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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25 11:26:01

前言:

  她是莊園的大小姐,
  身份地位顯赫,
  怎麼可能會跟一個沒有人身自由的奴隸有來往?
  想來被他所彈奏的樂器所吸引,
  一開始就已經是個錯誤了,
  可是否還要將這個錯誤延續下去,
  她自己也無法控制得了。
  然而接下來的一連串事件,
  卻讓她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心,
  或許,遠走高飛是個不錯的辦法?


第一章 (1)

  又來到那個湖畔了。

  無力地坐下,靠在冰冷的石上,我感到渾身的氣力都被抽去,把頭埋在雙手裡,眼中有淚意,淚水卻固執地不肯流出,我聽見水鳥的鳴叫,我能感覺到,面前,夕陽正緩緩沈下,湖水正在靜靜地流動,一切都那麼熟悉,卻又忽然變得那麼陌生,陌生得如同一個荒謬的諷刺。

  我,到底做了些什麼?這半年來,我到底做了什麼?我問自己,我是不是真的過於年輕了?對世界,對……那個人,我到底瞭解了多少?俯過身,抱住那塊冰冷的石頭,我感到身體冷得正如石頭,我不住地發抖,發抖……此刻那些紛亂的思緒都漸漸沈潛下來,模模糊糊地化作一句話,在我心頭震響、震響,他——到底是天使還是魔鬼?

  如果,沒有遇到這個人,或者,如果我們相遇的時間和地點有少許的改變,我現在的生活仍舊會沿著正常的軌跡吧。平靜、快樂,偶爾有少許的浪漫和刺激,如同我之前十九年的歲月。

  「梅麗莎這個野丫頭,太喜歡冒險,太不肯安分,早晚她會闖禍的。」祖父早就這麼警告過。

  梅麗莎是祖父給我取的名字,「簡直像只活潑的小蜜蜂!」他總這麼說,那時,我才兩歲,蹣跚著胖胖的小腿在開滿玫瑰和丁香的花園裡來回奔跑,那時的我就如此頑皮而不肯安分,在花架後對著作勢嚇我的祖父大做鬼臉。於是祖父微笑了,對著我張開雙臂,一向嚴峻莊嚴的面孔變得線條柔和,彷彿他只是個最普通不過的鄉間老人。

  我的祖父是葡萄牙貴族的後裔,1807年,他跟隨著父母,追隨流亡的葡萄牙王室來到巴西,祖父曾是巴西獨立的積極推動者,他熱愛著這片土地,尤其欣賞鄉下安靜的生活,所以他最終在鄉下置下了雲雀莊園。

  據說,我的祖父曾想給我取名海倫娜。我曾祖母的名字,當年里斯本上流社會出名的美人,曾經有幾位名畫家為她畫過肖像,那些畫至今還珍藏在家中。我很感激,祖父終於改變了主意,因為從畫上看,我一點不像曾祖母,她是如此儀態萬方,一雙高傲的綠色眼睛冷靜地注視著前方,彷彿不會為任何事物所動,而我,幾乎沒有過安靜的時候,我喜歡東張西望,時刻充滿了好奇。

  我的表姐海倫娜更像我的曾祖母,她確實繼承了曾祖母的美麗,還有那份典雅和自信,雖然她對運動的擅長絕不在我之下。我們在原野上縱馬疾馳的時候,她始終比我領先,並且不時回頭,得意地嫣然一笑。騎馬爬山回來,我常常渾身上下髒兮兮,而她除了馬靴,連裙裾也未曾沾上泥。

  海倫娜的一家是離我們最近的親戚,她,她的哥哥裡奧,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姑母姑父,就住在離開雲雀山莊十公里的畫眉莊園,騎著快馬只需二十分鐘,所以我們兩家的孩子常來常往。裡奧和我的哥哥馬爾斯是極要好的朋友,他們從小玩在一起,甚至在同一所寄宿學校讀書,直到馬爾斯去裡約讀法律,裡奧參軍,他們才算暫時分開。

  幾乎所有的人一見面都會喜歡海倫娜,她是那麼漂亮,那麼機靈,小小的孩子,說話已經像個小大人,據說後來,她滿十五歲以後,收到的情書是方圓幾百里的名門小姐裡最多的——那時我已經遠在巴黎了。海倫娜是所有人的寶貝,也許只有兩個人除外,一個是我的祖父,另外一個是我的哥哥馬爾斯,也許因為他們都太愛我了,所以不捨得把愛再分給別人。

  我的祖父對我近乎寵溺,只有在我面前,他臉上的嚴厲才會完全消失,嘴角露出和煦的微笑,有時候他的眼神甚至是頑皮的,而面對馬爾斯和海倫娜,他依舊是一貫的嚴肅和莊重。對於周圍的人來說,祖父是個令人畏懼的人物,他守舊古板,對人對己都非常嚴厲,所以,雖然他的正直為眾人所敬重,但幾乎所有的人都怕他,包括我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表姐。

  「當他那雙銳利的眼睛緊盯著你的時候,老頭彷彿要看到你心裡去。」有一次,海倫娜似乎心有餘悸地說。

  我一直在祖父身邊長大,在他的疼寵下,在哥哥馬爾斯幾乎無微不至的呵護下,我的童年非常快樂,雖然我早就失去了母親,而父親又一直在外省軍隊。

  當我十歲時,祖父去世的時候,我覺得天都塌了下來,我根本不相信,我那一直腰板挺直的祖父也會死去,我嚇壞了,哭了又哭,直到馬爾斯把我摟在懷裡,「別害怕,梅麗,一切都會好的,我會保護你,會一直在你的身邊。」

  那時,馬爾斯已經十七歲,在大學讀法律,已經是個神情嚴肅的大小夥子,神態之間已有了我祖父家族特有的高貴,但他終於沒能一直守在我身邊,我遠在巴黎的多麗斯姨媽堅持要把我接走,於是,馬爾斯親自把我送到巴黎,在用一條潔白的手絹一遍遍擦擦拭我臉上縱橫的淚水以後,他一步步倒退著離開,消失在了門廳口。

  我在巴黎生活了八年。一個習慣在南美廣袤的大草原上奔跑的孩子,最初覺得巴黎簡直就是個悶死人的大牢籠,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了巴黎的種種迷人之處,大都市裡的冒險和大草原上的冒險一樣新奇和刺激。和祖父的精明截然不同,多麗斯姨媽有點糊里糊塗,姨夫又是個隨和的老好人,所以我受的管束比以前更松,至少,我不用再聽保姆特蕾茜關於淑女行為的一次次絮叨,或者不耐煩地在書房裡聽祖父講述老貴族們的家族血緣,但終於連姨夫姨媽都無法忍受野馬似的我,他們把我送去學了舞蹈,大概希望我能借此折騰完過剩的精力。當然他們沒料到,我會真的愛上了舞蹈,也愛上了音樂。

  這八年,我生活得很快樂,雖然當我想念馬爾斯和雲雀莊園的時候,我總會感到心頭有憂鬱劃過。

  因此,當馬爾斯寫信,讓我立刻返回巴西的時候,我的心頭立刻湧上了強烈的思鄉之情。

  當船靠岸時,我站在船舷拚命張望,想從岸上的人群裡辨認出哪個是馬爾斯,好久沒見到他了,他的面貌在記憶裡變得熟悉而又陌生。

  「梅麗。」一聲輕柔的呼喚,我扭頭,是他,是馬爾斯,幾年不見,他似乎更加高大了,臉龐完全是個成熟的男人,和我一樣,他有著棕色的頭髮和眼眸,眼神堅定而又溫柔,方正的面孔,唇上開始蓄起髭鬚,他的五官輪廓越來越像祖父,嚴肅而高貴。

  當我愣愣地看著他的時候,他把我攬進懷裡,親吻著我的額頭,「梅麗,你長大了……」

  在那一刻,我感到,我真的終於回家了……

  坐在馬車上,他沈默了很久,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問題,我也沈默著,馬蹄得得,清脆而單調,空氣裡瀰漫著熟悉的清新的原野氣息,此刻的沈默讓人感到內心的放鬆。

  「你變多了,梅麗,我幾乎都不敢認你了,」他終於開口,「你變得那麼漂亮,完全是個巴黎的時髦小姐,再不是那個會滿地亂滾的小野丫頭了。」

  「我還是我,」我笑著說,「外表是會騙人的,我還是那麼不安分,你去問問多麗斯姑媽,這幾年,我讓他們頭疼到了極點。」

  他微笑了,笑得溫暖,「我相信,你讓所有的人感到頭疼。」他停頓了一下,眼光仍然直視前方,「有一件事,在到家之前我必須告訴你,這次我必須召你回來,因為——父親死了。」

  我呆住了,「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我一叠聲地問,「他是那麼健壯,半年前他還去打獵。」

  「父親的死很突然,讓所有的人意外。」他說。

  我扭過頭去,看見一隻灰色的鳥從草甸上飛掠而過。

  父親的死給我帶來與其說是悲痛,不如說是震驚。我感到手心出汗,心頭黯然。

  「梅麗。」他把我輕輕摟在懷裡,靠在他寬闊的肩膀上,我彷彿找到了依靠。

  接下來的日子是一連串紛亂的印象,葬禮,葬禮上穿著黑衣的人群,馬爾斯的臉色蒼白,鐵鍬在棺材上撒下泥土,聽著神父平板的聲音:「塵歸於塵,土歸於土。」

  小教堂裡的風琴悠揚,唱詩班的吟唱,一排排的燭光明滅。

  保姆特蕾茜抱著我又哭又笑,一遍遍說著:「梅麗莎小姐,你終於回來了!」僕人們在一邊拭著眼淚。

  早晨,太陽懶洋洋地爬上我的枕頭,忪怔地望著六出花在陽光下的燦燦金黃,忽然意識到我已經回到了南美。

  日子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流過。終於,那一天來臨了,我遇到了那個人。

  那天我和馬爾斯約好去畫眉莊園看望回家休假的裡奧,但直到下午三點,馬爾斯還沒忙完他的日常業務,這時,他已經在城裡有了律師事務所,我不耐煩了,於是一個人先去了畫眉莊園。

  太陽已經開始西沈,但仍耀眼,我策馬而行,沿途經過一片片茂盛的甘蔗園和咖啡園,幾年不見,這裡越來越繁榮了,遠遠的,傳來莊園奴隸們勞作時悠長的歌聲,廣袤的原野上,風獵獵吹過,遠遠近近的草被吹得簌簌作響,彷彿大地對人類歌聲的應和。一切都充滿了勃勃的生命力。沐浴在淡金色的陽光下,我感到渾身舒暢,忍不住也想放聲高歌。

  這時,我聽見遠遠的地方響起了笛聲,開始隱隱約約,在原野的風上若有若無,漸漸地,笛聲越來越高昂,亢過了風聲,彷彿融入了種植園的歌聲,在大地和天空間迴響,此刻天地萬物都浸融於淡淡的金黃,那是夕陽的顏色,彷彿正詮釋著生命本身的燦爛輝煌。我聽不出笛子吹奏的是什麼曲子,在我受過多年歐洲正統音樂教育的耳朵裡,那音樂有一種異質的情調,那正是屬於南美大地的情調,甚至摻雜了非洲的元素,但正是這種異質感,與腳下的這片大地如此協調,彷彿它從大地本身噴瀉而出。

  演奏的技巧並不完美,顯得有些粗獷,也許我過於苛刻,因為畢竟我接受的是最學院派的聲樂教育,但有一種獨特的氣質,有力度,充滿了衝擊力,彷彿貫注了全部的生命,我的直覺告訴我,那是個正在用靈魂演奏的人。我勒住馬頭,靜靜聆聽著,那笛聲有著直擊靈魂的力量,可以穿越過世俗的肉體,在瞬間擊中內心。什麼人?什麼人能有如此強悍的靈魂?強悍到不知不覺攫取了別人的全部感官,而不由自主地為之吸引?

  緩緩地,我朝著傳來笛聲的地方策馬而去。

  牽著馬匹,穿過低矮的灌木叢,我走向笛聲傳來的湖畔,這片大湖位於畫眉莊園和雲雀莊園的交通要衝,小時候我經常跑到這裡釣魚,對這一帶並不陌生,平時湖畔人跡罕至,顯得大湖蒼茫而寂寥。我緩緩地走著,笛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清亮,不知為什麼,此刻,我有幾分緊張,彷彿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終於,我看到了寬廣的湖面,還有,湖邊站立的那個人。

  他不高,背影纖細,一頭烏髮和一件白色的襯衫在風中微微飄拂。一時間,我幾乎不敢相信,如此粗獷有力的音樂會出自如此平凡的纖弱身影。像是感知到了我的來臨,笛聲陡然中斷,那人靜默片刻,慢慢轉回頭來。

  他靜靜地注視著我,有片刻沒有說話。

  他長得很好看。膚色微褐,五官清秀,尤其一雙纖長睫毛下的黑眼睛,黑亮得如氤氳著水汽的黑色寶石,閃著敏感的光澤,當他注視著你的時候,你能感覺到他眼中淡淡的憂鬱。

  一時間,湖畔很安靜。

  我首先打破了靜默:「很抱歉,希望我沒有打擾你的演奏。」我微笑著說。

  他微微躬身,「您好,小姐。」

  他應該受過良好的教養,舉止間禮數得體。但他沒有男人慣常對待年輕女士的禮儀,說些「您的光臨是我的榮幸」之類的客套,他的話讓人感到,他其實是不悅被人打擾的,也並不屑掩飾這一點。

  他很孤傲。

  但是,他的直率讓我很喜歡。在巴黎,我接觸過形形色色的藝術家,疏狂的,古怪的,尖刻的,和他們經常混在一起,使我對人的不拘禮儀早就習以為常。

  「看來我是打擾你了,我感覺得出來。」我故意這麼說,並且略帶惡意地看他的臉色變了一變,「但我是故意的,因為我太喜歡你的音樂了,我一路追隨著你的笛聲而來,希望你不會討厭我這個聽眾。」

  「哪裡,」終於他感到不安了,像是因為第一次接觸我這種類型的女孩子而感到惶惑,「有您這樣的聽眾是我最大的榮幸,其實,在我演奏的時候,小姐們總是忙著她們的事,從不對我的曲子多加注意,我的音樂是她們社交生活的點綴玩意兒,我早就習慣了。」

  「是嗎?」別人竟然都對他的音樂毫不在意,我感到有幾分驚詫,為什麼在我聽來,那音樂簡直具有不可抗拒的魔力?我想了想,說,「那是因為她們聽不懂你的曲子。」

  「那麼,您在我的曲子裡又聽到了什麼呢?」

  我極力想把我的感覺準確地描述出來,落日的金黃,原野上燦燦黃色的紫色的野花,遠遠近近的蒼涼歌聲,還有高原上呼嘯的風……

  我說:「我聽到了生命。」

  他的身體輕輕顫抖了一下。

第一章 (2)

  他低下了頭,輕輕地咬著嘴唇,咬得嘴唇微微發白,再擡起頭時,他的眼中有幾分奇怪,「我從來沒有見過您,小姐,您不住在附近吧?」

  「我剛從巴黎回來。」

  「巴黎?」他眼中有了幾分神往,甚至有了些孩子似的好奇,「我從小就很嚮往那個地方,讀過很多關於巴黎的書,真想親眼去看看,是不是和書裡寫的一樣,巴黎,當然還有羅馬……」他的眼光落在遠方某個地方,似乎正沈溺於童年的某種幻想中。

  我坐到一塊大岩石上,微笑地看著他孩子氣的出神表情,順手拔起一把野草,我問他:「你沒有去過歐洲嗎?」

  「沒有。」他搖了搖頭,「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出生的地方。」

  「你到巴黎最想看的什麼呢?香榭里捨?盧浮宮?」

  「我最想看的是——巴士底獄。」

  「什麼?」我吃了一驚,「你最想去看監獄?」

  「它讓我想起了歷史,在1789年的時候,巴士底獄的大門被衝開,小時候讀到這段歷史的時候我就在想,那會是什麼樣的場景?當時一定有沖天的火光,把天空都照亮了……多年來,這幅想像的場景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你一定是堅定的共和派了!」我笑著說,「喜歡看盧梭的書,喜歡大自然,推崇浪漫主義文學,拜倫雪萊和湖畔派詩人,一提到自由民主平等就雙眼放光,巴黎的沙龍裡常有這類人物。」

  他苦笑了一下,「貴族沙龍裡的平等自由……」

  他原來一直站著說話,這時大概累了,他坐了下來,坐在草地上,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傍晚的陽光照耀在我們身上,讓人感到幾分燥熱,我取出了折扇,他扯開了白襯衫的扣子,露出大片微瘦但結實的胸膛,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銅質的小護身符,在淺棕色的肌膚襯托下,造型顯得格外奇特和粗獷。注意到我在注視著他的胸前,他的臉微微紅了,掩了掩自己的衣襟。

  他這個下意識的動作讓我感到自己的唐突,我的臉也不由自主地紅了。

  「肉體是沈重的,自由只存在於內心。」他扭頭望向湖面,久久地凝視著,「即使身體被束縛了,靈魂照樣可以是自由的。」

  「不同意。對我來說,身體的自由才第一重要,這樣我才能想上哪兒就上哪兒,到世界各地去旅遊,然後你會知道世界有多麼的大。」

  他不說話,把長笛湊到嘴邊。

  清澈的笛聲悠悠響起,如撼人心魄的無形的網,猛然間撒向大地和天空,網中萬物如被天籟喚起了新的生命,雲在飛,蘆葦顫動著纖弱的身姿,鳥兒們奮飛的影子投於湖心,大湖如光影流動的紅寶石,瞬間神光離合。

  笛聲直上雲端,久久地迴盪在南美廣袤的大地和天空……

  一曲終了,湖面平靜無波。他微閉雙眼,彷彿仍沈浸在自己的心境中。

  「我用腿旅行,而你用音樂旅行,剛才你在飛,從空中俯瞰大地,和大自然做著心靈的對話……」我托著下巴,低低地說。

  他睜開眼睛,眼中閃著愉快的光,「您真是我見過的最……最聰明的女子。」他略略有點口吃,臉也微微紅了,「和您談話讓人很愉快,我……我還從來沒和人進行過這樣的談話。」

  「你沒有同學或者朋友嗎?」

  他搖搖頭,「我所有的教育都在莊園裡完成,我很少出門。我也沒有朋友。」

  「音樂呢?你沒上過專門學校?」

  「我受過音樂方面的訓練,他們發現我小時候有音樂天賦。」

  「你笛子吹得很好,真的。我聽過很多大師的演奏,他們技巧上可能更純熟,可他們沒有你的激情。」

  他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陰影,他低低地說:「如果你沒有別的寄托,就會把全部感情貫注在音樂裡。小時候,音樂是我最大的快樂。」

  「你還有別的愛好嗎?」

  「我喜歡看書,閒暇的時候偷偷躲著看書。結果——音樂和書籍鼓勵了我胡思亂想,」他輕輕一笑,「小時候,我是個體弱多病的孩子,經常病在床上,我一邊看著太陽從東邊慢慢移到西邊,一邊做著我的白日夢。」

  「你都夢見些什麼呢?」

  「很多,書上看來的,或者聽故事聽來的,還有我自己的杜撰。我會幻想天堂是什麼樣子,想像中,天堂裡有一個果園,樹上結著金蘋果,小天使飛……飛來飛去,手裡拿著小弓箭射那些蘋果,當然到處都是好聽的音樂……」他有點不好意思,侷促地笑了笑,「您一定覺得很無聊吧?」

  「我可不喜歡躺在床上,我小時候最害怕的就是生病,一生病就大吵大鬧。」我說,「我喜歡騎馬,釣魚,還有爬山。」

  「當然您和我不一樣。您……您是那麼生機勃勃,剛才您牽著馬走過來,渾身沐浴在陽光下,我就……我就在想,您看上去像書裡說的『大地的女兒』。」

  他一緊張就會略帶口吃,纖長的手指神經質地扭來扭去。

  大地的女兒,他想出來的這個詞兒多好聽,我注視著前方,橙紅色的夕陽正把大地渲染得美麗無比。

  他真是一個矛盾的人。第一眼,他給人冷靜和孤傲的感覺,似乎想謹慎地與人保持距離。但一旦攻破了那道防線,他就會有所變化,羞澀,甚至有幾分孩子氣,如蚌一樣堅硬的殼一旦被打開,就會接觸到柔軟的內在,他甚至不太習慣於社交吧?

  「剛才我走過來時,你正在吹的那首曲子,再吹一遍,好嗎?」

  他吹的是一首南美的民謠,我很熟悉,小時候保姆給我多次唱過,《流浪者和他的狗》,講述一個老流浪漢失去了他的妻子,又失去了他的孩子,最後連他相依為命的狗也死去了,他一個人孤獨地走上新的旅程。

  和著笛聲,我低聲唱了起來,唱到最後一句:「明天我將一個人上路,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們都沈默下來。

  過了片刻,我擡起頭,輕輕地說:「這才真正是大地的吟唱,不是嗎?」

  此刻落日的餘暉映在我的臉上,他不說話,只是怔怔地望著我。

  我忽然驚覺,太陽已快下沈到地平線,時間流逝得飛快。我跳了起來,嚷道:「糟糕,我完全忘記了時間,我要走了,否則他們會怪我遲到的。」

  他望著我,眼中分明閃過一絲依戀,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下意識地咬緊了嘴唇。

  我向他伸過手去,「和你在一起真愉快,心裡怎麼想就可以怎麼說,我喜歡這種感覺。」

  他猶豫了一下,嘴唇在我手背輕輕一掠,依舊什麼也沒說。

  我牽過馬匹,微笑著回頭向他招手,「你的笛聲,在方圓幾里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聽見,所以,我們還會見面的,我堅信這點。」我衝他做了個鬼臉,「下次你笛聲一響,可能我就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你面前,我喜歡這種相遇。」

  我放聲大笑著,縱馬而去。

  騎在馬上,我想,我甚至沒有問他的姓名,他也沒問,但,一切又顯得多麼自然。我是個喜歡冒險的人,總是不按牌理出牌,今天的遭遇算一次新的冒險嗎?多麼的新奇,又多麼的刺激。我從沒見過他這樣的人。

  走進畫眉莊園的時候,我發覺這幾年莊園的外觀又有了很大變化,西班牙別墅式的主宅整飭一新,又添加了迴廊、涼亭等附屬構築,花園中心的噴泉噴著水,佇立著阿波羅和維納斯的大型雕塑,圍牆一帶,番紅花、玫瑰、火鶴花開得火一樣茂盛,一切都像經一個有品位的大手筆重新打理過。

  馬爾斯在大門口,看見我來,有幾分責怪地問我:「你比我先出發,怎麼現在才到?大家都在等你?哦,你的臉怎麼紅了?」

  「大概被太陽曬的,我在原野上跑了一大圈。」我微笑著說。

  「真是老毛病了。」他憐惜地拍了拍我的頭,「先好好參觀一下這座莊園,發現變了很多吧?」

  「當然。姑媽請了設計師吧?我記得她的藝術品位糟糕透了。」我悄悄做個鬼臉。

  「都是海倫娜的手筆。姑媽搬去裡約以後,這裡全是海倫娜在料理。」走在莊園幽靜的小路上,馬爾斯說,「今天太巧了,安東尼也在,還記得那傢夥嗎?」

  「怎麼會不記得?你,裡奧,安東尼那時候是分不開的三個人,總是你追著我,我追著你。他不是去德國學醫了嗎?」

  「他早就學成歸來了。這傢夥,這次居然當了一個探險隊的隨隊醫生,跑去亞馬遜河,據他說,經歷過九死一生,一會兒聽他給你吹吧。」

  「太有意思了。這個沈悶的傢夥居然跑去亞馬遜河,應該讓我去才對!」我笑著說,覺得很興奮。

  「還有讓你驚奇的消息,海倫娜和安東尼訂婚了。」

  「什麼?」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怎麼會走到一起?」

  馬爾斯淡淡一笑,「人生就是這樣,一切可能皆會發生。」

  我們走到了莊園的後門,這裡通向甘蔗園,我看見空地上聳立著一座高台,上面有一個高大的黑鐵架,顯得突兀而粗野,和莊園的幽雅景致很不協調。

  「那是什麼?馬爾斯?」

  「那是懲罰黑奴的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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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25 11:28:57

第二章 (1)

  當我們走進客廳的時候,裡面的三個人正在熱烈地爭論。

  「見鬼,我從來不覺得這類事情有趣。」

  「那是因為你傲慢地認為自己什麼都懂。」

  「裡奧確實很自以為是。」馬爾斯一邊往裡走,一邊接口說。

  客廳裡的三個人都轉過頭來,然後紛紛跳了起來。

  裡奧和安東尼面對面坐著,穿著一身英挺上尉軍裝的自然是裡奧。幾年不見,他的身材更加高大挺拔,比馬爾斯還高些,金褐色的頭髮,和海倫娜如出一轍的綠眼睛,他還是那麼英俊,神采飛揚,即使站在人群裡,他也會在第一眼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如果說裡奧是耀眼的太陽,站在他身邊的安東尼就被襯托得黯然失色。老實說,我從來不覺得他有什麼個性,他也很高,身材略顯粗壯,眉眼端正,濃眉下一雙溫和的眼睛,他性格安靜,但和馬爾斯不同,馬爾斯的沈靜中有一種讓人起敬的高貴,而安東尼則給人敦厚親切的感覺。

  海倫娜獨自坐在一邊,即使同是女性,我的目光也不能不被她吸引,她身上少女時代咄咄逼人的氣質消失了,現在的她顯得從容而嫵媚。面對這樣的兩兄妹,我不由得想,怪不得花園裡要樹立起太陽神和愛神的雕塑,這簡直就是他們倆的寫照,如果說裡奧是完美的阿波羅,海倫娜簡直就是阿芙羅狄特的人間化身。

  第一個衝到我面前開口說話的是裡奧:「這是梅麗莎嗎?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馬爾斯,你確信你沒搞錯?」

  「如假包換。」馬爾斯說。

  裡奧回頭看著海倫娜,哈哈大笑起來,「海倫,你不感到緊張嗎?你的皇后寶座就快保不住了。」

  海倫娜只是微微一笑。

  「依我說,這是示巴女王和克麗奧佩特拉的一次歷史性會面。」安東尼在一旁說。

  我扭頭對安東尼笑著說:「我還從來不知道你會說俏皮話了,看來你變了很多。」

  「安東尼現在可了不起呢。」裡奧嚷道,「你進來的時候,他正在講他的亞馬遜冒險,正說到他們被印第安人捆了起來,這時候來了大巫師,安東尼憑借他出色的醫學知識居然和大巫師結成了好朋友。你信他的吹牛嗎?」

  「我印象裡安東尼從不吹牛。」馬爾斯插嘴說。

  「我說的是真的。臨走,大巫師還送了我一些部落裡的魔藥,某些原始部落裡的藥劑現代科學也化驗不出來,我這次帶回來好幾瓶,正準備好好研究一下。」

  「你聽說過海地殭屍沒有?據說也是藥物的關係。」我說,「你有什麼發現一定告訴我,我對此很有興趣。」

  「我這次帶回來的一瓶粉末有強烈的麻痺效果,據說類似於那種藥。」

  「你不準備開業嗎?安東尼?」馬爾斯問。

  安東尼沈吟了一下,「家父希望我回來料理莊園的事物,這幾年莊園擴大了很多,人手已經忙不過來了。」

  「這幾年咖啡種植業真是欣欣向榮,尤其是你家的橡木莊園,擴大了幾倍都不止。」馬爾斯說,「你父親的考慮是對的。」「當然,我本人也喜歡田園生活。」安東尼說,「我對行醫並沒有什麼興趣。」

  「你們站著說話不累嗎?」海倫娜笑著問,「都坐下吧,我打鈴讓強尼送咖啡來。」

  我們坐下,一會兒一個小童僕端上了咖啡。

  那個叫強尼的小童僕怯生生地問我:「小姐,你咖啡裡放幾塊糖?」

  他皮膚深褐,有一雙鹿一樣的眼睛,看上去很伶俐。我挺喜歡他的樣子,和氣地對他微笑,「放兩塊吧,強尼。」

  「我還是覺得巴西的咖啡最好,在巴黎可喝不到那麼好的咖啡。」裡奧對我眨眨眼睛。

  「瞎說,裡奧。」海倫娜笑著反駁,「在巴黎什麼都能買到。我很希望能在巴黎住上很長時間,你看,現在梅麗莎氣質變得多麼高雅。」

  「梅麗莎是個藝術家。」裡奧對我做了個鬼臉。

  「從小裡奧和梅麗就喜歡擡槓,一見面就像貓狗打架一樣吵個不停。」馬爾斯在一邊插嘴。

  「說到小時候,你還記得我們做的那些荒唐事嗎?」裡奧說,「我們把老約瑟的小馬駒給偷了,藏在山坳裡,然後死活不承認,把老約瑟氣得半死。」

  「我很少參與你們做的那些傻事。」安東尼說。

  「可那小馬後來歸了你。」

  「那是因為那小馬後來病得要死,你們全都甩手不管,最後多虧我把它醫治好。」安東尼反駁說。

  「那時候做什麼事,都是我打頭陣,馬爾斯出點子,安東尼只會在後面添亂。」裡奧抱怨說。

  「如果不是我的主意,你每次上去就會被人逮到。」馬爾斯安詳地說。

  他們爭論的時候,管家羅倫佐走了進來,宣佈開飯了。

  晚飯開在涼廊上,廊上點起了燈,羅倫佐指揮著僕人端上一道道菜,羅倫佐是個瘦高的中年人,皮膚發黃,一個大鷹鉤鼻,板著一張長臉,彷彿一台聽從命令的無情的機器。

  吃完晚餐,男人們談論起了政治。

  「皇帝是支持廢奴的,但他不敢下達廢奴令,一旦命令下達,政局就會發生混亂,他會失去一大批貴族莊園主的支持。」馬爾斯慢慢地說。

  「作為職業軍人,我無條件地支持皇帝陛下,不管他的政治主張是什麼。」裡奧悶悶地說。

  「勞動力是最重要的問題,」安東尼歎了口氣,「很實際,也很棘手。一旦廢奴,一片大片莊園都將拋荒。比方說,這幾年橡木莊園的成就都將付之水流。」

  「在近十幾年裡絕對不會廢奴。」馬爾斯說。

  安東尼忽然擡起頭問:「那個人——還在這裡嗎?裡奧?」

  「他還在。」裡奧的聲音一下子變得粗魯,「上帝,我倒希望他能從我眼前消失!」他眼中劃過厭惡。

  安東尼臉有些紅了,「我繼母去世的時候還提起過他。」

  「說起來,都怪你繼母那不成器的弟弟!」裡奧吵架似的說,「到處風流,在莊園幾個月就能和女奴勾搭上,難怪他會死於爭風吃醋。當初你父親差點被他氣死,他可是個正派的老頭,打一開始就討厭那小雜種,大概就因為這個才把他送到畫眉莊園來。」

  「裡奧,注意,有女士在場!」馬爾斯輕聲說。

  「我討厭品行不端的男人。」裡奧咕噥著說。

  馬爾斯看了我一眼,怕我受到這些對話影響。我並沒有注意他們談話的內容,因為這時我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走廊上一瓶插花所吸引,一支火紅的火鶴花,下面點綴著白色紫色的小花,看上去那麼的美麗。

  「是我插的。」海倫娜低低地說。

  「我記得你最喜歡火鶴花。花真美。」

  「再過兩個星期畫眉莊園要開一次盛大的晚會,我需要指揮他們插大量瓶花。這次晚會專門為你洗塵,當然也為了安東尼的歸來。」海倫娜在扇子後面悄悄地說。

  我看了一眼安東尼,「你們的訂婚真讓我意外。」我嚥下幾乎想脫口而出的話——我覺得他配不上你,「他應該很愛你,你看,他們談話的時候,他一直在偷偷朝你看。」

  海倫娜嫵媚地笑了。

  安東尼臉微微地泛紅,他壓低聲音說:「這次我想見見那個人,可以嗎?」

  「他不在家。今天下午是他的外出時間。」海倫娜接過話頭。

  裡奧的眉毛擰了起來,「外出時間?」

  「是我同意的。」海倫娜安詳地說。

  裡奧嘟囔道:「有時我們確實對下面太鬆了。」

  「你從小就不喜歡他,承認這點吧,當伴讀的時候你總欺負他。」海倫娜說。

  「我承認,我不喜歡陰沈的人。」裡奧哼道,「看見他,就想起在黑暗裡磨爪子的貓……」

  「如果這樣,我今天就先告辭了。」安東尼有些尷尬,站起身來。

  「我們也要走了。」我和馬爾斯也起身告辭。

  騎馬走在回家的大道上,迎面吹來夜晚的涼風,遠遠近近飛舞著螢火蟲的幽光。

  「你發覺沒有?海倫娜有心事。」馬爾斯忽然說。

  「老實說我沒發現。」

  「她有心事。」馬爾斯沈吟著說,沈思片刻,他接著說,「海倫娜是個太出色的女人。像她這樣感情激烈的女人,無論愛上或是恨上某個男人,對方都會難以承受吧。」

  ……

  那天以後,我一直期待著會在某個時刻會再次聽到那熟悉的笛聲。可是沒有,時間一天天過去,笛聲沒有再次響起,我經常騎著馬在傍晚的原野上晃悠,原野上只迴盪著風聲。

  我開始變得不安,這似乎顯得不太正常,我記得臨走時他依戀的一瞥,說明他和我一樣,對這次邂逅感到內心的欣喜。他明知只要他的笛聲一響起,我就有可能找到他,而他卻一直沒有任何動靜。隨著內心開始焦躁,我冒險的喜悅減少了,回憶變成了一種回味,回味當時的某個場景,某句話……

  我是個喜歡冒險的人。在巴黎的時候,我有一陣甚至和聲名狼藉的拉莫斯小男爵走得很近。當時大概被他對什麼都滿不在乎、尖酸刻薄的勁頭所吸引,他常常和拉丁區學藝術的頹廢大學生混在一起,不止一次在酒館裡喝得爛醉,有一天起床,看著枕上的陽光,我忽然想起昨晚看跳舞女郎時他色迷迷的眼神,還有嘴裡的酒氣,忽然一陣厭惡,於是我馬上寫了張條子給他,讓他從此滾蛋,然後就把他從我的生活裡徹底扔了出去。

  但這個人,卻不容易從記憶中抹去。

  整整一個星期過去了,還沒有關於他的任何消息,我開始變得沮喪。

  這一天,安東尼邀請我們去看他從亞馬遜帶回來的收藏。在他寬敞的書房裡,他給我們展示他裝著粉末的一個個小玻璃瓶,還有土著人的各種武器和面具。

  「有些粉末是劇毒的,我在上面作了標記。」安東尼手裡托著一個白粉末的小瓶子。

  我看見桌子上有一支長箭,順手拿了起來。

  「放下!梅麗莎!那箭尖上有毒!」

  安東尼忽然大叫一聲,嚇了我一跳,幾乎拿不穩箭掉在地上。

  馬爾斯和裡奧衝了過來,裡奧衝在前面,「不要緊吧?梅麗莎?手沒割破吧?」他焦急地問,小心翼翼地把箭從我手上拿開,他惡狠狠地對著安東尼大嚷,「毒箭你怎麼隨手亂放?」

  安東尼連聲道歉:「是我不小心,我忘記放到玻璃櫃裡了。」

  裡奧依舊怒氣沖沖,「還好她沒事,不然……」他狠狠對安東尼揮了揮拳頭。

  我們回家的路上,我忽然聽見遠遠的隨著原野的風,傳來了我期待許久的笛聲!一個星期了,他終於又出現了。壓抑不住興奮的情緒,我匆匆對馬爾斯他們說:「我想去原野上溜溜風。」然後策馬奔馳而去,把滿臉驚訝的他們迅速拋在了身後。

  他躺在草地上,仰面凝視著天空,聽到我的腳步聲,他一翻身坐了起來,眼裡閃過喜悅的光,似乎有點不敢置信我的到來。

  「沒想到還會見到你。」他訥訥地說。

  「只要你的笛聲足夠響。」

  「回去以後我越想越奇怪,覺得……覺得一切都那麼不真實,時間越長我越懷疑,你是否真的存在過?從前,沒人見過你,你像是一下子從大地冒出來,你的言談……言談舉止和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樣。我想,大概是我胡思亂想多了,終於產生了幻覺。」

  「對此懷疑的應該是我,」我說,「我沒想到會隔了那麼久才聽到你。」

  「我出來一次可不容易。」

第二章 (2)

  我不想再玩什麼捉迷藏了,一個星期找不到他已經夠我受了。

  我說:「我叫梅麗莎,就住在雲雀莊園,看見沒有?再走過去幾英里,現在我是雲雀莊園的女主人。你也住在附近吧?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賽蒙。」對於我們的正式相識,他似乎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高興,他的眼神黯淡下來,剛才的喜悅消失了。

  他沈默了,過了片刻才說:「你當然是現實中的人,不是我想像出來的。我早該知道,你是個有身份的小姐。」

  真是個怪人,我是個現實中的人好像反而讓他不高興。

  氣氛冷了下來,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他似乎又慢慢縮回我們初識時堅硬的殼裡。

  「前面就是畫眉莊園,過一個星期莊園裡會有晚會,你來嗎?你認識裡奧和海倫娜嗎?他們是我的表哥表姐。」我試圖打破僵局。

  「嗯。」他心不在焉似的低哼一聲,然後低低笑了,笑得有點苦澀,有點諷刺,「我當然認識他們,太認識了。」

  我側過頭去看他,他只是一徑地咬著嘴唇,把嘴唇咬得發白。

  我不知道他怎麼了,再次試圖緩和氣氛,「他們……哦,前幾天,他們的一個朋友從亞馬遜河回來,談起了探險的事,我們聽得很愉快,我是個特別喜歡冒險的人,喜歡新鮮,喜歡刺激。」

  他轉過頭來,靜靜地注視著我,彷彿要看到我眼睛的深處,「我對於你是不是一種新鮮的刺激?你大概從沒見過我這樣的人吧?」

  我被他的話打得一怔,他的粗率無禮出乎我的意料,過了一會兒,我冷冷一笑,「沒錯,我從沒見過你這樣的怪人。」

  他站起身,眼神讓我想起第一眼看見他時的感覺,冷傲,孤寂,他的背挺得很直,聲音不帶半點感情:「我要告辭了,梅麗莎小姐。」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被他這一連串的舉動鬧得不知所措,等我醒過神,他已經不知去向,湖畔就剩下我一個人,四周空落落的,我心裡也空落落的,發了一會兒呆,我感到有一種被愚弄和羞辱的感覺。

  這真是一個見鬼的人,說話做事沒一樁符合邏輯的,以後一段日子我一直在恨恨詛咒,拿果醬時拿了奶酪,拿咖啡又燙了手,馬爾斯看著我,敲了敲桌子,「你被原野上的鬼魂迷住心竅了不成?」

  我冷哼一聲:「也許。」

  「為今天的晚會準備好了嗎?」

  「沒有,我沒心情去料理,全交給保姆特蕾茜,反正她最愛管這些。」我拉起裙裾,站起身離開桌子,「我去騎馬。天哪,我幹嗎要從巴黎回來?這鬼地方除了騎馬就找不到別的樂趣!」

  我帶著一股怨氣在草原上亂逛,似乎有所期待,又似乎漫無目標,兩個星期前,就是這個時刻……

  沒錯,果然那勾魂的笛聲又來了,我恨恨地咬牙,不去理會它。

  笛聲很弱,而且時斷時續,全無平日的力度,給人一種氣力不接的感覺——怎麼回事?難道他心情不好?這麼胡亂想著,信馬遊韁,猛一擡頭,眼前到了湖畔,一時間,我躊躇起來,不知前進還是後退。最後,還是敵不過一時的好奇心,悄悄又向前挪動了幾步。樹枝發出輕微的響聲,前方,笛聲猛然中斷。你一定很得意,是嗎?我恨恨地想著,索性大大方方地走過去。

  他背倚著一塊大石,擡起頭看見我,他似乎並不意外,眼神既不得意,也不冷傲,他眼裡有一種奇怪的朦朧感,甚至顯出幾分溫柔,甚至他開口說話的聲音都是溫柔的:「對不起,梅麗莎小姐,我上次太失禮了。」說完,他咳嗽起來,咳得很劇烈。

  「你病了?」我問,這才意識到,他朦朧的眼神是因為發燒,他背靠大石閉著眼睛不再說話,蒼白的臉龐,袒露的胸膛,顯出一份脆弱和無力。

  我走過去,摸他的額頭,他的額頭滾燙,這個人,難道沒有家人嗎?任憑這樣一個病人出來亂走?

  「你生病了為什麼不躺在床上?」我問。

  他無力地搖搖頭,依舊沒有說話。

  「好了,你先坐著,我給你去拿藥。」

  他睜開眼睛,「不用,梅麗莎小姐……」

  我沒理會他,回家拿了藥,水壺和厚厚的毯子,回到湖畔。他依舊靠在石上,雙目緊閉,臉頰潮紅,我給他餵了藥,喝了水,又把毛毯嚴嚴地圍在他的身上,他裹著毯子昏沈沈地睡去。

  我注視著他昏睡的臉,他閉著雙眼,長長的睫毛不時顫動著,此刻的他顯得多麼脆弱和無助,如一個缺乏母親照料的孩子。

  看來他沒有什麼親人,也沒什麼人關心,這也許解釋了他個性的孤僻和古怪。

  我雙手抱著膝蓋,臉貼在膝上,靜靜地守護著他,傍晚的太陽照在我們身上,顯得很溫暖。

  大約兩個小時以後,他醒了,茫然地睜開眼睛,輕輕一動,感覺到身上的毛毯,他似乎有點不知身處何地,然後他看見了我,「是你一直在照顧我?梅麗莎小姐?」他低聲問。

  「是的。」

  他沈默了片刻,似乎不知道說什麼好,「謝謝你。」他拉開身上毛毯,「我躺了太久,我……我必須回去了。」

  「等一下,你確定你能走動嗎?」

  我一把按住他,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就在雙方用力的時候,他襯衫的襟口被往下一拉,露出了左邊的肩膀,我看見他肩膀上有一個烙印,上面的圖案似乎有些熟悉。

  「那是什麼?」我問。

  他迅速把衣襟向上一拉,掩住了裸露的肩膀,一瞬間,他的眼神變得很淩厲,甚至有些可怕。我吃了一驚。

  他站起來,靠在巨石上喘息了一會兒,然後,他一語不發,向外走去。

  「你真的不需要我送你回家嗎?」我問。

  他停住腳步,微微一笑,「送一個陌生男人回家是不符合淑女禮儀的。」

  他走了。我又被他的話打得一怔,這次幾乎氣得眼淚都要出來,他很懂得怎麼氣我。

  我站在大穿衣鏡前試晚會的衣服,扯著裙子左右顧盼,裙子是我自己設計的,一層層的白色薄紗,穿上有一種被朦朧的白色雲霧烘托的感覺,再配上白色的寬沿帽,我自己都對鏡中的人十分滿意。

  「看上去你有多棒!所有人都會被你迷住。」我低聲對自己說,「讓那個賽蒙見鬼去!」我對著鏡子揮了揮拳頭。

  我和馬爾斯乘著馬車準時到達畫眉莊園,海倫娜站在大門口迎接我們,她穿一身紫色的絲綢長裙,肩上別著一朵玫瑰,看上去典雅中有幾分神秘。

  「海倫娜,你真美!」我由衷地說。

  「你也那麼美,瞧。這身白裙子多漂亮。」她親熱地拉住我,「今天的晚會全是我一手策劃,去吧,去盡情玩,玩得高興點。」

  海倫娜真是個天才,她想出的點子很新鮮,整個花園被佈置成遊園會的樣子,到處點著燈,燈光把庭院映照得如璀璨仙宮,一張張別緻的小桌散落於花園各處,每張桌上都擺放著食物和鮮花,桌邊有幾把椅子,供遊人們自在取樂。涼亭上,迴廊上,噴泉邊,到處點綴著各種瓶插的鮮花,玫瑰,百合,火鶴花……

  空氣裡瀰漫著花香和烤肉的香氣,手裡托著托盤的僕人們在人群裡來回穿梭。

  一進門,馬爾斯就找安東尼去打橋牌了,把我一個人扔在了花園裡。來赴宴的人我大多很陌生,偶爾能看到幾張似曾相識的臉,有一個十幾里以外的莊園來的姑娘認出了我,童年時我們似乎一起玩過。

  「梅麗莎,真不敢相信是你,你在巴黎過得好嗎?聽說你成了一個藝術家。」坐在小桌邊,她像只小鳥一樣嘰喳不停。

  「我學的是舞蹈。」

  「太有意思了!一會兒你一定要給我們表演。」

  「沒有音樂怎麼跳?我不能像個傻子似的一個人在空地上來回蹦跳。」

  「怎麼會沒有音樂?」她瞪大了眼睛,「畫眉莊園的樂隊可是遠近聞名的。海倫娜挑選了一批有音樂才能的家奴,一手創建了這支樂隊,海倫娜真能幹不是嗎?樂隊裡真有幾個好手,我記得有個混血奴隸,他會彈吉他,長笛也吹得很好,他叫什麼來著?哦,對了,他叫賽蒙。」

  音樂響了起來,這是一支十二人的小樂隊,那姑娘的話不錯,這樂隊有一定的水平。隨著音樂響起,笑語人聲也分外喧嘩,晚會似乎達到了高潮。

  沒錯,當然是他。我恨恨地想著,遠遠地望去,樂隊的人都穿著一色的制服,賽蒙在樂隊裡主司的是吉他,站在那裡,他很顯眼。自然顯眼了,我冷冷一笑,他的膚色就與眾不同。

  華爾茲,小步舞曲,人們紛紛站起來跳舞。然後,開始表演才藝,一個姑娘上去彈著鋼琴唱了首歌。海倫娜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我身邊,「去為大家跳個舞,今天你可是主角。」

  拗不過海倫娜,我提著裙子來到空地,經過樂隊的時候,賽蒙低聲問:「跳什麼舞?」

  「弗拉門戈。」我無表情地說。

  弗拉門戈的舞曲響起,吉他如水銀瀉地般流暢,我先是凝神不動,任憑吉他在身前身後流淌,樂曲一個高潮以後,我猛然單腳跺地,然後如旋風般在激越的音樂中舞動,我舞得如流雲,如烈焰,吉他行雲流水,如襯托流雲和烈焰的無限天空。

  一曲終了,自然掌聲四起,我微笑地躬身退下。

  晚會到了最後階段,樂隊散了。人們各自聊天,不少人帶了薄薄酒意。

  羅倫佐依舊板著一張臉,如一台一絲不苟的機器在庭院裡來回走動,指揮著整個晚會的運作。

  走過他身邊時,我低聲說:「我想喝點酒,叫他們給我送到小涼亭上來。」我指了指高處空無一人的涼亭上的小桌子,想了想,我又補充說,「讓那個賽蒙給我送上來。」

  酒端了上來,是果子酒。我冷冷地看著他幫我把酒滿上,高腳玻璃杯裡斟滿了深紅色的液體。我微笑地端起酒杯,「酒不錯,對嗎?」他不說話。酒杯靠近了唇邊,忽然,我手腕一抖,酒被潑到了地上,他擡起頭,臉色蒼白。

  我依舊笑著,笑得很甜蜜,「再把酒斟上。」

  他緊緊咬著嘴唇,又斟滿一杯,我端起酒杯,依舊如法炮製,他臉色更白了。

  我笑得更甜,「再斟。」

  他再次斟滿,手在微微地顫抖,酒灑出了些,我不動聲色地說:「酒灑了。」

  他猛然一抖,酒全部潑灑了出來,他把酒瓶頓在桌上,擡眼注視著我,眼底已經有了抑制的怒氣。

  我與他對視著,過了一會兒,他低下頭,目光黯然,「對不起,我再去拿一瓶。」

  「這次我要白蘭地。」

  白蘭地取來了,這次我沒有把酒潑灑到地上,酒斟滿後,我逕自灌進嘴裡,他默默看著,在我喝到第三杯時,他終於低聲阻止:「梅麗莎小姐,你喝太多了……」

  我微微一笑,「你似乎沒有資格管我!」我做個手勢,「請你退下!」

  他默默地退下了。

  我把酒大口地灌了下去,漸漸感覺視線開始朦朧。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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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25 11:30:00

第三章 (1)

  在畫眉莊園夜宿一晚,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仍覺得頭疼欲裂,打開窗戶,早晨清新而帶著涼意的風吹在我臉上,我閉上眼睛,感到昨日種種都如一場夢。窗戶下面,花園裡人來人往,在忙著收拾昨夜狼藉的現場。

  轉過身,我來到盥洗室,不斷把冰涼的水潑在臉上,該清醒一下了,不是嗎?追求刺激,也該有個限度,這次已經吃到苦頭了,竟然去喜歡一個家奴,這種事已經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不管怎樣離經叛道,我身上流的依舊是祖父遺傳的高貴血液。

  昨晚,我為何要故意折辱他?大概就因為這個原因吧,竟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對一個奴隸產生了好感,更何況,他還曾經不止一次出口傷人,讓周圍的人聽了,將是一個天大的笑話,我只能把鬱積的怒火發洩到他身上。

  換上晨裝,我緩步走下樓,在花園裡無方向地散步,忙碌的人們三三兩兩從我身邊走過,一個小童僕撞到了我身上。

  「對不起,小姐!」他驚慌地說,手裡抱著一個大花瓶。

  我定睛一看,是強尼,我對他笑笑,「沒關係,強尼,走路當心些。」

  他眨著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感激地對我咧嘴一笑。

  我獨立在晨風中,感到有幾分寒意,於是輕輕地抱攏雙臂。這時,我聽見海倫娜在後面叫我:「玩得高興嗎?梅麗莎?」我回過頭來,海倫娜手裡拿著剪刀和幾支鮮花,踏著晨露而來。

  「昨晚你跳得真棒,大家都那麼說。」

  我遲疑了一下,問:「為我彈吉他的那個人,叫賽蒙對不對?」

  「是的,他吉他彈得很不錯,不是嗎?在我的樂隊裡,他可是最出色的。昨天他病了,是帶病上場,樂隊缺少不了他,後來晚會剛結束,他就昏倒了,安東尼為他做的急救,他現在還昏睡著。」

  我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眼前忽然浮現出他昨天下午靠在石頭上那張蒼白的臉,他一直病著,我怎麼忘了?

  海倫娜看著我,「你的臉色怎麼不好?不舒服了?」

  我搖搖頭,勉強笑道:「早晨的風太冷,我回去取披肩。」

  我匆匆離去,感覺到身後海倫娜銳利的目光一直注視著我。

  吃完早餐後,我想告辭回家,但海倫娜,尤其是裡奧極力挽留我在畫眉莊園住一段時間,最後連馬爾斯也加入了勸說,於是我只好獨自留了下來。海倫娜把內房女僕艾米莉撥給我做貼身侍女。艾米莉小個子,胖乎乎的,很喜歡說話,我對這個臨時侍女很滿意,她會把莊園裡的大小新聞第一時間地通報給我。

  我從她嘴裡得知,賽蒙是內房事務的總管,手下有十來個家務奴隸,原則上說,他是大管家羅倫佐的左右手。

  「但他們關係很不好。」艾米莉告訴我,「羅倫佐先生對賽蒙不滿,賽蒙也不喜歡羅倫佐先生。」

  但看來賽蒙的手下人都很喜歡他,比如艾米莉,開口談起賽蒙的時候簡直滿臉傾慕,「他讀過的書可多了,什麼都懂,閒下來的時候,他會給大家彈吉他講故事,大家可高興了。」

  到了後來,我發覺居然連裡奧的貼身男僕約翰都在崇拜賽蒙,開口閉口「賽蒙怎麼說」,彷彿賽蒙已經成了他的主人。

  看來,賽蒙的生命力很頑強,晚會後兩天,我就看見他蒼白著臉在宅子裡到處走動,指揮著內宅的運轉。

  早上我還沒起床,就能聽見門外他低低的柔和的聲音,吩咐著艾米莉今天的日程。等我走進客廳,他的身影正消失在廚房門口,那是他剛安排好中午的菜譜。我們在宅院裡很少碰面,即使偶爾遇到,他也只是疏遠地、禮貌地躬身問好,然後默默地轉身離開。

  裡奧的休假就快結束了。這天早晨,我看見約翰在給裡奧備馬,兩隻獵狗在高聲吠著,興奮不已,裡奧肩膀上停著只鷹,手裡拿著一柄雙筒獵槍。

  「早安,梅麗莎!一起去打獵嗎?我們去草原上打野兔子。」

  我很感興趣,出生以來還沒玩過打獵呢,於是我躍躍欲試地跟著裡奧出發了。

  太陽初升,草原上的風吹在我們臉上,我覺得心情一下子開朗了。

  「海倫娜今天不舒服,不然她可是打獵的好手,我這輩子還沒見過比她更棒的獵手。」騎在馬上,裡奧說,「你用過雙筒獵槍嗎?你看,應該這麼端。」

  我還從來沒摸過槍,不知道槍竟然有這麼沈。我們的身邊跑過幾隻狐狸、野兔之類的小動物,我的槍法糟透了,簡直分不清方向。

  最後裡奧下結論說:「梅麗莎,你這輩子別想打中五米以外的一頭大象。」

  我舉起馬鞭,作勢要揍他,他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舉起雙手求饒:「不不不,我說錯了!只要刻苦練習,你肯定有一天能打中五米以外的大象!」說完,他笑著,一溜煙地策馬跑了。

  我追上他,他還在笑著,陽光正照射在他俊秀的臉上,把他的臉映得格外光明和健康,望著他,我不由得有片刻的失神,「你還是老樣子。」我說。

  他微笑著,放鬆韁繩,信馬前行,「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嗎?我們總是吵來吵去,我總是喜歡氣你,說實話,梅麗莎——」他的臉微微有點紅,「你生氣的樣子真可愛。那時我們幾個在一起,多麼天真快活!我真的很懷念……」他一抖韁繩,縱馬跑去。

  草原上的風吹動著長得高高的草,有一隻紅嘴藍翅膀的小鳥從草叢裡斜飛過去,飛上天空。

  「瞧!裡奧,多麼奇異的鳥!多美!」我喊著。

  「想要嗎?梅麗莎?我去為你捕來。」

  「你怎麼才能——」

  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已經放出了鷹,鷹兇猛地追著小鳥而去,他鞭策著馬,獵狗狂吠著跟在他的馬後,鷹、馬、狗,卷在一起如旋風般地向前滾去。

  等我追上他,那只紅嘴小鳥已經停在他的手上,雖然翅膀受傷了,但還活著。他把小鳥遞到我手裡。

  「裡奧,沒想到你真的為我捉到它了。」我高興地道謝。

  「梅麗莎,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為你做到,不光一隻鳥而已。」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溫柔。

  我擡起頭,他正深深地望著我,一時間,我的臉紅了。

  打獵回來,我們都已經筋疲力盡,尤其裡奧,似乎已經累得快散架了。走進莊園,喊了半天,沒有一個僕人跑來接過韁繩,為他牽狗洗馬,裡奧頓時火冒三丈。

  「約翰,約翰!」他扯著嗓子喊。

  終於那個叫約翰的貼身男僕跑了過來,「先生,對不起,我在廚房。」

  「你去廚房幹嗎?」

  「賽蒙讓我去幫忙。」

  約翰一直是個粗心的小夥子,眼下他用滿不在乎的口氣回答裡奧,終於把裡奧搞得勃然大怒。

  「看來賽蒙的指令比我還重要,對不對?或者你找到了一個新的主人?」

  裡奧順手拿起馬鞭,對著約翰抽過去,狠狠抽了幾鞭子,約翰哭喪著臉,終於知道他惹禍了。

  我正要開口,賽蒙走了出來,擋在了約翰前面,「對不起,先生,是我讓約翰去廚房的,責任全在我。」他靜靜地說。

  裡奧停住了手,用冒火的眼睛看著他,「又是你,賽蒙。當然了,我早該知道,內房的事情交給你,準沒好事。我真不知道海倫怎麼想的。」

  他回過身,看見約翰已經開始牽馬,「不,」他冷冷地說,「讓賽蒙去洗馬,這活兒他干最合適。」

  約翰愣愣地站著,賽蒙走過去,輕輕推開他,「我來吧,約翰。」他剛才替約翰挨了兩鞭子,襯衫上現出了幾道血檁子。

  我和裡奧轉身走進內宅。

  晚飯開在陽台上,開胃小吃,正餐,飯後甜點,安排得很豐盛。我不由得想,這是不是賽蒙剛才的吩咐?

  在微風中享用過這頓飯,我們才緩解了幾分疲憊,從陽台向下望去,池塘邊,賽蒙仍在涮馬。

  「裡奧,我覺得你對賽蒙……」

  我正要開口,被裡奧打斷了,他喝了一點酒,臉有點紅,「梅麗莎,你一定覺得我對賽蒙太苛刻,對嗎?你應該知道,我不是個殘酷的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從小我就不喜歡這個人,其實我們幾乎是一起長大的。小時候,他是我的伴讀,他讀書常常超過我,我承認,他很聰明,但不要被他柔順的外表蒙蔽了,他簡直是黑暗裡的一條毒蛇,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他咬一口。有幾次,我想過對他好一點,但很快,他就用他的毒汁——常常是他那惡毒的舌頭,把我氣得發瘋,他很懂得在關鍵的時候反戈一擊,於是下一次,我加倍地折磨他,我們就這麼惡性循環。」

  他頓了一下,「動物界所謂的天敵關係,大概就這樣。」

  夜很深了,我睡不著,一個人走到了花園裡,夏夜的空氣裡瀰漫著夜來香的甜美芳香,我坐在籐蘿花架遮頂的石椅上,望著滿天淡淡的星光出神。身後,有一個人悄悄走來。

  「裡奧,是你?」我回過頭來。

  「梅麗莎,你也睡不著?」他輕聲問。

  我點點頭。

  他把外衣披在我身上,「晚上風涼,你要當心。」說著,他也擡頭看星空,慢慢地說,「我很快就要回軍隊了,下次再見到你,不知道什麼時候。」

  我依舊不說話。

  他輕輕拉起我的手,「梅麗莎,我從來沒有愛過什麼女人,」他低聲說,「但如果愛上什麼人,我一定會愛她一生,保護她,不會讓她受到一點傷害。」他望著我的眼睛,「所以,你現在什麼也不要說,但我請你考慮,好嗎?」

  我望著他誠懇的眼睛,點了點頭,「我會考慮的,裡奧。」

  他低頭在我手上吻了一下,站起身,走了。

  望著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花廊盡頭,我想,能被這樣的男人愛,一定會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我也站起身,慢慢穿過草地,準備回房。在草地的一棵大樹下,坐著一個人,抱膝而坐,仰望著星空,我仔細一看,原來是賽蒙。

  「你一直坐在這裡?」我問他。

  他望著我,點點頭,黑暗裡看不出他的任何情緒,「夏天的時候,我喜歡坐在這裡看星星。晚安,小姐。」

  「晚安。」我匆匆道別,心裡擔心,剛才的對話會不會飄到他的耳朵裡?

  這個夏季,裡奧在家休假,管家羅倫佐在讀中學的兒子萊昂西奧也在放暑假,他是羅倫佐的獨子,據艾米莉說,一到假期,他就會到畫眉莊園裡來住幾天。我很不喜歡這個滿臉雀斑的頑皮孩子,這孩子雖小,卻很蠻橫,滿莊園亂跑,到處找人欺負。

  有一天下午,大家都在午睡。我走過迴廊,聽見一個孩子傲慢的聲音:「聽著,除非你爬著過去,否則我不放過你。」

  「海倫娜小姐還在等著我呢,你就放我過去吧。」另一個小孩子怯怯地說,我聽出是強尼的聲音。

  「不放。」

  「啊,你別拉我的耳朵。」

  「這樣你下次就不敢不聽話了。」

  我聽見兩個孩子打作了一團,心裡明白,一定是萊昂西奧又在欺負人。我快步走了過去。

  在我前面,有個人分開了兩個孩子,強尼的耳朵被拉得又紅又腫,身上滿是塵土,賽蒙正給他拍打著,他眼中全是怒氣,「萊昂西奧,又是你!我不希望再看見你在莊園裡搗亂。如果再看見你欺負人,我不會再客氣,我要告訴你父親,對你嚴加管教!」

  萊昂西奧開始有幾分畏懼,但很快又壯起了膽子,「我可不怕你,賽蒙,你不過也是個奴隸!」

  賽蒙微微笑了笑,「同時我還是內宅的主管,手裡還有一定的權力,你要不要試一試?」

  萊昂西奧洩氣了。

  這時羅倫佐走了過來,「怎麼回事?」他微皺著眉。

  「羅倫佐先生,請你注意管教你的孩子,海倫娜小姐一定不願意看到有人在莊園裡胡作非為。」賽蒙微一躬身。

  羅倫佐皺著眉看向自己的兒子,「回去!萊昂西奧!不許和奴隸們混在一起。」他領著垂頭喪氣的兒子轉身走了。

  賽蒙輕輕拍了拍強尼的肩膀。

  我想起艾米莉的話,賽蒙和羅倫佐一向不和,看來因為這個頑劣的孩子,兩個人的矛盾更加劇了。

  我走了過去,俯下身,查看強尼的耳朵,耳朵已經微微破損流血。

  「疼嗎?強尼?」我輕輕替他揉了揉,攜起他的手,「來,去我的房裡,我給你上藥。」

  強尼感激地看著我,又怯怯地看了看賽蒙。

  「去吧,強尼。」賽蒙鼓勵他。

  我拉著強尼走開,賽蒙輕輕叫住了我:「梅麗莎小姐,謝謝你。」

  「沒什麼。」我沒有回頭看他,匆匆離去。

第三章 (2)

  來到房中,我輕柔地給強尼上過了藥,用紗布包紮起來。那孩子很乖巧,雖然疼得直咧嘴,但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告訴我,強尼。」我拉著他的手問,「你和賽蒙的關係很好,對嗎?」

  「嗯。」孩子點頭,「他一直護著我,就像我的保護人。賽蒙是個好人,真的。」他閃著一雙小鹿似的大眼睛說,「梅麗莎小姐,你也是好人!」他很真誠地又補充了一句。

  我輕聲地笑了。

  我注意觀察到,賽蒙和強尼經常在一起。傍晚的時候,他們會並排坐在草坪上說話,每到此時,強尼就一臉幸福,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麼。賽蒙微笑地看著他,眼睛裡滿是溫柔,不時疼惜地摸摸他的腦袋,此刻,他臉上的表情近乎一個慈父。我在窗戶後面看著他們,暗自想著,原來他的微笑竟也會如此的溫柔。

  但很快這種溫柔的印象就被打碎。

  那天,安東尼和馬爾斯一起來訪,晚飯後,馬爾斯被裡奧拉去了書房,而安東尼坐在客廳裡陪我和海倫娜談天。

  「賽蒙康復了沒有?那天他昏倒以後,我只匆匆給他做了一個急救,第二天我還在擔心他的病。」安東尼說。

  「他已經完全好了,一直想當面感謝你。」海倫娜打鈴叫來了賽蒙。

  賽蒙表示了謝意之後,安東尼邀請他坐下。

  「那天為你急救時,我看見你的胸前有個護身符,式樣非常奇特,我在亞馬遜河流域看見過類似的圖案,你從哪裡得來的?」安東尼問。

  賽蒙從襯衫裡取出了護身符,「是我母親留給我的。據說是印第安人的護身符,上面有神靈附身。」

  這次我看仔細了這個護身符,上面有銅質的鷹和蛇的圖案,造型猙獰。

  「據印第安人說,護身符一向很靈驗,你試過嗎?賽蒙?」安東尼好奇地問。

  「我試過。」他靜靜地說,「在我十歲的時候,媽媽病得很重,醫生說她肯定會死。晚上,我守著她,心裡非常害怕,我想起那個護身符,就跪……跪了下來,很虔誠地對著護身符祈禱,要它保佑母親不要死。第二天,母親的病好轉了。」

  「真有意思。」安東尼很感興趣,「你這個護身符求什麼都靈嗎?」

  「每個神靈司職不同。我佩戴的這個護身符據……據說只執掌著愛情,本來沒有延續生命的能力。印第安少女要到結婚的時候,就會向這位神靈祈禱一位如意郎君。」賽蒙說。

  「太有意思了。可惜我已經不需要了。」海倫娜微笑著看了安東尼一眼,安東尼幸福地漲紅了臉,「也許梅麗莎要結婚的時候,可以要賽蒙代為祈禱。」

  賽蒙咬緊了嘴唇,咬得嘴唇發白。沈默了片刻,他輕輕地一笑,笑容裡有著諷刺,「還沒有一個女人,值得我去跪地祈禱。」

  我猛地攥緊了沙發的扶手,扶手的稜角把我的手硌得生疼,我臉色一定立時變了,賽蒙只是淡淡地掃了我一眼。我想起了裡奧的話——這個人喜歡在你不注意的時候給你一擊!怪不得裡奧會一次次被他氣得發瘋。

  海倫娜立刻發覺情形不對,她擡高聲音對賽蒙說:「你去鋼琴那兒,為我們彈幾首曲子。」她的聲音裡有著不快。

  賽蒙默默起身,去到大客廳的另一頭。

  鋼琴聲響起。安東尼尷尬地咳嗽了一下,「這個人實在不像個奴隸,不是嗎?他的脾氣會讓他吃足苦頭。」

  我冷冷地說:「我看他以為自己是個國王。」

  海倫娜把手安撫地放在我肩膀上,「對不起,親愛的。也許我讓他做內房總管本來就是個錯誤,裡奧一直那麼說我,他的脾氣實在太倔強了,我很瞭解他。」

  我冷冷一笑,「也許,我對他的瞭解不比你少。」

  海倫娜又一次用深思的眼光注視著我。

  音樂如安靜的溪流般流淌在客廳裡,望著鋼琴邊那個端坐的身影,海倫娜把嘴湊到我耳邊,低聲說:「你看,這個人像什麼?」她接下去說,「他靜靜坐在那裡,就像一朵的罌栗花,自由而無辜,週身散發著危險的吸引力。」

  被海倫娜的話所震驚,我回頭去看她,她的一雙綠眼睛如貓一樣閃著光。

  就在裡奧即將結束休假的時候,莊園裡發生了一件令所有人震驚的大事。

  事情還是和萊昂西奧這個頑皮的孩子有關。他居然偷拿了莊園守衛的槍,並且拿著到處炫耀,他又跑去嚇唬小強尼,強尼推開他,轉身就跑,他緊跟在後面,沒想到腳下一絆,摔倒在地上,槍——走火了。萊昂西奧被打中了胸膛,這孩子當場就死了。

  這次死亡,只能算一次事故。但是失去獨子的羅倫佐已經瘋了,於是倒黴的小強尼就成了替罪羊,那孩子被打得渾身是血,幾次昏迷。

  沒有人敢去勸羅倫佐。

  唯一有資格干涉羅倫佐的是裡奧和海倫娜,但看樣子他們並不想管,有誰會在乎一個小奴隸的生命呢?

  艾米莉來告訴我的時候,已經臉色發白。

  「太可怕了,小姐,真的太可怕了,羅倫佐先生已經瘋了,他的臉完全是個瘋子的臉!這樣下去,強尼早晚會被打死的。」艾米莉抹了抹眼淚,「賽蒙一直在打門,在門口像餓狼一樣轉來轉去,我從沒見過他臉色那麼蒼白過,白得像紙一樣。」

  「天!」我低叫,想著,也許我該做些什麼,也許去找海倫娜出面?

  我正要出門,賽蒙急匆匆闖了進來,「我想和您談一件事,梅麗莎小姐!」他的臉色果然像艾米莉說的,慘白得像紙。

  我立刻知道了他的來意,屋裡只剩下我們兩個的時候,我淡淡地問他:「找我有事嗎?賽蒙?」

  「我想請您出面,去求裡奧先生,現在只有他能阻止羅倫佐了!」他迫切地說。

  這也正是我的打算。但我並不想在這個男人面前表現出任何同情的姿態,我冷冷地說:「我出面不合適吧?我畢竟是個客人,這是你們莊園的內部事物。再說,你不是內務總管嗎?這件事情應該你出面才對。」

  「你知道,裡奧先生一向討厭我。」他擡起頭,表情很誠摯,「而海倫娜小姐……她也並……並不聽我的,我出面,事情反而會更糟。現在只有靠您了,梅麗莎小姐,您不是一向也很關心強尼嗎?」

  我冷哼一聲,「這是兩回事。這次,事情牽涉到了羅倫佐先生。」

  「這麼說,您不想管了?」他眼裡開始現出了絕望,「只要您和裡奧先生說,他一定會聽您的,不是嗎?」他咬著嘴唇,咬得嘴唇要滴血,眼眶中開始淚水盈盈。

  我望向他的眼睛,確信了一件事,他一定聽到了我和裡奧那一夜的談話。

  「您要我怎麼求您?」他又一次急迫地絕望地問。

  「求我?也許有辦法吧。」我冷冷一笑,「不過,我當然不值得你為我跪地祈禱。」

  沈默片刻,他跪了下來。

  我怔住了,沒想到,他真的在我面前跪下了!

  他跪在那裡,擡起了頭,看著我,目光真誠,他低低地說:「我一直相信,在這座房子裡,您是最善良的人,雖然您常常不願意表露出來。所以,我只想到來求你。絕望的時候,我想,只有你才會幫助我。」他說不下去了。

  我愣愣地站著,看著他,屋子裡安靜極了,一種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溫柔情愫瀰漫了我的全身,使我全身無力。

  我默默地拉起了他,「你等一下,我去找裡奧。」

  裡奧的出面及時拯救了小強尼,但也使賽蒙和羅倫佐的仇恨結得更深了。

  我走進小屋,強尼睡在床上,賽蒙靠在床邊的牆上打盹,他的面容憔悴,下巴滿是胡碴,眼下有了黑眼圈,聽見我進來,他睜開了眼睛。

  我俯下身子去看強尼。

  「他睡熟了。」賽蒙低聲說,「安東尼先生來看過他,說他已經脫離危險了。」

  我點點頭,準備轉身離開。

  「梅麗莎小姐,」他低聲叫住了我,「謝謝你,真的。我這個人——」他咬著嘴唇,一時不知道怎麼措辭,「我的性格很怪,常常會得罪人,越是喜歡的人越容易得罪,也許我根本不知道怎麼表達。所以,我有什麼衝撞您的地方,一定請您多多原諒。」

  「你是真的喜歡這個孩子,為了他,你什麼都肯說,什麼都肯做——」不知怎麼,說這段話的時候,我心中有些酸澀的妒意。

  他靜靜地看著我,「那天我說的全是真的,您是非常好非常善良的女孩。」

  「賽蒙,」我歎了口氣,心裡掙扎著,終於把話說出了口,「你是我見過的最善良的人。」

  夏季過去了。裡奧走了。

  我也離開了畫眉莊園。

  剛回到家,我反而有些不習慣。尤其早上醒來的時候,對著天花板發呆,心裡空空的,也許沒了艾米莉的喋喋不休,早上聽不到門外賽蒙柔和的聲音,我會感到缺少了什麼。完全看不到他以後,我才終於醒悟,在畫眉莊園,雖然我一直迴避他,眼睛卻在不自覺地追隨著他。

  那個影子竟然抹不掉了。

  秋日,午後。

  我走到湖畔,坐了下來。他似乎沒有意外,也沒有停下笛聲,他只是一曲又一曲連續不斷地吹,而我,雙手托腮,默默地聽著,直視著前方,面前,湖光瀲灩,天際,風起雲湧……

  我們就這樣沈默著度過整個下午,一句話都不說。

  當笛聲終於停歇的時候,我支著下巴,幽幽地問:「賽蒙,你說,為什麼人類要分為不同的種族、階層、身份?而彼此之間又幾乎無法逾越?」我擡起頭,「當人赤裸裸地來到這個世界上,他們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賽蒙怔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麼回答我的問題。

  「其實,還是不一樣。」我自言自語地接著說,「即使是孩子,也會有殘忍,嫉妒,欺壓——也許會更直接,而弱小的孩子會被欺淩被損害。弱肉強食本是人類的天性,事實上也是自然界的規律,這時候,上帝又在哪裡?善良,除了寫在書本上,又有什麼用?」

  賽蒙思索片刻,低緩地說:「也許,所謂上帝只是我們內心的良知。」他轉過頭來,深深地望著我,「梅麗莎小姐,你變了,以前你知道的只是遊戲和冒險。」

  「認識你以後,我學會想一些問題,以前從沒想過的問題。」我說。

  「梅麗莎,你長大了!」他望著我,眼睛裡有著溫柔,他很快發現了自己的口誤,紅了臉,糾正說,「我是說,梅麗莎小姐。」「就叫我梅麗莎吧,我喜歡。」我輕輕地說。然後,我淡淡微笑了一下,「我該走了,賽蒙。」

  「再見,梅麗莎小姐。」

  「梅麗莎。」我回頭說。

  一天晚上,我和馬爾斯去看望海倫娜。

  「太想你們了,裡奧一走,我每天都很寂寞。」海倫娜一邊把我和馬爾斯往客廳裡讓,一邊抱怨。

  「安東尼不來看你嗎?」我問。

  「怎麼?馬爾斯沒告訴你?安東尼有事去了歐洲,幾個月以後才能回來。」海倫娜歎了口,「我們已經訂婚快一年了,明年春天,我們就要結婚了。」說話時她神色鬱鬱,看上去實在不像個快樂的待嫁新娘,我不能不想起馬爾斯的那句話——她有心事。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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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25 11:31:05

第四章 (1)

  我走到了籐蘿花架下,天上一輪皎潔的圓月,秋夜的風送來涼爽,我不由想起那一晚和裡奧在花架下的對話,正想著,迎面賽蒙走過來,「梅麗莎小姐!」

  「梅麗莎!」

  他柔順地笑了笑,「梅麗莎!」他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你怎麼一個出來了?」

  「賽蒙,你知道嗎?海倫娜明年春天要結婚了。」我說。

  他側過頭去,月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知道。」

  「你不跟她走嗎?」

  他搖了搖頭,「如果我能選擇,我寧願留在畫眉莊園。」

  「為什麼?」我很驚訝,「我以為你願意跟她去安東尼那裡。海倫娜一走,莊園裡就只剩下裡奧和羅倫佐,你的日子會很艱難。」

  「也許,到那一天,我會去甘蔗園幹活。」他淡淡地說。

  「開什麼玩笑?賽蒙!」我大叫起來,「你這樣的身體,幹不了一個月就會送命!」

  他苦笑了一下,「我很沒用,對嗎?」他擡頭凝視著夜空,「像我這樣的人,存在的本身就是個錯誤,死亡也許正是一種解脫。」

  他的語氣平淡,但我聽了,只覺得心頭絞痛。

  「我昨天晚上為你祈禱了,梅麗莎。」他望著夜空說。

  「為我?」

  「按照習俗,滿月的晚上向愛情之神祈禱才會靈驗,我祈禱,你將來會得到幸福,會有一個深愛你的人。」他低頭望向我。

  「也許我應該為此感謝你。」我哼道,有幾分說不清的惱火,頓了一下,我說,「如果我真的嫁給裡奧,你覺得會怎麼樣?」「這不是我應該多嘴的。」

  「我成為畫眉莊園的女主人以後,你還會去甘蔗園嗎?」

  「這恐怕是我唯一的選擇了。」

  「你擔心我會虐待你?」

  他看著我,靜靜地說:「梅麗莎,如果我不離開,早晚我會瘋的。我不是個聖人,我也會嫉妒,嫉妒得發瘋。」

  嫉妒……

  他說他嫉妒?

  「賽蒙,也許……」

  「噓!」他敏感地把食指豎在唇上,「什麼也別說,梅麗莎,你不該說……」

  「可是我……」

  「我生下來就是個另類,像我這樣的人是社會的叛逆,我給不了任何人幸福,我沒有資格……」他平靜地說,「我這樣的人——注定孤獨終身。」

  他拉開襯衫的領口,月光下,我看見他左肩有個百合花的烙印,「這是我的奴隸烙印,」他不帶一絲感情地說,「打上這樣烙印的人,一生都將是社會的另類,在我的靈魂上也有這樣一個終生不滅的烙印。梅麗莎,」他的語氣裡有著深深的痛苦,「你救不了我。」

  我望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遠遠地,馬爾斯在呼喚我:「梅麗莎,你在哪裡?」

  「去吧,梅麗莎。」他說。

  隨著婚期的臨近,畫眉莊園也開始了種種籌備工作。那天下午,我來到畫眉莊園,發覺賽蒙正在指揮手下翻修西廂房。

  「婚禮不是在橡木莊園舉行嗎?為什麼要翻建畫眉莊園?」我一邊仰頭看窗台上忙碌的人們一邊問。

  「婚後他們會在畫眉莊園住一段時間,」賽蒙解釋說,「然後去歐洲旅遊。西廂房將為他們一直保留著。」

  「是這樣。西廂房正對著小花園,我小時候在這裡住過,望出去景色美極了,一開窗就是撲鼻的花香。」

  「將來這裡還會建一個小花壇,全部種上黃玫瑰,還會種一些火鶴花,海倫娜小姐最喜歡這種花。」賽蒙指點著周圍說。

  「純粹的金黃和火紅,色彩搭配……」

  我正要說下去,看見賽蒙忽然臉色大變,他正張口對我喊著什麼:「梅麗莎,讓開……」

  還沒等我醒悟過來,賽蒙已經撲了過來,狠狠把我撞到一邊,同時,一塊窗玻璃從高空砸落下來,正砸在他的頭上……

  賽蒙的頭上包著紗布,血依舊滲了出來,鮮紅的血跡染在雪白的紗布上,令人觸目驚心。我呆呆地坐在床邊,他的臉色幾乎和紗布一樣白,雙目緊閉,只有微弱的呼吸證明他還活著。

  「他還沒有脫離危險。」醫生說。

  強尼哭哭啼啼,「他會死嗎?梅麗莎小姐?」

  他會死嗎?我閉上眼睛,戰慄地想,如果他的眼睛再也不睜開,如果……

  他長長的睫毛在微微顫動,我輕輕撫上去,在手指敏感的觸感中,彷彿小蝴蝶正撲扇著翅膀,他蹙著眉,彷彿在睡夢中也能感覺痛苦……

  我的手輕輕觸碰著他的臉,撫平他的眉心,順著他的鼻子,掠過他毫無血色的嘴唇,撫上他的雙頰,這一刻,他多聽話,像個乖孩子……

  我把頭埋在他的枕上,感覺到淚水濡濕了他的枕巾。

  「嗯——」他輕輕地呻吟出聲,我擡起頭,呆呆地看著他,他的眼睛慢慢睜開了,目光茫然,他的眼光落在我的臉上,然後就久久移不開了,我的臉上正淚水縱橫……

  吃力地,他伸出手,抹去我眼角的淚水……

  「你很關心他。」海倫娜站在門口,靜靜地說。

  此刻,賽蒙又睡熟了。

  我點了點頭。

  「告訴我,親愛的,他對你很重要嗎?」海倫娜走到我身邊,平靜地問。

  「如果你問——是的。」我挑戰似的擡眼看她。

  她笑了笑,笑容裡有我不懂的意味深長,「你真的懂他嗎?這個人——你真的全部瞭解嗎?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他像一朵毒罌粟,不要被他的表面所迷惑。」她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親愛的,我祝你比我好運。」

  說完這段讓人費解的話,她轉身離去。

  頭上還纏著紗布,賽蒙終於又能外出,在某個固定的下午出現在湖畔。

  這一天,我早早到了,坐在湖畔等他。

  這一天,我們在湖畔流連到很晚。

  星星已經開始在天邊閃爍,星光彷彿落入了他的眼中,他的眼睛同樣閃爍著光芒。他的眸子幽深,如兩潭看不到底的深深泉水,泉水的表面,璀璨的星光隨著眼波碎光流轉,看久了,如沈入光影的漩渦,讓人不由自主地沈淪、陷落。我頭暈了,閉上眼睛,等我意識到呼吸困難時,我的嘴唇已經和他的嘴唇緊緊貼在一起,他的唇上傳來的溫暖使我想進一步地索取,更深地、更深地吻……

  我倒在他的懷裡,被他溫熱的男性氣息擁圍著,他的呼吸急促,胸膛不斷起伏著,我不由得想起初次見面時,他裸露胸膛上代表著愛情的那個護身符,於是,我更緊地抱住他,靠在他胸口,聽著他有力的、激烈的心跳……

  「賽蒙,賽蒙,」我低喚,「我在幹什麼?我想我瘋了,真的瘋了……」

  「我也瘋了。」他在我耳邊吐出這句話,「無論得與不得,我都會瘋。所以……」他把我抱得更緊,抱得如此有力,彷彿要把我揉進他的身體裡,「我不再和自己做無謂的掙扎了,我不要將來,我只要現在……」

  我們抱得更緊。

  我們沒有將來,我們只有現在。

  客廳裡仍有光亮傳出,馬爾斯,正坐著等我。

  「梅麗莎,戀愛了?」他靜靜地問。

  此刻,我帶著星光下的亂夢迴家,眼裡唇邊都含著笑,我的樣子,誰也瞞不過。

  我只是微笑著,沒有說話。

  他歎了口氣,「最近,你一直魂不守舍,常常獨自恍惚地微笑,有時又煩躁地走來走去,告訴我,梅麗莎,這次你是真的陷進去了,對嗎?」

  我依舊不說話。

  「是他,是那個人,對不對?」

  「海倫娜告訴你的?」

  「我不需要她告訴。現在你看賽蒙的眼神,誰都會看出問題,只有你自己毫無察覺。」他前傾了身體,用急迫的口氣說,「你在做傻事,梅麗莎,你會把自己傷得體無完膚,這個人——不值得你愛。」

  「就因為他的身份。你們當然會歧視他。」我回答。

  「不光因為他的身份,」馬爾斯站起身,煩躁地來回走動,「關鍵在這個人。你並不瞭解他,你們倆在完全不同的環境裡成長,對他的世界,你一無所知,他的很多遭遇很多想法,你根本不能體會和理解,而他要瞭解你卻很簡單。所以你們之間並不公平,你完全站在明處,而他躲在黑暗裡,不讓你看透。」

  「你的意思是——他會欺騙我?」

  「我不想這麼明確地說,畢竟我也不瞭解他。但是,我相信,和海倫娜相比,她更瞭解他,而你——畢竟太天真。」

  我想起了海倫娜的那句話——他是一朵危險的罌粟花。

  我的雙手緊緊絞在一起,手心微微沁出了汗,會嗎?他真的危險嗎?

  「去和海倫娜談談,也許她會給你一些忠告。」馬爾斯建議說。

  馬爾斯,一向沈著鎮靜的馬爾斯,有著祖父一樣精明的頭腦,在過去的十幾年裡,他不斷驗證著他判斷力的準確。這一次,他又向我提出這樣的建議,不能不使我從內心裡感到了某種惶惑。

  到底我該相信馬爾斯的理性,還是我自己的感情?

  我無助地咬著嘴唇,猶豫著。

  最終,還是感情佔了上風。

  我站起身,淡淡地說:「也許我會去找海倫娜談,但我——更相信自己的感覺。」

  我和賽蒙難得相聚。

  他只能利用他每週一次的外出時間,才能在湖畔和我單獨相處。未來的無望,相聚的短暫,使我們都有一種嚴重的不安全感,即使緊緊相擁,也能感覺到命運張開翅膀在我們身上投下的陰影。我靠在他的懷裡,感覺著他身上的熱力,他緊緊地抱著我,唇在我頭髮上不時輕啄著,最後,他把臉深深地埋進了我的髮絲裡,沈溺般地久久不動。

  這樣奇特的戀情,使一切淺笑輕顰、進退攻守的戀愛技巧變得無聊和多餘,雖然感情被磨得格外敏銳,但我的頭腦卻變得遲鈍,甚至不太會思想了。記得有一句話:戀愛中的女人都是傻子,想起我以前僅有的幾次戀愛,那時,我不但不傻,還很聰明,所以能進退有餘,很自然地在愛情的角力中佔據上風。

  想起了馬爾斯的那句話:這次你真的戀愛了。

  也許他是對的,以前的戀愛只是一場場冒險和遊戲,而這次——我沈溺了。

  馬爾斯……

  海倫娜……

  我心中忽然湧起強烈的不安,在他的懷裡,我仰起頭問:「你說,海倫娜瞭解你嗎?」

  他的身體僵了一下,咬緊了嘴唇,他的語氣變得不自然:「我想,她瞭解。」思索片刻,他又補充說,「可以說,她深深地瞭解我,就像我深深地瞭解她。」

  我的心沈了下去,感到了強烈的妒意和不安。我沈默著。

  他把我從懷裡輕輕推開,直視著我的眼睛,語氣敏感地問:「有人在你面前說了我什麼嗎?海倫娜和你談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眼光投向湖面,半天不出聲,他拾起一塊小石頭遠遠扔進湖裡,石頭在水面濺起幾次水漂,湖面盪開了層層漣漪。

  「也許他們是對的,」他淡淡地說,「我和你並不合適。」

  我感到了受傷,「我有我的頭腦,不需要他們告訴我怎麼做!」

  「可你已有了不安全感。你開始懷疑我了。」

  他轉過頭看著我,在他的臉上我看到了受傷的表情。

  我抱住了他的頭,「賽蒙,我相信我的直覺。」

  他低著頭,任我抱著,久久不說話。

  最後他語氣低沈地說:「我當然瞭解海倫娜,我們從小就認識。她征服欲很強,有時,我在她面前甚至會感到——畏懼。她是那種人,如果她感到痛苦,她會把她所有恨的愛的人都拖下地獄。」

  他抱住我,身體竟有些顫抖,「梅麗莎,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我很快就會墮入地獄,如果到那一天,所有的人都懷疑我、恨我,你還是會相信我的,對嗎?」他用期待的眼神望著我。

  我不理解他的話,但憐惜他的恐懼,我用力點了點頭。

  他把我抱在懷裡,把頭靠在我的頭髮上,喃喃地說:「我有一種預感——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你不肯聽我的勸告?」海倫娜問我,語氣裡有著十足的惱怒。

  因為我拒絕聽她的再三告誡,她近來對我的態度冷淡,甚至帶著敵意。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回答。

  她看著我,看了半天,最後冷冷一笑,「你什麼都不知道,梅麗莎。」她轉身離去,臨走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早晚有一天你會明白真相的。」

第四章 (2)

  賽蒙開始給我講述他最近做過的兩個噩夢。

  「我夢見我走在莊園裡,到處開滿了火鶴花,火紅火紅的,我當時……當時很奇怪,奇怪那些玫瑰丁香石楠怎麼都不見了,這時花變成了火焰,到處烈焰騰空,我轉身就跑,跑著跑著,忽然一下子墜落下去,落進了一個深淵,周圍一片黑暗,但地上也同樣到處燃著火,我明白了這就是煉獄。周圍有各種各樣的妖怪,發出青白色的幽光,在黑暗裡貪婪地注視著我,我看了看身上,我的身體竟然完……完全赤裸著,我感到很羞愧,於是拚命想遮住身體,但四肢卻很沈重,怎麼也擡不起來,我的四肢竟然被釘在了地上,任憑那些妖怪團團圍住我,他們折磨我,羞辱我,而我只能無助地望著天,這時候,你在天上出現了,你在笑……」

  「你看清楚了,我在笑?」

  「我看不清楚你的臉,但我知道你在笑。然後我就醒了,黑暗裡一身冷汗。」

  我們沈默了片刻,他又開始講述他第二個夢:「我在一個監獄裡,手上腳上都鎖著鐐銬,有人說,要處死我,我想,這樣也好,我就能解脫了。這時,有一道……一道光照在我的身上,一道聖潔的光,我隨著那道光向上飄,越飄越高,上面越來越明亮,有一個穿白衣的女人在滿臉慈祥地等我,我看清楚了,是我的……我的母親,她擁住了我,我想永遠停留在那裡,可她忽然一把把我推了下去,我——就醒了。」

  又是一陣沈默,我說:「你從來沒談過你的母親。」

  「沒有嗎?她是一個混血的奴隸,長得很漂亮,以前是橡木莊園女主人的貼身侍女。」

  「你父親愛上了她?」

  他苦澀地笑了一下,「愛嗎?沒有那麼浪漫。他——強暴了她。」

  我震了一下,抓緊了他的手。

  「我母親很愛我,」他繼續訴說,「雖然她恨我的父親。小時候,她盡一切可能保護我。發生了那件事以後,安東尼的父親很厭惡我,認為……認為我是橡木莊園的恥辱,她就盡量避免我和他接觸,為了我,她去請求女主人,讓我去做安東尼的伴讀,總算讓我受了一點教育。小時候,安東尼對我不錯。我還有音樂,有書本,有母親的愛,我覺得還算幸福……後來母親死了,他們就再……再也容不下我了。我被送到了畫眉莊園,做了裡奧和海倫娜的伴讀,從一開始,我就和裡奧相處得不好,他總欺負我,我性格又特別倔強,一次次想辦法還擊,那時候,海倫娜站在裡奧一邊,我總被打得鼻青臉腫,還有羅倫佐,我從小就恨他。在畫眉莊園的生活變得像地獄一樣……」

  「你現在還恨他們嗎?」

  他沈默了一下,「我想——我還恨的,恨他們所有的人——包括我的親生父親,但這種恨意在慢慢減輕,不是因為他們不值得恨,而是因為我發覺,在一個人恨的時候,最痛苦的其實……其實是他自己。後來我找到了某種解脫,我在音樂裡找到自由的時候,我感覺了天空的遼闊。一個人的天空越廣闊,就越沒有恨的空間。」

  他喘息了一下,似乎因為說了太多而感到勞累,最後,他看著我,輕輕一笑,「你看,他們說的是對的,我們倆實在太不合適了,像我這樣的遭遇,你可能根本無法想像吧?」

  「賽蒙,我要保護你。」我低聲說,「我不能再任憑你這樣下去,我要為我們爭取未來,我要為你——爭取自由。」

  「梅麗莎,你又在發呆。」馬爾斯背對著我說。

  「你怎麼知道……」

  「咖啡壺會反光,」他打斷我,「你早飯一口也沒吃,又在想什麼?」

  「你認為我在想什麼?」

  「最近附近已經有了風傳,關於你和賽蒙的傳聞。」他回過身來,憂心忡忡地說,「你知道這樣的議論對一個名門淑女意味著什麼嗎?」

  「我不在乎。」

  「在鄉下,如果一個女子有了這樣的傳聞,她的一生就可能毀了!」

  「所以他們只是鄉巴佬。」我冷笑著說。

  「看來,把你送去巴黎是我犯過的最大錯誤。你以為你見多了各種新觀念,就可以蔑視傳統嗎?即使在巴黎的上流圈子,他們也有自己的行為準則。」

  「你說話活像爺爺!」

  「你還敢提爺爺?想想看,他會對你的戀情怎麼說!」

  這倒是真的,我有些氣短了。在我心目中,祖父一直有著至高的地位,他的價值觀念對我影響至深,我的這段驚世戀情足以把他老人家氣死。但近來,我對祖父的價值觀也產生了某種懷疑,所以我沒吭聲。

  「還有,即使你不為自己想,也該為賽蒙想想,這件事過去了,你可以離開這裡去巴黎,而他只能在這裡承受所有的壓力。」

  「我倒不知道你那麼關心賽蒙。那麼,我會和他一起走。」

  「一起走?」

  「是的。我想過了,我要為我們爭取未來。我要為他爭取一張奴隸解放證書,然後,我們一起走,去巴黎!」

  馬爾斯看著我,如同看著一個瘋子,「你太天真了,梅麗莎!你以為你的那個圈子會接納他?一旦你在巴黎的那些親戚知道這件事,你們會被所有人拒之門外!你們倆都會被這個社會所拋棄!」

  也許這是個問題,我沒有想到過,我皺起了眉。

  「梅麗莎,這件事對你影響重大,對他來說,更可能關係到生死,你不能太輕率!」

  馬爾斯,你能不能不要這樣理智?我在心裡喊著,但不得不承認,他的話很有道理。看來,未來遇到的困難,比我想像要多得多。

  以後的一段日子,我不再去畫眉莊園,而賽蒙,不知道什麼原因——據他說因為太忙,也很少去湖畔。我們共處的機會更少了。

  這段時間,我認真考慮了馬爾斯指出的問題,真的,一旦和他在一起,我們都會被上流社交圈拒絕,換句話說,我就要和過去的生活方式告別了。不過,即使這樣,又有什麼呢?世界很廣闊,我們可以找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我會舞蹈,會聲樂,他有那麼好的音樂天賦,我們都還年輕,都受過教育,憑什麼我們就會生活得比別人差?過一種自由而浪漫的生活,不也是我一直以來的憧憬嗎?想到這裡,我又興奮起來,覺得未來仍舊充滿光明。

  我騎馬馳騁在草原上,草原上的草已經開始枯黃,但陽光還是如此燦爛,我張開雙臂,迎接著早晨初升的太陽,大地的女兒,我想起賽蒙對我的評價,暗暗地微笑起來。誰說我們不合適?我始終嚮往著自由和自然,也許這正是大地女兒們的天性,而他一直在用音樂表達著對大地的最高禮讚。

  我們是最合適的。

  忽然有一天,我聽到消息,裡奧回來了,我感到萬分驚訝。

  騎在馬上,我怎麼也想不通,他這麼快回來幹什麼?前面是畫眉莊園的大門,自從和海倫娜有了談話以後,我已經很久沒進這個莊園的門了。

  迎面又看見了羅倫佐。老傢夥看來心情不錯。

  「裡奧在哪裡?」

  「在後門,小姐。」

  我猶豫了一下,又問:「賽蒙在哪裡?」

  「和裡奧先生在一起,梅麗莎小姐。」他笑得意味深長。

  我感覺到了不對勁,飛快地騎馬奔向後門。

  莊園的後門,高台上矗立著黑黑的鐵架,看上去如猙獰的怪獸,我記得馬爾斯曾經告訴我,那是懲罰黑奴的刑架。高台下,正圍著一大群人,在人群裡,我看見了裡奧,我下馬朝他奔去。

  刑架上正捆綁著一個人,無力地低垂著頭,衣衫已被抽得破碎,身上滿是血痕,面前的一個打手還在一鞭鞭狠狠抽打著,那人微一擡頭,我頓時如遭雷殛——賽蒙,是賽蒙!

  裡奧站在人群裡,看來這陣勢是他指揮的,人群裡我看過好多熟悉的面孔,約翰低著頭,艾米莉啜泣著,強尼早哭得滿臉是淚。

  我越過人群,不管別人的反應,一把抓住裡奧,「這就是你回來的原因?你回來就是為了想折磨他?」我惡狠狠地對他大喊,「你卑鄙!裡奧,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卑鄙!」

  「梅麗莎,你聽我解釋!」

  「我不聽!你一定聽到了什麼傳聞,對不對?你折磨他,你恨他,因為你嫉妒!嫉妒使你失去了理智和人性!」

  他臉色發白,用力把我拖出了人群,一路拖到了沒人的地方。

  「你真的那麼在乎他?你還愛著他?」他眼中冒著火。

  「對,我愛他!就像討厭你一樣愛他!我討厭你,因為你卑鄙,你無恥!」

  他的身體因為憤怒而微微發抖,「梅麗莎,我可能會嫉妒,但我絕對不會因為嫉妒而去懲罰他,報復他。我不卑鄙,卑鄙的人是他——是你愛的那個好人,賽蒙!如果你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麼人,知道他做了什麼,你也會像我一樣恨他!梅麗莎,我擔心的是你,我擔心你知道真相以後會受不了,因為你還那麼愛他、信任他,而他卻一直在欺騙和玩弄你的感情!」

  「你胡說,裡奧!」我喊著,但聲音小了許多。

  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知道我為什麼回來嗎?因為這封信,海倫娜給我寫的這封信!你好好看清楚,然後自己判斷,你的賽蒙是不是個好人!」

  「海倫娜信裡說什麼了?」

  「海倫娜說,她懷孕了!而孩子的父親——就是賽蒙!」

  我彷彿一下子沈入了幾萬米深的冰海裡,冷得喘不過氣來,周圍的冰水壓迫著我的耳膜,我的耳朵嗡嗡作響,裡奧的聲音還在迴響,我呆呆地看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卻無法捕捉他話裡的含義。

  「在他口口聲聲說愛你的時候,他還暗地裡在和海倫娜保持著關係;他一開始就在耍手段,給你造成種種假象,其實他對你說過的那些甜言蜜語,他都對海倫娜說過。最最無恥的是——」裡奧咬牙切齒地說,「海倫娜懷孕以後,這個下流痞子居然告訴她,他說的那些話都是假的,他從沒在乎過她,就像他從沒在乎過你!他的目的只是報復,他要報復畫眉莊園,報復我們所有人!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憤怒了吧?他接近你,說愛你,只因為你是我的意中人,他最恨的是我,他要報復我,所以,你就成了最無辜的犧牲品!」

  我機械地問:「那麼海倫娜……」

  「海倫娜已經毀了!婚約只能取消,安東尼早晚會知道這個消息。」裡奧的聲音有些顫抖。

  「他得逞了,不是嗎?如果可能,他還會想毀掉你,他想的……只是報復……」

  我緩緩地轉身。

  裡奧攔住我,「梅麗莎,你要去哪裡?」

  我淒然一笑,「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

  靠在那塊大石上,我感到渾身都抽去了力氣,難道我所有的感覺都是假的?他一直在偽裝自己,一直在欺騙我,目的……只是為了報復?馬爾斯勸告過我,海倫娜勸告過我,裡奧勸告過我,幾乎我身邊每一個人都讓我當心他的危險,但我還是固執地相信他。

  我問自己,究竟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建立起這種固執的信任?

  也許……第一次聽到他的音樂,從那一刻起,我就愛上了他。

  然後,一步步地陷落……

  夕陽緩緩地沈下,湖畔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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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25 11:32:03

第五章 (1)

  親愛的裡奧:

  寫這封信時,我已陷入了極度的痛苦與無助,沒有想到,個性強悍如我,也會落入如此尷尬境地,而造成一切的罪魁,卻冷笑著旁觀他復仇的成功,他隱忍了那麼多年,終於如願了。

  昨夜,夢裡又看到那張絕情的臉,他語調平靜:「我們之間一直是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遊戲,不是嗎?一旦我真的全盤投降,我在你的眼裡就會變得一文不值……」被他氣得發抖,隨手把鎮紙狠狠地扔過去,他看著我,依舊帶著那該死的微笑……

  猛然從夢中驚醒,渾身依然戰慄著,遊戲,我們之間只是遊戲!

  也許,他說得不錯,正因為我喜歡尋求刺激、喜歡征服和挑戰,才會給他可乘之機,最終鑄成大錯。在這裡我要向你懺悔,懺悔過往的一切,懺悔我和他之間的一切,只有懺悔才能讓我得到內心的平靜。

  我記不清楚,什麼時候開始注意這個人,也許就在那天……

  從裡約的女子學院畢業以後,那天,我回到了闊別三年的畫眉莊園,家裡的上下人等集合在大門前迎候我,在歡迎人群裡我一眼發現了他,他穿著一件樸素的白襯衫,領口隨意地敞開著,站在那裡,站在那群高矮胖瘦的人中間,他顯得那麼格格不入,卓爾不群。他的氣質沈靜,但眉宇間卻寫著落寞和孤傲,我感到疑惑,這是誰呢?如此出眾的氣質,卻又有著如此卑微的地位?簡直是個謎一樣的矛盾體。

  我在記憶裡搜索,終於想起,他就是我們從前的伴讀,那個總被我們倆欺負卻從不肯求饒的少年——賽蒙,每次你把他按在地上痛毆,而我在一邊叫好時,他總是狠狠地咬著嘴唇,目光憤怒,哪怕把嘴唇咬出血也不肯有半句服軟。

  記憶如潮水一般湧來……

  我看見童年的我蹦跳著跑過來,「賽蒙!你在幹什麼?」

  他把手藏在身後,「沒什麼,海倫娜小姐。」

  我命令他:「把手伸出來!」

  手伸出來了,是剛雕刻好的一個木頭人,一個穿著僕役服飾的漂亮女人,「好漂亮的木偶,給我吧!」

  「不行!」他急忙把木偶緊緊攥住,好像要護住什麼寶物,「這個絕不能給你!」

  「我就要這個木頭人!」我伸手去奪,我們廝打在一起,他把我狠狠推倒在地上。

  裡奧,記得嗎?當時你衝了過來,「你竟然敢推她?!」

  你們滾打成一團,兩個人都滿身塵土,嘴角帶血,最後,還是羅倫佐分開了你們。

  「為了懲罰你的狂妄無禮,今天不許吃飯,賽蒙!」羅倫佐陰沈沈地說,把他推搡著走了,臨走前,他怨恨地看了我一眼,我正開心地抱著那個小木頭人。

  「你還沒吃午飯嗎?賽蒙?」我問他,手裡舉著兩塊大大的牛排。他站在小黑屋裡,雙手被繩索吊捆著,他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一言不發,我把牛排湊到他嘴邊,聞到牛排的香氣,他閉上了眼睛……

  我忽然把牛排扔了出去,我輕鬆地笑著說:「看你的樣子,你一定還不餓,對嗎?」

  他咬緊了嘴唇,一雙眼睛充滿了恨意,我想,如果雙手得到自由,他一定恨不得掐死我。那次,他直到昏迷才被放了下來。其實,我原本真的去送食物,但這個人的倔強——終於惹惱了我。

  眼前,那個蒼白倔強的少年不見了,他已經長成了一個男人,溫柔、沈靜。我想,歲月終於把他的稜角磨平了。

  快到中午,室內灑滿了陽光,我才懶懶地從床上坐起,昨天的晚會持續到深夜,眼下倚在雕花床欄上,我只感到無聊,無聊的人,無聊的恭維,無聊的愛情遊戲,橫亙在我面前又是一個無聊的白晝,陽光單調而刺眼,我伸了個懶腰。

  我從窗口望出去,賽蒙正從花園裡走過,肩上扛著一把沈重的木梯,遠遠有人高聲喊:「賽蒙,快點,別磨蹭!」

  他加快了腳步,匆匆走遠。

  從我回來後,還沒有和他單獨相處過,他看上去永遠那麼冷靜,舉止適度得體,那個敢和主人打架、富於反抗精神的少年到哪裡去了?這個人,真的學會把一切藏在完美的面具之後了?我忽然起了一個頑皮念頭,就像回到童年時代,很想再逗逗他。

  「坐下吧,賽蒙,我想和你談談。」

  他順從地坐在我對面。

  我穿著晨衣,慵懶地靠在沙發上,瞇著眼,感興趣地注視著他,半天不說話,只來回搖晃著小腿,腳上淡紫色的鞋子晃來晃去,他終於不安了,詫異地望向我。

  「我覺得你變了很多,賽蒙。」

  他微微一笑,「是嗎?我自己並不覺得。」

  「昨晚你演奏得很好,以前我居然沒發覺,你的天賦如此驚人。」

  「謝謝!」他平靜地說。

  「你對你的生活滿意嗎?」

  他奇怪地望著我,沒有回答。

  「有時候,我真的很為你難過,」我慢慢地說,「老實說,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最驕傲的人,可是——」我擡起頭,直視著他,綻出一個殘忍而美麗的微笑,「你卻偏偏是個奴隸!」

  他的臉一下變得蒼白。

  「沒有人真正懂得你的價值,周圍那些蠢貨可以肆無忌憚地欺壓你,踐踏你的尊嚴,你的內心肯定很痛苦吧?賽蒙?有時候,我真擔心,你憤怒到了極點,會把我們全都一刀捅死。」我繼續懶洋洋地說。

  我的話明顯起了作用,看著他冷靜的假面具被撕了下來,我在心裡暗自微笑,欺負這樣一個內心高傲的男人,讓他敏感受傷的靈魂毫無掩飾地裸露在我面前,居然給了我莫大的快樂。

  沈默片刻,他重新擡起頭,語氣平靜:「你說得不錯。假使我有血性,我早該把手裡的吉他換成印第安人的砍刀,而不至於淪落為供貴族取樂的小醜。海倫娜小姐,我的心早就百孔千瘡了,並不在乎你再多賜我一鞭。可是——」他歎了口氣,「你真覺得生活已無聊至此,居然要靠鞭撻我來獲得血腥的快感嗎?」

  「你大膽……」

  「難道不是嗎?你馴最烈的馬,征服盡可能多的男人,使盡花招,試圖讓周圍所有人圍繞著你、崇拜你,你試圖駕馭生活中的一切,不就為了尋求征服者的快感嗎?」

  我的心猛然一縮,我真的小覷了這個男人!柔和的外表之下,他居然鋒利如刀。

  我輕輕地鼓了幾下掌,「你的洞察力驚人,賽蒙!你大概是第一個能看透我的男人。不過,用這樣直率的方式和一個女人說話很危險,尤其她——還是你的女主人。」

  他淡淡一笑,「正如你說的,我是個沒有人身自由的奴隸。如果人本身一無所有,他還畏懼什麼呢?你還有事嗎?我手頭還有好多活,如果今天不完成,羅倫佐會活吃了我。」

  「他還一直和你過不去?」

  「欺壓我是羅倫佐先生最大的樂趣。」

  我忽然感到強烈的不平,「別理那個老混蛋,他不過是個不學無術的老白癡,我會讓他明白,誰才是這裡的主人,我會把你從他身邊調離。」

  他離開了。望著他泰然自若的背影,我感到我已輸了第一回合,在他面前,我暴露出來的只是自己的膚淺和無聊。

  我說到做到。第二天早晨,我把羅倫佐和賽蒙同時召進了小書房,並且當著他們倆的面宣佈,我決定任命賽蒙做我的內宅總管,裡奧,你真該在場,看看當時的情景,羅倫佐那傢夥一臉五顏六色,如同被人當眾打了一悶拳,實在好看極了,惹得我暗暗想笑。

  「當然,賽蒙有好的機遇,我該為他高興,可他實在是個能幹的傢夥,我很捨不得他離開。」這老狐狸也很會做戲。

  「是嗎?」我挑了挑眉,伸手拉起賽蒙的手,手指上有新鮮的劃傷,「你怎麼受的傷?賽蒙?」

  「砌牆,攪拌水泥。」

  「羅倫佐先生,我不認為你是個善於用人的管家,」我轉頭看羅倫佐,「這樣使用賽蒙是最大的浪費,他能寫能算,又很聰明。前天的晚會上,他彈吉他的時候臉色異常,我才發覺他手上的傷,我不希望我的吉他手再出這樣的意外,所以我要調他到身邊。」

  羅倫佐勉強躬身說:「你的意見永遠是英明的,海倫娜小姐。」

  失意的老管家退下以後,我微笑地在書桌後看著賽蒙,「怎麼樣?我為你出了一口氣。」

  賽蒙依舊一如既往的平靜,「謝謝你,海倫娜小姐。」

  「你似乎並不高興。」

  「我很高興。」

  這個人永遠那麼鎮靜、不動聲色,說實話,在我和他相處的日子裡,除了單刀直入的第一次對話,我再沒見他失態過,他如一個看不透的謎,這使我對這個人更有了好奇。

  我應該欽佩自己用人上的判斷力,賽蒙是個極聰明而細緻的人,我懷疑,羅倫佐對他的欺壓,很大一部分出於嫉妒和忌憚,怕這個年輕人會有朝一日會分去自己的權力。他很快證明自己是個出色的內宅主管,有了他,我管理莊園的日常事務輕鬆了許多,他經常會給我提一些有用的建議。

  而他對待手下也有一套,態度溫和,他身邊的人都喜歡他,尤其那些年輕女子。她們簡直崇拜他,像修女對聖人的那種崇拜,仰望地,聖潔地,她們爭著為他做事,包括主動為他提供內宅的各種消息。我懷疑,只要討賽蒙喜歡,我的貼身侍女可以把我在臥室的一舉一動都洩密給他。

  後來,我發覺,他不僅是個情聖,還心計過人。

  有一天,他拿著兩本賬簿來找我。

  「海倫娜小姐,你發覺這兩本賬簿有什麼區別嗎?」他把賬簿放在我書桌上,莊園的支出賬目,一本收歸內宅保管,一本放在賬房,兩本封面一模一樣,厚薄也一樣,賬目太瑣碎,寫得密密麻麻,我向來只草草瀏覽內宅的那本。

第五章 (2)

  我打開兩本賬,對比著上面的賬目,看到第十頁,已經不耐煩了。

  「有什麼問題嗎?」我問。

  「我翻了其中的幾頁,覺得很奇怪,同樣的內容,內宅的那本字體要小得多,但並沒有多出空白來,所以我查對了一下,發覺內宅那本有很多賬目是重複的。」

  「什麼?」

  「這裡,還有這裡,」他指點著我,看兩本賬的區別,「內宅有若干筆支出,賬房根本沒有記錄,也就是說,這些年來,有人一直在報虛賬。」

  我覺得一股怒氣上湧,這些細小的賬目,今天一筆,明天一筆,沒有人認真查對,根本不會有人注意,但日積月累,必然是個大數目。

  「沒人指使,下面根本不敢這樣做。」我惱怒地說。

  「你說,這個人會是誰呢?」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其實我早想到了,只有他,只有管家羅倫佐才有這個特權,沒有他的授意,絕對不會出現長年累月的假賬。

  「我會徹底調查這件事,這老傢夥,這些年他一定撈足了,一旦我查到實據,我會馬上讓他滾蛋!」

  「我看不用那麼急,他多年來早就養成了自己的羽翼,沒有他,莊園根本運轉不了,比方說,廚房的菜譜,就幾乎全在他的腦子裡,一旦他離開,廚房連頓像樣的晚餐都供應不了,更別說籌備大的晚會。」他靜靜地說。

  「看來你對莊園的情況很瞭解,你一直啞巴似的沈默,我還一直以為你只關心你的內心世界。」我感興趣地望著他。

  他淡淡一笑,「我覺得,當務之急,應該調查他在種植園裡貪了多少,他在內宅賬目上都敢造假,更別說田莊的管理了,他一定在奴隸的生活飲食上剋扣了不少,甚至草菅人命,」他歎了口氣,「那些冤魂是不會訴苦的,對嗎?」

  我們開始調查內宅和田莊的賬目問題,我猜測,羅倫佐有點慌了,他一定也採取了對策,於是內宅賬目的責任被推到了賬房,最後不了了之。但我已下了決心,羅倫佐早晚走路是必然的,在此之前,我要把所有的重要事務都抓在手裡,我增加了兩個監督的副手去管理種植園,此外,把廚房交給了賽蒙,內宅賬目造假的事再沒發生過。

  後來,我想,從另一個角度說,賽蒙很高明地利用我,除掉了羅倫佐這個對手。和羅倫佐的明目張膽不同,賽蒙的報復可以不動聲色。

  有一點我很佩服賽蒙,某種意義上說,我是他的庇護者,但他從來沒有刻意討好過我,更不願阿諛奉承,甚至,某次他來了興致,還當眾讓我下不來台。

  何塞是個西班牙人,我在歐洲旅遊時認識的朋友,他第一次來南美,看什麼都新鮮,尤其賽蒙的吉他,更是讓他讚不絕口:「他要在西班牙,算得上一流的演奏家,你從哪兒把他弄來的?海倫娜?」

  我笑而不答。

  當時,我和何塞、阿歷克斯坐在客廳裡,黃昏暮色,金星已在天邊閃爍,從窗口飄入細細花香,慵懶地瀰散於我們時而有趣、時而無聊的談話間。

  「夥計,過來,」何塞對賽蒙招招手,「你彈得真棒,我敬你一杯!」

  賽蒙走過來,接過何塞手裡斟滿葡萄酒的玻璃杯。

  阿歷克斯注視著杯中深紅色的液體,忽然彷彿來了詩人的興致,「為什麼人們都愛把女人比作花?其實,女人更像酒,海倫娜,我要會寫詩,一定寫一首讚美葡萄酒的詩送給你。」

  我幾乎忍不住笑出來,阿歷克斯是我近來的一個追求者,這個花花公子關心的只是他漂亮的領結、獵槍和怎麼討好女人,他寫的詩一定是一篇笑話。

  「莫裡哀曾經用葡萄酒比喻女人。」賽蒙慢吞吞地說。

  「你們瞧!」阿歷克斯轉頭看他,「嗨,夥計,他說什麼來著?」

  「莫裡哀說,葡萄酒就像女人,外表美麗,聲音動人,」阿歷克斯臉上開始露出笑容,賽蒙接下去,「內心嫉妒而虛榮。」

  「胡說八道!」阿歷克斯生氣地嚷,「這個混蛋!我非教訓他一頓不可!」

  「恐怕你很難找到他,莫裡哀這混蛋死了兩百多年了。」

  何塞哈哈大笑,阿歷克斯氣得滿臉通紅。

  我微皺了眉,示意賽蒙退下。這傢夥一向喜歡不動聲色地諷刺人,記得小時候,他曾經不止一次用這招對付過我們。

  「自以為是的傢夥!」賽蒙走以後,阿歷克斯整了整領結,悻悻然地嘟囔,「幸虧他有個海倫娜這麼厲害的女主人,不然他早忘記了自己是誰。」

  「女主人?你是說……」何塞不解地問。

  「那傢夥身份是個奴隸,就那麼回事。」阿歷克斯心不在焉地回答。

  何塞的下巴都快掉下來,眼睛驚得滾圓,「奴隸?你是說他……他沒有人身自由?是個……」他都快語無倫次了,「老天!這怎麼可能?」

  「這在南美很尋常,夥計。他是個混血兒,和別的奴隸的唯一區別就是他讀過點書。」阿歷克斯聳聳肩。

  剩下的時間,何塞一直用來感歎美洲大陸的不可思議。

  我在夜晚的微風中穿過草地,走到賽蒙身邊,他正仰面平躺在草地上,凝視著星空,嘴邊還掛著淺淺的笑意,在滿天淡淡星光的映照下,那笑容竟然有幾分神秘。

  「對不起,海倫娜小姐,剛才我放肆了。」

  聽見我來,他沒有坐起來,依舊凝望著星空,聲音裡帶幾分抱歉。

  「即使我會懲罰你的放肆,有些話你還忍不住要說的,對嗎?」我淡淡地說。

  他翻身坐起來,靠著身後的大樹,仰頭望著我,不置可否。

  「你能從中得到一種勝利感?這讓你很愉快,對嗎?」我凝視著他。

  他咬了咬嘴唇,「說勝利感不準確,也許,我能得到瞬間的尊嚴,和自由運用自己意志的感覺。」他滿足地歎了口氣,「這種感覺很奇妙,哪怕只有瞬間。」

  「看來我身邊的人都是蠢材,沒幾個人的智力能和你較量,真遺憾。」我搖了搖頭。

  他微笑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真應該換一種生活方式了,」我伸了個懶腰,無聊地說,「換一種穩定的生活狀態,而不是和一群徒有其表的笨蛋鬼混,也許我該嫁人了。」我低頭看他,「你沒愛過什麼人嗎?賽蒙?」

  他搖了搖頭。

  「也許你應該考慮這個問題了,我的貼身侍女艾麗斯就很喜歡你,我不信你沒發覺,只不過你對仰慕者一概採取迴避態度。」艾麗斯也是個漂亮的混血兒,從第一次見到賽蒙就迷戀他。

  「她病好了沒有?」他擡起頭問我。

  「沒有,你派人給她送去鮮花和食物,聽說她當場就激動得哭了。」

  賽蒙搖了搖頭,「傻女孩。」

  「也許那些侍女你一個都看不上?說實話,她們確實配不上你,但人必須承認現實,不是嗎?」

  「我想,我不會愛上什麼人。愛情對我並不重要。」

  「什麼對你重要呢?」

  「內心的自由。」他凝視著遠方,用平靜的語氣說。

  「我有一種不好的習慣,賽蒙,」我說,「見到美好而自負的,我總喜歡收為己有,就像你說的——征服,你的這種自由姿態,某種程度上對我可算一種挑戰。」

  他望著我,唇邊帶著笑意,「如果這是戰書,你的勝算可不大,海倫娜小姐。」

  「也許我們可以試試?」

  星光灑落在我們身上,四周花香迷人,我們四目相望,恍惚間如同置身一個溫柔的戰場。

  我們之間的這場戰爭有沒有正式開始,我也不清楚,也許開始了,也許沒有,類似的遊戲對我很尋常,所以我也並沒太在意。

  但這以後,發生了一件事,我去歐洲度假,巧遇到安東尼,我們相愛了,安東尼出現得正是時候,正如我對賽蒙說的,我已對以前的無聊生活感到疲倦了,想安定下來,而安東尼,正是那類能給人穩定感的男人。我可以預想以後的生活,嫁到橡木莊園,過一種寧靜的家庭生活。

  這期間,我和賽蒙的關係更像親密的朋友,我們都很瞭解對方,所以交往的過程都有所保留,有所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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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25 11:33:04

第六章(1)

  一天早晨,我牽著馬走出莊園,迎面遇到了賽蒙。

  「早上好,海倫娜小姐,」他看見了我馬背上的獵槍,「出去打獵嗎?」

  「是的。賽蒙,你會不會騎馬?」

  「會一點。」

  「去牽一匹馬來,一會兒你陪我去逛逛。」

  他看了看天,「天氣陰沈,可能會下雨。」

  「帶上雨衣。」

  我們縱馬越過原野,把馬拴在山下,背著獵槍走進山林,這一帶森林茂密,一向是我喜歡的獵場。早晨的空氣無比清新,一路上,我們踩著噼啪作響的斷枝落葉,滿耳都是各種鳥兒醉人的鳴唱。賽蒙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森林的空氣,臉上有著滿足和沈迷。

  「大自然真美,不是嗎?可惜安東尼從來不陪我出來打獵,他只喜歡一邊散步,一邊想心事,連走快一點都不肯。」我說。

  「他就快從歐洲回來了吧?」

  「是的。我們已經訂婚了。」

  他不說話了。

  「山區總是格外的冷,你似乎穿得太少了。」

  「你去過安第斯山區嗎?」他忽然問我。

  「我去過智利,曾經和安第斯山脈擦肩而過,怎麼了?」

  「我的母親有印第安血統,」他說,「她說,她的祖先是安第斯人,阿茲特克的後代,鷹和蛇的傳人,我有一面護身符,上面就刻著鷹蛇圖案。我多次在夢裡去過安第斯,我想,做夢的時候,我的魂一定真的回了故鄉。」

  「阿茲特克文明以血腥的活人祭祀出名。」

  「是的,生命的殘忍,靈與血的殘忍,」他望著陰翳的天空,天邊已是烏雲密佈,「阿茲特克人崇拜太陽,我一直……一直覺得我的靈魂和音樂與那種文明有著神秘的聯繫,小時候,模模糊糊聽母親哼唱過安第斯歌謠,那種旋律一定化成了我體內默默流動的血液,在我的音樂裡爆發出來。」

  「你殘忍嗎?賽蒙?」

  「我不知道。」他搖搖頭,「誰都說不清自己的內心。」

  天色陰沈,高處的枝幹在他臉上投下重重陰影。

  開始下雨了。雨越下越大,即使穿上雨衣,也無法阻擋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在我們身上,四周光線昏暗,更可怖的是,原本寂靜的山林迴盪著空洞而巨大的回聲,彷彿岩層在坍塌,彷彿山在狂怒地咆哮,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那麼大的雨,聽到那麼可怕的聲音,在大自然的殘忍面前,我不能不戰慄了。

  「雨太大了,可能要山洪爆發了。」賽蒙喃喃地說,語氣裡同樣帶著憂懼。

  「我們要找到回去的路,」我說,「盡快離開。」

  雨太大了,模糊了我們的視線,我們已經辨不清方向,舉目望去,到處都是水、水、水……水終於匯成洪流,朝我們站立的地方衝擊過來,我們抱住樹幹,依舊無法穩住身體,四周黑沈沈的。

  我聽見賽蒙對我喊:「扔掉獵槍!抱緊我!」

  我下意識地照他的話做了,他用什麼把我們的手固定在了一起,然後我就被洪水沖得顛來倒去,意識朦朧中,不知頭狠狠砸在什麼堅硬的東西上,就此徹底陷入了黑暗。

  當我終於醒來的時候,周圍依舊是一片漆黑,我摸索著,感覺到自己躺在泥濘的地上,周圍都是積水。

  「賽蒙!」我擔憂地喊。

  「你醒了?海倫娜?」我聽見賽蒙的聲音,「現在安全了,你剛才被石頭砸昏了,好好休息一下,我們去找出去的路。」

  「我們在哪兒?」

  「還在森林裡。」

  「現在還是黑夜嗎?」

  「黑夜?你……」我聽見賽蒙的聲音有些變了,「你什麼都看不見?」

  「不是黑夜?」我擔憂地摸索著。

  「是,是黑夜。」賽蒙遲疑著說,「你先別動,我去找些樹枝。」

  由於黑暗,我感到了幾分恐懼,「不,你別離開。我……我很冷。」

  我摸索著抓住他的手,他的手也冰涼,我的渾身都濕透了,冷風吹來,凍得徹骨。他不動了,任我握著手,他的身體散發著微弱的熱力,使我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想求得一些溫暖。他用手臂環住我的肩膀,我發覺他上身竟是赤裸的。

  「我把襯衫晾在高處了,這樣幹得快。」他低聲說。

  我點點頭,用胳膊環住前胸,咬著牙忍住哆嗦。

  「一會兒你換上我的乾衣服,」他說,「這樣暖和些,我……我會背過身去的。」

  「賽蒙,為什麼周圍會這麼黑?我怎麼看不見你?」

  他歎息了一聲:「我不知道,也許……是暫時性的。」

  「失明?」我哆嗦著問,感到腦後生寒。

  他把襯衫披到我肩上,「先換上我的衣服。」

  我手哆嗦著,幾乎系不上紐扣。

  「你很堅強,海倫娜,」他低聲說,「我們會想出辦法的,首先——必須走出去。」

  他拉著我的手,我們在森林中穿行,在熱帶雨林迷路時,必須沿著水流走,賽蒙說,這是他的印第安血統的母親傳授給他的。我的眼前一片昏黑,茫然地跟著他,高一腳淺一腳,我的身上穿著他的襯衫,外面披著自己的衣服,我原先想把自己的衣服讓給他,但賽蒙堅決不肯穿女裝,所以他一直赤裸著上身。

  我走得迷迷糊糊,腳步越來越沈重,不想走了,我想休息,我想睡……

  「聽著,海倫娜,你不能睡!」賽蒙搖晃著我,「睡過去會死的!我聽我說話,你聽著!」

  「聽什麼?」我迷糊地問。

  「你知道阿茲特克人怎麼祭祀太陽神嗎?」

  「不知道。」我機械地回答。

  「為了得到活人祭品,他們發動戰爭,然後把抓來的戰俘押到太陽神的祭壇前,把活人的腦袋砍下來,把心剖開,作為祭品,剩下的四肢都分頭烤吃了,大家圍著火堆跳舞。」

  「烤吃了?」

  「是呀,血淋淋的,想像一下,你還能睡著嗎?」

  「你怎麼知道那麼多?」

  他神秘地一笑,「我夢裡去過,你忘記了?我告訴你,我夢裡見過什麼。我看見一座空蕩蕩的石頭城,荒涼,沒有人煙,夕陽照在石頭廢墟上,風嗚嗚地吹,這時候響起了遠古的鼓聲,排簫,還有吶喊的人聲,我在夢裡把譜子記下,我的靈感都是這麼來的。」

  「你在吹牛,賽蒙!」

  他笑了,「我說的可全是真的,信不信由你!」

  「沒想到我還需要鑽木取火,」賽蒙一遍又一遍嘗試著他的原始人技能,大概試了幾百遍後,終於獲得了一點點火星,火小心翼翼地燃了起來,他拾來許多乾枝,投入火中。

  我只能感到火焰的溫暖,而看不見火光,我湊近了火,一邊取暖,一邊抱怨:「如果沒聽你的話,保留下那支獵槍,我們說不定還能打獵,不至於只能吃野果和蘑菇。」

  賽蒙的聲音聽上去很愉快:「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居然還能有心情抱怨。我們現在只能祈禱,那些蘑菇和野果沒有毒。」

  「我真難以想像,你這樣一個柔弱的人,野外適應力居然這樣強!」

  「也許因為我有野人血統吧,畢竟和你們歐洲文明人不一樣。」賽蒙說。

  篝火熊熊燃燒著,我們緊緊靠在一起,尋求著一點溫暖,半夜醒來,我發覺我躺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而他的雙手有力地環抱著我。

  「賽蒙,你醒著嗎?」

  「是的。」他低低地回應,「你還冷嗎?」

  「靠著你就不冷了。」

  他摟緊我,沒有說話。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為什麼要救我?」我低聲問,「我一向待你並不好。」

  他沈默了一下,「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也許……因為你也是生命,我無法對一個生命棄之不顧。」

  「就那麼簡單?」

  「就那麼簡單。」

  「靠近你,我才感到安全。賽蒙,我一向認為你很危險。」

  他低低笑了,「那是因為你自己危險,所以才會那麼看我。我們彼此設防,如此而已。」

  兩天後,我們走出了森林。

  裡奧,也許你要怪我,為什麼從沒告訴你這事,當時,我身邊沒一個親人,你在軍隊,馬爾斯去了裡約,事情過後,我怕你們擔心,不願意再提。失明的那三天,是我最難熬的三天,醫生說可能因為頭部撞擊引起暫時性失明,但他無法預料病情的發展。

  在山林裡,我是堅強的,而此刻,我暴露了自己全部的任性和脆弱,我把能碰到的東西或者砸得粉碎,或者撕成碎片,把所有的侍女嚇得不敢進房。一片混亂中,我摸到了賽蒙的手,他的手溫柔而有力,他按住我,使我終於筋疲力盡地跌坐在床上。

  晚上,我躺在床上,空洞地瞪著床頂,根本無法入睡。忽然,我聽見臥室外傳來低低的吉他聲,如微風溫柔地掠過,我支起身,向著外面問:「是你嗎?賽蒙?」

  他輕聲回應:「是我。我猜你一定睡不著,也許音樂能助你入眠。」

  這一夜,吉他一直溫柔地響著,我在吉他的催眠裡朦朧睡著,做了很多亂夢,我飛到石頭廢墟的上空,天邊殘陽如血,在夢裡,他時而幻化成鷹,時而幻化成蛇。

  我走上雲雀莊園的台階,復明以後再看到這幢熟悉的老宅,我有一種說不出激動,和畫眉莊園的輕倩相比,我更推崇雲雀莊園古希臘式的莊嚴,主宅大理石界面,高聳的愛奧尼亞柱式,無不彰顯著外祖父的個人風格。

  馬爾斯站在主宅前迎接我,我發現他眉頭緊鎖,神色抑鬱。

  「聽說你前幾天在裡約?」

  他沈重地歎了口氣,「我去處理一件重要事情,你一定想不到,我的父親三天前死了!」

  我驚訝無比,「那麼突然?他一向身體很好,不是嗎?」

  「進來談吧,我會把一切告訴你。」他把我讓進了書房。

第六章 (2)

  談話結束以後,已經兩個小時過去,我們都沈默著,不知說什麼好。

  「看來必須把梅麗莎召回來了。」我說。

  「是的,」他痛苦地搖搖頭,「但願這件事對她不會產生太大影響。」

  「你打算把一切都獨自承受下來?」

  「我還能怎麼樣呢?梅麗莎還是個孩子。」

  我把手溫柔地放在他額頭上,「你一向很堅強,馬爾斯,這次的難關你也一定能闖過去。」

  他如等待救溺的人抓住了浮木,把我的手久久地貼在他的額頭,「海倫娜,你不知道你的支持對我有多重要,我……一直很在意你。」

  我養成了個習慣,臨睡前,聽賽蒙彈一曲吉他,在閃爍搖曳的燭光下,昏昏欲睡,溫柔的吉他撫過心靈和肢體,實在是莫大的享受。

  「啪!」琴弦斷了,靜默突如其來,我們怔忪地對視著。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手指劃出了血印,我走過去,把他的傷口輕輕含在嘴裡,他震了一下,擡起頭看我。

  「我……我不適合你,」沈默片刻,他說,「我沒愛過什麼人,但我想,如果真的愛上,我會愛一生,對我來說,愛情幾乎代表著救贖,你不會理解的。」

  「我不想那麼多,我只聽從我的心。」我低聲說,輕輕吮吸著他的手指。

  他注視著我的眼睛,「你的心?我能看透你的心嗎?」

  我把額頭靠近他蒼白的臉頰,摟住他的肩膀,他微微顫抖著,吉他落在地上,琴弦發出一連串清脆的金屬振音,琴身的鈍響重擊在心上。

  我停下筆,按住額頭,重溫著那一瞬間令人心碎的美麗,我們靠在一起,我能聽見他急促的呼吸,激烈的心跳,時間彷彿凝固成透明琥珀,溫柔地包圍著我們,如果一切真的停留在那一瞬,我們就不必面對後來的種種變故,我也不必違心地寫這封信,假象從來都比真實美麗,不是嗎?

  世界是如此複雜,謊言到真實往往只有一步之遙,太在意二者的區別,有必要嗎?我搖搖頭,搖去紛亂的心緒,決定還是把這封信寫下去,即使這封信將會有著違心的成分,說到底,世上很多事,由不得我們自己做主。

  以後的事很簡單,我不再只是他的女主人,我們的日常交往開始蒙上微妙的感情面紗,一句簡單的吩咐,一個平常的手勢都有著特殊的含義,只有他和我之間才懂。我常常會感到歉疚,這種隱秘的感情已經傷害到了我對安東尼的忠誠,畢竟我是他名義上的未婚妻,他是個好人,我真的愛過他。

  梅麗莎和安東尼幾乎同時回到家鄉,一個經歷了八年的歐洲洗禮,另一個在歐洲學醫多年,南美對他們來說,都有幾分陌生了。他們初次造訪那天,賽蒙回家時有些魂不守舍,他一向自制力極強,難得出現這種現象。

  當時我開玩笑地問他:「在湖畔見鬼了?」

  他帶著孩子氣的笑容回答:「也許見鬼了,也許,我的笛聲終於喚醒了安第斯的神靈,終於在我面前降下了奇跡。」

  後來我知道,那天下午,他第一次遇到了梅麗莎,另外一段故事已經悄悄地開始了。

  以後一段時間,我們倆都忙於籌備歡迎梅麗莎的晚會,賽蒙體質一直不好,從森林遇險回來,他曾經大病過一場,勞累使他的舊病復發了。舉行晚會的那天下午,他獨自從外面回來,步履蹣跚,臉色潮紅,一進屋就倒在床上,彷彿整個人都崩潰了。

  我走進房間看他,他用手捂著臉,一動不動地躺著,我坐在床邊,「怎麼了,賽蒙?」

  他慢慢把手拿開,茫然地看著我,苦笑了一下,「一個夢結束了,就是這麼回事。」

  「你夢中的神靈?」

  他閉上眼睛,喃喃地說:「一個夢,還沒開始,就被現實打得粉碎……」

  我一直不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到底受了什麼刺激,晚會結束後,他就暈倒了。

  我大概太寵愛賽蒙了,他變得越來越放肆,有一天晚上,他又當面給梅麗莎難堪,客人走後,我們就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賽蒙,你越來越過分了,已經不顧及到起碼的禮貌了!」

  他微笑地看著我,「我一向如此,你應該知道我,而且——你欣賞的不正是這點嗎?我的個性?」

  我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回答:「至少你不該招惹梅麗莎,她可沒得罪過你。」

  「我喜歡逗逗她,她很有趣。」他望著窗外風中搖擺的樹葉,心不在焉地說。

  「什麼意思?」我敏感地問,「你對她感興趣?」

  「海倫娜,請別給我吃醋的錯覺,這會膨脹我的虛榮心。梅麗莎只是個孩子。」

  「那麼,請別拿你那套去招惹一個孩子。」

  「我從來沒招惹過誰。」

  天邊劃過一道閃電,要下雷暴雨了。

  「我知道你對女人有一種特殊的魅力,」我歎了口氣,「那麼,就請收斂一下你的光芒吧。」

  「我已經夠收斂的了。」他忽然站起身,走近我,「還記得我們野外的那晚嗎?我幾乎抱了你一夜……我也是一個男人,有哪個男人可以忍受一個晚上?」他輕輕抱住我的肩膀,溫熱的氣息噴在我的耳垂上,「我一直在後悔,你知道嗎?後悔那天晚上……」

  又一個閃電照亮了我們……

  「賽蒙。」我在他的懷抱裡矛盾地掙扎著,他抱我的手越來越有力,我聽見他激烈的心跳,他的胸膛結實而富有彈性,一切就如同那晚在森林一樣,溫暖的篝火,他講述的故事,血腥的祭祀,夕陽和鮮血融為一體,隱隱似乎傳來原始粗野的吶喊……

  我意識朦朧時,他靜靜地把我抱起,一步步走進黑暗中……

  他輕聲在我的耳邊說:「我一直發瘋似的想要得到你……」

  這一夜,大雨滂沱,電閃雷鳴,似乎上天在預示著什麼……

  當我醒來時,他獨自坐在椅子上,這個把我從少女變成女人的男人默默望著我,唇邊掛著不易察覺的神秘微笑。

  我的心情複雜,有對安東尼的歉疚,有對自身軟弱的鄙夷,但更多的是沈溺,沈溺於這個男人的吸引力,以及他深沈的情慾,這種沈溺絕望而甜蜜。

  有一件事讓我非常不安。我的侍女艾麗絲告訴我,賽蒙經常和梅麗莎在湖畔幽會,我追問過賽蒙,他只是說,梅麗莎喜歡他的音樂,經常去湖畔聽他吹笛子,如此而已。但我逐漸發覺,事情並非如此簡單,至少,從梅麗莎的表現看,她確實迷戀著賽蒙,她看賽蒙的眼神,完全像一個沈浸於愛情中的少女。賽蒙此人的複雜和危險,她可能並不清楚,我覺得我有責任提醒她。但如同每個戀愛中的少女,她對所有的提醒無動於衷。

  這時,我發現了一件最讓我失措的事,我居然——懷孕了!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賽蒙,他靜靜地聽完我不安的敘述,一語不發,只用一種古怪的神氣看著我。

  「那麼,那位幸運的父親是誰呢?」他不動聲色地問。

  如同被閃電擊中,我震驚地擡起頭,他的唇邊帶著隱隱的笑意,笑得諷刺。

  「賽蒙,你知道的很清楚……」我無力地說,「請你不要用這種語氣說話。」

  「就是這樣。」他站起身,走了兩步,「事情來得這麼快,我都沒預料到,」他回過頭來看我,「我原來還想再等等……」

  「等什麼?」我問,越來越覺得事情不妙。

  「等我把梅麗莎弄到手。」他靜靜地說。

  我再次震驚了,「這麼說,你和她之間都是真的?你說你對她沒興趣……」

  「那是為了安撫你。」他打斷我,「我承認,開始時我對她有好感,但聽到她是你們的親戚,一切都改變了。我不可能再去愛她。」

  「你不……愛她?你也不……愛我?」

  「你說我可能愛你嗎?」他諷刺地笑著,「你、你和你的哥哥裡奧,你們從小對我做的哪一件事,值得我去愛你們?多年來,支撐著我活下去的只有一個信念——復仇,我要暢快淋漓地復仇,哪怕之後帶來徹底的毀滅。」

  「你為什麼要在山林裡救我?為什麼不乾脆讓我死在那裡?」

  「那樣太便宜你了。」他安靜地說,「我要的是從身到心的報復,如同你們多年來對我做的。我救了你,也就此接近了你,不是嗎?不然,你會和我玩一輩子愛情遊戲。至於梅麗莎,我曾經想放過她,但她偏偏是裡奧的意中人,傷害了她也就傷害了裡奧。」

  「你太可怕了!」

  「我早和你暗示過,我是鷹和蛇的傳人,而報復和殘忍正是我們血液裡的遺傳。」他靠在椅子上,歎了口氣,「接下來該輪到我的毀滅了,不過我一點不在乎,我早說過,我這樣的人根本不該生到這個世界上來!」

  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全部故事。現在我幾乎陷入了絕望,裡奧,快點回來吧,我等著你,等著你為我做出裁決。

  海倫娜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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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25 11:34:00

第七章 (1)

  縱馬疾馳在回家的大道上,我的身體由於憤怒而不停地顫抖,剛接到信時的震驚已化作不可遏制的怒火,在我週身每一根血管裡流動、燃燒。

  「我要親手宰了他,這個流氓、畜生、無賴!」我咒罵著,「我要讓他明白,他會付出什麼代價!」我摸了摸腰上的槍,不,我不會馬上殺他,這樣太便宜他了!

  狂怒的人和馬衝進莊園,所有見到我的人都驚呆了,他們木雕般地站在路邊傻看著我。我的貼身男僕約翰哆哆嗦嗦迎了上來,我跳下馬,把韁繩扔給他。

  「叫羅倫佐把他的手下召集起來。」我簡潔地說。

  看著我的臉色,約翰彷彿被嚇傻了,他語無倫次:「您怎麼會回來?羅倫佐……羅倫……」

  我一聲斷喝:「把羅倫佐找來!」

  約翰嚇得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喊:「裡奧少爺回來了!快去通知大管家!」

  我回過頭去,陰沈著臉問:「賽蒙呢?我們那位大藝術家呢?」僕人們面面相覷,一個膽大些的女人回答:「他在自己的房裡,先生。」不等她說完,我大踏步向主宅走去。

  我推開了屋門,賽蒙回過頭來,看見我出現在門口,他似乎並不驚訝,他默默望著我,緩緩地站起了身。

  「你好啊,賽蒙!」我冷冷地說,「我是不是應該恭喜你?你完成了一項多麼偉大的事業!」

  他依舊不說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復仇的快意,也沒有恐懼害怕,他的神色近乎木然,他注視著我,眼睛的焦距卻彷彿對著某個遙遠的地方,彷彿我的存在對他無關緊要。他的挑釁使我更加怒不可遏,我大步走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很偉大?很聰明?是不是?」

  我一拳揍在他的臉上,用力如此之猛,他踉蹌了一下,摔倒在地。我上前一步,揪住他的頭髮,迫使他的頭仰起,他的嘴角已經流血了,我打量著這張臉,沒錯,很端正俊秀的一張臉,足以勾引女人!我把他拉起來,他剛站穩,我狠狠一拳擊在他小腹上,他低哼一聲,彎下了腰。

  羅倫佐和他的手下出現在門口,看到這個混亂場面,他們很吃驚。

  「羅倫佐,」我說,「帶繩子沒有?把我們這位藝術家捆起來,押到刑台去。」羅倫佐的兩個手下走過來,用一根皮帶把賽蒙的雙手反剪在背後。自始至終,賽蒙一言不發,沒做無謂的反抗,甚至,他沒有任何自衛,可能他早就清楚自己的下場。他低垂著頭,不看周圍的任何人。

  刑台位於莊園的後門,正對著種植園,懲罰黑奴是常有的事,通常由監工們施行,但這次與眾不同,當反綁雙手的賽蒙被推上來,周圍發出一片驚愕的喧嘩,人們張大了嘴,似乎難以置信。打手也有些暈頭轉向,開始的幾鞭子綿軟無力,讓我大為惱火,我奪過鞭子,親自施刑。第一鞭上去,賽蒙就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呼,以後每一鞭子都在他的白襯衫上劃出一道新的血痕,襯衫很快被抽得粉碎,他開頭還努力克制著自己,很快他的呼喊變得高亢,然後嘶啞,最後變成低低的呻吟,此時他赤裸的前胸後背已是血肉模糊。打手早就從我的手中接過了鞭子,在羅倫佐狂呼亂喊的督促下,抖擻著精神地用刑,最後連打手都疲倦了。刑架旁原本寂靜無聲,漸漸的,人群裡傳來低低的啜泣聲,我氣惱地回過頭去,尋找聲音的來源。

  一個白色影子撞進了我的懷裡,那個人抓住我,死死地來回搖晃著,「你在幹什麼,裡奧?你回去就是為了這個?為了折磨他?」

  那個美妙聲音的主人,我在夢裡也不會忘記!梅麗莎!她的臉漲得通紅,激動得像只憤怒的母獅子,恨不得一口把我咬死,「你卑鄙!裡奧,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卑鄙!」她的眼睛裡燃燒著鄙視的怒火,彷彿已認定我是世界上最無恥的人。

  我感到血一下子湧到頭上,我知道她誤會了我,她認為我在嫉妒,因為嫉妒而報復!

  「梅麗莎,你聽我解釋!」

  「我不聽!你一定聽到了什麼傳聞,對不對?你折磨他,你恨他,因為你嫉妒!嫉妒使你失去了理智和人性!」

  認識她以來,我從沒見過她如此激烈的情感表露,她是怎樣愛著那個男人!那個該死的男人用什麼欺騙手段,得到了她如此的信任?強烈的憤怒、痛苦和受辱的感覺使我的內心絞痛,我用力把她拖離人群,一路拖到沒人的僻靜處,「你真的那麼在乎他?你還愛著他?」

  她對著我喊:「對,我愛他!就像討厭你一樣愛他!我討厭你,因為你卑鄙,你無恥!」

  我感到頭腦嗡嗡作響,整個人都在發抖,我最愛的姑娘,竟然會有一天對我喊出這麼一番殘酷無情的話!我完全失去了理智的控制,漲紅了臉地大嚷著,對她嚷出我原本死也不想告訴她的真相,我不記得我具體說了什麼,只看見眼前那張可愛的臉由紅潤慢慢變得蒼白,她瞪大了眼睛,嘴唇翕動著,手裡緊緊抓著我扔給他的信。

  她緩緩地轉過身,走了。

  我頓時醒了,上前攔住她,「梅麗莎,你要去哪裡?」

  她的眼睛裡滾動著淚水,微微一笑,「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

  我從沒見過如此溫柔而淒涼的微笑!這一瞬間,我真恨不得我是個瞎子!我閉上眼睛,只覺得喉頭作哽,眼睛濕潤。

  等我睜開眼睛,她已經走遠了。我回過神來,絕對不能讓她一個人亂走!我遠遠地跟著她,她似乎漫無目標地走著,身體搖搖晃晃,最後來到了一個湖畔。

  她跌坐在地上,靠著一塊石頭,久久不動,遠遠望去,那個白色的身影溫柔而無力。她趴了很久,太陽已經漸漸下山,周圍變得越來越冷,晚歸的水鳥鳴叫著掠過湖面,她才慢慢擡起頭,似乎很詫異自己身在何處。

  我悄悄走過去,坐在她身邊的石上,她沒有什麼反應,低下頭,她開始看信。

  我想去奪信,「梅麗莎,別看!」我懇求地說。

  她不理我,側轉了身子繼續看信,她靜靜地看了兩遍,把信折起來,還給我,臉上毫無表情。

  我把她摟在了懷裡,用顫抖的手撫摸著她的長髮,低低地、痛苦地說:「都怪我不好,我沒保護好你。」

  我把梅麗莎送回了雲雀山莊,把她交到保姆特蕾莎手裡,我和馬爾斯坐在客廳裡,抽著煙,相對無言。許久,馬爾斯歎了口氣:「我早料到會出事。梅麗莎太任性了,祖父生前就很擔心她。」

  我說:「不怪梅麗莎,那個人——是個魔鬼,我早就提醒過你們。不過,這次我會親自把這個魔鬼送回地獄。」

  馬爾斯拿過海倫娜的信,一邊看,他的手一邊不住地抖,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慘白得像鬼,看完信,他擡起頭,抹了一把汗,彷彿快要虛脫了。他像個毫無生氣的塑像一樣,呆呆坐著,如果我不打破沈默,也許他會永遠坐下去。

  「好了,」我不耐煩地、粗暴地說,「我知道事情很糟,海倫娜的事比梅麗莎更糟糕,這些女人都不長腦子。可你也不要那副六神無主的神態,就像世界末日已經來臨了。」

  「我沒想到海倫娜會那麼傻……」他喃喃地說,「這下她和安東尼全完了。」

  「你還能指望怎麼樣?」我生氣地說,「難道她帶著一個沒出世的孩子嫁給安東尼?恐怕我和安東尼的交情也就此完結,他這人很古板,是個道德家。」

  馬爾斯把頭埋進手掌裡,人發著抖。

  我跳了起來,「我要走了!原來想得到你的支持,可沒想到你比我還情緒化,你的冷靜和理智到哪裡去了?你只需管好梅麗莎,海倫娜的事情我來負責。」

  馬爾斯依舊不說話,只是不斷地搖頭。

  海倫娜情況似乎倒比梅麗莎好些,至少,她還能保持著表面上的平靜,但是她的臉色如灰,暴露出她內心的痛苦。我們見面,只是緊緊地握住對方的手,誰也沒有說話。

  很久,海倫娜才打破了平靜,「都怪我,裡奧,我把事情鬧得一團糟。」

  「我沒照顧好你,海倫娜。」我低聲說,「我離開家太久了。」

  「剛才,羅倫佐來請示,賽蒙已經昏死過去了,他問你要不要停止用刑?我讓他們停了。」

  我猛地回過頭看她,「你對他還有感情嗎?海倫娜?」

  她淒然地笑了笑,「那天以後,我已經很久沒見他了。不過,我想,你也不希望他馬上死,不是嗎?」

  我看著她,點了點頭,「是的,我也不希望他馬上死。」

  羅倫佐陪我走進昏暗的牢房,賽蒙躺在地上,依舊昏迷著。

  羅倫佐把一桶冷水潑在他臉上,又搬了把椅子,讓我坐下。賽蒙低低呻吟著,睜開了眼睛,他望著我,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

  「感覺怎麼樣?賽蒙?」我冷冷地問。

  他沈默著。

第七章 (2)

  我俯下身,查看他的傷口,他的胸前都是縱橫的鞭傷,有的傷很深,血淋淋地和碎布條粘在一起。

  羅倫佐柔聲問:「需要我替他清理一下傷口嗎?」

  他尖利的指甲掐進賽蒙的傷口,鮮血又開始瘋狂湧出,賽蒙痛得「啊」一聲叫起來,額頭冷汗直冒,羅倫佐慢條斯理地把碎布條挑了出來,他的眼裡閃著復仇的快感,那是一種鷹隼般的嗜血目光。

  賽蒙閉著眼睛,急促地喘息著,他的嘴唇早已經咬破了,腫脹流血,他用沙啞的嗓音低聲說:「你殺了我吧。」

  「你大概一直盼望我殺你,你幹那些事之前,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準備一死了之,可我偏不殺你,我要讓你受盡地獄般的折磨,生不如死,你明白嗎?」我一字一句地說,「你本來就是個魔鬼,你就該一直待在地獄裡。」

  他是個可怕的魔鬼,這一點我從小就清楚,但是,我沒料到,魔鬼會對天使有如此致命的吸引力,我眼前彷彿又浮現出梅麗莎那張痛苦的臉。連我都能感到她感情的真純,她的愛情夢幻被打碎後致命的痛,我心頭一把怒火又燃燒起來,把剛才微微的惻隱燒得無影無蹤,這個混蛋,他竟然敢如此殘忍地傷害她!

  我跳起來,一腳踢過去,他翻滾了幾下,趴在了地上,他用雙手在地上支撐著,努力想爬起來,我的視線轉到了他的手上,他的手修長秀氣,那是一雙應該屬於藝術家的手,他就是用這雙手彈奏出來的音樂,迷惑了海倫娜,迷惑了梅麗莎,那雙手,他的幫兇!

  我狠狠一腳跺上去,踩在他平展在地的右手上,他發出一聲劇烈的慘叫,沈重的軍靴在地上碾磨,我聽見手骨碎裂的聲音。

  賽蒙一連昏迷了幾天,為了不讓他死去,我停止了用刑,老天知道,我眼下有一大堆事要忙。首先,我和海倫娜一致同意,必須馬上離開此地,海倫娜應該去歐洲——生下孩子,然後再決定這個孩子的去向,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事實上,賽蒙受罰的原因在莊園裡還是個謎,我宣佈他是個賊,但大家都在私下裡猜測,我為了梅麗莎和賽蒙戀愛而報復,他們愛怎麼想我,我才不在乎,只要不傷害到那兩個女人。而更急迫的,我要說服安東尼取消這個婚約。

  我很快發現這是個不可能的任務,一接到我的信,安東尼立刻從歐洲返回,一天早晨,我發現他站在客廳裡,氣喘籲籲,手裡提著旅行袋,他要我解釋清楚,為什麼突然退婚,他要馬上見到海倫娜,他要親自和她談,哪怕她愛上了別人,她也必須當面說清楚!

  我從沒見過這個溫和的人如此激動,他在客廳裡轉來轉去,咆哮著,像一頭被紅布引逗的西班牙鬥牛,我堅持不肯讓他見海倫娜,於是我們在客廳裡爭吵了兩個小時,我發覺海倫娜已使這個男人徹底失去了理智,他變得和梅麗莎一樣不可理喻。

  就在安東尼第一百次咆哮「我要親自和海倫娜談」時,海倫娜從樓梯上款款走下來,雖然臉色蒼白,但神情還算鎮定。於是,安東尼一下安靜下來,目光機械地追隨著她。

  「安東尼,如果我告訴你,我愛上別人了呢?」海倫娜低聲說。

  「我要知道他是誰!」他機械地回答。

  「如果我告訴你,我懷了別人的孩子呢?」

  安東尼的臉「刷」地白了,身體有些搖晃,「告訴我,他是誰!」他依舊機械地重複著。

  海倫娜歎了口氣,「裡奧,把我的那封信給他看。」她轉身離開了。

  看過信以後足足第三天,安東尼才重新出現,他站在門口,目光堅定。

  「我想和你談談,裡奧。」他低聲說,「如果婚禮一個月後舉行,海倫娜能接受嗎?」

  「你還願意娶她?」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發生了這一切以後?」

  「是的。」他堅定地說,「她是我一生中唯一愛過的女人,我當然願意娶她,前提是——」他苦笑了一下,「她也願意的話。」

  我感到視線有些模糊,安東尼——他是個真正的君子,我狠狠一拳砸在他寬厚的肩膀上,「你這個傻子!」我覺得喉頭哽咽。

  「那麼,我現在去和海倫娜談。」安東尼站了起來。

  不知道安東尼用了什麼方法說服海倫娜,她居然同意了嫁給他。

  這一天,艷陽高照,我心情非常好,而賽蒙的身體也有所好轉。

  打開牢門時,陽光正照在他的臉上,他瞇起眼,似乎不太適應外面明亮的光線,他的神情很平靜,面容卻有些頹廢,滿臉的胡碴,臉上的青紫還沒完全消退,但胸前的鞭痕已經開始痊癒了,他的右手軟軟地垂著,搭在身側。他站在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氣,似乎空氣裡的自由讓他很陶醉,即使他馬上要面臨新一輪的拷打。

  他被吊在鐵架上,正面對著我,我們的四目相對,從他的眼睛裡,我依舊能讀出隱隱的蔑視,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太熟悉了,只有我能察覺他目光中的含義,即使身體受到了摧殘,他也不會放下他的自尊和高傲。

  難道我們就這樣耗下去?一輪輪的折磨,然後重新回到起點?一時間,我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我發覺他的目光開始發直,直愣愣地盯著我的後面,我回過頭,看見一個輕盈的身影正對我走來。

  梅麗莎打扮得非常漂亮,一身嫩黃色的衣裙,淺紫的披肩,她的頭上戴著一頂白色的寬沿帽,帽上裝飾著黃色的緞帶。她和幾天前有了天壤之別,面容堅定而平和,她走到我身邊,看著驚呆的我,嫣然一笑,「我坐在你身邊,可以嗎?」不等我說話,她自己拖出一把椅子坐下,然後她十指相對,用興趣盎然的口氣問我,「什麼時候開始用刑?我等著呢。」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又想起果斷解決了自己問題的海倫娜,這些女人都不可小看!簡直都是天才!她的笑容輕鬆,但在她的眼睛裡有著冷冷的殘忍,極度的恨意之後才會有的殘忍。

  我回過頭去看賽蒙,他依舊在愣愣地盯著她,他們的目光交匯了,也許感覺到了梅麗莎目光中的寒冷,賽蒙忽然打了一個冷戰。

  我乾咳了一聲,「我正準備用刑,開始吧!」我點頭示意。

  鞭子抽打在受刑者的身上,每一鞭都伴隨著低低的慘呼,我偷眼注視梅麗莎,她神情不變,甚至始終帶著淺淺的微笑,彷彿在觀看一場精彩的馬戲。她的態度如此鎮靜,我發覺連我都有些坐不住了。賽蒙始終注視著她,原先他的表情一直很平靜,甚至有些木然,但此刻我發覺他的情緒開始激動,他的眼神裡有了痛苦,痛苦似乎在不斷加深,最後幾乎變成了憤怒,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然後,他低下頭,不再看周圍一眼。

  從梅麗莎身上,我看到了可以怎樣從愛走到恨的極端,而安東尼又提供了另一個範例,他對海倫娜的愛有多深,他對賽蒙的厭惡就有多深,而原先,這個敦厚的男人一直是賽蒙的守護者,他厭惡他,因為他高尚的心根本無法容忍卑鄙行徑。

  有一天晚上,我抱怨不知道該拿這個賽蒙怎麼辦,要摧毀他深藏不露的自尊,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我太瞭解他了,除了揍他,我從小就拿他沒轍,這時候安東尼插嘴,說他知道該怎麼辦,他手下有個監工胡裡奧,據說魔鬼見了他都會雙腿發軟。

  「你把他交給我吧。」安東尼說。

  「可你很快要和海倫娜結婚。」

  「你放心,婚禮後我們就搬到歐洲去,不再回來了,至於那小子,我丟給胡裡奧,讓他自生自滅去吧。」

  這天,安東尼親自趕著馬車來押送賽蒙,雖然他體質虛弱,根本不可能逃跑,但為了保險起見,還是給他上了綁。

  已經進入初冬了,南美草原的冬天也帶著陣陣寒意,賽蒙雙手被反綁著,赤裸著上身,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安東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還是脫下外套,披在他身上。然後他對我點點頭,馬車向著橡木山莊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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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25 11:34:53

第八章 (1)

  馬車行駛在通向橡木山莊的大道上,一路上,坐在我身邊的賽蒙一直沈默著,馬車快到莊園的大門口了,高大的橡木排成了林陰,賽蒙注視著周圍的景色,似乎有點百感交集。

  「很久沒回橡木山莊了吧?我一直想著什麼接你來,讓你看看你成長的地方,那些房間的佈置都沒變……」我搖了搖頭,諷刺地一笑,「我沒想到,會用這樣的方式來接你!」

  我還記得剛看完那封信的感覺,這個男人在我的心裡變成了毒蛇一樣可怕的形象,即使現在,他坐在我身邊,我仍舊能回憶起當時感到的噁心,這使得我內心對他更加排斥,移了移身子,我坐得離他遠一些。

  「你一直不肯開口,打算這麼沈默到死嗎?」

  賽蒙低聲說:「有什麼可說的?」

  「我以為你心裡有很多話呢。比方說,你可以談談你這些年的恨,我沒想到你會這麼恨我們,為了達到報復的目的,甚至不惜自我毀滅——我真太不瞭解你了,賽蒙。」我喟歎一聲,搖了搖頭。

  「也許你有理由怨恨。」我繼續說,「可這次,你太過分了,你把兩個女人同時打入了地獄。如果,你拿刀子捅了裡奧,或者像個男人一樣,正大光明地去決鬥,我絕不會如此厭惡你。」

  賽蒙看著我,微微一笑,他用嘲諷的語氣說:「你不覺得用道德感去要求一個奴隸,太高擡他了嗎?哦,我忘……忘記了,你是一個天生的道德君子。」

  「你還沒忘記怎麼使用你那惡毒的舌頭。你想激怒我,對嗎?就像你一次次故意激怒裡奧一樣。你故意激怒我,想讓我一氣之下殺了你,可我不會那麼做,我把你從裡奧身邊帶離,因為我也不想他的雙手染上鮮血。」

  「你們的雙手都清白得像初生的嬰兒。」

  「不管怎麼樣,你這次沒能達到目的,很可惜,不是嗎?海倫娜沒有被毀掉,我還會娶她,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還有梅麗莎,她也重新站了起來,她會開始新的生活。」

  「我相信,梅麗莎馬上就能開始新生活,就像個了不起的女鬥士!」賽蒙提高了聲音,語氣中有著不可抑制的憤懣,「我對她算得了什麼?我不過是她感情生活的一段刺激的插曲,一個新鮮的玩物。她是個天生的女冒險家!」

  「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梅麗莎?她愛過你,現在這麼說,會增加你得意洋洋的勝利感,可我還是要說,她是個好女孩,她真心愛過你!馬爾斯上次告訴我,她甚至打算嫁給你!她一直在為你的奴隸解放證書奔走,她想放棄擁有的一切,和你一起遠走高飛。這就是你口中的女冒險家!」

  看來,賽蒙第一次得知此事,他驚呆了,「她想……嫁給我?」他喃喃地說。

  「是的,就在你卑鄙地欺騙她的時候。你這個混蛋!」

  賽蒙歎了口氣,低聲自語:「她一直是個容易輕信的女孩!」

  我們一前一後走近客廳,我看了看賽蒙,替他解開身上的綁繩,他輕輕活動著筋骨,用左手揉捏著捆得發麻的肩膀,而他的右手——始終軟軟地垂著,我早就注意到他右手的殘疾,我歎了口氣,把視線從他的手上移開。

  客廳裡的一切都沒有變,和十幾年前一樣,賽蒙環視著周圍,神情有些恍惚,似乎陷入了童年的回憶,那時我們曾並肩坐在厚地毯上,友好地一起翻閱精美的圖冊,還有那個圍著白圍裙的文靜女人,常常端著托盤進進出出,在這裡,賽蒙演奏了他平生第一支曲子……正面的牆上,我父親的肖像,正嚴厲地俯視著一切。

  我坐在扶手椅上抽煙,想著我馬上要召見的胡裡奧,他是我手下最能幹的監工,也是最危險的魔鬼,有人傳言,他曾經是個殺人犯,他能讓土地的收穫翻上一倍,同時,死在他手中的奴隸也多上一倍,他堅持不肯讓我干涉他的管理,「您只要清點地裡的收成,別的都交給我。」他說。

  聽說要派去為胡裡奧幹活,最膽大的奴隸都會嚇得兩腿發顫。此人還有很多不堪的傳聞,比如強暴女奴,甚至有人說他有戀童癖,總之,這是個骯髒的傢夥。我早想辭退他,可總找不到合適的替代者。

  胡裡奧敲門進來,他個頭粗大,比一般人高出一頭,留著一臉絡腮鬍子,頭髮油光光,一雙眼睛凶狠而猥褻。

  「先生,您找我?」他粗聲大氣地說。

  「胡裡奧,我給你找了個新的奴隸。」我指了指站在一邊的賽蒙,「這可是個很難對付的人,如果你能馴服他,我會感到很高興。」

  胡裡奧眨了眨眼睛,領會了我的暗示,他咧嘴一笑,「沒問題,先生。知道麻煩出在哪兒嗎?您一直過於仁慈,對於有些人,只有大棒才管用。」

  他轉過頭,走近賽蒙,上下打量著他,慢慢地說:「不過,我看他還挺不錯,只要調教得好,他會幹得很好。」

  胡裡奧背對著我,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我看見,賽蒙的眼睛瞬間湧上了恐懼。

  胡裡奧確實調教得不壞。三天後,我騎著馬經過咖啡種植園時,發覺賽蒙已經幹得很熟練了,他推著一個大木桶,桶裡裝著滿滿的咖啡豆,由於右手使不上力,他推得有點吃力,但總算還平穩。

  「都給我精神點!」胡裡奧騎著馬轉悠過來,大聲吼叫著,所有的奴隸,包括賽蒙,都加快了腳步。

  看見我,胡裡奧得意地一笑,「他還算聽話!」他粗聲說。

  我點點頭,掉轉馬頭離開,天氣陰沈沈的,雲低低地壓著,原野上的風呼嘯著,風中斷斷續續傳來奴隸蒼涼的歌聲。

  我開始籌備婚禮。其實一切早在計劃中,只不過婚期提前了幾個月。馬爾斯當我的伴郎,梅麗莎當伴娘,婚禮後,我和海倫娜去歐洲,而梅麗莎也將立刻回返巴黎。我忙著籌備婚禮,剩下的時間去陪海倫娜,早把賽蒙忘在了腦後,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這天晚上,我趁著月色從畫眉山莊回來,想到該去種植園看看。

  種植園後面是奴隸的棚屋,還有監工們的屋子,屋邊有一片小樹林,月光映在林間小徑上,夜晚空氣清新,遠遠飄來咖啡樹的香氣,那是一種茉莉花般的淡淡芬芳,我陶醉地呼吸著這美妙的田園氣息,悠閒地散著步,走向樹林的深處。

  忽然,前面傳來一陣笑聲,那是幾個男人粗野的大笑,打碎了夜的寧靜,我皺皺眉,快步向前走去。前方站著三個男人,其中一個是胡裡奧,他們肆無忌憚地談笑著,中間圍著一個人,他被捆綁在樹上,上衣被拉到腰部,嘴被布條勒著,月光下,我看清那是賽蒙的臉,蒼白而恐懼,看見我,他眼睛一亮,彷彿看見了救星。

  「你們在幹什麼?」我皺著眉毛,奇怪地看著他們。

  幾個男人有些意外地回過頭,看見我都吃了一驚,胡裡奧走上前,咧嘴一笑,「這小子今天不聽話,我們打算給他點教訓。」他想了想,又補充說,「您把他交給我調教的,不是嗎?」

  是的,我把他扔給了胡裡奧,是死是活都與我無關了。

  我點了點頭,「好吧。不過,以後不要在深夜行刑。」我轉身要走,一眼瞥見賽蒙的眼睛,他望著我,眼光中充滿了屈辱和哀求,看來他怕胡裡奧已經怕到了極點,這個胡裡奧到底有什麼本事?能讓如此倔強的人感到恐懼?賽蒙的眼神讓我有些心軟,但踐踏他的自尊,不正是我想達到的目的?他只是在接受應有的懲罰,我安慰自己。我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回頭望去,他正絕望地閉上眼睛。

  離婚禮只有一個星期了。晚上,我感到心緒不寧,最近發生的事太多,也許,那天小樹林裡撞見的一幕讓我至今感到隱隱不安。我又悄悄繞到了種植園後面,周圍一片黑暗,只有一間小屋還亮著燈,裡面人影搖晃。我輕輕走近窗戶,向裡看去。

  小屋裡,上演著我一生中從未見過的骯髒場面!空氣中散發著索多瑪城般的罪惡,四個男人衣衫不整,壓制住地上一個不停掙扎的人,他緊閉雙眼,雙手被反綁著,全身片縷不著。有個男人喘息著,試圖去吻他的臉。

  「當心,他會像野獸一樣咬人。」身旁的人說。

  「這麼多日子了,這小子還是不肯聽話。」

  「這樣才刺激!」胡裡奧粗聲大笑著,「掙扎吧,大聲喊吧,寶貝,沒有人會來救你!」

  我踢開了房門,不軌中的男人們都被驚呆了,他們驚慌失措地站起身體,看看我,又看看躺在地上的賽蒙。

  我氣得滿臉通紅,被眼前的場面惡心得想吐。我拎起手杖,狠狠地抽打著四個人,他們狼狽地四散逃跑,逃出了屋子,我在後面大聲喊:「你們給我滾!我不想在這個莊園裡再看見你們!」

  我氣喘籲籲地回到賽蒙身邊,他依舊緊閉雙眼,似乎不為外界的喧嘩所動,我解開他手腕的綁繩,脫下外衣罩住他的身體,把他抱了起來,抱回了臥室。

  我把他平放在床上,開始為他檢查身體,他傷得很重,隱秘的部位被反覆撕裂,渾身上下都是淩虐的痕跡。我為他動了小手術,上了藥和繃帶,他死一般地沈默著,始終不肯睜開眼睛,渾身冰冷僵硬,由於嗎啡的作用,他沈沈睡去了。

  我坐在他身邊,看著他擁被而眠,長長的眼睫毛不停顫抖著,右手無力地搭在胸前。是的,我親手把他推入了地獄,一個骯髒的惡魔橫行的地獄,我現在懷疑,我,我們是不是都做得太過分了?他是不是該為他的罪惡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我回想著他充滿痛苦的一生,越想越感到他的可憐之處,他有罪,難道我們真的沒罪嗎?主啊,我們誰有資格拾起第一塊砸向罪人的石頭?

  我就這樣思緒萬千地在床邊坐了一夜。

  清晨的陽光照進室內,賽蒙睜開了眼睛,茫然地向上望著。

  我走過去,輕聲問他:「感到好些嗎,賽蒙?你覺得需要什麼?」我盡量把聲音放柔和。

  但剛一聽到人聲,賽蒙還是驚了一跳,臉上露出習慣性的恐懼,他把目光轉向我,我發覺,他有了某種深刻的變化,他的眼裡有一種深深的冷,冷得讓人發顫,眼中那種深藏不露的傲意——那種讓裡奧屢次暴跳如雷的驕傲——消失了,他的自尊彷彿碎成了一片片,再也拼裝不起來了。

  「我想——喝杯水。」他低聲說。

  我端給他一杯水,他一飲而盡,好像渴到了極點,然後他把水杯放在床頭的桌上,重新躺好,閉上了眼睛。

第八章 (2)

  望著他沈穩睡去,我決定還是出去走走。我處理了一些莊園事務,辭退了胡裡奧,由於一直惦記著賽蒙,我忙得心不在焉。事情一忙完,我立刻趕回去看他。

  一進屋,我就驚呆了,地上滿是鮮血,玻璃杯被砸碎了,到處都是玻璃渣,賽蒙的左手軟軟地握著一片鋒利的玻璃,右手的手腕上已被劃開了一道深深的血口,鮮血染紅了床單。

  賽蒙的自殺沒有成功,我把他救了過來。他甦醒過來,第一眼看見我,他喃喃自語:「我沒有死?」他似乎非常失望,忽然拼盡了全力對我吼,「你為什麼不讓我死?你們究竟怎樣才能滿足?」

  「賽蒙,安靜些!」我按住他,「是的,我救了你,我不想讓你死,因為我是個醫生。」

  他躺在枕頭上,疲憊地用手擋住眼睛,「如果你還有一點良心,就請允許我去死,好嗎?即使我欺騙了你們,我所承受的痛苦也夠了。」

  「你已經清償了你所有的罪,你死過了一次,舊的生命已經消失,現在一切重新開始。我讓你活著,因為我們也有罪,我想向你償還我的罪。」

  他茫然地聽著,搖了搖頭,「我聽不懂你說什麼,我很累了。」

  賽蒙雖然揀回了一條命,但身體仍很衰弱,精神尤其委頓,他的自傲自尊,有時略顯刻薄的言談,彷彿都被煉獄的火燒盡了,留下的只是靈魂的廢墟和灰燼。面對著時時對周圍感到驚懼的他,我感到自責,是我一手造成了他目前的處境。可是,我又無計可施。

  我把他安置在自己的臥室裡,一有空就陪在他身邊。可他始終不肯開口,多數時候他昏沈沈睡著,清醒的時候,他總是睜大眼睛,茫然地看著天花板。深夜裡,他常常驚叫著,從睡夢中驚醒,我跳下床,跑到他身邊,按住他不停顫抖的身體。

  「怎麼了,賽蒙?怎麼了?」我一叠聲地問。

  他只是瞪大眼睛看著我,眼裡滿是驚懼,他喃喃地說:「別……別碰我。」

  「放心,我不碰你。」我心裡很難受,不知該怎麼安撫他。

  他看著我,但好像並沒有認出我來,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空空洞洞,淚水漸漸溢出了眼眶。

  「媽媽,」他用溫柔的聲音說,「媽媽,抱緊我,我很害怕。」他摟住我,我這才感覺他渾身滾燙,他喃喃地說,「別再離開我,媽媽,我一定不再惹你生氣……」他緊緊抱著我的頭,不肯放鬆。

  我任他抱著,就這樣過了很久,等他安穩睡著,他身上的毛毯已經被我的淚水打濕了。

  婚禮終於如期舉行。小教堂裡點滿了蠟燭,如璀璨的星空,海倫娜一襲飄逸的白紗裙,如浮在雲端向我飄來,當裡奧把她的小手交到我的手裡,我的心被一種男人的責任感所充滿,幸福而充實,隨後,教堂的鐘聲宣佈著新的喜訊,唱詩班唱響了天國的聲音。

  一切都那麼和諧、明亮、美麗,這才是我從小成長並且熟悉的環境,置身於其中,讓人渾然忘卻世界上還存在著黑暗殘忍的角落,只有通過賽蒙,那些地獄般的景象才會毫不留情地猝然展現在我面前。

  婚禮的第二天,梅麗莎就來找我,臉色蒼白,那天在教堂裡,我竟然沒有注意到,她最近瘦了那麼多。

  「我知道你會覺得我軟弱。」她低聲說,「可我不想再騙自己了,我想再見賽蒙一面。」看我沒有反應,她急迫地說,「我沒有時間了,我過幾天就要回巴黎,今天我是瞞著裡奧出來的。」

  我歎息一聲:「你可以見他,不過你要做好準備,他有了很大變化。」

  儘管我做了提醒,賽蒙的變化還是讓梅麗莎吃驚,她用難以相信的眼光看著他,他的身體衰弱得像個幽靈,右手雖已做過夾板,但仍軟軟地垂著,他的眼神冷漠,彷彿對一切都無所謂。

  看到梅麗莎,他沒有任何激動的表示。

  「賽蒙,你——不好吧?」梅麗莎剛開口,就意識到了錯誤而改口。

  「還好。」賽蒙淡淡地說。

  「我想再來看看,再見你一面。」梅麗莎緊張地說。

  「謝謝。」

  「我……」梅麗莎不知道怎麼說下去,終於摀住臉哭了,「我不想再騙自己,這些天我一直在哭,我恨過你,現在我已經恨累了。賽蒙,我過幾天要走了。」

  賽蒙皺起眉,似乎有些困惑梅麗莎為什麼要哭,「你不好嗎?」

  「我不好!」梅麗莎掏出手帕擦眼淚,「我痛苦得快要死了。賽蒙,我想親口聽你說,你真的一直在騙我嗎?你從來沒愛過我?我想知道真相。你知道我是那麼愛你!」

  「真相?」賽蒙喃喃地說,「現在再說真相還有什麼意義?一切早就注定了。你會逐漸忘記我,開始一段新的生活,我對你只是一段插曲。」

  「不會的,不會的!」梅麗莎拚命搖頭,「不會再有這樣的感情了!這樣強烈的感情,每個人一生只能有一次。賽蒙,」她伸手去抓他的手,「以後我會在見不到你的地方獨自枯萎,你記住這點。」她搖晃著他的手。

  看著自己的手被緊緊抓住搖晃著,賽蒙的眼中終於有了一種新的感動,他的眼睛開始活了過來,這些天來,我第一次看見他身上有了活人的氣息。

  「我對你真的那麼重要嗎?梅麗莎?」他問,「即使聽說了那些事以後?」

  梅麗莎流著淚點頭。

  「謝謝你,梅麗莎。」他說,「我到死都不會忘記你。」

  說完,賽蒙站起身,走了。

  我護送梅麗莎回雲雀莊園,騎在馬上,我們長時間沈默著,最後我乾咳一聲,打破了沈默:「從我這個旁觀者的角度看,他是愛過你的。見到你以後,他才不再像一個死人,我也是個男人,我能看清這點。」

  梅麗莎輕聲說:「他瘦了好多。」

  我有些尷尬,「我以後會讓人照顧他。」

  梅麗莎點了點頭,我們擡頭望著草原,冬天,草已經枯黃了,陰沈的天空飄著幾絲白雲,遠遠一匹馬奔了過來,馬上的人對著我們喊:「梅麗莎,我知道你一定溜去了橡木莊園。」他的聲音帶著憤怒,「你什麼時候能學得理智些?」

  「是馬爾斯。」梅麗莎低聲說。

  我騎馬回到橡木莊園,住宅裡靜悄悄的,人都不知跑去了哪裡,甚至,我四處找不到我的新娘,我搖搖頭,走回樓上。我發覺賽蒙的房間門虛掩著,裡面似乎有人,我輕輕地走了過去,屋裡有一個女人的聲音——海倫娜。這恐怕是他們近來第一次單獨相處,我覺得頭疼無比,女人們怎麼都揀今天和賽蒙會面?

  屋裡沈默了很久,海倫娜的聲音響了起來:「你一定吃了很多苦,你完全變了。」

  賽蒙不回答。

  「我和安東尼決定,三天後去歐洲,再不回南美了。」

  「恭喜了。」賽蒙說。

  「你沒有什麼告別的話要說嗎?」

  賽蒙靜默片刻,用平淡的口氣說:「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可說的。不過,有一件事情,我始終搞不明白,海倫娜小姐,你能不能告訴我,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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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25 11:35:59

第九章 (1)

  冬天的風在原野上呼嘯,從窗口看去,只能看見夜空中幾顆孤單的寒星,壁爐裡的火熊熊燃燒著,給室內帶來家庭的溫暖。我站在窗邊,悶悶地抽著煙,不理會身後不斷懇求的梅麗莎。

  「對不起,馬爾斯,我不知道你會那麼生氣。我只想再去見他一面,我無法忍受就這樣一走了之。」梅麗莎又一次道歉,語氣可憐。

  「說到底,你還是忘不了他。」我猛地把煙蒂扔在地上,「這樣的會面對你沒有任何好處,只會讓你重新陷入不正常的幻想。你到底想求證什麼?你們的愛情是真的?他曾經愛過你?我感覺到,你開始了懷疑,懷疑海倫娜的那封信……」

  梅麗莎低頭不語,過了一會兒,她低聲問:「你怎麼看呢?」

  我冷笑一聲,「我只相信自己的理智,和旁人善意的規勸。關於這個人,我早就說過,海倫娜比你更瞭解他。我要是你,就絕不會迷信自己可笑的直覺。」

  「我覺得愛情能讓人看破迷霧。」

  「愛情?你那孩子氣的偉大愛情?你一頭鑽進你編織的夢裡,就像只鴕鳥一頭鑽進沙裡,根本不顧及別人,甚至不清楚,你周圍的世界正在危險地傾塌……」

  「我周圍的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你的語氣讓我有些害怕,馬爾斯,我越來越覺得,周圍已暗中發生了很多事,而我對此一無所知,真相在我眼前被扭曲了。」

  「真相就是——我們面臨著破產,如果月底我還不能償清債務,連雲雀莊園都要被抵押出去!」

  「你說什麼?!」

  「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獨自承擔一切。還記得我召你回來時說的話嗎?父親死得很突然——實際上,他自殺了。我替他料理後事的時候,才發覺他欠了巨額的債務,他發覺自己無力償還,於是開槍自殺。現在這筆債務已經壓在了我們的頭上,一旦破產,我們將名譽掃地。」

  「馬爾斯,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你還小,我不想讓你一起煩惱。這件事,只有海倫娜知道,還有安東尼。」

  「你告訴了安東尼?」

  「安東尼的橡木莊園正欣欣向榮,只有他才能幫助我們,畫眉莊園有心而無力。」

  梅麗莎撲到我的懷裡,她輕聲說:「對不起,馬爾斯,我真的太自私了。」

  我摟著她,輕輕撫摸著她柔軟的栗色長髮,試圖安慰這個半大的孩子。

  室內的安靜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我走過去打開門,海倫娜的貼身侍女艾麗絲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口:「先生,海倫娜小姐想立刻見你!」

  和海倫娜見完面,我疲憊地走回家,近來接二連三的變故幾乎使我的精神要崩潰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我恍恍惚惚地走進客廳,梅麗莎還在等我,看見我的樣子,她驚叫一聲:「馬爾斯,你怎麼了?你的臉色真可怕!」

  我抹了一把臉,勉強笑道:「我有些不舒服。」

  「海倫娜為什麼找你?」

  「為了……雲雀莊園,她也很為我們擔心,好了,去睡吧,我頭疼得厲害。」

  這天,我們五個人又在橡木莊園聚會,為即將遠赴歐洲的安東尼和海倫娜餞行,屋外天氣陰沈,冬雨連綿,實在不像送別的好日子。

  客廳裡的每個人都各懷心事,裡奧獨自坐在角落裡,一根接一根抽煙,抽到一半就狠狠掐滅,離他不遠,梅麗莎呆呆地坐著,凝視著玻璃窗,彷彿正仔細研究,雨點怎樣有節奏地敲擊著窗子,隨後在玻璃上劃出長長的水痕。海倫娜勉強扮演著稱職的女主人的角色,她一身黑色的天鵝絨長裙,容色憔悴,安東尼坐在她身邊,沈默不語,我和安東尼的目光交流,雙方都試圖從無聲的眼神中捕捉到對方的心事。

  安東尼終於打破了沈默:「梅麗莎?」

  梅麗莎回過頭來。

  「你一直喜歡我收集的蝴蝶標本,對嗎?我將長住歐洲,那些標本,我想留給你,願意接受嗎?」

  梅麗莎勉強微笑一下,「你忘記了,我也將離開南美。也許……」她轉頭看我,「你留給馬爾斯吧。」

  安東尼詢問的眼光轉向我,我點點頭。

  我們三個走進書房,書房裡羅列著安東尼各種稀奇古怪的收藏品,植物動物標本、武器、面具、毒藥等等。幾個月前,安東尼就在這裡得意洋洋地給我們演示他的亞馬遜戰利品,他對擺弄著長箭的梅麗莎大喊:「小心,有毒!」

  裡奧怒氣沖沖地回應:「有毒的箭怎麼亂放?」

  交疊的聲音仍在這靜靜的空間裡迴響,玻璃櫃裡,那支毒箭靜靜地躺著,旁邊立著各色小玻璃瓶,一切都沒變,然而人,我們所有的人都有了深刻的變化,這就是命運嗎?

  我無奈地歎息,身後,梅麗莎也輕輕歎了口氣。

  我們回過頭去看蝴蝶標本,我敢說,這裡是南美最好的私人收藏之一。每次參觀,都會引起梅麗莎長久的驚歎。我們在五彩繽紛的蝴蝶之間徜徉了很久,幾乎都不想離去,書房裡有著遠離塵囂的靜謐,安東尼大概就是在這裡培養出他與世無爭的安靜,有時候我簡直嫉妒他的個性。我們離開書房,安東尼準備關門時,梅麗莎忽然想起,她把手絹忘在了書房裡,「我真糊塗。」她抱歉地笑了笑,跑了回去,再出來時手裡拿著她的手絹。

  我們重新坐回客廳,空氣似乎變得更加壓抑,連海倫娜都失去了她極力想維持的平靜,她的臉色更加蒼白,有時茫然地望著窗外,有時憂心忡忡看著身邊的安東尼,安東尼只是沈默著,似乎在嚴肅地思索著什麼。梅麗莎和裡奧坐在一起,努力想尋找共同的話題,徒勞地想用隻言片語的談笑來緩解尷尬,但最終還是陷入了沈默。我終於坐不住了,我走出客廳,想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

  站在迴廊上,我想,看來我們這幾個人再也無法恢復到從前的和諧,這一切的肇因竟只是個地位卑微的男子,他默默地站在幕後,卻影響了我們每個人的命運,仔細想想,你簡直無法不佩服他。

  我忽然想到,我是不是該去看看這個有著神秘魅力的男人?

  我敲了敲門,門裡傳出「進來」,我走進房間,他正半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毯子,滿臉驚訝地望著推門進來的我。

  「看來我是不速之客。」我笑了笑,打量著他的房間,他的房間很小,但很整潔,屋裡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床單洗得潔白,桌上的花瓶裡插著幾枝鮮花,看得出,安東尼待他不錯。

  「我沒有想到你會來,馬爾斯先生。」他輕聲說。

  我在椅子上坐下,靜靜地審視著他。

  他消瘦得驚人,深陷的眼睛暗淡無神,右手腕纏著紗布,單薄的身體無力地靠著枕頭,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跑。除此以外,他身上還發生了某種難以形容的變化,平日裡,即使他身在暗處,依舊散發出獨特的光芒,而現在,他靈魂中的光彷彿已經熄滅了,整個人就像沒有生命的影子。

  如果一個人沒有經歷心靈的重創,絕不會有這樣大的變化,我想。

  我點點頭,「看得出來,賽蒙,這些天,你一定經歷過很多事,肉體上的,還有精神上的。」

  他的臉色一下子煞白,呼吸變得急促,左手一把抓緊床單,似乎在和潮水般突然湧來的回憶做著抗爭,他的身子微微顫抖著。

  我靜靜看著他,出去給他倒了杯酒,「喝下去!」我命令他。酒杯在他的手中哆嗦,他仰起頭,一飲而盡。

  「時間會磨平一切創傷。」我對他說。

  「不會。」他沙啞著嗓子地說,「它會一直留在那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流血潰瘍,直到我死。我不能原諒安東尼,」他怨恨地說,「不是因為他把我推進地獄,而是因為他不允許我去死。」他低頭看自己右腕上纏的白色紗布。

  「沒想到安東尼會傷你如此之深,他是那麼溫和的一個人,簡直不忍心傷害任何生命。」

  賽蒙笑了笑,笑容有點冷,「他是個溫和的好人。但這個好人一旦發覺自己道德在握,他下手會毫不留情。」

  我不由打了個冷戰。

  「我並不怕裡奧,」賽蒙繼續說,「他只能打擊我的肉體,而安東尼能直接對準我的靈魂。」

  「他現在對你還不錯。」

  「我讓他的良心失衡了。一個人把雞交給廚師宰殺,等他偶爾踱步去廚房,發覺那隻雞雖然被割斷了脖子,但還咯咯叫著沒死,於是他就受不了。」賽蒙搖了搖頭,用嘲諷的口氣說。

  我發覺,對一般人賽蒙還保持著平和——或者說無謂的態度,但談起安東尼,往往出語刻薄,這意味著什麼呢?我思考著。

  不過我能理解他的怨恨,他被一次次殘忍地傷害,也許結束生命,對他來說確實是件好事?

  我站起身來,我已在這小屋裡做完了該做的一切,我拍了拍賽蒙的肩膀,暗自希望他的靈魂能得到平安。

  我走出去時正遇到安東尼,他有些意外,「你去看賽蒙了?」

  我點點頭,有些傷感地說:「他看上去很糟糕。其實,拋開一切說,我很欣賞這個人,也許,他比我們所有人都出色。」

  安東尼沒理會我,他的眼神嚴肅,「你確實應該去看看他,他是個真正從地獄走過來的人。我們都欠他實在太多。」

  我看著他,他的眼睛裡有某種意味深長的暗示。

  他走開了。

  我低頭站著,想著風雲莫測的未來,心中終於下了某種決心。

  晚上,雨下得更大了,我們圍坐在餐桌邊,吃完了最後的晚餐。裡奧一直給自己灌著悶酒,安東尼也一杯又一杯地喝著,似乎全不管明天的行程。

  「酒沒了?」喝下今天不知道第幾杯酒以後,安東尼嘟囔著,這時已經晚上九點了,裡奧已醉得暈頭暈腦靠在沙發上。

  「酒櫃裡還有一瓶葡萄酒。」我說,「可是,安東尼,你不應該再喝了。」我轉過頭去看海倫娜,「勸勸他!」

第九章 (2)

  安東尼踉蹌著走到酒櫃邊,給自己滿滿斟了一杯酒,他大笑著,「我告訴你,馬爾斯,酒是最能解愁的東西!」他一飲而盡。

  海倫娜擔心地看著他,「你沒事吧?安東尼?」

  「你沒見他醉了嗎?」我惱火地說,「他這樣喝下去,會不省人事的。」

  似乎想驗證我的話,安東尼咕咚一頭栽倒在地上,我趕緊走過去,想把他扶起來。海倫娜和梅麗莎雙雙奔了過來。

  「他沒摔傷吧?」梅麗莎問。

  我摸了摸安東尼的脈搏,又摸摸他的心臟,忽然目瞪口呆。

  「他醉得太厲害了!」海倫娜擔心地說。

  我嚥了口唾沫,用發顫的聲音說:「他死了!」

  警察在屋裡屋外奔忙著,我們幾個人擠在客廳的一角,茫然地看著眼前混亂的場面,裡奧剛從宿醉裡醒來,他氣惱地搖著頭,似乎想讓自己清醒過來,以辨明他身處現實還是噩夢。

  一個留著小鬍子的矮胖子走過來,目光尖銳,手裡小心翼翼地拿著一個酒瓶。

  「我是梅森探長,這個案子由我負責。昨晚你們幾個都在場,對嗎?昨晚,安東尼喝了這個酒瓶裡倒出來的葡萄酒,然後倒地身亡,法醫已經證實,毒藥在葡萄酒瓶裡,也就是說,有人故意在酒瓶裡投毒。」

  我們面面相覷,每個人都臉色發白。

  「我有個問題,這瓶酒一直放在酒櫃裡嗎?」梅森探長環視著我們,語調平靜,身邊,有個警察做著筆錄。

  「是的。」海倫娜顫抖地回答。

  「酒瓶是開口的嗎?」

  「酒櫃裡所有的酒都是開口的。」海倫娜回答。

  「那麼說,只有手邊有毒藥,誰都有可能走到酒櫃邊,把毒藥下在酒瓶裡。」梅森搖著頭,「真有點麻煩。請問,誰能出入客廳?」

  「我,安東尼,還有所有的內宅僕人。」

  「當然還包括昨晚的客人。」梅森探長補充說,他回頭命令身後的警察,「讓他們搜索所有的房間,包括僕人房間。」然後,他用詢問的眼光看著海倫娜,「你的丈夫有收集毒藥的愛好?」

  「他是個醫生,一向喜歡收集各種古怪的藥物。」

  「他的毒藥一向放在書房裡嗎?」

  「是的。」

  「誰有可能進入書房?」

  「所有人。書房常常不上鎖。」

  梅森嘟囔了一聲:「他也未免太不小心了。」

  「好吧,」他招呼身邊的警察,「我們先去書房看看,看少了什麼,如果我的估計沒錯,兇手只會就地取材。」

  我們幾個仍舊蜷縮在客廳的角落裡,彼此瞪著眼睛。

  海倫娜喃喃地說:「安東尼怎麼會死?我一定瘋了,產生了幻覺……」

  我用乾澀的聲音問:「安東尼沒有仇人吧?」

  裡奧忽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仇人?像他那樣與世無爭的老好人也會有仇人?老天,這世界簡直瘋了!」

  不知怎麼,我腦子裡忽然跳出一句話:「他是個溫和的好人。但這個好人一旦發覺自己道德在握,他下手會毫不留情。」我搖搖頭,試圖忘卻這句話。

  一個高個警察興沖沖跑進來,「我們搜到了一個藥瓶。」他手裡舉著一個小玻璃瓶,瓶裡裝著白色粉末,「瓶中的粉末就是葡萄酒中的那種毒藥。」

  梅森探長正從書房回來,剛走進客廳,「好極了,好極了!」他大步迎上去,讚許地拍拍下屬的肩膀,「幹得好,夥計!」他接過玻璃瓶,對著光線,瞇起眼睛看瓶上的字。

  高個兒高興得漲紅了臉,「法醫估計,這是一種未知毒藥,可能死者生前在印第安部落收集到的。」

  「大概是的。」梅森嘟囔著說,他讀出瓶上的標籤,「編號46,唔,剛才書房裡就缺少這個編號。」

  看著他手裡的藥瓶,梅麗莎發出一聲驚呼,隨後她迅速捂上嘴,瞪大眼睛看著那個瓶子。

  探長銳利的目光落在梅麗莎身上,「小姐,你見過這個瓶子?」

  「在……在安東尼的書房裡見過。」梅麗莎結結巴巴地說。

  探長沈思地注視著她,梅麗莎有些不安地低下頭。

  「你們在哪裡搜到這個瓶子的?」探長轉過頭問。

  「在一個僕人的房間裡。他把玻璃瓶藏在了床下。」

  「他叫什麼名字?」

  「賽蒙。」

  裡奧忽然大嚷起來:「我知道,一定是他!這個魔鬼,他想報復,他在酒裡下毒,想把我們全毒死!」

  「賽蒙和死者有仇嗎?」

  我說:「他恨我們全體。」

  賽蒙被警察押了出來,手上戴著手銬,他看上去很平靜,甚至,有幾分解脫的輕鬆。我悄悄注視梅麗莎,她居然沒看他,她獨自站在一邊,目光迷茫。

  賽蒙走過我身邊,看了我一眼,我立刻領悟他目光中的深意。

  梅森用饒有興趣的目光看著賽蒙,他低聲嘟囔著:「難得看見有這麼瘦弱的罪犯。」他上去扶了他一把。

  回家路上,梅麗莎騎在馬上一言不發,像一直在想著什麼。

  前面快到湖畔了。西天的雲紅得像火,雲影映射,湖水也染上了融融的紅意,蘆葦籠在一片酡紅中,如醉了般,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著,幾隻水鳥安靜地棲於蘆葦深處。

  一塊小石子「啪」的一聲擊碎了湖面的平靜,激起粼粼的漣漪,水鳥們被驀然驚起,如箭離弦般直飛天空,雪白的翅膀快速撲扇著,被雲光水色鍍上一層淡淡紅暈,盤旋著、交錯著在天空留下自己的軌跡。

  無論人世有多少變遷,大自然仍一如既往,平靜地呈現著自身的美。

  有個小孩站在湖畔,正往湖中用力地遠投著第二塊石子,第三塊石子……他一邊扔,一邊傷心啜泣著。

  梅麗莎停住了馬,「強尼?你怎麼在這裡?」

  那個孩子擡起頭,看見梅麗莎,彷彿看見了親人,他奔了過來,「梅麗莎小姐,賽蒙被抓走了,他們說,他們會判他死刑。」說著,他又傷心地哭起來,「你告訴他們,他不會殺人的。」

  梅麗莎摸了一下他的頭,「強尼,放心吧,他不會有事。現在,先回家去吧。」

  強尼困惑地看著她,眨了眨眼睛,低著頭慢慢走開了。我望著他的背影,覺得梅麗莎的話有幾分奇怪。

  晚上,我獨自坐在書房裡,思索著今天發生的一切。安東尼的死自然是個悲劇,而賽蒙——他肯定要為他的罪行抵命,這也未嘗不是好事,也許對他正是一種解脫。眼下,最要緊的是雲雀莊園,我們的命運會怎麼樣。

  門外傳來敲門聲,我開門,梅麗莎站在門口。

  「我想和你談談,馬爾斯。」

  我把她讓進來。她挺直地坐著,靜靜地注視著我,好久不說話,臉上帶著一種我從沒見過的嚴肅。

  我首先打破沈默:「如果你今晚到這裡來,為了談賽蒙,我勸你不必再浪費時間了。」

  「不。」她安靜地說,「我今天不談他。我想談談你。」

  「談我?」

  「是的,馬爾斯,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殺死安東尼?」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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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25 11:37:29

第十章 (1)

  梅麗莎的話聲剛落,馬爾斯的臉色「刷」地變白了,書房裡一片死寂。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馬爾斯無力的聲音飄了起來:「你知道你在胡說什麼,梅麗莎?」

  「是你拿走了那瓶毒藥,對嗎?」

  「我沒有……」

  「是你拿的。」梅麗莎不理會,逕自說下去,「今天我們一起走進安東尼的書房,那時候,那瓶白色的粉末還在它該在的地方。後來,我回去取手絹,偶然一擡頭,發現少了一個小瓶子,當時只有我們三個人,我沒有拿那瓶毒藥,馬爾斯。那麼,會是誰拿的呢?」

  馬爾斯瞠目結舌。

  「你拿走了那瓶毒藥,悄悄放進了葡萄酒瓶,然後把剩下的藥和瓶子藏在賽蒙的屋裡,這樣人們就會相信,賽蒙為了報復而下毒。安東尼要喝酒,又是你提醒他,酒櫃裡有葡萄酒。你做得很巧妙,沒人會懷疑到你。剛才在路上,我終於理清了事情的真相,但是,我還是想不通——」梅麗莎提高了聲音,聲音中有著不可抑制的憤怒,「你為什麼要殺安東尼?他是你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馬爾斯頹然地坐著,手蒙著臉,低低的聲音彷彿從指縫間逼出來,「安東尼開始懷疑了……」

  「懷疑什麼?」

  「懷疑我和海倫娜。」

  「這麼說,你才是那個人?」

  「事情開始就像一場鬧劇,我沒想到海倫娜居然會出此下策,她寫出那封信,等於也毀了她自己。我當時看著信,手不住地抖,女人瘋狂起來是沒邊的,即使像海倫娜那麼出色的女人。我想要她等等,我目前有嚴重的危機,我不能娶她,可她不聽……」

  「你拒絕娶她,把她逼到了絕境,所以她把賽蒙也拖下水,可她為什麼要恨賽蒙,為什麼她不恨你?」

  「因為她不愛我。」馬爾斯把手放下,面無表情地說,「我一直很喜歡她,她也知道,她說她也喜歡我,按照她的話說——『我們是一類人,馬爾斯,我們都表裡不一,心狠手辣,所以才會惺惺相惜。』她就是這麼評價我的,她不愛我,因為我們太像了。她決心嫁一個靠得住的男人,她選擇了安東尼。後來,我知道她還愛過一個人,那個人,激起了她瘋狂的情慾和征服欲。我承認,我很嫉妒……那個秋天的晚上,我去看她,發覺她處於一種極糟糕的狀態,她整個人似乎都崩潰了。」馬爾斯看著窗外,陷入了回憶,「我記得那天晚上電閃雷鳴,下著滂沱大雨,她哭得那麼傷心,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我抱住她,安慰她,我們就像兩個互相尋找安慰的傻孩子,在對方身上索取著溫暖和依賴,後來我們……我們做了傻事。你不知道,那天的雷聲有多驚人,還有劃破夜空的閃電,我始終覺得,那是一種不祥之兆……後來我才知道,在那之前,那個人當面告訴她,他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

  「命運在捉弄我們,就那麼一次,她就懷孕了。她來找我,問我怎麼辦?是不是該和安東尼解除婚約?我被這次意外搞得暈頭轉向,我正面臨著破產的威脅,我不能娶她,把她也拖進危機。我告訴她,再等等,等我再想辦法。她當時看著我,冷冷一笑,『我知道你不會負起責任的,馬爾斯,你就是這樣的人。』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然後她就寫出了那封信,也許信的前半部分是真實的。女人,就是這樣不可理喻。」

  梅麗莎打斷他,冷冷地說:「海倫娜瞭解你真正的想法,你不是為了她著想,你是為了你自己。你知道,只有安東尼能解除你目前的危機,如果你從他手裡奪走海倫娜,你們的交情就算完了,所以你根本不敢娶她。」

  馬爾斯不說話,沈默了很久,他繼續說:「後來的事情你都清楚,我們讓賽蒙承擔了罪責,我想,這樣還有一個好處,你能就此擺脫對他的迷戀。後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安東尼居然娶了海倫娜,我以為一切暫時得到了圓滿解決。」

  「同時,你們把賽蒙打入了地獄。」梅麗莎接口說。

  馬爾斯手哆嗦著,點燃了一根煙,「前天晚上,海倫娜突然約我出去,她告訴我,安東尼已經開始懷疑了,她白天和賽蒙在房裡說話,安東尼在外面偷聽,他可能把一切都聽見了。海倫娜覺得,他看她的眼光變得有點古怪,似乎帶著厭惡和蔑視。海倫娜感到害怕了,她答應嫁給安東尼以後,確實真心實意想和他一起過日子。她來找我,我們都清楚安東尼的為人,他有道德潔癖,他平時很溫和,但一旦觸犯了他的道德信條,他會變得固執而可怕。我安慰了海倫娜幾句,把她送走。回家後,我越想越怕,也許安東尼日後會原諒海倫娜,可他絕不會原諒我……

  「今天為他們餞行,我決定親自觀察一下安東尼,我一直注意看著他的眼睛,我們的目光交流,我的心涼了半截,我明白,他已經猜到事情的真相了。我坐在那裡,如坐針氈,頭腦一片混沌。後來,我們去書房時,我看見了毒藥,彷彿魔鬼忽然降臨了,我想,如果安東尼現在死了,一切都會神不知鬼不覺,海倫娜就不會再感到害怕,她以後甚至可能嫁給我,沒人會懷疑到我,包括海倫娜……於是我藏起了那瓶毒藥……」

  梅麗莎輕聲地說:「你口口聲聲為了海倫娜。其實,你還是為了你自己,你知道,你已經不可能再從安東尼那裡搞到錢,而他死了,你可以去求海倫娜,也許還能保住你的雲雀莊園和你的社會地位。」

  馬爾斯頓了一下,苦笑著說:「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犀利了?難道我在你心目中,一直是這麼卑鄙的人嗎?」

  梅麗莎搖搖頭,「馬爾斯,我從來沒看清過你,真實的你讓我感到可怕,為了保住自己,你可以親手殺死你的好朋友。」她站起了身。

  馬爾斯警覺地站了起來,「你要去哪裡?」

  梅麗莎走向門口,「我已經弄清楚了真相,謝謝你。我要走了。」

  「你去哪裡?」

  梅麗莎回過頭,「我去找梅森探長。」

  「為了救你的情人,你不惜出賣你的哥哥?」

  梅麗莎望著他,悲哀地搖了搖頭,「你錯了,馬爾斯,我可以容忍你陷害賽蒙,可我不能容忍你殺死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馬爾斯臉部開始抽緊,目光也變得有點凶狠,兄妹倆對視著,慢慢地,馬爾斯垂下了頭,肌肉也放鬆下來,他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梅麗莎拉開了房門,身後傳來馬爾斯的聲音,聲音低低的,很溫柔,「梅麗莎,不管我做錯什麼,將來請你記住,我曾經是個好哥哥,我真的非常愛你。」

  梅麗莎走出房門,當她走到樓梯拐口時,樓上傳來了一聲沈悶的槍聲。

  第二天清晨,梅麗莎剛走出莊園門口,迎面強尼像風一般地跑來了。

  「梅麗莎小姐,安東尼先生又活了,真的,他又活了!」他嚷嚷著。

  「你胡說什麼,強尼?」

  「真的,我不騙你,他今天早晨又復活了,這下賽蒙有救了,對嗎?」他快活地嚷著。

  梅麗莎怔了一下,甚至顧不上騎馬,拚命向橡木莊園跑去。

  復活的安東尼已經坐了起來,看起來精神還好,看見梅麗莎氣喘籲籲跑了進來,他微笑著說:「被我嚇了一跳吧?還好我有復活的本事。」

  「這是怎麼回事?」梅麗莎喘著氣喊。

  「那瓶白粉末的藥,你還記得嗎?那次在畫眉莊園見到你,我就說過,我從亞馬遜帶回來一種毒藥,印第安大巫師的魔藥,那瓶藥有強烈的麻痺作用,能造成二十四小時的假死效果。」安東尼的笑容帶著幾分惡作劇的淘氣,似乎對自己死而復活的戲劇性十分滿意,「我運氣太好了,偏偏被下了這種毒。」

  「老天,命運真會捉弄人。」梅麗莎用手撐住額頭,似乎無法接受這接二連三的怪事。

  安東尼收斂了笑容,「怎麼了?梅麗莎?」

  「馬爾斯開槍自殺了。」

  「哦。」安東尼點了點頭,似乎對一切了然在心,「我明白了。」

  「我感到害怕,每一個熟悉的人似乎都變得陌生,人太可怕了,安東尼。」梅麗莎悲哀地說。

  安東尼沈思著,沈默不語,過了很久,他才擡起頭,「梅麗莎,我們——我們每個人身上大概同時存在著天使和魔鬼,天使和魔鬼時刻在爭鬥著,所以我們都不是單純意義上的好人,也不是單純意義上的壞人。」他歎了口氣,「在馬爾斯那裡,魔鬼終於得勝了。」

  「你是說,你們在開一個玩笑?惡作劇?一個人宣稱被毒死了,然後又活過來,整個警察局上上下下幾十個警察跟著你們窮忙,就為了陪你們做這個無聊的麻醉品實驗?」梅森探長惱火地看著對面兩個表情尷尬的人,「不行,女士,先生,請給我一個有理智的解釋。這到底是誰的主意?到底有幾個人參與?」

  安東尼和梅麗莎搶著回答:「是我的主意,梅麗莎並不知情。」

  「事實上,只有安東尼和賽蒙參與,我們都被蒙在鼓裡。」

  「好了,一個個回答,我被你們倆搞得頭大。」梅森探長用無奈的口氣說,用手指敲打著辦公桌上的卷宗,「好吧,就算安東尼在做那個無聊的實驗,他現在又活過來,所以賽蒙的謀殺罪名不成立,但是,馬爾斯呢?他昨天晚上突然開槍自殺,又是怎麼回事?他不是也在做自殺實驗吧?」

  「馬爾斯是因為破產才自殺。」梅麗莎低聲說。

  「白天有個人被毒死,當天晚上,另一個開槍自殺,實在太巧了,不是嗎?」梅森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用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對面的兩個人,「我並沒有發現,昨天上午馬爾斯·德·諾隆先生有任何自殺傾向,究竟是什麼使他晚上突然想到自殺?不,不,兩位,你們一定隱瞞了我什麼,如果你們不說出來,賽蒙依舊不能洗脫殺人的罪名。」

  安東尼和梅麗莎面面相覷。

  「可安東尼並沒有死……」梅麗莎囁嚅著說。

  「我們不排除這樣的可能性,賽蒙確實下毒了,可上帝的安排,偏偏讓你吃到了麻醉藥,然後你清醒過來,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這裡來,賭咒發誓你們開了個無聊的玩笑。」梅森探長繼續說,「聽上去滑稽,但確實存在這種可能性,上帝保佑,安東尼,你下回活該被毒死。如果真的這樣,賽蒙仍然有殺人未遂的罪名。事實上,他昨晚已承認,他在葡萄酒中下了毒,目的就是為了謀殺你。」

  安東尼小聲罵了一句,他對梅森探長說:「他會承認任何他沒有犯下的罪行,為了達到自殺的目的。」

  梅森低聲說:「這倒是真的,我沒見過比他更不想活的人。」他歎了口氣,「好吧,我把他叫上來,你們自己和他對口供。」賽蒙被押上來,看見面前的安東尼,他冷漠的臉上也起了幾分驚訝,梅森探長注意地看著他的表情,又看看從賽蒙一出現目光就追隨著他的梅麗莎。

  他咳嗽了一聲:「賽蒙,這兩個人說,你和安東尼合夥做了一個假死實驗,從頭到尾,你就沒想過要毒死這位先生。」

  「胡說。」賽蒙面無表情地說,「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實驗。」

  安東尼站起身,「聽著,賽蒙……」

  梅麗莎也急急地說:「賽蒙,別傻了……」

第十章 (2)

  他們同時頓住,梅森探長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

  「賽蒙,」梅森探長用溫和的口氣說,「看來這位女士和這位先生很想救你,剛才他們坐在這裡,幾乎快急瘋了。也許你可以考慮他們的感情,配合一下他們?說實話,昨天憑我的直覺,我感到你並沒有殺人,甚至我猜測,你和這兩位一樣,清楚地知道誰是下毒者,但你們在集體維護一個人——或者兩個人的名譽,哪怕他已經死去。」

  賽蒙無精打采地說:「你把我想得太高尚了。」

  「可能你和他們倆不一樣,他們考慮的是家族的榮譽,你只想去死,不過,賽蒙,警察局並不是尋死的好地方。好了,做完口供,你可以跟他們走了。」梅森探長拍了拍賽蒙的肩膀,用長者的口吻說,「有時候,人要生活下去,必須學會遺忘和寬恕。」

  賽蒙低著頭往前走,安東尼和梅麗莎跟在後面,和他保持一段距離,他們倆開始悄悄耳語。

  「我同意梅森探長的意見,賽蒙也清楚地知道,是馬爾斯下了毒並誣陷他,可他似乎並不怨恨馬爾斯,卻對我始終怒氣沖沖。在他的心中,我大概是最不可原諒的人。」安東尼難過地說。

  「我倒能理解為什麼,安東尼,他恨你,因為他在乎你,所以你在關鍵時刻的背叛才會更大地傷害他,就像——他怨恨我一樣,」梅麗莎苦笑了一下,「而他對馬爾斯並沒有那種感情。」

  「也許你分析得對。但我不知道怎麼醫治他的創傷,簡直束手無策,只有靠你了,梅麗莎,愛情是最好的心靈痊癒劑。」

  晚上,梅麗莎走進賽蒙的小屋,屋裡一片黑暗。

  「怎麼不點蠟燭?」梅麗莎問,她點亮了燭台,在明滅的燭火照耀下,她看見賽蒙蜷縮在床的一個陰暗角落,身子瑟瑟發抖。

  梅麗莎驚叫一聲,去握他的手,他擡起頭,眼神驚恐,就像被圍捕的野獸。

  「別、別走開。」他無力地說,「我一個人感到……害怕。」

  梅麗莎抱住他的頭,把他摟在懷裡,他的額頭滿是冷汗。

  梅麗莎親吻著他的額頭,喃喃地說:「我不會再離開你。你在怕什麼?告訴我。」

  賽蒙不回答,只是不住地發抖。

  「說吧,賽蒙,告訴我,告訴你,你怕什麼?」

  賽蒙用手蒙住臉,聲音低低地、痛苦地傳出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尤其是你,你不會明白,我……我……」他忽然提高聲音,嘶啞地喊,「不,你走開,我不要你在身邊,我……我想一個人待著……」

  梅麗莎掰開他的手,試圖捕捉他的目光,「聽著,賽蒙,無論你經歷過什麼,我都會和你一起承擔,如果你逃避,那道傷口就會永遠在你心裡,發炎、潰瘍,你永遠也擺脫不了往事的陰影。告訴我……告訴我……」

  「我害怕……黑夜,尤其夜深人靜,他們折磨我,他們整晚……不停地折磨我……」賽蒙嘶啞地說,他緊閉雙眼,滿臉難以忍受的痛苦,梅麗莎抱著他,她的身子和他的聲音同時顫抖著,「我的最後一絲尊嚴都被他們踐踏在腳下,我甚至無法去死,總有人看守著我。」他哽咽著,似乎想吐,「我跳進水裡去洗,不停地洗,可總也洗不乾淨,我覺得……我的身體已經……骯髒到了極點,再也……洗不乾淨了……」

  梅麗莎哭了出來,「賽蒙,賽蒙,我為什麼沒有和你在一起?我寧願和你一起經歷這一切……」

  他們緊緊擁抱著,淚水流在一起。

  「我不能去愛你,梅麗莎,我已經被剝奪了男人所有的尊嚴,我拿……什麼再去愛你?」賽蒙搖搖頭,淚水從眼角流出。梅麗莎靜靜地看著他,她站起來,緩緩地一件件褪去身上的衣衫,她站立在賽蒙面前,溫柔地輕聲說:「擡頭看著我,賽蒙,我能讓你找到男人的感覺嗎?」

  賽蒙擡起頭,帶著震驚,久久凝視著眼前純潔的青春胴體,燭光掩映,為她的輪廓幻化出美麗的光暈。

  她安靜地走近他,躺到他身邊,溫柔地摟住他的身體。她把頭靠在他的胸前,輕輕撫摸他傷痕纍纍的胸膛,低聲說:「你的胸前曾經有個護身符,鷹和蛇,那是你祖先的圖騰,你就是鷹和蛇的後裔,你的血液裡永遠有著它們的血性和生命力。」

  她抱緊他,她的身體溫熱,如冬日陽光一般,傳遞著無限的溫暖,包容著他的全部,溫暖著他每一根冰冷的神經……

  次日,他從睡夢中醒來,陽光已經照在他的床頭,他恍惚地望著眼前的一切,梅麗莎站在桌邊,正在換下花瓶中的殘枝敗葉,然後,她把一枝枝帶著晨露的鮮花插入瓶中,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動作是那麼輕柔,發覺他醒來,她回過頭,給了他一個溫存而美好的微笑。

  夢魘終於過去了……

  樓上,海倫娜終於停止了歇斯底里的大叫,她開始哭泣,哭聲越來越低,最後變成了嗚咽,身邊的兩個人,安東尼和梅麗莎同時鬆了口氣。

  梅麗莎為她整理了一下淩亂的鬢髮,深深歎了一口氣:「真沒想到她會受不住刺激,海倫娜,她是那麼堅強的一個女人。」

  安東尼看著她,搖搖頭,「也許,她一直在用堅強來掩飾內心的脆弱。」

  賽蒙站在遠處看著,神情有些複雜。

  這會兒,海倫娜不再嗚咽,她呆呆地坐在床上,手裡緊緊抱著一個小木頭人,那是個很舊的木偶,一個穿著女僕衣服的漂亮女人,眉眼已經模糊不清,海倫娜溫柔地凝視著它,眼中閃著夢一般的光。

  房裡的另外三個人都沈默地看著她。

  賽蒙終於輕輕歎息了一聲,他低聲對安東尼說:「好好照顧她。」

  望著賽蒙消瘦的臉,安東尼默默點了點頭。

  初春的一個早晨。安東尼伏案疾書,在一份文件上簽下了大名,他擡起頭,鄭重地把文件遞給身邊的人:「你的奴隸解放證書,賽蒙。」

  賽蒙用左手接過證書,放在上衣的口袋裡,他的右手依舊無力地垂著,身體依然消瘦,但氣色已經好了很多。梅麗莎站在旁邊,目光溫柔地看著這一幕。

  「謝謝你,安東尼。」梅麗莎說,「我們明天就離開這個國家。」

  「祝你們幸福!」安東尼的目光轉到賽蒙臉上,久久凝視著他,「你們應該獲得幸福。還有……」他從抽屜裡取出一張紙,「這是我送你們的禮物。」

  梅麗莎看了一眼,立刻把支票放下,急急地說:「我不能接受你那麼多的錢,安東尼,我們將自食其力,賽蒙的左手還完好,他還能教音樂。」

  「收下吧,梅麗莎,這是我答應給馬爾斯的。你已經失去了雲雀莊園,不過,我想,那房子對你沒有意義了,所以我只給你現金。」安東尼語氣深沈地說,「梅麗莎,我欠你的,你應該收下。」

  看著安東尼誠摯的眼睛,梅麗莎慢慢收起了支票。

  安東尼微笑了,他轉向賽蒙,目光中有某種期待。

  賽蒙慢慢伸出左手,與安東尼的雙手緊緊相握。

  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然闖了進來,裡奧大步走進客廳,用略帶粗魯的聲音生硬地說:「我要把她接回去!」

  「你要把誰接回去?」安東尼驚訝地問。

  「海倫娜!她即使生病,也是我的妹妹,我要把她接回畫眉莊園!」

  「她也是我的妻子。」安東尼溫和地說。

  裡奧和安東尼對視著,裡奧臉部的線條逐漸柔和了,「那麼……那麼……」他放低了聲音說,「我……我把她托付給你了。」

  他轉身走出去,走過梅麗莎和賽蒙的身邊,他停了下來,久久地注視著他們,終於什麼也沒說,扭頭離開了。

  賽蒙和梅麗莎並肩走在遼闊的原野上,前方,太陽已經升起來了,炫目的光芒近乎於白,把草木初生的春日原野渲染得生機一片。

  賽蒙俯下身子,用左手輕輕撫摸著毛茸茸的綠草,「幾乎所有南美的民族都崇拜著太陽,知道為什麼嗎?梅麗莎?」

  梅麗莎只是寵溺地微笑著,輕輕撫摸了一下他柔軟的頭髮。

  「太陽,只有太陽才能澤被萬物,哺育眾生,哪怕謙卑如野草,也能感覺到她的溫暖和博大。」賽蒙輕聲說。

  他擡起頭,仰望著梅麗莎,從他的角度望去,她如一個發光體,陽光正在她週身閃爍……

番外

  不知道第幾次從昏迷中醒來,周圍昏沈沈的,辨不清白天還是晚上,近些天來我似乎已經失去了時間概念,只有頭頂那一小方天窗外不斷變化的天色,提醒著我晨昏更替,世界依舊在命定的軌道上運轉。

  我感到嘴唇乾裂,渴極了,我動了動肩膀,試圖移動一下身體,卻發覺雙臂仍被牢牢地反綁著,為了防止我逃跑?我苦笑了一下,就我目前衰弱的身體,殘廢的右手,即使放我自由,我也走不了多遠,他們無非想折辱我,或者給我的身體再添些折磨。

  至少,看見我痛苦,羅倫佐會非常高興,這幾天他天天跑來看我,態度之快樂慇勤,簡直像新發現金礦的淘金者。

  「賽蒙,嘖嘖,傷口又發炎了,是不是繩子的摩擦和壓力助長了傷口的惡化?」他冷笑著說,手撫過我敏感的傷口,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氣。

  我費力地向上挪動著身體,終於慢慢背靠著牆坐了起來,從這個位置,我正好看見天邊一顆暗淡的小星星,已經傍晚了,我想。上次我與梅麗莎就在傍晚時分手的,感覺上彷彿已經過了很久。記得我那天心緒很亂,被一種不祥的預感所籠罩,和她談起了我做過的夢,她聽著,不安地咬著指甲,被我攪得心煩意亂。

  我靠著牆無力地坐著,梅麗莎該得到消息了吧?她會怎麼想?會傷心嗎?記得我問過她,如果所有的人都懷疑我恨我,她還會不會信我?她用力地點頭,說她會的,還說她要保護我……

  我閉上眼睛,微笑了一下,她有時真的像個小孩子。

  那天,我似乎聽見她的聲音,等我疲憊地擡起頭,隱約看見她的身影已消失在人群。也許只不過是我的幻想?

  牢房門上的鎖鏈嘩啦啦一陣響,牢門突然打開了,我睜開眼睛,沒錯,羅倫佐和他的兩個手下來做例行訪問了,羅倫佐手裡提著燈,一時照得我眼花繚亂。

  「賽蒙,今天感覺怎麼樣?」他照例幸災樂禍地問,他的身後,有人手中拿著水罐,提醒著我口中的焦渴。我的視線引起了羅倫佐的注意,「渴了?」他回頭命令手下,「把水罐放在地上!」然後他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看著我,「請喝吧!」

  我的雙手被反綁著,根本無法拿起水罐,他的目的正是要我像狗一樣跪在地上,去喝那罐水。我沈默著,不想理會他。「你現在不喝,今天就別想再喝到水了。」羅倫佐冷冷地說。

  我歎了口氣,一個人——尤其一個奴隸的尊嚴,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上算得了什麼?他們無非想折磨我到死,而我,讓我自己都感到驚奇,在如此絕境裡,在身體被如此狠毒地摧殘之後,居然還能有著求生的意志。

  我慢慢爬起來,跪著爬向那罐水,在周圍嘲弄的目光中,艱難地俯下身,用嘴唇去觸碰那罐水。我沒有成功,虛弱的身體支撐不住,我跌倒在水罐上,水灑了一地。

  羅倫佐發出一陣大笑,聽起來像夜梟的叫聲,我伏在地上,喘息著,試圖讓自己不去聽他。他走過來,解開我的綁繩,「好了,祝你晚安,今晚你一定能做個好夢,明天裡奧先生又要用刑了。」他用嘲笑的口氣說,然後他把一個托盤放在地上,轉身離開了。

  托盤裡盛著兩個乾麵包——我的晚餐,我看著它們,覺得毫無胃口。胸中的怒氣暫時壓住了飢渴,我重新靠著牆壁坐下,閉上了眼睛,我早有預感自己會墜入地獄,我告訴梅麗莎的那個夢裡,遍地開滿了火鶴花,火紅的花海化作了地獄的騰騰烈焰,現在我終於領悟到其中的含義,火鶴花是海倫娜最喜歡的花。

  海倫娜那雙怒火燃燒的眼睛彷彿就在眼前,那是一雙困獸的眼睛,讓人心驚,「你會死得很淒慘,賽蒙,我發誓!」她一字一句地說,「你會眼睜睜地看自己失去一切,包括你的愛!」

  我打了個冷戰,我清楚她的為人,她說到做到。

  我不明白,海倫娜為什麼如此恨我,她有過那麼多情人,我又算得了什麼?我是個很靦腆的人,我不善於和女孩子打交道,甚至有些害怕她們,我刻意和她們保持著距離,因為怕受傷害而逃避著愛情——只有梅麗莎不一樣,第一次見到她,我就感到說不出的親切。海倫娜怎麼可能喜歡內向而又倔強的我呢?她從小一直討厭我。

  也許我的話確實激怒了她,「我們之間一直是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遊戲,一旦我全盤投降,我在你的心目中就會變得一錢不值。」可我不認為自己說錯了什麼。

  也許其中另有什麼隱情?那個孩子的父親……

  她愛著那個人,所以犧牲我來保護他?

  也許只是為了梅麗莎?海倫娜無法接受不肯臣服自己的男人去愛另一個女人?

  我搖了搖頭,我真太不瞭解女人了,海倫娜把我整得死去活來,我卻還猜不透她的心思,她為什麼一定要毀滅我,不惜搭上自己的清白?就為了玉石俱焚?

  況且,在山林裡我曾經救過她一命,我曾經在她失明的那些夜晚用吉他撫慰過她,她曾經緊握住我的手,用充滿感激的聲音說:「以後,如果我的眼睛復明瞭,我一定好好待你。」

  好好待我?我苦笑了一下,用左手撫摸了一下無力垂下的右手,她就是這樣好好待我?

  我聽見一個低低的聲音在呼喚我:「賽蒙!賽蒙!」我擡起頭,看見強尼的半邊臉出現在天窗裡,他輕聲對我說:「我偷偷爬上來看你,你好嗎,賽蒙?你是不是想喝水?」他手裡抱著一個水罐,招呼我過去,他把水從天窗倒下來,我如同迎接甘露一樣張嘴接著,就這樣,總算潤澤了我乾裂的嘴唇。

  我對他感激地點點頭,壓低聲音說:「以後你不要來了,這裡對你太危險。」

  強尼很興奮地告訴我:「那天你受刑的時候,梅麗莎小姐也去了,她和裡奧先生大吵了一架!」

  我的心中湧過感激的暖流,梅麗莎……

  我能想像她漲紅了臉生氣的樣子,她揮舞著小拳頭,彷彿要衝上去揍人,我微笑了一下,她實在不像個淑女,我最喜歡的就是她那份真實的可愛。她的形象在這寒冷的暗夜裡如此鮮明,等我從出神狀態醒來,強尼早不知何時消失了。

  第二天天氣很好,晴空萬里,我走出牢房時甚至有幾分愉快,早晨的空氣清新濕潤,讓人懷念起生活的美好。可是,當我的雙手又一次被縛在刑架上,我真切地體會到,前方等待我的無非是毀滅,可這段長長的死亡之旅已讓我疲憊不堪,我真想快點結束。

  此刻,我心中只有一個溫柔的牽掛,梅麗莎……

  我擡起頭,無精打采地看著對面的裡奧,他正不耐煩地跺著腳,我想,他可能和我一樣,對一輪又一輪的折磨感到厭煩,我甚至有些好笑,他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呢?這樣一來,我們同時解脫了。

  在裡奧的身後,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梅麗莎款款地向我走來,她靠近裡奧坐了下來,臉上帶著微笑,注視著被捆在刑架上的我,像個坐在包廂裡興致勃勃等著看戲的小女孩,我怔怔地看著她,她的眼睛裡冷冷的……

  我咬緊了嘴唇,心頭彷彿被重錘敲擊,我明白,她聽信了別人,她和別人一樣,已經把我看成了惡棍。我曾經天真地以為,她會信任我,這曾經是我苦難長夜裡的一線安慰。

  她為什麼要信我?她身邊圍繞著她的親人,他們屬於同一個世界,她怎麼可能不信他們而信我?我無力地望著她,一種寒冷的、悲哀的孤獨感侵入了我的全身。

  我正在出神,忽然感到身上火辣辣的一陣疼痛,鞭子已經毫不留情地落在我的身上,每一鞭都抽出血淋淋的傷痕,痛得我渾身戰慄,我喘息著,呻吟著,克制不住地慘叫著,但這一切抵不上我內心的痛楚,她冷漠的目光彷彿一把無形利刃,已把我的心割得鮮血淋漓。我的頭無力地垂了下來,意識開始渙散,眼前霧氣瀰漫。

  迷霧籠罩著我,令我感到窒息,霧的深處流竄著無名的陰森恐怖,各種熟悉或陌生的模糊形象隱現其中。

  我覺得頭腦昏昏沈沈,海倫娜坐在我的床邊,摸了摸我滾燙的額頭,「賽蒙,你不要緊吧?晚會能上場嗎?」

  我低聲回答:「讓我休息一會兒,我會……上場的。」

  海倫娜似乎很擔心,「你到底在湖畔遇到了什麼?你的安第斯精靈似乎沒有給你降下好運。」

  安第斯精靈……梅麗莎……

  那個精靈在輕盈地起舞,如隨風飄轉的雲煙,我恍恍惚惚地踩在雲端,用吉他追隨著她的舞步,吉他弦斷了,我一震,從雲端跌落……

  我跌倒在地,裡奧走了過來,他冷冷地看著我,視線落在我右手,「你這只該死的手!」他大聲詛咒著,狠狠地踩我的手,右手的手骨斷了,鑽心的痛……

  有人溫柔地捧起我受傷的手,淚水落在我的手背上,「媽媽!」我認出她來,我抱住她,哭了,她把我擁在懷裡,撫慰著我,像童年時一樣,「媽媽,」我喊著,「別再離開我,保護我,保護你的兒子!」可她的影子越來越淡,終於消逝在霧中……

  「媽媽!」我大聲喊著,從昏迷中驚醒,感覺渾身疼痛,額頭滾燙,眼角還流著淚。一彎月亮透過天窗照進牢房,周圍一片陰暗和淒涼,我孤單單地躺著,終於忍不住哭了。

  為了怕我死得太快,安東尼來到牢房給我看病。他餵我吃藥喝水,但始終板著臉,不肯正眼看我。我當然知道為什麼,這又是一個被卑鄙流氓所激怒的高貴紳士,從小安東尼就待我不錯,可眼下,他恨不得把我當螞蟻踩死,經過了梅麗莎那一擊,我對別人的態度早已無所謂,我躺在草褥上,看著他鐵板的臉,甚至感到幾分好笑。

  他被我略帶嘲弄的目光惹火了,「你感到很得意,是不是?」他憤怒地說,「你終於在兩個出色的女人身上證明了自己,順便羞辱了我和裡奧,你把我們所有人的生活攪得一團糟,然後獨自在黑暗中竊笑。」

  他一把卡住我的脖子,咬牙切齒地說:「裡奧說你是魔鬼,我一直不信,為你辯護,可你就是個魔鬼!」

  我被他的雙手卡得有些窒息,我看著他,一聲不吭。

  他接著說:「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你會那麼無恥,賽蒙,因為你本來就是賤種,你這個骯髒的私生子!」

  血衝上了我的頭頂,不知哪來的力氣,我猛地甩開他的雙手,我試圖用顫抖的左手去揪他的衣襟,但撲了個空。

  「安東尼,」我用盡全身力氣,一字一頓地說,「你聽著,你再敢侮辱我的母親,我就撲上去咬死你。」說完,我氣喘籲籲地倒在草褥上,無力地閉上眼睛。

  安東尼半天沒有說話。最後他低低地說:「對不起。」

  臨走時,他替我掖了掖被角,「你的右手……」

  我閉著眼睛不理他,他沈默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裡奧終於對我感到厭煩,他把我這顆燙手的栗子扔給了安東尼,於是,安東尼親自趕著馬車來接收我,我真不明白,他們幹嗎和我耗時間,幹嗎不找個沒人的地方,乾淨利落地結果了我?當然了,他們都是紳士,按照安東尼的說法,他們才不想讓清白的雙手輕易染上鮮血。

  不過,當我見到胡裡奧的時候,我就明白,安東尼是想利用胡裡奧除掉我。胡裡奧那雙麻黃色眼睛泛著血絲,透出一種滿不在乎的凶殘,視人命為蟲蟻者特有的凶殘,他曖昧地上下打量我,眼神中帶著猥褻的玩味,面對這個人,我從心底升起涼意。

  「看來你把安東尼這老小子徹底得罪了。」一走進種植園的大門,他就大笑起來,笑得放肆粗魯,「他一定很討厭你,所以才想借我的手來修理你,你把他怎麼了?不會搶了他的女人吧?」他又大笑起來。

  我唇邊泛起苦笑,還真讓這個粗人無意中說對了。

  「不過,」他收斂起笑,目光盯在我身上,「這兒我說了算,安東尼也算不了什麼,只要你聽我的,按照我的話去做,你就能過得舒舒服服。說實話,小子,我倒很喜歡你,從第一眼起就對你有興趣。」他肆無忌憚的目光在我赤裸的上身打轉,讓我感到遍體生寒。我低著頭,一聲不吭。

  他逼近我,粗重的呼吸裡帶著酒氣,不規矩的手開始撫摸我的胸膛,我如遭雷擊,迅速地跳開,我像只被冒犯的刺蝟,握緊拳頭,全身都處於緊張的戒備狀態。

  他愣了一下,不過並不意外,看著我怒氣沖沖的眼睛,他咧嘴一笑,「小子,別擔心,我們還有的是時間。」

  胡裡奧把我安排在最末一排的工棚裡,緊挨著監工們的住房,小屋骯髒狹小,但擠了八九個奴隸。開始,他們都對我有一種疏遠的敵意,畢竟,我的膚色和他們太不一樣了。

  繁重的勞役,周圍的敵視,我還能咬牙承受,但我清楚地意識到,我身邊還潛伏著更大的危險,胡裡奧如影隨形的色情目光讓我心頭堵得難受,我只能盡量做到,一聲不吭地埋頭幹活。

  一天,我們正在收咖啡豆,胡裡奧心不在焉地叼著雪茄走來,他懶懶地坐在椅子上,揪著自己一臉亂蓬蓬的鬍子,遠遠監視著我們。

  「賽蒙,」他招手叫我,「過來。」

  我走了過去。

  他拍拍身邊空著的椅子,「坐下休息一會兒,我看你很累。」

  我站著不動。

  他不耐煩地問:「怎麼了?」

  我看著周圍忙碌的奴隸們,低聲說:「這不符合我的身份。」

  他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如此之響,吸引了許多好奇的目光。

  「賽蒙,我早說過,這兒我說了算,」他逼近我,在我耳邊悄悄說,「只要你聽我的,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笑著,故意把煙圈噴在我的臉上。

  我依舊低著頭,沈默著不說話,我的嗓子被他噴出的煙嗆得直發癢。他已經不止一次暗示,只要我肯和他做某種交換,我在這兒就不會受到虐待,甚至可以換取享受。

  當人陷入絕境時,出賣自尊也許是生存下去的唯一法寶,可是——我做不到,我靈魂深處的高傲阻止我做出任何違背本性的事,哪怕被徹底毀滅,也好過卑賤地出賣自身。

  我擡起頭,冬天的天空一片蒼茫,一隻大鷹的影子正從高空飛掠而過……

  「怎麼樣?」他在我耳邊問,附近無人,他的手已經悄悄地侵向我的下體,試圖抓住我的要害,在我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之前,我已經猛然一頭撞向他,把他撞得後仰倒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們身上,所有人都驚呆了,像雕塑一樣站著,等著可怕的後果落在我的頭上。

  沒想到,胡裡奧並沒有震怒,他在地上看著我,鬍子裡居然藏著笑,半帶氣惱地咒罵著:「該死的,好小子,真夠有種。」他爬起來接著說,「不過,我對你的興趣越來越強烈了。」

  我當眾反抗胡裡奧的那一幕,居然使我在大家心中成了英雄,許多人或明或暗地對我表示好感,我開始得到朋友。胡裡奧暫時沒有了進一步的舉動,但我知道,這只不過是表象,矛盾總有激化的那一天。

  這天胡裡奧休假,當我被叫進他的屋子時,他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了,我剛一進去,門就被人反鎖了,我無奈地靠在門上,明白今天已經到了最後關頭。

  胡裡奧踉蹌著走過來,手裡拿著酒瓶,「要不要喝點?」他打了個酒嗝,濃烈的酒氣噴在我的臉上,我厭惡地迴避著。

  他帶著醉鬼的朦朧目光,笑瞇瞇地打量著我,伸出手來撫摸我的臉,「幹嗎還要反抗呢?你知道,你逃不過的。這裡可不止我一個人對你有興趣,如果不是我,他們幾個早忍不住了。」

  我閃避著他的手,想起另外幾個野獸般的監工,我的心往下一沈。

  他撲上來,喘著粗氣,開始親我的臉,我極力掙扎著,推拒著,我的右手軟軟地使不上力,而左手很快也在他掌控之中,他的巨掌把我的雙手反剪到背後,另一手開始狂亂地撕扯我的上衣。我像困獸一般拚死掙扎著,但這個人不知比我高大和強壯多少,他很快就把我壓倒在地上,上衣已完全被他撕碎了,我幾乎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黑油油的頭髮在我赤裸的胸前緩緩移動,我感到了反抗的絕望。

  這時,我看見地上被他遺棄的酒瓶,我咬著牙抽出手去,吃力地摸到那個瓶子,狠狠地朝他的頭上砸去。他猝不及防,大叫了一聲,朝後倒去,鮮血從他的腦後流出,染紅了地面,他倒在地上不動了。我費力地從地上爬起,呆呆地看著他,不確定他是不是死了。酒瓶碎了,我走過去,拾起了一塊碎片,模模糊糊地想:現在該怎麼辦?

  門被推開了,外面的人被胡裡奧的喊聲驚動,衝了進來,我還呆呆地站著,任憑他們奪去手中的玻璃片,把我綁了個結結實實。

  有人在抽打我的臉,「你殺了他,你竟然敢殺人!」

  我被他們推進一間空屋,踉蹌著摔倒在地上,我躺在冰冷的地上,過了很久,感覺才重新回到我的身上。

  我坐了起來,怔怔地望著四周,我不明白,我的噩夢要做到什麼時候?每次都以為,事情已經到了最糟,可總有更糟的在前面等著我,好像一段漫長的甬道,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隱現著鬼火般的恐懼,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可就是走不到頭。

  我不知道胡裡奧怎麼了,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將面對可怕的後果。也許他們會立刻處死我?我現在感到,如果他們能允許我死,我會非常感激,可我隱隱有一種預感,我要經歷的會比死亡更可怕。

  我把頭靠在牆上,默默回想著我悲劇的一生,想著我經歷過的人和事,想著……梅麗莎……

  現在想來,她離我已那麼遙遠,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和我現在所處的世界沒有任何交集。

  我夢中的預感是如此準確。夢中,我躺在惡魔環伺的地獄裡,無力地望著天空,而天上,梅麗莎漠然地對我微笑著……想著這一幕,我心中隱隱地痛著,終於,淚水從我的眼角緩緩地流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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