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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17 18:28:24

前言:

  世上真的有後悔藥嗎?
  傳說中找到「太乙之門」就能找到它,
  可以穿梭過去未來,看見不可預知的一切,
  長年的戰亂攪得所有人困苦不安,
  想要結束這一切只有實現理想中的「大同天下」,
  可這又談何容易?
  姐姐一心要殺死的人卻是自己一心要保護的人,
  只因那個預言:那個人將帶來的是滅國的災難——
  可她不相信這一切,執意選擇幫助他,
  然而事實的真相卻證明姐姐所言非假,
  那麼如果找到「太乙之門」,
  她是否可以改變原來注定的結局?


引子

  「長老,世上真的會有後悔藥嗎?」  

  「有。只要你能找到『太乙之門』就能找到它。找到它就可以達成你的心願,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彌補你所有犯過的錯。」「為什麼那扇門會這麼神奇?」  

  「因為那是一位得道的真人,從人修煉成神時打開的一條通天之路,它是一條貫通三世的神異之門。」

  「那……我要怎麼才能找到它呢?」  

  「找不到。」  

  「為什麼?為什麼找不到?如果真的有這道門的話,一定能找到!」  

  「你找不到。因為那個得道之人,將在一百年之後飛昇。」  

  ……  

第1章(1)

  在遙遠的東方,曾經有過一片神奇的大陸。在那片大陸上,有未、照、燕、漢、琴、竹、麒七個國家。七國各自為政,連年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發生動戰爭。到了最後,未、照、燕、漢等國先後衰落了,只有琴、竹、麒三個大國鼎立。琴王為破壞竹國與六國聯盟,經常派遣國中秘密組織「天策府」的高手四處為禍,並因此在「天策府」高手與竹國最神秘的仙道門派「辰宮」之間,引發了一場血腥的鏖戰。而正在此時,卻有一位身份神秘的琴國人孤身來到了竹國……

  荊竹,彤雲山。  

  鬱鬱雲氣的背後是巨木盤旋的幽崖。崖下雜花生樹,一片春意盎然;崖上草木零落,岩石冰冷,寒氣森森。

  褐衣背簍的少女,左手牢牢地抓住了從山頂垂下的一條杯口粗的籐蔓,右手用力揮動藥鋤,一鋤挖進了巨岩間隙的泥縫,靈巧地飛身向上遊走。藥鋤敲擊山壁的空響,配合山澗溪流的聲音,連同山頂傳來的清脆的琴聲,在山谷中幽幽地迴盪。  

  「雲桑,雲桑——」一個尖細的聲音從崖底傳來。  

  少女正爬到半山腰,似乎被這聲音驚了一下。她倒抽一口涼氣,用力將藥鋤挖進山壁中,牢牢穩住自己的身體,並沒有回頭往下看,反而加快速度迅速攀上了崖頂。尾隨而來的那人,則以更加驚人的速度縱身躍起,藉著野籐的助力,幾個起落便似靈猿一樣攀了上去。  

  「你跟來幹什麼。」少女不待那人站穩腳跟,便重重推了他一掌,反身疾速向前方的密林奔去。  

  那人臉色大變,冷哼一聲,眨眼工夫就閃到了她的前面,將手一橫,阻住去路。  

  「你是不是非要和我作對才高興?」  

  「不要擋我,他是我的朋友。我今天一定要救他!」少女說著揚起手中的藥鋤,作勢要打。  

  「你瘋了,他是琴人!」那人一面拆招一面大聲嚷嚷。  

  少女並不為他言語所動,揮動手中藥鋤,虛晃一招,想趁他措手閃避之機脫逃。卻在數十個來回後,被驚怒交加的少年擊中了肩頭,身子逕自向崖外飛出去。  

  「啊——」兩聲驚叫齊齊飛出。  

  那人捨命飛撲向崖邊,雙腳勾住崖畔的一株大樹,抓住雲桑的手腕。忽然,一道黑影在他眼前一晃,定睛再看,哪裡還有少女的影蹤?  

  黑影挾起那個名喚雲桑的少女,在山道間飛馳一陣,到了一間獵人棲身的簡陋竹屋前,把她放在大石上。雲桑感覺到他的動作十分小心,彷彿她是一個易碎的陶罐。  

  「你沒事吧。」他略顯低沈的嗓音打破了沈寂。  

  「沒事。」雲桑訕訕地笑了,「我是來救你的,聽吳長老說你中了毒箭。」  

  雲桑聽她姐姐說,他們傷了這個人,但是他現在居然還有能力來救自己,難道他的功力已經恢復了嗎?她不禁擡頭,仔細打量眼前人。  

  這是一位黑衣束冠,樣貌英挺的少年。琴人尚黑,黑色是高貴的顏色,束冠佩劍者當是貴族,況且他生得劍眉星目,儀表非凡。卻不知為何會淪落為「天策府」的殺手?還為了她的姐姐,千里迢迢從琴國來到竹國,又被姐姐從伏牛山一直追殺到彤雲山。  

  「喝水吧。」黑衣少年不知何時取了潭水,捧到她的面前。沒有多餘的話,仍然在笑,但笑意卻顯涼薄。

  接過竹筒飲了一口清水,那水甜中帶澀,宛若雲桑此刻的心境。她心知:不是因為她的姐姐,黑衣少年絕不會待她如此周到。可是黑衣少年卻不知道,她的姐姐早就背叛了他。姐姐說:辜負他的愛,從一開始就是注定!  

  「水中有苦澀的味道,那是因為水潭裡長著一種水草,這草有清熱涼血的功用。」黑衣少年望著那潭水道。

  「姐姐在山下,等辰宮的後援。咱們快點離開吧!」忽然想到此行的目的,她忍不住推了那黑衣少年一把。

  「我不走,我正想見她!」黑衣少年眼中一亮。  

  「你為什麼窮追不捨?難道上次她刺你那一劍,還不夠深?」雲桑皺眉不解。  

  「那麼你呢?」黑衣少年忽然反問。  

  「我什麼?」雲桑愕然。  

  「奇怪,你我也只是泛泛之交,他們都要我死,你為什麼一定要我生?」  

  「奇怪……」不自覺地重複著黑衣少年的話,雲桑陷入了沈思。  

  其實,這不是她第一次救他。  

  兩個月前,他們最初的相遇地點是在伏牛山。當時,黑衣少年為了替她的姐姐採摘練功的藥引——「七葉石蘭」,不小心被毒蟒所傷,雲桑路過發現,提出以「七葉石蘭」作為挽救他性命的條件。不過,命在旦夕的少年,卻為了對她姐姐的一個承諾拒絕了她。  

  「因為我不是一個是非不分的人。」雲桑想了想,閉上眼,終於給了他一個答案。  

  「是非不分……」黑衣少年搖頭失笑,轉身向那竹屋走出兩步,忽然又扭過頭來,朗聲道,「什麼是『是』,什麼又是『非』呢?如果你說我是那個『是』,那你們辰宮便是那個『非』?」  

  「天策府」,不僅是竹國,也是她們辰宮在這世上唯一最強勁的敵人。如果敵人是那個「是」,難道說她們的反擊就是「非」嗎?  

  「彼此的立場不同,也不該定對方的死罪啊。師父說過:雲桑不是『俗人』!」她天真地說道。  

  她有自信!因為她屈雲桑是辰宮未來唯一的繼承人,她能看到的東西應該和別人不一樣!  

  他怔了怔,定定地望向她,沈默了半晌,忽然劈手奪過她手中竹筒,道:「不錯,你不是俗人!」

  「不管你信不信,我的姐姐現在是竹國的巫尹大人,她的愛人是竹國的真神!」  

  望著轉身朝竹屋走去的黑衣少年,再看看自己空空的兩手,雲桑沒來由地衝出這句話。  

  黑衣少年聞言足下一頓,僵在了那竹屋跟前。  

  猛地從石上跳起,雲桑奔上前去,一把奪回剛才被搶走的竹筒,另一手扣住他的手腕,「你跟我來。」

  她不想這黑衣少年再與姐姐碰面。因為她知道,他們碰面就是一個解不開的死局,但她同時也知道,少年的心中絕不會那麼想。  

  拉著他在樟林中疾速奔跑,感覺卻像是拎著一個空空的布帶子,他出色的輕功,令他身體的重量甚至不如她背上的竹簍。可是此時的雲桑,根本沒有時間去反思自己不自量力的行為是多麼可笑,她必須趕在辰宮的人找到他們之前把他帶離這裡,否則一切都晚了!  

  兩人跑出一會兒,忽聞右前方傳來數聲詭異的鳥叫,那鳥叫聲淒涼如喪偶泣血,跟著天空驟暗,烏雲密佈,太陽猶如一點浸透衣衫的暗紅血滴,暈得天穹艷色一片。須臾,一道金光撕裂了天穹,裂縫中兩隻金鳳破空飛舞而出。

  「是血鳳,糟糕。」雲桑驚叫。那是她姐姐豢養的神獸。  

  跟著腳下雷聲隆隆,山體似乎被一股力道從底部剖開成了兩半,在他們前方十尺形成一個巨大的溝壑。不斷松塌下陷的地面,地動山搖飛石滾滾的陣勢,雖然不至於讓雲桑魂飛魄散,卻也令她吃驚不小。  

  「完了,是地牛翻身。怎麼這麼巧?」她死死抓緊黑衣少年的手向後退了幾步。吳長老有說過最近地牛會翻身,可是怎麼偏巧就讓她趕上?  

  「害怕了?既然害怕,為什麼還要來救我?」黑衣少年回望她蒼白清秀的臉笑道。  

  「不來也來了。」看他悠然的神態,雲桑心中有氣。現在應該怎麼辦?  

  「你看那西面的斷崖。」黑衣少年的目光投向西邊。  

  「那是瀑布。」她蹙眉道。  

  「我們可以試著往下跳。」他輕描淡寫地吐出一句話。  

  「還有心情開玩笑?你不想活就算了!」她憤怒。  

  「我是認真的。」  

  ……  

  與此同時,先前與雲桑起爭執的那人,正焦躁地在距離彤雲山南麓約兩里外的小河道上來回踱步。在他身後是數十名辰宮的弟子和一輛華貴的山輿。山輿前面靠近溪流的地方,有人正架起一個銅釜煮水。  

  彤雲山山體的震動十分強烈,河底的魚兒也因地牛翻身,加熱了水底地氣,熬不住紛紛從河水中翻騰跳躍而出。剛跳到河岸逃生,卻被河邊的侍女捉去刮鱗剖肚,在溪水中洗盡了丟進那盛滿沸水的銅釜中。  

  「真是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  

  「咣」的一聲大響,那人再也憋不住胸中怒氣,一腳踹翻了那個銅釜。  

  「吃吃吃,山都快塌了,你們就知道吃!」  

  山輿當中此時傳來一男一女的對答聲。  

  「靈子這一招妙,一下就吃掉我兩粒子,為什麼我先前沒有想到?」那男人道。  

  「我本無心,偶然得之。此乃是天意,鄭公子承讓了。」那女人答道。  

  「可是靈子忘了一件事……」那男聲說到此處頓了頓,跟著是「扣」的一聲落子聲。  

  「呀,我輸了。」女人呵呵笑著說,「方纔只顧著得意,沒發現錯失了良機。真是一子落錯,悔無可悔!」

  那人見輿中男女只顧下棋玩樂,完全不理會他的焦灼,負氣拔腿向彤雲山方向開跑。不料他剛跑出不遠,輿中忽然飛出一個粒棋子,打到他的右腿彎,讓他收勢不住,跌倒在地。  

  「你急什麼。聽我的話等在這裡,擔保雲桑不會有事!」女人的聲音幽幽從車輿中飄來。  

  「你哄鬼!現在地牛翻身,天都快塌了。我看你分明是有了新歡就棄舊愛。想你情人死我沒意見,可你居然想自己的妹妹……」  

  「公子牟,你怎麼可以這樣和巫尹大人說話。需知大王還得敬她三分!」  

  衣袂聲動,輿上下來一個白衣白袍豐神儒雅的青年男子,他走到那人跟前,做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遙指他身體後方,道:「何況大人也並沒有料錯,你看,雲桑姑娘不是已經安然脫險了?」  

  被稱作公子牟的人轉身看去,果然見到一個渾身濕透的女子跌跌撞撞地朝這邊走來。  

  「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他呢?」公子牟怪叫道。  

  「他……死了。」失魂落魄的女子氣喘籲籲地道。  

  「嘩——」一陣掀翻棋盤的聲音從那車帷中傳來。靜默片刻,車中女人忽然縱聲狂笑道:「張軫死了?死得好!」

  女人口中的張軫,就是那個和雲桑在彤雲山頭相遇的黑衣少年。而這個女人,便是雲桑的姐姐,黑衣少年最初的戀人——屈雲青。  

  張軫,不是屈雲青所愛的那一類人。在那個崇尚巫術的時代,屈雲青是竹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巫尹。配得上她愛的人,都是才華出眾,志向青雲。  

  像張軫這樣空負一身本事,卻一心遁跡山林的人,用屈雲青的話來說就是:不能為我所用,終究是個廢物罷了!

  但是對於屈雲青的妹妹雲桑來說:這位名來自琴國名的少年,他仙姿逸,身手矯健,渾身上下似乎都散發著魔力一般。  

  按照張軫的意,雲桑向姐姐撒了個謊,謊稱他此時已經被湮沒在彤雲山下。屈雲青以為他真的已死,於是便撇下了辰宮一干人等,單獨前去察看。  

  此時,雲桑滿腹心事,甩開鄭鐸等人獨撐傘在密林中緩緩地前行。  

  連綿細雨中,一段淒美的簫聲從遠處傳來。尋聲而去,在樹林邊繞了幾轉也不見半個人影。偶然間,她看見有塊石頭的下方正壓著的一個革囊。  

  「咦,這不是張軫的東西嗎?」  

  她蹲身試著用手取出那個剪裁特別的革囊,解開袋口繫繩,抖了抖,倒出一堆蟻鼻錢和一團青黑相間,卻腥臭難聞的古怪草藥。其中有一種,長著七片橢圓形葉片和紫藍色小花的藥草,正是上次在伏牛山見過的七葉石蘭。  

  「七葉石蘭、南星草、紫血籐還有萬年空青。」先前在山輿中與雲青下棋的白袍男子,手裡拿著一根碧竹簫,緩緩地從大石後方轉出,後面跟著的赫然是那個被稱為公子牟的少年。  

  「鄭鐸,公子牟,你們幹什麼跟來?」雲桑擡頭一看,面上立現厭憎之色。  

  「這地方太小,找著找著,就找過來了。」  

  鄭鐸滿面堆笑,將碧竹簫在手心輕輕敲擊,公子牟卻橫了他一眼,邁步上前。他俯身仔細查看地上那一堆被雨淋濕的藥材,「已經收集到了四種,估計再找到一種,藥引就齊了。」  

  「果然是個癡情的男子,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也沒有忘記過對靈子的承諾。」鄭鐸看著地上的藥材,搖頭歎息。

  「原來這堆烏七八糟的藥材就是……」  

第1章(2)

  聽他們這樣一說,雲桑恍然大悟:這一個月以來,張軫除了在山上採藥替自己療傷,一刻也沒有忘記過要替那個曾用劍傷了他的屈雲青,找齊那五種罕有的藥材。  

  不知是發現秘密的興奮,還是得到答案的失落,雲桑的臉色頓時黯了一黯。  

  察覺到她面上微妙的變化,公子牟冷哼一聲,出其不意地用腳把地上的藥材踢得四下飛散。  

  「別太過分!」雲桑一把將公子牟推了個趔趄,準備搶回那些藥材,可惜大部分已經沾滿了雨水和沙土。

  糟糕,花了這麼多心血找來,命也幾乎丟了……要是他知道了一定很會傷心。她愣愣地看著地上那一堆東西,有點兒不知所措。  

  「屈雲桑,別怪我沒警告你。你師傅不會同意你和那個琴國人在一起,硬要在一起,一定不會有好下場!」公子牟指著她的鼻子,咬牙切齒地道。  

  「混賬,我忍了你好久!」她勃然大怒,一把揪住公子牟的衣襟,揚手作勢要打,口中罵道,「別以為你老子是大王我就會怕你,惹火了信不信我打爛你的臭嘴?」  

  鄭鐸見勢趕緊將竹簫一伸,擋在二人中間,「唉,為了張軫你連公子牟也要打,連竹王都罵了,還說不是喜歡?」

  「反了反了,她為了那琴國的壞種都可以造反了!」公子牟跳腳大嚷,氣急敗壞。  

  「呸!我懶得理你!」雲桑也自知失言。不想再和他糾纏,轉向鄭鐸冷冷笑道,「我幫他,只是看不慣姐姐的絕情和長老的糊塗。可是你……辰宮和張軫之間的事,好像根本與你不相干。你為什麼要來攪和,難道是因為你已經喜歡上我姐姐了嗎?」  

  「哎,姑娘這話可不好亂說。靈子是竹國的巫尹,哪個凡間的男子能配得上?」鄭鐸聞言立即面現窘色,連連擺手道。  

  事實上根據竹國習俗,靈子是嫁與了神癨的人。而靈子的夫君就是竹國人信奉的真神雲中君。她是不可以與凡人有愛戀的。  

  「你知道就好,沒事少跟著她!」  

  正說著,聽到樹林中傳來一聲叱喝。  

  是姐姐的聲音?雲桑胡亂將那些草藥塞回革袋,然後將革袋繫在自己腰間,快步向小樹林中奔去。

  「原來你看上的,當真只是那本兵書。」男人的聲音黯然,帶著沮喪。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女人斥道。  

  「如果你想,可以明著告訴我,犯不著這樣……」男人長長一歎。  

  「呵呵,張公子你越說越離奇了!」女人在笑,聲音卻極不自然。  

  「出了什麼事?」雲桑跑進樹林,正看到滿面煞氣,右腕上卻沾著一道血痕的屈雲青。她不斷向張軫冷嘲熱諷,而面色沈靜的張軫的腰帶上,同樣有一道殷紅的血痕。  

  難道他們剛才交過手?  

  「你不會看嗎?是他傷了我!」面對雲桑的疑問,屈雲青突然厲聲控訴,指向張軫。  

  「你……好!」  

  興許是因為憤怒讓張軫沒辦法把話說完,他怔怔地看著對面氣焰囂張的紅衣女子,眼中閃現出雲桑從未見過的錯愕,卻很奇怪地少了幾分哀傷。  

  「你快滾!我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不殺你,有多遠你滾多遠!但是你記住:倒行逆施,天都會收了你!」

  屈雲青惡毒地詛咒著他,如同在祀中詛咒自己的血族仇人一般。雲桑感覺到奇怪,她是否真的那樣討厭琴國人,還是因為別的原因才那樣待他呢?  

  張軫並未替自己辯解,沈默了一會兒,忽然苦笑道:「我還想問一次,那帛書是不是你拿了。如果是,那麼請你還給我,它對我真的非常重要!」  

  「廢話!要想動手就動手!」雲青提起手中長劍,冷笑。絲毫不念往日情分。  

  「我只想聽你親口給我一個答案而已。」張軫皺眉,眉宇間壓著黑雲。  

  「別誤會我姐姐了,她怎麼可能不告而取,拿你什麼東西!」雲桑甩開公子牟的糾纏,上前兩步不知所措地面對張軫。  

  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又自然地把目光移開。  

  她總覺得他此刻的冷靜有種說不出的奇怪。除了關心那部兵書,難道此時此刻,他就不應該感到傷心嗎?

  「桑桑,給我讓開!」雲青對礙事的妹妹怒吼道。  

  鄭鐸見狀趕緊伸手,輕輕將雲桑拉過一邊。  

  「我只想聽你一句話。」他仍舊靜靜地盯著屈雲青,他好似在伺機捕捉她眼中任何一次可疑的閃躲。

  「沒拿,沒拿,沒拿!」這時候,冷靜旁觀的公子牟,終於憋不住,在一旁跳起來大聲嚷嚷道。  

  「給我閉嘴,關你什麼事!」雲桑大怒。  

  「公子牟說的,就是我要說的。」雲青卻說。  

  「好……」張軫無可奈何地吐出這個字,欲言又止。跟著點點頭,淡然對雲青道:「後會無期!」

  見他準備離開,雲桑本能地喚了一聲,正要追上去便被鄭鐸伸手擋住。  

  「咱們回家!」  

  拍了下妹妹的肩頭,雲青赫然轉身,迫不及待地離去。  

  看看姐姐的背影,再轉身望向張軫,恰好迎上他離去時那抹淡淡的,卻帶著淒涼笑意的眼神。儘管那眼神轉瞬即消失,但它卻彷彿似一根針,狠狠插進了雲桑的心底。  

  她明白他依然有痛的感覺,終究還是不捨,只是太會隱忍罷了!  

  離開那片樹林,雲桑被鄭鐸半拖著回到新市的巫尹別府。心中雖然有些怨氣,但仍舊掛念姐姐手傷,所以隱忍不發,直到所有人都安頓好了,獨自忙著到姐姐房中問候,誰知雲青卻支支吾吾地敷衍。  

  「破了點皮,敷點藥就沒事。」  

  「是嗎,我看看。」雲桑硬拉起姐姐的手一看,突然驚問道,「姐姐,為什麼你的手傷得那麼奇怪?」

  雲青的右手五個指頭上各有一個細小血洞,不可能是拳掌擊打,更不可能是刀劍劈刺形成的。  

  驟然縮手,又看了看脾氣乖戾卻單純魯直的妹妹,雲青坦然道:「是我剛才不小心抓到他腰上的疾黎刺給扎破的。」

  「怎麼會這樣?」雲桑怪道,「他那隨身的暗器一直纏在腰間,根本沒有取下來過……難道你偷襲?」

  雲青愣了一下,跟著點頭承認。  

  「原來……」說什麼看在往日情分上放他走。難道是明知只憑她與鄭鐸兩人鬥不過張軫,才這樣說的?

  想到此處,雲桑忽然逆血上衝,大聲道:「姐姐,你不覺得這樣待他很過分!」  

  「過分嗎?」似乎早料到妹妹的反應,雲青莞爾,「那我問你,他師傅張翼對咱們竹國人的所作所為,過分不過分?」  

  雲青口中的張翼,既是張軫的師傅,也是琴國的丞相。  

  這二十年來,琴王為了實踐其「欲取天下,必先亡竹」的政治主張,不僅派張翼遊走六國,破壞六國聯盟,更利用「天策府」在竹地奪礦山、毀龍脈,散佈妖術蠱毒犯下纍纍血案。因為為禍太深,甚至連竹國平民百姓都不能倖免。

  「這根本是兩回事,這不一樣!」雲桑辯道。國與國的恩怨,不能硬往每個「天策府」弟子身上算。

  「沒什麼不一樣!張軫的手上,一樣有咱們竹國人的鮮血!」雲青咬牙,聲音令人發寒。  

  「可是他已經為了你背叛了『天策府』。」雲桑道。  

  「誰知他是不是在裝?」屈雲青冷笑,又道,「妹妹,我再問你,前次師傅求得的乩語說:這兩年『天策府』中會出現一個擁有邪惡力量的妖人,而這個妖人很可能讓竹國從此亡國,難道你不知?」  

  「師傅跟吳老長卜出的預言,顯示那個人是姓易!即使張軫的姓氏是假的,可是你覺得他像那妖人?」

  如果張軫身上真的有什麼邪惡得足以顛覆竹國的力量,那他就不會被辰宮的人一路從伏牛山追殺到新市的彤雲山了。

  「據我所知,他是『天策府』這代弟子中地位最高的人,武功卻不能算最好的。『天策府』一向任人唯才,以他的身份與實力如此不匹配,豈非怪事?」  

  屈雲青說到這裡頓了一下,似乎為妹妹的冥頑感到擔心,她伸出手來撫摸著雲桑的頭,沈聲緩慢道:「桑桑,你要相信你的姐姐。雖然我不能肯定他就是那預言中人,但是有件事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他絕對不是你想像中那麼好的人!」說到「絕對」二字時,雲青語氣刻意加重了。  

  「危言聳聽!」雲桑不服道。她本不想指責姐姐在說謊,但是在那樣的情況下,在她姐姐和張軫反目成仇的時候,在她的姐姐懷著對琴國人深深敵意的時候,她帶著情緒說出來的這番話又怎麼能信呢?  

  「你……好,隨便你怎麼想都好,總之我不和你�嗦!準備一下,明早我們一起去郢都。」雲青不再爭辯,扔下雲桑不顧而去。  

  儘管雲青言辭鑿鑿,儼然所作所為全都是從大局出發,可雲桑總覺得她似乎包藏了私心。  

  思忖一會兒,雲桑忽然想起:在桑林中時,張軫質問雲青是否拿了一本帛書。當時姐姐那蠻橫的語態,和平時端莊持重的樣子大大不同,恍然明白了什麼。  

  「如果那本『重要』的帛書真的存在,你不過就是為了奪書,殺人滅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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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17 18:43:28

第2章(1)

  一直未停過的細雨此時越下越大,霹靂閃電把整個昏暗的天空都照得如白晝一樣。雲桑好不容易騙過了姐姐,偷偷從巫尹府溜出來,此時已是傍晚。她拚命往城外跑,想趕在天黑前找到張軫。  

  藉著閃電的光亮沿著彤雲廢墟向後尋去,她終於找到了他。那時候,他正像一堆爛泥一樣癱倒在地上。

  「張軫?我終於找到你了。」雲桑吃驚地扔掉手中雨傘,衝上去將他扶起。  

  照時間與腳程算來,這個可憐的人在這裡起碼躺了快有兩個時辰。他並沒有昏迷,只是想一直這樣躺下去,永遠都不再起來。現在她將他扶起來了,可惜她連「謝」字都未聽到一個,反被他一掌打倒在地。然後他開始向前方猛衝,卻又不知踢到了什麼,狼狽地絆倒。  

  雲桑也不曾多想,立即爬起來,追上去想再度扶起他,無意中手腕擦到了他的臉頰上。  

  「血?」一道電光閃過,她看到了腕上紅中帶藍的血色,嚇得驚叫了一聲。  

  「難道你的毒傷又發作了?」  

  「我剛殺了人。」他的語調暗沈,令人心悸。  

  「誰?」心「噔」地緊了一下。會是辰宮的人嗎?  

  沒有見到屍首,他也沒有回答。他只是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固執緩慢地向前爬行。她上前扶住他的雙臂,想再度將他從地上拉起。  

  「多事!」  

  他手肘一拐,恰好撞上她的小腹,痛得她彎下腰摀住肚子,幾乎掉下淚來。  

  「多事?我當你是朋友,難道是我有病?」雲桑怒極揮拳,朝他背上狠狠地捶了幾下,終於打得他回過頭來。

  「你、你的臉……」看到了他的臉,她忽然嚇得連尖叫的氣力也沒有了。  

  為什麼他皮膚下的血脈都突出來了?一條條的藍,像一條條最噁心恐怖的蚯蚓。忍住嘔吐的慾望,她一腳踹到他的胸口上,轉身拚命奔逃。邊跑邊用手摀住因驚恐導致發麻的臉,彷彿多看他一眼,自己的臉也會跟他一樣變得恐怖起來。

  「你覺得很噁心?」他的聲音遠遠傳來,卻又像是發自她耳邊的歎息。  

  「不不不……」她突然站住,大聲叫道。  

  「那你為什麼要跑?」他的聲音嘶啞,她聽出他語氣中隱隱帶著的哀傷。  

  「我只是、只是想找個地方避雨。」  

  為了證明她不是說假話,雲桑強忍內心的恐懼,居然走了回去,與他面對面,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臉。猛然間,她對這個面目醜陋的人心生憐憫起來。  

  「你在關心我嗎?我從不需要別人的關心!」  

  他那輕飄飄的聲音被簌簌雨聲沖淡,只餘下眼中一縷冷傲之氣。有水珠自他的眼角滑落,辨不出是不是眼淚。她想幫他,但是他再次重重地推倒了她,把她摔倒在泥水裡,告訴她,他拒絕憐憫。  

  「這裡是竹國,不是你這個琴人該來的地方!」雲桑再一次從地上爬起來,她吼道。  

  不識擡舉的東西!「天策府」的人雙手染滿了血腥。現在除了她屈雲桑,絕不會有第二個竹國人在知道他的身份後還會對他這般客氣。  

  「這裡是荒郊野外……不是你這個女人應該來的地方!」張軫忽然大笑。說完,順勢將身子倒靠向她的懷中,冰冷如蛇吻的唇,重重地印上了她的唇。  

  「唔——」屈雲桑呆了一下,剛想反抗,突然發現他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立即反應過來:這個外強中乾的男人是想用這樣的蠢辦法嚇退她。  

  倏然反手,摟緊了這個男人的身體,重重地吻了回去,然後順著他的唇一直向上,再向上……照準他的鼻子咬了一口,待聽到他大叫呼痛後,雲桑忽然在他胸口上「砰」的一聲重擊。  

  「不中用的東西!你以為我會怕你?」雲桑看著地上的男人,哈哈大笑起來,態度近乎張狂。  

  「你、你……」受驚的男人,晃晃悠悠地從地上爬起,復又跌回泥濘中去。他可憐地捂著被咬得腫起來的鼻子,指著這個言行出格的女人想罵卻說不出話來。  

  但隔了一會兒,他好似忽然想明白了什麼,便也跟著她哈哈大笑,「難道你們竹國的女子都像你這樣不知羞恥?」

  「我呸!齷齪的明明是你自己。為了兒女情長要死要活,不像個男人!」  

  「是誰告訴你的?」他分辯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後來,她終於知道他之所以會摔倒在泥濘中,的確只是因為某種痼疾復發。但是不管怎麼樣,她仍然不能相信這件事與姐姐對他的傷害毫無關聯。因為世人都說女人是水做的,男人就是泥。水能把泥捏成一切她們想要的形狀,無論是圓的還是方的。  

  兩人在雨中對峙,又過了一陣,雨勢仍不見小。張軫對她道:「你還是走吧。沒了她我飯照吃覺照睡,你以為我連這樣小小的挫折都受不起。」  

  「走?」用手抹了抹滿頭滿面的雨水,雲桑轉身逼近他,怒道,「說得倒容易,現在城門也關了,我能上哪裡去。」

  「不是因為城門關了。你只是怕不好向你姐姐交代而已。」他似乎已經看穿了她的心思。  

  「看不出你這個琴人倒挺聰明!」雲桑冷哼道。  

  「我不是琴國人。」他搖了搖頭,頓了一下才緩慢地說,「其實,我是江國的後人。」  

  江國。雲桑記憶中的江國,是與三百年前竹國的一場戰爭聯繫在一起的。  

  據說,在某一場戰爭之後,江國被竹國所滅,江國遺民多以國為姓,流散去了不同的方向。而留下來的那一群江姓的人,則成為了竹國的「賤民」。他們必須服最重的苦役,交納最重的賦稅。他們永遠不能穿綺羅絹衣,佩戴金釵與紅繩。無論男女,就連走路也必須跟在竹國人的後面。他們必須忍受一切的不公平!雖然隔了三百年,江氏的族人早與竹國其他的百姓融為了一體,但很多江姓的人依然未脫「賤籍」。她一直懷疑那些像張軫一樣的人,時刻不忘強調自己江國後裔的身份,那是因為他們心目中仍舊對竹國充滿了恨意。  

  一想到這裡,再看張軫那張醜怪的面容,雲桑覺得有點兒心酸。她想他以前一定吃了不少的苦,現在又被自己所愛的人遺棄,被人追殺,淪落到這般田地。本來想問他那本帛書的事,也因為時機不對只好暫時藏在心底了。  

  「現在怎麼辦?」四周漆黑一片,難道他們要這樣不吃不睡地在這裡傻愣著過一宿嗎?  

  「你這麼厲害,怎麼自己沒個主意?」他取笑道。  

  「我是尊重你才問你,別不識好歹!」雲桑冷哼了一聲。  

  「尊重我?」他張大了嘴,錯愕地看著她。  

  「當然了,不管你什麼人,你現在到了竹國,勉強算是客,我是主人,主隨客便聽過嗎?」雲桑翻了翻白眼兒。

  張軫沈吟了一會兒,忽然擡手指著自己右後方的一條山路,「順著那條路往前二十丈的地方有片桑林,林後有一個小崖洞,容得下一人避雨……」  

  那晚,他們兩人在夜雨中摸索著前行,最終找到了那個崖洞。那洞果然小得只能容下一個人,現在硬擠進去兩個,轉身都轉不得。好在竹國女子本就性情率真,雲桑自認心中坦蕩,與張軫擠在一處洞穴避雨並不覺得有什麼尷尬,而張軫因為身上的傷患發作,居然很快就靠在她肩頭睡熟了。  

  「姐姐還說你是什麼亡竹的妖人,你啊,實在不像是能成事的人!不過,你不會因為姐姐的負情而去尋死,總算是非常難得了!」雲桑看著他沈睡的模樣,暗暗搖頭。  

  也許正是因為他不像個能成大事的人,所以姐姐才寧可選擇去做了終身不能嫁人的巫尹吧。  

  男人不能封侯拜將,不能封妻蔭子,是不是真的就不值得喜歡呢?  

  到了下半夜,雨勢也沒有停的意思,睡意正濃的雲桑卻發現張軫身上的毒傷似乎發作起來,伸手去搖他,驚覺他全身似燒紅了的鼎一樣燙。  

  「不要走,你不要走……」張軫反手猛地抓住她的手,似乎在夢囈。  

  「啊……好燙。」雲桑驚叫一聲,想縮回手但是被他緊緊捉住,抽不回,「我沒有走啊,但是你……」

  「只有你才對我好,不要不理我,我再也沒有別人了。」張軫抓起她的手,緊緊地貼在自己臉上。

  面上一紅,雲桑有些難為情地道:「你這麼可憐……我自然對你好了,因為我是個好人。」  

  「我也是……我是……」他的聲音有些急切。  

  「你也是什麼?」雲桑好奇地問。  

  奇怪,他做了什麼夢?聽人說如果閉上眼睛和夢囈的人對答,就可以聽到夢囈者的心聲。讓她來試試看。

  閉上眼睛,雲桑竊笑,將耳朵貼近張軫的唇。  

  「你也是什麼,你說啊。」可是這時張軫再也沒有說話。  

  聽到手上骨節作響,那只握住她的大手力道越來越緊,彷彿要把她的手指都握碎了一般,痛得她淚水奪眶而出。

  「我的手……你瘋了嗎?」  

  她忍不住仰起頭,正好迎上一雙漆黑幽邃的眸子。他全身的肌膚此時都變作了赤紅,唯獨眼神卻如平常一樣清澈明亮,定定地看著她,眼波流轉,宛如有著巨大吸力的漩渦,於不經意間把她吸了進去……  

  絲——好冷,這是在哪裡?  

  「娘——娘——」  

  什麼東西擦著了她的耳鬢?是白色的影子,像野鴿般疾速劃過身側,撲向前方熊熊的火海當中。  

  「不要——娘——」  

  少年淒厲的哭叫聲從那火場中傳來,驚醒了她。縱身躍起撲向那火海,半空中找準了那白影的位置,淩空一抓,提起少年扔了出去。  

  「呀,好燙。真是見鬼了!」她甩了甩被火焰灼傷的手,正待問那少年身處何處,卻見他再一次不要命地撲回去。

  「好小鬼,你不要命了!」她憤怒地追上前,揪住他的衣襟,像拎小動物一樣把他提離了地面。  

  「公子,公子……」有個聲音在半空中輕喚著。  

  「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救我娘……」少年雙手在半空拚命揮舞,厲聲叫道。  

  「唉,她不是你的娘,她是江後娘娘。」那聲音歎息著說。  

  誰?哪裡來的聲音?四下看了看,根本不見人影。  

  眼前忽然一暗,剛才的熊熊烈焰頃刻消失無蹤。可月光下那光禿禿的草坪和手中掙扎著的白衫少年,依然如舊。

  這是夢嗎?她拍拍自己的臉頰,正在疑惑著,那少年已經大聲嚷道:「原來又是你!哼,為什麼老是這樣整我。我娘請你來是教我唸書,不是要你來謀害我的!」  

  「公子誤會了,老夫只是照令堂大人的吩咐,開啟『太乙之門』,喚醒你們江氏族人應有的記憶。」

  「『太乙之門』?這難道是吳長老說的那個神秘的可以通往過去未來的門?」她又驚又喜,手勁不知不覺地鬆了。

  「我不要什麼記憶,關我什麼事。他們都已經死了幾百年了,要我記著幹什麼?我不想過這種日子,再這樣下去我會死的,是不是你們早想我死,所以故意想這個法子來害我?」少年蹲身在地,抱頭痛哭道。  

  「你是江國的王裔,這些記憶是助你復國的唯一動力,所以你不能忘記!」  

  「你不要騙我了,娘跟義父有了小妹妹,娘想改嫁,他們想我死!」  

  「你這死小孩,居然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該打!」  

  她年幼喪母,平生最恨不孝順的孩子,此時見那少年居然對自己的尊親出言不敬,忍不住罵那少年。

  正擡手欲打,忽然眼前一花,那少年已經不見了。眼前變得空蕩蕩一片。  

  她猛地一拍腦門,哎呀,糟糕。我還沒問那個老夫子怎麼開啟「太乙之門」呢。  

  「老神仙,你別走啊,我有話問你……」她邊跑邊叫,漫無目的地前向方黑暗深處奔去。  

第2章(2)

  「什麼是太乙之門,它在哪裡,老神仙你還沒告訴我呢。」  

  「你說什麼?」從那段重複過千百遍的噩夢中驚醒,張軫聽到懷中女子的夢囈。睜開眼,立即又被刺目的光線灼痛,再度閉上眼,隱約嗅到了一縷淡淡的幽香。  

  那陣香緣於雲桑的秀髮,大約和他以前在採藥時摘過的某種野花香味近似。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雲桑昨晚一直躺在他的懷中,精疲力竭時,他們又冷又餓,最後相互擁抱著靠在崖洞裡睡熟了。

  「原來你是江國的後人,那你為什麼會姓張……」雲桑還在繼續夢囈。  

  「因為我……」張軫欲言又止。  

  江國的百姓在亡國後,為了記住自己的身份,以國為姓。他們並不懼怕向世人承認自己是江國遺民。可是,作為江國王族後裔的他,如今卻被迫棄本姓易姓為張,這當中的痛苦又有誰能瞭解呢。  

  「醒醒,天亮了。」推了推雲桑,試圖把她叫醒,但是懷中的人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忍不住低頭怔怔地看著她,只見她秀髮如雲,膚色如玉,臉頰和唇上還帶著櫻桃般誘人的顏色,竟然和他夢中那美艷絕倫的江後有幾分相似。正驚詫間,她又大叫道:「喂,我是為了你才出來的,你別不識好歹不領情!」

  「我領你的情!」他失口答道,然後又是一愣,「我領你的情。可是我怕你將來會後悔!」  

  自從在伏牛山的初遇,她救了他的命開始,他就一直欠著她一份情。  

  她似乎從不求什麼回報,從小到大,除了屈雲青,就沒有第二個人曾像她這樣給予他信任。別人對他的好,總是有附帶的條件,他甚至覺得連他的母親和義父張翼都是這樣,最可惜的是,原來屈雲青也不能例外。  

  「渴……好口渴……」雲桑在他懷中動了一下,但是卻因為生病而無力睜開眼睛。  

  水,現在到哪裡找點水給她解渴?擡起頭,恰好一個東西從高處掉落,打到了他的臉頰,再彈到了他的衣襟裡。伸手一摸,軟軟的,原來是一顆紫紅色汁液飽滿的桑葚。  

  「那麼巧?」看了看手上那粒桑葚,他笑了,然後將它輕輕放到她的唇邊。手指觸到她的唇瓣,咦,好燙手!

  「原來她因為昨夜那場大雨淋病了,我真是糊塗!」  

  現在必須把她帶到最近的城裡,盡快找個大夫治病。他抱起她向出林的方向走了兩步,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革囊早在彤雲山的時候就掉了,身無分文,又能到哪裡去找錢替她治病?  

  「老天,你為什麼總是給我開玩笑?」他看著懷中正飽受病痛折磨的女人,不禁苦笑。  

  「誰敢跟你開玩笑你就對付誰!」一個略帶沙啞的男聲從右前方的桑林中飄來。  

  「如果和我作對的是老天呢?」他輕嗤一聲道,「讓我去死嗎?」  

  「你不能死。別忘了你的命是屬於江國的,而不屬於你自己!」那人聽到「死」字,聲音有點兒激動。

  「嗤,隨口說說罷了,難道我在你眼中就是這麼不中用。」張軫調侃道。  

  一陣雜沓聲響後,留著三絡長髯的白面文士帶著一行十餘個商販打扮的粗壯漢子,牽著馬匹走了出來。他們好像已經來了很久,但是一直未出聲。見到張軫,所有人俱未說話,只是靜靜地站立一旁,眼神中好似帶著希冀,神態小心而又恭謹。  

  「你剛才教訓我的口吻很像義父。」張軫盯著那白面文士雙眼道。  

  對方沈默,臉色尷尬。  

  張軫圍著他走了半圈,又拍了拍他的肩頭,示意他不必多心。然後對他身後的一個粗壯青年道:「借你的馬,帶這位姑娘進城去找個大夫給她治病。」  

  「那你呢?」白面文士眨了眨眼睛,顫聲問道。  

  「你認為我還能到哪裡去?」張軫無奈地搖頭。  

  「公子。」白面文士聞言驚喜不已,顫聲道,「你終於肯回到咱們『天策府』了?」  

  見張軫頷首默認,那人似乎聽到天大的喜訊,喜極而泣。  

  「太好了,要是相爺知道了不知道會有多高興!這兩個月來,相爺因為你的離去茶飯不思。大家早盼著你能回心轉意,你知道相爺他老人家年紀也大了,經不起這麼折騰……」  

  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張軫徑直抱著雲桑,將她馱到馬背上,手挽疆繩,冷冷地道:「我想你誤會了。當初我向義父承諾過,如果屈雲青負了我,我就一定會回頭。在江復國之前,都不再談兒女私情。現在我只是按照約定完成我的使命,但是這並不代表我一定要回『天策府』,我會用自己的方法去達成我的目的,但是我沒答應為他辦任何事,更不會為他再殺任何一個人。」  

  「什麼,公子你……」那白面文士驚訝中帶著不滿,卻也對他無可奈何,於是道,「也罷,再過幾天相爺就會出使郢都。有什麼事,你們父子見面再說。」  

  「他為什麼這時候來,是琴王派他來的嗎?」張軫牽騎馬前行,裝著不經意地問。  

  「不錯,相爺要我告訴公子,復江大業的成敗,也許就在接下來的一役。」白面文士興奮地道。  

  「他要出使竹國了嗎,這麼說,琴竹又要結盟了。」  

  採桑女子的山歌像一陣拂面清風掀開了車帷,輕飄飄地掠過雲桑的頭頂,撩撥她睜開惺忪的睡眼,就看到了對面的藍衣張軫。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脫下黑袍,穿上藍色的錦衣。是那種華貴的織錦竹服,衣袖口的和衫擺精緻的鳥紋刺繡,令原本長相清秀的他憑空添了些嬌貴之氣。看衣服的紋樣花色皆是源自竹地風貌,也許是為了入鄉隨俗才穿上的。

  「你怎麼樣?」發現她已醒,張軫面上立即泛起喜色。  

  「好多了。這幾日全憑你照顧。」雲桑甩了甩頭,撫額笑道。然後端詳張軫的臉,「咦,你臉上的……果然也完全好了。」「是啊,早就好了。只是你沒注意。」張軫摸著臉,淡淡地笑了。  

  那晚淋了雨,雲桑感染了風寒,他卻一點兒事也沒有。他親自替她把脈,伺候她喝藥,就這樣照料了幾日,雲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可是他居然寧願她這病好得再慢一點,這樣他就能和她多親近一些,很想聽她講講竹國的事,特別是那晚她曾做過的那個奇怪的夢。  

  「我們走了幾天了?」雲桑好奇地伸出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她在奇怪:他的皮膚細膩得足以叫女人慚愧,可誰也料不到那夜的滂沱大雨中它是多麼猙獰。  

  「五天。」張軫尷尬地一側頭,伸手捉住了她的手,阻止她再摸下去。  

  「要到郢都至少還要五天。幸好我告訴他們你是我妹妹,說你生病了,他們才好心讓我們搭車,不然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到。」為了避免麻煩,他不得不說謊。  

  「能不能讓駕車的那位大爺慢一點。」雲桑掀開布帷,向山歌傳來的方向張望。  

  「你想聽什麼?」他指的是車外面傳來的歌聲。  

  「停下來歇息一下吧。這一段路太長,很悶。」雲桑道,「何況你們琴國的相國大人,未必會比你更快到達郢都。」

  「你是擔心我在琴與竹還未結盟時,就被辰宮的人殺死了嗎?」張軫半開玩笑地道,「別擔心,我的運氣一向很好,不那麼容易死。」  

  「好。」雲桑皺眉說道,「你好固執!就這麼急著去見我姐姐,命都不要了!」  

  「你會不會覺得我這人很沒用?」張軫略低頭,不答反問。  

  靜默了一陣之後,雲桑眨眼反問道:「我有這樣說過嗎?」  

  「你的眼神在告訴我:癡情固然難能可貴,但願你不是一個全無英雄氣概的廢物!」他笑了。  

  「誰說男子漢就要有英雄氣概?」雲桑訝然笑道,「一個人活著,只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算平凡也不是罪過啊。比如我們『辰宮』的歷代老宮主,他們都是穿葛衣食栗黎的普通人,可是在竹國,沒有人不尊重他們。」  

  「既然如此,那你們『辰宮』為什麼還會捲入琴竹兩國的紛爭?」張軫奇道。  

  「捲入兩國紛爭的,只是像姐姐那樣被派作巫尹的宮中弟子以及老長。這是『辰宮』沿襲百年的規矩,也是她自己的選擇。一旦選擇以後,就與伏牛山的宮門再不相干。」接著雲桑又道,「我跟姐姐以前都只是伏牛山上採桑養蠶的人,我們從小沒過上好日子,姐姐她一直很羨慕王宮中人的生活,羨慕那些生在帝王家的人。」  

  「苦日子?」張軫搖了搖頭道,「人活著,不就是要受苦的嗎?你以為投胎到了王家就不苦,只怕會受更多的苦,不過那是你所不能瞭解的另一種苦罷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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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17 18:44:36

第3章(1)

  「南有繆木,葛累之。樂只君子,福履子之……」  

  輿外的竹國女子歌聲越來越近,清越而高亢的聲音令人精神為之一振。愉快的聲音打破了輿中的沈悶,讓雲桑也心動,跟唱道:「南有木,葛荒之。樂只君子,福覆將之。南有木,葛縈之。樂只君子,福覆成之。」  

  「你在唱什麼?」張軫擡起頭好奇地問。  

  「這首是我們竹國的歌謠,唱的是祝福。祝富貴人,讓福氣就像是山葡萄籐,一下緊緊地纏著他,福氣多得重得把樹幹都壓得彎了。不過一直以來,我以為這首歌要說明的道理不是這樣。」雲桑眨著明亮的雙眼笑道。  

  「哦?」張軫道,「你覺得這歌講的內容應該是……」  

  雲桑擡手掀起車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復又睜開,道:「你看到南方的青山嗎?那山中有一株身形彎曲的樹。它的身體彎曲,樹幹不直,可是葛籐卻牢牢地纏在它的軀幹上。有的人認為它運氣實在是太差了,不但天生駝背,還被葛籐纏住,所以葛籐是它的災難。但是樂觀的人不這樣認為,樂觀的人覺得那樹本來孤零零地待在山中,而葛籐纏上它,它就不再寂寞了。所以葛籐就是對它的祝福。只要你是快樂的人,福氣就會這樣一直纏繞著你,伴隨著你瑛過受苦受難的人生。」  

  「你說得更好!」張軫撫掌讚道。聽完她的話,一時間竟頗多感觸。  

  福氣……那是她對他的祝福嗎?  

  「對,你跟我來。」  

  雲桑招呼駕車的人停下車輿,拉著張軫的手,把他帶到了車外,指著遍野不知名的粉色花草道:「看,這一片就是蘭草。」  

  「這香氣很熟悉。」張軫瞇起眼睛嗅了嗅,原來那味道竟然和雲桑頭髮上的香味一模一樣。  

  「你肯不肯幫我做一件事?」雲桑眨了眨眼睛,神神秘秘地說。  

  「只要我能辦到。」張軫道。  

  「好,你幫我過去採些蘭草過來,我編個環送給你做佩飾好不好?」雲桑指著前方的粉紅花草笑道,「粉紅色花朵的才是我們平常采的蘭草。那淡藍色的不好聞,不要采錯了。」  

  纖巧的手指掐下粉紅的花朵戴到頭上,然後用芳香碧綠的蘭草葉挽著一個又一個的結,最後把它們結成環珮。

  「看著吧。做人要有草葉的韌勁兒。不管怎麼被扭曲,都不會斷。」雲桑把草佩拿到他眼前,得意道。

  遲疑了一下,張軫接過那草佩看了又看,忽然笑道:「韌勁,難怪你這麼固執,原來是和它學的。不過……」

  「不過什麼?」雲桑道。  

  「我雖然從未到過竹國,不過我以前在琴國的夫子就是個竹國人。我記得他好像曾經跟我講過,像這種蘭草佩,是竹國的姑娘們織來送給情郎的定情信物。難道你對我有意思?」張軫拈著那枚草佩,笑得十分詭異。  

  「什麼,你竟然嘲笑我?我不送你了,你還來!」  

  雲桑大怒,劈手欲奪回送出的草佩,張軫臉色微變,疾退半步,飛快將草佩藏到自己的衣袖裡。  

  「哎,你很喜歡它嗎?如果想要回去,自己拿。」他揚袖挑眉,嘴角含笑,根本似在挑釁。  

  雲桑正欲將手伸進他袖口,忽然覺得這樣卻很失儀,失儀倒不要緊,說不定還被他抓住把柄說什麼難聽話出來。心念電轉,道:「算了,送出去的東西我是不會要回來的。」  

  「其實我不值得你這樣待我好。」張軫長歎了口氣,認真地道。這姑娘對他有情,他也不是傻子看不出來。

  「什麼?我哪裡對你好。」她臉上泛起紅潮。趕緊轉身背對他,有點結巴地道,「我知道了,你以為……以為我為了你才會和姐姐他們翻臉吧。你沒見識,我不和你一般計較!」  

  「哦,那是我弄錯了。」張軫心中暗暗好笑。  

  「我還有一件東西要還你。」為了岔開尷尬的話題,雲桑從懷中取出一個革囊,「這是那天你掉的,我無意中撿到。不過袋子裡的藥草因為淋了雨全都不能用了,但是好在去郢都的路還長,一路上都好找。唯一不好找的最後一樣,現在我也替你找到了。」  

  接過那革囊輕輕捏撫,張軫淡淡地笑了,心中卻不免酸楚,「原來它被你拾到了。可惜現在它已經沒用。」

  「難道你不想知道最後一種藥材在哪裡嗎?」雲桑道。  

  「我知道。那些淡紅色花草旁邊淡藍色花朵,你以為我會不認識。海州香儒,它就是我要找的銅草花。這幾百年來,為了它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它的樣子我永遠也無法忘記。」他面無表情地道。  

  凡是大片生長海州香儒的地方,地下面必定有著豐富的銅礦,而銅礦又是鑄造兵刃必不可少的原料。三百年前,如果不是為了江國的礦銅,竹王也許就不會那麼急著滅江。銅礦斷送了江的國脈,他作為江國王室唯一的嫡系子孫,又怎麼會不認識這讓人又恨又愛的海州香儒呢。  

  摘起一朵淡藍色的花朵,輕輕地塞進張軫手中的革袋裡。  

  「這種海州香儒,過了這個山頭就得到銅碌山才有了,摘一朵留著紀念也好,免得以後遇不著會後悔。」雲桑道。

  「說得不錯。」張軫慘然笑道,「這世上可沒有後悔藥買,錯過了一次,也許會錯過一生。」  

  如果在一個月前找到它,配齊了練功的藥引送給雲青,那麼雲青也許會被他的真誠所感動,也許他們就不會弄到今天這個地步。  

  「你在想什麼?」雲桑問。  

  「在想你姐姐。」他毫不避諱地道,「我找這些藥材本是為了她。現在她已經不再理我,我找這些還有用嗎?」

  「有……有吧。」雲桑傻乎乎地道。  

  為什麼不把那革囊扔了,為什麼要還給他,現在又叫他收好那株海州香儒,以防後悔。他和屈雲青明明已經結束了,她現在卻……真是一個傻姑娘!  

  「該死,該死!」她忽然又想起一事,拍著腦袋大叫道。  

  「什麼該死?」張軫吃了一驚。  

  「『太乙之門』啊,你聽說過這個嗎?」  

  「『太乙之門』?很奇怪的名字,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張軫淡淡地道。  

  「那是一扇可以通往過去和未來的門。我要找到它,然後去到將來的某個地方,找到一本叫做《禮》的書。」她興奮地比劃著道。  

  「什麼過去?什麼將來?那本《禮》又是什麼樣的書呢?」他當然不可能知道那一本叫做《禮》的書,比他還晚生了一百多年。  

  「你知道莊子休嗎?」她問道。  

  「我知道,莊先生是蒙國有名的學者,蒙國滅了以後他流落到了竹國。」  

  「對,我有一次上山採桑,曾經遇見過他,還和他說過一會兒話。我問他為什麼不待在自己的國家,卻流落到了竹國來。他說是因為戰爭,是戰火毀了他的家。聽了他的話我很難過,可是他告訴我不用這樣難過。因為戰火雖然摧毀了他的家,但是在將來,可能會有一個更美好的『大同天下』在等著他。我又問他,什麼樣的天下才是『大同天下』呢。」她雙臂一展,做了個「大」的手勢,笑道,「他告訴我,他曾經在做夢的時候化做蝴蝶,去到一百多年後,見到過一本叫《禮》的書,書中就描述了這樣的天下。在『大同天下』裡,『聖人無事而不與百姓同,無行而不與百姓共,因天下之自為,順百姓之心。』」  

  「無行而不與百姓共,因天下之自為,順百姓之心……」閉上眼睛,張軫沈浸在她所描述的幻象之中。在那理想的境界中,人人都可以逍遙自在,那麼,是不是就沒有了國與國之間的紛爭呢?  

  「對了,在我被雨淋病的那一晚,我也做了一個夢。不過我是夢到一個小孩子,他的樣子長得好像你。在那個夢裡面有一個老人也和他提到『太乙之門』。」  

  「是嗎?」張軫眼波微閃,跟著搖頭道,「可我從來沒聽過。」  

  「什麼,你不知道。可惜……」她失望地說,忽然眼中一亮,拍手道,「哈,對了,你不是說小時候家中請過個竹國的夫子嗎?他現在在哪裡?」  

  「我真不知道。」張軫遲疑道。  

  「也不知道嗎?對了,已經過了十年,他在哪裡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公子,該啟程了,晚了怕趕不到集鎮,錯過了宿頭。」張合在遠處叫道。  

  「走吧,張先生又在催我們上車,不要耽誤了行程。」  

  雲桑的出現,讓張軫在最脆弱與惶惑的時刻,終於能保持一份清醒。儘管她是「辰宮」未來的宮主,可事實上她只想做一名伏牛山上的採桑女。身處亂世,命非飄萍。在戰火沒有燒燬她眼前的寧靜時,她不會關心七國爭霸,不會關心千秋黎民。她只會說一些在她周圍發生的細碎點滴,雲淡風輕。現在,也只有她那些漫不經心的說話,還能給張軫此時那顆彷徨焦灼的心帶來片刻的清寧。  

  沿著荒涼的古道,車馬走出五十里遠,終於見到了人影。前方不遠的岔道旁人聲雜沓,隱隱傳來婦女孩童驚叫啼哭的聲音。  

  車馬駛近,雲桑好奇地掀起車帷,驚見十幾個村民被人用粗麻繩捆成了一串,正順著他們行進的方向往前趕。而押送他們官吏,全部都用白布嚴嚴實實地裹住了頭面和雙手,在他們身後哭叫追趕著的婦孺,看樣子是那些人的家屬。

  「出了什麼事?」她的話音未落,突然被一隻大手摀住嘴,用力往後一代。  

  「你不要命?」張軫急忙拉下車帷在她耳邊低吼道。  

  「唔……」雲桑好不容易掰開他的手,重重一拳打到他的胸口上,怒道,「到底是什麼事,你想悶死我嗎?」

  「知道那些人為什麼被捆了起來?你看看那些差役的打扮,這個村落必定是發生了什麼可怕的疫症。」張軫搖搖頭,無奈地對她道。  

  「那些被麻繩捆著的人,就是染上疫症的病人了?」雲桑大驚,壓低聲音道,「可惜姐姐不在,要不然……」

  「就算你姐姐在這裡,她會替人治病嗎?」張軫不以為然。這一路上她為什麼總是提起自己的姐姐,好像她姐姐無所不能。  

  「不會,那又怎麼樣!」雲桑重重賞了他一記白眼。張軫的態度怎麼可以那樣輕蔑呢。要知道她姐姐不光是他舊情人,還是竹國除了師傅道行最高深的巫靈。  

  「看樣子他們會去前面找處好地方。」他答非所問。不許雲桑向處張望,此時卻自己偷偷掀起帷幔朝外面瞅了瞅。

  「找好地方幹什麼?」雲桑大惑不解。  

  「把這些病人活埋了。」張軫繼續張望,口裡輕描淡寫地道。  

  「活埋?豈有此理!」一拳捶下去,雲桑驚叫道,「為什麼就這樣把人活埋了,太可怕了!」  

  「嗷——」張軫突然張大了嘴巴,面部扭曲成一副怪相,指著她欲哭無淚地道,「你……你的確是太可怕了!」

  「什麼意思?」雲桑皺眉道。  

  「你還問我?自己看!」哭喪著臉,用手拍開那只砸中自己膝蓋骨的粉拳,張軫連叫倒黴。  

  「噢……啊……哈哈哈,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憤怒了。」用力甩了甩手,她這才發現自己那拳頭不光砸中了他的膝蓋,也砸痛了自己。  

  「我以為竹國巫術盛行,你又是辰宮的弟子,應該這種事已經習以為常了,為什麼你這麼大驚小怪。」張軫不滿地道。  

第3章(2)

  雲桑一噘嘴,「咱們辰宮拜的雖是司命大神,但是一百年前已經不講生祭,不主張亂殺人的。」  

  「是,你們辰宮的全都是好人。」張軫不以為然。  

  「雖然不是全部,但是我是好人沒錯了。」雲桑得意地道,接著忽然乾咳一聲岔開話題,「也罷,先不討論這個。咱們得想得法子救人。」  

  「但是這不是普通的病症,它會傳染的,如果處理不當別說是救人,可能連你自己也賠進去。」他道。

  「可是萬一能治好呢。」雲桑摩拳擦掌,斬釘截鐵地道,「不行!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們把這些人活埋了。我們先救人,然後再找大夫來治?」  

  張軫心中暗想:剛才以為她說要救人,是因為提到姐姐的事怕我會尷尬,所以故意岔開話題,現在看來她想救人是真的了。像她這樣心地單純善良又肯為別人著想的女孩子,的確比她姐姐好上百倍。既然她一心想救那些病人的命,我何不幫幫她呢。  

  沈吟了一會兒,他忽然沖車外的張合大聲叫道:「張先生有沒有水呀。我妹子口渴了。」  

  「對不起,公子。現在車上沒有足夠的水,等過了這個村再找地方喝水吧。」駕車的人道。  

  「先生剛才為什麼不在這村口的井裡打水呢,難道這村子裡的井都干了嗎?」  

  「公子,這村中恐怕發生了疫症,水是不能飲了,還是叫那位姑娘忍一忍吧。」駕車的答道。  

  「疫症?這回糟了!」張軫大驚失色地道,「發生了疫症,你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剛才進村的時候,我已經順手從路邊的林上摘了一個野果給她吃了,這……這可怎麼是好?」  

  「啊——這,要是水源有問題,那種出來的果子也是有毒的呀。」駕車的人聲音也變了。  

  「是啊是啊,她現在好像又開始發燒了,會不會也……」張軫顫聲道。  

  「對不起,我是葉庭的縣尹,勞煩先生請車上那兩位病人下來。」  

  皂袍的官吏帶著幾名巫師擋在馬車前,向張合等人一揖。張軫在車中大聲說話,早引起了車外人的注意。

  「原來是縣尹大人。」車頭坐著的張合還了一揖,道,「我們本來是應該下車見禮,只是貴地現在發生了疫情,車上的公子又剛剛大病初癒,我怕他身子會抵受不住。」  

  「老傢夥,你吃了豹子膽,咱們大人客氣和你說句話,你就真當自己是回事了?」縣尹身邊的小吏斥道。

  「哼,老夫的身份雖然不怎的,可是你們不知,這位公子將是竹王座上的貴客,你們誰要是輕慢了,到時候只怕竹王面子上不好看。」張合捋著鬍鬚冷笑。  

  那葉庭縣尹見張合相貌堂堂,氣勢非凡,也不知他所言真假。正在遲疑,卻聽馬車中人道:「糟了糟了,她手上怎麼都發起了紅疹?」  

  「看來車中的那位姑娘一定是染上疫症了,這種疫症十分可怕,周圍有十個村落的人畜患了疫症,現豐已經死了上百人。如果你們不把她交出來,她遲早會傳染到你們。萬一她再把疫症帶出了村落,傳染到更多的人,要起大禍!」一名男巫道。  

  只聽那葉庭縣尹叫道:「來啊,快把那病人帶下車來。」  

  張合來不及阻止,張軫已經抱著「昏迷」的雲桑,搶先從車中射了出來,瀟灑地落在馬車跟前。他含笑向那縣尹點頭,道:「在下曾在琴國師從名醫,研習醫術十餘載,對各種惡性疫症的治療也頗有心得。現在家妹既然染病,請大人允我隨行前往,看看有無辦法替這些病人治療?」  

  「這位公子貴姓?請問師從哪位高人?」縣尹見他風神俊逸,不似普通人,逐請教道。  

  「在下張軫,家師姓琴名越人,號盧醫。」張軫道。  

  「啊喲,原來是神醫白鵲的弟子?失敬失敬!」縣尹上下量眼前的年輕公子,無比驚詫地道。  

  啊?居然扯了個彌天大謊!雲桑暗中掐了張軫的手臂一下。  

  「絲——」張軫吃痛,不敢大叫出聲,仍與那縣尹客套著。  

  而那些病人的家屬本已絕望,現在發現白鵲的弟子肯出面替他們家人治療,當然是求之不得,紛紛向那縣尹哀告,而那幾名男巫卻出面作梗。  

  就在此時,忽然刮來一陣怪風。「啾啾」鳥鳴之後,半空中陡然出現一隻巨大的火紅色的翅膀,猛地將車輿拍翻。張軫抱著雲桑滾出了車輿,驚魂未定的雲桑看到半空中的怪物突然尖叫起來。  

  「是血鳳?!」  

  那怪鳥張開翅膀足有十餘丈長,鳥尾長得兩根比身長還多出一半的綺麗翎羽,通身血色,外泛金光,正是他在彤雲山塌前見過的雲青豢養的那對神獸中的一隻。  

  只見它無緣無故發狂般地接連追著張軫啄了幾口,幸好幾下都未能沒命中,卻把翻倒地上的車輿擊成了碎片,驚起的馬兒掙脫了韁繩沒命地奔逃,把前面受驚的人群攪得越發混亂。  

  「鳳兒,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桑桑啊?!」  

  雲桑不要命地擋在張軫身前,振肩高聲對那神獸叫道。但那血鳳似乎並沒有聽到她的呼叫,斜斜從半空中向下滑過,飛至她立身處不遠處,猛然振動翅膀向她頭頂拍去。  

  「小心!」張軫見狀無做多想,將她向外一推,自己也跟著抱住她的身體向外滾出了數丈遠,儘管他的反應已經很快了,可那血鳳的振翅帶起的罡風仍然削掉了她的一縷秀髮。  

  「啊!」雲桑驚叫一聲。白衣藍衫糾纏作一堆,如同被狂風掃中的落葉般翻滾飄飛出三丈之遠。雲桑仰視頭頂那對魅惑深瞳,似陡然間失足墜進了一汪深不見的潭水之中,想要呼救,卻怎麼也叫不出聲來。不由得兩頰緋紅,過了半晌才想起應該馬上起身,卻又發現他把自己摟得太緊,自己根本動彈不了。  

  「哎,你做什麼?」雲桑惱火地道。  

  「對不起,我只是想救你。」張軫窘然,面上緋紅。攬著她的手藏在背後,手上握著的正是剛才雲桑被削斷的那一縷秀髮。  

  「笨蛋!你就不會把我扶起來嗎?」雲桑低聲咒罵,一掌打到他胸口,借力滑開,起身飛快衝進了那追趕血鳳的人叢中。錯愕地看著她的背景,他不禁失笑。究竟剛才那一剎那看到她臉紅,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大家快看,原來這就是靈子大人的血鳳!」人群中有人高聲叫道。  

  竹國中人大多知道靈子的這對神獸,那是竹國人民都信奉和敬仰的神靈,此時聽到雲桑的呼喚,全都顧不得害怕倒地伏拜起來。那血鳳受到膜拜立即停止攻擊張軫,飛到高處向下俯視,神態中頗有些自得。  

  「鳳兒,鳳兒——」雲桑跳起來拚命朝它揮動雙手。那血鳳終於認出了雲桑,歡鳴一聲,在天下接連打了三個轉兒,最後緩緩降落,停在她身邊。  

  「雲桑?太好了,鄭鐸說得對,這畜生果然有靈性。」  

  公子牟手持著一柄長劍朝這邊奔來,邊跑邊揚起大袖,擦著額上的汗珠子。  

  「熊牟?你又跟著來幹什麼。」  

  熊牟來得恰是時候,他身上有世子的信物,要縣尹和百姓相信他的身份並不困難。有了他這個竹王世王子做主,縣尹和巫祝哪敢不讓張軫對那些村民施救?而在這之前,張軫也從未擔心過自己會救不了那些村民。  

  「張合,我不是叫你負責看火煎藥嗎,你現在應該在屋子裡,怎麼反倒從外面回來?」  

  「剛才熊牟公子主動提出要幫忙看火煎藥,讓我和他換一下去照顧病人。我想他是擔心自己在外面被那些村民傳染,又怕別人說他袖手旁觀,所以就挑了一個最輕鬆的活做,所以就同意了。」  

  聽到公子牟三個字,張軫臉色一沈:那位小公子一看就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之輩,再加上他那躁急的性子,怎麼可能會安安靜靜老實待在那裡看火煎藥?讓他去不是添亂嗎?  

  「你馬上把他給我找來。」張軫蹙眉道。  

  「不用了,本公子已經來了。」熊牟一步三晃地從另一頭過來,身後跟著點頭哈腰的葉庭縣尹。  

  「我呸!你這騙子郎中,到底開了什麼方子,把人都快治死了,我是來找你算賬的!」  

  「算什麼賬?我問你,你不是和張合互換,在屋子裡煎藥嗎?」張軫道。  

  「什麼,你想怪我呀!」熊牟叉腰瞪眼大聲道,「這麼多人的藥要一批一批地煎,每一次都要煎上至少一個半時辰,難道我就一直站在那裡發呆嗎?」  

  「那你上哪裡去了?」張軫皺眉,預感事情要糟。  

  「這藥我剛嘗了一點點,太苦了!可是我找不到糖,幸好我身邊帶了點薄荷葉,所以就加進去了,這樣口感比較清涼。我只放了一點,你看,我這裡還有一些。」說著熊牟從衣袖中取出一個布袋,打開遞到張軫的面前。  

  「你說什麼?」  

  握緊了拳頭,骨節格格作響。若不是因為雲桑的關係,張軫很想一把捏死他。  

  那薄荷雖然也是清涼之物,可是卻會和方子中的其他藥物相沖產生毒性。在藥方里面能自己隨便添加藥,這種事也只有二百五才做得出來!  

  可此時已經有不少人喝過那藥了。張軫無奈,吩咐將藥水倒水重新再煎。但這樣一來,又要耽誤不少時辰。這時,張合的一個手下忽然跑過來說:「公子,快去看看屈姑娘吧。」  

  「出了什麼事?」  

  「屈姑娘好像有些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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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17 18:45:43

第4章(1)

  「雲桑,出了什麼事,你怎麼躺在這裡?」張軫蹲下身來,扶起斜躺在樹下的屈雲桑問道。  

  「我、我糟糕了。一定是染上疫症了。」雲桑聲音低啞,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  

  「是嗎?」托著她背部的手掌探了一下,張軫心裡「噔」地漏跳半拍。她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滲透了,知道她可能被村民傳染了疫症。但是那些村民喝了藥明明已經在退熱了,她是怎麼傳染上的呢?看來是他低估了這疫症。  

  「你怎麼樣,頭痛嗎?」他扶起雲桑,在她額頭上探了一下,涼得厲害。  

  「還……還可以,先前服了你的行軍散。」雲桑頭痛得眉頭皺成了個幾字形,見他關切的表情,卻開心地笑道,「真是奇怪,你的手一碰到我的額頭,我就覺得好多了。」  

  張軫聽她撒嬌似的話語,不禁心頭一熱。內疚地道:「對不起,都怪我太自負,讓你也……」  

  唉,也許他真的像義父說的那樣,他的確不適合學醫治病。  

  「有什麼對不對得起。如果不是熊牟搗亂就不會這樣了是不是?是我自己堅持要你來救人的,你一定會治好我的是不是?」  

  張軫聞言愣了一下。其實沒有熊牟搗蛋,他也沒把握治好她的病。  

  雲桑喘了口氣接著又道:「不過你也別怪熊牟,你也知道他是王子的身份。從小嬌生慣養的,連吃飯穿衣也要人服侍,所以……」  

  「你和他很熟嗎?」張軫笑道,「他和我說,你是他的媳婦。」  

  「啐,他胡說八道!」雲桑怒道,「他的母親鄭袖鄭夫人,在嫁給大王之前,原來是我的繼母。這事情複雜,一時半會說不清楚,我……」  

  「那就別說了。也別想,我怕你會頭痛。」張軫柔聲道。  

  「你忘了,我是辰宮的弟子,從小習武的,一點點小病能把我怎樣。倒是你自己不要靠我太近,免得被傳染。你不能有事,我們大家還指望你救呢。」雲桑莞爾。  

  聽到她說「大家還指望你救」時,張軫臉上頓時蒼白一片。他實在沒把握能救那些人,即使沒有熊牟的薄荷葉。因為雲桑染病已經證明了他那些用同一張方子提煉出來的,預防疫症傳染的藥並不是對所有人都有效。剛才他只是用身上僅剩的一點軍行散,延緩那些村民的病情,如果再拖得兩天還是找不到辦法解救,葉庭縣尹一定會下令燒死他們,以防止病情蔓延。  

  「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問題?」雲桑疑惑地道。  

  「沒……沒事。」看著她失神混濁的雙眼,張軫心中真是萬般難受,柔聲道,「我只是在想,無論如何一定把你送到你姐姐的身邊。不過到時如果見到你姐姐,我不知道應該怎麼樣……」  

  「原來是為了姐姐。」雲桑神情頗有些失望,「我的病會好起來。但是這一段時間發生了太多的事,你們見面會很難看。」「天不遂人願。也許很多事,本來就是我錯了!」  

  「你沒有錯,負了你的是姐姐。你只是心地太善良,笨蛋!」說到這裡,雲桑忽然扯住自己的衣襟,道,「我……我突然覺得,好熱。」  

  張軫擔心她的病情又起了變化,立即給她把了把脈,卻沒有發現異樣。用手掌輕撫雲桑的背脊發現衣服全部濕透,如果不換下來會再感染風寒。  

  正在為難如何替她換衣時,熊牟帶著兩名村婦大步走過來,「姓張的小子,我叫了兩個女人來給我女人換衣服,你快躲開。」  

  「我先迴避一下。」張軫見狀拍了拍雲桑的肩頭。跟著轉身冷冷地對熊牟道:「既然如此,你跟我一起迴避吧。」說完遂拉著熊牟一直向村西的小山坡上走。  

  「喂喂喂,你要幹什麼?」熊牟被他捏住右手往前拖,覺得自己的腳隨時都會踢到他的後跟,或者踢空摔個狗吃屎。

  「揍你!」簡短地吐出這兩個字,話音未落已經一拳打到他的鼻樑上,把他打得面朝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你跟那些村民有仇?」  

  熊牟被打得哇哇大叫,從地上爬起來,「呸」的一聲吐掉滿嘴的泥沙,「混蛋王八糕子!你自己沒本事治好他們,想把責任全都推到我頭上!怪我加了東西進藥裡?你之前不是向大家保證吃了你的藥丸能防止染病嗎?屈雲桑還不是……」說到這裡,熊牟忽然臉色大變,像是突然見了鬼,怪叫一聲,從地上彈起來猛地推開他,掉頭就往山下跑,還邊跑邊大聲嚷嚷著:「你別碰我,你離我遠點兒,你剛才和她那麼近,別把我也傳染了。」  

  「站住!」張軫大聲呵斥,卻沒有再追上去。因為他已經發現身後多了一個人。  

  「少主。」那個人輕聲喚道。  

  儘管事出突然,但張軫對那人的話充耳不聞,只把目光黯然投向坡下雲桑棲身的樹林中。血鳳不住地在林梢上盤旋,時而發出一聲哀哀的鳴叫  

  「你也在替雲桑的病情擔心嗎?」他自語道。  

  「少主,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那晚的黑暗,讓原本長長的道路見不到盡頭,藉著點點的星光,他只能看到遠方的大地像一雙張開的臂膀,而手臂的兩端正被夜魔吞噬。煢煢刁立的孤影,在夜魔面前顯得比平時更加渺小,更茫然無助,呼救無門。這是否在給他什麼暗示?一個連自己也救不了的人,憑什麼去救人!記得這是義父張翼當初見到他學醫時,所說的第一句話。  

  作為江姓易氏的唯一後人,他天生就得承擔復國的重任。為了這件事,他自己沒少吃過苦頭,就連他的母親,這麼多年來做了義父名不正言不順的側室,也是為了他肩負的這個「責任」。  

  所以,每當母親和義父看到他荒廢正業,去研究藥石之術時,都會非常生氣。他們通常會把他獨自扔在一個無人的荒廢宅院中,除了必需的食物,那裡只有碩大無朋的毒蜘蛛,以及每日每夜不斷從窗外山林間傳來的,折磨著他意志的狼嚎聲。在那種情況下,醫術只能在他被狼咬傷未死之際發揮微小的作用,除此以外,既不能頂餓,也無法保命。

  「也許很多事,真的是我錯了。我不應該去和老天爺爭!」  

  「但是你還是會去爭取,儘管你採取了和丞相大人完全不一樣的方式去爭。」張合垂手站立在他身後一丈遠的地方。

  「告訴我,我的方式真的錯了嗎?」  

  轉過身,滿面疑惑地看著張合。看到張合手指著一處地方。那個的方向,原來有一座巨大到不可思議的宅子,他在夢中經常見到。  

  「這就是當年江後娘娘自盡的地方,也是在這裡,她留下了『喚靈血咒』。兩百八十年來,這個血咒一直跟隨著江國王裔,要他們永世不忘那段仇恨。」張合道。  

  「原來你故意走這道路去郢都,就是引我來看它。」  

  剎那間,夢中的記憶與荒草埋沒的斷垣重疊,他彷彿又看到了那宅子周圍山一樣高的火牆,置身火海之中,灼熱刺痛的真實感覺再度讓他的理智崩潰。  

  「這片土地在二百八十年前,曾經是江後出生的宅院。竹王庶出的王妹易姬就生在這裡,最後也死在了這裡。當年初登王位的竹王,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力,取得江國境內的銅礦資源開採的權利,把王妹易姬嫁給了江國的王。卻在站穩腳跟時,利用自己的王妹易姬向江王傳達錯誤的消息,最終滅了江。雖然竹王最後顧念兄妹之情把易姬接回了她的出生地,但是殺夫滅國之仇,易姬怎麼也不能忘記,所以最後就在這裡自盡身亡。臨死前,還留下了一個血咒。這個血咒,生生世世詛咒著她的仇人熊氏一族,卻也生生世世詛咒著她自己至親至愛的人。」張合道。  

  張軫雙腿一軟,跪伏在地。  

  「有時候我在想,究竟竹國熊氏是我的仇人,還是江後是我的仇人?她為什麼要逼迫她的後代去做一些不可能的事,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子孫?」張軫摸著自己的臉道。  

  多半的時候,他的臉部除了微笑都沒別的表情,儘管他並不是十分想笑。其實,他只是不想動怒。因為江後的詛咒,他在極度憤怒時候,臉就會變回那個雨夜裡那種恐怖的模樣。  

  「這些都是已經無法改變的事。」張合長歎一聲,又道,「其實少主你可以換個角度去想,即使不是為了仇恨,在這個亂世之中你也應當有所作為。也許你會發現,你所要做的事是件好事。」  

  「做點什麼?你要我做什麼?不……是他要我做什麼。」他道。  

  「丞相要我問你,『你覺得自己把這事處理得怎樣,比那幾個男巫更好嗎?』」張合道。  

  「這件事剛發生,他是怎麼知道的?」他倏地擡起頭來,以一種不敢置信地目光凝視張合,厲聲道,「你不要告訴我這也是他幹的?」  

  「少主,你應該知道和丞相大人的脾氣,他決定的事,無人能改……」  

  「這麼說原來是我害死了他們。」他咬牙重重一拳捶到地上,從沒有像今天這麼想痛哭一場,卻硬是一滴淚也掉不下來。  

  「這件事絕對與丞相大人無關。不過,如果這些村民不死,只會把疫病傳染給更多的人,最後你誰都救不了。按照巫祝的意思,用火燒除疫病的根源,這才是唯一的救人之道。」  

  「行了!」張軫擺了擺手,不想聽他再說下去。  

  「況且這樣的事,你也不是沒做過,別忘了季孫氏的孫兒是怎麼死的。」張合仍然堅持把想說的話都說完。

  聽了張合的話,張軫怔了一下,然後閉眸念道:「他果然什麼都知道,他果然什麼都知道……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給我一個教訓,不過他的苦心,到今日為止,我總算是明白了!」  

  「既然少主已經明白,屬下就不再多言了。不過有一件事,我想應該告訴少主。剛才,屬下好像看到一個人影。」張合歎氣道。  

  「什麼人?」  

第4章(2)

  是雲桑偷聽了他們的談話?但張軫沒有多少時間去細想雲桑偷聽到他們談話內容後的反應。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最準確的判斷:到底怎麼樣才能救人。到底他又能救得了幾個人?  

  村民中不斷有人被傳染上疫症,就連張合帶來的人中也有兩個出現了疫狀。儘管張軫已經找人重新配藥、煎藥,分給大家服用,但是只能把病情稍稍穩住,過不多時又反覆發作。為了控制病情,張軫加大了藥的劑量,想不到卻有體質虛弱的人因此一命嗚呼。事情的演變越來越無法控制,葉庭縣尹面對巫祝的勸說已經有些動搖。  

  「你說什麼?絕對不可能!」遠處熊牟氣急敗壞的聲音飄了過來。  

  「哎喲,公子息怒,我們這不是還在商議嘛……」葉庭縣尹道。  

  「我不管,誰都可以死,我不要她死,你這個小小的縣尹敢不聽我的?我告訴你這老東西,她死你陪葬!我、要、你、陪、葬!」熊牟說到「陪葬」兩字時手指戳到了那可憐的縣尹額頭上,氣急敗壞,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彷彿屈雲桑真的已經死了一般。  

  「他們在吵什麼?」雲桑吃力地睜開眼睛,望著傳出聲音的方向,「是不是疫情出了新的狀況?」

  「又有幾個人染上疫症……」張軫垂下頭,緩緩地道。  

  「是嗎?你讀過那麼多醫書,相信總會想到辦法治好我們。」雲桑又道,「萬一真的沒辦法,只要你盡了力,誰也不會來怪你。」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顯然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她好像無條件地相信他,相信他的醫術或者她當他是神。

  「剛才我跟張合的話你不是都聽到了嗎。」他苦笑道。  

  其實他很想說:我這次可能真的沒有辦法了,但是他並不想在這時候,看到她驚慌流淚的模樣。  

  「我剛到那裡就聽到他說要代什麼人問你問題,我好很好奇,所以就……」  

  「是這樣。」她並沒有詢問他關於「丞相」的事,看來她並沒有完全聽清楚張合與他的談話。  

  「季孫氏的孫兒,是怎麼死的?」雲桑好奇地問道。  

  「他是……」張軫欲言又止,他不是想欺騙她,只是怕萬一說出來,會攪亂了她的平靜,「我的頭很痛,我想先到旁邊休息一下,過一會再告訴你好嗎?」  

  起身剛要走,卻被雲桑扯住了衣袖,重重地拉了回去。  

  「哎,你……」他實在想不到重病之中的她居然有如此大的氣力,以至於冷不防摔倒在地,嘴唇碰到了她因發熱而緋紅的臉頰上。  

  不是第一次離她那麼近,卻是第一次把她的臉看得那麼清晰。這個大膽的竹國女子,不僅有著一張美艷如朝霞的臉,更有一顆赤子般純潔無垢的心。  

  從前與她相識的種種,此刻一幕幕交替浮上心頭,想起屈雲青對他的絕情,想起雲桑對自己深情一片,想到至今仍藏在自己腰間的蘭草環珮與那一縷青絲,萬千情緒、百般滋味一併湧上心頭。想著想著,他就情不自禁俯下頭來,在她滾燙的臉頰上親吻了一下。  

  沒有反抗,也沒有料想中的喝斥與怒罵,雲桑噘起嘴唇,摸摸臉頰上被他親吻過的地方,睜大一對翦水雙瞳,左顧右盼不知道在想什麼。  

  她的表情彷彿在鼓勵他進一步的行動,張軫吞了口口水,膽子愈發大起來,輕輕吻向她那櫻桃般紅潤的唇,扶住她香肩的手指,悄悄地順著那柔弱無骨軀體向下滑動,那種神秘的誘惑令他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恣意攫取著甜蜜,恍惚糾纏當中,冷不防聽到一聲尖叫。  

  「你幹什麼。」雲桑情急之中用力推開他,站起身來,卻因為體虛力弱,身子一軟,整個人又跌了回去。

  「我……對不起。」她的驚叫令張軫悚然一驚。他趕緊扶住她的身子,不讓她跌倒。滿面尷尬之色,他閉上眼沮喪地道,「你要是想打我或者再想咬我鼻子一口,我絕不反抗。」  

  雲桑瞪著張軫,沒有說話。  

  「好吧,我自己來。」張軫遲遲等不來她的反應道,怔怔地看著她,當真就要揚手衝自己臉上去。

  「撲哧」一聲,她突然笑著抓住了他的手道:「你講的話為什麼這樣可笑。明知道我推開你並不是想打你。我是怕你也染上病。我只想你留下來陪陪我,說不定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怎麼,你剛才不是對我很有信心?」  

  她雖然在笑,但他能感覺她不太開心。也許她是從他陰霾的面容上察覺到了危險的契機,所以情緒頓時一落千丈。

  「我當然對你有信心,可是你這兩天也很累了,想事情也要有精神,不如陪著我就當休息。」雲桑將他一推,道,「不過你還是不要離我這麼近,免得也被染上。」  

  「如果我會有事,剛才我吻你的時候已經染上了。」張軫靠近她,伸手小心替她擦去眼角的淚痕,安慰道。

  「你這笨蛋!」雲桑明白他說得在理,內心感動,很自然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小聲道,「我問你,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真的沒辦法治好我們,會不會讓他們放火把我燒死?」  

  「你想到哪裡去了?我絕對不會讓你有事!」。  

  「你對我這樣好,還是因為姐姐嗎?」  

  「我不知道……」張軫怔怔地道。原來她在情事上並不如他所想的那樣木訥,她依舊是一個會吃醋的女人。

  雲桑和雲青對於他來說,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女人,雲青外表溫良,內裡深沈,難以親近。而雲桑恰恰相反,她雖然貴為辰宮的繼承人,牙尖嘴利,卻令人驚訝的沒有半點心機。所以他對雲桑其實有一種天然的好感,親近她,關心她完全是出於自然。但是雲桑突然這樣一問,他還真不知道應該怎麼作答。  

  不過他也知道,無論他怎麼作答都注定不能討好,如果他說是因為雲青的原因,雲桑必定惱怒。如果他說不是,那豈不是代表他是個朝三暮四,用情不專的人?  

  「你……」雲桑聞言大怒,忽然伸出手來揪住他的衣襟狠狠推搡一把,怒道,「不用說了,一定是為了我姐姐……我……我這輩子都不能贏過她了。可是我都要死了,你就不能為了我說兩句順耳的來聽……」說完她猛地從地上爬起,調頭往出林的方向跑去。  

  張軫唯恐她會有事,追上前一把抱住她的腰,「桑桑,你冷靜一點!你要到哪裡去?」  

  「放手!快放手,看到你就討厭!」雲桑被他抱住脫身不得,低頭照準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直到聽到他慘嚎才漸漸清醒過來。  

  「對不起。」她拉起他受傷的手臂看了看,愧疚道,「我、我只是一想到自己可能要死了,有點害怕……這樣不會傳染你吧。」  

  「你覺得有可能嗎?」張軫看著自己手上帶血的牙齒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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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17 18:50:04

第5章(1)

  葉庭第二日的晚上。天上的星,很疏遠地一顆顆高懸著。它們散落在那一輪明月的四周,光影纖柔,大小真如米粒般,卻令人無法忽略它們的存在。是誰說它們因為微小就無法與皓月爭輝呢。  

  連日來她跟著張軫一路往郢都的方向趕路,行程太急,或許錯過了很多美好的景色,但是一想到有他陪在身邊,就沒有什麼遺憾了。即使現在,她身染重病,都不知道還沒有沒命去到郢都再見姐姐,也覺得沒有什麼好後悔。

  「熊牟這小子,果然是個膽小貪生之輩,一聽說我患了病,再也不敢靠近。張軫就完全不一樣,人說『醫者父母心』這話真是不會錯,他不僅盡心盡力替那些村民疹治,對我更是不避嫌地盡力照顧周全。如果姐姐知道他原來是這麼善良的人,知道那什麼預言完全不可靠,有朝一日會不會後悔?不過,我現在都不知道能活多少,能不能把這件事說給姐姐聽。」這麼一想,雲桑的情緒又低落了。雲桑一面扔石子打發無聊,一面安慰自己,「嗨,死又有什麼大不了!我雖然有點怕死,可是不代表我是懦夫,當初敢冒險來幫助別人,不就證明我是個女英雄了嗎?」  

  「你當然不是懦夫,因為你根本就不是男人。」  

  張軫不知什麼時候又來到她的面前,要是平時聽到她這番話他一定會笑,可是現在想笑卻有點困難。

  蹲下身來,學她的樣子拾起石子往外扔。藉著月光可以看到石子在半空中劃出的弧線,跟著流星方向的懸崖下墜。隔了好久,也聽不到石子落地的聲音。  

  「這崖底好深!什麼時候才能到頭。」  

  這深不可測的懸崖,就像是他目前所面臨的困境一樣。怎麼也看不到頭,更不知道出路在哪裡。  

  「你……不要灰心,我也不會馬上就死。」啊呸呸呸,她在說什麼呢,「我是說,我沒這麼容易死。何況生死由命,不能怨人。」  

  「我不是灰心,我試過很多種辦法,確定這種疫症是由某種至熱的毒引起的,縣尹大人提供的藥材當中不乏極寒的名貴藥材,怎麼可能壓制不住?依現在的情況看來,如果下猛藥,除非體質超強的人,否則一定承受不住。所以針灸、放血都試過,誰知道還是沒法子解決。」張軫苦惱地道,「如果現在是冬季就好了,冬季氣候嚴寒,最起碼可以延遲發作的時間。」  

  「要冷的環境?」雲桑欣喜道,「如果只是要一個寒冷的環境,不用冬天,有一個大型冰窯就可以。我以前夏季的時候,曾經偷進新市姐姐家中的冰窯裡鑿冰塊出來玩兒。待在那裡面比冬天還要冷。這樣說來,只要縣尹肯把官府的冰窯借出來,不就可以了嗎?」  

  「沒用的,官府的冰窯都是大王派專門的淩人看管,他不敢隨便借給老百姓使用的。並且我剛才已經開口向他借了。」張軫道。  

  「他不肯借?對啊,我忘記了,開冰窯要拜司寒大神,否則必遭天譴。」雲桑失望地道。  

  「不是不肯借,他告訴我葉庭是麒琴竹三國交界的地方,因為戰事頻繁,從兩年前開始就無暇顧及采冰貯藏,所以他們根本就沒有冰窯。」  

  「又是因為打仗,今天趙國打琴國,明天琴國打未國,唉,真希望所有的仗快打完。」雲桑大失所望,「如果這世上只有一個國家,就不會再打了吧。」  

  「只有一個國家……」張軫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若有所思道,「你真的是這樣想?」  

  「是啊,只有一個國家,一個大王,所有人都聽從那大王的命令行事,就沒這麼容易打起來了吧。」

  「可是現在已經有這麼多個國家,如果要把他們全都打敗,建立一個新的國家,可能會死更多的人。」他凝視她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  

  「姐姐說:為了將來不用天天流血,那就流這一次血,也不失為一個一勞永逸的辦法。可是我也不知道她這個想法對不對。我只想,如果連這一次的血也可以不流,就可以變成一個國家最好了。竹王也這麼想,所以他才會主張六國聯盟。」雲桑天真地說著這些話,並未想到竹國與六國結盟卻不是為了不打仗,而是為了和琴國打一場更大的仗而已。頓了一下,她又道:「啊,那個『大同天下』不知道是不是我想的那樣。如果真能找到『太乙之門』,也許有一天,真的可以找到辦法平息干戈,讓這世上再也沒有紛爭!」  

  雲桑站起身來,雙手展開,高高舉起,踩踏淺淺的草被,在月光下慢慢地轉圈起舞。竹國女子的舞姿美妙不可言傳。

  「原來你心目中的『天下大同』……」竟是這樣。  

  只要一個國家,不要再有流血戰爭。  

  雲桑從未想過,她的這個美好得近乎虛幻的夢想,竟然和張軫這二十多年來,埋藏心底的秘密驚人的一致。

  只要有一個國家,再也不要有紛爭,不再有無休止的冤冤相報與仇恨,正是張軫這麼多年來唯一的願望。只不過,他們所期望達成目的的手段,卻大相逕庭。因為雲桑只把這個夢想當作遊戲,而這個夢想卻是他的宿命。  

  「在這個亂世之中,你應當有所作為。說不定你將來會發現,你做的事,是一件好事。」  

  此時,張合先前的話又在張軫的耳際盤旋。  

  「算了吧,這些事是大王應該操心的,我們還是先別想這個了!」  

  一直到這個時候,雲桑還是不相信自己會死。也許對她而言,只要有自己心愛的人陪伴身旁,死亡也並不那麼可怕了。  

  和大多數竹國少女一樣,屈雲桑的腰肢纖細得不盈一握,舞姿妙曼旎,披著月華的面容像天宮仙子般的出眾。在她的身上,張軫能夠找到一切在雲青身上缺失的小女子的天真爛漫,甚至是小氣、蠻橫。如果沒有江後那二百八十年前種下的詛咒,如果沒有江國王裔天生的使命,以及那個「為了不再流血,希望只有一個國家」的願望,也許他們會有另一個結局。在那個結局裡,雲桑可能會死,可能不會死。不過無論如何,她和張軫的情事都不會有後來那麼大的波折與變數。

  「看,是螢火蟲。」翩翩起舞的雲桑,忽然停下來,伸手在頭頂一招,卻什麼也沒抓到。  

  「螢火蟲?」哪裡有螢火蟲,張軫擡頭向天上看了看,哪裡有螢火蟲?她一定是轉圈轉得太久,頭暈了。

  「有……一會兒就飛過去了。」用力眨眼甩頭,指著半空,笑道,「看那裡,那裡是不是?」  

  順著她的指尖看去,張軫只看到夜幕下幾顆寥落的星,哪有半隻蟲影。  

  「怎麼可能,我明明看到……」  

  笑容慢慢地凝固,面上寫滿了疑問,她雙手前伸,試著小步向前方移動了幾步,突然踢到一塊小石子幾乎摔倒。張軫立即上前扶住她。  

  「為什麼會這樣……好模糊。」雲桑的聲音開始顫抖。  

  看到她的樣子,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躥起來,攫住了張軫的心。  

  強壓內心的恐懼,他悄悄地伸出右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當他的手掌晃動的時候,她側了下頭,語氣開始有些不確定:「那是什麼……張軫,你為什麼不說話?」  

  「你看不清?」舉在半空中的手一僵,不知所措地望著雲桑那雙渾然失神的大眼睛,張軫驚得一連後退了好幾步。

  難道她的眼睛瞎了嗎?為什麼她看到星星卻要說是螢火蟲,她的病情居然嚴重到如此地步。看了看她的眼睛,再看了看那天空中疏落的星星,他真希望這是一場噩夢!  

  「你……為什麼不說話。你走了?」雲桑的聲音一沈,顯然發現了古怪,卻因為恐懼而不敢去想像。她伸手摸向身旁,卻撲了個空。張軫見狀趕緊上前兩步,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裡。  

  「我在這裡,我沒走,我不會隨便走開。」  

  「我……我是不是瞎了?」「哇」的一聲哭出來,雲桑拖住他的手從地上爬起來,卻踩到自己的裙角又摔回地上,她驚恐萬分地抓住張軫的手肩,就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樣。  

  「我一定快要死了,可是我真的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她真的沒想到這一刻來得這樣快。  

  「桑桑……桑桑你冷靜一下。」張軫將她擁緊在懷裡,眼望著那樹林中熊熊的篝火,眸中隱隱有淚,「你忘了我答應過你,絕對不會讓你死。我說到就能做得到!」  

  又做了一個夢。夢中好像經歷了一場恐怖的災難,可是夢醒後什麼也記不起來。唯有耳朵裡殘餘著的煉獄般的叫聲。唉,她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已經出現幻覺了!  

  眼前仍然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看不清楚任何東西。鼻子好像聞到不遠處的甌裡煮藥的味道,很難聞,但是這麼濃烈的藥氣依然蓋不了那一股血腥。那種腥味不像剛從山中打到的野雞、野鴨的血散發出來的,她小時候經常和師兄弟們一起上山打獵,她不會聞錯了,可是,這是什麼呢……  

  「雲桑,那個張軫他瘋了,咱們快跑吧。」熊牟在她的耳邊急促低喚,聲音十分含混,好像在嘴上蒙了塊布。

  「你說什麼?」她抓住熊牟的手,卻好像抓到了一把碎布條。她借力從地上顫顫巍巍地起身,又問了一遍。

  「張軫他瘋了,他要把這裡所有的人全都殺光!」熊牟用力拖著她跑,口裡嚷道,「幸好鳳兒載著我跑得快,不然早被他殺死了。快,我們到鳳兒背上去,盡快離開這裡,不然他馬上過來了。」  

  「你為什麼故意中傷他?我不去!」摔開熊牟的手,她轉身往回跑。  

  眼前的漆黑讓她不知深淺,稍有遲疑又重重地摔倒在地。然後她聽到了頭頂血鳳的哀鳴聲。  

  這一定是出事了,但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不信你聽聽,剛才你睡得就那麼沈,一點兒聲音也沒聽到嗎?」熊牟將她從地上扶起來,跺腳道,「算我怕了你。我平日是很喜歡惹你討厭,可是我們從小相識,你知道我從小到大可有說過半句謊話?」  

  聲音?那不是剛才的幻聽嗎?  

  有人在哭嚎,有大人,有小孩子,有男人,也有女人的哭聲,罵聲。除此之外,還有樹枝被火苗子點著發出的噼啪聲,金鐵交鳴聲,四散奔逃者摔倒的聲音。就像她剛才那樣,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熊牟吹了一個口哨,不一會兒,頭頂掀起一陣大風,那是血鳳在振翅。它的鳴叫比兩日前初見張軫時更加讓人心驚。

  「出了什麼事,你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事?」她雙手亂舞,終於扯住熊牟的衣袖,驚恐地道。無論如何,她不相信是張軫在殺人,除非他瘋了。  

  「他殺人,他把所有村民和官府的人都殺了,還有和你們一路的那些商隊!」熊牟咒罵了一句,用力扳著她的雙肩,大聲吼道,「這個變態雜種!他現在說治不好那些病人,要把他們全都殺光了,免得病情四處蔓延。等他殺光那些人,一會兒就要來殺你了!還不快走,你不走我可扔下你不管了!」  

  嘴上雖這樣說,熊牟還是把她拖到了血鳳的身邊,用手拉起她的雙手放到那血鳳寬大如桌面的背上。

  「快上快上。」  

  「不要!」  

  「天哪,這瘋子已經來了。現在怎麼辦?」  

第5章(2)

  「桑桑?」張軫的聲音從遠處幽幽地傳來。  

  「張軫……」  

  她終於聽到了張軫的聲音,遲疑了一下,欣喜蓋過了疑懼。剛要轉身,猛覺得腰間一緊,有人抓住了她的腰帶將她整個人提離了地面,摔到那血鳳的背上。  

  在血鳳又一聲淒厲的鳴叫聲中,感到自己的身體被熊牟摟著,冉冉地上升。  

  「桑桑,不要走,我有辦法治好你。」張軫焦急中帶著狂躁的呼喊聲在他們的腳下盤旋。  

  熊牟又在她耳邊低罵道:「看吧看吧,這小子氣急敗杯的樣子,他是殺紅了眼了。」  

  一個東西挾著淩厲無比的勁風從雲桑的耳畔擦過,打掉了她耳垂上的珍珠,卻把熊牟嚇得從半空中掉了下去。

  「熊牟?」她伸手一抓,什麼也沒抓住,致使血鳳降落地面,於最後瞬間從傾斜的羽翼上滾到地面。

  「桑桑,你怎麼樣?」  

  終於,是張軫將她扶了起來,語氣中飽含關切。可是熊牟的聲音呢?還有血鳳呢?為什麼沒有聲音了。

  「你……殺了人?」她抓緊他的手臂,忐忑不安地問。  

  「嗯。」  

  「全部的人?」  

  「他們全都染上了病,可是我無法把所有的人都帶到鹹陽。」  

  「你說什麼,那別的人呢?啊?」  

  「他們……商隊的人除了張合,全部都染上了,我沒有別的辦法。」  

  「可是,官府中人,熊牟說……熊牟說……」  

  「我連他們一起殺掉了!如果不這樣做,他們不會讓我帶你走,你知道嗎?只有跟我去鹹陽,我才有辦法治好你。」

  「我不信!你在騙我,你怎麼可能殺人。你一定是在騙我!這是夢是對不對?」  

  她鬆開抓緊他手臂的手,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努力擠出幾聲乾笑,卻不知道自己笑得比哭還難聽。

  像張軫那樣善良的人,他怎麼可能會殺人。他當初既然要來救人,為何又會救不了就殺了那些村民?

  「我沒有騙你。」他的聲調變得十分冷硬,透著對她的不滿。  

  「我一定是在做夢,一定是!」  

  「不是夢,是真的。」他拉過她顫抖的手,一把按在一個劍柄之上。那劍柄上粘呼呼的,帶著血腥味兒的東西正告訴她,一切都是真的!  

  「我……我好睏,我是還沒有睡醒。我要回去睡覺。」  

  一定是做夢,古怪的夢。睡一覺醒來後就沒有這些幻覺了。  

  「喂,你睡什麼覺,快,快上來!」這時候熊牟微弱的,帶著顫抖的聲音從半空中遠遠地傳來。他似乎已經趁著剛才雲桑與張軫說話的時候,重新爬回了那血鳳的背上,高飛於他們頭頂。  

  聞聲仰頭,可惜她根本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  

  血鳳的哀鳴越來越急,越來越遠,她突然摔開張軫的手,用盡全力向未知的黑暗處撲去……  

  「桑桑——」最後她聽到的就是張軫這充滿了恐懼與驚惶的聲音。  

  唉,頭好暈啊。這又是在哪裡,為什麼地下一晃一晃的。  

  她只記得自己剛才好像掉進了深淵,然後有個人救起了她,把她輕輕地擱回了桑葉上。  

  桑葉?對了,是桑葉。  

  她現在好像……變成了一隻蠶。  

  「軫兒,你怎麼爬到樹頂上去了。這成何體統!」老桑下,穿著紫色羅裙的少婦正罵孩子,「平時我怎麼教你的,難道你全忘光了!」  

  「母親大人,有只蠶掉下來了,我想把它送回樹上去。」一個俊俏的童子頑皮地從桑樹枝中露出頭來。

  「快下來,不要找什麼借口。不好好待在書齋聽夫子講學我就要打你了!」少婦顯然並不相信童子的話。

  童子輕輕一跳,穩穩地落到了地上,站起身來對母親道:「好了好了,我這不是已經下來了嘛。夫子教的那些文章我全都背會了我才出來玩兒的。」  

  別吹牛哦,千萬別吹牛。小小年紀就學會吹大氣,小心挨揍!雲桑暗暗地想。  

  「全都背會了?好,那我就考考你。你來說說治兵第三篇,兵何以為勝?」少婦問那童子。  

  「母親大人,家裡又沒人帶兵打仗,這個東西學來有什麼用處嗎?」童子嘟起了嘴。  

  「我叫你背你就背,什麼時候學會和大人頂嘴了,剛才你不是說自己會都背會了嗎?」少婦板起面孔道。

  「好嘛好嘛,我這就背給你聽……第三篇治兵。武侯問曰:兵何以為勝。起對曰:起治用勝。武侯問曰:不在眾寡?起對曰:若法令不陰,賞罰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進,雖有百萬,何益於用?所謂治者,所謂治者……」

  「怎麼啦?背不下去了?」少婦怒道。  

  「後面太長,我忘記了……」童子吐了吐舌頭。  

  呵呵,前面把話說滿了吧,小孩子吹大氣。她在樹葉上偷笑著。  

  「沒出息!」母親怒斥道。  

  「娘……為什麼你總要我背這個。我討厭這個姓吳的人。他那麼殘忍,為了一點小事都可以殺了好幾十個人,後來為了做大官把自己的婆姨也殺了,我為什麼要學他寫的破東西?」  

  話未說完就被母親「啪」地賞了一記耳光。  

  呀——幹嗎打這麼重。  

  「沒出息的東西!怎麼讓江氏出了這麼個孽種!」  

  「娘,你為什麼逼我!我不喜歡學,你為什麼逼我……」  

  對啊,小孩子就算愛說大話,可是做娘的為什麼要逼他……  

  「我不是要逼他,我是想打你。」有人低笑著說。  

  「啪!」  

  誰,誰打了她的臉一下,還打這麼用力?  

  她吃力地睜開眼,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只能大略看到一個渾身雪白的塔狀物體。  

  「熊牟,原來是你。」終於看清楚了。  

  「喂,快起來了,你忘了今天什麼日子,要找死嗎?」熊牟把自己用白布裹得像只熊,手裡握著一柄玉如意,一隻腿踏在門裡,另一隻踏在石門外,一副隨時準備逃之夭夭的模樣。  

  「你拿什麼打我?」雲桑從冰床上爬起來,打了個哈欠,看到他手上的東西皺了下眉。  

  「嗯……」白布條下面的黑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把玉如意在手中一搭,他大聲叫,「不要�嗦,祭祀就快開始了,你姐姐讓我叫你快準備。你不是想待著這裡等人家發現吧?」  

  「哼!那什麼徐神醫呢,通知他了嗎?」  

  「放心了吧,早到你姐姐的房裡等著了。行了行了,我走了,你自己快些準備好,千萬不要被人家發現你藏在這裡,給我惹麻煩。」熊牟不耐煩地把話說完,然後揮揮衣袖,忙不叠逃了出去。  

  「逃這麼快,徐神醫說我這病現在已經不會傳染別人。」  

  雲桑看著他逃走的方向,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這只白熊大概既怕冷又怕死,所以才把自己裹得這麼嚴實。可是你要說他怕死吧,當初他在葉庭的時候卻可以做到不要命地救她,這不是很奇怪嗎?  

  葉庭?  

  一想起葉庭,她又想起那個晚上發生的可怕的事。熊牟一口咬定張軫殺了人,可她始終不願意相信張軫會殺了那麼多人,他原本是去救人的不是嗎?  

  他的本性那麼善良,就像夢中那個酷似他的少年一樣。到底是她的幻覺還是熊牟在說謊?可惜那日裡最後發生了什麼,她現在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拍了拍腦袋,從躺了半個月的冰床上跳起,走到冰窯的後門。這是姐姐雲青為了替她治病,私底下叫人鑿開的一個只有半人高的小門。門外直通姐姐日常在王宮內司職的偏殿,現在那裡正有一個神醫在等著她去治病。  

  外面傳來嗡嗡的聲音,應該是負責管理冰窯的淩人在為起冰做準備。  

  每年的這個季節的這一天,竹國都要舉行出冰的儀式,然後祭祀寒神,請司寒保佑大竹風調雨順。這是竹國最重要的活動。但是在這一天之前,包括宮裡負責管理冰窯的淩人,沒有一個會踏進這冰窯一步,因為他們深信,在那之前進來是會惹上疾病的。所以他們並不知道,這裡在半月之前,已經住進了一個身患疫症的人。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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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17 18:51:07

第6章(1)

  「這一趟從上蔡過來,往返數百里,實在是辛苦神醫了!」屈雲青替對面的皓首老者斟了一杯茶,又示意隨侍將事先準備好的貴重禮品呈上,那老者向她道謝,卻對禮品視而不見。  

  「老神醫,我的病究竟怎麼樣?」雲桑牽著自己的袖口讓他號脈,忐忑不安地問道。  

  自從回到郢都後,她的病情越來越重,幸好七日前這位神醫不請自到才保住了她的命。  

  老者白了她一眼,搖了搖頭依舊不說話。就在雲桑快要耐不住性子時,他忽然提筆在一張帛上快速了寫了幾味藥材。方才寫完,一旁的熊牟立即便搶過方子一看,明顯比上次用藥的份量輕了許多,但是又加進了很多以前沒見過的藥材,看來情況還是不大妙。  

  「老神醫,這次我妹妹所患的怪症,就全仰仗您老人家了,除了您,真不知道誰還能救得了我妹妹的命。」屈雲青起身向老者一禮。  

  「哎,不必多禮。」那老者見狀立即還禮,「巫尹大人客氣。大人身居要職,能夠對醫家打破長久以來的成見,請老朽來替令妹治醫,老朽深感欣慰。不過,老朽慚愧的是,行醫數十年從未見過如此怪症,要想治癒此症恐怕是件曠日持久之事呀!」信巫不信醫,是那個時候還是比較普遍的現象。不過,屈雲青雖然身為竹國的巫尹,擁有極度的尊崇地位,卻並不代表她真的相信所謂的神。只緣這些年來,她曾親眼目睹了人世間太多的不幸,除非是巧合,每當危急的關頭,像他們這樣號稱擁有「無上法力」、「道行高深」的巫者,一樣沒有辦法靠占卜與巫蠱決定人的死或者生。所謂的巫道,也不過帝王家祈福求心安的形式,頂多愚弄一下平民百姓罷了。  

  「那……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雲青憂心地問道。  

  「嗯,大人也不必過於擔心,好在老朽前幾次的方子已經可暫時將這病情壓住,不會再傳染,現在這裡有一粒丹藥卻可以把令妹的病往後緩上一緩。」說著,那老者從袖袋內取出一個紫檀木匣,打開匣子倒出一粒比鵪鶉蛋略小的玉色丸子。

  「這粒寒玉露是老夫月前從一奇人手中取得,聞說是世上三大極寒毒藥之一,用來治令妹身上的病未必能藥到病除,但是壓制個一年半載絕不成問題。」  

  「如此神奇?」雲青接過那藥丸又再三謝了老者,卻不敢就命人取了茶水給雲桑服下,擔心出問題。

  「反正也治不好,誰要吃這毒藥丸子。是不是想乾脆把我治死了,免得出去搗蛋?」雲桑忽然使起小性子,埋怨身上的病一直未除,不能出門觀看祭祀司寒。其實她是想到祭祀上去看一個人。  

  「咦?這個小丫頭好沒道理,誰說我治不好?」那老者氣得噘起了鬍子,頗不樂意,「我好心好意把千金不換藥送你服用,你倒說起風涼話來。」  

  「老伯伯,老神醫。不怪我要說你的風涼話,我只是信不過你的醫術道行。你的醫術比起琴國那個白鵲怎麼樣?有個人自稱是他的徒弟,都治不好這病的。」雲桑懊惱地道。  

  「你你你……真是豈有此理!分明是你自己怕死,一聽到毒藥就不敢吃了吧。以毒攻毒沒聽過?」那老者怒道。氣得跳起來搶過那藥丸就要走。屈雲青急忙勸住他,對雲桑斥罵了幾句。  

  「啪!」一拍桌子,熊牟也及時幫腔道:「你又知道徐神醫治不好。白鵲算什麼,一隻鳥而已!」

  他以為她這話貶損了那個白鵲,大大替徐神醫出了口氣,誰知道他不說還好,這樣一說,那老者差點沒氣得白眼一翻,雙腿一登立即暈死過去。  

  「你們竟敢這麼侮辱老夫的恩師,老夫這番絕不再替你治,哼!」  

  老者這次是真的動氣,推桌子踢凳子,手腳利落,脾氣大得像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一樣。  

  「不讓吃,偏吃!」  

  把頭湊上來就著老者的手上狠咬了一口,雲桑這次不止咬掉了半個藥丸,竟在搶奪之中將那老者右手的食指尖和虎口上各咬出一個清晰的齒痕。  

  「荒唐!世人怎會有如此彆扭之人!」那老者攢著半粒藥丸,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  

  「再說一次?」雲桑仍然抓緊他的手,眨著渾然一片的大眼道。  

  「我……懶得理你!」老者甩開她的手,將手上的半粒藥丸扔到桌上,怒沖沖地出門而去,任憑雲青雲桑姐妹在後面呼叫,硬是不再回頭。  

  「哎,他為什麼說我彆扭?」  

  「你說為什麼?」雲青狠狠地瞪了妹妹一眼。  

  「啊……」自知理屈,雲桑岔開話題道,「現在我吃了神醫的藥了,那你還要不要我去參加祭禮?」

  「要你去,然後再咬大王一口?」  

  雲青氣得有點口不擇言。她上次不聽勸告,冒雨去追那個張軫,結果惹回一身怪症她都沒有怪她,想不到她現在還要得寸進尺,搗亂到大王出席的祭祀上去。  

  「哈哈,我絕不咬他。我若咬了她就成了弒君了。」雲桑笑道。  

  「算你還知道點兒分寸!」  

  在竹國,每年夏歷的十二月,人們就到低溫持續較久的深山寒谷採集堅厚的冰塊,用窯貯藏起來,到了夏天再啟出使用。夏季出冰時和冬季藏冰是一樣,都要舉行祭祀,向司寒之神獻上冰塊、羊羔、新韭、黑黍等,祈求無災無害。而這樣的祭祀主持者,在竹國一直是由巫尹來擔當。  

  出冰之日對於竹人來說,等同於一個盛大的節日。因為到了這一日,不光朝中所有大臣和城中百姓都會前來觀禮,各國的使節如果恰逢其會也會受到邀請。  

  琴國的丞相張翼早在十天之前就到了郢都,雖然竹王熊槐對琴國人並無好感,但是出於禮節的需要,一定會請張翼出席這個儀式。到時候,說不定張軫會出現在張翼的身旁。  

  按照姐姐的事先安排,雲桑用白紗裹面扮成宮婢,方便在王后祭禮的儀式結束後,順利退到靠近張翼的身邊,探聽他的談話,也不知是為了阻止琴竹結盟,還是為了別的。而熊牟則是為了好玩兒,也用白紗裹面和她站在一處。

  經過徐神醫連日的治療,雲桑視物果然清楚了很多。很快她就發現,在自己左側五步之遙的席上,一個穿著天藍色羅衣,背對她正與身邊的長者說話的男人就是張軫。  

  「真是奇怪,為什麼他會坐在張翼的身邊?」熊牟小聲在她身邊嘀咕道。  

  「誰?」她明知故問,心裡卻泛著酸。為什麼他到了郢都也不來找自己,難道不關心她的生死嗎?

  「是張軫。」熊牟頓了一會兒,又道,「不過張軫是天策府的弟子,那就是張翼的屬下了,坐在他身邊是理所當然的事。」轉頭瞧去,偶然與張軫的目光相遇,但他的目光只做了個短暫的停留,便匆匆移開了。這讓雲桑心中不免有些難過:他東看西看,看來不是在找我,而是在找姐姐。  

  其實她現在包著頭面的樣子,張軫就算找她,又怎麼會認得出來?  

  再回過神來觀察宴席上,一眾臣子與使節互相寒暄來去都是些客套的話語,細聽張翼與張軫的對話,也只是提及竹地的風物,口風絕緊,隻字不提結盟的事,想來琴竹結盟一定是遇到什麼阻力。  

  雲桑與熊牟以為今天一定無功而返,好不掃興。未料到酒過三巡,忽然從令尹昭睢身後的席間殺出一個人來。那人左手提劍,右手持壺直奔張翼面前,高聲叫道:「張相國,來來來,我敬你一杯。」  

  眼見走近席前,那人右腳忽然踢到左腳跟,手中酒壺脫手飛出直擊張翼的面額。若非張軫眼疾手快推了張翼一把,定會被他的酒壺打中。  

  「咦?你是……」張翼正與張軫小聲說話,忽然殺出這麼一個撞冒失鬼,不由大皺其眉。  

  「靳尚,不可對相國大人無禮。」令尹昭睢突然站起身來對那人喝道。又向張翼賠禮,正待命人拖開那人。想不到那人卻突然「啪」地扔掉手中酒器,滿面嚴肅,作勢拔劍,「張相國,在下敬你酒你可以不喝。但是在下素聞相國大人手底下能人不少,難得今天大家這麼高興,不如請出你身邊那位高手,咱們較量較量?」  

  張翼正欲推辭,竹王卻在席上哈哈大笑道:「張相國千萬別見怪,此人是我大竹第一勇士,劍法無雙的靳尚大夫。靳大夫平日常聽我提起貴國的『天策府』,對府中的高手仰慕非常,今日偶爾見相國大人攜貴國高手前來,自然免不了技癢。我看就這樣吧,讓你身邊那位少年英雄下場和靳大夫比試一下,點到為止,娛興就好。」  

  張翼含笑拈鬚,不置可否,而那張軫卻自行起身,向靳尚謙恭一禮,面帶微笑。  

  「奇怪,你父王好像對這個琴國的相國不太友善啊。」雲桑驚訝地對熊牟說。  

  「廢話!」熊牟側目道,「我怎麼覺得你病了一次,腦袋也不清楚了?」  

  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雲桑垂頭暗想:這個姓靳的為什麼別人不挑,偏偏要挑張軫做對手,連累我說出那般蠢話來。

  正在懊惱,屈雲青完成祭禮的善後回到了席上,竹王又把屈雲青向張翼介紹一番,雲青落座,恰好就坐在雲桑的右前側。  

  「姐姐……」雲  

  桑見到姐姐心中大喜,剛喚了一聲,耳邊驟然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罵道:「不要叫我,不要說話。你想被人家發現嗎?從現在開始,我說,你聽。聽明白就明白了,聽不明白也不許問。」  

  「嗯。」雲桑瞪大了眼,吐了吐舌。  

  「我真是低估了這小子,早知道他是張翼的義子,就不該放他活著到了郢都!」雲青懊喪地道。  

  不過雲桑聽了並不覺得驚訝,因為張軫是張翼的義子的事,在葉庭那一晚,她其實早已偷聽到,只因他不想提,她就沒問。  

  「他父子二人這次來郢都遊說大王與琴國結盟,一定沒安什麼好心。我早提醒你這張軫絕不是什麼好人,你被他花言巧語迷惑,倒來怪我狠心。葉庭的事你說你記不得了,接下來的你可要看好了!」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雲桑暗暗奇怪:聽姐姐的口氣是在教訓她,卻又更像在說什麼賭氣話,難道怪張軫以前隱瞞了她?可是她已經無暇多想,因為場中的比試快開始了。  

  「張公子,請!」靳尚做了個手勢。  

  「靳大人請。」張軫步出席間,再拱手向靳尚一揖。  

  「張公子,為何不取出你的佩劍?難道是想空手與在下過招?」那靳尚不滿地道。  

  張軫連忙擺手,笑道:「靳大人,並非小可托大,只是此次我隨義父來到貴國只為結盟,未曾想過要動刀兵。」

  「張公子你可知,靳尚大夫從未空手與人交戰,你要是空手與他對敵,那可是在侮辱他。」屈雲青摸著自己腰間的佩劍道,「何況,靳大夫手上的那柄劍是一柄世上難得的精鐵利器,是采雲夢的鐵精混錫經三百九十六日爐火錘打而成。不要說空手,尋常高手就算擁有絕世寶劍都未必贏得過他。除非靈子腰間這把辰宮鎮宮寶劍,或者可以一拼。」

第6章(2)

  聽到這裡雲桑終於明白了姐姐的心思。原來他們明知道張軫並不擅長使劍,卻故意找人挑戰他的劍術,現在又暗示張軫向自己借劍。如果張軫真的如他們所願借了那劍,比試勝了,他們會說張軫仗著竹國的劍打敗了竹國的勇士,如果輸了下場更是不堪。但是更糟糕的是,萬一張軫開口借劍,依姐姐古怪的脾氣很有可能不借,那張翼的臉上就有好看了。

  雲桑這廂擔心不已,不知張軫要如何向姐姐開口,卻不料張軫又笑道:「竹國的鑄劍術天下無雙,別說巫尹大人手中的寶劍,任是尋常一個兵士手中的劍也定非凡品,我就借他的劍吧。」  

  說完,他忽然移步向雲桑走去,近了,手一伸……  

  幹什麼?糟糕……  

  雲桑臉色一白,本以為他會伸手來抓住自己,結果他只是伸手拔出了旁邊熊牟腰上那把烏鞘劍。  

  「啊,你……」熊牟眉頭一挑,正想奪回那劍,忽然覺得有人緊緊抓住自己的手腕兒沈沈向下一按,側頭一看,正是雲桑。還未回過神,便聽到張軫又說句「謝了」,已經將那柄劍奪了過去,含笑退步,折回到場中。  

  「我們可以開始了。」張軫起手向靳尚做了個起的手勢,不過對方好像沒有聽到。  

  原來靳尚見了那柄劍,竟似認得,頓時臉色「刷」地變了,酒氣也去了不少。  

  「靳大人,我們可以開始了。」  

  這時張軫不再�嗦,話音甫一出口,揚手拋劍,飛快拔劍出鞘。待旁人聽到那烏鞘「噹」的落地聲時,劍鋒已經「刷刷」掃過了靳尚的額頭,只差兩分就破了他的相。  

  「身手好快!」靳尚吃驚之餘不忘出口誇讚。  

  雙劍來去快逾閃電,金鐵交鳴聲中已交戰數十回合,靳尚雖然乘著酒興越戰越猛,卻漸漸露了敗相。

  「可惡!」屈雲青一拍酒案,望向上面的竹王,卻見他此時完全不顧場中形勢,正摟著一個妖嬈女子調情,那名女子就是竹王最寵愛的夫人,熊牟的母親——鄭袖。  

  劍影翻飛,金鐵交鳴。不過片刻,只見張軫輕巧地擡劍掃向靳尚頭頂,那靳尚嚇得把頭一埋,雖然讓劍從他脅下穿了過去,但頭頂一片頭髮已被削掉。  

  張軫反手挽出一個劍花,道聲「承讓」,退開兩步,還劍入鞘。  

  「那壞種贏了!」憋了好久的熊牟看到場中的情形,忍不住脫口叫道。  

  整場比試竟然不足半炷香的時間。場中人等看張軫少年豪俠,風度翩翩,儀態瀟灑,本就有好感。現在見他比劍獲勝無不雀躍,頓時歡聲雷動。  

  靳尚灰溜溜地退了下來,越過雲青席上時停下來張口欲言,卻被昭睢叫了回去。  

  「張公子果然身手出眾,難怪張丞相此次來竹國只帶了你這麼一位高手。」令尹昭睢眼見「竹國第一勇士」被人輕易擊敗,儘管面上有點難堪,但不得不出面應付。  

  「小兒年少輕狂,不過是僥倖勝了靳大夫,令尹大人謬讚了!」張翼拈鬚呵呵大笑道。  

  慢著,要不是熊牟的那柄寶劍,張軫雖然武藝高強,靳尚卻也不那麼容易被擊敗!  

  想到姐姐此時的窩火之處,雲桑暗暗好笑。可是她知道姐姐必定不敢當眾揭發。因為那樣做除了小小地羞辱一下張軫,更會因為拆穿有人扮宮婢的事連累到她的好妹妹。就是不知道張軫來借熊牟的劍,是否因為已經認出了她?

  「哪裡,張公子武藝的確超凡,先前若非他手下留情,只怕下官額頭上已經開了一道口子。」靳尚慚愧地道。

  「張相國這位公子不僅劍術出神如化,心地竟也如此仁厚,當真是少年英才,實在難得呀!」昭睢連忙豎起大拇指讚道。  

  「看張公子劍術超群,看得下官也心動起來。」雲青忽然笑道。  

  什麼?聽姐姐的意思,她難道還想親自下場和他教量嗎?偷偷張軫一眼,發現他面色也僵了一僵。畢竟曾經是一對情侶,如果對敵,只怕他會很難堪。  

  「在下技藝微末,剛才取巧而已。巫尹大人不是想看我出醜吧。」張軫訕笑道。  

  「我的意思是:張公子的武藝超綽,這場比試太過精彩,令人心動。可不敢和公子您比!」雲青一拂衣袖,詭異地笑了笑,「原來我還不知道,張公子除了是位杏林高手,劍術也能通神。」  

  原來雲青並不是真的想和他較量,要說較量,她在新市時早就敗過一回。  

  雲桑見狀暗暗叫好:不較量才好,到時候我都不知道幫誰。  

  但是她叫完了好後,又有一點小小不開心。因為她實在很想知道,今時今日,張軫和姐姐如果拔劍相向,會是什麼樣的光景。  

  「見義勇為,杏林高手?這話是怎麼說?」竹王聞言好奇道。  

  雲青佯裝沒有聽到竹王的問話,反向張翼道:「張相大人,令公子在葉庭做下的好事,救了那麼多無辜的百姓,雖然苦於沒有人證,無法令大王對張公子的行為進行賜封表彰。可是當初在虎關他放回的那些竹國士兵的族人,如今卻都健在啊。」  

  什麼虎關放走的竹國士兵?真是奇怪,姐姐在說什麼呢,為什麼張軫的臉色變得那麼難看。  

  「葉庭的事情,起因經過巫尹大人全都知曉,我想我也不必再解釋什麼了。」張軫蹙眉道。  

  「張公子,你做了好事卻這麼客氣還要解釋?」葉庭的事,她並無證據,所以只能提提便算了。屈雲青戲謔地笑道,「公子,趁著今天大家高興,靈子想講一個故事給公子聽,以助酒興,就是不知公子有沒有這個雅興?」  

  張軫與義父對望一眼,淡淡地道:「大人請便……」  

  「如此靈子快快講來,寡人也想聽一聽是什麼樣的故事。」竹王一聽故事就來勁,撫掌大笑。  

  起身向竹王一禮,雲青把盞自飲了一杯,走到酒宴場中,講出一番話來:「聞說某一年,竹琴交戰,當時有一個江姓孝子,作為士兵去到了琴國打仗。誰知他們的軍隊被狡詐的琴人引入了埋伏,同行的士兵全部被殺死。但是孝子卻活了下來,因為領兵的琴國大臣的義子,聽說這位士兵在竹國頗有孝名,決定放他回家侍奉母親。琴國大臣告訴他的義子,他這樣做只會害了那竹國人,那好心的義子自然不信。不久,他偶然有事要來竹國,順路找到了士兵的家鄉的時候,卻打聽到那個孝子,因為作為那場戰事唯一生還者,遭受懷疑被關了起來。更意想不到的是:因為這位士兵被指為奸細關了起來,卻導致他年邁失明的母親生病無人照顧,活活餓死在家中。」  

  一氣說到此處,屈雲青又停了下來,然後滿意地聽到場中一片驚訝聲,方才繼續說道:「列位,現在可以猜猜最後這位好心的公子,最後想了什麼好辦法,幫助這名竹國士兵?」  

  「把他救出去,送他銀兩帶離家鄉?」竹王道。  

  「難道是帶到了琴國?不過那樣豈不是坐實了奸細之名。」昭睢皺眉道。  

  還是買通地方官為他洗脫了罪名吧,那士兵好可憐。雲桑想道。  

  「不用猜了。他一刀殺了那士兵!」張翼斷然道。這時張軫正斟了一杯酒,恭敬地遞到張翼的手中。

  「殺了他?」竹王悚然一驚,不過旋即哈哈大笑,「張相國你講笑話了。如果要殺他,當初何必要救他?簡直非人所為!」竹王這樣一說,多數人都忍不住大笑,因為張翼的想法很不可思議。不過雲桑卻暗暗吃了一驚:如果他真的救不了人就殺人,那豈不是和在葉庭的手法一模一樣?難道之前張合問他那個季孫氏的孫兒,就是這個士兵嗎?這樣就不難解釋,為何在葉庭那晚出事之前,她問他季孫氏的孫兒是怎麼死的,他就裝病不答。如果她事先知道這件事,那麼那個晚上,她也許會懷疑到他有殺死那些村民的動機……  

  一想到這裡,雲桑的脊背竟起了一絲涼意。  

  「果然非人所為!」雲青哈哈大笑起來,轉問張軫,「張公子,你說是不是?」  

  此時,所有的人都聽出了屈雲青口中那位琴國的公子分明就是張軫。竹王雖然稀里糊塗,但也察覺自己似乎說了什麼不妥當的話。索性裝瘋扮傻,竟又不顧身份破口大罵了那「琴國人的義子」幾句,再狂飲了幾杯,便醉倒不省人事,由王后和鄭袖扶回宮中去了。  

  因為大王離席,不久酒宴也散了。雲桑卻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去找張軫。事後,雲桑從雲青的口中得知:張翼代表琴國前來向竹國提結盟,條件竟是竹國與麒國斷交。琴國一直以來對六國虎視眈眈,如果現在竹麒分家,那麼很可能面臨琴國的逐一擊破的命運,所以朝中有令尹昭睢等人的竭力阻止,眼見這事就成不了。誰知事隔兩日,又傳出張軫與靳尚打得火熱的消息。  

  但是雲桑最關心的卻不是這些,她最關心的,還是張軫為什麼到了郢都以後再也沒有主動來找過自己。

  他是為了避開姐姐嗎?如果葉庭那一晚的記憶沒錯的話,他說他找到了治好她病的辦法,依他的性格,他會為了避免與姐姐見面的尷尬對自己見死不救嗎?這個答案,到了出冰的第七日以後,終於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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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17 18:52:58

第7章(1)

  那日雲青一早就出了門,午後又神色匆匆地趕回,然後取了她平時很少帶出門的神木杖匆匆地離開了。雲桑正在納悶姐姐這樣匆忙欲往何處,鄭鐸卻神神秘秘地向她說出個地名——渚宮。  

  渚宮是竹王的離宮,建在一個四面環水的小島上,平時除了鄭袖的王船,是不許別的船在水上行使的。不過即使沒有船,雲桑也有辦法渡水。她四下看看無人,伸手做了個哨子向江中吹響,接著一陣攪水的「嘩啦」聲起,原本平靜無波的江面突然翻起層層浪花,圈圈漣漪向外推開,漸漸顯露出一個圓桌大小的龜背來。  

  「老青,麻煩你載我去江心,我有急事。」  

  雲桑縱身一躍,輕巧如落葉般飄到那烏龜背上,那老龜正好從水中探出頭來,扭頭看了她一眼又把頭埋回水中,劃動四足,快速向江心小島遊去。  

  不一會兒到了岸邊,遠遠地已經可以看到築在十丈高台上的渚宮輪廓。那整體泛著黑亮光澤的渚宮,像一隻蟄伏在小島中央,正在曬太陽的巨龜,既神秘又威嚴。  

  到了目的地,雲桑跳下龜背,又向那老龜道謝,老龜怪叫了一聲依舊潛回水底不見蹤影。  

  發足向那宮殿方向奔去,沿途經過一個桃園,此時正是蟠桃成熟的時節,卻有一個人不愛那蟠桃仙香,偏偏守住桃樹下一株野草發愣。仔細一看,竟是張軫。  

  藍衣束冠的少年蹲身在一株桃樹下,用手掌輕撫著柔嫩的蘭草。他滿眼癡憐,似與戀人久別重逢。俯首貼近那野草,耳鬢廝磨,眼中流瀉的溫柔,令雲桑心中一暖:莫非他是睹草思人,想起了……  

  「你在做什麼?」遠遠地,她衝他大聲問。  

  「嗯,我在想,怎樣才能用蘭草做一個佩。」蹲在地上的少年答道。  

  「蘭草做佩?你不是已經有一個了嗎?」那一個蘭草佩還是她送他的。  

  「是啊,可是我想再做一個,把它送給我心愛的姑娘。」  

  他拔起一株蘭草,雙眸專注於那嫩綠的草葉之上,一直沒有擡頭。  

  「她是誰?」  

  問完這句話,她的臉色突然有些尷尬。她覺得他說的那個姑娘分明就是自己,可是她卻害怕自己料錯了。

  如果他那麼在意她的話,為什麼到了郢都這麼多天也不來看她一眼,甚至也不關心她的病是否好了。也許,他還在猶豫是否應該和姐姐在一起吧。萬一他的答案真的如她所料想的那樣,豈不是自討沒趣?  

  惶惶不安中,她幾乎有一種拔腿就逃的衝動,不過,她可能太多心了。  

  「目前為止,除了你,不會再有別人。」少年終於站起身來,他側過頭來,看著她微笑。嘴角的弧度令人著迷。

  「什麼?」  

  難道他的意中人已不是姐姐了嗎?  

  她欣喜若狂,往前走了兩步,但終於忍住上前擁抱那少年的衝動,倏然停下來,轉身面太陽的方向,雙掌併攏,閉上雙目喃喃地道:「少陽東君,擁有無邊法力與仁慈的仙人,是你在幫我嗎?是你讓這片土地四季如春,是你讓蘭草長得那麼茂盛,是你的蘭草又將他帶到了我的身旁。我不是做夢吧,但願一切都是真的!」  

  「當然不是夢。不信,你咬咬自己的手臂。」少年不知何時已經走近她的身畔,促狹地笑道。  

  「為什麼咬我的手?」她臉一紅,啐了一口道,「我咬你的!」猛地攫住那少年的手臂,俯下頭來張口待咬,卻又瞠大了眼,驚呼出聲。  

  「怎麼?你要咬我,我都還沒有來得及叫痛,你卻先叫了!」少年俯身察看她臉上的怪異表情,不解地道。

  「我都還沒咬,你……你的手怎麼傷了?」  

  指著他左手虎口上那一排整齊的牙齒印,表情活像是見了殤鬼一樣。  

  「那是一個不識好歹的丫頭留下的罪證。」少年吃吃笑道,「因為她自己怕死,卻又不敢服下我送她的一枚靈藥,我不想給她服用時,她偏又來搶。真是個彆扭的姑娘!」  

  「果然是你!」原來他就是徐神醫,而他手上的牙齒印正是雲桑搶那寒玉露時咬傷的。聽到他那句「彆扭的姑娘」她立即指著他的鼻子,咬牙切齒地道,「果然是你,我猜對了!」  

  「你既早猜到徐神醫就是我,居然能忍了這麼久不叫破,這一點真是令人佩服!」少年抱拳向她一禮,裝出敬服狀取笑道。  

  「是你先裝著不認識我,你好意思怪我不認你嗎?」  

  如果說每個人都習慣戴著一副面具做人,那麼他一定是戴了十二副,時時都換不同的面孔來做人。

  在彤雲山上,他是和她同生死共患難的黑衣少年,在葉庭他是一個失敗的醫者兼溫柔的情人,後來,他又成了神醫,成了竹王座上的嘉賓,琴國的使臣。究竟哪一副面孔才是面具下真實的他,她從來都不知道,現在甚至已經不敢去想。

  「你那日離開的時候……」  

  「這是鄭袖夫人的別宮,你為什麼會來這裡來?」張軫突然揚手止住她的問話,反問道。  

  「這正是我想問你的。」雲桑蹙眉道,「這裡是渚宮,沒有大王或鄭夫人的旨意,任何人都不可以到這裡來的,你能來到這裡,莫非是鄭夫人宣召?」  

  「聰明。但是你一定想不到引薦我的人是誰?」他神神秘秘地笑道。  

  「是誰?」她問道。  

  「嗯,怎麼說呢……」他將食指點在唇邊,思忖了一陣,又道,「你還是先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到這裡來吧。」

  「我來是因為我姐姐。」雲桑道,「奇怪,你剛才沒有見到她嗎?」  

  「你姐姐?」提到她姐姐,張軫神色倏變,有些怪怪地道,「見是見了,但不是現在,也不是在這裡,那是兩個時辰之前在你家門前。並且……」  

  「並且怎麼樣?」雲桑擰起了眉頭。原來姐姐兩個時辰之前已經和他會過面了,可是剛才鄭鐸為什麼騙她到這裡來?

  對於她的問題,張軫覺得似乎有些為難。他緩慢踱到她的跟前,仰起頭,復又低下去,好半晌才緩慢地道:「如果我告訴你,昨日你姐姐匆匆趕來找我,是想與我重修舊好,你會不會相信?」  

  「什麼?」她聽了他的話,不禁忍笑問道,「我為什麼要信?」  

  儘管她也覺出當姐姐發現他的身份後,似乎有一點點懊惱,但她的姐姐從來都是一個說一不二的女人,她說不喜歡張軫,就絕對不會喜歡張軫!  

  「因為……」張軫支吾,欲言又止,似乎在考慮應該怎麼向她講述事情的經過。  

  「難道是因為她知道你是大琴相國的兒子,所以對你的看法改觀?」她大笑。  

  她不信她的姐姐會這麼庸俗,她不相信,這世上的至純至美,有時候會摻和著交換與利益。她也不知道,在這個世上,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除了愛,還可以為了別的在一起。  

  「如果,你的姐姐真的要這樣呢。」他仍然笑著說,「你會讓嗎?」  

  「不讓!只要不是你心裡有鬼,我憑什麼要讓她?姐姐不讓,天王老子也不讓!」她恨恨地咬牙道。

  姐姐是竹國的巫尹,她是嫁與了神癨的,怎麼樣也不可能和他重修舊好。撒個謊都不像,騙鬼去吧!

  儘管一直在暗裡拚命告訴自己他在說謊,可是心裡又忍不住打起了鼓。姐姐的樣貌學識,都不是她這個名為辰宮繼承人,實則採桑女的人能夠比得上的。於是又洩氣地道:「不過你若是反悔了,還是趁早說出來的好!」  

  「你生氣了?」他忍笑,明知故問。  

  「沒錯!」她開始生氣了,「我只是一個伏牛山上採桑養蠶的農家女子,我的身份到底是比不上姐姐尊貴,你瞧不起我也是應當的!」說完,忍不住重重推搡他一把,誰知這一下差點把他推到了身後的湖水中,也把雲桑自己嚇得尖叫了一聲。  

  「張公子,出了什麼事?」遠遠地,有個男人的聲音問道。  

  「沒事,有位漂亮可愛的採桑女,她怕我給這湖水淹死了。」張軫朗聲答道。然後告訴雲桑,那個引薦他去見鄭袖的人已經來了。  

  雲桑轉頭去看,十步開外的桃林小道上,一個黑衣大漢正小跑步過來。近了一看,居然是那日在出冰儀式上佯醉,找張軫拼劍的靳尚。  

  到了這一刻,她方才警覺,張軫來此的目的可不簡單。  

第7章(2)

  張軫手捧著盛滿瓊漿的雕花縷金玉盞,作為貴賓坐在渚宮的正殿左下方,雙眼卻一直流連在正殿與第二進宮門相連的方向。鄭袖幾次舉杯向他敬酒,他都反應遲鈍。連累坐在他右側的雲桑,不得不停用手肘去撞他。  

  「我知道她長得很漂亮,可是你也太失禮了!」雲桑壓低聲音恨恨地道。  

  據說鄭袖是照國美人鄭旦之後,雖說現在已經年過四旬,但因為麗質天成,保養得好,看上去宛若二十剛出頭的少婦模樣,難怪張軫看了會發呆。  

  「她漂亮,她背後的東西更漂亮。」張軫飲盡杯中酒,喃喃自語道。他意不在美色,而是在鄭袖背後的那道門。那門的後面,就是竹王與鄭袖日常休息的宮。  

  渚宮是竹王的所有行宮中,守衛最為森嚴的,不過如今卻在明處見不到一個士兵,實在可疑!他們是用什麼作為這宮殿防衛的屏障?是門前的五雷五行陣,還是那側門右上方的機關?如果只有這兩種依仗,那麼竹王離死也就不遠了。

  從來沒想過,要殺死他們江氏一族世代的仇人,是一件如此簡單的事。但是現在,復仇的計劃已經發生了改變。

  因為他突然覺得:像竹王這樣昏聵的人活著,反而會對將來的局勢更好。而竹王這個寵妃鄭袖更不足為懼,她只不過是一個貪慕虛榮的普通女子罷了。比較起來,屈雲青倒比這兩個人來得棘手得多。除了她過人的膽識、武功以及她的背後靠山辰宮的力量,現在還要加上她的妹妹屈雲桑。  

  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張軫只得暫時把那兩姐妹的事拋到腦後。一來二去與靳尚及鄭袖攀談,想伺機提及琴竹結盟,可是鄭袖總能找到辦法避開不談。  

  雲桑一邊無聊地聽著鄭袖寒暄的廢話,一邊不停地把自己跟前酒壺中的酒倒到一個杯子裡,再假裝飲酒時偷偷倒掉。張軫知道她現在非常不高興。她現在有很多話想和他說,卻苦於鄭袖在場,她剛才也有很多話想問他,卻被他故意岔開了話頭。  

  「張公子為何不飲酒,難道是嫌棄我宮中薄酒比不上貴國的玉液瓊漿。」鄭袖皺眉問道。  

  她的聲音細細柔柔,語態妖嬈非常。可怎麼給他的感覺就像是一條盤踞在王座上的美人,有點噁心的粘膩。

  「夫人千萬別見怪,張軫他不善喝酒,兩杯就醉,一醉就會胡說八道。」雲桑噘起嘴搶著答道。順手又拿了張軫面前的酒壺,不客氣地放到自己的跟前。  

  「是嗎?一個大男人,居然不會飲酒?」  

  「我……是。」張軫尷尬地答道。  

  見張軫面上的尷尬之色,鄭袖以袖掩口,一副吃驚好笑的模樣。又問他是否會擊築奏琴,是否會騎射,是否懂醫術,是否通戰陣兵法,雲桑都依例一一替他否定,誰知鄭袖問到他是不噲歌舞時,雲桑居然撫掌大笑道:「夫人真是問對人了。張公子別的本事都很勉強,舞藝可能天下無雙。」  

  「我幾時跳過舞了?」張軫為之鬱結,哭笑不得地望著雲桑。你想讓一個大男人跳舞?就算你對我不滿,可也不能為了報復讓我出這樣的醜吧!  

  「沒有嗎,我明明見過的。」雲桑以手支著下巴,故作迷惑狀。  

  靳尚也忍不住大為好奇,「在我們竹國,人人都能歌善舞。男人善舞並不是一件可笑的事。難道在貴國不是這樣嗎?」靳尚說著欲起身,當場來做示範。  

  「唉,不是不是,當然並不可笑。」張軫唯恐靳尚高興起來真的勉強他當場獻舞,一慌,急忙跟著起身,扯住靳尚道,「琴國的士大夫與普通百姓也都以能歌善舞為榮。不過在下實在不通舞藝。如果實在要『舞』,我還是舞劍算了。」

  於是張軫與靳尚兩人就在鄭袖的渚宮中又比試了一場。令雲桑感到驚喜的是:這次雖然沒了熊牟那把寶劍,獲勝的依然是張軫,並且鄭袖看得高興,還說要給他的一個獎賞。而意外的是,鄭袖的獎賞就是要請竹王證婚,把雲桑嫁給他。

  「夫人?為什麼要這樣?」雲桑首先站起來反對,她幾乎是拍著桌子站起來的。鄭袖對她一貫失禮的舉動,好像已經習以為常,反而和顏悅色,勸她少安毋躁。  

  「不要叫我夫人,你其實應該叫我娘。雖然我如今已經改嫁,可是我畢竟做過你的娘。這件事大王全都知道!」鄭袖努力使自己淩厲的眼神變得溫和,慈祥。  

  「那日在出冰的祭禮上,大王見到你的姐姐忽然就想到了你。大王囑咐我,一定要給你找一個好人家。張公子人品武功樣樣出眾,你又和他那麼熟識,我看……」  

  那日在出冰的祭禮上,當著滿朝文武,百工商賈以及各國的使節,竹王只顧與鄭袖荒淫,招致令尹昭睢與巫尹屈雲青的不滿,事後雲青在朝上也沒有給竹王好臉色看。由於巫尹歷朝以來在竹國的特殊地位,在某些情況下,竹王不得不對她十分客氣,受了她的氣也沒辦法出。所有國家大事與重大決策還都必須和她商議。而這些事,作為後宮實際主人的鄭袖,卻完全插不上手。鄭袖小女人心性,覺得總要找個法子收拾一下屈雲青。關於屈雲青和張軫的事,她也略有耳聞。既然屈雲青那麼討厭這個琴國人,那就把她的妹妹嫁給這個人!  

  「屈姑娘天生麗質,張公子才華超群,你們兩人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啊。哈哈……」靳尚縱聲大笑起來。

  他之所以笑得這麼開心,是因為這個主意本來是他出的。讓張軫和屈雲青結親家去。這樣既可以通過屈張聯姻,促成琴竹聯姻的事,達成張翼父子的願望,又可以讓他的心上人鄭袖出出心中惡氣,二來也打擊了他在朝中的主要對手。

  要知道,屈雲青在朝中受人尊敬,一直是因為辰宮堅持與琴的敵對關係。而如今,辰宮的人就要與琴人結了親家,以後這朝中還有人信服她屈雲青的話嗎?  

  「我……這事,得聽我師傅的。」這個意外令雲桑心中竊喜,她暗忖:我不知道你們要幹什麼,難道真是好心?但是這樁婚事一提,家裡一定有人會不高興。  

  鄭袖聽屈雲桑的口氣,知道她自己是同意這樁婚事的,於是心頭狂喜,急忙和靳尚一起催促張軫答覆。

  在他們看來,這樁事既有利於琴竹結盟,達成他的使命,又有利於他自身,他絕對沒有任何理由反對,頂多像雲桑那樣假意推到自己的義父身上,料不到他竟然會當場拒絕。  

  「這件事,恐怕會有麻煩。恕在下不能隨便答應。」張軫有些為難地道。  

  「哦?有甚為難之事,何妨說來聽聽?」鄭袖訝然。  

  「因為屈姑娘的姐姐,恐怕不會同意。」  

  「這是為何?」鄭袖奇道。咦,他倒拒絕得乾脆,就連推到他義父身上,找個托辭都不肯!  

  「張軫你好!」雲桑不待他講完就氣得「蹭」地站起身來,握緊了拳頭,咬牙問道:「好啊,你剛才在外面和我說什麼?原來你先說那一番話其實是你……你現在想要反悔了嗎?『我姐姐不會同意』虧你想得出這樣的好借口!」

  「不是,桑桑你誤會了……」  

  「啪」的一聲將手中的金樽砸到桌上,雲桑冷笑道:「算了,你也不用說什麼廢話。說什麼『我姐姐不會同意』,如果你想反悔就反悔好了,我又沒要你發誓,你也沒向我許諾。你去找我姐姐,你不會被雷神劈死的,放心吧!」

  她這樣說,其實意思就是詛咒他撒謊被雷劈死。  

  女人一旦撒潑耍賴,再鎮定的男人都會被搞到哭笑不得,手足無措,這時候你再想向她解釋什麼,都沒有用了。

  「哎,桑桑,你別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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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17 18:54:09

第8章(1)

  擔心雲桑氣頭上跑出去會出事,張軫顧不得此行的任務,匆匆向鄭袖告辭追了出去。一直追到湖心島外,看見雲桑招來那只叫大青的巨龜,跳上龜背向對岸漂去。不多會兒已經快到岸邊了。  

  「桑桑,等等我。」張軫四下看了看,順手摘了幾段桃樹枝,然後把它們彈入湖面,憑借樹枝的薄弱的浮力縱身飛渡湖面,追了上去。  

  雲桑聞聲回頭,見他足尖輕點浮枝,正像一支滑翔水面的魚鷹一樣,馭風輕鬆地趕上來。眼見離她不足五丈的距離,雲桑忽然摘下右耳上的耳珠,擡手朝他足下浮枝擊去,正好將浮枝從他足底打斜飄走。而她的耳珠卻被躍起半空的張軫抄在手中。  

  為了接住那枚耳珠,張軫顧不得足下浮枝,現在無處落足,只好以內以擊打水面,再度借力一躍,躍到了雲桑容身的巨龜背上。雖然那龜背有桌面大小,足夠他們兩人立足,但是雲桑卻嫌他靠得太近了。  

  「喂,你別拉著我,快滾下去!」雲桑用力踹他一腳,想讓他鬆開緊緊鉗住自己的雙臂的手,卻又怕太過用力與他一同落水。  

  「我不會水,不拉著你我就會淹死。」張軫看看被湖水浸濕的鞋面,笑道。不但不鬆手,反而用力一帶,索性將她摟進懷中。  

  「我數三聲,你再不鬆手我就推了!」雲桑掙扎著發怒道。  

  「什麼?你真的要……」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只聽「撲通」一聲,後半句就已經被湖水吞沒了。  

  不過她自己也並不好受,因為她忘記了,不會水的人一旦落水的後果是很可怕的,因為他們會拚命抓住一切能夠抓到的東西。而張軫現在要抓的救命稻草不是別的,就是她。  

  「喂,救……」  

  救命救命。嘩嘩地拍打著水花,嗆水的滋味兒實在難受,難受得她眼淚直流。河裡會淹死人,這一切難道就是這可惡的張軫想要的嗎?  

  每當她剛從水裡冒頭的時候,他總是不失時機扯住她,死命摟住她的腰向下拽。她甚至覺得他就是故意把她往水裡按的。  

  「我……咳咳……嘩啦……」我要死了,我要被你整死了,嗚嗚嗚……  

  雙腿還在用力地遊動,但是身體已經開始下沈,漸漸地,聽不到任何聲音。  

  嗆水,再嗆。  

  突然,有一張嘴吻上了她,把一口暖暖的氣流輸送進來。她下意識地推了他一下,但是隨後便向求生的本能妥協了,因為瀕臨死亡的感覺,實在是太可怕,它足以輕易摧毀任何一個常人的意志。  

  與此同時,渚宮。  

  「你是說,鐵礦洞被水淹,淹死了五百人?」  

  「不錯。可惜下官得到消息再趕去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這這……他們怎麼強這麼猖狂。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鄭袖驚叫,不住地念叨著,「他們會不會打到這裡來?」她充滿恐懼的尖叫與念叨,令屈雲青不住皺眉。這位身份尊崇的女人,平時如何盛氣淩人,儀態端方,可大難臨頭,又立時變回了最普通的庸脂俗粉。  

  「鄭夫人不必驚慌,渚宮守衛嚴密,憑他們那幾個人不敢過來。」屈雲青安慰她道,「不過,這件事下官雖可以肯定是『天策府』那幫妖人所為,但是在沒有拿到真憑實據之前,咱們只能把它當作一場意外。」  

  「意外?」鄭袖聽了她的話終於消停下來,想了想道,「靈子的意思是,就當作不知道,然後暗中調查嗎?」

  「當然。鐵礦對竹國來說非常重要,但是張翼現作為使節正出使我國,沒有人會相信『天策府』的人會不顧主子的安危行事。」  

  「張翼這個老東西,害我黎民,現在又想誆騙大王,真是可惡!」鄭袖聞言柳眉倒豎,大罵道。  

  「所以夫人一定不能讓琴竹兩國結盟的事成為事實。」屈雲青道。  

  「結盟……」鄭袖聽到「結盟」二字,忽然就靜了下來,似乎察覺到這才是雲青此行的真正目的。

  「你為什麼不去稟告大王,卻來告訴我這些?」鄭袖疑惑道。  

  「因為我有一件很重要的東西,要托付給夫人您。」說著,雲青從衣袖中取出一個布包,上前兩步遞與鄭袖道,「我與張翼的義子有些過節,他這次來到郢都,除了協助張翼完成結盟的使命以外,恐怕最主要的還是找這個東西。這件東西如今再放在我處,只怕不太安全。我想來想去,必須要找一個守衛森嚴,絕對安全,又讓他絕對想不到的地方收藏。若非如此,瞞不過他。」  

  鄭袖明白她的意思:她倆不和,在竹國是件人盡皆知的事。如果這東西藏在她的渚宮,別人絕對想不到。

  「究竟是什麼東西,張翼父子必欲得之而後快?」鄭袖奇怪至極。  

  「它是……」屈雲青上前幾步,湊近她低語了幾句。  

  鄭袖聽得連連點頭,面上突現釋然的神色。  

  「這件事必定是和竹國安危相關,否則依靈子的個性,斷不會來相求。請靈子放心,我一定會將這件寶貝藏得好好的。」說完,鄭袖便命人收下了那東西。  

  「那麼,下官就替竹國的黎民及先賢,多謝夫人!」雲青說完就要告退,卻被鄭袖叫住。  

  「靈子,你跟我一樣久駐宮中,你是怎麼知道礦洞出事的?」如果是辰宮的消息,那這件事必定早就報到竹王跟前,用不著等到出事,再由她來神神秘秘地告訴自己了。  

  「其實說來簡單,我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之前與張軫見過面。」  

  她好像在玩命兒。把自己的命運全都交到了一個不知是好是壞的人的手上。  

  不過,這一切在旁人看來,他是被動的,唯一可以主宰一切的卻是她。  

  就像現在,他除了吻了她,並沒有做任何過分的舉動,他只是在運用本能求生,拚命地抱緊她,只是為了獲得生存的機會而已。而她是會水的,明明可以將他救起來,現在卻被他一步步地逼向死亡。  

  已經沒有力氣再掙扎,他選擇在這個時候吻上她,不知道是想救她的命還是想要剝奪她求生的希望,想要兩人一起死嗎?如果是的話,就讓他們一起去死吧!  

  可是就在她終於支持不住,準備放棄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足底被一個硬硬的東西托了起來。好不容易,她的半個頭又露出了水面。  

  「唔,桑桑……」張軫拍著她的臉,輕喚她的名字,「沒事了,快到岸上了。」  

  原來是剛才受驚跑掉巨龜老青及時趕回墊到了他們的腳下,把他們托出了水面。  

  「沒……沒死……」  

  還沒有死。她大大地吸了一口氣。才發現因為剛才太緊張,十指的指甲深深地挖進了張軫的臂肉中,痛得他面部不住抽搐。  

  「你當然沒死,你忘了,有我在就不會讓你輕易地死掉。」  

  張軫說這些話的時候是笑著說的,他在她耳邊吐氣,語調是那麼溫柔,笑意暖得可以融化了春風。可是不知為何聽在現在的她耳中,卻森冷恐怖得像夢魘。  

  唉,也許是她剛才驚恐過度了吧。所以現在開始疑神疑鬼,胡思亂想起來。  

  當巨龜浮到岸邊,張軫輕鬆地抱起她的身子,跳上岸的時候,她甚至開始懷疑他分明是會水的,而剛才只是為了整治她才會那樣。  

  將她扶到岸邊的一株樹下,張軫伸手捋了一下她鬢邊雜亂的髮絲,輕聲安撫一直咳嗽不斷的她。  

  「滾開!」她忽然「啪」地打掉他伸過來的手,冷冷地道。  

  張軫疑惑地看著她,不明所以。但隨著空氣中傳來的絲絲寒意,他臉上的笑意終於也凝固了。  

  「你難道就不想為剛才的事向我道歉?」她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為什麼?我做了什麼?」他皺起了眉。  

  「你剛才做了什麼,自己心裡清楚。」她忿然答道。  

  「我剛才……」  

  他努力回憶剛才發生過的事,跟著,臉上陡然浮現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緊接著忽然俯下身來,在她的唇上輕輕吻了一下,「是不是這樣?」  

  「呀?!」雲桑看到他臉上泛起的笑意,憤怒至極,正想喝斥他幾句,卻忽然發現他再度覆上了她的唇,直把她的罵聲吞進了自己的喉頭裡。  

  原來,他遠不如她之前所想的那樣安分,儘管他的動作並不十分粗魯。可是這一次,雲桑明顯地感覺到他和上次在葉庭親吻她的時候不一樣。如果說那個時候的他是無心所為,而這時卻是蓄意的。  

  因為他綿密不斷的吻,讓原本就虛弱無力的她,漸漸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她開始拚命地踢打他,想讓他明白她心中的不情願。誰知他似乎完全沒有感覺。更讓她感到昏眩的是,他居然將手探到了她的腰間,動手解下她的腰帶,將手探進了她的衣襟。粗糙的手指順著她的肩頭,擦過她幼嫩的肌膚,引來一陣戰慄,竟然讓她有種迷幻的感覺。  

  不……不能這樣……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當時他在葉庭扮出的那副謙謙君子樣,果然也只是個偽裝。  

  她不禁想張大了眼,想看清楚他究竟是誰,而散亂於額頭濕髮卻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想叫,卻發不出聲音。他光憑一隻手的力量就能輕易地制服她,而她只有任他予取欲求,正當雲桑快絕望的時候,他卻停了下來。望著她的驚懼與羞憤,他有點後悔。  

  「你為什麼這樣害怕?」他輕輕用手指替她捋了下亂髮。  

  「啪!」她用盡氣力賞了他一記耳光,側身翻滾,離開他的掌控,罵道:「混蛋!」  

  「你罵我?」他錯愕而苦惱地問道,「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你為什麼對我這樣?」  

  或者他以為竹國女子都膽大放浪,上次他親吻她時,她並沒有責怪,所以這次她的拒絕倒有點反常。

  「你難道不該被罵嗎?」雲桑從地上爬起來,嘶吼道,「你愛的既然是我姐姐,為什麼還要對我這樣!既然你心裡還有姐姐,你為什麼要來騙我?你剛才當著鄭夫人的面拒絕和我……其實一直以來,你是不是都當我是姐姐的替代,你當我屈雲桑真是傻瓜嗎?」  

  她本來也不想太快拆穿他的把戲。因為那樣的話,他們之間的關係就無法繼續維繫下去了。可惜,現在不得不說。

  「你為什麼要這麼想?」他驚愕莫名,跟著她起身,然後委屈地看著她。想伸手去拉她,卻又不敢。

  「原來你為這個生氣?我剛才的話還沒有說完你就跑掉了,其實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努力分辯道。

  「那是怎麼樣,你敢說心裡沒有她?」她瞪著他的雙眼,聲嘶力竭地道。撒謊撒謊,你還想要撒謊嗎?

  「如果我是這麼容易忘情棄愛的人,你還會喜歡嗎?」張軫無奈地歎氣道。  

  儘管他最終也沒有人否認心裡還有屈雲青的事實,雲桑卻根本對他無可奈何。因為他說得沒錯,如果他是個那麼容易忘情棄愛的人,那她又喜歡他什麼呢?  

  但是他的回答還是令她傷心。  

  只不知這樣的回答,是因為他太懂得女人的心,還是太不懂得女人的心了!  

  挽著手中那一縷青絲,把它們編入蘭草結中,再慢慢地紮成一個環珮。這是張軫這些日子以來最想做的一件事。

  他本來想在一個出乎她意料的情況下,按照竹國的習俗,將這個結髮佩環贈予她,可是沒想到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送給你。」他拿起她的手,慢慢地將手心打開,把那只編得十分糟糕的環珮放在她的手心。好在她並沒有拒絕,只是眼中寫滿了嘲笑。  

  「這是你的頭髮嗎?」她不冷不熱地問道。  

  「不是,是你的。在葉庭,我被血鳳襲擊的時候,你為了救我被它的翅膀削落的。」他指著那帶發的草,老實回答道。  

  「哦?」她想了想,似乎回憶起了什麼,嘴上卻說,「我還以為,你什麼時候趁我不注意割掉了我的頭髮。」

  「割掉?」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她為什麼要用這樣的詞?  

第8章(2)

  從她的話中他感覺得出,她認為他十分暴戾。  

  拒婚的事只是個引子,最主要的癥結,大約還是出在葉庭和虎關那些事上。這些事件,如果他找不到合理的說詞,他就將永遠失去她的信任。  

  「桑桑,其實我並不想拒絕這樁婚事,事實上這件事,你的姐姐不會同意。」  

  「我們竹國的女子婚配,沒有你們琴國人那麼多臭規矩!我愛嫁誰嫁誰,我姐姐她管不著!」屈雲桑霍地從地上站起身,寒著臉道,「同樣,我們竹國的女子如果遇著了負心郎,也不會為了他要生要死。她頂多只會殺了他!當然,我是殺不了你,也許你可以更乾脆地殺了我吧。就像剛才在水裡一樣!」  

  張軫驚愕地看著她,申辯道:「你誤了,我從小在琴國長大,我是真的不會水。」  

  「你要怎麼證明?」她氣呼呼地問。  

  「我……」他忽然覺得腦袋快要開裂了,他不會水的事,要怎麼證明?  

  想了想,他轉過身來,背靠著湖面,拉起她的手貼到自己的胸口上,正色道:「如果不信,你現在就把我推下去!」

  「呸!」她啐了一口,剛想甩開他的手,卻使不上力。  

  「不推,我就當你相信了!」張軫無賴地笑道,其實他剛才也只是想捉弄一下她而已。  

  「很好笑嗎?難道只有折磨別人才能讓你這樣開心?」她冷冷地看著他,好像看到一個陌生的人。跟著嘴唇又動了一下,似乎還有話想說,卻又打住了。  

  「你是不是還有別的話想問我?」張軫話一出口,便敏銳地察覺到雲桑面上的異樣。  

  他忽然想起她要說什麼,於是斂起面上的笑意,遲疑了一下,緩慢地道:「如果你是想問,那個竹國的士兵是否為我所殺的話,那我只好回答:是。」  

  「為什麼?」對他的坦白,雲桑大為驚訝,「你既然是去救人,為什麼會這樣……難道是因為你救不了人,就要殺人嗎?」「我不殺他他也會死。」接下來的話,張軫說得分外艱難,「他是一個孝子,當他知道他的母親,完全是因他而被活活餓死的時候,他不會選擇繼續活下去!」  

  「什麼?」她眨了眨眼睛,腦子裡一片混亂,「可是每一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生或死的權利,你憑什麼替他選擇?莫非你怕別人說你沒本事還不自量力去救人?」  

  「嚓」的一聲,雲桑手中的草佩因為過度用力被她捏斷了梗,變了形。  

  要知道一個人救另一個人,不過是道義,救得了,別人誇你兩聲。救不了,也沒有人因此去怪你。可是救人的人,怎麼能為了沽名釣譽而去殺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快步向與他相反的方向走出幾步,然後又折了回來,拳頭攢得緊緊的,舉起又放下,可是始終不捨得把手中的草佩扔掉。  

  「我沒有替他選擇。」他偷眼看她,然後用一種平靜的語氣道,「我也沒有替他做任何決定,這樣的結果是他自己選擇的。因為他向我借劍。」  

  那個江姓的士兵也是他的族人。正因為這樣,他當初在武關才會想饒過他的性命,讓他回到竹國侍奉他的母親。不過,當他在牢中得知他的母親被活活餓死的時候,他的確是再沒有半點求生的慾望。就算他活著走出那扇牢門,最終必將死於自責。與其讓他活著痛苦,還不如殺了他。  

  也許雲桑說得對,這次他是做錯了吧。因為他無權替那個士兵做出生死的選擇,可他當初沒有想到那麼多,他的初衷的確是為他好。  

  至於雲桑一直耿耿於懷的葉庭的那個晚上,他則有一套更完美的說辭。他告訴雲桑:在葉庭那個晚上,是官府的人為了防止疫病的擴散,殺掉了所有患病的村民。當他們要來殺死雲桑的時候,他不得不選擇殺人。  

  「原來……那晚真的是我的幻覺?」雲桑強迫自己耐著性子,聽完他冗長的解釋,喃喃地道,但是她卻沒有太多的欣喜,「其實,我從來不信你會是這種殘忍的人。可是我忘了那晚我是怎樣和你分開的。」  

  「當時你病情很重,雙眼已經看不清東西。加上又是夜晚,我不知道熊牟和你說了什麼。我來準備帶你走的時候,你不聽我的解釋,結果你趁我不注意自己跑到山崖邊,摔了出去。幸好熊牟駕著血鳳把你救了起來。不過這樣一來,我也沒法趕上你們了。我比你們晚幾天到郢都,一到郢都我來不及去見義父就上你姐姐府上探聽你的消息。」  

  「不錯,你和姐姐弄成這樣,她是不會讓你來救治我的。可是,你說的全都是真的嗎?」  

  其實她分明已經信了他的謊言,可是仍需求從他的口中得到印證。  

  「你不相信?」他故意皺起了眉,佯裝苦惱的樣子,「還是你更相信你的姐姐或者熊牟。」  

  「相信。」她沈默了一陣,突然飛也似的撲上去,緊緊地摟住了他,把頭埋進他的胸膛裡,「只要是你說的,我就相信!」  

  她與張軫,從開始認識直到現在也不過四個月而已,但卻好像經歷了四年一樣。  

  她從來不懷疑自己會信錯了他,因為她直覺他會是一個善良正直的人。何況事到如今,就算不是真相,她也寧可選擇相信,也不想破壞他在她心中的那份感覺。  

  接下來的日子裡,雲桑利用身份之便,多次幫助張軫去渚宮與鄭袖見面。因為她信他的話,他只是想借助鄭袖這個竹王最寵愛的女人,促成琴竹兩國的結盟。  

  張軫和他的義父,不遺餘力地在做著同樣的一件事,因為他們為結盟提出的豐厚條件,現在他們成了竹國最受人歡迎的人。而另一邊,反對結盟的上大夫陳軫卻因為說話不小心,開罪了大王被關進大牢。  

  琴竹結盟勢在必行。唯一餘下的障礙,就只有竹王那張薄如蟬翼的面子罷了。  

  為此,她的姐姐感到非常的沮喪。因為對事情的發展完全無法控制,她甚至在早朝上與大王大吵了一場。

  「這就是我們的大王。一個見了火坑還急著跳的白癡!」綺羅帳內,一個女人咬著牙咒罵道。  

  「張翼那老狐狸的話都信,他果然是蠢得可以了!」男人哈哈大笑道。  

  「我好後悔,為什麼當初會選了他卻放棄了張軫!」女人道。  

  「怎麼,你一直到現在,你還想和自己的親妹妹搶?」男人詫然。  

  「姐姐……」  

  此時,一個清脆的女聲在門外呼叫。  

  羅紗帳內人影糾纏,聽到推門的聲音,其中一人被另一人「砰」的一聲,從帳中重重地推了出來。

  「啊喲——」  

  「鄭先生?」雲桑看著跌在地上神情詭異的鄭鐸,心裡頓時明白了幾分。  

  「那日姐姐說要到城郊的礦洞去查探,鄭先生又哄我去到渚宮,誰知道是你們合起夥來把我給騙了。」雲桑若有所指,酸酸地道。  

  她雖然被騙,不過心裡卻並不生氣。  

  姐姐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做了竹國地位僅次於大王的巫尹,她最大的苦惱莫過於不能嫁人。難道能要求她守著寂寞深宮,耗青春嗎?  

  「不要胡說八道,你快給我把壁櫥裡的藥拿過來。」帳內的女人怒斥道。本當灰溜溜地滾出房門的鄭鐸,此時從地上爬起來,非但面不改色,反而怪雲桑取藥的動作遲緩了。  

  「奇怪,難道你們剛才……」用力過猛,居然弄傷了?  

  「混賬!」帳中女人挾怒掀開帳幔,對她啐了一口,大叫道,「你當你姐姐什麼人?」  

  「呀,原來你真的受傷了。」她這才發現,姐姐的右肩被血水浸濕了大片,但是好像傷得不重。  

  雲桑自知說錯話,把頭一埋,快步走到壁櫥去拿藥,這時候鄭鐸也被屈雲青趕了出去。  

  一面給姐姐上藥,雲桑一面忍住偷笑。雖然她把事情的某一部分料錯,但是就剛才的情況看來,那鄭鐸是有點想乘人之危,而她的姐姐也不是完全沒有意思。鄭鐸是她在宮裡唯一的親信,不找他又能去找誰!  

  竹國的男男女女都是這樣,如果她們喜歡上了誰,她們一般都會主動去爭取。但是聽說琴國的人婚配,最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張軫那麼嚴肅地拒絕了鄭袖替她提出的婚事,也是因為他的婚配,必須要得到他義父張翼的同意。

  雲桑想著想著,手下就開始不知輕重。  

  「嘶……你能不能輕點?」屈雲青「啪」地打了一下妹妹的手,待看到她面上的表情,更是大怒,罵道:「死丫頭,你居然還笑?」  

  「我不是故意的。」吐了吐舌頭,雲桑道。  

  「你腦袋裡究竟在想什麼?」屈雲青搶過她手中的藥瓶,埋怨道。  

  「我在想……」雲桑忽然道,「《吳起兵法》到底是一本什麼樣的書。」  

  「什麼書?」似乎吃了一驚,雲青眨了眨眼,遲疑地反問。  

  「《吳起兵法》。就是那天在小樹林裡,張軫問你要的那本帛書。」雲桑道。  

  那是一本被後世人奉為兵法之祖的奇書——《吳起兵法》。  

  張軫告訴她:這本兵書本是當年竹國的令尹吳起所著,後來不知何故,輾轉流到落到張軫父親手上。而她的姐姐屈雲青,當初在琴國與張軫那段情緣,其實不過是她師父,辰宮宮主蟲八子一早的安排,目的也就是為了奪得這本兵書。所以他和姐姐之間沒有真的感情,只是一個騙局而已。  

  現在她要按照他的囑咐,幫他取回這本原來就屬於他的書,這樣張翼就不會因為遷怒姐姐而反對他倆的婚事了吧。

  「哈,好一個張軫!」雲青仰頭大笑數聲,然後又止住,道,「不,現在應該叫他易軫才對。當初我奉師命騙了他一回,想不到如今,他就要依樣畫葫蘆騙到我妹妹的頭上!」  

  「易軫?」雲桑迷惑,以為自己聽錯了。  

  「怎麼,你和他如今到了什麼樣的地步?他能讓你回來幫他尋回那本帛書,你們現在的關係看來匪淺吧。可是他連自己的姓氏這麼重要的事,也忘了告訴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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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17 18:55:24

第9章(1)

  張軫原來並不姓張,這個消息對雲桑來說,不啻是平地驚雷。一直以來,她都以為他的本姓應該和所有的江國後人一樣姓江,就算不是,那又有什麼關係,他姓什麼對於她來說,本來並不重要!  

  但是,他卻十分不湊巧地姓易。  

  記得姐姐曾經警告過她,一個姓易的「妖人」會是最終令竹國滅亡的人,那時候她反駁姐姐的話就是「他姓張」。誰知這個人他偏偏姓易。他不光姓易,還是江國最後一代王族的血脈,他的名字叫易軫。  

  「他沒有告訴我他姓易,我也沒有問,我們相識的時候太短了。」她閉上眼睛,有些喪氣,還有些心,底氣不足。

  從最初的相識到現在,他們不是在一起逃亡,就是一同經歷瘟疫的災劫。她從未想過,也根本沒時間去想,張軫除了姓張或者姓江,還會有另一個姓。她甚至懷疑,因為長久不用這個姓,被人叫到他的本名時,他自己會不會惘然?

  「他是在騙你,傻瓜!」屈雲青壓低了聲音嘲笑道。  

  「可是,你怎麼會知道他姓易?」雲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她應該相信她的話嗎?  

  「他是在騙你。他姓易,這是他自己告訴我的。」  

  冰冷冷的聲音從屈雲青的牙縫兒擠出來,讓她感到震驚。  

  有一種心被人撕裂開,再撒上了一把鹽的感覺。  

  她明明想哭,發出的卻是笑聲。那種聲音,跟她以前在姐姐的府上,看到的畸態的伶人發出的滑稽笑聲一模一樣。

  她知道屈雲青說出這番話來,似乎是想向她炫耀點兒什麼。因為她知道她所不知道的東西。可是,透過屈雲青的眼底,她卻看到她內心正變幻著另一番景象。  

  「易軫。」她試探地輕輕叫了一聲。  

  他愣了一下,然後蹙起了眉頭,但是沒有答應。  

  「易——軫——」她走到他的對面,拉起他的雙手與他四目相對,故意又長長地叫了一聲。  

  「哦,太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感覺好陌生!」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語氣沈重,彷彿聽到這個名字有點不開心。

  「這個名字,它帶給你不快樂的記憶了嗎?」她並不拆穿他的矯情。  

  「那是責任。」他蹙了下眉頭,答道。  

  「你的責任是什麼?或者我應該問,我的江國王子,你的責任是什麼?」  

  到底是不遠萬里來說服琴竹結盟,還是水淹郢都西郊的鐵礦洞,給竹國的兵器鑄造業以沈重的打擊?但是不管是什麼,他的這個責任,已經重新喚起了姐姐對他的期望。真的有本事讓姐姐對他動了心。  

  如果他一早就告訴姐姐他的這個責任,那麼事情會不會有什麼不一樣呢?  

  他已經給了她太多的謎團了。之前她會覺得這些謎團有趣,但是現在只會覺得擔心了。  

  張軫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撫著額頭緩緩地蹲了下去,她感覺他的頭部似乎遭受重擊,馬上要癱倒在地上。她知道,這是他的某種偽裝。  

  「你怎麼了?」她扶著他問。  

  「我……我的頭有點暈。」張軫仍然抱著頭,似乎很痛苦地說。  

  「那你還是回去吧。回到你義父身邊去!或者回到姐姐的身邊去,這是你原本的模樣,這就是姐姐所愛的模樣!」她慢慢地鬆開了手,冷冷地道。  

  「為什麼這樣說?」他察覺到她的說法很奇怪,馬上便明白了她生氣的原因。  

  「你不要誤會,我並不想向你隱瞞我的本姓。江國已經亡國三百年了,我的姓名並沒有什麼好隱瞞。我認了張翼做義父,加上家裡為了避諱琴王疑心,所以讓我易姓。算來這件事已經隔了十多年,沒有人叫我這個名字,如果不是你姐姐那日問我,其實我真的差不多快忘了我原本姓易。現在突然被人叫到,仍是覺得陌生!」  

  她思索了一陣,乾脆地答道:「好,我相信你!總之你說的我都信!」  

  當初他也是這樣對待姐姐的,他問姐姐有沒拿他的兵書,姐姐說了謊,可是他依然說他「相信」。

  姐姐知道得比她多,也不奇怪。他們原本就曾是情侶,並且直到現在,他還不能完全對她忘情!  

  但是自從那一日之後。雲桑發現自己變得越來越多疑。她越來越懷疑易軫在欺騙她,可是她更加懷疑,一切不過是自己在疑神疑鬼而已!她心中雖有無數個疑問,卻為了保留心中最初份感覺,竟從不敢問。  

  這裡是郢都外城一個用木石搭建起來的涼棚,是供給趕路的人歇腳的地方,平時棚子的主人也在這裡販賣點兒酒菜。但是現在這裡已經沒有酒出售,因為竹王在出冰的儀式上大醉,三日醒酒後便對平民頒布了禁酒令。  

  再往前走五百步就是城門,出門左轉有條路直通西郊無名山腳下的鐵礦。在那裡,每日每夜都有近千民的工人在同時勞作,但是現在已經沒人了。因為前幾日發生了一場慘禍,有不明身份的人為了毀掉鐵礦洞,炸開了不遠處一個蓄滿水的湖堤,大水淹沒了鐵礦,也淹沒了五六個村莊。  

  「姐姐說,昨天被淹死的礦工和村民共有五百個人。姐姐還說,這事是你們『天策府』的人幹的。可是我不信。就算是,這件事也應該與你無關,因為你當時正和我在渚宮的桃林。」她喝了口水,不經意地笑著說。  

  「那你相信『天策府』的人會在他們的主子出使竹國的時候做這種事?」  

  「我姐姐也是這樣說。」  

  「哦?她怎麼說?」  

  「沒有人會相信。『天策府』的人會不顧主子的安危貿然下手,所以這件事只能算是意外。」  

  「你姐姐說得沒錯。她真的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人!」他點點頭,讚道。  

  「為什麼突然讚她?」  

  「因為她猜對了一件事。那件事,正是『天策府』的人做的。不過,我事前全不知情。」  

  聽完這句話,屈雲桑合掌道:「你果然沒有騙我!這次是姐姐錯了!」  

  「什麼?」剛問完,他立即明白了真相。雲桑一定早就知道了什麼,原來剛才她那番話只是在試探他而已。

  「我去了出事的地方,根據村民的描述,我知道這件事挑頭的人就是張合。」雲桑笑道,「姐姐和我打賭,她以為你一定會瞞我這件事,可是她猜錯了!」  

  聽完雲桑的話,張軫,不,現在還是應該叫他易軫。易軫幾乎驚出了一身冷汗。  

  要不是想到他當時的確不在場,也許他會考慮隱瞞這件事,那樣的話就糟糕了。屈雲青這個女人,看來已把那日與自己會面的經過告訴雲桑。只是不知道她會不會大膽到將勾引他的事全都講出來?不過她應該不會那樣笨。  

  「義父要做的事,總是那麼令人匪夷所思。可是我卻沒得選擇。」  

  其實他也真的不想死那麼多人,所以才會想到去通知屈雲青。儘管已經來不及了,但是他已經盡了力!

  「我知道,他是你的義父,又養育你那麼多年,你沒得選擇。只要你不助紂為虐,不要胡亂害人。」

  「我當然不會。當時之所以離開琴國,追到竹國來。一方面是為了你姐姐,另一方面,我也是想避開他的耳目。」易軫說完,忽然又拉起雲桑的手,道,「不過,你知道嗎,竹國存在一日對於琴國來說,就是一場噩夢。」  

  「為什麼這樣說?」她愕然。  

  「竹國有最剽悍的猛士,況且鑄劍術天下無雙。這樣強大的國家,又擁有比琴國更豐富的鐵礦。所以琴王一直懷疑竹國與其餘六國結盟,就是要置琴國於死地。而竹王結盟五國也並不是為了消滅戰爭,而是要和琴國一決雌雄。」

  「真的是這樣?」雲桑大驚。難道她一直料錯了竹王的初衷?  

  易軫點了點頭。他告訴雲桑,要讓琴對竹放心,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結盟。這是避免兩國交戰,生靈塗炭的唯一辦法。可惜令尹昭睢與大夫陳軫等人卻百般阻撓,讓結盟不能成。而他的義父在這個時候眼見結盟無望,所以才會派人毀掉竹國龍脈上最大的鐵礦,因為一旦竹國人擁有大量鋒利無比的鐵鑄兵刃,將給琴國的統一大業再來巨大的麻煩。

  「所以我一定要拿回那本《吳起兵法》。這樣,就算萬一結盟不成,琴國也能自保。」他道。  

  「我信得過你,但是信不過你的義父。萬一真的有朝一日兩國開戰,你們不就會用那兵書上的兵法來殺竹國的人?」雲桑連連搖頭。  

  「你信不過我嗎?只要你把它交給我,我保證絕不會交給義父!」他再次抓緊她的手道。  

  「這樣做,你義父會同意?」她疑惑地問。  

  「會!」感覺她開始動搖,他暗中舒了口氣,「帛書全文是用一種特殊的文字寫成,除了我,沒有幾個人認得這種文字。」「唉,那樣就好。」雲桑長歎一聲道,「但願七國都能結盟,不止是琴和竹。這樣就可以不再打仗,變成莊子休先生提到過的那個『天下大同』的世界一樣。」  

  對於易軫的話,她並不全然相信,也非全然不信。可是這也不能怪她愚笨,以她一個十幾年來一直只懂得埋首深山修習仙道的女子而言,要想像一早就立志干政的姐姐那樣,做出正確的選擇與判斷,太難了!  

  「熊牟那樣怕死的人,都可以為我冒險,那你呢,你能為我做點什麼嗎?」她追著易軫,在市集裡穿來繞去。聲音很大,唯恐他會聽不到。  

  「你希望我做什麼來證明?」易軫搖頭,對她小女孩式的無聊舉動有點無奈。  

  「我想看看琴國的舞蹈是怎樣。」她頑皮地吐了吐舌頭。  

  「我不會。」難得這次他竟然沒有尷尬到臉紅,只是笑著推辭。  

  「真的很想看你跳!」她撒嬌似的拉著他的手臂晃了晃。  

  他仍然只笑不答,不置可否,讓她感覺掃興。  

  「如果你真的什麼也不肯為我做,那樣我怎麼才能相信你對我是真心?」她薄怒道。  

  其實在竹國,男人跳舞真的是很平常的事。就連他們的大王,有事無事也會自己頭插羽毛來上一曲。不過雲桑從來沒想像過像易軫這樣的人跳起舞來會是什麼樣。  

  有擊築的聲音從鬧市的人群中傳來。雲桑扔下易軫趕過去一看,人堆裡一位年約十七八歲,淡妝素服的流民女子正隨著那築聲翩翩起舞。  

  「好呀好呀,跳得真好看!」  

  人叢裡掌聲不斷,幾個小女孩也加入了舞者的隊伍。  

  「要不要大家一起來?」那正在翩翩起舞的女子忽然向大家招手。但見周圍起舞的人越來越多,個個神情愉悅,並不覺得不好意思。雲桑再想找易軫的時候,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  

  一曲舞罷,那女子拍拍手看客們就四散了。  

第9章(2)

  舞蹈,原來是竹國民間最普通不過的娛樂,他們什麼時候高興都可以跳,即使在最艱難的日子裡,百姓們也慣了苦中作樂。可是對於易軫,這個從小在鹹陽長大的人來說,似乎顯得非常困難。  

  「這位姑娘,你的舞跳得真好。」雲桑對剛才那跳舞的女子道。  

  「姑娘太客氣了,小女子姓張。你叫我張三姑娘就可以了。」那女子聞聲轉過頭來,沖雲桑淺淺一笑。

  「你姓張?原來你也……」剛想說你也姓張,雲桑忽然記起身邊的人姓易,於是把後面的話吞了回去。

  「難道姑娘也有朋友姓張嗎?」那女子笑道,「其實我們這裡姓張的人很多。」  

  「當然,這本來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姓。」姓易才比較特別。  

  「姑娘面生得很,是第一次來西市玩兒嗎?」那女子問道。  

  「嗯,我以前到過郢都,可是沒有來過西市。」西市是郢都最底層人居住的地方。她每年從伏牛山下來探望姐姐,都只住在王城的內城裡,從未到這裡來過。  

  「呵呵,我也真是。姑娘平時怎麼能到這樣骯髒汙穢的地方遊玩。」那女子的笑聲有些刺耳,聽得雲桑渾身開始不自在起來。  

  「雖然是朋友帶我來的,可是我覺得這個地方和郢都別的地方一樣好,並不像你說的那麼骯髒汙穢!」雲桑反駁道。難道因為貧窮就顯得骯髒了嗎?她本也是一名鄉野女子。  

  「姑娘覺得這裡並不骯髒汙穢,那只是因為你光看到了表象而已。」那女子搖頭道。  

  「表象?」雲桑迷惑,難道這條小街是還隱藏了什麼秘密?  

  「你有把握,她這次一定能夠幫到我們?」張翼站在半掩的窗戶後,望著街中那一對女子,話卻是對自己身後的易軫所說。  

  「孩兒自問對她心中所想瞭如指掌。她和她姐姐是完全不一樣的人。」易軫慢慢地閉上了雙眼,淡淡地道,「她是個很單純的女子。說來也怪,其實她也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她就是辰宮這一代指定的宮主繼任人。」  

  「哦?這件事是她告訴你的?」張翼回過身來,表情略顯吃驚。  

  「不,是屈雲青告訴孩兒的。」易軫張開眼睛,伸手示意義父在茶桌旁坐下,然後替他斟了一杯茶,自己坐到了對面。  

  「義父您還記得,當年您請來給孩兒授課的嚴先生嗎?辰宮的現任宮主蟲八子就是他的師弟。嚴先生以前曾告訴過孩兒,最初的辰宮,只是一個世外的門派。宮人日常除修習仙道之術外,就靠漁獵以及採桑養蠶來維生。一直以來,他們都過著無怨無慮,與世無爭的日子。之所以每一代宮中會派出一名弟子輔助君王,那不過是其門上沿襲百年的規矩。大凡被派進宮的巫尹,只管國家祭祀與卜筮禮儀,並不直接干政。之所以這幾十年來發生了變化,是因為被派作巫尹的人自己的野心。」  

  「是那做巫尹的人不甘心空有竹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頭銜,還想要擁有與之匹配的身份!」張翼呵呵大笑,以食指輕敲桌面,笑道,「軫兒啊,這個屈雲青,真的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女子,為父早就看出她的野心!一個女人,也只有在竹國才能夠安穩地坐上巫尹之位,並且,一個女子要想竊得天下,也只能利用竹王這樣的昏君。所以她當初寧願選擇做個終身不能嫁人的巫尹,也不選你!」  

  易軫聽義父這樣說,唯有訕然一笑,點頭稱是。  

  「孩兒也是最近幾天才知道她竟有如此想法。她是想借竹國的實力夷平六國,一統天下,結束目前七國的紛爭。結束七國的流血混戰,這本來也是孩兒多年以來的夙願,慚愧的是,這二十多年來,孩兒卻因不肯聽義父的教誨,固執己見,導致一事無成!」  

  七國爭雄,妄想不流血拚命是不切實際的。事實一次次地證明,有時候要達到你的目的,必須要有付出與犧牲。就像在葉庭的那場瘟疫一樣。作為醫者,他的責任是救人命,如果治不好那些人,還放任他們繼續去感染更多的人,那不是在救命,而是在變相地殺人。這一點,原來屈雲青這個女子早就懂得了,可笑他卻想了二十年。  

  本來他和屈雲青是能夠攜手去實現那個理想,可惜是屈雲青先做出了放棄的決定。那日在巫尹府門前的碰面,屈雲青曾暗示願意與他合作,共謀天下,不過張翼卻以為現在要憑他父子的實力,夷平六國,統一天下,好像並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如今要再和屈雲青結盟就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了。但在他沒有拿到《吳起兵法》之前,還不能讓屈雲青知道這件事情。

  「嗯,你現在能回頭,也不枉為父一片苦心。好在一切都還不晚。」張翼欣慰地道。他拍拍義子的肩頭,忽然又憶起了一事,便道,「那個叫雲桑的女孩子,現在似乎已經對你起疑了。你有什麼把握能控制她為我所用呢?」張翼瞇起眼笑道。他早就看出易軫對雲桑的那份用心。  

  「孩兒並不想控制屈雲桑,孩兒會盡量說服她,使她相信。」易軫胸有成竹地答道,「本來天下大同也是她的理想。孩兒相信,待孩兒令江國復國,一統天下的那一天,她一定會明白孩兒的苦心!」  

  「難道你不怕,她也有野心?」張翼搖搖頭,呵呵笑道,「如果她也有奪取至尊的野心,到時候你將如何自處呢?」

  「不會。同樣的夢想,對於屈雲青和孩兒來說是夢想,而對於屈雲桑這樣平凡女子來說,那就只能是一個空想而已。」易軫答道。  

  要實現那樣的夢想,他的背後有張翼,有整個琴國。而屈雲青的背後也有竹國的力量在支撐。可是雲桑,她沒有任何的依持。一直以來,她只是單純地不想看到打仗?她想找到莊子休口中的「太乙之門」,兵不刃血地去成就她的夢想,本來就是荒謬的!  

  「那樣就好!好在這個昏聵的竹王已經被鄭袖說服,琴竹結盟的協議一旦達成了。她更不會對你的要求有任何的提防。」張翼雙眼瞇成了一條細小的縫,但那細縫中仍然射一出淩厲的光。  

  「不錯,義父您使琴任務已經順利完成了。等孩兒那件事辦成了,就可以返琴與你共謀大計。」眼看離成功又進了一步,易軫笑了,但他隨即又惶惑起來。因為他知道,一旦那件事成了之後,他和雲桑能無風無浪相聚在一起的日子,就不多了。  

  這不是戰爭,這是連場的血腥屠殺。  

  她看到一整隊士兵把另一隊士兵,驅趕到一個數丈寬的土溝裡活埋。到處都是屍體,橫七豎八。一面沾滿血汙,字號已經破損得看不清的旌旗斜插在一個矮丘上。持旗的人身體已經埋進了泥土,手卻高高地舉起,沒有放下。

  「看到什麼了?」處在暗中的女人輕輕地問。  

  「死人……到處都是死人……」她的聲音顫抖著回答。  

  「死人以外呢?」那女人又問。  

  「血、泥,還有一匹馬。」她拚命地搖頭,哭泣道,「只有它是唯一活著的東西。別的,全都死了!為什麼要打仗,我不想看到打仗!」  

  「唉——」那女人長長地歎了一聲,幽幽地道,「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結局。」  

  「可是,我不知道他們誰會最終獲勝。」她道。  

  「有什麼分別嗎?最終都成了死人!」那個女人道。  

  「哦,不錯。」她點了點頭。贏了戰爭,卻輸掉了性命,這樣算不算贏?  

  「謝謝你讓我看到那麼多。」雲桑從木床上起來,向張三姑娘施禮,「想不到這裡也曾經發生過這麼可怕的事。『幻靈血咒』,當真是十分神奇。不過以前我跟我的朋友在一起時也遇到過這樣的事,可是他沒有對我進行任何的暗示,一樣能夠令我入夢。並且那個夢,它還會自動地延續,真的很奇怪。」  

  不知道「喚靈血咒」和「太乙之門」有沒有什麼聯繫,如果這就是「太乙之門」的話,那它怎麼能夠把她帶去將來,找到她想要的東西呢?她終於離她要找的東西也越來越近了。  

  「哦?當時他是不是正在發燒,而你恰好看到了他的眼睛?」張三姑娘問道。  

  「你怎麼知道?」雲桑大吃一驚。難道她是神仙不成?  

  「這個很簡單,因為我也試過。」張三姑娘拍拍她的背,笑道,「不用覺得驚奇,因為那個人我認得。他是不是叫張軫?」「啊?難道你們認識嗎?」雲桑又是一驚。如果他們認識,為什麼剛才張軫招呼也不打,就不告而別。

  「在這個世上,我是他除了娘親,第二個見到的女人。」那張三姑娘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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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17 18:57:00

第10章(1)

  失去主人的戰馬,殘破的旌旗,以及正在消逝的生命。這一切,都是張三姑娘奉她的義兄易軫之命,安排給雲桑的記憶。一直到戰禍消弭,易軫的夢想得以實現的那一天,雲桑依然不能忘記它的慘烈,儘管它的慘烈不及後來的「單陽之戰」的十分之一。  

  「每一年,我跟我的義兄都會隨著流民的隊伍,從琴國的武關來到竹國,去到我們江氏族人聚集的地方。在路途上,我們都會看到不少竹人的士兵。說是竹國人,可是,我從他們的姓氏與談話中都可以知道,他們也是江氏的族人。那場血戰已經過去了二百八十年。二百八十年後,兵燹下的廢墟完全找不到半點當年的印記。姓江的人依然姓江,儘管他們中有一部分人,依然不能脫掉賤籍。可是,他們已經完全把自己當作了竹國的人。他們一直為了竹國而戰,為了竹國,他們恨著琴人。因為一直以來,琴國都想對其餘六國發動戰爭。」  

  「這麼說來,他們心中對竹國,對竹王熊氏一族已經沒了仇恨?」雲桑反問道。但想了想,心中便釋然了,「這也難怪。滅國的仇恨雖大,但已經相隔了整整三百年,那些江氏的後人在竹國淪為了賤民,一直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掙扎求存已然如此艱難,除了易軫這個世代被『喚靈血咒』詛咒著的王裔,普通的百姓,又多少人仍能堅持固執地把這樣的恩怨一代代流傳下去呢。」  

  在郢都外城最汙髒與汙穢的地方,雲桑也見到了不少因為替竹國與別國作戰而遭致身體殘缺的士兵。她並沒有去問他們當中是否有人姓江,因為她明白他們已經不恨。如果說時隔三百年,他們仍舊對竹國還懷有那麼濃烈的恨意,那又何必替竹國去拚命?  

  「我義兄,是一個從小生活在戰場廝殺的陰影下的孩子。儘管江後娘娘的那個詛咒,令他每日每夜都身處三百年前戰場的幻想當中,強迫他去記住仇恨。但正因如此,最想擺脫的人反而是他。」張三姑娘用一種篤定的語氣替易軫辯解道。

  「你是想讓我相信他和你的父親,絕對不會再想挑起一次戰爭。讓我相信易軫說的話,替他找回《吳起兵法》。」雲桑笑了。  

  「當然,我保證!儘管發起戰事的主動權在兩位大王手裡。」張三姑娘道,「竹王好安逸享樂,而琴王想要打贏這場仗,沒有那《吳起兵法》的幫助也不那麼容易。」  

  「明白了。」  

  如果她把《吳起兵法》交到易軫的手裡,那麼將來如果開戰,打贏這場仗的主動權就在他的手裡。如果真要那樣的話,他會盡量把傷亡降到最低吧。  

  「可是他為什麼不直接來告訴我呢?」  

  「他怕你不相信,他害怕因為之前在武關的那件事,影響到你對他的判斷。」張三姑娘說,「如今我全都對你說了,只不知你信是不信?」  

  望著遠處的那堆篝火旁邊嬉戲打鬧的女子,易軫突然有種昏眩的感覺。因為雲桑正對著一個人笑,她笑得那麼燦爛,就像是伏牛山上最美的那種花一樣。可惜,對像卻是熊牟,不是他。  

  不過他心底也十分明白:在他拿到他想要的東西以前,他都不必去妒忌熊牟這樣的愣小子。因為他的言行雖然傷了她的心,可是她的心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向著自己。  

  但當他拿走了那件東西,當她發現他欺騙了她的時候又會怎麼樣呢?她最終會不會選擇和那個愣小子在一起?她會開心嗎?無論如何,他現在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義父張翼用琴國商於的六百里土地為代價,說服了昏庸的竹王與麒國斷交。竹王為了取信於義父,甚至派了使者去麒國,用最難聽的話把麒王大罵了一場。這個蠢貨並不知道,義父那六百里土地,不過是一句空話而已。竹王吃了這麼大一個虧,主動破壞了六國抗琴的聯盟,最後發現被騙,免不了要和琴國開戰。而之前義父提到的那個江國復國的契機,也就藏在這一戰裡了。  

  「笑吧,笑吧。你們再過一陣只怕連哭都沒辦法哭了!」  

  篝火旁,熊牟抓起一根燃燒著的木棒,拚命地舞動著恐嚇對面的人。這傻小子無論在什麼時候,總是一派無憂無慮。

  「小王八蛋!信不信我真的揍你?」隔著火堆,雲桑指著熊牟的鼻子佯怒道。  

  「你敢揍我?是你姐姐請我來叫你回去吃飯的。」熊牟不服道。  

  「叫我就好好地叫,你為什麼要取笑別人?真懷疑你這十六年的庭訓禮儀是什麼人教授的。」還是因為他的老頭子太愚蠢,所以生的兒子也成了這樣。  

  「她本來就長得那樣,我說實話而已!想要揍我?我就要放火燒爛她的臉!我燒,我燒死你,燒死你……」

  熊牟哇哇亂叫,拿著火棍追著二女在火堆邊轉圈,手足並舞,活像一隻猩猩。  

  二女跑了一陣,張三姑娘忽然一腳踢起一根木棍,朝他腳下打去。熊牟驚叫低頭,雙足併攏,跳起三尺險險讓過木棍。但是顧了頭就顧不了尾,等他回過神來時,忽然發現一塊黑黑的東西鋪天蓋地地向他襲來,眨眼工夫被他打倒在地上。

  「唔……」他扔掉手中已經被撲熄的火把,抓來抓去,才抓掉了那塊偷襲他的黑布,罵道,「濕的,這是什麼臭東西?」  

  「三姑娘的斗篷,蘸了點兒水溝裡的水而已。」張三姑娘上前拎起那黑布道。  

  「可惡,為什麼要蘸臭水!我以為是你撒的尿!」熊牟跳起來嚷嚷道,然後腳底抹油,朝南面跑了。

  「哈哈,穿紅衣的螃蟹小子,你懂不懂五行生剋?水能克火,知道了嗎,蠢驢!」張三姑娘不服氣追著罵了回去。

  「五行生剋……」雲桑喃喃自語著,看到一紅一黑兩道人影消失在遠處的小路上,心裡有種古怪的感覺。

  「在看什麼?」  

  「竹國尚火,火是紅的;琴國尚水,水是黑色的。」  

  「那又怎麼樣?」易軫木然道。  

  「琴國人拜黑帝,黑色屬水。而竹國熊氏的先人恰好是祝融火正,竹國屬火……水克火……」說到這裡,雲桑緩緩地轉過身來,望著易軫道,「如果真的有一天,琴竹開戰,那麼會不會,琴國的水克了竹國的火呢?」  

  「誰知道!」他搖了搖頭,笑道,「你不是說過,天下的大事,不應該由我們去操心嗎?」  

  「不錯。我一直覺得這樣的大事,離我們很遠。可是現在,我忽然又覺得它們好像離我們很近。」

  雲桑若有所指地看著他微微閃爍的雙眼。他是琴國派來的使節之一,琴竹是戰是和,和他也有最直接的關係。何況他還是竹人的宿仇,琴相張翼的義子,她又怎麼能不操心呢?  

  此時,易軫並沒有再次說服她幫助他取回那本兵書,也沒有解釋白天自己為什麼突然離去。他挽著她的手,兩人靜靜地依偎在那尚未熄滅的篝火旁。他以手掌輕撫她的臉頰,粗糙的手掌依然帶著溫柔的氣息,但是姐姐說那上面沾滿了血腥。

  張翼騙得竹麒斷交後,先他的義子易軫一步回到了琴國,著手準備應付不久即將爆發的琴竹之戰。而易軫繼續留在了竹地,謀求那本致勝兵法的秘笈。  

  雲桑仍然沒有找到「太乙之門」,如果不是易軫和張三姑娘讓她見識到「喚靈血咒」的威力,讓她通過「血咒」的世界去瞭解未知的領域,她現在一定會放棄實踐她的夢想,因為她的夢,太慢、太難、太無稽!  

  然而,就在她還徘徊在夢想之門的前面,茫然不知所措時,易軫卻在一步步地接近了他的目的地。

  某一日,她費盡心思,終於打聽到那本致勝兵法的下落,於是她找到了易軫。  

  「我現在就把兵書的下落告訴你,不過我希望你能發個誓。誓言將來如果琴竹兩國開戰,除非為了自保,不要用到它。否則,你不但將失去你的生命以及你所想要的東西,待到你二世以後,還會失去一樣你最最寶貴的東西。你……能不能辦到?」雲桑拉起易軫的手,死死地盯著他那雙如幽潭般深邃的眼睛問道。  

  英俊的面容霎時在那一片銀白月光中凝固了。他的嘴唇半張,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你為什麼不說話?」雲桑皺起了眉。難道他不敢?他在心虛?  

  「因為我在想,對於我來說,最最寶貴的東西是什麼。」他靜靜地看著她,好半晌才含笑答道。雲桑忽然覺得他反握住了她的手,把它緊緊地包在他的手心。  

  「有什麼東西是你死也放不下,會在來世都不想忘記的?」她眨著眼睛問道。  

  「你。」這次他想也沒想就答出口了。  

  「那麼好,我當你說的是真的。」雲桑正色道,「你發誓:如果你背棄了誓言,你今生必將死在我的手裡,並且不能復國,不能實現你的夢想。等到來世,也不能和你所愛的人在一起!」  

  「我發誓!」  

  誓言輕賤,毫不值錢。只有愚昧的人才會去相信。  

第10章(2)

  半日之後。易軫通過雲桑的幫助,終於找到了那本《吳起兵法》的下落,並乘著巨龜老青,潛入了渚宮中盜走了它。不僅如此,他臨去還放了一把火,熊熊烈焰吞噬了渚宮中最華美的三十七間宮室。  

  最令人不敢相信的是,當時屈雲桑正在其中的一間偏殿的耳房裡。  

  半個時辰之前。  

  「易軫,你現在已經拿到了兵書,為什麼還不走?」她催促著他趕緊離開,卻不知自己即將遭受厄運。

  「不急。」他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在安慰一隻小動物一樣,輕言細語地說,「如今我拿到了東西,就不能再留在竹國了,我必須馬上回到琴國去。我這次一走,咱們會有些日子不能再見面,讓我好好地看看你。」  

  「看,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看,再看就被姐姐發現了。」因為幫他盜書,姐姐剛才把她關在這間房裡。說不定隔一會兒姐姐想起,會來察看。正焦急地想著,猛然覺得腰眼上一痛,他居然伸出兩指,將她點倒了。  

  「你幹什麼?」她悚然一驚。  

  「別害怕,我是想幫你治病。」他把她扶到床上,體貼地替她蓋上了被子,然後從腰囊中取出一粒藥丸。這次和上次那玉色的藥丸不同,是一粒硃砂色的藥丸。剛要問他這是什麼時,他已經把那藥丸塞進了她的口裡,然後告訴她,應該馬上把它吞下去。  

  她想都沒想,就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了,因為她覺得他不可能會害她。但是她錯了。  

  「易軫,你給我吃的是什麼,好辣……快,快給我拿點水來。」她覺得嗓子裡有股火焰在燒。那火舌灼得她好痛,好像生生要把脖頸與頭燒得要斷開來一樣。  

  「水,你快拿點兒涼水過來……」她嘶啞著喉嚨叫道。  

  水,我要水——  

  可是根本沒有水,只有火。  

  那一場熊熊大火,幾乎把半個渚宮燒成了灰燼,也幾乎燒掉了她的性命。  

  後來回想起她在火海中掙扎的過程,皮膚被火苗灼傷的痛感,早已經被別的東西代替……  


  火起之前。  

  「姓易的賊小子,我就知道那死丫頭會把《吳子兵法》給你!交出來,否則休想離開渚宮半步!」耳房門外傳來一個女人憤怒的叫囂聲,然後是「哐」的一聲兵器出鞘的聲音。  

  「噓——別太大聲,桑桑在睡覺。」  

  「吱呀」一聲,易軫出了耳房,隨手關上了門。他輕聲答道:「我也不是賊。你忘記了,這本兵書本來就是屬於我的!」  

  「那你拿走它是為了什麼?難不成真用它來對付竹國?」女人寒聲道。  

  「你明知道我跟義父是代表琴來和竹結盟的。」他道。  

  「對啊,我還忘了恭喜你。不知道你用了什麼本事,能說動鄭袖那樣的女人替你說服大王?」  

  「其實也不需要什麼技巧,我只是告訴鄭夫人:後宮的女人不能干政,可是巫尹屈雲青也是女人,她能干政,憑什麼?」  

  「真是豈有此理!」女人斥責,但聲音並不嚴厲,頓了一下又道,「難道你把跟我的約定都忘了?」

  「約定我沒有忘。可是我想那天下乃有能者居之,它並不屬於你,所以我想毀約了。就像你當初毀了我們之間長相廝守的盟誓一樣。」他輕笑道。  

  「天下是屬於你的?大言不慚!你什麼時候學得如此狂妄?」女人啐了他一口。  

  「我一直都是這樣,只是你並不瞭解罷了。」他無比遺憾地說。  

  「好,我是不瞭解。那麼桑桑呢,你又想把她怎麼樣?」女人冷哼一聲道。  

  「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害我的人!」他答道。  

  「你的人?她是你的……她是……」女人氣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她是自己人,自己的就是我的,所以她就是我的人了。」他居然開始貧嘴了。  

  「自己人就是你的人?哈哈,天下是你的,桑桑也是你的,你的你的,又是你的!憑什麼他們會是你的?是我的是我的,他們全都是我的!連你都是我的,你知不知道?」女人也開始貧。  

  「嗤」的一聲,易軫笑了,「到底是姐妹!你現在著急起來的樣子,真的和桑桑很像。」  

  「你這倒行逆施的賊子,那我問你,你到底是喜歡桑桑還是我呢?」女人雖然還在罵,但聲音變得柔媚起來。徹底變成了打情罵俏。  

  「還用問嗎?我以為很早以前你就知道了!兵書我必須帶走,但是我們的盟約,依然有效。」  

  「那好吧。其實只要我倆在一起,是琴滅了竹一統天下,還是竹滅了琴一統天下都不重要。那熊槐畢竟是個不成氣候的東西,待到時機成熟,我一定會助你。」女人道。  

  「你現在還是先讓我離開這裡才是正事。」易軫苦惱地說道,「剛才被你那麼一吼,我想這渚宮周圍的侍衛早就驚醒,五雷神機的陣法也啟動了。」  

  「我給你出陣的口訣。」一片靜穆之後,那女聲又說道,「你聽清楚了嗎?」  

  「聽得很清楚,謝謝!」易軫答道。  

  又過了一陣,聽到兩人來回走動的聲音,不一會兒,那腳步零亂,輕重無律,似乎兩人相互開始推搡拉扯起來。

  「喂,你要幹什麼?」女人驚叫。  

  「放火啊。你難道沒看到?」  

  「不行,桑桑還在房裡。你想燒死她?」  

  「不想。我只是想放把火燒掉這裡而已。」  

  「為什麼?」  

  「不讓她身上潛伏的毒繼續蔓延。」  

  ……  

  「快,快救火。雲桑在裡面,快救人……」屈雲青的嗓子已經因為用力嘶喊,開始啞了。她用雙手揪著自己的頭髮,兩個眼球也因為驚恐而佈滿的血絲,甚至向外突起。  

  一本兵書而已,何況是一本已經被她取掉了最後一頁的兵書。  

  一個男人而已,一個變心的男人而已。怎麼抵得過自己親生妹妹的性命?  

  但是在半個時辰前,她還為了這兩樣東西在罵屈雲桑是個賤人,還打了她一記耳光,把她關到了那間耳房裡。她以為她終於可以和易軫在一起,誰知道他最後帶著那本兵書逃離時卻點了她的穴,像扔破布一樣將她隨手扔到了渚宮外的桃林裡。  

  易軫你這齷齪卑鄙的小人!你不但違背了我們之間的約定,還要來盜取兵書,還欺騙了我的妹妹。盜書就算了,可是為什麼還要放火燒死她?你好狠的心!  

  「桑桑……桑桑……為什麼會這樣?」鄭鐸抱著雲桑從火場中衝了出來,看樣子傷得不輕。  

  「快去,去找徐神醫!」屈雲青吩咐身邊的侍從。忽然感覺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回頭一看,正是雲桑。

  「不……不必了……根本就沒有……什麼徐神醫。」雲桑吃力地說道,想笑,卻只能發出「吃」的一聲,似被自己的唾沫嗆到一樣。  

  「何況,這裡……有……鄭先生……」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10-17 18:58:28

第11章(1)

  「絲——」摸到臉上被火灼傷的地方,雲桑痛得流出淚來。  

  雙眼直愣愣地看著前方,一遍遍地回想她聽到的姐姐和易軫的對話。  

  無論如何,她絕不相信易軫放火的目的是想燒死她。但是想來想去,唯一能夠確定的事,只是他又一次借「盟約」把姐姐騙了,真是可惡之極!  

  「是我蠢。我真的沒想到,這麼短短的幾個月,一個人會變成這樣。」屈雲青苦笑著說,「不過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們兩個都蠢!不過,我還是覺得他剛才並不是想燒死我,也許……他只是想替我治病。」  

  雲桑雖然心中對易軫起了怨恨,但她仍然堅信他不可能會那樣做。除非他發了瘋,否則他也沒有理由要殺死她。

  「怎麼說?」屈雲青茫然不解,伸手摸了摸雲桑的頭,還在發燒。  

  「因為他事前給我服過一顆藥丸,我懷疑是那顆藥丸的作用,否則我早就被燒死在火裡了。」  

  易軫縱火正是從她容身的那間耳房開始的。他從姐姐口中騙得了五雷神機出陣的口訣,然後就將她點倒,扔到了宮外附近桃林的小道上。一直到鄭鐸找來,發現並救了她們姐妹倆,她在火中已經炙烤了近半個時辰,若非有特別原因,就算是一尊銅人也給這麼大的火熔掉了。  

  「雲桑你猜得不錯,他的確是想救你。」鄭鐸走近雲桑的床前,然後從襦袖中掏出一隻通體雪白的蛤,道,「我這裡有一隻能解百毒的雪蛤,要知道你體內引發疫症的寒毒除了沒有,用它試一試就行。」  

  雪蛤天生要吃各種毒物,能解奇毒。誰要是身中劇毒,只要把它放在臂彎內,讓它咬破皮下的血管,它就可以自動將毒液吸走。但是血液中若是無毒,它咬過一口之後反倒會休眠了。  

  屈雲青見狀,連忙捉起妹妹的右手,讓鄭鐸將那雪蛤放在她的臂彎上,輕輕一咬,一股鮮紅的血液便汩汩淌了出來,那雪蛤看到血,身體抽搐了兩下,癱倒不動了。  

  「咦?這麼說來,那場大火還把我的身上的餘毒除去了?我的病治好了!」雲桑欣喜若狂,本來在火堆裡受了驚嚇,無力地躺在床上,現在卻有精神跳了起來。  

  「他這次給你服下的藥叫做『火蟾蜍』,是一種至熱的大毒物。以前他一直用寒毒來克制你體內疫症的奇症不得法,所以他改用了熱毒。但是又怕你身體虛弱,抵不過大熱大寒的折騰,一旦身體發熱,你就會忍不住找到冰窯,或者取涼水來降低體溫。如果那樣的話,不單治不好你的病,還會要了你的命。所以他才會將你點倒,關在這間耳房當中。然後他算好時辰,讓我來到這裡救你。他果真是一名學醫的奇才!只可惜,他現在就要放棄再學醫了。」鄭鐸將已經休眠的雪蛤收回袖袋內,惋惜地道。  

  「看來他喜歡的人,還是你。否則他又何必為治好你的病,花這麼多心思呢。」雲青歎氣道。  

  「姐姐,他現在這樣欺騙我們姐妹倆,你以為他還值得我們喜歡?」  

  她的猜測,終於從鄭鐸的口中得到證實。他再怎麼狠,對她到底還是有情的。但是不管出於什麼樣的理由,他已經多次欺騙她,現在更卑鄙地利用姐姐的感情,騙得逃出五雷神機的口訣,真的令人覺得非常齒冷!  

  一把抓住屈雲青的手,雲桑惋惜地道:「可惜在葉庭的時候他沒有想到這樣的辦法,如果早想到,那些村民就不用死了!」  

  「那時候他即使想到這個辦法也沒有用,你當『火蟾蜍』這樣的寶物是遍地都有嗎?」屈雲青道。

  「這種奇藥,也只有『天策府』中才有,可『天策府』在鹹陽。別說那靈藥只得這麼一顆,就算再多,他也來不及去取。」鄭鐸道。  

  「原來如此。」雲桑暗忖,難怪他那次會說「我不能把所有人帶去鹹陽」。  

  他到底隱瞞了她多少事?她越來越不敢想下去,害怕再想下去,易軫在她心目中會完全變了個模樣。現在,她又開始擔心他拿走了那本《吳起兵法》會帶來什麼樣的麻煩。怪自己不應該輕信了他。怎麼就敢肯定,他拿到這樣一本奇書,就沒有爭霸天下的野心?  

  「鄭鐸,你怎麼會來到這裡?你並沒有見過他對人施救,為什麼知道他是一位學醫的奇才呢?」屈雲青忽然想到一件奇怪的事。  

  「其實事情說來非常簡單,因為從他出生的那一日起,我便受他家人所托,一直守候在他的身旁,等著他長大,設法幫助他去實踐他的夢想。」鄭鐸閉目答道。  

  「鄭先生你在說笑話吧?」雲桑不信道,「鄭先生你今年多少歲,易軫他今年多少歲?我看你們兩人差不多大,你怎麼可能從他出生時起,就守候在他的身旁。」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你豈不是成了一個老妖怪?」屈雲青眉頭緊鎖,眼神怪怪的。好像鄭鐸變成了一隻四不像。

  「你們仔細再看看我的模樣。」鄭鐸笑著將手在面上一抹,居然從一位青年公子立即變成了一個老者模樣。

  「呀,原來是你,老神仙!」她欣喜若狂地指著那張老朽的臉,尖叫了起來。  

  明明夢中根本沒有看清楚過,雲桑卻叫了出來。她感覺得出,眼前這個老頭兒就是在新市的那個雨夜,她和易軫相擁而眠的那個夢中出現過的人。  

  「太乙之門」,這一次她終於找到它了!  

  尋找已久的「太乙之門」,原來只是一種可以入夢控制人的思維,令其做出一些理智的判斷的幻術而已。它雖然能夠令人做出一些超越時間限制的事,但依鄧先生的功力,還是不能帶著她,去到將來找到那本夢想中的《禮》。

  失望之餘,她從鄭鐸的口中得知:張翼誆騙竹王的行為,最終將會引發一場令竹國死掉八萬人的戰爭。而那本《吳起兵法》到了琴國,琴國人可能還會利用它去夷平六國,統一天下。天下統一是好的,可是竹國亡了,那時候她和姐姐都成了竹國的罪人!  

  她本不願相信,可是更加畏懼鄭鐸的預言成真!所以現在她和姐姐必須一起來阻止易軫出關。  

  這裡是靠近琴國的最後一道小關口,關口無名。這一次,她和姐姐乘一對血鳳凰抄近路及時趕到,阻止易軫帶著那本致勝無敵的奇書出關。  

  「擋住他,擋住他,千萬不能讓他這個出了關!」  

  此時,守關的兵士們忽然面對一個武功奇高的闖關者,明顯亂了陣腳。士兵們像潮水一樣層層潰退下來。眼見他就要破關而出,幸好姐姐駕著的血鳳從半空中俯衝而下,攔在了易軫的面前。  

  「易軫,你不能出關去!」屈雲青一想起剛才被他扔在桃林裡的事,憋了一肚子的火,一揮手中的神木杖,命令士兵們上前,他再次陷入重重包圍之中。雲桑此時也趁著血凰闖入竹國士兵的包圍,她奪過姐姐手中的木杖做武器,奮力向易軫頭頂擊去。  

  「桑桑?你現在不是應該……」避過血凰巨大的羽翼以及雲桑的突然襲擊,易軫狼狽地吐掉口中的泥。

  「怎麼了?覺得我現在醜嗎?我的臉只是燒傷了而已。」雲桑恨恨地道,故意答非所問,「可是我這張臉,怎麼樣也不會比你的那張臉來得更加醜惡!」  

  他哪裡是打算讓琴竹結盟,他只不過是一心一意想復辟江國,為自己爭得天下而已。可憐她和姐姐,全都上了這個男人的當!  

  那木杖一與易軫的掌風相遇,立即冒出一截碧綠的螢光來。光亮本來不過兩寸來長,卻在再次撞上易軫的掌風時,陡地增長了一倍。  

  他用掌力將那木杖向外推,那綠色的螢光又逼近了他的胸口幾分。  

  「這是什麼怪東西?」感覺到胸前的殺意,他臉色一變,倏然收掌退開五步,不敢近前。  

  「水生木。你修習的武功本性屬水,所以你發的掌力,正好助我木杖神威。」將手中神木杖平舉過頂,駕著血凰從一干士兵頭頂飛了過去,直撲到易軫立身的地方。血凰振翅引發的狂風,將周圍的士兵捲得四散奔逃,她自己整個人更是空門大開,迎向了易軫手中的兵刃。  

  「桑桑,你不要命了?」一旁觀戰的雲青見狀,忍不住驚叫起來。  

  好在易軫並沒有正面迎擊,只見他忽然展開雙臂,整個人不知得了什麼助力,冉冉地向後飄升起來。升到了一定高度,將背部緊貼著城牆,雙腿蹬到城牆之上,整個人像壁虎似的遊了上去。  

  「快,放箭!不能讓他出了關!」又有人大叫了一聲,然後雲桑就看到了漫天的箭雨。他雖然打落了那些密集的箭雨,但終於又被從牆上逼退下來。  

  「你到底要怎麼樣,你不要逼我傷人!」眼見加入包圍的人越來越多,對方又有神獸相助,連場鏖戰的易軫漸漸沈不住氣了。  

  「你傷呀!」雲桑坐在血凰的背上,高聲道,「反正你現在不傷他們,以後也會殺了他們。打起仗來,怎麼死都有可能。不過我忘了對你說,你身前那一排穿藍衣的人,他們全都姓江!」  

  並不是想要挾易軫,她說的是實情。事實上,官府要徵兵,首先就會拉上「賤民」,而「賤民」當中,當然有很多的江姓後人。面對他自己的族人,他會不忍心嗎?  

  「桑桑,在戰場上殺人是不同的。改朝換代,必定會有人流血犧牲!」易軫耐著性子答道。  

  「還記得你小時候那個教你念《吳起兵法》的嚴先生嗎?就是你夢中經常在罵的那個人。原來他就是鄭先生。」雲桑吐了口氣,強壓胸中怒火對他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能追上你,其實現在我還應該在渚宮的某個耳房之中。可是我來了,那是因為鄭前輩用他的『太乙之門』,幫助我來到這裡。也許你並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不過我想告訴你,這世上真的有『太乙之門』,也就是說,也許我們會有一個更好的實踐『大同天下』的方式。」  

  把鄭鐸和她們姐妹講的離奇故事向易軫複述了一遍,但是,她希望通過那個「太乙之門」,引誘易軫相信她,放棄他的野心卻終於沒能成功。只因她所說的那番玄之又玄的話,除了她這個十幾年來埋首深山,修習「仙道」的自己,以及鄭鐸,在那個時代,沒有別人會相信。  

  「想不到嚴先生這些年來,一直喬裝隱居在竹國。可惜……『太乙之門』真的如此神奇,它為什麼現在不能帶你去找到《禮》,看到實現『大同天下』的方法?就算能夠讓你找到那個實現『天下大同』的方法,可是畢竟實踐它要靠的還是人!」  

  易軫撕下自己衣擺上的一塊布片,然後把它對疊了幾下,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實踐一個那麼偉大的理想,只靠著一些不切實際的空談,永遠都不可能成功。並且你所有熱情,最終都會消磨在那些無休止與無聊的辯論當中。這就是大同。就是『聖人無事而不與百姓同』,『無行而不與百姓共』的一部分。可是當別人還在為這些事爭論不休的時候,我卻以我自己的方法實現了我的『天下同一』,只要一個國家,七國變一國,七國之間就不再有戰爭。」  

  「你做什麼?為什麼要把眼睛蒙上。」她皺起了眉。  

  「我不想殺人。」他頓了一下道,「可是如果你們執意要擋著我的去路,我恐怕不得不傷人。我不想看,不忍心。」

  「你還會不忍心嗎?」雲桑苦笑道。  

  「我會,你總有一天會明白我的苦心!」  

  「何必說得那麼冠冕堂皇,那只是你的野心!」屈雲青恥笑道。  

  她本來還有機會阻止他的野心。但是在隨後的那一仗中,雲桑姐妹倆,憑借手中的水生木神杖與血鳳血凰,本來可以阻止易軫出關,卻因為雲桑一時的心軟,在最緊要關頭,害怕傷了他而失去了機會。  

  一年後,因為張翼誆騙竹王,最後將許諾的六百里琴國土地變成了六里。竹王一怒提兵討琴。由於當時竹國已與麒國斷交,麒國不肯派兵助戰,竹終於為琴大敗於單陽。率軍將領屈乞連同親信數十人被俘,這一役中,更被琴人斬首八萬士兵。  

  雲桑沒有去單陽,所以她並不知道單陽那一役之中有沒有那本《吳起兵法》的身影。她只知道一向驕傲的姐姐奉命出征,在武關與琴人決戰回來以後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姐姐戰敗了!  

  在那個時代,竹國的將軍如果戰敗,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行。儘管沒有明確的法令,但是別人還是有辦法逼死她。逼死她的,也許是鄭袖的嘲笑,也許是靳尚的攻擊或者別的什麼東西。並且不會有人替她說半句話,因為戰敗是可恥的!

  「致勝兵法,殤鬼必勝。致勝兵法,殤鬼必勝……」  

  姐姐天天叫著這些話,聽了她這些話,她終於明白,姐姐到底還是死在了易軫的手上。因為她是被易軫用《吳起兵法》這本致勝兵書打敗的。易軫在那一戰中參戰了。  

  直到單陽之戰大敗後的第四天,整車整車士兵屍體被人從戰場上運回。姐姐終於頂受不住壓力,從郢都的城牆上跳了下去……  

  「你姐姐去的時候,手裡還緊緊地捏著這一頁書。這是《吳起兵法》的最後一頁,她已經參透了其中的秘密。現在我把它交給你。」鄭鐸將手中的帛布遞到雲桑的手中,眼神悲慼。  

  她知道,其實鄭鐸是愛著姐姐的,否則他就不會埋名隱姓,待在姐姐身邊那麼多年。可是姐姐愛的,最終還是那個變了心的易軫。  

  當雲桑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易軫之時,她已經成了竹國的將軍兼巫尹的繼任人。  

  為了替姐姐洗雪戰敗的恥辱,她放棄了做辰宮的宮主,選擇了和姐姐合而為一,做了新一代的竹國巫靈。

  那個時候,竹國經過了單陽之戰,實力已經大大削弱,不太敢和別國作戰了。可是她沒有等多久,還是被她等到了一個機會。  

  藍田之戰。  

  「你必須向真神立誓,不得戰敗,戰敗而歸,等同背叛!」竹王。這個人在屈雲青死後,立即便把她的牌位從祭祀殿扔了出去,此時又對她的妹妹滿面堆笑,將她親迎上殿。  

  竹國已經今非昔比,要打勝仗,他還指望著這個悟透了最後一頁《吳起兵法》的人。  

  「我向真皇太一,雲中君起誓:不破琴軍,絕不生還!」雲桑接著竹王手中的帥印,立誓道。  

  「很好!靈子,這一仗,就全靠你了!」  

  其實她和竹王都知道,由她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女人領兵去對抗那個在單陽斬竹人八萬頭顱的琴國上將,大司馬張軫。她必敗無疑!但是就算是送死,不讓這個討厭的巫尹上去,難道要由他竹王打頭陣?  

第11章(2)

  「南有繆木,葛累之。樂只君子,福履子之。南有木,葛荒之。樂只君子,福覆將之。南有木,葛縈之。樂只君子,福覆成之。」  

  唱歌的人黑衣束冠,以雙手枕頭,悠閒地靠在一株松樹上,看著頭上的白雲藍天。  

  他已經一年又兩個月沒有過上這樣悠閒的日子,也已經有一年又兩個月沒有看到屈雲桑了。  

  他知道她的姐姐死後,她代替姐姐做了竹國的巫尹。他也知道,她之所以沒有去做辰宮的宮主,反而做了巫尹,那是因為她認為屈雲青是被他間接害死的。可是,當他們在藍田的戰場上重逢時,他仍然止不住地興奮。他想她也是一樣,所以才會把他從戰場中引了出來,甩開了大隊人馬,拐進了這個深谷裡。  

  「桑桑,好久不見。我好想你!」  

  一勒馬韁,將坐騎停在她身前三尺之處,彼此之間的距離,近得伸手就碰得到。不過,她的臉色卻非常難看。

  「為什麼不說話?難道你看到我不高興?」  

  也許是他說錯了什麼吧。畢竟這裡是藍田,不是郢都,他們兩國還在打仗,而他和她都是領軍的人。

  「你看到死了那麼多的人還能很高興?」她終於說話了,卻硬硬地擲出這麼一句。  

  「打仗就會有死人,除非對方主動投降。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他從馬背上跳下來,將戰馬系到一棵歪脖子的松樹上,然後把她連人帶馬也牽了過去,將韁繩也拴在了那棵樹上。

  提到死人,他已經麻木。這一年來,他好像殺死過不少的人。也有不少的竹國士兵。當然,包括一部分江姓的士兵。大約是因為他已經想通了,或者是他殺過的人已經很多,所以他反而少了先前的那份壓抑。  

  七國連連混戰,淮河兩岸白骨盈野,誰說現在這場為了消弭戰爭而進行的戰爭,不會救了更多的人呢?

  「刷」的一聲,馬背上的雲桑把腰中的佩劍拔了出來,居高臨下地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他以為她想殺死他。可是她只是問道:「你還記得這把劍嗎?在郢都的出冰儀式上,它幫過你的忙。」  

  「這劍是熊牟的。」他看了看脖子上的劍,眨著眼道,「可是它怎麼會在你的手上?」  

  難道那個二百五的傻小子死了嗎?  

  可是雲桑並沒有回答他,忽然又收回了劍身,閉上眼睛道:「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在做過那麼多傷害我的事後,面對我是還可以這麼坦然,這樣高興。」  

  他不但違背了當初向她許下的諾言,並且還間接害死了她的姐姐屈雲青。可是他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還要她高興?  

  「為什麼直到今天,有些事你還是想不明白?」易軫搖頭笑道,「我雖然騙了你,可是並非為了要害你。這是戰爭,不是兒戲!」  

  「不錯。你並非故意要害我。雖然你違背了誓言,你可以說這不算背信棄義,只是兵不厭詐而已。可是在你的心目中,難道我們從來都是敵人嗎?」  

  屈雲桑的疑問,讓易軫自己也迷惑起來。儘管他很想說:我們不是敵人,是親人。可是,從故事的一開始,他們彼此就擁有不同的立場。之所以兩人能夠在一起,完全是因為他們彼此對身份的故意模糊而已。  

  在與雲桑相處最美好的那幾個月裡,她從未主動告訴過他,她是辰宮的繼承人;而他也未主動告訴過她,自己是張翼的義子,江國的王裔。彼此之間能看到的東西,都只有自己想看的而已。當他們倆在一起的時候,他的確很少能將思緒和那麼殘酷的沙場殺伐聯繫在一起。偶然提及他們的夢想,對於實現那個夢想的方式,他們也並未更深地討論下去。這算是誰欺騙了誰,恐怕還是他們自己在欺騙自己!  

  「我只想要一個統一的天下,結束七國的紛爭。不管怎麼樣,琴國才是如今七國中,唯一真正具備夷平六國,統一天下的實力的國家。」易軫將右手五指攢成了拳,從他的眼中,雲桑第一次見到了霸氣。  

  「在單陽,我們已經死了八萬士兵。可是竹國人不會那麼容易妥協,這場大戰還會持續下去。你要我看到竹國人全都被你們殺光,我辦不到!我知道我現在沒有辦法再說服你放棄,那是你的夢想。可是,我也不想成全你。我必須要告訴你一件事:當你贏得了藍田之戰,那將是踩著我屈雲桑的屍體獲得的勝利。」  

  遺憾的是:憑鄭鐸的功力,雖然能夠替她開啟「太乙之門」,讓她預見到將來發生的一些事情,可惜終究還未能觸及莊子休告訴她的那個未知的領域。那部《禮》將在百餘年後出世。而天下大同的理想,還只是一個輪廓朦朧的東西。琴國一統天下的步伐卻越來越近了!  

  「桑桑,我覺得這一年來你變了很多!」他道。  

  「難道你沒有變嗎?」她冷冷地道,眼神中有一縷怨氣。  

  「我可以放棄替江氏復國,可是我無法放棄幫助琴國促成七國的統一。」  

  個人的榮辱於他而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二十多年的夙願即將得償。只要結束了連年的戰亂,那就可以杜絕將來更多的孩子像他一樣,為了復仇而生。何況他為了這個夢想已經付出了二十多年的努力,現在抽身已晚,他的心已經無法平靜了!  

  「我不能戰敗,我要是失敗了,結局唯有死而已!」  

  「如果我們之間必須要有個了斷的話,我還是希望把它放在明天。」  

  這一天,是屬於他和雲桑的日子。他們約定,將所有的煩惱都拋開,把你死我活的爭鬥都推遲到明天以後。暫時忘卻彼此的立場與身份對立,真正開心地在一起。  

  雲桑的手從前握慣了藥鋤,最近換了劍,但是手上的皮膚依然十分細膩。她將纖手浸泡在一片清涼的溪水之中,掌上捧著的是一大把醬紫色的桑葚。這是他們今晚的食物。  

  看到溪水中那一捧水潤的桑葚,他彷彿又回到了一年前,在新市那避雨的桑林。樹上掉下一顆桑葚,砸到了他的臉上。然後他將桑葚撿起來,輕輕放到了雲桑的唇邊……  

  所有甜蜜的回憶一幕幕又湧進了腦子裡。越想越覺得開心。想累了,不知不覺就睡熟了。一覺醒來後,他看到雲桑正從山下回來,手裡拎著一個酒罈。  

  「我到集市上買到了酒。」竹王已經頒布禁酒令一年多了,要買到酒十分不容易。  

  「噓——」將手指輕放在她嫣紅的唇上,易軫四下查看了一會兒,神神秘秘地道,「小聲一點,如果讓山鬼聽到,說不定會去向竹王告密。」  

  「哦,那我們要不要用桑樹葉將酒瓶蓋起來,因為它太香了!」雲桑眨著眼睛低聲道。  

  「它會引來山精去向竹王告密嗎?」他道。  

  「不,它會引來饞鬼。饞鬼會因為吃不到美酒心生嫉妒,然後去向竹王告密。」雲桑哈哈大笑著說。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開心地笑過,更讓人開心的是,這一天,易軫終於讓她看到了他的舞姿。  

  琴國的歌舞都和竹國的不同,竹人的舞姿輕靈多變,似白鳳展翅,而琴人的舞蹈是更近似於武技,是那種大開大合,充滿霸氣的。  

  「我的舞姿,只有你一個人能見到。」易軫揮動他的長袖圍著火堆起舞,他的手足都較普通人略長,所以能把一個平常的姿勢做得比別人更滑稽,更誇張。  

  「可是你的舞姿真的好難看!」雲桑被他的樣子逗得連連發笑。難怪以前讓他跳舞給她看,他一直不肯。

  「這才是男人的舞姿,你不懂。」易軫邊舞邊笑道,「琴國人的舞蹈就是這樣,也許我的和他們不完全一樣,我是看了你的竹舞以後再參考琴舞鑽研出來的,我身兼兩家之長。」  

  「你——你身兼兩家之長。」雲桑為他的話絕倒。如果兩家之長就這副模樣,她寧可去學兩家之短了。

  他們兩人整夜圍著火堆跳圍著火堆鬧,一直柴火完全燃燼,天濛濛亮了。  

  「天亮了。」雲桑用腳踩熄了火堆中最後的火苗,所有愉悅的心情也隨著那火苗熄盡。  

  「是啊,天亮了。」易軫盤以手枕頭,還是靠在那棵歪脖子的老松樹上。  

  「你在想什麼?」雲桑走過去,靠坐在他身旁。  

  「我在想雲青……」易軫眼神一黯,答道,「她為什麼要自殺,我不明白。」  

  「難道我沒有告訴過你嗎?在我們竹國,戰敗者的下場只有死。」想到姐姐,雲桑心中一痛。  

  這不是王法的規定,這是民風使然。不要說一個巫尹,就算是王子,也有因戰敗回國,最後卻被逼自殺的事情。

  「那你害怕戰敗嗎?」易軫坐起來,看著她的臉問道。  

  「害怕。」雲桑低下頭,眼中突然有了淚意,「我怕失敗,我怕死。」  

  「既然你怕,為什麼不選擇離開。離開竹國的軍隊……」那樣他們就可以避免正面交鋒,不是很好嗎?

  「為什麼要離開的是我,而不能是你呢?」  

  其實他如果願意成全她,也可以選擇離開琴國。但是他知道他不會。現在整個琴國的勢力,雖然不能算完全掌握在他義父張翼的手上,但是張家的人在琴國的確擁有無上的榮耀與權利。況且,如果一旦琴國打敗了竹國,琴王已經允諾將竹國包括郢都在內的大片土裡賜給他們父子做封地。那樣他們就有了復辟江國,甚至在將來一統天下的根基與實力。

  靜默一陣後,他終於又開口了:「如果我離開了琴國,你是不是會離開竹國,不再管這場戰事的結局?」

  「不可能,我現在是竹國的巫尹。我如果離開,竹將必然士氣大落,竹國必敗無疑。你要知道,這些人和在單陽的那些人一樣,都是竹國的士兵,都是我的同胞,大王的子民。」他們和她一樣,都是竹國人。可是易軫參與的那場仗,卻在單陽害死了八萬竹國人。然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道:「來,讓我們最後再共飲一杯。這一杯飲完之後……大家還是做回敵人吧!」  

  他接過她遞來的酒杯,猶豫了很久也沒有再說什麼,一飲而盡。  

  「噹」的一聲,酒杯落地,碎得粉碎,把雲桑的心也一起摔成了碎片。  

  這一飲之後,他們的緣分就盡了。不只是因為他們敵對的關係,最主要的原因是:這一杯她千辛萬苦從集市上買到的私酒,最終會要了易軫這個「亡竹妖人」的命。  

  不久之後……  

  「對不起,我害死了你。」眼淚止不住簌簌地往下掉,淚水模糊了視線,讓她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能清楚地聽到他的聲音。  

  他笑笑說:「沒有,沒有關係。我本來就是你的敵人,我現在就把這條命還給你,反正也是你救的。」

  「我好像做錯了什麼?」雲桑扶著他,緊緊摟住他問自己。  

  「沒有,你是為了你的國家,你沒有錯。但是……我還是認為我沒有做錯,我是為了我的夢想。」他用微弱聲音緩慢地道。  

  「難道你早就知道我在酒中下了毒?」從知道中毒時起,他的反應平靜得出奇。  

  「我知道,從你買酒回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易軫面色一片慘白,語意含混地道,「記得郢都城郊的那個被水淹沒的礦洞嗎?那次你帶我路過礦洞附近的酒肆,在竹王禁酒之前,我曾經在那裡飲過這樣的酒,我很清楚他的味道。我嗅得出。」  

  「那你為什麼還要喝下去?」  

  「桑桑,我不止一次地騙了你。你不必替我感到難過。因為……那個鐵礦洞被水淹沒的事,不是我義父,而是我指使人去幹的。葉庭的那個晚上,從一開始,殺人的就只有我一個人而已,根本不關那名縣尹的事。」易軫苦笑道,「想想我的可惡之處,這樣會不會覺得好過一些。」  

  閉上雙眸,雲桑只覺心痛,痛得說不出話來。  

  「你不是一直埋怨我什麼也不肯替你做嗎?我現在喝了這杯酒,就當是替你做了一件事。我活過這二十多年,合七國為一是我唯一的夢想,可是為了成全你,我不得不放棄。我不能就這樣離開戰場,那樣我無法向義父與母親交代,也無法向我自己這二十幾年的努力交代……可你卻說戰敗了要死。我不想你死,你要我死,我現在……就把我這條命還給你。替你除了一個竹國的心腹大患。實踐當初我發下的毒誓,今生我要死在你的手裡,到了來世……」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停頓了,仰起頭來,長歎一聲,望著藍天上飄過的白雲。  

  「來世怎麼樣?」她輕聲問道。  

  「到了來世,我的毒誓也會應驗,來世我也將會失去我最愛的東西……」說到這裡,他就再也沒有發出聲音。睜大眼睛,看著遠方的天地,嘴角流淌出一股濃血,卻微微泛著笑意。  

  易軫死了,他實踐了他自己當初發下的毒誓,死在了雲桑的手上。但這不是報應,不是天意,只是他們彼此之間,因為對夢想的執著與對國家的責任做出的交代而已。  

  不過,當易軫最後選擇用死的方式成全了雲桑時,雲桑的確感到有一些後悔。因為她這時候才完全相信,他是深愛著她的,他對她的愛大於生命。  

尾聲

  「師傅,那個江國的王子的第二世呢?」  

  面色蒼白,梳著沖天辮子的小男孩站在伏牛山頂上,問身邊的白衣翩翩的青年女子。  

  「師傅不知道。」白衣女子的聲音不高不低,卻十分清晰地迴盪在山崖間,「但是那個能夠開啟『太乙之門』的老神仙後來告訴師傅:那個人,前一世應了他的毒誓。選擇了為愛而死去。第二世,他的誓言也會應驗。他會終身無法得其所愛,但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方可拋開兒女情事,得以專心去實踐他前世的夢想,最後做到夷平六國,天下統一。」

  「夷平六國,天下統一。這個政兒也可以辦到!」少年老成的孩子,劍眉倒豎,振動雙臂,大聲地沖對面的空谷大喊道。白衣女人慢慢地蹲下身去,用手輕輕地擰了下那孩子蒼白而嚴肅的臉頰,喃喃地道:「你前一世因為『喚靈血咒』而不得不笑。就算是恨,也要隨時隨地以笑來掩飾你心中的恨意。而這一世,你就連笑都不會了……」  

  這位白衣女子就是雲桑。不過,為了紀念她死去的姐姐屈雲青,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雲憶青。  

  在易軫死去九十年後,一個名叫易政的男子,代替他實現了夷平六國,天下統一的夢想。  

  琴,是那片大陸歷史上第一個統一的國家,而易政就是那裡的第一位皇帝。這位皇帝制定頒布了一系列封建王朝的禮儀典章,將帝王立後及立太子之事也制度化,其中包括他對他自己以及家眷們的稱謂。他讓人們稱呼他做皇帝,他的母親就稱皇太后,他的原配稱為皇后,然而,他卻是琴國往後二千多年的封建統制時代中,唯一一個沒有立後的人。

  關於他為什麼不立皇后,野史中也有很多傳聞。其中一種傳說是:他的母親行為失謹,先做投機商人的小妾,後又與人私通,並生下兩個兒子。其母的行為給他帶來巨大的心靈創傷和心理扭曲,因此在他長達三十七載的皇帝生涯中,一直未替自己立後。也有人說他因為一心救仙訪道,欲得「長生不老藥」所以才無心立後。而另一種傳說則是:他夷平六國後,對收歸後宮的眾多佳麗非常鄙視,痛恨她們拋棄亡國之辱而媚悅新主的行徑。他對所有佳麗皆不假辭色,但是唯獨對一位名叫青的守貞重節的女子倍加讚賞。  

  這名叫做青的女子,青年守節,靠著祖傳的丹穴維生。在易政統一七國,向全國大商賈征銀修築皇城時,她已經富甲一方,並帶頭向朝廷送上了數目可觀的金。易政曾賜令她「旁座」,就是與他平起平坐。這樣的尊榮在當時沒有第二個女人得到過。後來,他還為這名女子修築了一座「懷青台」,以彰揚其事跡。至今在琴國還有一座貞女山。那便是這位女子曾經居住過的地方。  

  一直到雲憶青死的時候,她依然沒有找到「太乙之門」,沒有等到那個仙人的飛昇。但是,在這個故事結尾的時候,又有另一個人沿著她的路走了下去。沒有人知道,那個叫做易政,富有天下卻沈迷丹道的君王,尋求的不是「長生不老藥」,而是一扇可以通往過去未來,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挽回那些不可挽回的錯誤的「太乙之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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