了大忙。」關明梅道:「要餓
死這些惡狼,只怕還得很長一段時候呢。」袁士霄道:「可不是麼?還有這許多駝馬,先讓
這群畜生飽餐了一頓。」眾回人歡聲大作,高歌相慶。幾名首領更向袁士霄等極口稱謝,拿
出羊肉和馬乳酒來招待。為首的回人道:「翠羽黃衫在黑水圍困清兵,我們在這裡圍困狼
群。狼已入伏,大夥兒這就幫她去了……」話未說完,突然望見張召重站在遠處,身上卻是
清官裝束,很是疑惑,但想他既與袁士霄同來滅狼,也不便多問。陳正德道:「袁大哥,我
有一件事非說不可,你可別見怪。」袁士霄笑道:「哈,你臨到老了,居然學會了客氣。」
陳正德道:「你的徒弟人品太壞,可得好好管教管教。」袁士霄一楞,道:「甚麼?家
洛?」陳正德道:「不錯!」把他拉在一旁,將陳家洛先騙了霍青桐的心、後來又移愛他妹
子的事說了。袁士霄怒道:「家洛很講信義,決無此事。」關明梅道:「那是我們親眼見到
的。」說了如何遇到陳家洛與香香公主。袁士霄呆了半晌,不由得不信,怒火大熾,叫道:
「我受他義父重托,把他從小撫養長大,哪知他人品如此卑劣,我日後有何面目見於大哥於
地下?」關明梅見他憤激氣苦,眼中淚珠瑩然,自是內心難受失望已極,正想出言相勸,袁
士霄叫道:「咱們去找這三人來當面對質,我決不容他欺心負義。」關明梅低聲道:「大家
當面把話說個明白,那最好不過,別把話憋在心裡,一憋就是幾十年,害了人家,也害了自
己。」袁士霄聞絃歌而知雅意,這數十年來,他日夜深悔少年時意氣用事,以致好好一對愛
侶不能成為眷屬,眼前的關明梅雖然白髮滿頭,在他心中所見,卻仍是她十八九歲時那個明
眸皓齒、任性愛嬌的大姑娘。他眼望遠處,歎道:「咱們今日還能見面,我也已心滿意足,
這一輩子總算是不枉的了。」關明梅望著漸漸在大漠邊緣沉下去的太陽,緩緩說道:「甚麼
都講個緣法。從前,我常常很是難受,但近來我忽然高興了。」伸手把陳正德大褂上一個松
了的扣子扣上了,又道:「一個人天天在享福,卻不知道這就是福氣,總是想著天邊拿不著
的東西,哪知道最珍貴的寶貝就在自己身邊。現今我是懂了。」陳正德紅光滿面,神彩煥
發,望著妻子。關明梅走到袁士霄身邊,柔聲道:「一個人折磨自己,折磨了幾十年,甚麼
罪過也該贖清了,何況本來也沒甚麼罪過。我很快活,你也別再折磨自己了吧!」袁士霄不
敢回頭,突然飛身上馬,說道:「去找他們吧!」天山雙鷹乘馬隨後跟去。張召重見強敵離
去,登時精神大振。皇帝派他來尋訪陳家洛和香香公主,這兩人不知有否膏於狼吻,必須去
訪查確實,以便回奏。他想:「姓陳的小子和這兩個女人要是都給狼吃了,那沒話說。要是
還活著,那小子武功只比我稍遜一籌,霍青桐一出手相助,我馬上要敗,還是竄掇這三魔同
去為妙。」於是一扯顧金標的袖子,兩人走開幾步。張召重低聲道:「顧二哥,你想不想你
那美人兒?」顧金標只道他存心譏嘲,怒道:「你待怎樣?」張召重道:「我和那姓陳的小
子有仇,要去殺他,你如同去,那美人就是你的了。」顧金標遲疑道:「只怕這三人都已給
狼吃了……老大又不知肯不肯去?」張召重道:「要是給狼吃了,那是你沒福消受。你老大
嗎,我去跟他說。」顧金標點點頭,心想:「老大不好女色,不見得肯同去。」張召重走到
滕一雷跟前,說道:「滕大哥,我要去找那姓陳的小子算帳。要是你肯相助一臂之力,他那
柄短劍就是你的。」如此寶物,學武的人哪個不愛?滕一雷想:就算陳家洛已葬身狼腹,那
短劍也決吃不下去,當下就答應了。張召重大喜,只聽滕一雷叫道:「老四,咱們走吧。」
哈合台正在沙城牆頂,與眾回人興高采烈的談論狼群,聽老大相呼,轉頭叫道:「哪裡
去?」滕一雷道:「去找紅花會陳當家他們。要是他們屍骨沒給吃完,就給他們葬了,也算
是大家相識一場。」哈合台自與余魚同及陳家洛相識之後,對紅花會人物很是欽佩,聽滕一
雷說要去給陳家洛安葬,自表贊同。當下四人向回人討了乾糧食水,上馬向北,循原路回
去。走到半夜,滕一雷想就地宿歇,張召重與顧金標卻極力主張連夜趕路,又行了一陣,皓
月在天,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忽見路旁一個人影一閃,鑽進了一座石砌的大墳之中。四人起
了疑心,縱馬來到墳前。張召重喝問:「甚麼人?」過了半晌,一個頭戴花帽的回人腦袋從
墳墓的洞孔中探了出來,嘻嘻一笑,說道:「我是這墳裡的死人!」他說的是漢語,四人都
不禁嚇了一跳。顧金標喝道:「是死人,這夜晚幹麼出來?」那人道:「出來散散心。」顧
金標怒道:「死人還散心?」那人連連點頭,說道:「是,是,諸位說的對。算我錯啦,對
不住,對不住!」說著把頭縮了進去。哈合台哈哈大笑。顧金標大怒,下馬伸手入墳,想揪
他出來,哪知摸來摸去掏他不著。張召重道:「顧二哥,別理他,咱們走吧!」四人兜轉馬
頭,正要再走,忽見一頭瘦瘦小小的毛驢在墳邊嚼草。顧金標喜道:「乾糧吃得膩死啦,烤
驢肉倒還真不壞!常言道:天上龍肉,地下驢肉。」縱馬上去,伸手牽住了韁繩,見驢子屁
股光禿禿的沒有尾巴,笑道:「不知誰把驢尾巴先割去吃了……」話聲未畢,只聽得颼的一
聲,驢背上多了一人,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剛才鑽進墳裡去的那人。他身手好快,一晃之
間,已從墳裡出來,飛身上了驢背。四人不敢輕忽,忙勒馬退開。這人哈哈大笑,從懷裡拿
出一條驢子尾巴,晃了兩晃,說道:「驢子尾巴上今天沾了許多污泥,不大好看,因此我把
它割下來了。」
    張召重見這人滿腮鬍子,瘋瘋癲癲,不知是甚麼路道,於是一提馬韁,坐騎倏地從毛驢
旁掠過,右手揮掌向他肩頭打去。那人一避,張召重左手已把驢尾奪過,見驢尾上果然沾有
污泥,忽然間頭上一涼,伸手一摸,帽子卻不見了,只見那人捧著自己的帽子,笑道:「你
是清兵軍官,來打我們回人。這頂帽兒倒好看,又有鳥毛,又有玻璃球兒。」張召重又驚又
怒,隨手把驢尾擲了過去,那人伸手接住。張召重雙掌一錯,跳下馬來,叫道:「你是甚麼
人?來來來,咱們比劃比劃!」那人把張召重的官帽往驢頭上一戴,拍手大笑,叫道:「笨
驢戴官帽,笨驢戴官帽!」雙腿一挾,毛驢向前奔出。張召重拔步趕去,突聽呼的一聲響,
風聲勁急,有暗器擲來,當即伸手接住,冷冰冰,光溜溜,竟是自己官帽上那枚藍寶石頂
子,更是怒不可遏,便這麼一阻,驢子已經遠去,當即拾起一塊石子,對準他後心擲去。
    那人卻不閃避,張召重大喜,心想這下子可有得你受的,只聽噹的一聲,石子打在一件
鐵器之上,嗡嗡之聲不絕,便似是打中了鐵鈸銅鑼之類的樂器一般。那人大叫大嚷:「啊
喲,打死我的鐵鍋啦,不得了,鐵鍋一定沒命啦。」四人愕然相對,那人卻去得遠了。隔了
良久,張召重才罵道:「這傢伙不知是人是鬼?」三魔搖頭不語。張召重道:「走吧,這鬼
地方真是邪門,甚麼怪物都有。」四人驅馬急馳,中途睡了兩個時辰,翌日一早趕到了迷城
之外,雖見歧路岔道多得出奇,但狼糞一路撒布,正是絕好的指引,循著狼糞獸跡,到了白
玉峰前,抬頭便見到陳家洛挖的洞穴。陳家洛睡到半夜,精力已復,一線月光從山縫中照射
進來,只見霍青桐和香香公主斜倚在白玉椅上沉沉入睡,靜夜之中,微聞兩人鼻息之聲,石
室中瀰漫著淡淡清香,花香無此馥郁,麝香無此清幽,自是香香公主身上的奇香了。他思潮
起伏:不知峰外群狼現下是何模樣,自己三人能否脫險?脫險之後,那皇帝哥哥又不知能否
確守盟言,將滿洲胡虜逐出關外?忽聽得香香公主輕輕歎了口氣,歎聲中滿是欣愉喜悅之
情,尋思:「她身處險地,卻如此安心,那是甚麼原因?自然因她信我必能帶她脫離險境,
終身對她呵護愛惜了。」「我心中真正愛的到底是誰?」這念頭這些天來沒一刻不在心頭縈
繞,忽想:「那麼到底誰是真正的愛我呢?倘若我死了,喀絲麗一定不會活,霍青桐卻能活
下去。不過,這並不是說喀絲麗愛我更加多些……我與忽倫四兄弟比武之時,霍青桐憂急擔
心,極力勸阻,對我十分愛惜。她妹妹卻並不在乎,只因她深信我一定能勝。那天遇上張召
重,她笑吟吟的說等我打倒了這人一起走,她以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要是我和霍青
桐好了,喀絲麗會傷心死的。她這麼心地純良,難道我能不愛惜她?」
    想到這裡,不禁心酸,又想:「我們相互已說得清清楚楚,她愛我,我也愛她。對霍青
桐呢,我可從來沒說過。霍青桐是這般能幹,我敬重她,甚至有點怕她……她不論要我做甚
麼事,我都會去做的。喀絲麗呢?喀絲麗呢?……她就是要我死,我也肯高高興興的為她
死……那麼我不愛霍青桐麼?唉,實在我自己也不明白,她是這樣的溫柔聰明,對我又如此
情深愛重。她吐血生病,險些失身喪命,不都是為我麼?」一個是可敬可感,一個是可親可
愛,實在難分輕重。這時月光漸漸照射到了霍青桐臉上,陳家洛見她玉容憔悴,在月光下更
顯得蒼白,心想:「雖然我們相互從未傾吐過情愫,雖然我剛對她傾心,立即因那女扮男裝
的李沅芷一番打擾,使我心情有變,但我萬里奔波,趕來報訊,不是為了愛她麼?她贈短劍
給我,難道只為了報答我還經之德?儘管我們沒說過一個字,可是這與傾訴了千言萬語又有
甚麼分別?」又想:「日後光復漢業,不知有多少劇繁艱巨之事,她謀略尤勝七哥,如能得
她臂助,獲益良多……唉,難道我心底深處,是不喜歡她太能幹麼?」想到這裡,矍然心
驚,輕輕說道:「陳家洛,陳家洛,你胸襟竟是這般小麼?」又過了半個多時辰,月光緩緩
移到香香公主的身上,他心中在說:「和喀絲麗在一起,我只有歡喜,歡喜,歡喜……」他
睜大眼睛望著頭頂的一線天光,良久,良久,眼見月光隱去,眼見日光斜射,室中慢慢的亮
了。香香公主打了個呵欠醒來,睜開一半眼睛向著他望了望,微微一笑,臉色就像一朵初放
的小花。她緩緩坐起身來,忽然驚道:「你聽!」只聽得外面甬道上隱隱傳來幾個人的腳步
之聲。在這千百年的古宮之中,怎會有人行走?難道真的有鬼?只聽腳步聲愈來愈近,雖然
相距甚遠,但在寂靜之中,一步一步的聽得清清楚楚。兩人寒毛直豎,都驚呆了。陳家洛一
拉霍青桐的手臂,她從夢中驚醒過來。三人疾奔出去。奔到大殿,陳家洛撿起三柄玉劍,每
人手中拿了一把,低聲道:「玉器可以辟邪。」這時腳步聲已到殿外。三人躲在暗處,不敢
稍動。只見火光閃晃,走進四個人來。當先兩人手執火把,卻是張召重與顧金標。
    忽然噹啷、噹啷數聲響處,張召重等四人兵刃脫手飛出,落在地下。滕一雷的獨足銅人
雖仍在手,鏢囊中的十二隻鋼鏢卻激射出去。陳家洛知道機不可失,乘他們目瞪口呆、驚惶
失措之際,大喝一聲,手持玉劍,從暗處跳將出來,拍拍兩劍,已把張顧兩人手中火把打
落,殿中登時漆黑一團。張召重雙掌護身,返身奔出。關東三魔隨後跟出,只聽砰的一聲,
又是一聲「啊唷」,不知誰在石壁上重重撞了一頭。
    四人腳步聲漸漸遠去,霍青桐忽然驚呼:「啊唷,糟糕,快追,快追!」陳家洛立時醒
悟,摸索著疾追出去,甬道還未走完,只聽得嘰嘰之聲,接著蓬的一聲大響,石門已給關
上。陳家洛飛身撲到,終於遲了一步,石門後光溜溜的無著手之處,哪裡還拉得開來?霍青
桐和香香公主先後奔到。陳家洛回過身來,撿了一塊木材點燃,但見石門上刀劈斧砍之痕累
累,儘是那些骸骨生前拚命掙扎的遺跡。霍青桐慘然道:「完啦!」香香公主拉著她手道:
「姊姊,別怕!」陳家洛強自笑道:「我們三人畢命於此,也真奇怪得緊。」不知何故,心
中忽然感到一陣輕鬆,竟有如釋重負之意,拾起地下的一個骷髏頭骨,說道:「老兄,老
兄,你多了三個新朋友啦。」香香公主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霍青桐向兩人白了一眼,隔了
半晌,說道:「咱們回去玉室,靜下心來好好想一下。」三人回歸玉室。霍青桐伏身祈禱,
然後拿出地圖來反覆審視,苦苦思索。陳家洛知道處此絕境,若能脫身,不是來了外援,就
是張召重等改變心思,進來捉拿自己。但這地方如此隱秘,外援如何能到?而張召重等適才
受了這般大驚嚇,十九不敢再進來冒險。香香公主忽道:「我想唱歌。」陳家洛道:「你唱
吧!」她斜坐在白玉椅上,柔聲唱了起來。霍青桐似乎全沒聽到她的歌聲。雙手捧住了頭,
皺著眉頭出神。香香公主唱了一會,住口不唱了,道:「姊姊,你息一忽兒吧!」站起身
來,走到白玉床邊,對躺在床上的那具骸骨道:「對不住啦,請你挪一挪,讓點地方出來,
給我姊姊休息!」輕輕把骸骨置在一堆,推在床角,忽然「咦」了一聲,撿起一卷東西,
道:「這是甚麼?」陳家洛和霍青桐湊近去看,見是一本羊皮冊子,年深日久,幾已變成了
黑色,在陽光下一照,見冊中寫滿了字跡,都是古回文。羊皮雖黑,但文字更黑,仍歷歷可
辨。霍青桐翻幾頁看了,一指床上的骸骨,說道:「是這女子臨死前用血寫的,她叫瑪米
兒。」陳家洛道:「瑪米兒?」香香公主道:「那是『很美』的意思。想來她活著的時候生
得很美。」霍青桐放下羊皮卷,又去細看地圖。陳家洛道:「難道地圖上畫著另有出路?」
霍青桐道:「似乎甚麼地方有個秘密通道,不過我就是想不通。」陳家洛歎了一口氣,對香
香公主道:「你把這瑪米兒姑娘的絕命書譯給我聽,好麼?」香香公主點點頭,輕輕念了起
來:「城裡成千成萬的人都死了,神峰裡暴君的眾衛士和伊斯蘭的勇士們都死了。我的阿里
已到了真主那裡,他的瑪米兒也要去了。我把我們的事寫在這裡,讓真主的兒子們將來知
道,不管是勝或敗,我們伊斯蘭的勇士們戰鬥到底,永不屈服!」陳家洛道:「原來這位姑
娘不但美麗,而且勇敢。」香香公主繼續念道:「暴君隆阿欺壓了我們四十年。這四十年
中,他征了千萬百姓來給他造了這座迷城,在神峰中開鑿了宮殿。這些百姓都給他殺了。他
死了之後,他的兒子桑拉巴比他更凶狠。伊斯蘭教徒養十頭羊,每年要給他四頭,養五頭駱
駝,每年要給他兩頭。我們一年比一年窮了。哪一家有美麗的姑娘,就給他拉進迷城中去。
進了迷城之後,沒一個能活著出來。「我們是伊斯蘭教的英雄兒女,能受這些異教徒的欺壓
嗎?當然不能!二十年之中,我們的戰士曾五次攻打迷城,總是因為不識路徑,走不出來。
有兩次曾攻進了神峰,暴君桑拉巴卻不知使甚麼妖法,把我們戰士的刀劍都收去了,終於給
他的衛士殺得一個不剩。」
    陳家洛道:「那就是大殿下這座磁山作怪了。」香香公主點點頭,接著念下去:「這一
年,我剛十八歲,我爸爸媽媽都給桑拉巴手下的人殺了,我哥哥做了伊斯蘭教徒的族長。春
天,我遇見了阿里。他是我族裡的英雄。他殺死過三頭老虎,群狼見了他就四散奔逃,天山
頂上的兀鷹嚇得不敢下來。他抵得過十個好漢,不,抵得過一百個。他的眼睛像麋鹿那樣溫
柔,他的身體像鮮花那樣美麗,可是他的威武卻像沙漠中刮的大風……」陳家洛笑道:「這
位姑娘喜歡誇大,把她意中人說得這麼了不起。」香香公主神色端嚴,道:「為甚麼說她誇
大?難道世界上沒這樣的人麼?」又念下去:
    「阿里來到我們帳裡,和我哥哥商量攻打迷城。他得到了一部漢人寫的書,他說他想了
一年,懂得了武功的道理,就算空手沒有刀劍,也能把桑拉巴的武士們打死。於是他招了五
百個勇士,把他想到的道理教給他們,他們又練了一年。這時我已經是阿里的人了。我第一
眼見到他,就是他的了。他是我的心,是我的鮮血,是我的容貌。他對我說,他一見了我,
就知道這次一定能夠打勝。他們練好了武功,可是不知道迷城的路徑,更加不知道神峰裡的
秘密。阿里和我哥哥商量了十天十夜,沒有法子。因為外面的人一走進迷城,就給他們殺
了。沒一個人能活著出來。大夥兒一起又商量了十天十夜,仍然沒有法子。本事再大,再勇
敢,進不了迷城,總是一場空。「我說:『哥哥啊,讓我去吧!』他們知道我說的是甚麼意
思。阿里是大勇士,但他忽然流下淚來。於是我帶了一百頭山羊,在迷城外面放牧。第四天
上,桑拉巴手下的人就把我捉去獻給了他。我哭了三天三夜才順從他。他很喜歡我,我要甚
麼就給我甚麼。」陳家洛聽到這裡,對這位古代姑娘不禁肅然起敬。心想她以一個十八歲的
姑娘,竟能犧牲自己,真是了不起,而能犧牲寶貴的愛情,那是更加的了不起。只聽香香公
主又念道:「起初,桑拉巴不許我走出房門一步,但是他越來越喜歡我了。我每天想念我們
的人,想念在大草原中放羊唱歌,那真是快活。我最想念的,是我的阿里。桑拉巴見我一天
一天的憔悴瘦弱,問我要甚麼。我說要到各處去逛逛。他忽然大怒,打了我一掌,於是我有
七個白天不跟他說話,有七個黑夜不向他笑。第八天上,他帶我出去了,以後每隔三天,他
帶我出去一次,先在迷城各處玩,後來甚至到了迷城的口子上。我把每一條道路都記得清清
楚楚,最後,就算我瞎了眼睛,也能在迷城各處來去,不會迷路了。
    「這花了大半年時光,我想哥哥和阿里一定已等得很不耐煩,可是我還沒知道神峰的秘
密,後來,我肚子裡有了孩子,那是桑拉巴的孽種。他很喜歡,我卻恨得每天哭泣。他問我
要甚麼,我說:『我給你懷了孩子,但是你一點也不愛我。』他說:『我不愛你?你要甚麼
東西,難道我不肯給你麼?你要大海底下的紅珊瑚呢,還是南方的藍寶石?』我說:『人家
說,你有一座翡翠池,美麗的人在池裡洗了澡更加美,醜的人洗了就更加醜。』「他的臉蒼
白了,聲音顫抖了,問我是誰說的。我騙他說我做了個夢,是神仙說的。其實,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真的有翡翠池,不過宮裡的女人都這樣偷偷的說,桑拉巴從來不准誰看到,連說也不
許說。他說:『去洗澡是可以的,不過誰見到這池子之後,就得舌頭割掉,以免把秘密說了
出去,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他求我別去,我一定要去。我說:『你心裡一定以為我很
丑,我在翡翠池洗了澡,你怕我更加醜了。』終於他帶我去了。「到這翡翠池,要從神峰的
宮殿裡經過。我身上帶了一把小刀,想在翡翠池中刺死他,因為宮裡到處都有兇惡的衛士守
衛,翡翠池四周卻一個人也沒有,可是小刀給大殿底下的磁山收去了。這樣,我知道了磁山
的秘密。我洗了澡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更加美麗些,不過他是更愛我了。但他還是割去了
我的舌頭,怕我把秘密說出去。我知道了一切,但沒法去告訴哥哥和阿里。「我日日夜夜向
真主祈禱,真主終於聽見了他可憐女兒的聲音。真主賜給了我聰明智慧。桑拉巴有一把短
劍,佩在身上從不離開。這柄短劍有兩層鞘子,裡面一層鞘子就像是一把劍一般。我向他討
了來。我畫了一張迷城的地圖,把進出的通道仔仔細細的畫在上面,我把地圖封在一顆蠟丸
裡,藏在第二層劍鞘裡面。在我生了孩子的第三個月,他帶我出去打獵。我乘沒人見到,就
把短劍丟在迷城外面的騰博湖裡。我回來之後,放了許多鷹出去,在鷹腳上都寫上了『騰博
湖』的名字。」霍青桐撇下地圖,凝神聽妹子譯讀古冊:「有幾頭鷹被桑拉巴手下人射了下
來,他們見到『騰博湖』的名字,心想騰博湖很出名,大漠上幾歲的孩兒也都知道,所以也
不起疑心。我知道這許多鷹中,一定會有一兩頭給我們族裡的人捉到,哥哥和阿里就會到騰
博湖中去仔細找尋,就會知道迷城的路徑。
    「唉,哪知道他們雖然找到了短劍,卻查不出劍中的秘密,不知道劍鞘中另有劍鞘。哥
哥和阿里說,我送這把劍出來,定是叫他們進攻,去殺暴君桑拉巴。他們就攻了進來。大部
分勇士都迷了路,轉來轉去永遠沒能出來。我的哥哥,我那力氣比兩頭駱駝還要大的哥哥,
就這樣迷失了。阿里和其餘勇士捉到了一個桑拉巴的手下,迫著他帶路,攻進了神峰。在大
殿上,他們的刀劍都被磁山收了去,桑拉巴的武士拿玉刀玉劍來殺他們。然而阿里和他的勇
士學會了本事,雖然空手,仍是一個個的和他們一起戰死。桑拉巴見他手下的武士都死了,
阿里又緊緊迫著他,就逃進玉室來,想帶我從翡翠池旁逃出去……」霍青桐跳了起來,叫
道:「啊,他們從翡翠池旁逃出去。」香香公主念道:「阿里追了上來,我一見到他,忍不
住就撲上去。我們抱在一起,他用許多好聽的名字來叫我,我沒了舌頭,不能還叫他,可是
他懂得我心裡的聲音。那卑鄙的桑拉巴,可惡的桑拉巴,比一千個魔鬼還要壞一萬倍的桑拉
巴,突然從後面一斧……」香香公主念到這裡,情不自禁的尖叫一聲,把羊皮古冊丟在床
上,滿臉驚懼之色。
    霍青桐輕輕拍她肩頭,撿起古冊,繼續譯念下去:「……從後面一斧,將我的阿里的頭
砍成了兩半,他的血濺在我身上。桑拉巴從床上抱起孩子,放在我手裡,叫道:『咱們快
走!』我舉起那個孽種,用力往地下一摔,他就死在阿里的鮮血堆裡。桑拉巴見我摔死了自
己的兒子,驚得呆了,舉起了黃金的斧頭,我伸長了頭頸讓他砍,他忽然歎了口氣,從來路
衝了出去。「阿里到了真主身旁,我也要跟他去。我們的勇士很多,桑拉巴的武士都被我們
殺光了,他一定也活不成。他永遠不能再來欺壓我們伊斯蘭教徒。他兒子給我摔死了,他的
後代也不能來欺壓我們,因為他沒後代了。以後我們的人就能在沙漠上草原上平安過活,年
輕姑娘可以躺在他心愛的人懷裡唱歌。我哥哥、阿里和我都死了,可是我們已打敗了暴君。
暴君的堡壘造得再堅固,我們還是能夠攻破。願真神安拉佑護我們的人民。」霍青桐念到最
後一個字,緩緩把古冊掩上,三人深為瑪米兒的勇敢和貞烈所感動,很久說不出話來。香香
公主眼中都是淚水,歎道:「為了使大家不受暴君的欺侮,她竟肯離開自己像心肝一樣的
人,她願意舌頭給割掉,還親手摔死自己的兒子……」陳家洛陡然一驚,身上冷汗直冒,心
想:「比起這位古代的姑娘來,我實是可恥極矣。我身系漢家光復大業的成敗,心中所想的
卻只是一己的情慾愛戀。我不去籌劃如何驅逐胡虜,還我河山,卻在為愛姊姊還是愛妹妹而
糾纏不清……我曾逞血氣之勇,親送喀絲麗到清兵營中,全不想萬一失手,豈非誤了光復大
事?現今又陷身這山腹之中。我死不足惜,可是怎對得起紅花會數萬弟兄,怎對得起天下在
韃子鐵蹄下受苦受難的父老姊妹?」越想越是難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香香公主見他神色
有異,掏出手帕來給他抹去汗水。陳家洛手一格,推開了手帕。香香公主見他忽現厭惡之
色,不禁錯愕,陳家洛一定神,登時心軟,接過她手帕抹汗,打定了主意:「光復大業成功
之前,我決不再理會自己的情愛塵緣,她兩姊妹從今而後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我的妹
子。」拔出短劍,一劍插入圓桌的桌面,立覺神清氣爽,連日來煩惱一掃而空。香香公主見
他臉有喜色,這才放心。
    這一切霍青桐卻如不聞不見,她又再細看地圖,揣摸古冊中所寫的語句,沉吟道:「這
遺書中說,桑拉巴來到這玉室,要和她一起逃到翡翠池邊去,然而這玉室已是盡頭,再無通
路……後來桑拉巴並沒逃出去,仍然從原路殺回。想來他有異常勇力,伊斯蘭勇士們擋他不
住,被他衝出大門,把伊斯蘭戰士都關在裡面,一直到死……不過地圖上明明畫著,另有通
道通到池邊……」陳家洛心中不再受愛慾羈絆,頭腦立時清明,叫道:「如有通道,必在這
玉室之中。」想起在杭州提督府地道中救文泰來時,張召重曾從牆上密門逸脫,於是點起火
把,在玉室壁上細看有無縫隙,上下四周都照遍了,並無發見。霍青桐查察玉床,也不見有
何異狀。陳家洛又想起文泰來所述在鐵膽莊中被捕之事,叫道:「難道桌子底下另有地
道?」伸手在圓桌桌面下用力一抬,石桌紋絲不動,喜道:「定是桌子有古怪。」依他力
氣,就算石桌有千斤之重,這一抬之下也必稍動,但看那石桌又無特異之處,不論橫推直
拉,桌腳始終便如釘牢在地下一般。霍青桐拿火把到桌腳下一照,心中登時涼了,原來圓桌
是整塊從玉石中雕刻出來的,連在地上,自然抬不動了。三人勞頓半天,毫無結果,肚子卻
餓了。香香公主拿出醃羊肉和乾糧,大家吃一些,靠在椅上養神。過了大半個時辰,日光漸
正,射到了圓桌桌面。香香公主忽道:「啊,桌上還刻著花紋。」走近細看,見刻的是一群
背上生翅的飛駱駝,花紋極細,日光不正射時全然瞧不出來,刻工甚是精緻,然而駱駝的頭
和身子卻並不連在一起,各自離開了一尺多位置。她忍不住拿住圓桌邊緣,自右至左一扳,
圓桌的邊緣與桌心原來分為兩截,可以移動,但扳得寸許便不動了。陳家洛和霍青桐一齊使
力,慢慢把邊緣扳將過去,使得刻在桌緣一圈的駱駝頭與刻在桌心的駱駝身子連成一體,剛
剛湊合,只聽軋軋連聲,玉床上出現了一個大洞,下面是一道梯級。三人又驚又喜,齊聲大
叫。
    陳家洛舉起火把,當先進入,兩人跟在後面。轉了四五個彎,再走十多丈路,前面豁然
開朗,竟是一大片平地。四周群山圍繞,就如一隻大盆一般,盆子中心碧水瑩然,綠若翡
翠,是個圓形的池子,隔了這千百年,竟然並不乾枯,想來池底另有活水源頭。三人見了這
奇麗的景色,驚喜無已。霍青桐笑道:「喀絲麗,遺書上說,美麗的人下池洗澡,可以更加
美麗,你去洗一下吧。」香香公主紅了臉,笑道:「姊姊年紀大先洗。」霍青桐笑道:「啊
喲,我可越洗越醜啦。」香香公主轉頭對陳家洛道:「你評評這個理。姊姊欺侮人,說她自
己不美。」陳家洛微笑不語。霍青桐道:「喀絲麗,你到底洗不洗?」香香公主搖搖頭。霍
青桐走近池邊,伸下手去,只覺清涼入骨,雙手捧起水來,但見澄淨清澈,更無纖毫苔泥,
原來圓池四周都是翡翠,池水才映成綠色。就口而飲,甘美沁入心脾。三人喝了個飽,只見
潔白的玉峰映在碧綠的池中,白中泛綠,綠中泛白,明艷潔淨,幽絕清絕。香香公主伸手玩
水,不肯離開。霍青桐道:「現下要想法子怎生避開外面那四個惡鬼。」陳家洛道:「咱們
先把瑪米兒的遺骨拿出來葬在池邊,好嗎?」香香公主拍手叫好,又道:「最好把她的阿里
和她葬在一起。」陳家洛道:「好,想來玉室角落裡的就是阿里的遺骨。」三人重回到玉
室,撿起骸骨,只見阿里的骸骨旁有一捆竹簡。陳家洛提了起來,穿竹簡的皮帶已經爛斷,
竹簡一提就散成片片,見簡上塗了黑漆,簡身仍屬完整,簡上用朱漆寫著密密的漢字。陳家
洛心頭一喜,卻見頭一句是「北冥有魚,其名為鯤」,翻簡看下去,見一篇篇都是《莊
子》。他初時還道是甚麼奇書,這《莊子》卻是從小就背熟了的,不禁頗感失望。香香公主
問道:「那是甚麼呀?」陳家洛道:「是我們漢人的古書,這些竹簡雖是古董,可是沒甚麼
用,只有考古家才喜歡。」隨手擲在地上,竹簡落下散開,只見中間有一片有些不同,每個
字旁加了密密圈點,還寫著幾個古回文。陳家洛撿了起來,見是《莊子》第三篇《養生主》
中「庖丁解牛」那一段,指著回文問香香公主道:「這是些甚麼字?」香香公主道:「破敵
秘訣,都在這裡。」陳家洛一怔,道:「那是甚麼意思?」霍青桐道:「瑪米兒的遺書中
說,阿里得到一部漢人的書,懂得了空手殺敵之法,難道就是這些竹簡?」陳家洛道:「莊
子教人達觀順天,跟武功全不相干。」丟下竹簡,捧起遺骨走了出來。三人把兩副遺骨同穴
葬在翡翠池畔,祝告施禮。陳家洛道:「咱們出去吧。那匹白馬不知有沒逃脫狼口。」香香
公主道:「全靠它救了我們性命。它很聰明,又跑得快……」陳家洛想起狼群之凶狠,白馬
之神駿,不禁惻然。霍青桐忽問:「那篇《莊子》說些甚麼?」陳家洛道:「說一個屠夫殺
牛的本事很好,他肩和手的伸縮,腳與膝的進退,刀割的聲音,無不因便施巧,合於音樂節
拍,舉動就如跳舞一般。」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那一定很好看。」霍青桐道:「臨敵殺人
也能這樣就好啦。」
    陳家洛一聽,頓時呆了。《莊子》這部書他爛熟於胸,想到時已絲毫不覺新鮮,這時忽
被一個從未讀過此書的人一提,真所謂茅塞頓開。「庖丁解牛」那一段中的章句,一字字在
心中流過:「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導
大竅,因其固然……」再想到:「行為遲,動刀甚微,□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
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心想:「要是真能如此,我眼睛瞧也不瞧,刀子微微一動,就把
張召重那奸賊殺了……」霍青桐姊妹見他突然出神,互相對望了幾眼,不知他在想甚麼。陳
家洛忽道:「你們等我一下!」飛奔入內,隔了良久,仍不出來。兩人不放心了,一同進
去,只見他喜容滿臉,在大殿上的骸骨旁手舞足蹈。香香公主大急,以為他神智糊塗了,叫
道:「你幹麼呀?」陳家洛全然不覺,舞動了一會,又呆呆瞪視另一堆骸骨。香香公主叫
道:「你別嚇人呀,來吧!」只見他依照著一具骸骨的姿勢,手足又動了起來。霍青桐聽他
在舉手投足之中勢挾勁風,恍然大悟,原來他是在鑽研武功,拉著妹子的手道:「別怕,他
沒事,咱們在外面等他吧!」兩人回到翡翠池畔,香香公主道:「姊姊,他在裡面幹甚麼
呀?」霍青桐道:「想是他看了那些竹簡之後,悟到了武功上的奇妙招數,在照著骸骨的姿
勢研探,咱們別去打擾他。」香香公主點點頭,隔了一會,又問:「姊姊,你怎麼不也去
練?」霍青桐道:「竹簡上的漢字很古怪,我不明白,再說,他練的武功很高深,我還不能
練。」香香公主歎了一口氣,道:「現下我知道了。」霍青桐道:「甚麼?」香香公主道:
「大殿上那許多骸骨,原來生前都會高深武功,他們兵器被磁山吸去之後,就空手和桑拉巴
手下的武士對打。」霍青桐道:「對啦。不過這些人也未必武功極好,料來他們學會了幾招
最厲害的殺手,在緊急關頭就和敵人同歸於盡。」香香公主道:「唉,這許多人都很勇
敢……啊喲,他學來幹甚麼呢?難道也要和敵人同歸於盡嗎?」霍青桐道:「不,武功好的
人,不會和敵人同歸於盡的。他總是在鑽研這些招數的奇妙之處。」香香公主微微一笑,
道:「那我就放心啦!」望著碧綠的湖水,忽道:「姊姊,咱們一起下去洗澡好麼?」霍青
桐笑道:「真胡鬧。他出來了怎麼辦?」香香公主笑道:「我真想下去洗澡。」望著清涼的
湖水呆呆出神,輕輕的道:「要是我們三個能永遠住在這裡,那可有多好!」霍青桐怦然心
動,滿臉暈紅,忙仰頭瞧著白玉山峰。等了良久,陳家洛仍不出來。香香公主脫下皮靴,把
腳放在水裡,將頭枕在姊姊腿上,望著天上悠悠白雲,慢慢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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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5 21:00:17

第十八回 驅驢有術居奇貨 除惡無方從佳人
    余魚同和李沅芷一起出來尋訪霍青桐,自然明白七哥派他們二人同行的用意。李沅芷一
片深情,數次相救,他自衷心感激,然她越是情癡,自己越是不由自主的想避開她,甚麼原
因可也說不上來。一路上李沅芷有說有笑,他卻總是冷冷的。李沅芷惱了,一天早晨,偷偷
躲在一個沙丘後面,瞧他是否著急。哪知他見她不在,叫了幾聲沒聽得答應,就逕自向前走
了。李沅芷氣苦之極,在沙丘後面哭了一場,打起精神再追上去。余魚同淡淡的道:「啊,
你在後面,我還道你先走了呢!」饒是李沅芷機變百出,對這心如木石之人卻是束手無策。
她打定了主意:「他真逼得我沒路可走之時,我就一劍抹了脖子。」行到中午,忽見迎面沙
漠中一跛一拐的來了一頭瘦小驢子,驢上騎著一人,一顛一顛的似在瞌睡。走到近處,見那
人穿的是回人裝束,背上負了一隻大鐵鍋,右手拿了一條驢子尾巴,小驢臀上卻沒尾巴,驢
頭上竟戴了一頂清兵驍騎營軍官的官帽,藍寶石頂子換成了一粒小石子。那人四十多歲年
紀,頦下一叢大鬍子,見了二人眉花眼笑,和藹可親。余魚同心想霍青桐在大漠上英名四
播,回人無人不知,便勒馬問道:「請問大叔,可見到翠羽黃衫麼?」卻擔心他不懂漢語。
哪知那人嘻嘻一笑,以漢語問道:「你們找她幹麼呀?」余魚同道:「有幾個壞人來害她。
我們要通知她提防。要是你見著她,給帶個訊成不成呀?」那人道:「好呀!怎麼樣的壞
人?」李沅芷道:「一個大漢手裡拿個獨腳銅人,另一個拿柄虎叉,第三個蒙古人打扮。」
那人點頭道:「這三個人確是壞蛋,他們想吃我的毛驢,反給我搶來了這頂帽子。」余李兩
人對望了一眼。余魚同道:「他們還有同伴麼?」那人道:「就是這個戴官帽的了,你們是
誰呀?」余魚同道:「我們是木卓倫老英雄的朋友。這幾個壞蛋在哪裡?可別讓他們撞著翠
羽黃衫。」那人道:「聽說霍青桐這小妮子很不錯哪。要是四個壞蛋吃不到我毛驢,肚子餓
了,把這大姑娘烤來吃了,可不妙啦!」李沅芷心想關東三魔是有勇無謀之輩,一個清軍軍
官,更加不放在心上,不如找上前去,想法子結束了他們,教這瞧不起人的余師母佩服我的
手段,於是問道:「他們在哪裡?你帶我們去,給你一錠銀子。」那人道:「銀子倒不用,
不過得問問毛驢肯不肯去。」把嘴湊在驢子耳邊,嘰哩咕嚕的說一陣子話,然後把耳朵湊在
驢子口上,似乎用心傾聽,連連點頭。二人見他裝模作樣,瘋瘋癲癲,不由得好笑。那人聽
了一會,皺起眉頭說道:「這驢子戴了官帽之後,自以為了不起啦。它瞧不起你們的坐騎,
不願意一起走,生怕沒面子,失了自己身份。」余魚同一驚:「這人行為奇特,說話皮裡陽
秋,罵盡了世上趨炎附勢的暴發小人,難道竟是一位風塵異人?」李沅芷瞧他的驢子又破又
瘦,一身污泥,居然還擺架子,不由得噗哧一笑。那人眼睛一橫道:「你不信麼?那麼我的
毛驢就和你們的馬匹比比。」余李二人胯下都是木卓倫所贈駿馬,和這頭破腿小驢自有雲泥
之別。李沅芷道:「好呀,我們贏了之後,你可得帶我們去找那三個壞蛋。」那人道:「是
四個壞蛋。要是你們輸了呢?」李沅芷道:「隨你說吧。」那人道:「那你就得把這頭毛驢
洗得乾乾淨淨,讓它出出風頭。」李沅芷笑道:「好吧,就是這樣。咱們怎樣個比法?」那
人道:「你愛怎樣比,由你說便是。」李沅芷見他說話十拿九穩,似乎必勝無疑,倒生了一
點疑慮,心想:「難道這頭跛腳驢子當真跑得很快?」靈機一動,道:「你手裡拿著的是甚
麼呀?」那人把驢子尾巴一晃,道:「毛驢的尾巴。它戴了官帽,嫌自己尾巴上有泥不美,
所以不要了。」余魚同聽他語帶機鋒,含意深遠,更加不敢輕忽,向李沅芷使個眼色,要她
留神。李沅芷道:「你給我瞧瞧。」那人把驢尾擲了過來,李沅芷伸手接住,隨手玩弄,一
指遠處一個小沙丘,道:「咱們從這裡跑到那沙丘去。你的驢子先到是你勝,我的馬先到是
我勝。」那人道:「不錯,驢子先到是我勝,馬先到是你勝。」李沅芷對余魚同道:「你先
到那邊,給我們作公證!」余魚同道:「好!」拍馬去了。李沅芷道:「走吧!」語聲方
畢,猛抽一鞭,縱馬直馳,奔了數十丈,回頭一望,見那毛驢一跛一拐,遠遠落在後面。她
哈哈大笑,加緊馳驟,突然之間,一團黑影從身旁掠過,定睛看時,竟是那人把驢子負在肩
頭,放開大步,向前飛奔。她這一驚非同小可,險險坐鞍不穩,跌下馬來,疾忙催馬急追。
但那人奔跑如風馳電掣一般,始終搶在馬頭之前。不到片刻,兩人奔到沙丘,終於是騎人的
驢比人騎的馬搶先了丈餘。李沅芷把手中驢尾用力向後擲出,叫道:「馬先到啦!」那人和
余魚同愕然相顧,明明是驢子先到,怎麼她反說馬先到?那人道:「喂,大姑娘,咱們說好
的:驢子先到我勝,馬先到你勝,是不是?」李沅芷伸手掠著在風中飛揚的秀髮,說道:
「不錯。」那人道:「咱們並沒說一定得人騎驢子,是不是?」李沅芷道:「不錯。」那人
道:「不管是人騎驢,還是驢騎人,總之是驢子先到。你得知道,它是戴官帽的,笨驢做了
官,可就騎在人頭上啦。」
    李沅芷:「咱們說好的,驢子先到你勝,馬先到我勝,是不是?」那人道:「對啦!」
李沅芷道:「咱們並沒說,到了一點兒驢子也算到,是不是?」那人一拉鬍子,道:「這我
可糊塗啦,甚麼叫做『到了一點兒驢子』?」李沅芷指著那條被她遠遠擲在後面的驢尾巴,
道:「我的馬整個兒到了,你的驢子可只到了一點兒,它的尾巴還沒有到!」
    那人一呆,哈哈大笑,說道:「對啦,對啦!是你贏了,我領你們去找那四個壞蛋去
吧。」過去拾起驢尾,對驢子道:「笨驢啊,你別以為戴了官帽,就不要你那泥尾巴啦!人
家可沒忘記啊。你想不要,人家可不依哪。」縱身騎上驢背,道:「笨驢啊,你騎在人頭上
騎不了多久,人又來騎你啦!」余魚同見那驢子雖只幾十斤重,就如一頭大狗一般,但負在
肩頭而跑得疾逾奔馬,卻非具深湛武功不可,忙上前行了一禮,說道:「我這個師妹很是頑
皮,老前輩別跟她一般見識。請你指點路徑,待晚輩們去找便是,可不敢勞功你老大駕。」
那人笑道:「我輸了,怎麼能賴?」轉過驢頭,叫道:「跟我來吧!」余魚同見他肯一同前
去,心中大喜。他知關東三魔武功驚人,和自己又結了深仇,若在大漠之中撞到,可實是一
樁禍事,有這個大鬍子回人相助,那就不怕了。三人並轡緩緩而行。余魚同請教他姓名,那
人微笑不答,不住瘋瘋癲癲的說笑話,可是妙語如珠,莊諧並作,或諷或嘲,連李沅芷也不
禁暗自欽佩。
    跛腳驢子走得極慢,行了半日,不過走了三十里路,只聽後面鸞鈴響處,徐天宏和周綺
趕了上來。余魚同給他們引見道:「這位是騎驢大俠,他老人家帶我們去找關東三魔。」徐
天宏聽他說得恭敬。忙下馬行禮。那人也不回禮,笑道:「你老婆該多歇歇了,幹麼還這般
辛苦趕道啊?」徐天宏愕然不解。周綺卻面上一紅,揚鞭催馬,向前疾奔。
    那人熟識大漠中道路,傍晚時分領他們到了一個小鎮。將走近時,只見雞飛狗走,塵揚
土起,原來一大隊清兵剛剛開到,眾回人拖兒攜女,四下逃竄。徐天宏奇道:「清兵大部就
殲,少數的殘餘也都已被圍,怎麼這裡又有清兵?」說話之間,迎面奔來二十餘個回民,後
面有十餘名清兵大聲吆喝,執刀追來。那些回民突然見到騎驢的大鬍子,大喜過望,連叫:
「納斯爾丁•阿凡提,快救我們!」徐天宏等不懂他們說些甚麼,只聽見他們不住叫「納斯
爾丁•阿凡提」,想來就是他的名字了。阿凡提叫道:「大家逃啊!」一提驢韁,向大漠中
奔去,眾回人和清兵隨後跟來。
    奔了一段路,距小鎮漸遠,幾名回人婦女落了後,被清兵拿住。周綺忍耐不住,拔刀勒
馬,轉身砍去,呼呼兩刀,將一名清兵的腦袋削去了一半。其餘清兵大怒,圍了上來。徐天
宏、余魚同、李沅芷一齊回身殺到。周綺突然胸口作惡,眼前金星亂舞。一名清兵見她忽爾
收刀撫胸,撲上來想擒拿,周綺「哇」的一聲,嘔吐起來,沒頭沒腦都吐在那清兵臉上。只
見他伸手在臉上亂抹,周綺隨手一刀將他砍死,不覺手足酸軟,身子晃了幾晃。徐天宏忙搶
過扶住,驚問:「怎麼?」這時余魚同和李沅芷已各殺了兩三名清兵。其餘的發一聲喊,轉
頭奔逃。阿凡提把背上鐵鍋提在手中,伸手一揮,罩在一名清兵頭上,叫道:「鍋底一個臭
冬瓜!」李沅芷挺劍刺去,那清兵眼被蒙住,如何躲避得開,登時了帳。阿凡提提起鐵鍋,
又罩住了第二名清兵,李沅芷跟著一劍。也不知他用甚麼手法,鐵鍋罩下,清兵必定躲避不
開。他鍋子一罩,李沅芷跟上一劍,片刻之間,兩人把十多名清兵殺得乾乾淨淨。李沅芷高
興異常,叫道:「鬍子叔叔,你的鍋子真好。」阿凡提笑道:「你的切菜刀也很快。」
    余魚同見李沅芷殺了許多清兵,心想:「她爹爹是滿清提督,她卻毫無顧忌的大殺清
兵。那麼她的的確確是決意跟著我了。」心中一陣為難,不禁長歎一聲。
    這時徐天宏擒住了一名清兵,逼問他大隊官兵從何而來。那清兵跪地求饒,結結巴巴的
半天才說清楚。原來他們是從東部開到的援軍,聽說兆惠大軍兵敗,正兼程赴援。徐天宏從
回民中挑了兩名精壯漢子,請他們立即到葉爾羌城外去向木卓倫報信,以便佈置應敵,兩名
回人答應著去了。徐天宏在那清兵臀上踢了一腳,喝道:「滾你的吧!」那清兵沒命的狂奔
而去。
    徐天宏回顧愛妻,見她已神色如常,不知剛才何以忽然發暈,問道:「甚麼地方不舒
服?」周綺臉上一陣暈紅,轉過了頭不答。阿凡提笑道:「母牛要生小牛了,吃草的公牛會
歡喜得打轉,可是吃飯的公牛哪,卻還在那兒東問西問。」徐天宏大喜,滿臉堆歡,笑問:
「老前輩你怎知道?」阿凡提笑道:「這也真奇怪。母牛要生小牛,公牛不知道,驢子卻知
道了。」眾人哈哈大笑,上馬繞過小鎮而行。
    到得傍晚,眾人紮了帳篷休息。徐天宏悄問妻子:「有幾個月啦?我怎不知道?」周綺
笑道:「你這笨牛怎會知道。」過了一會,道:「咱們要是生個男孩,那就姓周。爹爹媽媽
一定樂壞啦。可別像你這般刁鑽古怪才好。」徐天宏道:「以後可得小心,別再動刀動槍
啦。」周綺點頭道:「嗯,剛才殺了個官兵,血腥氣一沖,就忍不住要嘔,真受罪。」第二
天早晨,阿凡提對徐天宏道:「過去三十里路,就到我家。我有一個很美的老婆在那
裡……」李沅芷插嘴道:「真的麼?那我一定要去見見。她怎麼會喜歡你這大鬍子?」阿凡
提笑道:「哈哈,那是秘密。」對徐天宏道:「你老婆騎了馬跑來跑去,拳打腳踢,對肚裡
那頭小牛只怕不好,還是在我家裡休息,等咱們找到那幾個壞蛋,幹掉之後,再回來接
她。」徐天宏連聲道謝。周綺本來不願,但想到自己兩個哥哥,一個弟弟都已死了,自己懷
的孩子將來要繼承周家的香煙,也就答應了。到了鎮上,阿凡提把眾人引到家裡,他提起鍋
子,噹噹噹一陣敲。內堂裡出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果然相貌甚美,皮膚又白又嫩,見
了阿凡提,歡喜得甚麼似的,口中卻不斷咒罵:「你這大鬍子,滾到哪裡去啦?到這時候才
回家,你還記得我麼?」阿凡提笑道:「快別吵,這我可不是回來了麼?拿點東西出來吃
啊,你的大鬍子餓壞啦。」阿凡提的妻子笑道:「你瞧著這樣好看的臉,還不飽麼?」阿凡
提道:「你說得很對,你的美貌臉蛋兒是小菜,但要是有點麵餅甚麼的,就著這小菜來吃,
那就更美啦。」她伸手在他耳上狠狠扭了一把,道:「我可不許你再出去了。」轉身入內,
搬出來許多麵餅、西瓜、蜜糖、羊肉饗客。李沅芷雖不懂他們夫婦說些甚麼,但見他們打情
罵俏,親愛異常,心中一陣淒苦。正吃之間,外面聲音喧嘩,進來一群回人,七張八嘴的對
阿凡提申訴糾紛爭執。阿凡提又說又笑的給他們排解了,眾人都滿意而出。人剛走完,又進
來兩人,一個是童子,一個是腳夫。那童子道:「納斯爾丁,胡老爺說,你借去的那只鍋子
該還他啦。」阿凡提向周綺瞧了一眼,笑道:「你去對胡老爺說,他的鍋子懷了孕,就要生
小鍋啦,現下不能多動。」那童子一呆,轉身去了。阿凡提轉頭問那腳夫:「你找我甚麼
事?」那腳夫道:「去年我在鎮上客店裡吃了一隻雞,臨走時要掌櫃結帳。掌櫃說:『下次
再算吧,不用急。』我想這人倒很好,便道了謝上路了。過了兩個月我去還帳,他扳著手
指,嘴裡嘮嘮叨叨的,好似這筆帳有多難算似的。我說:『你那隻雞到底值多少錢,你說好
啦!』掌櫃擺擺手,叫我別打擾他。」
    阿凡提的妻子插嘴道:「一隻雞嗎,就算是最大的肥雞,也不過一百銅錢!」那腳夫
道:「我本來也這麼想,哪知掌櫃又算了半天,說道:『十二兩銀子!』」阿凡提的妻子拍
手驚叫:「啊喲,一隻雞哪有這麼貴?十二兩銀子好買幾百隻雞啦。」那腳夫道:「是呀,
我也這麼說。那掌櫃說:『一點兒沒錯,你倒算算看,要是你不吃掉我的雞,這雞該下多少
蛋?這些蛋會孵成多少小雞?小雞長大了,又會下多少蛋?……』他越算越多,說道:『十
二兩銀子還是便宜的啦!』我當然不肯給,他就拉我到財主胡老爺那裡去評理。胡老爺聽了
掌櫃的話,說很有道理,叫我快還。他說要是不快還帳哪,那些蛋再孵成小雞,我可不得了
哪。納斯爾丁,你倒給我評評這個理看……」說到這裡,剛出去的童子又回來說道:「胡老
爺說,鍋子會懷甚麼孩子?他不相信,叫你快把鐵鍋還給他!」阿凡提到廚房裡拿了一隻小
鐵鍋出來,交給童子道:「這明明是鍋子的兒子,你拿去給胡老爺吧。」那童子將信將疑,
拿了鐵鍋去。阿凡提對那腳夫道:「你要胡老爺當眾評理。」腳夫道:「要是我輸了,豈不
是反要賠二十四兩銀子?」阿凡提道:「別怕,輸不了。」過了半個時辰,那腳夫進來道:
「納斯爾丁大叔,胡老爺已招集了大伙在評理啦,請你快去。」阿凡提道:「我在這裡有
事,過一會再來。」坐著和妻子說笑,跟眾人聊天。那腳夫很是焦急,接連奔進來催了幾
次,阿凡提才慢條斯理的去了。徐天宏等都跟著去看熱鬧,只見市集上聚著七八百人,一個
穿花綢皮袍的大胖子坐在中間,料來就是胡老爺了。這時眾人等著阿凡提,已很心焦。胡老
爺叫道:「阿凡提,這腳夫說你來幫他說話,怎麼這時候才來?」阿凡提施禮問安,笑道:
「對不起,因為有一件要緊事,所以來遲了。」胡老爺說:「難道還有比評理更要緊的事
麼?」阿凡提道:「當然啦,你瞧,我明天要種麥子啦,可是麥種還沒炒熟下肚呢,這怎麼
行?我炒了三斗麥種,吃了老半天才吃完,因此耽擱啦。」說著連連施禮。胡老爺和客店掌
櫃同時叫了起來:「真是胡說八道,把麥種吃了,怎麼還能下種?你這瘋子,還來幫人家說
話。」旁聽的眾人也都哄笑起來,阿凡提卻只摸著大鬍子,笑瞇瞇的不作聲。過了一陣,嘈
雜之聲漸息,阿凡提道:「你說吃下去的麥子不能下種,那麼腳夫吃下去的雞,怎麼還能下
蛋?」眾人一想,都叫了起來:「不錯,不錯,吃下去的雞怎麼還能下蛋?」大家高聲歡
呼,把阿凡提抬了起來。胡老爺見眾意如此,只得宣佈:「腳夫吃了客店掌櫃一隻雞,應該
還一百銅錢。」那腳夫歡天喜地的把一串銅錢交給掌櫃,笑道:「以後可再也不敢吃你的雞
啦。」掌櫃收了,一言不發就走。眾回人笑罵,有些孩子往他背上丟石塊。
    胡老爺走到阿凡提面前,道:「我借給你的鍋子生了個孩子,那很好。甚麼時候再生第
二胎哪?」阿凡提愁眉苦臉的道:「胡老爺,你的鍋死啦。」胡老爺怒道:「鍋子怎麼會
死?」阿凡提道:「鍋子會生孩子,當然會死。」胡老爺叫道:「你這騙子,借了我鐵鍋想
賴。」阿凡提也叫道:「好吧,大家評評理。」胡老爺想起貪便宜收了他的小鐵鍋,這時張
揚開來大失面子,真是啞子吃黃蓮,說不出的苦,連連擺手,擠在人叢中走了。阿凡提騙倒
了平時專門欺壓窮人的財主胡老爺,得意非凡,仰天大笑。忽然後面一個聲音叫道:「大胡
子,又做甚麼傻事啦?」阿凡提回頭一看,見是天池怪俠袁士霄,心中大喜。他二人一回一
漢,分居天山南北,所作所為儘是扶危濟困、行俠仗義之事,兩人素來交好。阿凡提一把拉
住袁士霄手臂,笑道:「哈哈,你這老傢伙來啦,快到我家裡看我老婆去。」袁士霄笑道:
「你老婆有甚麼了不起,成日猴子獻寶似的……」話未說完,徐天宏與余魚同已搶上來拜
見。袁士霄道:「罷了,罷了,我又不是你們師父,磕甚麼頭?家洛呢?」徐天宏道:「總
舵主比我們先走一步……呀,陳老爺子和老太太也來啦!」轉身向站在袁士霄身後的天山雙
鷹施禮,見關明梅牽著陳家洛乘坐的白馬,心中一驚,問道:「這馬老前輩從哪裡見到
的?」關明梅道:「我見過你們總舵主騎這馬,所以認得,剛才見它有沙漠裡亂奔亂闖,我
們三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拉住了。」徐天宏大驚,說道:「難道總舵主遇險?咱們快去救。」
眾人齊到阿凡提家裡,飽餐之後,與周綺作別。徐天宏、周綺夫婦成親以來首次分別,自是
依依不捨。阿凡提的妻子見丈夫回家才半天,便又要出門,拉住他鬍子大哭大鬧。阿凡提笑
嘻嘻的安慰,說道:「我找了一位太太來陪你。她跟你一樣年輕美貌,肚裡又懷了個孩子,
那是一共有兩個人陪你啦。勝於我一個大鬍子。」她只是哭鬧下停,叫道:「我不許你大胡
子走,不許你大鬍子走!」阿凡提笑道:「你要留住我的鬍子?好!」突然拔下十幾根胡
子,塞在她的手裡,奪門而出。阿凡提騎了這頭大狗似的驢子,雙腳幾乎可以碰到地面,遠
遠望去,驢子就如生了六條腿一般。袁士霄道:「大鬍子,你騎的是甚麼呀?是老鼠呢還是
貓?」阿凡提道:「老鼠哪有這麼大呀?」袁士霄道:「那多半是一頭大老鼠。」徐天宏和
余魚同聽著二人說笑,心中掛念陳家洛,說甚麼也笑不出來。李沅芷騎了駱冰的白馬,放鬆
韁繩,由它在前領路。阿凡提的驢子實在走得太慢,行到傍晚,不過走了三十多里路,大家
都急了。徐天宏對阿凡提道:「老前輩,我們總舵主恐怕遭到了危難,我們想先走一步。」
阿凡提道:「好吧,好吧。到前面鎮上,我另買一頭中用些的驢子就是。這頭笨驢不中用,
它偏偏還自以為了不起。」催驢趕上,與李沅芷並轡而行。白馬比毛驢高出一半,阿凡提仰
頭問李沅芷道:「大姑娘,你為甚麼整天不高興呀?」李沅芷忽然想起,這位怪俠雖然假作
癡呆,其實聰明絕倫,回人有甚麼為難之事,向他請教,立即應手而解,便道:「鬍子叔
叔,對付不識好歹的人,你有甚麼法子?」阿凡提道:「我拿鐵鍋往他頭上一罩,你就一
劍。」李沅芷搖頭道:「不成,比如說他是你很……很親近的人。你待他越是好,他越是發
驢子脾氣。」阿凡提一扯鬍子,已瞭然於胸,笑道:「我天天騎驢子,對付笨驢的倔脾氣,
倒很有幾下子。不過這法子可不能隨便教你。」
    李沅芷柔聲道:「鬍子叔叔,要怎樣才能教呀?」阿凡提道:「咱們還得打個賭,你贏
了我才教。」李沅芷笑道:「好呀,咱們再來賽跑。」阿凡提道:「賭別的吧,賽跑你准
輸。」取出驢尾來一晃,道:「我不會再上你當啦。」李沅芷道:「你不信就試試。」阿凡
提道:「好,瞧你又有甚麼鬼門道。」指著前面的一個小市鎮道:「誰先到第一間屋子誰
贏!」李沅芷道:「好呀,鬍子叔叔,你又輸了!」雙腿微微一挾,一提韁,那白馬如箭離
弦,騰空竄出。
    阿凡提負起驢子,發足追來。這白馬是數世一見的神駒,這一發力奔馳,直如雷轟電掣
一般,他如何追趕得上?還沒追得一半路,白馬已奔到市鎮。阿凡提放下驢子,呵呵大笑
道:「又上了這小妮子的當。我雖知這是匹好馬,哪想得到竟有這麼快。」徐天宏等見他如
此武功,盡皆驚佩,一頭幾十斤的小驢負在背上並不為奇,奇的是他腳下竟如此神速,若非
這匹寶馬,尋常坐騎非給他追上不可。
    穿過市鎮,行不多時,驀地裡白馬一陣長嘶,騰躍狂奔。李沅芷大驚勒韁,竟然約束不
住。眾人見白馬發狂,都吃了一驚,散開了追趕攔截。只見白馬直向大漠中急衝,奔到幾個
人面前,陡然停住,李沅芷下馬與他們說話。遠遠望去,那些是甚麼人卻瞧不清楚。突然那
白馬又回頭馳來,奔到半途,徐天宏與余魚同認出馬上之人已換了駱冰,心中大喜,忙迎上
去。雙方走近,見後面是文泰來、衛春華、章進、心硯四人,最後一人白髮蒼蒼,背負長
劍,拉住了李沅芷的手在不住詢問,竟是武當派前輩綿裡針陸菲青。原來那白馬戀主,又有
靈性,遠遠望見駱冰,就沒命的奔去。余魚同搶到陸菲青跟前,雙膝跪下,叫了聲:「師
叔!」伏地大哭。陸菲青伸手扶起,淚水也不禁撲簌簌的流了下來,嗚咽道:「我得知你師
父的噩耗之後,連日連夜趕來,途中與文四爺他們遇上,他們也正在追捕這奸賊……你放
心,咱爺兒倆定要給你師父報仇!」當下雙方廝見了。文泰來等都掛慮陳家洛的安危。
    眾人到市鎮打尖,阿凡提去買驢子,李沅芷悄悄跟在後面。阿凡提也不理她,自行選了
一頭高頭健驢,身高幾有原來那頭沒尾驢的兩倍。阿凡提把沒尾驢折價讓給了驢販,笑道:
「官帽害死了這笨驢,可不能讓這畜生再戴了。」把官帽摔在地下,踏得稀爛。李沅芷等他
付了銀兩,替他牽過驢子,笑吟吟的和他並肩而行。阿凡提道:「我從前養了一頭毛驢,那
脾氣真是倔得嚇人。我要它走,它偏偏站住,要它站著呢,這傢伙又給你打個圈兒。有一天
呀,我要它拉了車兒上磨坊去,就只這麼幾十步了,哪知忽然說甚麼也不肯走啦。越是趕,
越是後退,哄也不行,打也不行,管它叫親爺爺親奶奶呢,也不成,你猜我怎麼辦?」李沅
芷知他在妙語點化,當下用心傾聽,不敢嬉笑,道:「你老人家總有法子。」阿凡提笑道:
「好呀,大姑娘想女婿,甚麼也肯,本來叫我鬍子叔叔,現今可叫『你老人家』啦!」李沅
芷臉一紅,道:「我是說你的驢子呀!」
    阿凡提道:「不錯,不錯。後來我一想,成啦!我拉這笨驢轉了個身,磨坊在東,我讓
驢子朝著西邊,然後使勁的趕,它仍是一步一步的倒退,退呀退的,這可到了磨坊啦。」李
沅芷喃喃自語:「你要它往東,它偏偏往西……那麼你就要它往西。」阿凡提一豎拇指,
道:「不錯,就是這麼辦。後來哪,我又想出了一個法兒。」李沅芷忙問:「甚麼?」阿凡
提道:「我在鞭子上掛了一個胡蘿蔔,伸在笨驢前面。笨驢想吃胡蘿蔔,不住向前走,一直
走了幾十里路,到了我要它去的地方,這才把胡蘿蔔給它吃。」李沅芷立時領悟,笑道:
「多謝你老人家指教。」阿凡提笑道:「現下你去找你的胡蘿蔔吧!」
    李沅芷尋思:「余師哥最想得到的,是甚麼東西?剛才他見到我師父,哭成這個樣子,
那麼對他最要緊的,莫過於殺張召重給馬師伯報仇了。這麼說來,得想法子去殺張召重。」
轉念一想:「張召重武藝高強,我又怎殺得了他?再說,就算殺了,他也只是感激我而已,
不會像驢子望著胡蘿蔔那樣,一路追個不停。」又想:「我小時候見到傭人的兒子玩泥娃
娃,哭著要,他不肯給,我偏偏一定要。這鬍子叔叔說得不錯,我越是對他好,他越是避開
我。以後倒不如冷冷淡淡的,等他覺得我好時,再讓他來嘗嘗苦苦求人的滋味。驅趕倔脾氣
的笨驢,就得用大鬍子叔叔的法子。」心下打算已定,真的對余魚同不理不睬起來。駱冰與
徐天宏冷眼旁觀,都覺奇怪。阿凡提只是拉著大鬍子微笑。
    阿凡提換了腳力,行得快了數倍,一行人蹄踏黃沙,途隨白馬,來到白玉峰前。那白馬
對狼群猶有餘怖,到了進入古城的歧道處,就停步不前了。駱冰一再驅趕,白馬無論如何不
肯再前行一步。袁士霄道:「狼群大隊曾聚在這裡,咱們循著狼糞一路尋進去吧。」眾人見
到狼糞甚多,想到陳家洛的安危,都是心焦如焚。駱冰下了白馬,與文泰來共乘一騎。曲曲
折折的走了半天,忽聽得腳步聲響,歧路上轉出四個人來,當先一人正是張召重。徐天宏一
聲忽哨,連同衛春華、章進、心硯一齊散開,往四人後路抄去。張召重斗見群雄,一驚非
小,尤其看到師兄陸菲青,登時臉色蒼白,額上冷汗直冒。余魚同手揮金笛,便要撲上去拚
命。袁士霄左手抓住他臂膀輕輕一拉,余魚同身不由主的退回。袁士霄指著張召重罵道:
「前幾天和你相遇,還道你是武當派的一位高手,哪知竟是個無惡不作的匪類,連自己師兄
也忍心害了。爽爽快快,給我自己了斷吧。」
    張召重見對方至少有五人和自己功力相若,有的甚至在自己之上,以力相拚,必無幸
理,當下硬起頭皮,道:「我這邊只有四人,你們依多為勝,張某死在此地,又何足為
恥?」袁士霄大怒,心想:「那三人能力敵群狼,倒也都是硬手,他們四人齊上,我一人可
對付不了,但有大鬍子相幫,那也成了。」哼了一聲,說道:「要殺你這惡徒,也用得著依
多取勝?你們四人一齊上來,我只和這大鬍子兄弟兩人接著。你們四個傢伙只要能和我們兩
人打個平手,就放你走路。」張召重向阿凡提注目打量,見他面容黝黑,一叢大鬍子遮住了
半邊臉,笑得雙眼瞇成了兩條縫,不似身懷絕技的高人,心想:「這姓袁的確是武功驚人,
遠勝於我,難道這大鬍子回人也厲害之極?關東三魔中有一人相助,我或可和這姓袁的打成
平手,餘下兩人對付這個回子,想來也行了。」身處此境,也已不容他有何異言,便道:
「那麼我們就試一試,請袁……袁大俠手下容情。」袁士霄厲聲道:「我手下是毫不容情
的。」轉頭對阿凡提道:「大鬍子,在這許多新朋友面前,咱哥兒倆可別出醜了。」阿凡提
道:「我鄉下佬見官,有點兒怯,只怕不成。」身子一晃,也沒見他抬腿動足,已下了驢
子。張召重見他身法,驀地想起,原來就是那晚在墓地中搶他帽子的怪人,不覺凜然一驚。
袁士霄叫道:「都上來吧。用心打,別打主意想逃,在我老兒手下可跑不了。」哈合台走上
一步,對袁士霄說:「袁大俠於我三兄弟有救命大恩,我們萬萬不敢接你老人家的招。再
說,我們跟這姓張的也只相會,並無交情,犯不上為他助拳。」他見張召重行為卑鄙,早就
老大瞧他不起,只是他此刻猝遇眾敵,再要出言損他,未免有討好對方、自圖免禍之嫌,是
以只說到此處為止。三魔並排站在一旁,竟是擺明了置身事外。袁士霄眉頭一皺,說道:
「他們不肯動手,只剩下了你一個,哪怎麼辦?我三十歲那一年,曾向祖師爺立過重誓,從
此而後,決不跟人單打獨鬥。」說著向天山雙鷹瞥了一眼。原來他當年生怕自己妒火焦焚、
狂性大發之下,竟會將陳正德打死,是以立此重誓,約束自己,當下又道:「大鬍子,只有
麻煩你了。」阿凡提解下背上鍋子,笑道:「好吧,好吧,好吧。」呼的一聲,鍋子當頭向
張召重罩到。張召重向左躍開,凝神瞧他使的是甚麼兵刃,只見黑黝黝,圓兜兜,一面凹
進,一面凸出,凸的一面還有許多煤煙,竟像是只鐵鍋。阿凡提笑道:「你心裡一定在想:
這是甚麼呀?倒像是只鍋子。跟你說,這正是一隻鍋子。你們清兵無緣無故的到回部來,打
爛了許多鍋子,害得我們回人吃不了飯。好哇,現今鍋子來打清兵啦!」語聲未畢,又是一
鍋向張召重當頭罩下。
    張召重一招「仙鶴亮翅」,倏地斜穿閃過,回手出掌,向對方肩頭打到。阿凡提身子微
挫,左手在鍋底一擦,一手煤煙往他臉上抹去。張召重自出道以來,身經百戰,從未遇到過
這樣的怪人,只見他右手提鍋,左手抹煙,腳步歪歪斜斜,不成章法,然而自己攻出的凶狠
招數,卻每次都被他輕易避開,哪裡敢有絲毫怠忽,當下展開無極玄功拳,抱元歸一,全身
要害守得毫無漏洞。道路本極狹窄,地下又是山石嶙峋,兩人擠在這凶險之地,攻守拒擊,
登時鬥得激烈異常。袁士霄歎道:「奸賊呀奸賊,憑你這身功夫,本也是難得之極的了,若
不是心地如此歹毒,我老頭子忍不住要起愛才之心。」余魚同忙道:「不行,老爺子,不
行!」心硯問衛春華道:「九爺,這位鬍子大爺使的是甚麼招術?」衛春華搖搖頭。這邊天
山雙鷹、陸菲青、文泰來等也不懂阿凡提的武功家數,都暗暗稱奇。突然間阿凡提左腿飛
起,鍋子橫擊,張召重無處躲避,急從鍋底鑽出。不料阿凡提左掌張開,正候在鍋子底下。
張召重待得驚覺,已不及閃避,當下左拳一個「沖天炮」,猛向鍋底擊去。阿凡提叫道:
「吃飯傢伙,打破不得!」鍋子向上一提,隨手抹去,張召重臉上已被抹上五條煤煙。兩人
均各躍開。阿凡提叫道:「來來來,勝負未決,再比一場。」張召重望著他手中鐵鍋,*目
不語。阿凡提道:「呀,是了,你沒帶兵刃,輸了也不服氣。」轉頭對李沅芷道:「大姑
娘,你的切菜刀借給胡蘿蔔用一下。」
    兩人相鬥之時,李沅芷挨得最近,只待張召重一被鍋子罩住,立即搶上一劍,豈知自己
心事竟被這怪俠說了出來,不覺滿臉緋紅。阿凡提說話素來瘋瘋癲癲,旁人聽他管張召重叫
「胡蘿蔔」,也都不以為意,哪知中間另藏著一段風光旖旒的女兒情懷。阿凡提見她不動,
把嘴俯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你把切菜刀給他,我仍然能抓住他。」李沅芷點點頭,擲出
長劍,叫道:「劍來了,接著!」
    張召重右手一抄接住劍柄,突然轉身,左手一揚,一掃芙蓉金針向阻住退路的徐天宏、
衛春華諸人迎面擲去。徐天宏等知道厲害,疾忙俯身,只覺頭頂風聲颯然,張召重已竄了過
去。他奔到哈合台身邊,伸左手扣住了他右手脈門,叫道:「快走!」哈合台登時身不由
主,被他拉著往迷城中急奔。滕一雷與顧金標不及細思,隨後跟去。這一來變起倉卒,等徐
天宏等站起身來,四人已轉了彎。袁士霄和阿凡提均各大怒,倏地拔起身子,如兩隻大鶴般
從徐天宏等頭頂躍過。天池怪俠身法好快,人未落地,已一把抓住滕一雷的後領,把他一個
肥肥的身軀甩了起來。滕一雷也不知道抓著他的是誰,只覺身子懸空,使不出力,忙揮獨足
銅人向後疾點,忽覺自己身子被一股極大力量擲了出去,只慘叫得一聲,已撞在半山腰裡,
腦漿迸裂而死。袁士霄擲死滕一雷,腳下毫不停留,轉了個彎,見前面是三條歧路,不知張
召重從哪一條路逃走,向右一指,叫道:「大鬍子,你追這邊。」又向左一指,對天山雙鷹
道:「你們兩位追這邊。」自己從中間那條路上追了下去。片刻之間,四人廢然折回,都說
只轉了一個彎,前面又各出現岔路,無從追尋。徐天宏在路上仔細察看,說道:「這堆狼糞
剛給人踏了兩腳,他們定是循著狼糞向內逃竄。」袁士霄道:「不錯,快追。」眾人隨著狼
糞追進,直趕到白玉峰前,仍不見張召重等三人的蹤影。眾人在各處房屋中分頭搜尋,不久
衛春華就發現了峰腰中的洞穴。袁士霄和陳正德首先躍上,接著陸菲青、文泰來、關明梅等
也都縱了上去。其他輕功較差的,由陸菲青和文泰來一一用繩子吊上,最後剩下心硯。阿凡
提笑道:「小兄弟,我試試你的膽子!」一把抓住他後心,喝道:「接著!」把他身子向洞
口拋去,文泰來一把抱住,阿凡提隨即跳上。這時袁士霄剛推開了石門。那門向內而開,要
是外面被人扣住,裡面千軍萬馬也衝突不出,但自外入內十分容易。原來當年那暴君開鑿山
腹玉宮,自恃迷城道路千岔萬回,外敵決難侵入,擔心的反是變生肘腋,內叛在山腹負隅頑
抗,因此把宮門造成如此模樣。袁士霄當先急行,眾人在甬道中魚貫而入。徐天宏折下了桌
腳椅腳,點成火炬,各人分著拿了。追到大殿上時,各人兵刃都被磁山吸去,不免大吃一
驚。阿凡提身手敏捷,搶上將飛出的鐵鍋一把抓住,才沒打破。眾人追敵要緊,也不及細究
原因,拾回兵刃,直入玉室,見床邊又有一條地道。眾人愈走愈奇,在這山腹之內誰都不敢
作聲,只是跟著袁士霄疾走。突然眼前大亮,只見碧綠的池邊六人夾水而立。遠遠望去,池
子那邊是陳家洛、霍青桐和香香公主,這邊就是張召重、顧金標和哈合台了。
    眾人大喜,心硯高聲大叫:「少爺,少爺,我們都來啦!」文泰來等快步迎上。關明梅
大叫:「孩子,你怎樣?」霍青桐叫道:「師父師公,我好!你們快將這奸賊殺了。」說著
向顧金標一指。陳正德上次空手出戰三魔,險些吃虧,這時再不托大,拔出長劍,向顧金標
左肩刺去。顧金標二次進來時已在大殿上拾回兵刃,當下抖動虎叉,和陳正德鬥了起來。這
邊關明梅和哈合台也動上了手。
    群雄各執兵刃,慢慢圍攏,監視著張召重。李沅芷的劍借了給張召重,陸菲青把在杭州
獅子峰上奪自張召重的凝碧劍給了她。顧哈兩人情急拚命,勉強支持了十餘招,雙鷹的三分
劍術愈逼愈緊,兩人只有招架的份兒。劍光飛舞中只聽陳正德一聲猛喝,顧金標胸口見血。
陳正德接著又是一劍,指向對方下盤。顧金標向左急避,陳正德飛起一腿,撲通一聲,水花
四濺,顧金標跌入翡翠池中,一縷鮮血從池水中泛了上來。那邊哈合台也已被關明梅劍光罩
住。余魚同想起哈合台數次相救之德,知道師叔與雙鷹交情極好,忙對陸菲青道:「師叔,
這個不是壞人,你救他一救。」陸菲青道:「好。」見關明梅上刺一劍,下刺一劍,左刺一
劍,右刺一劍,哈合台滿頭大汗,臉無人色,不住倒退。陸菲青突然躍出,錚的一聲,白龍
劍架開了關明梅長劍,叫道:「大嫂,這人還不算壞,饒了他吧。」關明梅見陸菲青說情,
總得給他面子,當即收劍。陸菲青轉過頭來,見哈合台不住喘息,因使勁過度,身子抖動,
喝道:「快謝了關大俠不殺之恩。」
    哈合台心想結義六兄弟死剩自己一人,活著又有何意味,叫道:「我何必要她饒命!」
又要撲上廝殺,忽聽水聲一響,顧金標從水面下鑽了出來,慢慢游近池邊,哈合台拋去彎
刀,搶過去拉起。顧金標受傷甚重,又喝了不少水,委頓不堪。哈合台不住給他胸口揉搓,
毫不理會身邊眾人。霍青桐奔到臨近,罵了聲:「奸賊!」挺劍向顧金標胸口刺去。哈合台
情急之下,舉臂擋格。霍青桐一劍直下,眼見就要將他手臂削斷。袁士霄想起他引狼入阱時
之功,撿起一塊小石子擲出,噹的一聲,霍青桐手臂發麻,長劍震落在地,不禁一呆。袁士
霄道:「料理了那姓張的惡賊再說,這兩人逃不了。」張召重被群雄圍住,見顧哈兩人惡戰
之後,束手待縛,文泰來、阿凡提、陳家洛、陸菲青等四下牢牢監視,哪裡更有脫身之機,
長歎一聲,正要拋劍就戮,忽然陸菲青身後一人閃出,正是李沅芷。她手執長劍,直衝過
來,罵道:「你這奸賊!」眾人一楞,李沅芷已撲到張召重身前,低聲道:「我來救你。」
刷刷刷數劍,疾刺而至。張召重不明她是何用意。李沅芷忽然腳下假意一滑,向前一撲,低
聲道:「快拿住我。」張召重大悟,乘她一劍削來,舉劍擋格,左手已抓住她手腕,當的一
聲,自己長劍已被削斷,一瞥之下,見她手中所持竟是自己的凝碧劍,真是喜上加喜。
    這時文泰來、余魚同、衛春華、陳正德同時搶上救人。張召重凝碧劍揮了個圈子,金笛
雙鉤一起斷折。文泰來和陳正德疾忙收招,兵刃才沒受損。張召重將寶劍點在李沅芷後心,
喝道:「讓道!」這一下變出不意,眾人眼見巨奸就縛,哪知李沅芷少不更事,勇猛貪功,
反而變成他的護身符。李沅芷假意軟軟的靠在張召重肩頭,似乎被他點中穴道,動彈不得。
張召重見眾人面面相覷,不敢來攻,正要尋路出走,李沅芷在他耳邊低聲道:「回到山腹中
去。」他一想不錯,大踏步走向地道。袁士霄和陳正德惱怒異常,一個撿起一粒石子,一個
摸出三枚鐵菩提,齊向張召重後心打去。張召重弓背俯身,讓過暗器,腳下絲毫不停,奔入
地道。只聽得李沅芷大叫一聲:「啊喲!」陸菲青一驚,叫道:「大家別蠻幹,咱們另想別
法。」他也真怕張召重不顧一切,傷害了他徒兒。
    眾人緊跟張召重身後,追入地道,只霍青桐手執長劍,怒目望著顧金標。哈合台忙著給
盟兄包紮胸前傷口,對身旁一切猶如不聞不見。陳家洛怕霍青桐孤身有失,走到地道口前停
了步,對香香公主道:「咱們在這裡陪你姊姊。」張召重拉著李沅芷向前忽奔,眾人不敢過
分逼近,甬道中轉彎又多,無法施放暗器。奔完甬道,眼見張召重就要越過石門,袁士霄一
挫身,正要竄上去攻他後心,黑暗中只聽得一陣嗤嗤嗤之聲,忙貼身石壁,叫道:「大胡
子,鐵鍋!」阿凡提搶上兩步,鐵鍋倒轉,一陣輕輕的錚錚之聲過去,鐵鍋中接住了數十枚
芙蓉金針。
    阿凡提叫道:「炒針兒吃啊,炒針兒吃呀!」就這樣緩得一緩,張召重和李沅芷已奔出
石門,兩人合力將門拉上,將鐵條插入門扣。袁士霄和陳正德搶上來拉門,但石門內面無可
資施力之處。兩人都是火氣奇大,這時豈有不破口怒罵之理?張召重又將金斧斧柄插入鐵
環,喘了一口長氣,對李沅芷道:「多謝李小姐相救!」李沅芷笑道:「我爸爸和張師叔都
是朝廷命官,我自然要救你。」張召重道:「李軍門近來安好,太夫人安好。」說著打了個
千請安,竟是按著官場規矩行起禮來。李沅芷道:「你是師叔,我可不敢當。咱們快想法逃
走。師父一定瞧得出是我救你,要是給他追上了,可沒命啦。」張召重道:「他們人多,咱
們快回內地,多約幫手,再來擒拿。」李沅芷道:「他們一定回去池邊,繞道追過來。張師
叔,得快想法子。在這大漠之上,可不容易逃脫啊!」張召重武功甚高,人也奸猾,計謀卻
是平平,當下皺起了眉頭,一時想不出法子。李沅芷似乎焦急異常,伏在石上哭泣起來。張
召重忙加勸慰:「李小姐,別怕,咱們一定逃得了。」李沅芷哭道:「就算逃出了迷城,不
用一兩天,又得給他們趕上。媽呀,嗚嗚……媽呀!」張召重給她哭得心煩意亂,連連搓
手。李沅芷忽然破涕為笑,問道:「你小時候捉過迷藏嗎?」張召重自幼父母雙亡,五歲時
就由師父收養學藝,馬真和陸菲青都比他年長得多,因此這些孩子的玩意都沒玩過,當下臉
現迷惘之色,搖了搖頭。李沅芷道:「咱們在迷城中躲了起來。他們一定找不到,以為咱們
逃出去啦,在外面拚命追趕。咱們過得三四天再慢慢出來。」張召重大拇指一翹,道:「李
小姐真聰明!」隨即道:「可是咱們沒帶糧食,三四天……」李沅芷道:「外面馬背上又有
乾糧又有水。」張召重喜道:「好,咱們快躲起來。」兩人緣著長索攀上峰腰洞口。這長索
是張召重和三魔上次進出山腹時所留,哈合台是牧人,身上愛帶長索。兩人轉身出洞,再沿
山壁溜下,各自牽了一匹馬,向外奔出。走到分歧路口,李沅芷道:「你瞧地下這狼糞,本
來出外是往左,咱們偏偏往右……」說到這裡,見牽著的那匹馬尾巴揚起,就要拉糞,忙取
下馬背上的糧袋水囊,把兩匹馬的馬頭牽過向左,猛力一鞭,兩馬負痛,放蹄疾奔而去。張
召重愕然不解,問道:「甚麼?」李沅芷笑道:「他們尋到這裡,見馬蹄印和新鮮馬糞都在
左邊正路上,自然向左邊追出去。」張召重大喜,道:「妙計,妙計!」
    兩人從歧路向右。每走上一條岔路,李沅芷都用三塊小石子在隱蔽處疊個記號。張召重
道:「這裡道路千叉萬支,要是沒了這記號,咱倆也真的沒法子找路出去。」行了半日,兩
旁山壁愈逼愈緊,也不知已轉了多少彎,走了多少岔路。李沅芷見天色漸暗,說道:「就在
這裡歇吧。」兩人吃了乾糧,喝了水,坐著休息。張召重道:「另一匹馬上的糧袋水囊沒來
得及取下,真是可惜。」李沅芷道:「只好省著點兒用。」張召重道:「是。」李沅芷把糧
袋和水囊放在張召重身邊,說:「你好好看著,這是咱們的命根子。」張召重點頭答應。李
沅芷走開十多丈,找了個乾淨地方睡倒。
    睡到半夜,張召重忽聽李沅芷一聲驚叫,疾忙跳起身來,只見她指著來路,叫道:「一
只大灰狼,快快!」張召重拔出凝碧劍,飛步追了出去,轉了兩個彎,不見狼蹤,生怕迷
路,不敢再追,退回來時,卻不見了李沅芷的蹤影,叫得一聲:「李小姐!」只見地下濕了
一片,水囊已然傾翻,忙搶上拾起,見囊中只剩點點滴滴,正自懊喪,李沅芷已從那邊山道
中轉了出來,道:「那邊又有一隻狼,衝過來搶水喝。」張召重一舉水囊,道:「想不到惡
狼還不死乾淨,你瞧!」李沅芷坐在地下,雙肩聳動,又哭了起來。張召重道:「既沒了
水,這裡沒法多待。再熬一天,就冒險出去吧。」李沅芷站起身來,道:「我出去探探,你
在這裡等我。」張召重道:「咱們一起去。」李沂芷道:「不,再遇上他們,你還有命麼?
我總好些。」張召重一想不錯,道:「李小姐可要千萬小心。」李沅芷道:「嗯,你的寶劍
借給我吧。」張召重把凝碧劍遞過。
    李沅芷接劍回身,循著記號從原路出來,每到一處岔路,便照樣擺上三塊小石子,只是
在真記號邊上多撒一堆沙子。張召重如自行出來,見了這些記號,一定分不出真假,東轉西
轉、無所適從之餘,非仍回原地不可。她一路佈置,心中暗暗好笑,自忖假造狼訊,倒翻水
囊,那張召重居然絲毫不覺,這一來可逃不出自己的掌握了。
    天色將明,已走上正路,只聽得轉彎角上有人在破口大罵:「瞧我抽不抽這惡賊的筋,
剝不剝他的皮?」又有一人笑道:「要抽筋剝皮,也得先找到這惡賊才行。」李沅芷大叫一
聲:「啊喲!」倒在地下,假裝昏了過去。
    說話的正是袁士霄和阿凡提,他們拉不開石門,只得回到池邊。霍青桐從地圖中找到了
秘道,從後山繞了出來,張召重和李沅芷早已不知去向。袁士霄正在大發脾氣,忽然聽得叫
聲,尋聲過來,見李沅芷倒在地下,又驚又喜,一探尚有鼻息,身上又沒傷痕,這才放心,
急忙施救,李沅芷卻只是不醒。袁士霄焦急起來,阿凡提笑罵:「這頑皮女孩,倘若是我女
兒呀,不結結實實揍一頓才怪。」見她還在裝腔作勢,不肯醒轉,說道:「要是真的暈了過
去,那麼我打十幾鞭都不會動。」一抖驢鞭,刷的一鞭打在她肩上。
    袁士霄正要出言怪他魯莽,李沅芷卻怕他再打,睜開了眼睛,「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阿凡提得意非凡,笑道:「我的鞭子比你甚麼推宮過血高明多啦,一鞭她就醒了。」袁士霄
心想:「大鬍子倒真有兩下子。」忙俯身問道:「沒受傷麼?那奸賊呢?」李沅芷道:「我
給他拿住了,怕得要命,昨晚半夜裡他睡得迷迷糊糊了,我才偷偷逃了出來。」袁士霄道:
「他在哪裡?快帶我去找。」李沅芷道:「好。」站起身來,身子一晃一晃的,袁士霄伸手
扶住。阿凡提道:「你們兩人去吧,我在這裡等著。」袁士霄怪目一翻,道:「大鬍子想偷
懶?好吧,就沒有你,我也對付得了。」
    兩人離去不久,陸菲青、陳正德、陳家洛、文泰來等分頭在各處搜索之後都陸續匯齊。
阿凡提也不跟他們說起,聽他們紛紛議論,只是微笑。章進與心硯押著顧金標與哈合台,遠
遠坐在地下。又過一陣,袁士霄和李沅芷回來了。眾人大喜,陸菲青和駱冰忙搶上去慰問。
袁士霄向阿凡提道:「大鬍子,你又佔了便宜,省得白走一趟。她認不出道啦。我們兩人轉
來轉去,險些回不出來。」
    眾人一商量,都說如捉不到張召重決不回去,可是這迷城道路如此變幻,如何尋他得
著?徐天宏和霍青桐雖都極富智計,卻也想不出善法。徐天宏道:「要是有兩頭狼犬就好
啦……」陳正德道:「我們家裡倒有大狼犬,就可惜遠水救不得近火。」說話之間,徐天宏
見阿凡提嘴角邊露著微笑,知他必有高見,走近身去,道:「我們實在不知怎麼辦,請老前
輩指示一條明路。」阿凡提向余魚同一指,笑道:「明路就在他身上,怎麼不要他找去?」
余魚同愕然道:「我?」阿凡提點點頭,仰天長笑,跨上驢子,飄然而去。
    徐天宏起初還以為他開玩笑,細加琢磨,覺得李沅芷的言語行動之中破綻甚多,心想這
事只怕得著落在她身上,於是悄悄去和駱冰說了。駱冰一想有理,倒了一碗水,拿了一塊燒
羊肉給李沅芷,說道:「李家妹妹,你真有本事,怎麼能逃得脫那壞蛋的毒手?」李沅芷
道:「那時我都嚇糊塗啦,拚命奔跑,只怕給這惡賊追上了,亂闖亂衝,甚麼路也認不出,
真是天保佑,居然瞎摸了出來。」料知駱冰定要查問途徑,把她問話先給堵住了。駱冰本來
將信將疑,也不知她是否真的不知道張召重藏身之所,待聽她推得一乾二淨,心裡反倒雪亮
了,暗笑:「小妮子好狡猾!」說道:「妹妹你細細想一想,定能認得出來去的途徑。」李
沅芷歎道:「要是我心境好一點,不這麼失魂落魄似的,本來也不會這麼糊塗,竟然忘記得
沒一點兒影子。」駱冰心道:「來啦,來啦。」低聲悄語:「你的心事我都明白,只要你幫
我們這個大忙,大夥兒一定也幫你完成心願。」李沅芷臉上一陣飛紅,隨即眼圈兒也紅了,
低聲道:「我是個沒人疼的,逃出來幹麼呀?還不如給那姓張的殺了乾淨。」駱冰聽她語氣
一轉,竟又撒起賴來,知道自己是勸她不轉的了,說道:「妹妹你累啦,喝點水歇歇吧。」
李沅芷點點頭。駱冰把余魚同拉在一旁,跟他低聲說了好一陣子。余魚同神色先是頗見為
難,後來又是咬牙切齒,終於下了決心,一拍大腿,道:「好,為了給恩師報仇,我甚麼都
肯。」李沅芷自管閉目養神,對他們毫不理會,過了一會,聽得余魚同走到身旁,說道:
「師妹,你數次救我性命,我並非不知好歹,眼下要請你再幫我一個大忙。」說著施下禮
去。李沅芷道:「啊喲,余師哥,怎麼行起禮來啦?咱們是同門,要我做甚麼,你吩咐著不
就行了嗎?」余魚同聽她語氣顯得極為生分,這時有求於她,只是說道:「張召重那奸賊害
死我恩師,只要有誰能助我報仇,我就是一生給他做牛做馬,也仍是感他大德。」李沅芷一
聽大怒,心想:「要是你娶了我,竟是一生做牛做馬這麼苦惱?」脖子一轉,臉上登時便如
罩了一層嚴霜,發作道:「眼前放著這許多大英雄大俠客,還有你的甚麼鐘舵主、鼓舵主,
你幹麼不求他們幫去?你一路上避開人家,倒像一見了我,就害了你、累了你似的。我有這
份本事幫你麼?你再不給我走開些,瞧我用不用好聽的話罵你。」眾人正商議如何追尋張召
重,也沒留心駱冰、余魚同、李沅芷三人,忽聽李沅芷提高了嗓子,面紅耳赤的發起怒來,
又見余魚同低下了頭訕訕的走開,都感愕然。
    徐天宏和駱冰見余魚同碰了一鼻子灰,只有相對苦笑,把陳家洛拉在一邊,低語商量。
陳家洛道:「咱們請陸老前輩去跟她說,她對師父的話總不能不聽……」話未說完,猛聽得
心硯與章進一個驚叫,一個怒吼,急忙回頭,只見顧金標正發狂般向霍青桐奔去。陳家洛大
驚,斜竄出去,卻相距遠了,難以阻攔。衛春華搶上擋住,被顧金標用力一摔,退出兩步。
只見他和身向霍青桐撲去,叫道:「你殺了我吧!」霍青桐又驚又怒,舉劍向他當胸刺去。
他竟不閃避招架,反而胸膛向前一挺,波的一聲,長劍入胸。霍青桐回抽長劍,一股鮮血從
他胸前直奔出來,濺滿了她黃衫。眾人圍攏來時,顧金標已倒在地下。哈合台伏在他身邊,
手忙腳亂的想止血,但血如泉湧,哪裡止得住?顧金標歎道:「冤孽,冤孽!」哈合台道:
「老二,你有甚麼未了之事?」顧金標道:「我只要親一親她的手,死也眼目。」熬住一口
氣,望著霍青桐。哈合台道:「姑娘,他快死啦,你就可憐可……」霍青桐一言不發,轉身
走開,臉已氣得慘白。顧金標長歎一聲,垂首而死。哈合台忍住眼淚,跳起身來,指著霍青
桐的背影大罵:「你這女人也太狠心,你殺他,我不怪你,那是他自己不好。可是你的手給
他親一親,讓他安心死去,又害了你甚麼?」章進喝道:「別胡說八道,給我閉住了鳥
嘴。」哈合台毫不理會,仍是怒罵。章進上前要打,給余魚同攔住了。陸菲青說道:「你們
那焦文期焦三爺是我殺的,此後許多糾紛,都因此而起。關東六兄弟現下只剩了你一人。我
們都知你為人正派,不忍加害,你就去吧。日後如要報仇,只找我一人就是。」哈合台也不
答腔,抱著顧金標的屍身大踏步走出去。余魚同撿了一隻水囊,一袋乾糧,縛在馬上,牽馬
追上去,說道:「哈大哥,我仰慕你是條好漢子,這匹馬請你帶了去。」哈合台點點頭,把
顧金標的屍身放上馬背。余魚同從水囊中倒了一碗水出來,自己喝了半碗,遞給哈合台道:
「以水代酒,從此相別。」哈合台仰脖子喝乾。余魚同抽出金笛,那笛子被張召重削去了一
截,笛中短箭都已脫落,但仍可吹奏,當下按宮引商,吹了起來。
    哈合台一聽,曲調竟是蒙古草原之音,等他吹了一會,從懷中摸出號角,嗚嗚相和。原
來當日哈合台在孟津黃河中吹奏號角,余魚同暗記曲調,這時相別,便吹此曲以送。眾人聽
二人吹得慷慨激昂,都不禁神往。一曲既終,哈合台收起號角,頭也不回的上馬而去。
    駱冰向哈合台與余魚同的背影一指,對李沅芷道:「這兩人都是好男兒。」李沅芷道:
「是麼?」駱冰道:「你幹麼不幫他個大忙?」李沅芷歎道:「要是我能幫就好了。」駱冰
笑道:「妹妹,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不肯說,等到陸伯父來逼你,就不好啦!」李沅
芷道:「別說我認不出路,就算認出,我不愛領又怎樣?自古道女子要三從四德,這三從中
可沒『從師』那一條。」駱冰笑道:「我爹只教我怎樣使刀怎樣偷東西,孔夫子的話可一句
也沒教過。好妹子,你給我說說,甚麼叫做三從四德?」李沅芷道:「四德是德容言工,就
是說做女子的,第一要緊是品德,然後是相貌、言語和治家之事了。」駱冰笑道:「別的倒
也還罷了,容貌是天生的,爺娘生得我醜,我有甚麼法兒?那麼三從呢?」李沅芷慍道:
「你裝傻,我不愛說啦。」掉過了頭不理她。駱冰一笑走開,去對陸菲青說了。陸菲青沉吟
道:「三從之說,出於儀禮,乃是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這是他們做官人家的禮
教,咱們江湖上的男女可從不講究這一套。」駱冰笑道:「本來嘛,未嫁從父是應該的。從
不從夫,卻也得瞧丈夫說得在不在理。夫死從子更是笑話啦。要是丈夫死時孩子只有三歲,
他不聽話還不是照揍?」陸菲青搖頭歎道:「我這徒兒也真刁鑽古怪,你想她幹麼不肯帶
路?」駱冰道:「我想她意思是說,除非她爹叫她說,她才未嫁從父。可是李軍門遠在杭
州,就算在這裡,他也不會幫咱們。眼下只有從第二條上打主意啦。」陸菲青道:「第二
條?她又沒丈夫。」駱冰笑道:「那麼咱們馬上就給她找個丈夫。只要丈夫叫她領路,她一
定既嫁從夫了。」
    陸菲青給她一語點醒,徒兒的心事他早就瞭然於胸,師侄余魚同也盡相配得上,他本想
在大事了結之後設法給他們撮合,看來這事非趕著辦不可了,笑道:「講了這麼一大套三從
四德,原來是為了這個。那真是城頭上跑馬,遠兜轉了。」於是兩人和陳家洛商量,再把余
魚同叫過來一談,當下決定,請袁士霄任男方大媒,請天山雙鷹任女方大媒。袁士霄和雙鷹
這時都在山壁高處瞭望,想找尋張召重藏身所有的蹤跡,但千丘萬壑,哪有絲毫端倪?陸菲
青把他們請了下來,將此中關鍵所在簡略說了。袁士霄呵呵大笑,說道:「陸老哥,難為你
教出這樣一個好徒兒來,咱們大夥兒全栽在這女娃子手上了。」眾人笑吟吟的走到李沅芷跟
前。陸菲青道:「沅兒,我跟你師生多年,情同父女。你一個少年女子孤身在外,我很是放
心不下,令尊又不在此間,我只好從權,師行父責,要給你找個歸宿。」李沅芷低下了頭不
作聲。陸菲青又道:「你余師哥自從你馬師伯遇害之後,自然也歸我照料了。你們兩人結為
夫婦之後,互相扶持,也好讓我放下了這副擔子。」這一切本來全在她意料之中,但這時在
眾人面前說了出來,還是羞得她滿臉通紅,低聲道:「這全憑爹爹作主,我怎知道?」章進
嘴快,衝口而出:「你還有不願意的嗎?在天目山時大夥兒到處找你不著,原來躲在
他……」衛春華左手一翻,按住了他嘴。陸菲青道:「令尊曾留余師侄在府上住了這麼久,
青眼有加,早存東床坦腹之選。咱們在這裡先下了文定,將來稟明令尊,他必定十分歡
喜。」李沅芷垂頭不語。
    駱冰叫道:「好,好,李家妹妹答允了。十四弟,你拿甚麼東西下定。」余魚同身上一
摸,除了銀兩之外,甚麼也沒帶,正感為難,忽然觸手一涼,卻是他金笛被張召重所削斷的
那一段,撿起來想日後再要金匠焊上去的,當下摸了出來。說道:「師叔,小侄身邊沒甚麼
貴重物事。這段笛子倒是純金的。」陸菲青笑道:「這再好也沒有,等將來你們大喜之日,
再把兩段金笛鑲在一起。」群雄紛紛向兩人道賀。李沅芷不肯接,駱冰硬把半截金笛塞在她
手裡,笑問:「你拿甚麼回給他呀?」李沅芷這時滿心歡暢,容光煥發,笑道:「我甚麼也
沒有。」陸菲青笑道:「沅兒,你用的暗器不也是純金的。」駱冰拍手笑道:「不錯。」將
她暗器囊搶了過來,撿了十枚芙蓉金針,交給余魚同收起。陳家洛笑道:「這可稱之為『針
笛奇緣』了!」香香公主見大家興高采烈,問陳家洛做甚麼。陳家洛說了,香香公主大喜,
一手挽了他手臂,一手挽了姊姊,走上前去,除下手上的白玉戒指,套在李沅芷手指上,說
道:「我們三個,給你,恭喜你。」霍青桐忽然暗自神傷,心想:「如不是你女扮男裝,攪
出這番事來……」陳家洛笑道:「咱們若在玉宮裡帶了幾柄玉刀玉劍出來,倒可送給他們作
賀禮。」霍青桐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袁士霄和天山雙鷹已向霍青桐問明了三人自狼群脫險、同入玉宮的經過,又見三人相互
間神情親密,看來陳家洛並非喜新棄舊,忘義負心,霍青桐對他和妹子亦無怨恨之意,三老
心中均感欣慰。天山雙鷹均想:「幸虧當日沒魯莽殺了這二人,否則袁大哥固然不依,連我
們徒兒也要……」也要如何,卻是難以設想了。交定道賀已畢,眾人分別藉故走開。余魚同
見四周已無旁人,說道:「師妹,張召重那奸賊在哪裡呀?」李沅芷見他全無溫存之態、纏
綿之意,第一句話就問張召重,心中老大不快,說道:「我怎知道呀?」
    余魚同臉色慘白,忽地跪下,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哭道:「我當年家破人亡,不能
自立,幸蒙恩師見憐收留,授我武藝。我未能報答恩師一點半滴恩情,他就慘被張召重害
死。師妹,求求你指點一條明路。」這一下大出李沅芷意料之外,見他又磕下頭去,不覺狼
狽失措,忙伸手拉起,摸出手帕丟給他,柔聲道:「快擦乾眼淚,我帶你去就是。」突然間
忽喇一聲,駱冰從山後拍手跳了出來,唱道:「小秀才,不怕醜,怕老婆,忙磕頭!」
    李沅芷羞得滿臉通紅,跳起身來向內急奔。余魚同一呆。駱冰揮手叫道:「快追上去
呀!」余魚同立時醒悟,拔足跟去。駱冰高聲大叫,眾人隨後一齊追去。
    張召重苦等李沅芷不回,吃了些乾糧,心頭思潮起伏,盤算脫險之後如何邀集幫手,大
破紅花會。又想李沅芷是提督之女,人又美貌,自己壯年未婚,如能娶她為妻,於功名前途
大有好處,從回疆回到杭州路途遙遠,一路上使點計謀,把她騙上手再說。如意算盤打得正
響,前面人影一晃,正是李沅芷笑吟吟的回來。張召重大喜,迎了上去,忽然李沅芷身後一
人倏地撲將上來。張召重一驚,退開一步,左掌「撥雲見日」,向旁掠出。那人從他掌下穿
過,右手斷笛疾戳,左手兩指前伸,直撲到他懷裡。張召重看清楚那人是馬真的徒弟余魚
同,心中一寒,右掌「白露橫江」一格,左手迎擊,待他閃避,右手已抓住他後心,猛喝一
聲,將他向山巖上摜了過去。李沅芷大驚,撲上抱住,但張召重這一摜勁力奇大,帶得她也
向山石上撞去,突覺背心雙掌一擋,推得她和余魚同一齊摔在地下,雖然跌得狼狽,卻未受
傷,兩人雙雙躍起,才知是陸菲青出掌相救。余魚同道:「師妹,多謝你又救了我一次。」
李沅芷白了他一眼,低聲道:「你還向我說這個『謝』字?」張召重眼見強敵齊至,轉身要
逃,只聽身旁呼呼兩響,兩人已掠過身邊,擋在前面,正是袁士霄和陳正德,背後陸菲青喝
道:「姓張的,你還待怎的?跟我們走吧!」張召重霎時間萬念俱灰,哼了一聲,轉身垂手
走出。當下陸菲青、陳家洛、文泰來、霍青桐等在前,袁士霄、陳正德、關明梅等在後,將
他夾在中間,走了出來。
    張召重本以為李沅芷不慎為敵人發見,眾人暗暗跟了進來,只有自認晦氣,走了一程
路,見前面李沅芷側身和駱冰說話,笑逐顏開,顯見一股子喜氣從心中直透出來,這一下子
氣炸心肺,咬牙切齒的暗罵:「好,原來是你這小丫頭賣了我!」各人捕到元兇巨惡,無不
歡喜異常,到太陽快下山時,已走出迷城。陳家洛拿出點穴珠索,對章進和心硯道:「把他
反背捆了。」章進接過珠索。張召重忽地大吼一聲,猛竄出去,左手伸出,已勾住李沅芷手
腕,夾手把凝碧劍奪過,右掌一招「白虹貫日」,使足全力向她後心擊去。李沅芷身子急
偏,卻哪裡避得開,這掌正中左臂,喀喇一響,手臂已斷,張召重第二掌隨著打到。陸菲青
在他奪劍時已知不妙,第一掌打出時不及相救,這時猱身疾上,也是一掌打出,直擊他太陽
穴。張召重右掌翻轉,拍的一聲,雙掌相抵,各自震退數步。兩人自在師門同窗習藝以來,
二十餘年中從未交過手。各自砥礪功夫,這時雙掌相震,都覺對方功力深厚,與在師門時已
大不相同。李沅芷身受重傷,倒在地下。駱冰把她扶起,見她已痛得暈了過去。袁士霄摸出
一顆丸藥,塞在她口裡。群雄見張召重到此地步還要肆惡,無不大怒,團團圍住。張召重心
想:「人人都有一死,我火手判官可要死得英雄!」橫劍當胸,傲然說道:「你們是一起來
呢?還是一個個依次來?我瞧還是一齊上好些!」
    陳正德怒道:「你有甚麼本事,敢說這樣的大話?我先來鬥鬥。」文泰來道:「陳老爺
子,這奸賊辱我太甚,讓在下先上。」余魚同叫道:「他害死我恩師,我本領雖不及他,但
要第一個打。四哥,等我不成時你來接著。」眾人都恨透了他,紛要爭先。陳家洛道:「咱
們不如來拈鬮。」袁士霄道:「他不是我對手,我不打了吧。」徐天宏道:「我們不是他對
手,我和四嫂、九弟、十弟、十四弟、十五弟一起拈。我們六個人合力鬥他。」張召重道:
「陳當家的,咱們在杭州時曾有約比武,這約會還作不作數呀?」陳家洛知他要挑自己動
手,說道:「不錯,那次在獅子峰上你傷了手,咱們說定比武之約延期三個月,現下正好完
了這個心願。」張召重道:「那麼我先陪陳當家的玩玩,另外眾位緩一步如何?」他和陳家
洛多次交手,知他武功還遜自己一籌,如能將他擒住,用以挾制,或可設法脫身,倘若擒他
不住,也要打死這個紅花會大頭腦,自己再死,也算夠了本。徐天宏猜到他心思,叫道:
「擒拿你這奸賊,若要總舵主親自出手,要我們紅花會眾兄弟何用?九弟、十弟、十四弟,
咱們上啊!」衛春華、章進、余魚同、心硯都欺上兩步。張召重哈哈大笑,說道:「我只道
紅花會雖然犯上作亂,總還講江湖上道義。哪知竟是沒信沒義的匪類!」陳家洛手一擺,
道:「七哥,他不和我見個輸贏,死不甘心。姓張的,不論你使甚麼奸計,今日要想逃命,
那叫做癡心妄想。你上來!」張召重凝碧劍一抖,說道:「究竟還是你爽快,露兵刃吧!」
陳家洛道:「用兵刃勝你,算得甚麼英雄?我就是空手接著。」張召重大喜,有了這可乘之
機,那肯放過,忙道:「要是我用劍勝不得你空手,我當場自刎,用不到旁人再動手。要是
我勝了你呢?」陳家洛道:「那自有別位前輩和兄弟們接上。你是盼我說:勝了我就放你走
路。嘿嘿,到了今天,你還不知已經惡貫滿盈麼?」張召重長劍一伸,喝道:「人生在世,
有誰不死?死活之事,張某也不放在心上。」陳家洛道:「在杭州提督府地牢之中,文四爺
和我擒住你後饒你不死;獅子峰上、兆惠大營之外,又曾兩次饒你;日前在狼群,再教你一
次性命。紅花會對你可算得仁至義盡。哪知你至死不悟,今日任憑如何,決不能饒了。」張
召重道:「你上吧,我也讓你四招不還手就是。」陳家洛道:「好!」縱身而上,劈面兩
拳。張召重一矮身子,躲了開去,果然沒有還手。陳家洛右腳橫踩,乘張召重縱起身來,突
然左腿鴛鴦連環,跟著橫掃一腳。照一般拳術,對手既然躍起,自然繼續攻他身子,使他身
在空中,難以躲避,但陳家洛這一腿卻踢在他腳下空處,只是時刻拿捏極準,敵人落下時剛
好湊上。這正是「百花錯拳」中的精微之著,令人難以逆料。袁士霄見愛徒將自己所創拳術
運用得十分巧妙,甚是得意,轉頭向關明梅道:「怎樣?」陳正德接口道:「果然不凡!」
張召重見陳家洛突使怪招,不及閃避,只得一劍「斗柄南指」,向他胸口刺去。陳家洛收腿
側身,兩下讓過。章進罵道:「無恥奸賊,你說讓四招,怎麼又還手了?」張召重臉一沉,
更不打話,凝碧劍寒光起處,嗤嗤嗤一陣破空之聲,向陳家洛左右連刺。陸菲青暗暗心驚:
「這惡賊劍法竟如此精進,當年師父壯盛之時,似也沒如此快捷。」提劍右手,凝神望著陳
家洛,只要他稍有失利,立即上前相救。只見兩人愈打愈快,陳家洛的人影在劍光中穿來插
去,張召重柔雲劍法雖精,一時也奈何他不得。旁邊余魚同和駱冰扶著李沅芷,這時她已悠
悠醒轉,只覺臂上胸口,陣陣劇痛,睜眼見到余魚同扶著自己,心中大慰。余魚同道:「痛
得還好麼?待會請陸師叔給你接骨,你忍一忽兒。」李沅芷微微一笑,又閉上了眼。
    香香公主拉著姊姊的手,道:「他怎麼不用兵器?勝得了麼?」霍青桐道:「咱們有這
許多人,不用怕。」心硯焦急萬分,恨不得衝過去插手相助,問霍青桐道:「姑娘,你說公
子沒危險麼?」霍青桐記起前事,白了他一眼,轉頭不理。心硯大急,想要分辯謝罪,一雙
眼又不敢離開陳家洛身上。文泰來虎目圓睜,眼光不離凝碧劍的劍尖。衛春華雙鉤鉤頭已被
削斷,但仍緊緊握在手中,全身便如是一張拉滿了的弓一般。駱冰腕底扣著三柄飛刀,眼光
跟著張召重的後心滴溜溜地打轉。李沅芷又再睜開眼來,忽然輕輕驚呼,向東一指。余魚同
轉頭望去,只見面前出現了一片奇景:遠處一座碧綠的大湖,水波清漪,湖旁白塔高聳,屋
宇櫛比,竟是一座大城。余魚同一驚跳起,但隨即想到這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景色雖奇,
卻儘是虛幻。其餘各人凝神觀戰,都沒見到。李沅芷道:「那是甚麼啊?咱們回到了杭州
嗎?」余魚同低聲道:「那是太陽光反射出來的幻象。你閉上眼養一會兒神吧。」李沅芷
道:「不,這寶塔是杭州雷峰塔。我跟爹爹去玩過的。爹爹呢?我要爹爹。」余魚同允她婚
事,本極勉強,只是為了要給恩師報仇,一切全顧不到了,這時見她身受重傷,神智模糊,
憐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輕輕拍著她手背道:「咱們這就動身回去,我跟你去見你爹爹。」
李沅芷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忽問:「你是誰?」余魚同見她雙目直視,臉上沒一點血色,
害怕起來,答道:「我是你余師哥,咱倆今兒定了親啊。以後我一定好好待你。」李沅芷垂
下淚來,叫道:「你心裡是不喜歡我的,我知道。你快帶我見爹爹去,我要死啦。」眼望遠
處幻象,道:「那是西湖,我爹爹在西湖邊上做提督,他……他……你認識他麼?」
    余魚同心裡一陣酸楚,想起她數次救援之德,一片癡情,自己卻對她不加理睬,要是她
傷重而死,如何是好?一時忘情,伸手把她摟在懷裡,低聲道:「我心裡是真正愛你的,你
不會死。」李沅芷歎了口氣。余魚同道:「快說:『我不會死!』」李沅芷胸口一陣劇痛,
又暈了過去。張召重這一掌勁力凌厲,她斷臂之外,胸口更受震傷。
    這時張召重和陳家洛翻翻滾滾,已拆了一百餘招。初時陳家洛的「百花錯拳」變招倏
出,張召重又在強敵環伺之下,不免氣餒,手中雖有兵刃,卻也不敢莽進,一面要解拆對方
古怪繁複、不成章法的拳術,一面要找尋空隙,想一舉將他擒住,再見陸菲青、駱冰、霍青
桐等人手中似都扣著暗器,於是更加嚴守門戶,不敢露出絲毫空隙,以防旁人暗襲,這樣一
分神,雙方打成了平手。再拆數招,張召重心想:「再耗下去,是何了局?就算勝了這姓陳
的小子,他們和我車輪大戰,打不死我,也把我拖得累死。」這時對「百花錯拳」的格局已
大致摸熟,即使對方突使怪招,也可應付得了,膽子一壯,劍法忽變。他柔雲劍術施展開
來,連綿不斷,記記都是進手招數,登時攻守易勢,陳家洛連連倒退。倏地張召重一招「耿
耿銀河」,凝碧劍一劍橫削,隨即千頭萬緒般亂點下來,真若天上繁星一般。陳家洛眼見無
法招架,忽地跳出圈子,要避開他這番招招相連的攻勢,再行回擊。衛春華和章進齊向張召
重撲去。凝碧劍「耿耿銀河」招術尚未使完,張召重更不停手,颼颼兩劍,衛章兩人均已帶
傷。文泰來猛喝一聲,挺刀正要縱前,陳家洛已掠過他身邊,輕輕兩掌,打向張召重面門。
這兩掌看來全不使力,但部位恰到好處,他不論低頭躲避還是回劍招架,都已不及,只聽聲
音清脆,拍拍兩下耳光。張召重又驚又怒,提劍退出三步,嗔目怒視。
    眾人明見陳家洛已落下風,忽然輕描淡寫的上去拍了兩記耳光,都是大為驚奇。衛章兩
人乘機退下,好在受傷均不甚重,駱冰和心硯分別給他們包紮。
    陳家洛對余魚同道:「十四弟,煩你給我吹一曲笛子。」余魚同臉一紅,忙將李沅芷放
在地下,橫笛口邊,問道:「吹甚麼?」陳家洛微一沉吟,道:「霸王雖勇,終當命喪烏
江,你吹《十面埋伏》吧!」余魚同不明他的用意,但總舵主有命,當下奮起精神,吹了起
來。金笛比竹笛的音色本更激越,這曲子尤其昂揚,一開頭就隱隱傳出兵甲金戈之音。陳家
洛雙掌一錯,說道:「上來吧!」身子一轉,虛踢一腳,猶如舞蹈一般。張召重見他後心露
出空隙,遇上了這良機,手下哪裡還肯容情,長劍直刺。
    眾人驚呼聲中,陳家洛忽地轉身,左手已牽住張召重的辮尾,配合著余魚同笛中節拍,
把辮子在凝碧劍上一拉,一條油光漆黑的大辮登時割斷。陳家洛右手拍的一掌,張召重肩頭
又中。他連挨三掌,雖然掌力不重,並未受傷,然而憑自己武功,非但沒能讓過,而且竟沒
看出對方使的是何手法,辮子被截,更是奇恥,但他究是內家高手,雖敗不亂,又再倒退數
步,凝神待敵。陳家洛合著曲子節拍,緩步前攻,趨退轉合,瀟灑異常。霍青桐大喜,對香
香公主道:「你瞧,這就是他在山洞裡學的武功。」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這模樣真好
看。」陳家洛伸手拍出,張召重舉劍擋開,反手一撩,兩人又鬥在一起。張召重凝劍嚴守,
只要對方稍近,立即快如閃電般還擊數下,擊刺之後,隨即收劍防禦。陳正德對袁士霄道:
「袁大哥,我今日才當真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你徒兒已是如此,做兄弟的跟你可實在相差
太遠了。」袁士霄沉吟不語,心中大惑不解,陳家洛這套功夫非但不是他所授,而且武林中
從所未見。他見多識廣,可算得舉國一人,卻渾不知陳家洛所使拳法是何家數,看來與任何
流派門戶都不相近。他隔了一會,才道:「不是我教的,我也教不出來。」天山雙鷹知他生
平不打誑語,這並非自謙之辭,都是暗暗稱奇。余魚同越吹越急,只聽笛中鐵騎奔騰,金鼓
齊鳴,一片橫戈躍馬之聲。陳家洛的拳法初時還感生疏滯澀,這時越來越順,到後來猶如行
雲流水,進退趨止,莫不中節,打到一百餘招之後,張召重全身大汗淋漓,衣服濕透。忽然
間笛聲突然拔高,猶如一個流星飛入半空,輕輕一爆,滿天花雨,笛聲緊處,張召重一聲急
叫,右腕已被雙指點中,寶劍脫手。陳家洛隨手兩掌,打在他背心之上,縱聲長笑,垂手退
開。這兩掌可是含勁蓄力,厲害異常。張召重低下了頭,腳步踉蹌,就如喝醉酒一般。章進
口中咒罵,想奔上去給他一棒,被駱冰拉住。只見張召重又走了幾步,終於站立不穩,撲地
倒了。群雄大喜,徐天宏和心硯上去按住縛了。張召重臉色慘白,毫不抵抗。余魚同放下笛
子,忙看李沅芷時,見她昏迷未醒,甚是著急。陳家洛道:「師父,陸老前輩,咱們拿這惡
賊怎麼辦?」余魚同咬牙切齒的說道:「拿去餵狼,他下毒手害死我師父,現今又……
又……」袁士霄道:「好,拿去餵狼!咱們正要去瞧瞧那批餓狼怎樣了。」眾人覺得這奸賊
作惡多端,如此處決,正是罪有應得。陸菲青將李沅芷斷臂上的骨骼對正了,用布條緊緊縛
住。袁士霄又拿一顆參雪丸給她服下,搭了她脈搏,對余魚同道:「放心,你老婆死不
了。」駱冰低聲笑道:「你抱著她,她就好得快些。」眾人向圍住狼群的沙城進發,無不興
高采烈。途中袁士霄問起陳家洛的拳法來歷,陳家洛詳細稟告了。袁士霄喜道:「這真是可
遇不可求的奇緣。」
    數日後,眾人來到沙城,上了城牆向內望去,只見群狼已將駝馬吃完,正在爭奪已死同
類的屍體,猛撲狂咬,慘厲異常,饒是群雄心豪膽壯,也不覺吃驚。香香公主不忍多看,走
下城牆去自和看守的回人說話。
    余魚同把張召重提到城牆牆頭,暗暗禱祝:「恩師在天之靈,你的朋友們與弟子今日給
你報仇雪恨。」從徐天宏手裡接過單刀,割斷縛住張召重手足的繩索,左腿橫掃,把他踢
落。群狼不等他著地,已躍在半空搶奪。
    張召重被陳家洛打中兩掌,受傷不輕,仗著內功深湛,經過數日來的休養,已好了大
半。他被推入狼城,早已不存生還之想,但臨死也得竭力掙扎一番,雙腿將要著地,四周七
八頭餓狼撲了上來,他紅著雙眼,兩手伸出,分別抓住一頭餓狼的項頸,橫掃了一個圈子,
登時把群狼逼退數步。他慢慢退到牆邊,後心貼牆,負隅拚鬥,抓住兩頭惡狼,依著武當雙
錘的路子使了開來,呼呼風響,群狼一時倒也難以逼近。群雄知他必死,雖恨他奸惡,但陳
家洛、駱冰等心腸較軟,不忍卒睹,走下城牆。
    陸菲青雙目含淚,又是憐憫,又是痛恨,見張召重使到二十四招「破金錘」時,一頭餓
狼撲將上來,向他腿上咬去,張召重一縮腿,狼牙撕下了他褲子上長長一條布片。陸菲青腦
海中突然湧現了三十餘年前舊事:那一日他和張召重兩人瞞了師父,偷偷到山下買糖吃,師
弟摔了一交,褲子在山石上勾破了。張召重愛惜褲子,又怕師父責罵,大哭起來。他一路安
慰,回山之後,立即取針線給師弟縫補破褲。又想到這套「破金錘」錘法也是自己親自點撥
的。當年張召重聰明穎悟,學藝勤奮,師兄弟間情如手足,不料他後來貪圖富貴,竟然愈陷
愈深。眼見到師弟如此慘狀,不禁淚如雨下,心想:「他雖罪孽深重,我還是要再給他一條
自新之路,重做好人。」叫道:「師弟,我來救你!」湧身一躍,跳入了狼城。眾人大吃一
驚,只見他腳未著地,白龍劍已舞成一團劍花,群狼紛紛倒退,他站到張召重身旁,說道:
「師弟,別怕。」張召重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忽地將手中兩狼猛力擲入狼群,和身撲上,雙
手抱住了他,叫道:「反正是死了,多一個人陪陪也好。」陸菲青出其不意,白龍劍落地,
雙臂被他緊緊抱住,猶如一個鋼圈套住了一般,忙運力掙扎,但張召重獸性大發,決意和他
同歸於盡,拚死抱住,哪裡掙扎得開?群狼見這兩人在地下翻滾,猛撲上來撕咬。師兄弟各
運內家功力,要把對方翻在上面,好讓他先膏狼吻。
    陳家洛等在城牆腳下忽聽城牆頂上連聲驚呼,忙飛步上牆。這時陸菲青想起自己好心反
得慘報,氣往上衝,手足一軟,被張召重用擒拿手法拿住脈門,動彈不得。張召重左手一
拉,右手一舉,已將陸菲青遮在自己身上。眾人驚呼聲中,文泰來與余魚同雙雙躍下。文泰
來單刀連揮,劈死數狼。群狼退開數步。余魚同握著從徐天宏手裡接來的鋼刀,跳落時因城
牆過高,立足不穩,翻了個觔斗方才站起,看準張召重肩頭,用刀頭戳將下去。張召重慘叫
一聲,抱著陸菲青的雙臂登時鬆了。這時群雄已將長繩掛下,先將陸菲青與余魚同縋上,隨
即又縋上文泰來。看下面時,群狼已撲在張召重身上亂嚼亂咬。眾人心頭怦怦亂跳,一時都
說不出話來,想到剛才的凶險,無不心有餘悸。隔了良久,駱冰道:「陸伯伯,你的白龍劍
沒能拿上來,很是可惜。」袁士霄道:「再過一兩個月,惡狼都死光了,就可拿回來。」傍
晚紮營後,陳家洛對師父說了與乾隆數次見面的經過。袁士霄聽了原委曲折,甚感驚異,從
懷裡摸出一個黃布包來,遞給他道:「今年春間,你義父差常氏兄弟前來,交這布包給我收
著,說是兩件要緊物事。他們沒說是甚麼東西,我也沒打開來看過,只怕就是皇帝所要的甚
麼證物了。」陳家洛道:「一定是的。義父既有遺命,徒兒就打開來瞧了。」解開布包,見
裡面用油紙密密裹了三層,油紙裡面是一隻小小的紅木盒子,掀開盒蓋,有兩個信封,因年
深日久,紙色都已變黃,信封上並無字跡。
    陳家洛抽出第一個信封中的紙箋,見簽上寫了兩行字:「世倌先生足下:將你剛生的兒
子交來人抱來,給我一看可也。」下面簽的是「雍邸」兩字,筆致圓潤,字跡潦草。袁士霄
看了不解,問道:「這信是甚麼意思?哪有甚麼用,你義父看得這麼要緊?」陳家洛道:
「這是雍正皇帝寫的。」袁士霄道:「你怎知道?」陳家洛道:「徒兒家裡清廷皇帝的賜書
很多,康熙、雍正、乾隆的都有,因此認得他們的筆跡。」袁士霄笑道:「雍正的字還不
錯,怎地文句如此粗俗?」陳家洛道:「徒兒曾見他在先父奏章上寫的批文,有的寫:『知
道了,欽此』。提到他不喜歡的人時,常寫:『此人乃大花臉也,要小心防他,欽此』。」
袁士霄呵呵大笑,道:「他自己就是大花臉,果然要小心防他。」又道:「這信是雍正所
寫,哪又有甚麼了不起?」陳家洛道:「寫這信時還沒做皇帝。」袁士霄道:「你怎知
道?」陳家洛道:「他署了『雍邸』兩字,那是他做貝勒時的府第。而且要是他做了皇帝,
就不會稱先父為『先生』了。」袁士霄點了點頭。
    陳家洛扳手指計算年月,沉吟道:「雍正還沒做皇帝,那時候我當然還沒生,二哥也沒
生。姊姊是這時候生的,可是信上寫著『你剛生的兒子』,嗯……」想到文泰來在地道中所
說言語,以及乾隆的種種神情,叫道:「這正是絕好的證據。」袁士霄道:「怎麼?」陳家
洛道:「雍正將我大哥抱了去,抱回來的卻是個女孩。這女孩就是我大姊,後來嫁給常熟蔣
閣老的,其實是雍正所生的公主。我真正的大哥,現今做著皇帝。」袁士霄道:「乾隆?」
    陳家洛點了點頭,又抽出第二封來。他一見字跡,不由得一陣心酸,流下淚來。袁士霄
問道:「怎麼?」陳家洛哽咽道:「這是先母的親筆。」拭去眼淚,展紙讀道:「亭哥惠
鑒:你我緣盡今生,命薄運乖,夫復何言。余所日夜耿耿者,吾哥以頂天立地之英雄,乃深
受我累,不容於師門。我生三子,一居深宮,一馳大漠,日夕所伴之二兒,庸愚頑劣,令人
神傷。三官聰穎,得托明師,余雖愛之念之,然不慮也。大官不知一己身世,儼然而為胡
帝。亭哥,亭哥,汝能為我點化之乎?彼左臀有殷紅朱記一塊,以此為證,自當入信。余精
力日衰,朝思夕夢,皆為少年時與哥共處之情景。上天垂憐,來生而後,當生生世世為夫婦
也。妹潮生手啟。」陳家洛看了這信,驚駭無已,顫聲問道:「師父,這信……信上的『亭
哥』,難道就是我義父嗎?」袁士霄黯然道:「可不是嗎?他幼時與你母互有情意,後來天
不從人願,拆散鴛鴦,因此他終生沒有娶妻。」陳家洛道:「我媽媽當年為甚麼要義父帶我
出來?為什麼要我當義父是我親生爸爸一般?難道……」袁士霄道:「我雖是你義父知交,
卻也只知他因壞了少林派門規,被逐出師門。這等恥辱之事,他自己不說,別人也不便相
問。不過我信得過他是響噹噹的好漢子,光明磊落,決不做虧心之事。」一拍大腿,說道:
「當年他被逐出少林,我料他定是遭了不白之冤,曾邀集武林同道,要上少林寺找他掌門人
評理,險些釀成武林中的一件大風波。後來你義父盡力分說,說全是自己不好,罪有應得,
這才作罷。但我直到現今,還是不信他會做甚麼對不起人的事,除非少林寺和尚們另有古怪
規矩,那我就不知道了。」說到這裡,猶有餘憤。陳家洛道:「師父,我義父的事你就只知
道這些麼?」袁士霄道:「他被逐出師門之後,隱居了數年,後來手創紅花會,終於轟轟烈
烈的做出一番大事來。」陳家洛問的是自己身世,袁士霄卻反來覆去,盡說當年如何為於萬
亭抱不平之事。陳家洛又問:「義父和我媽媽為甚麼要弟子離開家裡,師父可知道麼?」袁
士霄氣憤憤的道:「我邀集了人手要給你義父出頭評理,到頭來他忽然把過錯全攬在自己身
上。這般給大家當頭澆一盆冷水,我的臉又往哪裡擱去?因此他的事往後我全不管啦。他把
你送來,我就教你武藝,總算對得起他啦。」陳家洛知道再也問不出結果了,心想:「圖謀
漢家光復,關鍵在於大哥的身世,中間只要稍有失錯,那就前功盡廢。此事勢所必成,遲早
卻是不妨。我須得先到福建少林寺走一遭,探問明白。雍正當時怎樣換掉孩子?我大哥明明
是漢人,雍正為何讓他繼任皇位?在那兒總可問到一些端倪。」當下把這番意思對師父說
了。袁士霄道:「不錯,去問個仔細也好,就怕老和尚古怪,不肯說。」陳家洛道:「那只
有相機行事了。」師徒倆談論了一會,陳家洛詳述在玉峰中學到的武功,兩人印證比劃,陳
家洛更悟到不少精微之處。兩人談得興起,走出帳來,邊說邊練,不覺天色已白,這才盡
興。袁士霄道:「那兩個回人姑娘人品都好,你到底要哪一個?」陳家洛道:「漢時霍去病
言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弟子也是這個意思。」袁士霄點點頭道:「很有志氣,很
有志氣。我去對雙鷹說,免得他們再怪我教壞了徒弟。」言下十分得意。陳家洛道:「陳老
前輩夫婦說弟子甚麼不好?」袁士霄笑道:「他們怪你喜新棄舊,見了妹子,忘了姊姊,哈
哈!」陳家洛回思雙鷹那晚不告而別,在沙中所留的八個大字,原來含有這層意思,想來不
覺暗暗心驚。
    次日,陳家洛告知群雄,要去福建少林寺走一遭,當下與袁士霄、天山雙鷹、霍青桐姊
妹作別。香香公主依依不捨。陳家洛心中難受,這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見?如得上天祐護,
大功告成,將來自有重逢之日,否則眾兄弟埋骨中土,再也不能到回部來了。霍青桐遠送出
一程,早也柔腸百結,黯然神傷,但反催妹子回去,香香公主只是不肯。陳家洛硬起心腸,
道:「你跟姊姊去吧!」香香公主垂淚道:「你一定要回來!」陳家洛點點頭。香香公主
道:「你十年不來,我等你十年;一輩子不來,我等你一輩子。」陳家洛想送件東西給她,
以為去日之思,伸手在袋裡一摸,觸手生溫,摸到了乾隆在海塘上所贈的那塊溫玉,取出來
放在香香公主手中,低聲道:「你見這玉,就如見我一般。」香香公主含淚接了,說道:
「我一定還要見你。就算要死,也是見了你再死。」陳家洛微笑道:「幹麼這般傷心?等大
事成功之後,咱們一起到北京城外的萬里長城去玩。」香香公主出了一會神,臉上微露笑
意,道:「你說過的話,可不許不算。」陳家洛道:「我幾時騙過你來?」香香公主這才勒
馬不跟。
    陳家洛時時回頭,但見兩姊妹人影漸漸模糊,終於在大漠邊緣消失。群雄控馬緩緩而
行,這一役雖擊斃了張召重,但也傷了李沅芷、衛春華、章進三人,李沅芷傷勢尤重。余魚
同大仇得報,甚是歡慰,對李沅芷又是感激,又是憐惜,一路上不避嫌疑,細心呵護。眾人
行了數日,又到了阿凡提家中,那位騎驢負鍋的怪俠卻又出外去了。周綺聽說張召重已死,
胞弟之仇已報,很是高興。依陳家洛意思,要徐天宏陪她留在回部,等生下孩子,身子康復
之後,再回中原。但周綺一來嫌氣悶,二來聽得大伙要去福建少林寺,此行可與她爹爹相
會,吵著定要回去。眾人拗不過,只得由她。徐天宏雇了一輛大車,讓妻子及李沅芷在車裡
休息。回入玉門關後,天時漸暖,已有春意。眾人一路南下,漸行漸熱,周綺愈來愈是慵
困,李沅芷的傷臂卻已大好了。她棄車乘馬,一路與駱冰咭咭呱呱的說話。旁人都奇怪這兩
人談個沒完沒了,不知怎地有這許多事兒來說。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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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5 21:01:03

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
    這日來到福建境內,只見滿山紅花,蝴蝶飛舞。陳家洛心想:「要是喀絲麗在此,見了
這許多鮮花,可不知有多歡喜。」又行數天,將近德化城時,行經一座茂密的樹林,章進忽
然大叫一聲,飛奔而前,只見那邊樹上一人雙足凌空,是個投繯自盡的男子。章進抱住那人
雙足,將他舉了起來,大叫:「快來,快來!」」駱冰兩把飛刀擲出,割斷了掛在樹枝上的
布帶。章進將那人橫放地下,陸菲青給他胸口推宮過氣,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來,放聲大
哭。
    這人約莫二十四五歲,打扮似是個做手藝的。章進焦躁,罵道:「老子救活了你,幹麼
還哭?」福建話本甚特異,但那人似到外省去過,打著半鹹半淡的官話道:「爺們還是讓我
死的好!」衛春華道:「你是短了錢銀呢?還是遭了冤屈?我們可以幫你呀。」那人道:
「不是為錢,也沒人冤枉小人。」說罷又哭。駱冰見他頸中掛著一個繡花荷包,色澤鮮艷,
用麻繩牢牢繫住,似怕死後給人拿走了,猜想此事或與女人有關,問道:「你的情妹子不肯
嫁你麼?」那人臉露驚奇之色,說道:「她是死路一條,我索性死了爽快。」駱冰道:「她
為甚麼死路一條?」那人道:「方大人今年告老回鄉,見銀鳳生得好看,要娶她做第十一房
姨太太……」說著又哭了起來。章進聽得茫然不解,喝道:「亂七八糟,老子一點不懂,甚
麼方大人、銀鳳的?」駱冰笑道:「銀鳳自然是他的情妹子了。他倒是個多情種子呢。」章
進道:「那方大人在哪裡?娶了你的銀鳳沒有?」那人道:「德化城裡最大的房子就是方大
人的,去年他家裡蓋新房子,小的還去幫過工。他……他今天……今天要討銀鳳……」章進
道:「你這人沒出息,幹麼不和這姓方的去拚命?」駱冰笑道:「他有你章十爺的一成本事
就好啦!」問那人道:「你叫甚麼名字?做甚麼手藝?」那人道:「小人叫周阿三,是做木
匠的。」
    周綺聽這人也姓周,先有了三分好感,又見他哭得可憐,說道:「你帶我們去見那姓方
的。」周阿三畏畏縮縮的不敢。徐天宏見妻子和章進都是一股莽勁,心裡暗笑,說道:「你
帶我們到你家裡去,包在我們身上,叫那姓方的不敢娶你的銀鳳便是。」周阿三將信將疑,
領了眾人來到德化城內自己家裡。那銀鳳家裡姓包,是開豆腐店的,就在周阿三的隔壁,門
外掛燈結綵,一副做喜事的模樣。徐天宏命周阿三把銀鳳的父親包老頭請過來,只見他愁眉
苦臉,神色淒慘,哪裡有做新丈人的喜色。眾人一問,才知那方大人今年已七十多歲,本在
安徽做藩台,新近告老回鄉,地方上沒一個不怕他。包老頭的女兒才十八歲,自幼和周阿三
情投意合,早有嫁娶之約,嫁給這垂死之人做小自然是一百個不願意,但懼他權勢,不敢不
依。依章進和周綺說,就要去殺了那姓方的,但陳家洛道:「咱們身有大事,別多生枝
節。」叫心硯取出一百兩銀子來,送給包老頭和周阿三,叫他們帶了銀鳳趕緊逃走。包周兩
人千恩萬謝,忙回去收拾。
    周綺這時已有七八個月身孕,一路上徐天宏和駱冰管得她緊,不能多動,酒更是半滴不
得沾唇,本已厭煩之極,見陳家洛不許跟那姓方的為難,更是氣悶,乘徐天宏不防,溜了出
來到街上亂走。德化城本來不大,不多一會就來到方宅門口,只見大門中仗役進進出出,把
魚肉雞鴨及一罈罈酒抬了進去,不覺酒癮大起,便跟了進去。
    方府這天賀客盈門。眾僕役見她大模大樣的進來,雖然穿得樸素,但氣派端嚴,不敢怠
慢,忙讓到內堂敬茶。周綺心想他們倒敬重於我,也就喝著武夷清茶,咬著瓜子,自得其
樂。不一會開出席來,方府雖是娶妾,但方老太爺方有德在外作官數十年,老來衣錦還鄉,
存心要顯顯威風,是以這席午宴也十分豐盛。周綺與那些姑娘太太們語言不通,不去理會旁
人,酒到杯乾,飲得自由自在,倒也暢快。喝了十多杯,方老太爺由兩個兒子扶著,顫巍巍
的到各席來敬酒。周綺見他鬚眉皆白,還要糟蹋人家女兒,心中暗罵。待他走到臨近,見他
左頰上有一大塊黑記,黑記上稀稀疏疏的生著幾根長毛,驀地想起丈夫先前所說的話來。那
日她母親問他身世,他說他一家都被一個姓方的府台所害,那方府台左臉上有大塊黑記,莫
非是此人不成?徐天宏是浙江紹興人,她衝口而出:「方老爺,你在紹興做過府台麼?」方
老太爺聽到她一口北方口音,微感奇怪,說道:「你這位太太很面生,老頭子記性不好,在
紹興見過我麼?」這話正是自認在紹興做過官。周綺點點頭,不言語了。方老太爺也不在
意,另去敬酒。周綺本想上前將他一拳打死,替丈夫報了血海深仇,但身子一動,就感胸口
發悶,手足酸軟,暗罵肚子裡這小孽障害得我好苦,斟了三杯酒仰脖子喝下,大踏步往外走
出。眾女賓見這女人粗野無禮,交頭接耳的竊竊譏笑。周綺回到周阿三家裡,不久徐天宏與
駱冰也從外面回來,兩人到處尋她不見,正自焦急,見了她這才放心,見她臉上紅撲撲的酒
意盎然,正要開口埋怨,周綺搶先把遇到方老太爺的事說了。徐天宏想起父母兄姊慘死的情
形,眼中冒火,但怕殺錯了人,道:「我去打聽一下。」過了半個多時辰,他直衝進來,對
陳家洛道:「總舵主,我仇人確是在此,你許不許我報仇?」陳家洛沉吟道:「七哥這大仇
是非報不可的,這老賊已七十多歲,稍有耽擱,莫要給他得個善終,可成了咱們畢生的恨
事。只是咱們另有大事,這誓舉動可別讓人疑心到紅花會頭上。」說到這裡,包老頭帶了女
兒和周阿三過來叩謝,說再過兩個時辰,方家就要來迎娶,現下收拾已畢,要趕緊逃走。李
沅芷靈機一動,道:「不如把事情推在他們身上,反正他們是要逃走的了。」余魚同道:
「怎麼?」李沅芷笑道:「請你做新娘子哪!」駱冰笑道:「還是他扮新郎,你扮新娘
吧。」李沅芷紅了臉道:「哼,人家明明出個好主意,你偏來開玩笑。」駱冰道:「好妹
子,那你說吧。」李沅芷笑道:「叫他穿了新娘子的衣服,等轎子來時,他就坐了去。咱們
都扮作送親的。」駱冰拍手笑道:「好呀,拜過堂後,等到洞房花燭,大家一齊動手。別人
只道是女家出的花樣,誰也不會疑心到紅花會身上。」徐天宏這時關心則亂,一時想不出主
意來,聽了李沅芷這個計策,也連聲叫好。陳家洛命衛春華與心硯先把包家父女及周阿三護
送出城,讓他們遠走高飛。大家買了衣物,裝扮起來。余魚同扮女人雖然頗不願意,但這是
李沅芷出的主意,不便拂她之意,又是為七哥報仇雪恨,委屈一下也說不得了。新娘的紅衣
頭罩都是現成的,就是他一雙大腳有點礙事,但把裙子放低些,遮掩得一時,也就成了。申
牌時分,方府的轎子與迎親的喜娘等等都來了。駱冰與李沅芷扶著頭披紅巾的余魚同進了轎
子。眾人在長衣內各藏兵刃,一路跟到方家。男子娶妾,要妾侍向丈夫和正室磕頭。余魚同
無奈,只得盈盈拜將下去。方有德喜得呵呵大笑,摸出兩個金錁子來做見面禮。余魚同老實
不客氣的收了。喜筵過後,接著是要鬧房,眾人都擁到新房中來。徐天宏緊緊擠在方有德身
邊,右手摸著袋裡的匕首,眼見時辰將到,正要動手,忽然一名家丁匆匆走進房來,說道:
「成總兵和幾位客人來向大人道喜。」方有德道:「他怎麼到德化來啦?」忙迎出去。徐天
宏等寸步不離,只見廳上坐著一位武官,下首四人身穿內廷侍衛服色。
    徐天宏臉色登變,認出其中一人是在黃河渡口交過手的清宮侍衛瑞大林,正要招呼各
人,文泰來虎吼一聲,已向那武官撲去,原來那人便是隨同張召重去鐵膽莊捉拿他的成璜。
這人因立了此功,從記名總兵升為實授,分發閩南。這天瑞大林等四名侍衛奉皇帝密旨前來
找他。這五人從永安府來到德化,聽說方藩台娶妾,便來擾一杯喜酒,趕場熱鬧,哪知竟與
紅花會群雄狹路相逢。
    成璜出其不意,隨手拿起椅子一擋,喀喇一聲,梨花木的椅腳被文泰來一掌劈斷了兩
根。成璜見來勢兇惡,從桌底鑽了過去,隔桌望見竟是文泰來,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往外
直奔。群雄取出兵刃,與瑞大林等四名侍衛交起手來。侍衛們如何能敵?呼嘯一聲,從人叢
中穿了出去,跨上馬背飛奔。文泰來等推開嚇得東倒西撞的賀客女賓往外追時,五人都已逃
得遠了。只聽內堂驚叫哭喊,亂成一片。余魚同穿著大紅女服,手揮金笛,旁邊一個駱冰,
一個李沅芷,從內堂殺將出來。群雄尋方有德時,卻已不見。周綺大罵:「老不死老奸巨
猾,溜得倒快。」衛春華、章進、心硯等前前後後找了一遍,影蹤不見。徐天宏對陳家洛
道:「總舵主,怎麼清宮侍衛忽然在此出現?莫非另有奸謀?」陳家洛道:「正是,這須得
探查明白。」徐天宏道:「私仇事小,咱們先查明侍衛的事再說。」陳家洛讚道:「七哥深
明大義。」當下率領眾人,追了出去,一問途人,知那些武官是往東逃去。群雄紛紛上馬,
出德化城東門疾追。
    奔了三四十里,在一家飯鋪中打尖,詢問飯鋪夥計,知道成璜等過去不久。文泰來道:
「我這馬腳力快,衝上去攔住五個狗賊。」駱冰道:「他們有五個,別落了單。諒他們也逃
不了。」文泰來知道妻子自從他身遭危難,對他照顧特別周到,也不忍讓她擔心,於是與眾
人一齊追趕。
    當晚群雄在仙遊歇夜,次日趕到郊尾,聽鄉人說五個武官已轉而向北。陳家洛笑道:
「他們逃的路程真好,這裡向北正往莆田少林寺,咱們雖然趕人,可沒走冤枉路。」馳了數
十里,天色將黑,離少林寺已近,群雄在望海鎮上找一家客店歇了。陸菲青、文泰來、衛春
華、徐天宏、心硯等五人出去分頭打聽眾侍衛的下落。文泰來查不到成璜等蹤跡,心中焦
躁。這時天已入夜,蟬聲甫歇,暑氣未消,他袒開胸口,拿著一柄大葵扇不住扇風,走了一
陣,迎風一陣酒香,前面是家小酒店,望見店門兀自開著,尋思正好喝幾碗冷酒解渴,走進
店內,不覺一怔,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成璜、瑞大林及三名侍衛正在飲
酒談笑。五人陡然見他闖進店來,大吃一驚,登時停杯住口。文泰來有如不見,叫道:「店
家,拿酒來。」店小二答應了,拿了酒壺、酒杯、筷子放在他面前。文泰來喝道:「杯子有
甚麼用?拿大碗來。」噹的一聲,把一塊銀子擲在桌上。店小二見他勢猛,不敢多說,拿了
一隻大碗出來,斟滿了酒。文泰來舉碗喝了一口,讚道:「好酒!」店小二道:「這是本地
出名的三白酒。」文泰來道:「宰一口豬,該喝幾碗?」店小二不懂他意思,但又不敢不
答,隨口道:「三碗吧!」文泰來道:「好,拿十五隻大碗,篩滿了酒!」抽出長刀,砍在
桌上。店小二嚇了一跳,依言拿出十五隻大碗,擺滿了一桌,都倒上了酒。成璜等面面相
覷,驚疑不定,見文泰來攔在門口,都不敢出來。成璜和瑞大林見不是路,站起來想從後門
溜走。文泰來大喝一聲,宛似半空打了個霹靂,叫道:「老子酒還沒喝,性急甚麼?」成瑞
兩人站著便不敢動。文泰來左足踏在長凳之上,兩口就把一碗酒喝乾,叫道:「好酒!」又
喝第二碗。店小二識趣,切了兩斤牛肉牛筋,放在盤裡托上來。文泰來喝酒吃肉,不一刻,
十五碗酒和兩斤牛肉吃得乾乾淨淨。成璜和瑞大林心驚膽戰,相顧駭然。其餘三名侍衛互相
使個眼色,各提兵刃,猛撲上來。文泰來酒意湧上,全身淌汗,待三人撲到,右足猛一抬
腿,把桌子踢得飛了起來,桌上酒碗盤子,乒乒乓乓的跌成一地。他不及拔刀,提起長凳便
向三名侍衛橫掃過去。那三名侍衛身手也甚了得,一個展動花槍,避開長凳,分心刺到,另
兩人一個使刀,一個雙手握著蛾眉鋼刺,直欺近身。文泰來舉凳直上,力敵三人,混戰中那
使刀的一刀砍在凳上,急切間拔不出來,文泰來左掌一翻,劈面打在他鼻樑正中,只打得五
官血肉模糊、頭骨震碎而死。這時蛾眉雙刺正刺到文泰來右脅,他順手拔下砍在凳上的單
刀,劈將下來。那人雙刺堪堪刺到,忽覺頭頂風勁,知道不好,左腳急挫,打滾避開。那使
槍的抖起個碗大槍花,「毒龍出洞」,向文泰來小腹刺去。文泰來左手撒去單刀,一把抓住
槍桿。那人用力回奪,卻怎敵得住文泰來的神力,這一拉之下,反踉踉蹌蹌的跌將過來。文
泰來右手提起長凳,撞在他胸口,發力推出,那人直靠上土牆,再運勁一推,土牆登時倒
了,將那人壓在磚石泥土之中。酒店中塵土飛揚,屋頂上泥塊不住下墮,文泰來轉身再打,
見那使蛾眉刺的胖侍衛蜷成一團,一動也不動了,提將起來,見他臉如金紙,早已氣絕,卻
是嚇死了的。文泰來長嘯一聲,找成璜和瑞大林時,卻已不見,想是乘亂逃走了。出得店
來,一陣涼風拂體,抬頭曉星初現,已是初更時分。他回入酒店,提了單刀,四下找尋,飛
身躍上一家高房屋頂,四下*望,只見兩條黑影向北狂奔,心中一喜,躍下屋來,提刀急
追。追出數里,眼前是一大片麻田,麻桿長得正高,兩個黑影鑽入麻田,就此隱沒。他提刀
也鑽了進去,一路吆喝追逐。麻田走完,見是黑壓壓的一片樹林。在林中尋了一陣不見,心
念一動,躍起身來,抓住一條橫枝,攀到樹巔,四下觀看,見遠處似有個小村落,但房屋都
甚高大。見兩個黑影已奔近房屋,若非身子晃動,黑夜中還真看不出來。文泰來暗叫慚愧,
在樹林中瞎摸了半天,險些兒給他們逃走了,當即躍下地來,逕向那村落奔去。他足下一使
勁,耳畔風生,片刻即到,正見那兩人越過牆去。文泰來叫道:「往哪裡逃?」衝到牆邊,
星光稀微下見這些房屋都是碧瓦黃牆,卻是一座大叢林,繞到廟前抬頭一望,見山門正中金
字寫著「少林古剎」四個大字。他心中一震:「原來到了少林寺。福建少林寺雖是嵩山下
院,素聞寺中僧人武功之強,不下嵩山本寺。這是故總舵主出身之所,我可不能魯莽了。」
但成璜、瑞大林二人昔日實在欺辱太甚,決不能就此罷休,見廟門緊閉,提刀跳上牆頭。
    牆下是空蕩蕩一個大院子,側耳一聽,聲息全無,不知成璜和瑞大林逃向何處,於是伏
下身子,遊目察看。忽然大殿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胖大和尚走了出來,倒拖著一柄七尺
多長的方便鏟,喝道:「好大膽,亂闖佛門聖地!」文泰來拱手道:「弟子追趕兩名官府鷹
犬,驚動了大師,還請恕罪。」那和尚道:「你既會武,應知少林寺是甚麼地方,怎地帶刀
入廟,如此無禮?」文泰來心頭火起,轉念一想,黑夜之中,持刀亂闖山門,確有不該之
處,又一拱手,說道:「在下這裡謝過!」當即反躍跳出牆外,袒胸坐在樹下,心想:「那
兩個臭賊總要出來,我在這裡等著便了。」
    剛坐定不久,那胖和尚躍上牆來,喝道:「你這漢子怎麼還不走,賴在這裡想偷東西
麼?」文泰來怒道:「我自坐在樹下,干你甚事?」胖和尚道:「你吃了老虎心、豹子膽,
到少林寺來撒野!快走快走!」文泰來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我偏不走,你待怎地?」那
胖和尚一言不發,舉起方便鏟,呼的一聲,從牆頭縱下,只聽鏟上鋼環錚錚亂響,鏟隨身
落,方便鏟長達一尺的月牙鋼彎已推到他胸前。
    文泰來正待挺刀放對,轉念一想,總舵主千里迢迢前來,正有求於此,莫因我一時之忿
而壞了大事,於是晃身避開鏟頭,倒提單刀,轉身便走。奔不數步,眼前白光閃動,一個和
尚使兩把戒刀,直砍過來。文泰來不欲交鋒,斜向竄出。兩個和尚叫道:「擲下兵器,就放
你走路。」文泰來更不理會,只待奔入林中,忽聽頭頂風聲響動,忙往左一讓,蓬的一聲,
一條禪杖直打入土中,泥塵四濺,勢道猛惡,一個矮瘦和尚橫杖擋路。文泰來道:「在下此
來並無惡意,請三位大師放行。明早再來賠罪。」那矮瘦和尚道:「你既敢夜闖少林,必有
驚人藝業,露一手再走。」不等他回答,禪杖橫掃而至。文泰來低頭從杖下鑽過。那使戒刀
的叫道:「好身手!」雙刀直劈過來,使方便鏟的也過來夾攻。文泰來連讓三招,對方兵刃
都是間不容髮的從身旁擦過,知道這三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如再相讓,黑夜中稍不留
神,非死即傷,三僧縱無殺己之意,一世英名不免付於流水,當下呼呼呼連劈三刀,從三件
兵器的夾縫中反攻出去,身法迅捷之極。三個和尚突然同時念了聲「阿彌陀佛」,跳出圈
子。使禪杖的和尚道:「我們是本寺達摩院上座三僧。」向使戒刀的和尚一指道:「他法名
元悲。」指著使方便鏟的道:「他法名元痛。我叫元傷。居士高姓大名?」文泰來道:「在
下姓文名泰來。」元痛道:「啊,原來是奔雷手文四爺,怪不得如此好本事。文四爺夜入敝
寺,可是奉了貴會於萬亭老當家的遺命麼?」文泰來道:「於老當家並無甚麼言語,在下追
逐鷹爪,誤入貴寺,務乞恕罪。」三個和尚低聲商議了幾句。元痛道:「文四爺威名天下知
聞,今日有幸相會,小僧想請教高招。」文泰來道:「少林寺是武學聖地,在下怎敢放肆?
就此告辭。」還刀入鞍,一拱手,轉身便走。三僧見他只是謙退,只道他心虛膽怯,必有隱
情,心想紅花會故總舵主於萬亭是少林寺革逐的弟子,莫非他是來為首領報怨洩憤?互相一
使眼色,元痛抖動方便鏟,鋼環亂響,直戳過來。文泰來是當世英雄,哪能在敵人兵刃下逃
走,只得揮刀抵敵。元痛一柄方便鏟施展開來,月牙燦然生光,寒氣迫人。文泰來這時酒意
已過,精力愈長,刀法招招精奇。元痛漸漸抵敵不住,元傷挺起禪杖,上前雙戰。鬥到酣
處,元悲的戒刀也砍將入來。文泰來以一敵三,兀自攻多守少,猛見月光下數十條人影照在
地下,對方眾僧大集,不由得心驚。就這麼微一分神,元傷禪杖橫掃,打中文泰來刀背,火
花迸發,那刀飛將起來,直落入林中去了。文泰來身子一挫,奔雷手當真疾如迅雷,右手已
抓住元痛斜砸而下的方便鏟鏟柄,用力一擰,元痛方便鏟脫手。文泰來飛出一腿,踢在他膝
蓋之上,元痛一個肥大的身軀直跌出去。這時元傷的禪杖與元悲的戒刀已同時攻到,文泰來
倒掄方便鏟,噹的一聲大響,一鏟正打在禪杖之上。兩件精鋼的長大兵刃相交,只震得山谷
鳴響,回聲不絕。元傷虎口震裂,滿手鮮血,嗆啷啷,禪杖落地。文泰來側身避過戒刀,舉
鏟直進,挺向元悲。元悲嚇得忘了抵擋,門戶大開,眼見鏟頭月牙已推到面門。文泰來不欲
傷人,正想收鏟,突覺頭頂嗤嗤有暗器之聲,正待閃避,噹的一響,手中一震,方便鏟被重
物撞得盪開尺許,又聽叮叮兩聲輕響,跟著樹上掉下兩個人來。
    文泰來收鏟躍開,一回頭,見陳家洛等都到了,心中一喜,轉過身來,卻見對面人叢中
一個身材高大、白鬚飄拂的老者踏步上前,哈哈笑道:「文四爺,好好,大家都來啦。」周
綺大叫:「爹!」奔了上去。那人正是鐵膽周仲英。文泰來一低頭,見鏟頭已被打陷了一
塊,月牙都打折了,心下佩服鐵膽周名不虛傳。再看地下兩人,不覺大奇,一是成璜,另一
個就是瑞大林。原來兩人逃入寺中,被監寺逐出,偷偷躲在樹上,見文泰來力戰三僧得勝,
瑞大林在樹上暗放袖箭,卻被大癡禪師以鐵菩提打落,接著又將兩人打了下來。周仲英當下
給紅花會群雄與少林寺僧眾引見。原來當日周仲英和孟健雄、安健剛、周大奶奶離天目山
後,南下福建,來參少林寺謁見方丈天虹禪師。南北少林本是一家,武功家數也無多大分
別。周仲英在武林中聲名極響,南少林僧眾素來仰慕。雙方印證切磋武功,極是投機。天虹
禪師懇切相留,周仲英一住不覺就是數月,這晚聽得連連警報,說有一個高手夜闖山門,已
與達摩院上座三僧交上了手,於是跟著出來,哪知竟是文泰來。當下文泰來向監寺大苦大師
告了騷擾之罪,要把成璜與瑞大林帶走。大苦道:「這兩位施主既來本寺避難,佛門廣大,
慈悲為本,文施主瞧在小僧臉上,放了他們走吧!」文泰來無奈,只得依了。大苦遣走成瑞
二人,邀群雄入寺。天虹禪師已率領達摩院首座天鏡禪師、戒持院首座大癲、藏經閣主座大
癡等在大殿上迎接。互通姓名後,天虹向陸菲青道:「久仰武當綿裡針陸師傅的大名,今日
有幸得見,真是山剎之光。」陸菲青遜謝。天虹邀群雄到靜室獻茶,問起來意。陳家洛心中
一酸,忽地在天虹面前跪倒,雙目流淚。天虹大驚,忙伸手扶起,道:「陳總舵主有話請
說,如何行此大禮?」陳家洛道:「在下有個不情之請,按照武林規矩,原是不該出口。但
為了億萬生靈,斗膽向老禪師求告。」天虹道:「請說不妨。」陳家洛道:「於萬亭於老爺
子是我義父……」一聽到於萬亭之名,天虹倏然變色,白眉掀動。陳家洛當下把自己與乾隆
的關係原原本本說了,最後說到興漢驅滿的大計,求天虹告知他義父被革出派的原由,要知
道此事是否與乾隆的真正身世有關,說到這裡,聲音已有些哽咽,道:「望老禪師念著天下
百姓……」
    天虹默然不語,長眉下垂,雙目合攏,凝神思索,眾人不敢打擾。過了一盞茶時分,天
虹眼睜一線,但見兩道精光直射出來。陸菲青、陳家洛、文泰來等心中都是一凜:「這位老
方丈內功修為如此深湛。」只聽他說道:「少林寺數百年向例,本寺弟子違犯清規戒律情
由,不得向外人洩露。陳總舵主遠道來寺,求問被逐弟子於萬亭的俗世情緣。此事按照寺
規,本不可行……」群雄聽到這裡,心中都是一喜,只聽他又道:「但此事有關普天下蒼生
氣運,本寺破例,請陳總舵主派人往戒持院自取案卷。」陳家洛躬身道謝。知客僧引群雄到
客舍休息。陳家洛正自欣喜,卻見周仲英皺起眉頭,面露憂色。徐天宏問道:「爹,內中另
有難處麼?」周仲英道:「方丈師兄請陳總舵主派人去取案卷,要知前赴戒持院須得經過五
座殿堂,每一殿有一位武功極高的大師駐守,要衝過五殿,唉,甚難,甚難!」眾人一聽,
才知還得經過一場劇鬥,文泰來道:「周老爺子是兩不相助的了。咱們幾個勉強試試吧!」
周仲英搖頭道:「難在須得一個人連闖五殿,若是有人相助,寺中也遣人相助,勢成混戰,
那可大大不妥。這五殿的護法大師一位強似一位。就算過得前面數殿,力鬥之餘,最後一兩
殿實難闖過。」陳家洛沉吟道:「這是我家門之事,或者我佛慈悲,能放我過去也不一
定。」當下脫去長衣,帶了一袋圍棋子,腰上插了短劍,由周仲英領到妙法殿來。
    周仲英來到殿口,低聲道:「陳當家的,如闖不過去,就請回轉。咱們另想別法。千萬
不可勉強,免受損傷。」陳家洛點頭答應。周仲英叫道:「諸事如意!」站在一旁。陳家洛
推門進內,只見殿上燭火明亮,一僧坐在蒲團之上,正是監寺大苦大師。他站起身來,笑
道:「是陳總舵主親自賜教,再好也沒有了,我請教幾路拳法。」陳家洛站在下首,拱手
道:「請!」大苦左手握拳,翻轉挽一大圈,右掌上托。陳家洛識得此招是「只手擎天」,
知他是以「醉拳」來和自己過招。他雖曾學過此拳,但想起當日和周仲英在鐵膽莊比武,自
己用少林拳來對他少林拳,險遭大敗,此時再也不敢輕忽,當下雙手一拍,倏地分開,一出
手便是「百花錯拳」的絕招。大苦出其不意,險些中掌,順勢一招「怪鳥搜雲」,仰跌在
地,手足齊發,隨即跳起,只見他腳步欹斜,雙手亂舞,聲東擊西,指前打後,跌跌撞撞,
真如醉漢一般。陳家洛識得此拳,當下凝神拆解。兩人拳法都是自成一家,不依常規。大苦
的「醉拳」雖只一十六路,但下盤若虛而穩,拳招似懈實精,翻滾跌撲,顧盼生姿。兩人斗
到酣處,大苦一個飛騰步,全身凌空,落下來足成絞花,一招「鐵牛耕地」,右拳衝擊對方
下盤。陳家洛斜身後縮,知他一擊不中,又將上躍成為「鷂子翻身」,看準部位,等他左足
落地,突然右腳勾出,伸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按。大苦翻不過來,俯伏跌了下去。陳家洛雙手
在他肩頭一托,大苦借勢躍起,才沒跌倒,臉上脹得通紅,向裡一指,道:「請進吧!」陳
家洛拱手道:「承讓!」
    進去又是一殿,戒持院首座大癲大師坐在正中,見他進來,便即站起,提起身旁一條粗
大禪杖在地下一頓,只震得牆壁搖動,屋頂簌簌的落下許多灰塵。陳家洛暗驚:此人力氣好
大,只見他左手扶杖,右手向左右各發側掌,左手提杖打橫,右手以陽手接住,踏上兩步,
正是「瘋魔杖」的起手式。陳家洛見他發掌時風聲颯然,腳步沉凝,不敢輕敵,拔出短劍,
脫去外鞘,一陣寒光激射而出。大癲見了劍光,不覺一震,左手斜擊,拗杖橫擊,這「虎尾
鞭勢」又快又沉。陳家洛矮身從杖下穿過,還了一劍。兩人兵器一個極長,一個極短,在殿
上迴旋激鬥。陳家洛見過蔣四根的槳法,知道這瘋魔杖法猛如瘋虎,驟若天魔,杖法脫胎於
少林寺緊羅那王所傳的一百單八路棍法,又摘取大小「夜叉棍」、「取經棍法」等精華,端
的厲害。自來杖法多用長手,使者必具極大勇力,大癲尤其天生神武,只見他「翻身劈
山」、「夜叉探海」、「雷針轟木」,招招狠極猛極,猶如發瘋著魔,將一根數十斤鑌鐵禪
杖狂舞亂打。陳家洛心下暗讚,要如此使杖,才當得起「瘋魔」兩字,當下不敢搶入力攻,
一味騰挪閃避,料想他如此勇悍,定然難以持久,只待他銳氣稍挫,再行攻入。哪知大癲內
功深湛,根基極固,惡鬥良久,杖法中絲毫不見破綻,反而越舞越急,毫無衰象,竟把陳家
洛直逼向牆角裡去。大癲見他無處退避,雙手掄杖,一招「回龍杖」向下猛擊。
    陳家洛心想以後還有三位高手,不可戀戰耗力,見這狠招下來,決意險中求勝,竟不閃
避。大癲雖然勇猛,平素從不殺生,哪肯無故傷人性命?禪杖砸到離他頭頂二尺之處,陡然
提起,改砸為掃,滿擬將他掃倒,叫他知難而退,也就罷了。陳家洛本待禪杖將到頭頂時突
然撲入對方懷中,以短攻近,忽見他半路改勢,勁力微滯,當即隨機應變,左手抓住杖頭,
右手短劍劃出,禪杖登時斷為兩截,兩人各執了一段。大癲大怒,撲上又鬥,陳家洛躍開丈
余,一躬到地,說道:「大師手下容情,在下感激不盡。」大癲不理,挺著半截禪杖直逼過
來,但畢竟使不順手,不數合又被短劍削斷。陳家洛心中歉然,只怕他要空手索戰,逕自奔
入後殿。大癲只因一念之仁反遭挫敗,甚是氣忿,數步追不上,大叫一聲,將半截禪杖猛力
擲在地下,火花四濺。
    陳家洛來到第三殿,眼前一片光亮,只見殿中兩側點滿了香燭,何止百數十枝。藏經閣
主座大癡大師笑容可掬,說道:「陳當家的,你我來比劃一下暗器。」陳家洛躬身道:「請
大師指教。」大癡笑道:「你我各守一邊,每邊均有九枝蠟燭,九九八十一炷香,誰先把對
方的香燭全部打滅,誰就勝了。這比法不傷和氣。」向殿心拱桌一指道:「袖箭、鐵蓮子、
菩提子、飛鏢,各種暗器桌上都有,用完了可以再拿。」陳家洛在衣囊中摸了一把棋子,心
想:「這位大師在暗器上必有獨到的功夫。我若平時向趙三哥多討教幾下,這時也可多一點
把握。」說道:「請吧!」大癡笑道:「客人先請。」陳家洛尋思:「我先顯一手師父教的
滿天花雨,來個先聲奪人。」拿起五顆棋子,一把擲了出去,對面牆腳下五炷香應聲而滅。
大癡讚道:「好俊功夫。」頸中除下一串念珠,扯斷珠索,拿了五顆念珠在手,也是一擲打
滅五香。
    風聲起處,陳家洛又打滅五炷線香。大癡連揮兩下,九燭齊熄。燭火一滅,黑暗中香頭
火光看得越加清楚,那就易取準頭。陳家洛心想:「正該如此,我怎麼沒想到?」九顆棋子
分三次擲出,直奔燭頭,只聽叮叮叮一陣響,燭火毫無動靜,九顆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癡打了
下來,不覺一呆,大癡卻乘機打滅了四炷線香。待他再發,陳家洛也擲棋子去迎擊念珠,但
因自己這邊燭火已滅,香頭微光,怎照得清楚細小的念珠?對方五顆念珠只擊中了兩顆,其
余三顆卻又打滅了三炷香。對比之下,大癡已勝了九燭二香,他以念珠極力守住九枝燭火,
一面乘隙滅香,再交鋒數合,又多勝了十四炷香。陳家洛出盡全力,也只打滅了兩枝蠟燭。
他心裡一急,大癡乘勢直攻,一口氣打滅了十九炷香。
    陳家洛見對面燭火輝煌,自己這邊只剩下寥寥二十多炷香,心想:「難道第三殿便闖不
過去?」危急中忽然想起趙半山的飛燕銀梭,當下看準方位,把三顆棋子猛力往牆邊擲去。
大癡見他亂擲,暗笑畢竟是年輕人沉不住氣,一輸就大發脾氣。哪知三顆棋子在牆上一碰,
反彈轉來,一顆落空,餘下兩顆把兩枝燭火打滅。大癡吃了一驚,不由得喝采。陳家洛如此
接連發出棋子,撞牆反彈,大癡無法再守住燭火,好在他已佔先了數十枝香,這時再不去理
會對方滅燭,雙手連揮,加緊滅香。突然間殿中一片黑暗,陳家洛已將蠟燭盡行打熄,但他
這一邊點燃的線香卻也只剩下七枝,對面卻點點星火,何逾三數十枝,正自氣沮,忽聽大癡
叫道:「陳當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暫停,到拱桌上拿了再打。」陳家洛一摸衣囊,也
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聽大癡道:「你先拿吧。」陳家洛走到拱桌之前,靈機一動,心想:
「這是大事所繫,只好耍一下無賴了。」左手兜起長衫下襟,右手在拱桌桌面上一抹,把桌
上全部暗器都入衣襟,躍回己方,笑道:「一、二、三,我要發暗器啦。」大癡撲到桌邊伸
手一摸,桌上空空如也。陳家洛鐵蓮子、菩提子一連串射將出去,片刻之間,把對面地下的
香火滅得一星不留。
    大癡手中沒有暗器,眼睜睜的無法可施,哈哈大笑,道:「陳當家的,真有你的,這叫
做鬥智不鬥力!你勝了,請吧!」陳家洛道:「慚愧,慚愧。在下本已輸了,只因事關重
大,出於無奈,務請原諒。」大癡大師脾氣甚好,不以為忤,笑道:「後面兩殿是我兩位師
叔把守,我兩位師叔武功深湛,還請小心。」陳家洛道:「多謝大師指點。」心下感激,再
入內殿。裡面一殿也是燭火明亮,殿堂卻較前面三殿小得多。殿中放了兩個蒲團,達摩院首
座天鏡禪師盤膝坐在左側蒲團上,見陳家洛進來,起立相迎,道:「請坐吧!」陳家洛不知
他要如何比試,依言坐上右側蒲團,心想大癲、大癡已如此功力,天鏡是他師叔,又是達摩
院首座,武功之精,不言可喻,自己多半不是敵手,只好隨機應變了。
    天鏡禪師身材極高,坐在蒲團上比常人也矮不了多少,兩頰深陷,全身似乎無肉,瞧上
去不怒自威。天鏡道:「你連過三殿,足見高明。雖然你義父已不屬少林門下,但說來你總
是晚輩,我也不能跟你平手過招。這樣吧,你能和我拆十招不敗,就讓你過去。」陳家洛站
起施禮,道:「請老禪師慈悲。」天鏡哼了一聲,道:「請坐,接著!」
    陳家洛剛坐上蒲團,只覺一股勁風當胸撲到,忙運雙掌相抵,只和他手掌一碰,立覺猛
不可當,如是硬接,勢非跌下蒲團不可,忙使招「分手」,想把勁力引向一旁消解。哪知天
鏡的掌力剛猛無儔,「分手」竟然粘他不動,只得拚著全身之力,強接了這招。陳家洛這一
招雖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隱隱作痛。天鏡禪師叫道:「第二招來了。」陳家洛不敢再行
硬架,待得掌到,身子一偏,反拳攔打他臂彎,這是「百花錯拳」中的妙著,敵人勢須收掌
相避。不料天鏡右臂「橫掃千軍」,肘彎倏地對準他拳面橫推過來。這一下來勢快極,陳家
洛拳力未發,已被對方肘部抵住,忙腳上使勁,身子直拔起來,避開了這一推,落下來仍坐
在蒲團之上。天鏡見他變招快捷,能坐著急躍,點了點頭,反掌回抓。
    陳家洛見他一招招越來越是厲害,心想這十招只怕接不完,忽聽鐘聲鏜鏜,原來天已微
明,寺中撞動巨鐘,心念一動,左掌輕飄飄的隨著鐘聲拍了過去。天鏡「咦」了一聲,回掌
撥開。陳家洛使出在玉峰中學到的掌法,迴旋如意,隨著鐘聲一掌一掌的拍去。天鏡全神貫
注,出掌相敵,拆到鐘聲止歇,陳家洛收掌道:「再拆下去,晚輩接不住了。」天鏡道:
「好好,已拆了四十餘招,果然掌法精妙,請吧。」陳家洛站起身來,正要走動,突然一
晃,立足不穩,忙扶壁站住,只覺眼前金星亂閃。天鏡扶他坐下,說道:「你最初硬接我第
一招時傷了氣,靜靜的調勻一下呼吸,不礙事。」陳家洛閉目坐在蒲團上,依言運氣,過了
一會,這才內息順暢,但雙掌雙臂都已微腫,隱隱脹痛,心想這位老禪師真個厲害。天鏡
道:「你這路掌法是哪裡學來的?」陳家洛說了。天鏡道:「西域有此精妙掌法,令我大開
眼界。你如一上來就用這掌法,手臂也不會受傷了。」陳家洛道:「弟子受了傷,最後一殿
是一定闖不過去了,求老禪師指點明路。」天鏡道:「過不去,就回頭。」陳家洛心想:
「釋家叫人回頭,我們豪俠之輩卻講究一往無前,死而不悔。」於是行了個禮,鼓勇踏入後
殿。
    一進門,吃了一驚,原來裡面是小小一間靜室,少林寺方丈天虹禪師端坐禪床,心想天
鏡已如此厲害,天虹是少林寺第一高手,自己如何能敵?這靜室甚是窄隘,比試的一定不是
拳腳暗器之類,多半是較量內功,那更無取巧餘地了,正自驚疑不定,天虹禪師合什躬身,
說道:「請坐。」陳家洛在禪床一邊坐了。見兩人之間有張小几,幾上小香爐中檀香青煙裊
裊上升,對面壁上掛著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圖,寥寥不多幾筆,卻畫得兩位高僧神采栩栩。
    天虹禪師沉吟了一會,道:「從前有一人善於牧羊,以至豪富,可是這人生性慳吝,不
肯用錢……」陳家洛聽他忽然講起故事來,不覺大為詫異,當下凝神傾聽,聽他繼續講道:
「有一人很是狡詐,知他愚魯,而且極想娶妻,就騙他道:『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
你娶做妻子吧。』牧羊人很是喜歡,給了他許多財物。過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給
你生了一個兒子。』牧羊人從未見過妻子,但聽說已生兒子,更加高興,又給了他許多財
物。後來那人又道:『你兒子已經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萬分悲傷。」陳家洛頗務雜
學,聽他說到這裡,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講大乘法的《百喻經》,聽他又道:「其實世上的事
無不如此,皇位、富貴,便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兒子一般,都是虛幻。又何必苦費心力以求,
得了為之歡喜,失了為之悲傷呢?」
    陳家洛道:「從前有一對夫婦,有三個餅。每人各吃了一個,剩下一個。兩人約定,誰
先說話,誰就沒餅吃。」天虹聽他也在引述《百喻經》,點了點頭。陳家洛接著道:「兩人
僵住了不說話。不久有一個賊進來,把他們家裡的財物都拿了。夫婦倆因有約在先,眼睜睜
的瞧著不說話。那賊見他們如此,大了膽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然不理。
妻子忍不住叫了起來。賊人拿了財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輸啦,餅歸我
吃。』」天虹禪師本來就知這故事,但聽到此處,也不禁微笑。陳家洛道:「為了一點小小
的安閒享樂,反而忘卻了大苦。為了口腹之慾,卻不理會賊子搶己財物,侵犯自己親人。佛
家當普渡眾生,不能忍心專顧一己。」天虹歎道:「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人之所滯,滯在
未有。若托心本無,異想便息。」陳家洛道:「眾生方大苦難。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紂
以殘害為性,豈能由其適性逍遙?」天虹知他熱心世務,決意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
說道:「陳當家的滿腔熱血,可敬可佩。老衲再問一事,就請自便。」陳家洛道:「請老禪
師指點迷津。」
    天虹道:「從前有個老婆婆,臥在樹下休息,忽有大熊要來吃她。老婆婆繞樹奔逃,大
熊伸掌至樹後抓拿,老婆婆乘機把大熊兩隻前掌捺在樹幹之上,熊就不能動了,但老婆婆也
不敢放手。後來有一人經過,老婆婆請他幫忙,一同殺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
婆脫身遠逃,那人反而為熊所困,無法脫身。」陳家洛知他寓意,說道:「救人危難,奮不
顧身,雖受牽累,終無所悔。」
    天虹拂塵一舉,道:「請進吧。」陳家洛跨下禪床,躬身行禮,說道:「弟子擅闖重
地,方丈恕罪。」天虹點了點頭。陳家洛轉身入內,只聽身後數聲微微歎息之聲。轉過長
廊,來到一座殿堂,殿中點著兩支巨燭,微微搖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櫃,櫃上貼著黃紙
標籤。他拿了燭台,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輩的木櫃,打開櫃門,見有三個黃布包袱,
左首一個包袱上硃筆寫著「於萬亭」三字,不覺手一晃動,數滴燭油濺了出來,當下鎮懾心
神,輕輕將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開來。
    包中是一件繡花的男人背心,還有一件撕爛了的白布女衣,上面點點斑斑,似乎都是血
跡,年深日久,早已變黑,此外便是一個黃紙大折。陳家洛打開折子,登時心中酸痛,上面
寫的正是他義父的筆跡。
    陳家洛從頭讀起:「福建莆田少林寺院門下第二十一代天字輩俗家弟子於萬亭帶罪敬
白。弟子出身農家,自幼貧苦,從小與左鄰徐家女兒潮生相識,兩人年長後甚相親愛……」
陳家洛讀到這裡,心中突突亂跳,想道:「難道義父犯規之事和我姆媽有關?」再看下去:
「……我二人後來私訂終身,約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過世後,連年天
旱,田中沒有收成,弟子出外謀生,蒙恩師慈悲,收在座下。繳上繡花背心,乃弟子離鄉時
徐女所贈。」
    陳家洛越看越是驚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學堂奧,即便下山,只因掛念徐女
恩情,塵緣不能割捨,待歸故鄉,驚悉徐女之父竟已將女嫁於當地豪族陳門。弟子傷痛之
際,夜入陳府探視。仗師門所授武藝,為一己私情而擅闖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後徐女
隨夫移居都門,弟子戀念不捨,三年後復去探望,是夜適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兒,紛紜之
中,弟子僅在窗外張望數眼。四日後弟子重去,徐女神色倉皇,告以所生之子已為四皇子胤
禎掉去,歸還者竟為一女。未及竟談,樓外突來雍邸血滴子四人,皆為高手,顯為胤禎派來
視察者,想是陳府如有人洩露機密,即殺之滅口。弟子驚而逃逸,為其追及,激戰中弟子額
間中刀受傷,拚死盡殺血滴子,回樓暈倒。徐女以內衣為弟子裹傷。所呈血衣,即為該物。
弟子預聞皇室機密,顯露少林武功,為師門惹禍,此所犯戒律二也。」陳家洛讀到這裡,拿
著母親的舊衣,不禁淚如泉湧,過了一會,再讀下去:「……此後十餘年間,弟子雖在北
京,但潛心武學,不敢再與徐女會面。及至雍正暴斃,乾隆接位。弟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
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陰險狠毒,預遣刺客加害徐女滅口,故當夜又入陳府,藏於徐女室
內。是夜果來刺客兩人,皆為弟子所殺,並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遺旨,現一併呈上。」陳家洛
翻到最後,果見黃折末端粘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如朕大歸之時,陳世倌及其妻徐氏未
死,速殺之。」正是雍正親筆,字後蓋著小小朱印,是篆文「武威」兩字。陳家洛曾聽義父
說起,雍正手下養著一批密探刺客,號稱「血滴子」,專為皇帝干暗殺的勾當。雍正密令血
滴子殺人,便以「武威」朱印為記。心想:「那時義父武功已經極高,兩名血滴子自然不是
他敵手,他為了救我姆媽,連我爸爸也無意中救了,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時,我父母決計不
敢吐露此事,是以一直忍到死後。」再讀折子:「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是以再無刺客遣來。
但弟子難以放心,乃化裝為傭,在陳府操作賤役,劈柴挑水,共達五年,確知已無後患,方
始離去。弟子以名門弟子,大膽妄為,若為人知,不免貽羞師門,敗壞少林清譽,此弟子所
犯戒律三也。」陳家洛看到這裡,眼前一片模糊,過去種種不解之事:母親為甚麼要自己隨
義父出走,母親為甚麼寫了給自己的遺書又復燒燬,為甚麼母親去世之後義父即傷心而死,
對母親遺書上「威逼嫁之陳門」,「半生傷痛」等零碎字句,登時全都瞭然,只覺一股說不
出的滋味,不知是痛心,還是憐惜?心想義父為了保護姆媽,居然在我家甘操賤役五年之
久,實是情深義重。其時我年稚幼,不知家中數十傭僕之中,竟然有此一位一代大俠。出了
一會神,拭淚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謹將經過始末,陳於恩師座前,跪求
開恩發落。」於萬亭的供詞至此而止,下面是兩行硃筆的批文,想是他師父所寫的了,文
曰:「於萬亭犯三戒律,如幡然悔改,皈依三寶,則我佛十惡尚恕,豈不恕此乎?若戀塵
緣,不能具大智慧力斬斷情絲,則立即逐出我派。願好自為之,善哉善哉!」折子到這裡,
以後就沒有文字了。陳家洛心想:「總是我義父心頭放不下我姆媽,不能出家為僧,終於被
革出少林派。他自知過失在己,因此我師父邀集江湖好漢來給他出頭評理,他要一力推
辭。」這時心裡疑團盡解,抬起頭來,只見天邊曉星初沉,東方已現曙色,於是吹滅燭火,
將各物仍然包入黃布,提了布包,關上櫃門,慢慢出院,只見迎面一尊彌勒佛笑容可掬,俯
視著出院之人。心想:「當年我義父被逐出山門,從戒持院出來之時見到這尊佛像,不知心
裡是何滋味?」一路經過五殿,各殿闃無一人。出得最後一殿時,周仲英、陸菲青,及紅花
會群雄一齊迎上。眾人心神不定,等候了半夜,見他安然無恙,手中提著布包,俱各大喜,
等走近時,卻見他神態疲憊,雙目紅腫,又都感驚異。陳家洛把經過約略說了,只是於義父
和母親一段情誼,有關名節,卻不明言,又道:「這裡的事已經了結,咱們就去找那兩名鷹
爪,還要給七哥報仇。」眾人稱是。周仲英陪陳家洛入內向天虹、天鏡兩位禪師辭行,收拾
起行。剛出寺門,周綺忽然臉色蒼白,險些暈倒。周仲英忙扶她入內休息,想是懷孕之身,
旅途勞頓,前日又在方家大飲一場,動了胎氣,少林寺精通醫理的僧人給她一搭脈,說不能
再行長途跋涉,須得就地靜養,等待生產,周綺到此地步也只有苦笑點頭了。眾人一商量,
決定周仲英夫婦師徒及徐天宏五人留著相陪照料,待她產後將息康復,再來京師會齊。周仲
英在寺西五里處租了幾間民房居住。陸菲青、陳家洛等一行取道北行。群雄在德化大鬧之
後,不敢再行入城。晚間文泰來、衛春華、余魚同、心硯四人改裝進城探訪,不但瑞大林與
成璜的消息打探不到,方家也已舉家避禍,不知逃奔到哪裡去了。一路向北,這天到了山東
泰安,在分舵中得報刑堂香主石雙英從北京趕到。群雄一聽大喜,忙迎出去。心硯奔上前
去,叫道:「十二爺,那奸賊死啦!」石雙英一楞。心硯又道:「張召重,張召重!」石雙
英喜道:「張召重死了?」心硯道:「正是,給餓狼吃得乾乾淨淨。」石雙英不及細問,向
陳家洛等眾人行過了禮,進入內堂。陳家洛道:「十二哥,你傷勢可全好了?」石雙英道:
「多謝總舵主掛懷,已全好了。陸老前輩、總舵主、各位哥哥一路辛苦。」陳家洛道:「京
裡可有甚麼消息?」石雙英神色黯然,道:「京裡倒沒事。我是趕來稟報木卓倫老英雄全軍
覆沒的訊息。」陳家洛大驚失色,站起身來,定了定神,問道:「甚麼?」群雄無不震驚。
駱冰道:「咱們離開回部之時,兆惠的殘兵敗將在黑水營被圍得水洩不通,清兵怎又會得
勝?」石雙英歎了一口氣,道:「清軍突然增兵,從南疆開來大批援軍,與被圍的兆惠殘部
內外夾擊。據逃出來的回人說,那時霍青桐姑娘正在病中,不能指揮。木卓倫老英雄和他兒
子力戰而死,霍青桐姑娘下落不明。」陳家洛心中一痛,跌坐在椅。陸菲青道:「霍青桐姑
娘一身武藝,清軍兵將怎能傷害於她?」陳家洛等都知這是他故意寬慰,亂軍之中,一個患
病的女子如何得能自保?駱冰問道:「霍青桐姑娘有個妹子,回人叫她為香香公主,你可聽
到她的消息麼?」說著使眼色。石雙英會意,但又不能憑空捏造,只得道:「這倒沒聽見。
她既是著名人物,如有損傷,京都必有傳聞。我在京裡沒聽到甚麼,想必沒事。」陳家洛豈
不知眾人是在設詞相慰,說道:「兄弟入內休息一會。」眾人都道:「總舵主請便。」陳家
洛入內之後,駱冰對心硯道:「你快進去照料。」心硯急奔進去。眾人想到木卓倫和霍阿伊
竟爾戰死,雖然保鄉衛土,捐軀疆場,也自不枉了一世豪傑,但總不免為之傷感。霍青桐姊
妹生死未卜,想來也是凶多吉少了。大家心情沮喪,默默無言。過不多時,陳家洛掀簾而
出,說道:「咱們快吃飯,早日趕到北京去吧。」群雄見他忽然開朗,都感詫異。陸菲青低
聲對文泰來道:「以前我見你們總舵主總有點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這番如此看得開,放得
下,真乃是領袖群倫的豪傑,這個我真的服了。」文泰來大拇指一翹,加緊吃飯。一路上群
雄見陳家洛強作笑語,但神色日見憔悴,都感憂急,卻也難以勸慰。不一日到了北京。石雙
英已在雙柳子胡同買下一所大宅第。無塵、常氏雙俠、趙半山、楊成協五人已先在宅中相
候。眾人約略談過別來情由。陳家洛道:「趙三哥,請你帶同心硯去見白振。你把皇帝給我
的「來鳳』琴和四嫂盜來的玉瓶送了去,要白振轉呈,皇帝就知咱們來了。」趙半山與心硯
遵囑而去,過了半日,回來覆命。心硯道:「我和趙三爺……」趙半山笑道:「怎麼還是爺
不爺的?」心硯道:「是了。我和趙三……趙三哥到白振家裡找他。今兒他沒當值,正在家
裡,見了三哥的名帖,忙迎出來,拉著我們到前門外喝了好一陣子酒,才放我們回來,著實
親熱。」陳家洛點點頭,心知白振是感念自己在錢塘江邊救他一命,是以與前全然不同了。
    次日一早,白振過來回拜,與趙半山寒暄了一陣,然後求見陳家洛,神態甚是恭謹,悄
聲道:「皇上命我領陳公子進宮。」陳家洛進:「好,請白老前輩稍待片刻。」入內與陸菲
青等商議。眾人都說該當嚴加戒備,以防不測。當下陸菲青、無塵、趙半山、常氏雙俠、衛
春華等六人隨陳家洛進宮。文泰來率領餘人在宮外接應。七人有白振在前導引,各處宮門的
侍衛都恭謹行禮。各人見皇宮氣象宏偉,宮牆厚實,重重防衛,均感肅然。走了好一刻,兩
名太監急行而來,向白振道:「白大人,皇上在寶月樓,命你帶陳公子朝見。」白振道:
「是。」轉頭對陳家洛道:「此去已是禁宮,請公子命各位將兵刃留下。」眾人雖覺此事甚
險,也只得依言解下刀劍,放在桌上。
    白振帶領眾人穿殿過院,來到一座樓前。那樓畫梁雕棟,金碧輝煌,樓高五層,甚是精
雅華美。兩名太監從樓上下來,叫道:「傳陳家洛。」陳家洛一整衣冠,跟著進樓,無塵等
六人卻被阻在樓外。陳家洛隨太監拾級而上,走到第五層,進入房去,只見乾隆笑吟吟的坐
著。陳家洛跪下行君臣之禮,甚是恭敬。乾隆笑道:「你來啦,很好。坐吧。」一揮手,太
監都走了出去。陳家洛仍是垂手站立。乾隆道:「坐下好說話。」陳家洛才謝了坐下。乾隆
笑道:「你瞧我這層樓起得好不好?」陳家洛道:「若不是皇宮內院,別處哪有這般精緻的
高樓華廈?」乾隆笑道:「我是叫他們趕工鳩造的,前後還不到兩個月呢。要是時候充裕,
還可再造得考究些。不過就這樣,也將就可以了。」陳家洛應道:「是。」心想起這座寶月
樓,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為了趕造,只怕還殺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與監工呢。乾隆站
起身來,道:「你剛去過回部,來瞧瞧,這像不像大漠風光。」陳家洛跟著他走到窗邊,向
外望去,不覺吃了一驚。這本是個萬紫千紅、迴廊曲折的御花園,先前從東面來時,只覺一
片豪華景色,富貴氣象,但登高西望,情景卻全然不同,里許的地面上全鋪了黃沙,還有些
小小沙丘,仔細看來,尚看得出拆去亭閣、填平池塘、挖走花木的種種痕跡。這當然沒有大
漠上一望無際的雄偉氣勢,但具體而微,也有一點兒沙漠的模樣。陳家洛道:「皇上喜歡沙
漠上的景色?」乾隆笑而不答,反問:「怎樣?」陳家洛道:「那也是極盡人力的了。」只
見黃沙之上,還搭了十幾座回人用的帳篷,帳篷邊繫著三頭駱駝,想起霍青桐姊妹,不由得
一陣心酸,再向前望,只見數百名工人還在拆屋,想是皇帝嫌這沙地不夠大,還要再加擴
充。陳家洛心中奇怪:「這一片干澄澄、黃巴巴的沙地有甚麼好看?在繁花似錦的御花園中
搭了回人帳篷,像甚麼樣子?他的心思真是令人難以捉摸。」乾隆從窗邊走回,向几上的
「來鳳」古琴一指,道:「為我再撫一曲如何?」陳家洛見他始終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說,
於是端坐調弦,彈了一曲《朝天子》。乾隆聽得大悅。陳家洛彈奏之間,微一側頭,忽然見
到一張几上放著那對回部送來求和的玉瓶,瓶上所繪的香香公主似在對自己含睇淺笑,錚的
一聲,琴弦登時斷了。乾隆笑道:「怎麼?來到宮中,有些害怕麼?」陳家洛站起身來,恭
恭敬敬的說道:「天威在邇,微臣失儀。」乾隆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心想:「你終於怕了
我了。」陳家洛低下頭來,忽見乾隆左手裹著一塊白布,似乎手上受傷。乾隆臉上微紅,將
手縮到背後,說道:「我要的東西,都拿來了麼?」陳家洛道:「是我的朋友拿著,就在樓
下。」乾隆大喜,拿起桌上小槌在雲板上輕敲兩下,一名小太監走了進來。乾隆道:「叫跟
隨陳公子的人上來。」小太監答應了下樓。陸菲青等在樓下等著,不知陳家洛和皇帝談得如
何,過了一會,聽得樓頭隱隱傳下琴聲,稍覺放心。小太監下樓傳見,六人跟著他上樓。走
到第二層樓梯,忽然身後腳步聲急,兩人快步走上樓來。無塵與衛春華走在最後,往兩旁一
讓路,那兩人從中間搶上,見常氏雙俠並不讓路,低叱一聲:「讓開!」各伸手臂,插向常
氏雙俠腰部,向外猛推。
    常氏雙俠均想:「哪一個龜兒子如此無禮?」當下運勁反撞。那兩人一推,見常氏雙俠
紋絲不動,卻有一股極大勁力反撞出來,都吃了一驚。這時常氏雙俠也已向兩旁側身,讓出
路來,見這兩人太監打扮,一人空手,一人捧著一隻盒子,剛才這一出手,顯然武功精湛。
內侍中居然有此好手,倒也出人意外。一瞥之間,兩名太監已走到陸菲青與趙半山身後。兩
人互望了一眼,各伸右掌向陸趙兩人肩頭抓去,喝道:「讓開吧!」陸趙兩人忽覺有人來
襲,陸菲青使招「沾衣十八跌」,趙半山使了半招「單鞭」,當即把來勢化解。
    兩名太監所抓不中,卻受到內勁反擊,當下搶上樓頭,回頭向陸趙二人怒目橫視。一人
對白振道:「白老二,皇上又選侍衛麼?」白振笑道:「這幾位是武學高人,哪能像咱們這
般俗氣。」兩名太監哼了一聲,上樓去了。
    陸菲青等見這兩名太監身懷絕藝,卻是操此賤役,而對白振又是毫不客氣,都是心中懷
疑,不知兩人是甚麼來頭。轉眼間上了第五層樓。白振在簾外稟道:「陳公子的六名從人在
這裡侍候。」一名小太監掀簾出來,道:「在這裡等一下。」過了一會,那兩名會武功的太
監空著手出來,向六人打量了一會,下樓去了。那小太監道:「進去吧。」六人隨著白振進
去,見乾隆居中而坐,陳家洛坐在一旁。陳家洛一使眼色,站了起來。陸菲青等無奈,只得
向乾隆跪倒磕頭。無塵肚裡暗暗咒罵:「臭皇帝!那日在六和塔上,嚇得你魂不附體,今日
卻擺這臭架子。老道若不是瞧著總舵主的面子,一劍在你身上刺三個透明窟窿。」
    陳家洛從趙半山手裡接過一個密封的小木箱來,放在桌上,說道:「都在這裡了。」乾
隆道:「好,你先去吧!我看了之後再來傳你。」陳家洛磕頭辭出。乾隆道:「這琴你拿回
去。」陳家洛應道:「是。」抱起了琴,交給衛春華,說道:「皇上既已破了回部,臣求聖
恩,下旨不要殺戮無辜。」乾隆不答,揮手命眾人走出。陳家洛無奈,只得率眾隨白振出
房。到了樓下,那兩名會武的太監迎了上來,叫道:「白老二,是甚麼好朋友呀?給咱哥倆
引見引見。」白振對這兩名太監似乎頗為忌憚,對陳家洛等道:「我給各位引見兩位宮裡的
高手。這位是遲玄遲公公,這位是武銘夫武公公。」陳家洛欲圖大事,對宮裡每個人都不願
得罪,拱手微笑道:「幸會,幸會。」白振向遲武兩人道:「這位陳公子,是皇上巡幸江南
時相遇的,皇上著實寵幸,這回特地召見,不久准要大用了。」遲玄笑道:「這般漂亮的後
生哥兒,做大學士怕還早著點吧?」陳家洛聽他語氣輕薄,隱忍不言。常氏兄弟怒目而視,
就差「龜兒子」沒罵出口。白振又替陸菲青、無塵等逐一引見。
    原來遲武二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兒子。雍正差遣姓遲姓武兩名血滴子暗殺了王公大
臣後,怕洩露秘密,又將二人暗害,把他們兒子淨了身收為太監。遲武兩人自幼進宮,得父
親身前僚友指點,學了一身武藝,但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卻全無所知,聽了無塵等響噹噹的名
頭,毫不在意。武銘夫笑道:「咱們親近親近。」兩人各自伸手,來握陸菲青與趙半山的
手。他們上樓時抓陸趙二人肩頭不中,很不服氣,這時要再試一試。遲玄學的是六合拳,武
銘夫專精通臂拳。兩人一握上手,使勁力捏,存心要陸趙叫痛。哪知遲玄用力一捏,趙半山
手滑溜異常,就如一條魚那樣從掌中滑了出去。陸菲青綽號「綿裡針」,武功外柔內狠。武
銘夫一使勁,登時如握到一團棉花,心知不妙,疾忙撤手,掌心已受到反力,總算撒手得
早,未曾受傷,強笑道:「陸老兒好精的內功。」遲玄向常氏兄弟道:「這兩位生有異相,
武功必更驚人,咱親近親近。」常氏兄弟讓遲武兩人握住了手,均想:「這兩個沒卵子的龜
兒,手下倒還挺硬,給點顏色他們瞧瞧。」當下使出黑沙掌功夫,遲武二人臉上失色,額頭
登時一粒粒黃豆大的汗珠滲了出來。遲武兩人是皇太后的心腹近侍,仗著皇太后的寵幸,頗
為驕橫,平時和侍衛們頗有點面和心不和。這時白振見他們吃苦,故作不見,心中暗暗高
興。
    常氏兄弟微微一笑,放開了手。遲武二人痛徹心肺,低頭見到手上深深的黑色指印,向
雙俠恨恨的瞪了一眼,轉頭就走。衛春華心想:「以張召重如此武功,當日在烏鞘嶺上被常
五哥一握,尚且受創甚重,何況你這兩個傢伙?」白振直送到宮門外。文泰來和楊成協、章
進等人在外相迎。乾隆等陳家洛走後,屏退太監,打開小木箱,見了雍正諭旨和生母親筆所
寫的書信,心想自己左臀上確有殷紅斑記,若非親生之母,焉能得知?此事千真萬確,更無
絲毫懷疑,追懷父母生養之恩,不禁歎息良久,命小太監取進火盆,把信件證物一一投入火
裡,眼見烈焰上騰,心下甚是輕鬆愉快,一轉念間,把小木箱也投入火盆,只燒得滿室生
溫。乾隆望著幾上玉瓶出了一會神,對小太監道:「傳那人上來。」小太監下樓半晌,回上
來跪稟:「奴才該死,娘娘不肯上來。」乾隆一笑,接著又微微歎了口氣,向几上的玉瓶一
指,起身下樓。兩名小太監抱了玉瓶跟來。
    走到下面一層,站在門外的宮女挑起門簾,乾隆走進房去,滿樓全是鮮花,進了內室,
兩名宮女從太監手裡接過玉瓶,輕輕放在桌上。室內一名白衣少女本來向外而坐,聽得腳步
聲,倏地轉身面壁。乾隆一揮手,眾宮女退了出去,正要開口說話,門簾掀開,遲玄與武銘
夫兩名太監走了進來,垂手站在門邊。乾隆怒道:「你們來幹甚麼?快出去。」遲玄道:
「奴才奉太后懿旨,保護皇上。」乾隆道:「我好好的,保護甚麼?」遲玄道:「皇太后知
道她……娘娘性子不……性子剛強,怕再傷了皇上萬金之體。」乾隆望了望自己受傷的左
手,喝道:「不用!快出去!」遲武二人只是磕頭,卻不退出。乾隆知道他們既奉太后之
命,無論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便不再理會,轉頭對那白衣少女道:「你回過頭來,我有話
說。」說的卻是回語。那少女不理不睬,右手緊緊握著一柄短劍的劍柄。乾隆歎了口氣道:
「你瞧桌上是甚麼。」那少女本待不理,但終究好奇,過了一會,側頭斜眼一望,見到了那
對羊脂白玉瓶。她這一回頭,乾隆和遲武兩人只覺光艷耀目,原來這少女就是香香公主。木
卓倫兵敗之後,香香公主為兆惠部下所俘。兆惠記得張召重的話,知道皇帝要這女子,於是
特遣清兵,香車寶輿,十分隆重的送到北京皇宮來。
    當日乾隆見了玉瓶上香香公主的肖像,便即神魂顛倒。後來玉瓶為駱冰所盜,乾隆大
怒,殺了兩名看守玉瓶的侍衛,但思念瓶上美人愈加熱切,於是派張召重去回部傳令,務必
要將此美人送京。他一遣出張召重,就日日盼望,忽想美人到來,言談不通,豈非減了情
趣,虧他倒也一片誠心,竟傳了教師學起回語來。他人本聰明,學得又甚專心,數月間便已
粗通,曾賦詩一首云:「萬里馳來卓爾齊,恰逢嘉夜宴樓西。面詢牧盛人安否,那更傳言借
譯*。」在詩下自注道:「蒙古回語皆熟習,弗借通事譯語也。」於學會了說回語,頗為沾
沾自喜。但香香公主一縷情絲,早已牢牢縛在陳家洛身上,乾隆又是她殺父大仇,怎肯相
從?她幾次受逼不過,想圖自盡,但每次總想到陳家洛曾答允過,要帶她上長城,怎肯相
從?她幾次受逼不過,想圖自盡,但每次總想到陳家洛曾答允過,要帶她上長城城頭玩耍。
她自與陳家洛相識,見他采雪蓮、逐清兵、救小鹿、出狼群、赴敵營、進玉峰,在危難中干
過無數驚險之事,對他的說話已無絲毫懷疑,他既說過帶她到長城上去,定然會去,是以不
論乾隆如何軟誘威逼,她始終充滿信心,堅定抗拒,心想:「我就像當時給狼群困住一樣,
這頭狼要吃我,但我那郎君總會來救我出去。」乾隆眼見她一天天的憔悴,怕她鬱悶而死,
倒也不敢過分逼迫,又招集京師巧匠,建造了這座寶月樓給她居住。樓宇落成後他大為得
意,自撰「寶月樓記」,寫道:「名之寶月者,抑亦有肖乎廣寒之庭也」,並有「葉嶼花台
雲錦錯,廣寒乍擬是瑤池」的「寶月樓詩」,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比之為嫦娥,比之為
仙子。但香香公主毫不理會,寶月樓中一切珍飾寶物,她視而不見,只是望著四壁郎世寧所
繪的工筆回部風光,呆呆出神,追憶與陳家洛相聚那段時日中的醉心樂事。
    乾隆有時偷偷在旁形相,見她凝望想念,嘴角露著微笑,不覺神為之蕩,這天實在忍不
住了,伸手過去拉她手臂,突然寒光一閃,一劍直劍下來。總算香香公主不會武藝,而乾隆
身手又頗敏捷,急躍避開,但左手已被短劍刺得鮮血淋漓。他嚇得臉青唇白,全身冷汗,從
此再也不敢對她有絲毫冒瀆。這事給皇太后知道後,命太監去繳她短劍。香香公主拔劍當
胸,只要有人走近,立即自殺。乾隆只得令眾人退開,不得干擾。香香公主又怕他們在飲食
中下藥迷醉,除了新鮮自剖的瓜果之外,一概不飲不食。乾隆在武英殿旁造了一座回人型式
的浴池供她沐浴,她卻把自己衣衫用線縫了起來。她生有異征,多日不沐,身上香氣卻愈加
濃郁。一個本來不懂世事、天真爛漫的少女,只因身處憂患,獨抗宮中無數邪惡之人的煎
迫,數十日之內,竟變得精明堅強,洞悉世人的奸險了。她這時乍見玉瓶,心頭一震,怕乾
隆又施詭計,回頭面壁,緊緊握住劍柄。乾隆歎道:「我以前見了玉瓶上你的肖像,只道世
上決無如此美人,不料見了真人,實是天下任何畫工所不能圖繪於萬一。」香香公主不理。
乾隆又道:「你整日煩惱,莫要悶出病來。你可想念家鄉嗎?到窗邊來瞧瞧。」吩咐太監,
取鐵錘來起下釘住窗戶的釘子,打開了窗。原來乾隆怕她傷心憤慨,跳樓自盡,是以她所住
的這一層的窗戶全部牢牢釘住。香香公主見乾隆和兩名太監站在窗邊,哼了一聲,嘴唇扁了
一扁。乾隆會意,站起來走到東首,又揮手命遲武兩人走開。香香公主見他們遠離窗邊,才
慢慢走近,向外一望,只見一片平沙,搭了許多回人的帳幕,遠處是一座伊斯蘭教的禮拜
堂,心裡一酸,兩顆淚珠從面頰上緩緩滾下,想起父親哥哥及無數族人都慘被乾隆派去的兵
將害死,一股怨憤,從心底直衝上來,一回頭,抓起桌上一隻玉瓶,猛向乾隆頭上摔去。武
銘夫一個箭步搶在前面,伸出左手相接,豈知玉瓶光滑異常,雖然接住了,還是滑在地下,
跌成了碎片。一瓶剛碎,第二瓶跟著擲到,遲玄雙手合抱,玉瓶仍從他手底溜下,一聲清脆
之聲過去,稀世之珍就此毀滅。
    武銘夫怕她再出手傷害皇帝,縱上去伸手要抓。香香公主回過短劍,指在自己咽喉,乾
隆急叫:「住手!」武銘夫頓足縮手。香香公主急退數步,丁冬一聲,身上跌下一塊東西。
武銘夫怕是暗器之屬。忙俯身拾起,見是一塊佩玉,轉過身來交給皇帝。乾隆一拿上手,不
覺變色,只見正是自己在海寧海塘上送給陳家洛的那塊溫玉,上面用金絲嵌著「情深不壽,
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四句銘文。他給陳家洛時曾說要他將來贈給意中人作為定
情之物,難道這兩人之間竟有情緣?忙問:「你識得他?」頓了一頓,又道:「這玉從哪裡
來的?」香香公主伸出左手,道:「還我。」乾隆妒意頓起,問道:「你說是誰給你的,我
就還你。」香香公主道:「是我丈夫給我的。」這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忙問:「你
嫁過人了?」香香公主傲然道:「我的身子雖然還沒嫁他,我的心早嫁給他了。他是世上最
仁慈最勇敢的人。你捉住我,他定會將我救出去。你雖是皇帝,他不怕你,我也不怕你。」
乾隆越聽越不好受,恨恨的道:「我知道你說的人是誰!他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只是個
江湖匪幫的頭子,有甚麼稀奇了?」香香公主聽他提到陳家洛的名字,心中喜悅,登時容光
煥發,道:「是麼?你也知道他。你還是放了我的好。」乾隆一抬頭,猛見對面梳妝台上大
鏡中自己的容貌,想起陳家洛丰神俊朗,文武全才,自己哪一點能及得上他?不由得又妒又
恨,猛力一揮,溫玉擲出,將鏡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玻璃片撒滿了一地。香香公主搶上
去拾起佩玉,用衣襟拂拭撫摸,甚是憐惜。乾隆更是惱怒,一頓足,下樓去了。他回到平時
讀書作詩的靜室,看到案頭一首做了一半的「寶月樓詩」,那兩句「樓名寶月有嫦娥,天子
昔時夢見之」,平仄未葉,才調稍欠,本想慢慢推敲,倘若聖天子洪福齊天,百神呵護,忽
然筆底下自行鑽出幾句妙句來,也未可知,但這時氣惱之下,隨手將詩箋扯得粉碎,坐了半
天,滿腔憤怒才慚慚平息,心想:「我貴為天子,奄有四方,這個異族女子卻如此倔強,不
肯順從,原來是這陳家洛在中間作怪……他勸我驅逐滿洲人出關,回復漢家天下,本是美
事,只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別要大事不成,反而斷送了自己的性命。這件事這幾個月來反覆
思量,難以決斷,到底如何是好?」想到此事,心底一個已盤算了千百遍的念頭又冒將上
來:「現今我要怎樣便怎樣,何等逍遙自在,這件大事就算能成,亦不免處處受此人挾制,
自己豈非成了傀儡?又何必捨實利而圖虛名?」再想:「這回族女子一心一意都放在他身
上,好,咱們兩件事一併算帳。」當下心意已決,命太監召白振進來。不一刻白振進來聽
旨。乾隆道:「在寶月樓每層樓上各派四名一等侍衛,樓外再派二十名侍衛,不許露出半點
痕跡。」白振答應了。乾隆又道:「宣陳家洛來此,我有要緊說話,命他別帶從人。」白振
接旨,先行分派侍衛,然後去召陳家洛。陳家洛又聞宣召,入內與眾人商議。陸菲青、文泰
來等都很擔憂,均說為甚麼不許隨帶從人,只怕內有陰謀。陳家洛道:「從回部與少林寺拿
來的證物,我都已呈給皇上。他剛見過我,立即又叫我去,定為商議此事。這是我漢家山河
興復大業,就是刀山油鍋,也要去走一遭。」對無塵道:「道長,要是我不能回來,紅花會
就請道長統領,給兄弟報仇。」無塵慨然道:「總舵主放心。」陳家洛又道:「你們這次別
去接應,他如存心害我,在宮外接應也來不及,反而多有損折。」群雄見情勢如此,只得應
了。陳家洛與白振再進禁城,已是初更時分,兩名太監提了燈籠前導。只見月上樹梢,照得
地下一片花影,陳家洛隨著太監又上寶月樓來,這次是到第四層,太監一通報,乾隆立命入
內。那是樓側的一間小室,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陳家洛跪拜了。乾隆命坐,半晌不語。
    陳家洛見對面壁上掛著一幅仇十洲繪的漢宮春曉圖,工筆庭院,人物意態如生,旁邊是
乾隆所寫的一副對聯:「企聖效王雖勵志,日孜月砭□慚神」,隱然有自比漢皇之意。乾隆
見他在看自己所寫的字,笑問:「怎樣?」陳家洛道:「皇上胸襟開闊,自是神武天子氣
象。將來大業告成,則漢驅暴秦,明逐元虜,都不及皇上德配天地、功垂萬代。」
    乾隆聽他歌功頌德,不禁怡然自得,撚鬚微笑,陶醉了一陣,笑道:「你我分雖君臣,
情為兄弟,以後要你好好輔佐我才是。」陳家洛聽了這話,知他看了各件證物與書信之後,
已承認二人的兄弟關係,同時話中顯然並非背盟,正是要共圖大事之意,不禁大喜,疑慮頓
消,跪下磕頭道:「皇上英明聖斷,真是萬民之福。」乾隆待他站起,歎道:「我雖貴為天
子,卻不及你的福氣。」陳家洛愕然不解。乾隆道:「去年八月間,我在海寧塘邊曾給你一
塊佩玉,這玉你可帶在身邊?」陳家洛一楞,道:「皇上命臣轉送他人,臣已經轉贈了。」
乾隆道:「你眼界極高,既然能當你之意,那必是絕代佳人了。」陳家洛眼眶一紅,道:
「可惜她現今生死未卜,不知流落何方。待皇上大事告成,臣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
她。」乾隆道:「這個姑娘是你十分心愛之人了?」陳家洛低聲道:「是。」
    乾隆道:「皇后是滿洲人,你是知道的?」陳家洛又道:「是。」乾隆道:「皇后侍我
甚久,為人也很賢德。要是我和你共圖大事,她必以死力爭,你想怎麼辦?」這句話陳家洛
如何能答,只得道:「皇上聖見,微臣愚魯,不敢妄測。」乾隆道:「家國不能兩全,日來
叫我大費躊躇。眼下我有一件心事,可惜無人能替我分憂。」陳家洛道:「皇上但有所命,
臣萬死不辭。」乾隆歎道:「本來君子不奪人之所好,但這是命中注定的冤孽。唉,情之所
鐘,奈何奈何?你到那邊去瞧瞧吧!」說著向西側室門一指,站起身來,上樓去了。
    陳家洛聽了這番古里古怪的言語,大惑不解,定了定神,掀開厚厚的門帷,慢慢走了進
去,見是一間華貴的臥室,室角紅燭融融,一個白衣少女正望著燭火出神。他在深宮之中斗
然見到香香公主,登時呆住,身子一晃,說不出話來。香香公主聽得腳步聲,先把手中的短
劍緊緊一握,抬起頭來,只見對面站著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滿臉怒色立時變為喜
容,歡叫一聲,忽奔過去,投身入懷,喊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我耐心等著,你
終於來了。」陳家洛緊緊抱著她溫軟的身體,問道:「喀絲麗,咱們是在做夢麼?」香香公
主仰臉搖了搖頭,兩滴珠淚流了下來。陳家洛滿懷感激,心想這皇帝哥哥真好,知道她是我
的意中人,萬里迢迢的把她從回部接來,讓我和她在這裡相會,使我出其不意,驚喜交集。
他攬著香香公主的腰,低下頭去,情不自禁的在她唇上親吻。兩人陶醉在這長吻的甜味之
中,登時忘卻了身外天地。過了良久良久,陳家洛才慢慢放開了她,望著她暈紅的臉頰,忽
見她身後一面破碎的鏡子,兩人互相摟抱著的人影在每片碎片中映照出來,幻作無數化身,
低聲道:「你瞧,世界上就是有一千個我,這一千個我總還是抱著你。」香香公主斜視碎
鏡,從袋裡摸出那塊佩玉,說道:「他把我這玉搶去打碎了的。幸好沒砸壞了玉。」陳家洛
驚問道:「誰?」香香公主道:「那壞蛋皇帝。」陳家洛一驚更甚,忙問:「為甚麼?」香
香公主道:「他逼迫我,我說我不怕,因為你一定會救我出去。他就很生氣,想拉我,但我
有這把劍。」陳家洛腦中一陣暈眩,呆呆的重複了一句:「劍?」香香公主道:「嗯,我爹
爹被他們害死時,我在他身邊。他拿這柄劍給我,叫我被敵人侵犯時就舉劍自殺。只有為了
保護伊斯蘭教女子的貞潔而自殺,真主阿拉才不會責罰,否則自殺之後,會墮入火窟。」陳
家洛低下頭來,見到她衣衫用線密密縫住,心想這個柔弱天真的女孩子為了抵抗暴力,不知
已有多少次臨到生死交界的關頭,心中又是愛憐,又是傷痛,把她攬在懷裡,過了半晌,寧
定心神,細想眼前的局面。
    首先想到:「皇帝把喀絲麗接到宮來,原來是自己要她。他在御花園中建造沙漠,搭回
人篷帳,起回教禮拜堂,當然都是為了討好她。可是喀絲麗誓死不從。他威逼誘騙,不知已
使了多少手段,結果始終無效。他剛才歎說不及我有福氣,就指這件事了。」抱著香香公主
的身子,見她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自是這些日子來孤身抗暴,心力交瘁,此時乍見親人,
放寬了心懷,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沉沉睡去。又想:「他讓我見她,是甚麼用意?他提到皇
後的情分,說欲圖大事只得不顧皇后,家國之間,必須有所取捨。是了,他的意思是……」
想到這裡,不禁冷汗直冒,身子一陣發顫。香香公主也微微動了一下,只聽她安心的歎了口
氣,臉露微笑,如花盛放。「我該為了喀絲麗而和皇帝決裂,還是為了圖謀大事而勸她順
從?」這念頭如閃電般在腦子裡晃了兩晃,這是個痛苦之極的決定,實在不願去想,可是終
於不得不想:「她對我如此深情,拚死為我保持清白之軀,深信我定能救她,難道我竟忍心
離棄她、背叛她?但要是顧全了喀絲麗和我兩人,一定得和哥哥決裂。這百世難遇的復國良
機就此放過,我二人豈非成了千古罪人?」腦中一片混亂,直不知如何是好。香香公主忽然
睜開眼來,說道:「咱們走吧,我怕再見那壞蛋皇帝。」陳家洛道:「好,咱們就走。」接
過她手中短劍,牙齒一咬,心想:「千古罪人就是千古罪人!我們衝不出去,兩人就一齊死
在這裡。要是僥倖衝出,我和她在深山裡隱居一世,也總比讓她受這傖夫欺辱的好。」走到
窗邊,遊目四望,要察看有無侍衛太監阻擋,只見近處寂靜無聲,遠方卻是一片燈火。凝神
眺望,看清楚燈火都是工匠所點,他們為了要造一塊假沙漠,正在拆平許多民房,定是乾隆
旨意峻急,是以成千成萬的人正在連夜動工。
    一見之下,怒火直冒上來,心道:「這一來,不知有多少百姓要無家可歸?」隨即想
到:「這皇帝好大喜功,不恤民困,如任由他為胡虜之長,如此欺壓漢人,天下千千萬萬百
姓不知要吃多少苦頭。要是上天當真注定非如此不可,這些苦楚就讓我和喀絲麗兩人來擔當
吧。」想到此處,真是腸斷百轉,心傷千回,定了定神,對香香公主道:「你等一下,我出
去一下就回來。」香香公主點點頭,從他手裡接過短劍,微笑著目送他出室上樓。走到樓
上,只見乾隆鐵青著臉坐在榻上,一動不動。陳家洛道:「國事為重,私情為輕,我可勸她
從你。」乾隆大喜,跳下榻來,叫道:「當真?」陳家洛道:「嗯,不過你得立個誓。」說
話兩眼盯住了他。乾隆避開他眼光,問道:「立甚麼誓?」陳家洛道:「倘若你不是誠心竭
力把滿洲韃子趕出關外,那怎麼樣?」乾隆想了一想,道:「要是這樣,就算我生前榮華無
比,我死後陵墓給人發掘,屍骨為後人碎裂。」帝皇圖的是萬世不拔之基,陵寢不保,自是
極重的誓言了。
    陳家洛道:「好,我就去勸她,不過我得和她出宮去。」乾隆一驚,道:「出宮?」陳
家洛道:「正是,她現下恨你入骨,在宮裡她不能安心聽我說話,我要帶她到長城上去好好
開導。」乾隆疑心大起,道:「幹麼走得這麼遠?」陳家洛道:「我曾答應帶她到長城城頭
去玩耍,完了這心願之後,我以後永遠不再見她。」乾隆道:「你一定帶她回來?」陳家洛
道:「我們在江湖上混的人,信義兩字看得比性命還重。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乾隆一時
拿不定主意,心想他若是帶了這美人高飛遠走,卻去哪裡找他?沉吟半晌,又想:「除了他
設法開導,決無別法令她相從。他決心要圖大事,定不致為一女子而負我。」於是一拍桌
子,叫道:「好,你們去吧!」等陳家洛辭別下樓,向著身後帷帳說道:「帶領四十名侍
衛,一路跟著他,千萬別讓走了。」白振在帷帳裡面連聲答應。
    陳家洛回到第四層樓,攜著香香公主的手,道:「咱們走吧。」香香公主大喜。兩人並
肩下樓,一路出宮。宮中侍衛早已接到旨意,也不阻攔。香香公主心中歡暢乏比,她素來深
信情郎無所不能,見事情如此順利,輕輕易易的就出了宮門,卻也不以為奇。兩人出得宮
來,天已微明。心硯牽了白馬,正在那裡探頭探腦的張望,一見陳家洛,疾忙奔來,見香香
公主站在他身旁,更是驚喜。陳家洛接過馬韁,道:「我要出城一天,到天晚才能回來,叫
大家放心好啦。」心硯望著兩人同乘向北,正要回去,忽然身後馬蹄聲疾,數十名侍衛縱馬
追了下去,當先一人身形枯瘦,正是白振,心中一驚,忙奔回報信。白馬出得城來,越跑越
快。香香公主靠在陳家洛懷裡,但見路旁樹木晃眼即過,數月來的悲愁一時盡去。那馬腳力
非凡,不到半天,已過清河、沙河、昌平等地,來到南口。陳家洛道:「咱們去瞧瞧明朝皇
帝的陵墓。」縱馬直向天壽山馳去。過了牌坊和玉石橋後,只見一座大碑,寫著「大明長陵
神功聖德碑」九個大字,碑右刻著乾隆所書的幾行題字:「明之亡非亡於流寇,而亡於神宗
之荒唐,及天啟時閹宦之專橫,大臣志在祿位金錢,百官專務鑽營阿諛。及思宗即位,逆閹
雖誅,而天下之勢,已如河決不可復塞,魚爛不可復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懷自免之心,
小民疾苦而無告,故相聚為盜,闖賊乘之,而明社遂屋。嗚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懼
哉?」陳家洛瞧著這幾行字,默默思索:「他知道小民疾苦而無告,故相聚為盜。倒也不是
沒有見識。」香香公主道:「你瞧的是甚麼啊?」陳家洛道:「那是皇帝寫的字。」香香公
主恨道:「這人壞死啦,別瞧他。」拉著他手向內走去,只見兩旁排著獅、象、駱駝、麒麟
以及文武百官的石像。香香公主望著石駱駝,想起家鄉,淚水湧到了眼裡。
    陳家洛心想:「和她相聚只剩下今朝一日,要好好讓她歡喜才是。過了今天,我兩人終
生再沒快樂的日子了。」於是打起精神,笑道:「你想騎駱駝是不是?」將她抱起,輕輕一
躍,兩人都騎上了駝背,口裡吆喝,催石駱駝前進。香香公主笑彎了腰,過了一會,歎道:
「要是這駱駝真能跑,把咱倆帶到天山腳下,可有多好。」陳家洛道:「那你要做甚麼?」
香香公主眼望遠處,悠然神往,道:「那時候我可忙啦。要摘花朵兒給你吃,要給羊兒剪
毛,要給小鹿餵羊奶,要到爹爹、媽媽、哥哥的墳上去陪他們,要想法子找尋姊姊……」陳
家洛心頭一震,忙問:「你姊妹怎麼了?」香香公主淒然道:「那天夜裡,清兵突然從四面
八方殺到,姊姊正在生病。亂軍中都衝散了,後來我始終沒再聽到她的消息。」
    陳家洛黯然半晌,兩人上馬又行。一路上山,不多時到了居庸關,只見兩崖峻絕,層巒
疊嶂,城牆綿亙無盡,如長蛇般蜿蜒於叢山之間。香香公主道:「花這許多功夫造這條大東
西幹甚麼?」陳家洛道:「那是為了防北邊的敵人打進來。在這長城南北,不知有多少人擲
了頭顱,流了鮮血。」香香公主道:「男人真是奇怪,大家不高高興興的一起跳舞唱歌,偏
要打仗,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真不知道有甚麼好處。」陳家洛道:「要是皇帝聽你的話,
你叫他別去打邊疆上那些可憐的人,好麼?」香香公主見他說得鄭重,道:「我永遠不再見
這壞皇帝。」陳家洛道:「倘苦你能使他聽你的話,那麼你一定要勸他別做壞事,給百姓多
做點好事。你答應我這句話。」香香公主笑道:「你說得真古怪。你要我做甚麼事,難道我
有不肯聽的麼?」陳家洛道:「喀絲麗,多謝你。」香香公主嫣然一笑。兩人攜手在長城外
走了一程。香香公主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陳家洛道:「甚麼?」香香公主道:「今
天我玩得真開心,是因為這裡風景好麼?不是的。我知道是因為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在我身
旁,就是在最難看的地方,我也會喜歡的。」陳家洛越是見她歡愉,心裡越是難受,問道:
「你有甚麼事想叫我做的麼?」香香公主一怔:道:「你待我真好,甚麼都給我做好了。我
要的東西,我不必說,你就去給我拿了來。」說著從懷裡摸出那朵雪中蓮來,蓮花雖已枯
萎,但仍是芳香馥郁,笑道:「只有一件事你不肯做,我要你唱歌,你卻推說不會。」陳家
洛笑道:「我真的從來沒唱過歌。」香香公主假裝板起了臉,道:「好,以後我也不唱歌給
你聽。」陳家洛心想:「我倆今生今世,就只有今日一天相聚了。我唱個歌給她聽,讓她笑
一下,也是好的。」說道:「小時候曾聽我媽媽的使女唱過幾首曲子,我還記得。我唱給你
聽,你可不許笑。」香香公主拍手笑道:「好好,快唱!」
    陳家洛想了一下,唱道:「細細的雨兒濛濛淞淞的下,悠悠的風兒陣陣的刮。樓兒下有
個人兒說些風風流流的話,我只當是情人,不由得口兒裡低低聲聲的罵。細看他,卻原來不
是標標緻致的他,嚇得我不禁心中慌慌張張的怕。」陳家洛唱畢,把曲中的意思用回語解釋
了一遍,香香公主聽得直笑,說道:「原來這個大姑娘眼睛不大好。」正自歡笑,忽見陳家
洛眼眶紅了,兩行淚水從臉上流了下來,驚道:「幹麼你傷心啊?啊,你定是想起了你媽
媽,想起了從前唱這歌的人。咱們別唱了。」兩人在長城內外看了一遍,見城牆外建難堞,
內築石欄,中有甬道,每三十餘丈有一墩台。陳家洛見了這放烽火的墩台,想起霍青桐在回
部燒狼煙大破清兵,這時不知生死如何,更是愁上加愁,雖然強顏歡笑,但總不免流露傷痛
之色。香香公主道:「我知你在想甚麼?」陳家洛道:「是麼?」香香公主道:「嗯,你在
想我姊姊。」陳家洛道:「你怎知道?」香香公主道:『以前我們三個人一起在那古城裡,
雖然危險,可是我見你是多麼快樂。唉,你放心好啦!」陳家洛拉住她手,問道:「喀絲
麗,你說甚麼?」
    香香公主歎道:「以前我是個小孩子,甚麼也不懂。可是我在皇宮裡住了這些日子,我
天天在回想跟你在一起的情景,從前許多不懂的事,現今都懂了。我姊姊一直在喜歡你,你
也喜歡她。是麼?」陳家洛道:「是的,我本來不該瞞你。」香香公主道:「不過我知道,
你也是真心喜歡我的。我沒有你,我就活不成。咱們快去找姊姊,找到之後,咱三人永遠快
快樂樂的在一起,你說那可有多好。」說到這裡,眼中一陣明亮,臉上閃耀著光采,心中歡
愉已極。陳家洛緊緊握著她手,柔聲道:「喀絲麗,你想得真好,你和你姊姊,都是世界上
最好最好的人。」香香公主站著向遠眺望,忽見西首太陽照耀下有水光閃爍,側耳細聽,水
聲有如琴鳴,喜道:「你聽,這聲音多美。」陳家洛道:「那是彈琴峽。」香香公主道:
「去瞧瞧。」兩人從亂山叢中穿了過去,走到臨近,只見一道清泉從山石間激射而出,水聲
淙淙,時高時低,真如音樂一般。香香公主走到水邊,笑道:「我在這裡洗洗腳,可以
麼?」陳家洛笑道:「你洗吧。」她除下鞋襪,踏入水裡,只覺一陣清涼,碧綠的清水從她
白如凝脂的腳背上流過。陳家洛猛見自己身影倒映在水裡,原來日已偏西,從衣囊裡拿出些
乾糧來兩人吃了。香香公主靠在他的身上,一面吃餅,一面用手帕揩腳。陳家洛一咬牙,說
道:「喀絲麗,我要對你說一件事。」她轉過身來,雙手摟著他,把頭藏在他的懷裡,低聲
道:「我知道你愛我。你不說我也明白。不用說啦。」他心裡一酸,一句衝到口邊的話又縮
了回去,過了一陣,道:「咱們在玉峰裡看到那瑪米兒的遺書,你還記得麼?」香香公主
道:「她現在和她的阿里一起住在天上,那很好。」陳家洛道:「你們伊斯蘭教相信好人死
了之後,會永遠在樂園裡享福,是不是?」香香公主道:「那當然是這樣。」陳家洛道:
「我回到北京之後,就去找你們伊斯蘭教的阿訇,請他教導我,讓我好好做一個伊斯蘭教的
教徒。」香香公主大喜過望,想不到他竟會自願皈依伊斯蘭教,仰起頭來,叫道:「大哥,
大哥,你真的這樣好麼?」陳家洛道:「我一定這樣做。」香香公主道:「你為了愛我,連
這件事也肯了。我本來是不敢想的。」陳家洛緩緩的道:「因為今生我們不能在一起。我要
在死了之後,天天陪著你。」香香公主聽了這話,猶如身受雷轟,呆了半晌,顫聲道:
「你……你說甚麼?今生我們不能在一起?」陳家洛道:「是的,過了今天,咱們不能再相
見了。」香香公主驚道:「為甚麼?」身子顫動,兩顆淚珠滴到了他衣上。
    陳家洛溫柔款款的摟著她,輕聲道:「喀絲麗,只要我能陪著你,就是沒飯吃,沒衣
穿,天天受人打罵侮辱,我也是甘心情願。可是你記得瑪米兒嗎?那個好瑪米兒,為了使她
族人不受暴君欺侮壓迫,寧願離開她心愛的阿里,寧願去受那暴君欺侮……」香香公主的身
子軟軟垂了下來,伏在他腿上,低聲道:「你要我跟從皇帝?要我去刺死他麼?」陳家洛
道:「不是的,他是我的親哥哥。」於是將自己和乾隆的關係、紅花會的圖謀、六和塔上的
盟誓、以及今日乾隆之所求,都原原本本的說了。她聽到最後,知道自己日夜所盼、已經到
了手的幸福,一下子又從手裡溜了出去,心裡一急,不覺暈了過去。等到醒來,只覺陳家洛
緊緊的抱著她,自己衣上濕了一塊,自是他眼淚浸濕了的。她站起身來,柔聲道:「你等我
一下。」慢慢走到遠處一塊大石上,向西伏下,虔誠禱告,祈求真神阿拉指點她應當怎樣
做,淡淡的日光照射在她白衣之上,一個美麗無倫的背影中流露著無限的淒苦,無限的溫
柔。她慢慢轉過身來,說道:「你要我做甚麼,我總是依你。」陳家洛縱身奔去,兩人緊緊
抱住,再也說不出話來。她低聲道:「早知道只有今天一天,我也不到這裡來了。我要你整
天抱著我不放。」陳家洛不答,只是親她。過了好一陣,她忽然說道:「離開家鄉之後,我
從來沒有洗過澡,現在我要洗一洗。」取出短劍,割斷了衣服上縫的線,脫了外衣。陳家洛
站起身來,道:「我在那邊等你。」香香公主道:「不,不!我要你瞧著我。你第一次見
我,我正在洗澡。今天是最後一次……我要你看了我之後,永遠不忘記我。」陳家洛道:
「喀絲麗,難道你以為我會忘記你嗎?」她求道:「我說錯啦,大哥,你別見怪。你別走
啊。」陳家洛只得又坐下來。但見她將全身衣服一件件的脫去,在水聲淙淙的山峽中,金黃
色的陽光照耀著一個絕世無倫的美麗身體。陳家洛只覺得一陣暈眩,不敢正視,但隨即見到
她天真無邪的容顏,忽然覺得她只不過是一個三四歲的光身嬰兒,是這麼美麗,可是又這麼
純潔,忽想:「造出這樣美麗的身體來,上天真是有一位全知全能的大神吧?」心中突然*
漫著崇敬感謝的情緒。香香公主慢慢抹去身上的水珠,緩緩穿上衣服,自憐自惜,又復自
傷,心中在想:「這個身體,永遠不能再給親愛的人瞧見了。」抹乾了頭髮,又去偎倚在陳
家洛的懷裡。陳家洛道:「我跟你說過牛郎織女的故事,你還記得麼?」香香公主道:「記
得,你還教我一個歌,說是:一年雖只相逢一次,卻勝過了人間無數次的聚會。」陳家洛
道:「是啊,咱倆不能永遠在一起,但真神總是教咱倆會見了。在沙漠上,在這裡,咱倆過
得這麼快活,雖然時候很短,但比許多一起過了幾十年的夫妻,咱倆的快活還是多些吧。」
    香香公主聽著他柔聲安慰,望著太陽慢慢向群山叢中落下去,她的心就如跟著太陽落下
去一般,忽然跳了起來,高聲哭道:「大哥,大哥,太陽下山了。」
    陳家洛聽了這話,真的心都碎了,拉著她的手道:「喀絲麗,我要你受這麼多的苦!」
    香香公主望著太陽落下去的地方,低聲道:「太陽要是能再升起來,就是很短很短的一
下子也好……」陳家洛道:「我是為了自己的同胞,受苦是應該的,可是那些人你從來沒見
過,你從來沒愛過他們……」香香公主道:「我愛了你,他們不就是我自己的人嗎?我們所
有的回人兄弟,你不是也都愛他們麼?」眼見天色越來越黑,太陽終於不再升上來,她心裡
一陣冰冷,說道:「咱們回去吧,我很快樂,這一生我已經夠了!」陳家洛黯然無語,兩人
上馬往來路回去。香香公主不再說話,也不回頭再望一眼剛才兩人共享過的美景。走不到半
個時辰,忽聽馬蹄聲大作,數十人從暮色蒼茫中迎面而來,領頭的正是金鉤鐵掌白振,他一
見陳家洛與香香公主,登時臉現喜色,左手向後一揮,跳下馬來,站在道旁,後面跟著的四
十名侍衛也紛紛下馬。白振奉旨監視兩人,哪知他們騎的白馬奔馳如飛,尋常馬匹如何追得
上,一路打聽,調換坐騎,也不敢吃飯休息,直追到傍晚,正自憂急,忽與兩人狹路相逢,
真如天上掉下了活寶來那麼歡喜。陳家洛瞧也不瞧,逕自催馬向前。忽然南方馬蹄聲又起,
衛春華一馬當先奔來,大叫:「總舵主,我們都來啦。」跟著陸菲青、無塵、趙半山、文泰
來、常氏雙俠等先後趕到。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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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5 21:01:22

第二十回 忍見紅顏墮火窟 空餘碧血葬香魂
    乾隆自陳家洛帶了香香公主去後,心中怔怔不寧,漸漸天色大明,又眼見太陽從東方升
到頭頂,太監開上御膳來,雖是山珍海味,卻食不下嚥。這天他也不朝見百官,整日坐起又
睡倒,睡倒又坐起,派了好幾批侍衛出去打探消息,直到天色全黑,月亮從宮牆上升起,還
是沒一個侍衛回報。他在寶月樓上十分焦急,只得盡往好處去想,向著壁上的「漢宮春曉
圖」呆呆的凝望,突然想到:「這妮子既然喜歡他,定也喜歡漢裝。待會他們回宮,他定已
勸服她從我。我何不穿上漢裝,叫她驚喜一番?」於是命太監取明人的衣冠。可是深宮之
中,哪裡來的明人衣冠?還是一名小太監聰明,奔到戲班子裡去拿了一套戲服來,服侍他穿
了。乾隆大喜,對鏡一照,自覺十分風流瀟灑,忽見鬢旁有幾莖白髮,急令小太監拿小鉗子
來鉗去。正低了頭讓小太監鉗發,忽聽背後輕輕的腳步之聲,一名太監低聲喝道:「皇太后
慈駕到!」乾隆吃了一驚,抬起頭來,鏡中果然現出太后,只見她鐵青了臉,滿是怒容。乾
隆疾忙轉身道:「太后還不安息麼?」扶著她在炕上坐下。太后揮揮手,眾太監退了出去。
    隔了好一陣,太后沉聲說道:「奴才們說你今天不舒服,沒上朝,也沒吃飯。我瞧你來
啦!」乾隆道:「兒子現下好了。只是吃了油膩有點兒不爽快,沒甚麼,不敢驚動太后。」
太后哼了一聲,道:「是吃了回子的油膩呢,還是漢人的油膩呀?」乾隆一驚,答道:「想
是昨天吃了烤羊肉。」太后道:「那是咱們的滿洲菜呀,嗯,你做滿洲人做厭了。」
    乾隆不敢回答。太后又問:「那個回子女人在哪裡?」乾隆道:「她性子不好,兒子叫
人帶出去訓導去了。」太后道:「她隨身帶劍,死也不肯從你。叫人訓導,有甚麼用?是要
誰去開導她?」乾隆見她愈問愈緊,只得道:「是個老年的侍衛頭兒,姓白的。」太后抬起
了頭,好半天不作聲,冷笑了幾下,陰森森的道:「你現今四十多歲啦,還要娘做甚麼?」
乾隆大驚,忙道:「太后請勿動怒,兒子有過,請太后教導。」太后道:「你是皇帝,是天
下之主,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愛撒甚麼謊就撒甚麼謊。」乾隆知道太后耳目眾多,這事多半
已瞞她不過,低聲說道:「開導那女子的,還有一個是兒子在江南遇到的士子,這人才學很
好……」太后厲聲道:「是海寧陳家的是不是?」乾隆低下了頭,哪裡還敢做聲。太后道:
「怪不得你穿起漢人衣衫來啦!幹麼你還不殺我?」說這句話時,已然聲色俱厲。乾隆大吃
一驚,雙膝跪下,連連磕頭,說道:「兒子若有不孝之心,天誅地滅!」太后一拂衣袖,走
下樓去。乾隆忙隨後跟去,走得幾步,想起自己身上穿著明人衣冠,給人見了可不成體統,
匆匆忙忙的換過了,一問太監,知道太后在武英殿的偏殿,於是加快腳步進殿,說道:「太
後息怒,兒子有不是的地方,請太后教誨。」太后冷冷的問道:「你連日召那姓陳的進宮干
甚麼?在海寧又幹了些甚麼事?」乾隆垂頭不語。太后厲聲喝道:「你真要恢復漢家衣冠
麼?要把我們滿洲人滅盡殺絕麼?」乾隆顫聲道:「太后別聽小人胡言,兒子哪有此意?」
太后道:「那姓陳的你待怎樣處置?」乾隆道:「他黨羽眾多,手下有不少武功高強的亡命
之徒,兒子所以一直和他敷衍,乃是要找個良機,把他們一網打盡,以免斬草不除根,終成
後患。」太后聽了容色稍霽,問道:「這話可真?」
    乾隆聽得太后此言,知已洩機,更無抉擇餘地,心一狠,決意一鼓誅滅紅花會群雄,答
道:「三日之內,就要叫那姓陳的身首異處。」太后陰森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道:
「好,這才不壞了祖宗的遺訓。」頓了一頓,道:「嘿,你跟我來。」站起身來,走向武英
殿正殿。乾隆只得跟了過去。太后走近殿門,太監一聲吆喝,殿門大開。只見殿中燈燭輝
煌,執事太監排成兩列,八名王公跪下接駕,太后與乾隆走到殿上兩張椅中坐下。乾隆向下
看時,見那八名王公都是皇室貴族,為首的是自己兄弟和親王弘晝。此外是莊親王允祿、履
親王允□、怡親王弘曉、果親王弘瞻、裕親王廣祿、顯親王衍璜,以及信郡王德昭,都是皇
室的近親。乾隆心神不定,不知太后這番佈置主何吉凶。
    太后緩緩說道:「先帝崩駕之時,遺命八旗旗兵由宗室八人分統,只是這些時候來邊疆
連年用兵,先帝的遺命一直沒能遵辦。眼下賴祖宗福蔭,今上聖明,回疆已然削平,從今日
起,八旗旗兵歸你們八人分帶,務須用心辦事,以報皇上的恩典。」八人忙磕頭謝恩。
    乾隆心想:「原來她還是不放心,要分散我的兵權。」太后道:「請皇上分派吧。」乾
隆心想:「這次大大落了下風,反正已不想舉事,暫時分散兵權也是無妨。眼看她部署周
密,我若是不允,她定然另有對付之策。」於是把正黃、鑲黃、正白、鑲白、正紅、鑲紅、
正藍、鑲藍八旗旗兵分派給了八王統領。八名王公暗暗納罕,均想:按照本朝開國遺規,正
黃、鑲黃、正白三旗,由皇帝自將,稱為上三旗,餘下五旗稱為下五旗。每一旗由滿洲都統
統率。此時太后分給八王統領,卻是大大的不符祖宗規矩了,擺明是削弱皇帝權力之意,眼
見太后懿旨嚴峻,不敢推辭,當下磕頭謝恩,有的心想:「明日還是上折歸還兵權為是,免
惹殺身之禍。」
    太后手一揮,遲玄托著一個盤子上前跪下,盤中鋪著一塊黃綾,上放鐵盒。太后拿起鐵
盒,揭開盒蓋,拿出一個小小的卷軸來。乾隆側頭看去,見卷軸外是雍王親筆所書「遺詔」
兩字,旁邊注著一行字道:「國家有變,著八旗親王會同開拆。」乾隆登時臉色大變,心想
原來父皇早就防到日後機密洩漏,如自己敢於變更祖宗遺規,甚至反滿興漢,遺詔中必定命
八旗親王廢他而另立新君。他隨即鎮定,說道:「先帝深遠謀慮,明見百世。兒子只要及得
上先帝萬一,太后就不必再為兒子操心了。」太后把遺詔交給和親王,道:「你把先皇遺詔
恭送到雍和宮綏成殿,派一百名親兵日夜看守。」頓了一頓,又道:「就是有今上御旨,也
不能離開一步。」和親王領了慈旨,把遺詔送到雍和宮去了。雍和宮在北京西北安定門內,
本是雍正未登位時的貝勒府。雍正死後,乾隆追念父皇,將之擴建成為一座喇嘛廟。太后布
置已畢,這才安心,打了個呵欠,歎道:「這萬世的基業,可要好好看著啊!」
    乾隆送太后出殿,忙召侍衛詢問。白振稟道:「陳公子已送娘娘回宮,娘娘在寶月樓候
駕。」乾隆大喜,急速出殿,走到門口,回頭問道:「路上有甚麼事嗎?」白振道:「奴才
等曾遇見紅花會的許多頭腦,幸虧陳公子攔阻,沒出甚麼事。」乾隆到了寶月樓上,果見香
香公主面壁而坐,喜道:「長城好玩麼?」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心想:「待我安排大事之後
再來問你。」走到鄰室,命召福康安進宮。
    不多時,福康安匆匆趕到。乾隆命他率領驍騎營軍士到雍和宮各殿埋伏,密囑了好一陣
子,福康安領旨去了。乾隆又命白振率領眾侍衛在雍和宮內外埋伏,安排已定,說道:「明
兒晚我在雍和宮大殿賜宴,你召陳公子、紅花會所有的頭腦和黨羽齊來領宴。」白振聽了這
話,才知是要把紅花會一網打盡,心想那定是有一場大廝殺了,磕了頭正要走出,乾隆忽
道:「慢著!」白振回過頭來,乾隆道:「召雍和宮大喇嘛呼音克!」待呼音克進來磕見,
乾隆問道:「你來京裡有幾年了?」呼音克道:「臣服待皇上已二十一年了。」乾隆道:
「你想不想回西藏去啊?」呼音克磕頭不答。乾隆又道:「西藏有達賴和班禪兩個活佛,干
麼沒第三個?」呼音克道:「回皇上,這是向來的規矩,自從國師……」乾隆攔住了他的話
頭,說道:「要是我封你做第三個活佛,去管一塊地方,沒人敢違旨吧?」呼音克喜從天
降,連連磕頭,說道:「聖皇降恩,臣粉身難報。」乾隆道:「現下我叫你做一件事。你回
去召集親信喇嘛,預備了硝磺油柴引火之物,等他傳訊給你時,」說著向白振一指,又道:
「你就放火燒宮,從雍和宮大殿和綏成殿燒起。」呼音克大吃一驚,磕頭道:「這是先皇的
府邸,先皇遺物很多,臣不敢……」乾隆厲聲道:「你敢違旨麼?」呼音克嚇得遍體冷汗,
顫聲道:「臣……臣……臣遵旨辦理。」乾隆道:「這事只要洩漏半點風聲,我把你雍和宮
八百名喇嘛殺得一個不剩。」隔了一會,溫言道:「綏成殿有旗兵看守,可要小心了,到時
可把這些兵將一起燒在裡面。事成之後,你就是第三位活佛了。去吧!」手一揮,呼音克又
驚又喜,謝了恩和白振一同退出。乾隆佈置已畢,暗想這一下一箭雙鵰,把紅花會和太后的
勢力一鼓而滅,就可安安穩穩做太平皇帝了,心頭十分舒暢,見案頭放著一張琴,走過去彈
了起來,彈的是一曲「史明五弄」,彈不數句,鏗鏗鏘鏘,琴音中竟充滿了殺伐之聲,彈到
一半,錚的一聲,第七根弦忽然斷了。乾隆一怔,哈哈大笑,推琴而起,走到內室來。
    香香公主倚在窗邊望月,聽得腳步聲,寒光一閃,又拔出了短劍。乾隆眉頭一皺,遠離
坐下,道:「陳公子和你到長城去,是叫你來刺殺我嗎?」香香公主道:「他是勸我從
你。」乾隆道:「你不聽他的話?」香香公主道:「他的話我總是聽的。」乾隆又喜又妒,
道:「那麼你為甚麼帶著劍?把劍給我吧!」香香公主道:「不,要等你做了好皇帝。」乾
隆心想:「原來你要如此挾制於我。」一時之間,憤怒、妒忌、色慾、惱恨,百感交集,強
笑道:「我現今就是好皇帝。」
    香香公主道:「哼,剛才我聽你彈琴,你要殺人,要殺很多人,你……你是惡極了。」
乾隆一驚,心想原來自己的心事竟在琴韻中洩漏了出來,靈機一動,說道:「不錯,我是要
殺人。你那陳公子剛才已給我抓住了。你從了我,我瞧在你面上,可以放他。要是不從,嘿
嘿,你知道我要殺很多人。」香香公主大驚,顫聲道:「你要殺死自己親弟弟?」乾隆鐵青
了臉道:「他甚麼都對你說了?」香香公主道:「我不信你抓得住他。他比你能幹得多。」
乾隆道:「能幹?哼,就算今天還沒抓住,明天呢?」香香公主不語,暗自沉吟。
    乾隆又道:「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是好皇帝也罷,惡皇帝也罷,你總是永遠見不著
他了。」香香公主急道:「你答應他做好皇帝的,怎麼又反悔?」乾隆厲聲道:「我愛怎樣
就怎樣,誰管得了我?」他剛才受太后挾制,滿腔憤怒,不由得流露了出來。霎時之間,香
香公主便似胸口給人重重打了一拳,想道:「原來皇帝是騙他的,早知這樣,我何必回
來?」一時悔恨達於極點,險些暈倒。乾隆見她臉上突然間全無血色,自悔適才神態太過粗
暴,說道:「只要你好好服侍我,我自然也不難為他,還會給他大官做,教他一世榮華富
貴。」
    香香公主一生之中,從沒給人如此厲害的欺騙過,她本來還只見到皇帝的凶狠,這時才
知道惡人還能這麼奸險,心想:「皇帝這麼壞,定要想法子害他。他雖然本事比皇帝大,可
是不知道親哥哥會存心害他的啊。我一定須得讓他明白,好教他不會上了皇帝的當。可是怎
麼去通知他呢?」乾隆見她皺眉沉思,稚氣的臉上多了一層凝重的風姿,絕世美艷之中,重
增華瞻,不覺瞧得呆了。香香公主想道:「宮裡全是皇帝的手下人,誰能給我送信?事情緊
急,只有這麼辦。」說道:「那麼你答應不害他?」乾隆大喜,隨口道:「不害他,不害
他!」香香公主見他說得沒半分誠意,心中恨極,一個純樸的少女在皇宮中住得多日,也已
學會了怎樣對付敵人,於是不動聲色的道:「我明天一早要到清真禮拜堂去,向真神祈禱之
後,才能從你。」乾隆大喜,笑道:「好,明天可不能再賴了。」又道:「宮裡也有清真禮
拜堂,我特地給你起的。再過得幾天,等一切佈置就緒,以後你就不用再出宮去做禮拜
了。」
    香香公主見他笑嘻嘻的下樓,找到紙筆,寫了一封信給陳家洛,警告他皇帝有加害之
心,反滿興漢之想全成虛幻,請他即速設法相救,一同逃出宮去,寫畢,用一張白紙將信包
住,白紙上用回文寫道:「請速送交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她想回人個個對她爹爹和姊姊
十分尊敬,對自己也極崇仰,在禮拜堂中只要俟機交給任何一個回人,誰都會設法送到。她
寫了信後,心神一寬,想到皇帝背盟為惡,反使自己與情郎有重聚的機會,陳家洛無所不
能,要救自己出宮,自非難事,想到此處,心頭登覺甜蜜無比,整日勞頓之後,靠在床上便
睡著了。
    朦朧間聽得宮中鐘聲響動,睜開眼來,天已微明,忙起身梳洗。服侍她的宮女知她不許
別人近身,只是在旁邊瞧著,見她神采煥發,都代她歡喜。香香公主把書信暗藏在袖,走下
樓來。抬轎的太監已在樓下侍候,眾侍衛前後擁衛,將她送到了西長安街清真寺門口。
    香香公主下了轎,望到伊斯蘭教禮拜堂的圓頂,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受,俯首走進教
堂,只見左右各有一人和她並排而行。她抬起頭來,見是兩個回人,心中一喜,正要把捏在
手裡的書信遞過去,和右面那人目光一接,不禁遲疑,緩緩縮回了手。那人雖是回人裝束,
可是面目神情,全不是她族人模樣,又向左邊那人一望,也似有異。她低聲問道:「你們是
皇帝派來看守我的嗎?」她說的是回語,那兩人果然不懂,都隨意點了點頭。她一陣失望,
轉過身來,只見身後又跟著八名回人裝束的皇宮侍衛,真正回人都被隔得遠遠地。她快步向
寺中教長走近,說道:「這信無論如何請你送去。」那教長一愕,香香公主將信塞入他手
中。突然間一名侍衛搶上前來,從教長手中將信奪了去,在他胸口重重一推。教長一個踉
蹌,險些跌倒。眾人愕然相顧,都不知發生了何事。
    教長怒道:「你們幹甚麼?」那侍衛在他耳邊低聲喝道:「別多管閒事!我們是宮裡當
差的。」那教長一嚇,不敢多言,便領著眾人俯伏禮拜。香香公主也跪了下來,淚如泉湧,
心中悲苦已極,這時只剩下一個念頭:「怎地向他示警,教他提防?就是要我死,也得讓他
知道提防。」「就是要我死!」這念頭如同閃電般掠過腦中:「我在這裡死了,消息就會傳
出去,他就會知道。不錯,再沒旁的法子!」但立即想到了《可蘭經》第四章中的話:「你
們不要自殺。阿拉確是憐憫你們的。誰為了過份和不義而犯了這嚴禁,我要把誰投入火
窟。」穆罕默德的話在她耳中如雷震般響著:「自殺的人,永墮火窟,不得脫離。」她並不
怕死,相信死了之後可以升上樂園,將來會永遠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可蘭經》上這樣說:
「他們在樂園裡將享有純潔的配偶,他們得永居其中。」可是如果自殺了,那就是無窮無盡
的受苦!想到這裡,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只覺全身冷得厲害,但聽眾人喃喃誦經,教長正在
大聲講著樂園中的永恆和喜悅,講著墮入火窟的靈魂是多麼悲慘。對於一個虔信宗教的人,
再沒比靈魂永遠沉淪更可怕的了,可是她沒有其他法子。愛情勝過了最大的恐懼。她低聲
道:「至神至聖的阿拉,我不是不信你會憐憫我,但是除了用我身上的鮮血之外,沒有別的
法子可以教他逃避危難。」於是從衣袖中摸出短劍,在身子下面的磚塊上劃了「不可相信皇
帝」幾個字,輕輕叫了兩聲:「大哥!」將短劍刺進了那世上最純潔最美麗的胸膛。紅花會
群雄這日在廳上議事,蔣四根剛從廣東回來,正與眾人談論南方各地英豪近況,忽報白振來
拜,陳家洛單獨接見。白振傳達皇上旨意,說當晚在雍和宮賜宴,命紅花會眾位香主一齊赴
宴,皇上親自與會,因怕太后和滿洲親貴疑慮,是以特地在宮外相會。陳家洛領旨謝恩,心
想喀絲麗定是勉為其難,從了皇帝,是以他對興漢大業加倍熱心起來,心中說不出的又喜又
悲,送別白振後與群雄說了。眾人聽得皇帝信守盟約,行將建立不世奇功,都很興奮。無
塵、陸菲青、趙半山、文泰來等人吃過滿清官員不少苦頭,對乾隆的話本來不大相信,這時
見大事進行順利,都說究竟皇帝是漢人,又是總舵主的親兄弟,果然大不相同。只是陳家洛
為了興復大業,割捨對香香公主之情,都為他難過。
    陳家洛怕自己一人心中傷痛,冷了大家的豪興,當下強打精神,和群雄縱論世事,後來
談到了武藝。無塵說道:「總舵主,你這次在回部學到了精妙武功,露幾手給大家瞧瞧怎
樣?」陳家洛道:「好,我正要向各位印證請教,只怕有許多精微之處沒悟出來。」向余魚
同道:「十四弟,請你吹笛。」余魚同道:「好!」李沅芷笑吟吟的奔進內室,把金笛取了
出來。駱冰笑道:「好啊,把人家的寶貝兒也收起來啦。」李沅芷臉一紅不作聲。自那日李
沅芷被張召重擊斷左臂,一路上余魚同對她細加呵護,由憐生愛,由感生情,這才是一片真
心相待。李沅芷一往情深的癡念,終於有美滿收場,自是芳心大慰。兩人這一日談到那天在
甘涼道上客店中初會的情景,李沅芷說很羨慕他用金笛點倒公差的本事,抱怨師父不肯傳她
點穴功夫。余魚同笑道:「陸師叔雖然年老,總不便在你身上指點,也不能讓你摸他。穴道
認不准,怎麼教?等將來咱倆成了夫妻,我再教你吧。」李沅芷笑道:「那麼我倒錯怪師父
了。」余魚同笑道:「要我傳你點穴功夫,那也可以,但你得磕頭拜師。」李沅芷笑道:
「呸,你想麼?」從那日起,余魚同就把使笛打穴的入門功夫先教會了她。李沅芷把笛子借
來練習,因此這些日子來那枝金笛一直在她身邊。陳家洛隨著笛聲舞動掌法,群雄圍觀參
詳。無塵笑道:「總舵主,你用這掌法竟打倒了張召重,我用劍給你過過招怎樣?」說著仗
劍下場。陳家洛道:「好,來吧!」揮拳向他肩頭拍去。無塵一劍斜刺,不理陳家洛的手掌
攻到、徑攻對方腰眼。陳家洛側身繞過,笛聲中攻他後心。無塵更不回頭,倒轉劍尖,向後
便刺,部位時機,無不恰到好處,正是追魂奪命劍中的絕招「望鄉回顧」。陳家洛身子一
側,翻掌拿他手腕。無塵明知這一劍刺不中,但沒患到他反攻如此迅捷,腳下一點,向前竄
出三步,手腕一抖,長劍又已遞出。旁觀群雄,齊聲叫好。兩人雖是印證武功,卻也絲毫不
讓,單劍斜走,雙掌齊飛,打得緊湊異常。正鬥到酣處,忽然胡同外傳來一陣漫長淒涼的歌
聲。群雄也不在意,卻聽那歌聲越來越近,似是成千人齊聲唱和,悲切異常,令人聞之墮
淚。心硯久在大漠,知是回人所唱悼歌,好奇心起,奔出去打聽,過了一會從外面回來,臉
色灰白,腳步踉蹌,走近陳家洛身邊,顫聲叫道:「少爺!」
    無塵收劍躍開。陳家洛回頭問道:「甚麼?」心硯道:「香……香……香香公主死
了!」群雄齊都變色。陳家洛只覺眼前一黑,俯伏摔了下去。無塵忙擲劍在地,伸手拉住他
臂膀。駱冰忙問:「怎麼死的?」心硯道:「我問一個回人大哥,他說是在清真禮拜堂裡祈
禱之時,香香公主用劍自殺。」駱冰又問:「那些回人唱些甚麼?」心硯道:「他們說:皇
太后不許她遺體入官,交給了清真寺。他們剛才將她安葬了,回來時大家唱歌哀悼。」眾人
大罵皇帝殘忍無道,逼死了這樣一位善良純潔的少女。駱冰一陣心酸,流下淚來。陳家洛卻
一語不發。眾人防他心傷過甚,正想勸慰,陳家洛忽道:「道長,我學的掌法還沒使完,咱
們再來。」緩步走到場子中心,眾人不禁愕然。無塵心想:「讓他分心一下以免過悲,也是
好的。」於是拾起劍來,兩人又鬥。群雄見陳家洛步武沉凝,掌法精奇,似乎對剛才這訊息
並不動心,互相悄悄議論。李沅芷低聲在余魚同耳邊道:「男人家多沒良心,為了國家大
事,心愛的人死了一點也不在乎。」余魚同吹著笛子,心想:「總舵主好忍得下,倘若是
我,只怕當場就要瘋了。」
    無塵顧念陳家洛遭此巨變,心神不能鎮懾,不敢再使險招。兩人本來棋逢敵手,功力悉
匹,無塵一有顧忌,兩招稍緩,立處下風。只見劍光掌影中,無塵不住後退,他一招不敢疾
刺,收劍微遲,陳家洛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手腕,兩人肌膚一碰,同時跳開。無塵叫
道:「好,好,妙極!」陳家洛笑道:「道長有意相讓。」笑聲未畢,忽然一張口,噴出兩
口鮮血。群雄盡皆失色,忙上前相扶。陳家洛淒然一笑,道:「不要緊!」靠在心硯肩上,
進內堂去了。陳家洛回房睡了一個多時辰,想起今晚還要會見皇帝,正有許多大事要幹,如
何這般不自保重,但想到香香公主慘死,卻不由得傷痛欲絕。又想:「喀絲麗明明已答應從
他,怎麼忽又自殺,難道是思前想後,終究割捨不下對我的恩情?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如
無變故,決不至於今日自殺,內中必定別有隱情。」思索了一回,疑慮莫決,於是取出從回
部帶來的回人衣服,穿著起來,那正是他在冰湖之畔初見香香公主時所穿,再用淡墨將臉頰
塗得黝黑,對心硯道:「我出去一會兒就回來。」心硯待要阻攔,知道無用,但總是不放
心,悄悄跟隨在後。陳家洛知他一片忠心,也就由他。
    大街上人聲喧闐,車馬雜沓,陳家洛眼中看出來卻是一片蕭索。他來到西長安街清真禮
拜寺,逕行入內,走到大堂,俯伏在地,默默禱祝:「喀絲麗,你在天上等著我。我答應你
皈依伊斯蘭教,決不讓你等一場空。」抬起頭來,忽見前面半丈外地下青磚上隱隱約約的刻
得有字,仔細一看,是用刀尖在磚塊上劃的回文:「不可相信皇帝」,字痕中有殷紅之色。
陳家洛一驚,低頭細看,見磚塊上有一片地方的顏色較深,突然想到:「難道這是喀絲麗的
血?」俯身聞時,果有鮮血氣息,不禁大慟,淚如泉湧,伏在地下嚎哭起來。
    哭了一陣,忽然有人在他肩頭輕拍兩下,他吃了一驚,立即縱身躍起,左掌微揚待敵,
一看之下又驚又喜,跟著卻又流下淚來。那人穿著回人的男子裝束,但秀眉微蹙,星目流
波,正是翠羽黃衫霍青桐。原來她今日剛隨天山雙鷹趕來北京,要設法相救妹子,哪知遇到
同族回人,驚聞妹子已死,匆匆到禮拜寺來為妹子禱告,見一個回人伏地大哭,叫著喀絲麗
的名字,因此拍他肩膀相詢,卻遇見了陳家洛。正要互談別來情由,陳家洛突見兩名清宮侍
衛走了進來,忙一拉霍青桐的袖子,並肩伏地。兩名侍衛走到陳家洛身邊,喝道:「起
來!」兩人只得站起,眼望窗外,只聽得叮噹聲響,兩名侍衛將劃著字跡的磚塊用鐵鍬撬
起,拿出禮拜寺,上馬而去。霍青桐問道:「那是甚麼?」陳家洛垂淚道:「要是我遲來一
步,喀絲麗犧牲了性命,用鮮血寫成的警示也瞧不到了。」霍青桐問道:「甚麼警示?」陳
家洛道:「這裡耳目眾多,我們還是伏在地下,再對你說。」於是重行伏下,陳家洛輕聲把
情由擇要說了。霍青桐又是傷心,又是憤恨,怒道:「你怎地如此糊塗,竟會去相信皇
帝?」陳家洛慚愧無地,道:「我只道他是漢人,又是我的親哥哥。」霍青桐道:「漢人就
怎樣?難道漢人就不做壞事麼?做了皇帝,還有甚麼手足之情?」陳家洛哽咽道:「是我害
了喀絲麗!我……我恨不得即刻隨她而去。」霍青桐覺得責他太重,心想他本已傷心無比,
於是柔聲安慰道:「你是為了要救天下蒼生,卻也難怪。」過了一會,問道:「今晚雍和宮
之宴,還去不去?」陳家洛切齒道:「皇帝也要赴宴,我去刺殺他,為喀絲麗報仇。」霍青
桐道:「對,也為我爹爹、哥哥,和我無數同胞報仇。」
    陳家洛問道:「你在清兵夜襲時怎能逃出來?」霍青桐道:「那時我正病得厲害,清兵
突然攻到,幸而我的一隊衛士捨命惡鬥,把我救到了師父那裡。」陳家洛歎道:「喀絲麗曾
對我說,我們就是走到天邊,也要找著你。」霍青桐禁不住淚如雨下。兩人走出禮拜堂,心
硯迎了上來,他見了霍青桐,十分歡喜,道:「姑娘,我一直惦記著你,你好呀!」霍青桐
這半年來慘遭巨變,父母兄妹四人全喪,從前對心硯的一些小小嫌隙,哪裡還放在心上,柔
聲說道:「你也好,你長高啦!」心硯見她不再見怪,很是高興。
    三人回到雙柳子胡同,天山雙鷹和群雄正在大聲談論。陳家洛含著眼淚,把在清真寺中
所見的血字說了。陳正德一拍桌子,大聲道:「我說的還有錯麼?那皇帝當然要加害咱們。
這女孩子定是在宮中得了確息,才捨了性命來告知你。」眾人都說不錯,關明梅垂淚道:
「我們二老沒兒沒女,本想把她們姊妹都收作乾女兒,哪知……」陳正德歎道:「這女孩子
雖然不會武功,卻大有俠氣,難得難得!」眾人無不傷感。陳家洛道:「待會雍和宮赴宴,
長兵器帶不進去,各人預備短兵刃和暗器。酒肉飯菜之中,只怕下有毒物迷藥,決不可有絲
毫沾唇。」群雄應了。陳家洛道:「今晚不殺皇帝,解不了心頭之恨,但要先籌劃退路。」
陳正德道:「中原是不能再住的了,大夥兒去回部。」群雄久在江南,離開故鄉實在有點難
捨,但皇帝奸惡凶險,人人恨之切齒,都決意撲殺此獠,遠走異域,卻也顧不得了。陳家洛
命文泰來率領楊成協、衛春華、石雙英、蔣四根在城門口埋伏,到時殺了城門守軍,接應大
伙出城西去,命心硯率領紅花會頭目,預備馬匹,帶同弓箭等物在雍和宮外接應;又命余魚
同立即通知紅花會在北京的頭目,遍告各省紅花會會眾,總舵遷往回部,各地會眾立即隱
伏,以防官兵收捕。
    他分派已畢,向天山雙鷹與陸菲青道:「如何誅殺元兇首惡,請三位老前輩出個主
意。」陳正德道:「哪還容易?我上去抓住他脖子一扭,瞧他完不完蛋?」陸菲青笑道:
「他既存心害咱們,身邊侍衛一定帶得很多,防衛必然周密。正德兄扭到他脖子,他當然完
蛋,就只怕扭不到他脖子。」無塵道:「還是三弟用暗器傷他。」天山雙鷹在六和塔上見過
趙半山的神技,對他暗器功夫十分心折,當下首先贊同。趙半山從暗器囊裡摸出當日龍駿所
發的三枚毒蒺藜來,笑道:「只要打中一枚,就教他夠受了!」心硯見到毒蒺藜是驚弓之
鳥,不覺打了個寒噤。陳家洛道:「我怕那姓龍的還在宮裡,有解藥可治。」趙半山道:
「不妨,我再用鶴頂紅和孔雀膽浸過,他解得了一種,解不了第二種。」陸菲青對駱冰道:
「你的飛刀和我的金針也都浸上毒藥吧吧。」駱冰點頭道:「咱們幾十枚暗器齊發,不管他
多少侍衛,總能打中他幾枚。」陳家洛見眾人在炭火爐上的毒藥罐裡浸熬暗器,想起皇帝與
自己是同母所生,總覺不忍,但隨即想到他的陰狠毒辣,怒火中燒,拔出短劍,也在毒藥罐
中熬了一會。到申時三刻,眾人收拾定當,飽餐酒肉,齊等赴宴。過不多時,白振率領了四
名侍衛來請。群雄各穿錦袍,騎馬前赴雍和宮。白振見眾人都是空手不帶兵刃,心下暗暗歎
息。到宮門外下馬,白振引著眾人入宮。綏成殿下首已擺開了三席素筵,白振肅請群雄分別
坐下。中間一席陳家洛坐了首席,左邊一席陳正德坐了首席,右邊一席陸菲青坐了首席。佛
像之下居中獨設一席,向外一張大椅上鋪了錦緞黃綾,顯然是皇帝的御座了。陸菲青、趙半
山等人心中暗暗估量,待會動手時如何向御座施放暗器。
    菜餚陸續上席,眾人靜候皇帝到來。過了一會,腳步聲響,殿外走進兩名太監,陳家洛
等認得是遲玄和武銘夫兩人。太監後面跟著一名戴紅頂子拖花翎的大官,原來是前任浙江水
陸提督李可秀,不知何時已調到京裡來了。李沅芷握住身旁余魚同的手,險些叫出聲來。遲
玄叫道:「聖旨到!」李可秀、白振等當即跪倒。陳家洛等也只得跟著跪下。遲玄展開敕
書,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國家推恩而求才,臣民奮勵以圖功。爾陳家洛等公忠體
國,宜錫榮命,愛賜陳家洛進士及第,餘人著禮部兵部另議,優加錄用。賜宴雍和宮。直隸
古北口提督李可秀陪宴。欽此。」跟著喝道:「謝恩!」群雄聽了心中一涼,原來皇帝奸
滑,竟是不來的了。李可秀走近陳家洛身邊,作了一揖,道:「恭喜,恭喜,陳兄得皇上如
此恩寵,真是異數。」陳家洛謙遜了幾句。李沅芷和余魚同一起過來,李沅芷叫了一聲:
「爹!」李可秀一驚,回頭見是失蹤近年、自己日思夜想的獨生女兒,真是喜從天降,拉住
了她手,眼中濕潤,顫聲道:「沅兒,沅兒,你好麼?」李沅芷道:「爹……」可是話卻說
不下去了。李可秀道:「來,你跟我同席!」拉她到偏席上去。李沅芷和余魚同知他是愛護
女兒,防她受到損傷。兩人互相使了個眼色,分別就坐。遲玄和武銘夫兩人走到中間席上,
對陳家洛道:「哥兒,將來你做了大官,可別忘了咱倆啊!」陳家洛道:「決不敢忘了兩位
公公。」遲玄手一招,叫道:「來呀!」兩名小太監托了一隻盤子過來,盤中盛著一把酒壺
和幾隻酒杯。遲玄提起酒壺,在兩隻杯中斟滿了酒,自己先喝一杯,說道:「我敬你一
杯!」放下空杯,雙手捧著另一杯酒遞給陳家洛。群雄注目凝視,均想:「皇帝沒來,咱們
如先動手,打草驚蛇,再要殺他就不容易。這杯酒雖是從同一把酒壺裡斟出,但安知他們不
從中使了手腳,瞧總舵主喝是不喝?」陳家洛早在留神細看,存心尋隙,破綻就易發覺,果
見酒壺柄上左右各有一個小孔。遲玄斟第一杯酒時大拇指捺住左邊小孔,斟第二杯酒時,拇
指似乎漫不經意的一滑,捺住了右邊小孔。陳家洛心中瞭然,知道酒壺從中分為兩隔,捺住
左邊小孔時,左邊一隔中的酒流不出來,斟出來的是盛在右邊一隔中的酒,捺住右邊小孔則
剛剛相反。遲玄捧過來的這杯從右隔中斟出,自是毒酒,心想:「哥哥你好狠毒,你存心害
我,怕我防備,先賜我一個進士,叫我全心信你共舉大事。若非喀絲麗以鮮血向我示警,這
杯毒酒是喝定的了。」他拱手道謝,舉杯作勢要飲。遲玄和武銘夫見大功告成,喜上眉梢。
陳家洛忽將酒杯放下,提起酒壺另斟一杯,斟酒時捺住右邊小孔,杯底一翻,一口乾了,把
原先那杯酒送到武銘夫前面,說道:「武公公也喝一杯!」武銘夫和遲玄兩人見他識破機
關,不覺變色。陳家洛又捺住左邊小孔,斟了一杯毒酒,說道:「我回敬遲公公一杯!」
    遲玄飛起右足,將陳家洛手中酒杯踢去,大聲道:「拿下了!」大殿前後左右,登時湧
出數百名手執兵刃的御前侍衛和御林軍來。陳家洛笑道:「兩位公公酒量不高,不喝就是,
何必動怒?」武銘夫喝道:「奉聖旨:紅花會叛逆作亂,圖謀不軌,立即拿問,拒捕者格殺
勿論。」陳家洛手一揮,常氏雙俠已縱到遲武二人背後,各伸右掌,拿住了兩人的項頸,兩
人待要抵敵,已然週身麻木,動彈不得。陳家洛又斟一杯毒酒,笑道:「這真是敬酒不吃吃
罰酒了。」駱冰和章進各拿一杯,給遲武兩人灌了下去。眾侍衛與御林軍見遲武被擒,只是
吶喊,不敢十分逼近。紅花會群雄早從衣底取出兵刃,無塵身上只藏一柄短劍,使用不便,
縱入侍衛人群之中,夾手奪了一柄劍來,連殺三人,當先直入後殿,群雄跟著衝入。
    李可秀拉著女兒的手,叫道:「在我身邊!」他一面和白振兩人分別傳令,督率侍衛們
攔截,一面拉著女兒,防她混亂中受傷。余魚同見狀,長歎一聲,心想:「我與她爹爹勢成
水火,她終究非我之偶!」一陣難受,揮笛衝入。李沅芷右手使勁一掙,李可秀拉不住,當
即被她掙脫。李沅芷叫道:「爹爹保重,女兒去了!」反身躍起,縱入人叢。李可秀大出意
外,急叫:「沅芷,沅芷,回來!」她早已衝入後殿,只見余魚同揮笛正與五六名侍衛惡
戰,形同拚命。李沅芷叫道:「師哥,我來了!」余魚同一聽,心頭一喜,精神倍長,刷刷
數笛一輪急攻,李沅芷仗劍上前助戰,將眾侍衛殺退。兩人攜手跟著駱冰,向前直衝。
    這時火光燭天,人聲嘈雜,陳家洛等已衝到綏成殿外,一看之下,甚是驚異。只見數十
名喇嘛正和一群清兵惡戰,眼見眾喇嘛抵敵不住,白振卻督率了侍衛相助喇嘛,把眾清兵趕
入火勢正旺的殿中。陳家洛怎知乾隆與太后之間勾心鬥角的事,心想這事古怪之極,但良機
莫失,忙傳令命群雄越牆出宮。李可秀與白振已得乾隆密旨,要將紅花會會眾與綏成殿中的
旗兵一網打盡,但二人一個念著女兒,一個想起陳家洛的救命之恩,都對紅花會放寬了一
步,只是協力對付守殿的旗兵。過不多時,旗兵全被殺光燒死。綏成殿中大火熊熊,將雍正
的通詔燒成灰燼。群雄躍出宮牆,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只見雍和宮外無數官兵,都是弓上
弦,刀出鞘,數千根火把高舉,數百盞孔明燈晃來晃去,射出道道黃光。陳家洛心想:「他
佈置得也真周密,惟恐毒藥毒不死我們!」轉眼之間,無塵與陳正德已殺入御林軍隊伍。四
下裡箭如飛蝗,齊向群雄射來。霍青桐大叫:「大家衝啊!」群雄互相緊緊靠攏,隨著無塵
與陳正德衝殺。但清兵愈殺愈多,衝出了一層,外面又圍上一層。無塵劍光霍霍,當者披
靡,力殺十餘名御林軍,突出了重圍,等了一陣,見餘人並未隨出,心中憂急,又翻身殺
入,只見七八名侍衛圍著章進酣鬥。章時全身血污,殺得如癡如狂。無塵叫道:「十弟莫
慌,我來了!」刷刷刷三劍,三名侍衛咽喉中劍。餘人發一聲喊,退了開去,無塵道:「十
弟,沒事麼?」忽然呼的一聲,章進揮棒向他砸來。無塵吃了一驚,側身讓過。章進連聲狂
吼,叫道:「眾位哥哥都給你們害了,我不要活了!」狼牙棒著地橫掃。無塵叫道:「十
弟,十弟,是我呀!」章進雙目瞪視,突然撇下狼牙棒,叫道:「二哥啊,我不成了!「無
塵在火光下見他胸前、肩頭、臂上都是傷口,處處流血,自己只有單臂,無法相扶,咬牙
道:「你伏在我背上,摟住我!」蹲下身子,章進依言抱著他頭頸。無塵只覺一股股熱血從
道袍裡直流進去,當下奮起神威,提劍往人多處殺去。劍鋒到處,清兵紛紛讓道,忽見前面
官兵接二連三的躍在空中,顯是被人提著拋擲出來的,無塵心想:「除四弟外,別人無此功
力,莫非城門有變?」仗劍衝去,果見文泰來、駱冰、余魚同、李沅芷四人正與眾侍衛惡
戰。無塵叫道:「總舵主他們呢?」余魚同道:「不見啊,咱們到那邊去找!」無塵心中一
寬,心想章進受傷甚重,是以胡言囈語,未必大伙都已死傷。文泰來刀砍掌劈,殺開了一條
血弄堂,四人隨後趕去。無塵奔到文泰來身旁,叫道:「城門口怎樣?」文泰來道:「那邊
沒事。我不放心,過來瞧瞧!」無塵道:「來得正好!」他雖然負了章進,仍是一劍便殺一
人,長劍起處,清軍兵將無人能避。突然李沅芷高聲叫道:「總舵主!」只見陳家洛從火光
中掠過,東竄西晃,似乎在尋人。陸菲青從西首殺出,叫道:「大伙退向宮牆!」遙見遠處
火光中一根翠羽不住晃動。陸菲青道:「總舵主,你領大家退到牆邊,我去接她出來!」說
著手揮長劍,往霍青桐那邊殺去。陳家洛與文泰來當先開路,又退回到牆邊。無塵叫道:
「十弟,下來吧!」章進只是不動,駱冰去扶他時,只覺他身子僵硬,原來已經氣絕。駱冰
伏屍大哭。文泰來正在抵敵眾侍衛,接應趙半山、常氏雙俠等過來,聽得駱冰哭聲,不由得
灑了幾點英雄之淚,怒氣上衝,揮刀連斃三敵。群雄逐漸聚攏,這時陸菲青和霍青桐已會合
在一起,人叢中只見那根翠羽慢慢移來,但到相隔數十步時,再也無法走近。常氏雙俠奪了
兩桿長槍,衝去接了過來。霍青桐臉色蒼白,一身黃衫上點點斑斑儘是鮮血。陳家洛叫道:
「咱們再衝,這次可千萬別失散了。」話聲方畢,雍和宮內颼颼數聲,連射了幾枝箭出來。
原來李可秀和白振手下人眾殺盡了綏成殿中的旗兵後,蜂擁而至。紅花會這一來前後受敵,
處境更是險惡。正危急間,正面御林軍忽然紛紛退避,火光中數十名黃衣僧人衝了進來,當
先一人白鬚飄動,金刀橫砍直斬,威不可當,正是鐵膽周仲英。群雄大喜,只聽周仲英叫
道:「各位快跟我來!」文泰來抱起章進屍身,隨著眾人衝出。只見天鏡禪師率著大苦、大
癲、大癡、元痛、元悲、元傷等少林僧人,正與御林軍接戰。霍青桐見眾人殺敵甚多,但不
論衝向何處,敵兵必定跟著圍上,抬頭西望,果見鼓樓屋頂上站著十多人,內中四人手提紅
燈分站西方,群雄殺奔西方,西方那人高舉紅燈,殺奔東方,東方便有紅燈舉起。霍青桐對
陳家洛道:「打滅那幾盞紅燈便好辦了!」趙半山聽了,從地下撿起一張弓,拾了幾枝箭,
弓弦響處,四燈熄滅。
    群雄喝一聲彩。清兵不見了燈號,登時亂將起來。霍青桐又道:「屋頂上諸人之中,必
有主將在內,咱們擒賊先擒王!」眾人知她在回部運籌帷幄,曾殲滅兆惠四萬多名精兵,真
是女中孫吳,說話必有見地。無塵叫道:「四弟、五弟、六弟,咱們四個去!」文泰來和常
氏雙俠齊齊答應。四人有如四頭猛虎,直撲出去,御林軍哪裡攔阻得住?
    陳家洛與天鏡禪師等跟著殺出,眼見就要衝出重圍,突然喊聲大振,李可秀和白振率領
親兵侍衛圍了上來。一陣混戰,又將群雄裹在垓心。李沅芷、駱冰、以及七八名少林僧人都
受了傷。無塵等衝到牆邊,躍上鼓樓,早有七個人過來阻攔。這些人竟是武功極好的高手,
常氏雙俠合敵三人,一時未分勝敗。無塵與文泰來都是以一對二,在屋頂攻拒進退,打得十
分激烈。無塵心中焦躁、想道:「怎麼這裡竟有這許多硬爪子?」只見屋角上眾人擁衛之
中,一名頭戴紅頂子的官員手執佩刀令旗,正在指揮督戰。無塵叫道:「這些鷹爪都交給
我!」左一劍「心傷血污池」直刺敵人胸膛,右一劍「膽裂奈何橋」,逕斬對手雙足。這兩
人或縮身,或縱躍,無塵長劍已指向纏著文泰來的兩名侍衛,「千刃刀山」斜戳左股,「萬
斛油鍋」橫削右腰,招招極狠極。
    文泰來緩出手來,向那紅頂子大官直衝過去。左右衛士見他來勢兇猛,早有四人挺刀阻
截。文泰來在火光中猛見那官員回過頭來,吃了一驚,險些失聲叫出:「總舵主!」這官員
面貌幾乎與陳家洛一模一樣,若不是服色完全不同,真難相信竟是兩人。他陡然想起,妻子
曾說到徐天宏設計取玉瓶、捉拿王維揚之事,總舵主喬扮官員,竟被眾人誤認為驍騎營統領
兼九門提督福康安,那麼這人必是福康安無疑。眼下群雄身處危境,如不抓到此人,只怕無
法脫難,當下身形一縮,從兩柄大刀的刃鋒下鑽過,逕向福康安撲去。統率御林軍兜捕紅花
會的,正是乾隆第一親信的福康安。乾隆因火燒雍和宮之事萬分機密,是以命他總領其事。
但怕他遇到凶險,特選了十六名一等侍衛,專門負責護他一人。眾侍衛中又有兩人上前阻
擋,餘人擁著福康安避到另一間屋子頂上。無塵數招之下,已傷了兩名侍衛,突然斜奔橫
走,在眾侍衛中穿來插去,這裡一劍,那裡一腳,片刻間已連施七八下毒招。文泰來再度緩
出手來,雙足使勁,躍在半空,向福康安頭頂猛撲而下。這時地下驍騎營官兵與眾侍衛已見
到主帥處境凶險,他身旁雖有十多名高手侍衛保護,兀自攔阻不住這兩個怪傑所向無敵的狠
撲,又有七八人躍上屋來相助。餘人也暫不向紅花會餘人進迫,都舉頭凝視屋頂的激鬥,突
見文泰來飛撲而下,不由得齊聲驚呼。福康安不會武功,當此危急之際,也只得舉起佩刀仰
砍,同時兩枝長槍、兩柄大刀齊向文泰來身上刺砍。文泰來心想:這一下抓不到,他後援即
到,再無機會了,雙臂一振,兩桿長槍騰在空中,一足踹在左邊一名侍衛胸前,右手一拳擊
中右邊一名侍衛面門,大喝一聲,兩名剛躍上屋頂的侍衛嚇得跌了下去。福康安驚得手足都
軟了,被文泰來一把當胸揪住,舉在半空。四下裡的清兵不約而同的又是大聲驚叫。這時常
氏雙俠已打倒三名侍衛,雙雙躍到,往文泰來身旁一站,取出飛抓,亮光閃閃,舞成徑達兩
丈的一個大圈子,清兵哪敢過來?只見福康安舉起令旗,顫聲高叫:「大家住手!各營官兵
與眾侍衛各歸本隊!」
    驍騎營官兵與眾侍衛見本帥被擒,都是大驚失色。奉旨衛護福康安的侍衛中有三人不理
會常氏雙俠飛抓厲害,奮勇衝上。無塵叫道:「五弟、六弟,放這三個鷹爪過來!」雙俠一
收飛抓躍開,只道無塵要親自取他們性命,哪知無塵長劍直指福康安咽喉,笑道:「來吧,
來吧!」三名侍衛停步遲疑,互相使個眼色,又都躍開。文泰來雙手微一用力,福康安臂上
痛入骨髓,只得高聲叫道:「快收兵,退開!」清兵侍衛不敢再戰,紛紛歸隊。
    陳家洛叫道:「咱們都上高!」群雄奔到牆邊,一一躍上。趙半山點查人數,除章進傷
重斃命外,其餘尚有八九人負傷,幸喜都不甚重。火光中又見孟健雄與徐天宏扶著周綺躍上
屋頂。只見她頭髮散亂,臉如白紙。周仲英罵道:「你怎麼也來了?不保重自己身子!」周
綺叫道:「我要孩子,孩子,還我孩子來!」陳家洛見她神智不清,忙亂中不及細問,用紅
花會切口傳令:「咱們攻進宮去,殺了皇帝給十哥報仇!」群雄轟然叫好,駱冰把這話譯給
陸菲青、天鏡禪師、天山雙鷹、霍青桐等人聽了,眾人舉刀響應。天鏡禪師道:「少林寺都
教他毀了,老衲今天要大開殺戒!」陳家洛驚問:「怎麼,少林寺毀了?」天鏡禪師道:
「不錯,已是燒成白地。天虹師兄護法圓寂了。」陳家洛一陣難受,愈增憤慨。眾人擁著福
康安,從御林軍的刀槍劍戟中走出去,只見走了一層又是一層,圍著雍和宮的兵將何止萬
人。群雄饒是大膽,也不覺心驚,暗想要不是擒住了他們頭子,無論如何不能突出重圍。
    待走出最後一層清兵,見心硯領著紅花會的頭目,牽了數十匹馬遠遠站著等候。各人紛
紛上馬,有的一人一騎,有的一騎雙乘,縱聲高呼,一陣風般向皇宮衝去。徐天宏跑在陳家
洛身旁,叫道:「總舵主,退路預備好了麼?」陳家洛道:「九哥他們在城門口接應。你們
怎麼也剛巧趕到?」徐天宏恨道:「方有德那奸賊,那奸賊!」陳家洛道:「怎麼?」徐天
宏道:「他勾結成璜、瑞大林,調兵夜襲少林寺。天虹老禪師不肯出寺,在寺中給燒死了。
他們還搶了我的兒子去!」陳家洛聽見他生了個兒子,想說句「恭喜」,卻又縮住。徐天宏
道:「天鏡師伯率領僧眾找這幾個奸賊報仇,直追到北京來。咱們去雙柳子胡同找你,才知
你們在雍和宮。」這時眾人已奔近禁城,御林軍與眾侍衛在後緊緊跟隨,雖不交鋒,但毫不
放鬆。徐天宏轉頭對天山雙鷹道:「要是皇帝得訊躲了起來,深宮中哪裡去找,請兩位前輩
先趕去探明如何?」他想二老最是好勝,適才無塵與文泰來擒拿福康安大顯威風,他們夫婦
卻未顯技立功。天山雙鷹齊聲應道:「好,我們就去!」徐天宏從衣袋裡摸出四枚流星火
炮,交給陳正德道:「見到皇帝,能殺馬上就殺,如他護衛眾多,請老前輩放流星為號。」
關明梅道:「好!」雙鷹躍過宮牆,直往內院而去,身手快捷,直和鷹隼相似。天山雙鷹在
屋頂上飛奔,只見宮門重重,庭院處處,怎知皇帝躲在何處?關明梅道:「抓個太監來
問。」陳正德道:「正是!」兩人一躍下地,隱身暗處,側耳靜聽,想查到聲息,過去抓
人,忽聽腳步聲息,兩人直奔而來。陳正德低聲道:「這兩人有武功。」關明梅道:「不
錯,跟去瞧瞧。」語聲方畢,兩個人影已從身邊急奔過去。
    雙鷹悄沒聲的跟在兩人身後,見前面那人身材瘦削,武功甚高,後面那人是個胖子,腳
步卻沉重得多。前面那人時時停步等他,不住催促:「快,快,咱們要搶在頭裡給皇上報
訊。」雙鷹一聽大喜,他們去見皇帝,正好帶路,暗暗感激後面那胖傢伙,要不是他腳步笨
重,夫婦倆在後跟躡勢必給前面那人發覺。四人穿庭過戶,來到寶月樓前。前面那人道:
「你在這裡等著。」那大漢應了站住,那瘦子逕自上樓去了。
    雙鷹一打手勢,從樓旁攀援而上,直上樓頂,雙足鉤住樓簷,倒掛下來,見一排長窗,
外面是一條畫廊,欄幹上新漆的氣味混著花香散發出來,窗紙中透出淡淡的燭光。兩人縱身
落入畫廊,只見一個人影從窗紙上映了出來。關明梅用食指沾了唾液,輕輕濕了窗紙,附眼
往裡一張,果見乾隆坐在椅上,手裡搖著折扇,跪在地上稟報的瘦子原來便是白振。只聽白
振奏道:「綏成殿已經燒光了,看守的親兵沒一個逃出來。」乾隆喜道:「很好!」白振又
叩頭道:「奴才該死,紅花會的叛徒卻擒拿不到。」乾隆驚道:「怎麼?」白振道:「太后
身邊的遲玄與武銘夫兩人要敬甚麼毒酒,洩漏了機關,動起手來。奴才正在管綏成殿的事,
給遲武兩人放了他們出去。」乾隆嗯了一聲,低頭沉吟。
    陳正德指指白振,又指指乾隆,向妻子打手勢示意:「我斗那白振,你去刺殺皇帝。」
關明梅點了點頭,兩人正要破窗而入,白振忽然拍了兩下手掌。關明梅一把拉住丈夫手臂,
左手搖了搖,示意只怕其中有甚麼古怪,瞧一下再說,果然床後、櫃後、屏風後面悄沒聲的
走出十二名侍衛來,手中各執兵刃。天山雙鷹均想:「保護皇帝的必是一等高手,我兩人貿
然下去,如刺不到皇帝,反令他躲藏得無法尋找,不如等大伙到來。」只見白振低聲向一名
侍衛說了幾句,那侍衛下樓,把那大漢帶了上來。那大漢一身黃衣,叩見皇帝,等抬起頭
來,雙鷹大出意外,原來是一名喇嘛。乾隆道:「呼音克,你辦得很好,沒露出甚麼痕跡
麼?」呼音克道:「一切全遵皇上旨意辦理,綏成殿連人帶物,沒留下一丁點兒。」乾隆
道:「好,好,好!白振,我答應他做活佛的。你去辦吧。」白振道:「是!」呼音克大
喜,叩頭謝恩。兩人走下樓來,白振道:「呼音克,你謝恩吧!」呼音克一愣,心想我早已
謝過恩了,但皇帝的侍衛總管既如此說,便又向寶月樓跪下叩頭,忽覺得項頸中一陣陣冰
涼,兩名侍衛的佩刀架在頸中。呼音克大驚,顫聲道:「怎……怎麼?」白振冷笑道:「皇
上說讓你做活佛,現在就送你上西天做活佛。」手一揮,兩名侍衛雙刀齊下,跟著兩名太監
拿了一條氈毯過來,裹了呼音克的屍身去了。
    忽然遠處人聲喧嘩,數十人手執燈籠火把蜂擁而來。白振疾奔上樓,稟道:「有叛徒作
亂,請皇上退回內宮。」乾隆在杭州見過紅花會群雄的身手,知道眾侍衛實在不是敵手,也
不多問,立即站起。陳正德放出一個流星,嗤的一聲,一道白光從樓頂升起,劃過黑夜長
空,大聲喊道:「我們等候多時,想逃到哪兒去?」兩人知道群雄趕到還有一段時候,這時
先把皇帝絆住要緊,當下破窗撲入樓中。眾侍衛不知敵人到了多少,齊吃一驚,只見樓梯口
站著一個紅臉老漢、一個白髮老婦。兩名侍衛當先衝下迎敵。白振把乾隆負在背上,四名侍
衛執刀前後保護,從欄干旁跳下,逕行奔向第三層樓。關明梅手一揚,打出了三枚鐵蓮子,
對手一避,她已縱身站在三四兩層之間的欄幹上,挺劍直刺乾隆左肩。白振大駭,倒縱兩
步,早有兩名侍衛挺刀上前擋住。陳正德與三名侍衛交手數合,立知均是高手勁敵,當即施
展輕身功夫,在樓房中四下遊走,不與眾侍衛纏鬥。白振一聲呼哨,四名侍衛從四角兜抄過
來,後面又是三人,七人登時將陳正德困在中間。鬥了十餘回合,陳正德回劍擋開左邊一桿
短槍、一個鏈子錘,右面一鞭掃到,拍的一聲,打中了他右臂,陳正德數十年來對敵,連油
皮也未擦傷過一塊,這一下又痛又怒,當即劍交左手,一招「旋風捲黃沙」把眾人逼退數
步,低頭一劍直刺,戳死了那名揮鞭傷他的侍衛。關明梅見丈夫受傷,猛衝上前接應,兩人
退到第二層樓。陳正德見群雄尚未到達,只怕自己夫婦纏不住這十多名高手侍衛,被他們沖
下樓去,忙乘隙搶到樓外又放了個流星,回進樓中,見妻子守到樓梯上,打數回合,退一
級,扼險拒敵,當真是寸上必爭。幸面樓梯狹窄,最多容身下三四名敵人同時進攻,但仰面
拒戰,十分吃力。陳正德心想何不以攻為守?當下仗劍撲向乾隆。眾侍衛搶上抵禦,他早已
退開,向攻擊關明梅的侍衛背後連刺數劍,待得有人上來相助,他又向乾隆攻去,眾侍衛忙
不迭的過來護駕。這般反客為主,立時爭到了機先。眾侍衛心慌意亂,被他刺傷了兩名。關
明梅也搶上了四級樓梯。白振見情勢不利,對一名侍衛道:「馬兄弟,你背皇上。」這人便
是在杭州曾被紅花會抓去過的馬敬俠。他蹲下身子,把皇帝負在背上。白振長嘯一聲,雙爪
向陳正德抓去。兩人一交上手,陳正德就無法脫身,心中暗暗叫苦,加之右臂受傷,越戰越
痛,單敵白振已是勉強,何況還有四五名侍衛圍攻。白振雙掌翻飛,招招不離敵人要害。陳
正德全神貫注的招架,不提防背後一名侍衛突然冷劍偷襲,刺入他後心。
    那侍衛正喜得手,被陳正德奮力回肘猛撞,登時頭骨撞破而死。陳正德所受這一劍正中
要害,知道今日要畢命於斯,大喝一聲,神威凜凜。白振吃了一驚,倒退一步。陳正德提劍
向乾隆猛力擲去。馬敬俠見長劍疾飛而至,要待退讓,卻已不及,他只怕傷了皇帝,拚著手
掌重傷,舉手去格,但這劍正是陳正德臨終一擲,那是何等功力?何等義憤?馬敬俠的肉掌
怎能擋格得開?波的一聲,手掌被削去半隻,長劍直刺入胸膛之中,對穿而過。
    陳正德大喜,心想這一劍也得在乾隆胸前穿個透明窟窿,自己一條命換了一個皇帝,雖
死也值得了!
    白振及眾侍衛見長劍沒入馬敬俠胸膛,關明梅見丈夫受傷擲劍,個個大驚失色,顧不得
互鬥,各自過來搶救。白振忙把乾隆抱起,問道:「皇上,怎樣?」乾隆已嚇得臉色蒼白,
強自鎮定,微笑道:「總算我先有防備。」白振見那劍從馬敬俠身後穿出半尺,乾隆胸口衣
服數層全被刺破,不覺駭然,但皇帝竟未受傷,又驚又喜,道:「皇上洪福齊天,真是聖天
子有百神呵護。」他哪知乾隆變盟之後,深恐紅花會前來報復,想起二十多年前雍正皇帝半
夜裡被俠客割去首級的慘狀,甚是寒心,因此這幾日來外衣之內總是襯了金絲軟甲,果然救
了一命。白振把乾隆負在背上,見樓梯上已無人阻攔,呼哨一聲,眾侍衛前後擁衛,直奔下
樓。將出寶月樓門,乾隆忽然驚呼,掙下地來,只見樓下門口當先一人正是陳家洛。他身後
火光劍影,數十名英雄豪傑站在當地。乾隆反身急奔上樓。眾侍衛蜂擁而上。兩名侍衛走得
稍慢,被常氏雙俠截住,斗不數合,三個少林僧上前夾攻,立時擊斃。
    陳家洛等見了流星訊號,急向寶月樓奔來,但一路有侍衛相拒攔阻,邊打邊進,牽延了
時刻,殺到寶月樓時,皇帝被天山雙鷹絆住,竟未逃出。群雄大喜,急搶上樓。文泰來虎吼
一聲,叫道:「啊哈,原來在此!」卻是成璜和瑞大林手執兵刃,站在床前。陳家洛一上
樓,立即分派各人守住通道。無塵仗劍站在第三層通下來的梯口,常氏雙俠守住上來的梯
口,趙半山、大苦、大癲、大癡分守東南西北四面窗口。霍青桐見師父抱住師公不住垂淚,
忙走過去,只見陳正德背上傷口中的血如泉湧,汩汩流出。陸菲青也搶了過來,拿出金創藥
給他敷治。陳正德苦笑搖了搖頭,對關明梅道:「我對不住你……累得你幾十年心中不快
活,你回到回部之後,和袁……袁大哥去成為夫妻……我在九泉,也心安了。陸兄弟,你幫
我成就了這樁美事……」
    關明梅雙眉豎起,喝道:「這幾個月來,難道你還不知道我對你的一片心嗎?」陸菲青
心想:「他人都快死了,你們這對冤家還吵甚麼?就算口頭上順他幾句又有何妨?」正要開
言相勸,關明梅叫道:「這樣你可放了心吧!」橫劍往喉中一勒,登時氣絕。霍青桐和陸菲
青雖近在身旁,但哪裡料想得到她如此剛烈,都是不及相救。陳正德放聲大哭,突然哭聲頓
息。陸菲青俯身下去,只見他抱著妻子身體,兩人都死在血泊裡了。霍青桐伏在雙鷹身上,
痛哭不已。
    陳家洛手執短劍,指著乾隆道:「且不說六和塔中盟言如何,我們在海寧塘上曾擊掌為
誓,決不互相加害,你卻用毒酒暗算於我,今日還有甚麼話說?」說著走上兩步,短劍劍尖
寒光閃閃,對準他的心口,凜然說道:「你認賊作父,殘害百姓,乃是天下仁人義士的公
敵!你我兄弟之義,手足之情,再也休提。今日我要飲你之血,給所有死在你手裡的人報
仇。」乾隆嚇得臉無人色,全身發抖。
    天鏡禪師踏步上前,喝道:「我們在少林寺清修,與世無爭,你何以派了贓官,將佛門
勝地燒得片瓦不存?今日老衲要開殺戒了。」成璜忽地竄出,舉起齊眉棍當頭猛砸下來。天
鏡不閃不避,右手撩住棍梢一拖。成璜收腳不住,向前跌來。天鏡反手一掌,拍的一聲,把
他半個頭打進脖子裡去,登時斃命。天鏡右手一抖,齊眉木棍斷成三截。眾侍衛見這個老和
尚如此神威,哪個再敢上前。
    白振到此地步,只得挺身而出,叫道:「待我來接老禪師幾招。」天鏡哼了一聲,待要
進招,陳家洛道:「師叔,待弟子來。」天鏡道:「好!」陳家洛道:「白老前輩請!」呼
的一掌橫劈過來。白振舉臂欲格,不料陳家洛手掌忽然轉彎,拍的一聲,打在他肩頭。白振
大吃一驚:「我與他在杭州交手時勢均力敵,怎麼不到一年,他功力陡然大進?」轉念未
畢,陳家洛又是兩掌打到。白振避開一掌,接了一掌,知道不是敵手,跳開一步,叫道:
「且住!」
    乾隆忽道:「他是你救命恩人,又何必再打?」白振知皇帝已有疑他之意,從侍衛手裡
接過一柄刀來,說道:「陳總舵主,我不是你對手。」陳家洛道:「我敬重你是條漢子,只
要你不再給皇帝賣命,那就去吧!」趙半山守在東面窗口,往旁側一讓。白振淒然一笑,
道:「多謝兩位美意。在下不能保護皇上,那是不忠;不能報答閣下救命之恩,那是不義;
不忠不義,有何面目生於天地之間?」回刀往自己項頸中猛力砍落,一顆首級飛了起來,蓬
的一聲,落在地下。
    陳家洛扶起霍青桐來,把短劍遞在她手裡,說道:「你爹爹媽媽、哥哥妹妹、兩位師
父,以及無數同族父老兄弟姊妹,都死在此人手裡。你親手殺了他吧!」霍青桐接過短劍,
向乾隆走去。瑞大林挺著鋸齒刀來攔,文泰來斜刺裡躍到,左手抓住他背心提起,右拳如擂
鼓般在他胸口連擊八九拳,手一鬆,瑞大林胸骨脊骨齊斷,軟軟的一團掉在地下。當日他與
七名侍衛捉拿文泰來,先施偷襲,令他身受重傷,此仇這時方始得報。文泰來見霍青桐持劍
上來,乾隆身旁只剩下寥寥五六名侍衛,哈哈一笑,讓在一旁監視。
    霍青桐走上數步,忽聽得樓下人聲鼎沸。趙半山回頭外望,只見得寶月樓外火把齊明,
御林軍、侍衛、太監等等何止三四千人,齊來救駕。文泰來走到窗口,高聲喝道:「皇帝在
這裡。誰敢上來,老子先把皇帝宰了。」他威風凜凜,聲若雷震,這一聲大喝,樓下眾人登
時肅靜無聲。徐天宏和心硯將白振、瑞大林、馬敬俠、成璜等人的屍體擲將下來。眾侍衛見
這些高手都死於非命,更加不敢亂功,只怕傷了皇帝。寶月樓上群雄也是默不作聲,凝視霍
青桐手持寒光閃閃的短劍,一步步走向乾隆。
    突然間床帳後人影一晃,一個人奔出來擋在乾隆身前,霍青桐一愣停步,見這人是個白
須老者,手中卻抱著一個嬰兒,那老者右手將嬰兒舉在面前,微微冷笑,左手伸出五指,虛
捏在嬰兒喉頭。那嬰兒又白又胖,吮著小指頭兒,十分可愛。周綺撲了出來,大叫:「還我
孩子!」縱身上去就要奪那嬰兒。那老頭叫道:「你上來吧,你要死孩子,你上來。」周綺
失神落魄般呆在當地。這老人便是曾任安徽巡撫的方有德。那日在福建德化娶妾,被群雄趕
來一場大鬧,他老奸巨猾,在人叢中溜了,後來會到成璜、瑞大林,知道皇帝欲得紅花會群
雄而甘心,於是定下奸計,率領軍馬夜襲少林寺,燒死了天虹老方丈,還把周綺的兒子搶了
來。他知這是大功一件,因此與瑞大林等趕到北京來朝見皇帝。乾隆連夜召見,想細問少林
寺中是否還留下甚麼和他身世有關的痕跡。他三人上樓之時,正逢陳家洛等殺到。方有德躲
在帳後不敢露面,這時見事勢緊急,他雖不會武藝,但陰鷙果決,立即抱了嬰兒出來。僵持
片刻,方有德道:「你們都退出宮去,我就還你們孩子!」霍青桐罵道:「你這魔鬼,你騙
人!」她激動中說的是回語,方有德不懂。群雄眼見乾隆已處在掌握之中,就是天下所有的
精兵銳甲一齊來救,也要先把皇帝殺了再說,哪知忽然出來一個手無寸鐵、不會武藝的老
人,懷抱一個嬰兒,就把眾人制得束手無策。群雄望著陳家洛,等他示下。陳家洛望著霍青
桐,想起香香公主為乾隆逼死,霍青桐全家的血海深仇,豈可不報?再見到天山雙鷹與章進
的屍身,不覺悲憤沖心。但一轉眼見徐天宏滿臉又是驚惶又是擔心的神色,不禁又望了一眼
抱在方有德手裡的那個孩子。這嬰兒還只有兩個月大,憨憨的笑著,伸出小手,去摸按在他
頸裡方有德那只乾枯凸筋的大手。陳家洛心中一凜,回過頭來,只見天鏡眼中閃爍著慈和的
光芒,陸菲青輕輕歎息,周仲英白鬚飄動,身子微顫。周綺張大了口,一副神不守舍的樣
子。陳家洛心想:「周老爺子為了紅花會,斬了周家血脈,這孩子是他傳種接代的命根……
但今日不殺皇帝,以後他加意防備,只怕再無機緣報此大仇,那便如何是好?」正自沉吟,
忽聽周綺一聲呼叫,又要撲上前去,卻被駱冰和李沅芷拉住,只是拚命掙扎,連無塵、文泰
來、常氏雙俠等素來殺人不眨眼的豪傑,臉上也均有不忍之色。趙半山手扣暗器,隨便一枚
發出,必制方有德的死命,只是這孩子實在太過脆弱,萬一方有德臨死之時手指使勁捏死了
他,那使如何是好?他扣著暗器的手微微發顫,饒是週身數十種暗器,竟是一枚不敢妄發。
霍青桐回過身來,將短劍還給陳家洛,低聲道:「死了的人已歸天國!要教這孩子長大之
後,記得咱們的大仇!」陳家洛點點頭,朗聲對方有德道:「好吧,我們不傷皇帝性命,把
這孩子給我。」說著還劍入鞘,仲出雙手去接孩子。方有德陰森森道:「哼,誰相信你?你
們出宮之後,才能把孩子還你。」陳家洛大怒,喝道:「我們紅花會言出必踐,難道會騙你
這老畜生?」方有德道:「我就是信不過。」陳家洛道:「好,那麼你跟我們出宮。」方有
德遲疑不答。乾隆聽陳家洛饒他性命,心中大喜,哪裡還顧方有德的死活,說道:「你跟他
們出宮好了。你今日立此大功,我自然知道。」方有德心頭一寒,聽皇帝口氣,是要在他死
後給他來個追贈封蔭之類,只得說道:「謝皇上恩典。」方有德轉頭向陳家洛道:「我跟你
們出去,這條老命還想要麼?」他是想陳家洛再答應饒他不死。陳家洛知他心意,怒道:
「你作惡多端,早就該進地獄啦。」乾隆怕夜長夢多,對方心意又變,催道:「快跟他們出
去。」方有德道:「我一出去,只怕你們留下幾人又害皇上。」陳家洛怒道:「依你說怎
樣?」方有德道:「請皇上聖駕先下樓去,我再隨你們出宮。」陳家洛心想到此地步,只得
放人,向乾隆道:「好,去吧!」乾隆再也顧不得皇帝尊嚴,拔刀向樓門飛奔。陳家洛突然
伸右手一把拉住,左手拍拍拍拍,連打他四記耳光,甚是清脆響亮。乾隆兩邊面頰登時腫了
起來。眾人出其不意,隔了一陣才轟然喝彩。陳家洛罵道:「你記不記得自己發過的毒
誓?」乾隆哪裡還敢答話?陳家洛手一揮,乾隆打個踉蹌,急奔下樓去了。陳家洛喝道:
「拿孩子來!」
    趙半山扣住毒蒺藜,望著窗外,只等陳家洛接到孩子,乾隆在樓下出現,就要大顯身
手,數十枚喂毒暗器齊往皇帝身上射去。方有德環顧週遭,籌思脫身之計,說道:「我要親
眼見到皇上太平無事,才能交出孩子。」說著慢慢走向窗口。常伯志罵道:「你這龜兒是死
定了的。」緊跟在他身後,只待他一交出孩子,要搶先一掌將他打死。只見乾隆走出樓門,
侍衛一擁而上。趙半山喃喃罵道:「奸賊,奸賊!」
    方有德見數十名侍衛集在樓下,心想與其在樓上等死,不如冒險跳下,必有侍衛接住,
突然抱著孩子,湧身跳出。群雄出其不意,驚叫起來。常伯志飛抓抖出,已繞住方有德左
腿,用力上甩。方有德身子飛起,孩子脫手,兩人一齊落下。趙半山雙足力蹬,如箭離弦,
躍在半空,頭朝下,腳向上,左手前伸,已抓住孩子的一隻小腿,同時右手三枚毒蒺藜飛
出,打在方有德頭頂胸前。
    這時樓上群雄、樓下侍衛,無不大叫。趙半山凝神提氣,左手裡彎,已把孩子抱在懷
裡,雙足穩穩落地,一招太極拳「雲手」,把撲上來的兩名侍衛推了出去,餘人紛紛攻來。
常氏雙俠、徐天宏、周仲英、文泰來齊從樓上躍下,團團護住。趙半山俯首瞧那孩子,只見
他手舞足蹈,咯咯大笑,顯然對剛才死裡逃生那一躍大感有趣,還想再來一下。陳家洛把福
康安推到窗口,高聲叫道:「你們要不要他的性命?」乾隆在眾侍衛重重擁衛之下,再無懼
怕,火光中突見到福康安被擒,大驚失色,連叫:「住手,住手!」眾侍衛退了下來。周仲
英等也不追擊。
    原來乾隆的皇后是大臣傅恆的姊姊。傅恆之妻十分美貌,進宮來向皇后請安之時,給乾
隆見到了,就和她私通而生了福康安。傅恆共有四子,三個兒子都娶公主為妻。傅恆懵懵懂
懂,數次請求讓福康安也尚主而為額駙,乾隆只是微笑不許。他兒子很多,對這私生子偏生
特別鍾愛。福康安與陳家洛面貌相似,只因兩人原是親叔侄,血緣甚近。陳家洛不知內中尚
有這段怪事,但見皇帝著急,胸中已想好了計謀,當下押著福康安,與眾人一齊下樓。周綺
搶到趙半山身邊把孩子抱在手裡,喜得如癡如狂。一邊是紅花會群雄與少林寺眾僧,另一邊
是清宮侍衛與御林軍。寶月樓前本已拆成一片白地,這時猶如兩軍在戰場上列陣對圓一般,
只是眾寡懸殊。李可秀明白皇帝心思,叫道:「陳總舵主,你放下福統領,就讓你們平安出
城。」陳家洛道:「皇帝怎麼說?」
    乾隆剛才吃了四記耳光,面頰腫得猶如熟爛了的桃子,疼痛難當,但見愛子落在對方手
裡,只得擺手道:「放你們走,放你們走!」陳家洛道:「福統領送我們出城。」高聲對乾
隆道:「天下百姓恨不得食你之肉,寢你之皮,你就是再活一百年,也叫你一百年中日日提
心吊膽,夜夜魂夢難安!」轉過身來,說道:「走吧!」眾人擁著福康安,抱了天山雙鷹和
章進的屍身,逕向宮外而去。眾侍衛與御林軍眼睜睜的不敢追趕。出宮不遠,兩騎馬飛馳追
來,李可秀在馬上高聲叫道:「陳總駝主,李可秀有話相商。」群雄勒馬等候,李可秀和曾
圖南縱馬走近。李可秀道:「皇上說道,如放福統領平安歸去,你有甚麼意思,都可答
應。」陳家洛雙眉一揚,道:「哼,還有誰會相信皇帝的鬼話?」李可秀道:「務求陳總舵
示下,小將好去回稟。」陳家洛道:「好!第一,要皇帝撥庫銀重建福建少林寺,佛像金
身,比前更加宏大。朝遷官府,永遠不得向少林寺滋擾。」李可秀道:「這事易辦。」陳家
洛道:「第二,皇帝不可再加重回部各族百姓徵賦,俘虜的回部男女,一概放歸。」李可秀
道:「這也不難。」陳家洛道:「第三,紅花會人眾散處天下,皇帝不得懷恨捕拿。」李可
秀沉吟不語,陳家洛道:「哼,真要捕拿,難道我們就怕了?這位奔雷手文四爺,不在李軍
門衙門裡住過一時麼?」李可秀道:「好,我也斗膽答應了。」陳家洛道:「明年此日,我
們見這三件事照辦無誤,就放福統領回來。」李可秀道:「好,就是這樣。」向福康安道:
「福統領,陳總舵主千金一諾,請你寬心。皇上一定下旨辦理這三件事。小將盡心竭力,刻
刻以福統領平安為念,自當監督盡快辦成。陳總舵主或能提前讓福統領回來。」福康安默然
不語。陳家洛想起白振與李可秀攻打綏成殿旗兵之事,雖然不明原因,但想內中必有重大隱
情,大可嚇他一跳,說道:「你對皇帝說,綏成殿中之事,我們都知道了。要是他再使奸,
可沒好處。」李可秀一驚,只得答應。陳家洛一拱手道:「李軍門,咱們別過了。你陞官發
財,可別多害百姓呀。」李可秀拱手道:「不敢!」李沅芷和余魚同雙雙下馬,走到李可秀
跟前,跪了下去。李可秀一陣心酸,知道此後永無再見之日,低聲道:「孩子,自己保
重!」伸手撫摸她頭髮,兜轉馬頭,回宮去了。李沅芷伏地哭泣,余魚同扶她上馬。
    群雄馳到城門,與楊成協、衛春華等會合。福康安叫開城門。鐘樓上巨鐘鏜鏜,響徹全
城,正交四更。眾人出得城來、只見水邊一片蘆葦,殘月下飛絮亂舞,再走一程,眼前儘是
亂墳。忽聽一群人在邊唱邊哭,唱的卻是回人悼歌。陳家洛和霍青桐都是一驚,縱馬上前,
問道:「你們悲悼誰啊?」一個老年回人抬起頭來,臉上淚水縱橫,道:「香香公主!」陳
家洛驚問:「香香公主葬在這裡麼?」那回人指著一座黃土未干的新墳,道:「就在這
裡。」霍青桐流下淚來,道:「咱們不能讓妹子葬在這裡。」陳家洛道:「不錯,她最愛那
神峰裡面的翡翠池,常說:『我能永遠住在那裡就高興了!』咱們把她遺體運去葬在池
邊。」霍青桐含淚道:「正是。」那老年回人問道:「兩位是誰?」霍青桐道:「我是香香
公主的姊姊!」另一個回人叫了起來:「啊,你是翠羽黃衫。」霍青桐道:「咱們把墳起開
來吧。」當下與陳家洛、幾名回人、心硯、蔣四根等一齊動手。少林僧中以方便鏟作兵器的
甚多,各人鏟土,片刻之間已把墳刨開,撬起石塊,先聞到一陣幽香,眾人都吃了一驚,墳
中竟然空無所有。陳家洛接過火把,向壙中照去,只見一灘碧血,血旁卻是自己送給她的那
塊溫玉。
    眾人驚詫不已。眾回人道:「我們明明親送香香公主的遺體葬在這裡,整天沒離開過,
怎麼她遺體忽然不見了?」駱冰道:「這位妹妹如此美麗神異,自是仙子下凡。現今又回到
了天上。總舵主和霍青桐妹妹不必傷心。」
    陳家洛拾起溫玉,不由得一陣心酸,淚如雨下,心想喀絲麗美極清極,只怕真是仙子。
    突然一陣微風過去,香氣更濃。眾人感歎了一會,又搬土把墳堆好,只見一隻玉色大蝴
蝶在墳上翩躚飛舞,久久不去。陳家洛對那老回人道:「我寫幾個字,請你雇高手石匠刻一
塊碑,立在這裡。」那回人答應了。心硯取出十兩銀子給他,作為立碑之資,從包袱中拿出
文房四寶,把一張大紙鋪在墳頭。陳家洛提筆蘸墨,先寫了「香塚」兩個大字,略一沉吟,
又寫了一首銘文:「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
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群雄佇立良久,直至東方大
白,才連騎向西而去。
    註:一、陳家洛之母姓徐名燦,字湘蘋,世家之女,能詩詞,才華敏瞻,並非如本書中
所云為貧家出身。筆記中云:「京城元夜,婦女連□而出,踏月天街,必至正陽門下摸釘乃
回。舊俗傳為『走百病』。海寧陳相國夫人有詞以紀其事,詞云:『華燈看罷移香□。正御
陌,游塵絕。素裳粉袂玉為容,人月都無分別。丹樓雲淡,金門霜冷,纖手摩拿怯。三橋婉
轉凌波躡。斂翠黛,低回說。年年長向鳳城游,曾望蕊珠宮闕。星橋雲爛,火城日近,踏遍
天街月。」
    二、乾隆向陳家洛立誓,若生異心,死後陵墓給人發掘。乾隆死後,所葬陵墓稱為「裕
陵」。民國十七年(一九二八)五月,孫殿英部以火藥爆開乾隆及慈禧太后陵墓,搜獲大批
寶物而去,乾隆遺體全遭損毀。後溥儀派「內務府總管大臣」寶熙、「侍郎」陳毅(非中共
元帥)等去辦理善後。寶熙有《於役東陵日記》,七月十六日記云:「幸將高宗元首及后妃
顱骨,全行覓得,其四體百骸,則十不存五。」陳毅所作《東陵紀事詩》有句云:「帝共後
妃六,軀惟完其一,傷哉十全主,遺骸不免析」,其注云:「……確為男體,即高宗也……
下頷已碎為二,檢驗吏審而合之。上下齒本共三十六,體干高偉,骨皆紫黑色,股及脊猶粘
有皮肉……腰肋不甚全,又缺左脛,其餘手指足趾諸零骸,竟無以覓。高宗……自稱『十全
老人』,乃賓天百三十年,竟嬰此奇慘……」香港高伯雨先生輯有《乾隆慈禧墳墓被盜紀
實》一書。
    三、《清宮詞》中,有兩首與本書故事有關,摘錄於下:
    巨族鹽官高渤海,異聞百載每傳疑。冕旒漢制終難復,曾向安瀾駐翠蕤。(原註:海寧
陳氏有安瀾園,高宗南巡時,駐蹕園中,流連最久。乾隆中嘗議復古衣冠制,不果行。)
    家人燕見重椒房,龍種無端降下方。丹闡幾曾封貝子,千秋疑案福文襄。(原註:福康
安,孝賢皇后之胞侄,傅恆之子也,以功封忠銳嘉勇貝子,贈郡王銜,二百餘年所僅見。滿
洲語謂後族為「丹闡」。)
    四、趙翼記乾隆喜作詩及用僻典云:「……詩尤為常課,日必數首,皆用硃筆作草,令
內監持出,付軍機大臣之有文學者,用折紙楷書之,謂之『詩片』。遇有引用故事,而御筆
令注之者,則諸大臣歸,遍翻書籍,或數日始得,有終不得者,上亦弗怪也。余扈從木蘭
時,讀御制『雨獵』詩,有『著制』二字,不知所出,後始悟《左傳•齊陳成子帥師救鄭》
篇:『衣制杖戈』,注云:制,雨衣也。又用兵時諭旨,有硃筆增出『埋根首進』四字,亦
不解所謂,後偶閱《後漢書•馬融傳》中始得之,謂『決計進兵』也。聖學淵博如此,豈文
學諸臣所能仰副萬一哉……御制詩每歲成一本,高寸許。』」乾隆從古書中隨手翻到一個生
僻典故,用在詩中,文學侍從之臣自然難解所謂;而縱明出處,也必佯作不知,或假裝回家
查書數日,斯知聖學淵博如此。大概乾隆一意要得香香公主,因此下旨:「埋棍首進」。
    五、關於陳家洛、無塵道人、趙半山、福康安等人事跡,《飛狐外傳》中續有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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