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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2-12-26 11:58:28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2-12-26 12:02 編輯

前言:

  錯錯錯,這三個字足以說明她陸茵雅的一生。
  第一錯。她不該錯愛那個從池水裡救了她的大皇子龍壢熙,
  得知皇上賜婚,還開心的發誓要愛他敬他,奉他如天,幫助他完成志業,
  結果大婚那日,他卻從宮裡帶回另一個女子,狠狠刺了她心頭一刀——
  第二錯。她忘了女誡婦德,控制不了嫉妒,成了面目可憎的妒婦,
  她壞到攬鏡自照都厭惡起自己,她討厭因為愛他,自己變成壞女人,
  後來她得知,壢熙答應娶她,是跟皇帝交換條件,
  娶她入門後,他可以娶他想要的女人當側妃。她,不過是一步早棋。
  心冷了,人醒了,搶扭的瓜不甜,別人愛爭就由她們爭去吧——
  第三錯。小時候算命先生錯算她的命,開始了她錯誤的人生,
  他說她是母儀天下的富貴命——呵,是獨守空閨的棄婦命才對吧!
  不要緊,現在終於有機會導正這些錯誤,
  皇帝壽宴,壢熙被九皇子陷害,獻上的白虎凶性大發,傷了皇上,
  壢熙需要一個代罪羔羊來幫他躲掉這個局,就由她來當這頭羊吧,
  如此不但保全他的命、讓他繼續完成雄圖霸業,也為大燕保住了未來明君,
  她陸茵雅這輩子終於做了一件對的事。這條命,值得了——


第一章 再見童女

  「為什麼不試著和我交往?你不喜歡我嗎?」黎慕華坐在咖啡廳一角,凝視著對座的雅雅,語氣略顯沈重。

  這是一間名叫做「約」的咖啡廳,黎慕華第一次來這裡是三個月前,而雅雅是咖啡廳的女老闆。

  他問她,約代表的是「約定」、「約會」或是「約見」,她是否在等待約定中的某個人?

  她微微一笑,拂開額頭上的劉海,回答。「都不是,是簡約,是一種生活態度。」雅雅是個二十五歲的年輕女子,有一頭及腰長髮,沒有染沒有燙,乖順地服貼在背後,她永遠只穿白色的長洋裝,銀白、象牙白、純白、米白,整個人純淨得像落入人間的精靈。

  她的長相很古典,鵝蛋臉,新月眉,明眸含怯,紅唇輕抿,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股莫名的熟悉湧上,黎慕華心底那根弦被敲動了,噹的一聲,產生某種化學反應。

  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有時間就想往這裡跑,好像她身上有什麼值得探索的寶藏,需要他一遍遍喊著芝麻開門,等門一開啟,他的人生就會像阿里巴巴一樣,充滿冒險與刺激。

  真是怪異,分明是個古典、嫻靜、溫柔至極的女人,他竟會在她身上感覺到冒險刺激。

  黎慕華曾經交往過很多女人,她們的共通特性是熱情活潑、樂觀大方,典型的事業女強人,說不清為什麼,他特別欣賞這樣的女性,只是——他與她們之間的交往,往往維持不了太長。

  問題出在自己,黎慕華比誰都清楚。

  不提她們,就連弟弟黎慕易從埃及帶回來的女孩簡郁楠,都曾經勾起他的心動,簡郁楠就是自己最欣賞的熱情活潑、大方樂觀型的女孩,當時,他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想把簡郁楠搶到自己身邊。

  那念頭很不理智,但他無法解釋清楚,因為他自己也不理解為什麼簡郁楠會帶來那股說不出口,教他心暖暖、軟軟的熟悉感覺,那陣子他的心情因為她,翻騰不已——他想親近楠楠、靠近楠楠,想用一句老掉牙的搭訕話對她說:「嗨,美女,我們見過面嗎?」更想一口氣把她抱在懷裡,向外人宣示所有權。

  這種強烈地、想霸佔弟媳婦的感覺,是不是一種病態?

  與簡郁楠初見面那天,他在床上輾轉難眠,他試著用科學角度來解釋這種心情,嗯——他和慕易是兄弟,眼光相近、性格相似,自然而然容易喜歡上同一個女生,而且多年來他一直追求同一類型的女子,初遇簡郁楠自然感到驚艷。

  他說服自己,也許該改變眼光,試著交往不同類型的女子。

  於是,痛恨相親的黎慕華開始接受母親的熱情安排。

  不多久,他來到這間咖啡廳,認識了這個想用簡約態度過日子的女人。

  他們很有話聊,每次見面都相談甚歡,他喜歡她的淡然,而她喜歡他的幽默,他喜歡她的生活,而她對他的世界感到好奇。

  他沒有刻意,卻記得她每個喜好與興趣,她也沒有刻意,就是會記得他喝咖啡不愛加糖,卻必須加很多鮮奶;他記得她講的每句話,她記得他提過的每段經歷,她甚至能背出和他交往過的女孩姓名。

  這樣的兩個男女,照理說應該發展出一段關係,但不知道為什麼,雅雅總是刻意保持距離。

  在他說:「為什麼不試著和我交往?你不喜歡我嗎?」之後,她回答。

  「我覺得和你在一起,我會變成一個壞女人。」這個理由,糟到連雅雅自己都承認它真的很爛,可它實實在在、絕絕對對是她的心底話,無半分虛假。

  黎慕華定定望著她,好半晌才說:「雅雅,用來拒絕人的借口和理由很多,比如:『你是好人,可惜我配不上你』、『我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緣分,但我已經有喜歡的人』、『如果我們早一點遇見或許有可能,但現在真的不是好的時機點』——不管是哪一種,都不像『和你在一起,我會變成壞女人』那麼讓人想跳腳,你把我形容得像毒品。」毒品,還真是貼切說法,沒錯,他就是像毒品,一沾上就不易戒。

  雅雅失笑,笑得像古畫裡走出來的古典美人,溫婉、動人,她動作優雅自然地把頭髮撥到身後,露出了大半張清秀的臉蛋。

  「我覺得,當朋友對你、對我都是比較適合的選擇。」她再次拒絕。

  黎慕華不由自主的皺眉頭,皺得帥氣又性格,他不滿意她的答案,但身為現代男性,紳士禮儀是基本必修課。

  朝她點點頭,黎慕華盡量不讓自己的不悅嚇到雅雅,喝口水,他緩和下語氣裡的衝動,說:「對不起,我不喜歡這個答案,但我認為這不是你的錯,錯應該在我,也許我需要變得更好一點,你才願意和我進一步,相信我,我會努力的。」說完話,他沒等她下一個反應,便起身付帳,走出店外。

  雅雅看著他高大的背影,說不上來的惆悵、心疼壓在胸口,她傷害他了嗎?她從來不願意這樣做的呀。

  從小到大,不是沒有男人喜歡過她、試著追求她,但不明白為什麼,她對感情事十分排斥,男人的接近讓她難以忍受,她曾經懷疑自己是不是同性戀,但很顯然地,她對女人也沒有太大興趣。

  她是個孤僻的女子,不懂得如何和人建立交情,學生時期連個可以談心的死黨都沒交往過,總是一個人安靜的過日子,直到黎慕華闖入她的生活之中。

  他是個學識淵博而且風趣的男人,他講話時的自信、瀟灑自若,總是牢牢吸引她所有注意,有時候他和弟弟或表弟們來到店裡相聚,她雖然在櫃檯裡忙,卻總是情不自禁豎起耳朵傾聽他的聲音。

  他的身材相當高大,五官深刻,彷彿是用稜刀雕出來似地,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有點嚇人,臉上有幾分冷漠嚴厲,尤其是額頭眉角那道傷疤,會讓小孩嚇到夜啼。

  可他一笑起來,整張臉就翻轉了意境,變得溫暖和煦,好像春夏秋冬,明明是同一處風景,卻因為氣溫而改變四季風情。

  和這樣的男人交往,似乎天經地義再好不過,可不明白為什麼,在他提出交往建議時,她卻直覺反應——不好,她會因為和他交往變得偏狹自私;不好,她會因為他變得狹隘嫉妒;不好,她會因為他變得不像自己——這種直覺沒有科學根據,但她沒有辦法不這樣想。

  所以維持眼前的關係吧,她喜歡他來,喜歡時常和他對話,喜歡聽他講一大堆弟弟、表弟們的笑話,喜歡自己加入他的生活。

  回過神,她發覺方才離開的黎慕華不曉得什麼時候又轉了回來,他站在她面前,微彎著腰地揮了揮手,笑得滿面春風。

  「在想什麼?」她搖頭帶過,問:「你不是走了嗎?」

  「有一句話忘記跟你講。」

  「什麼話?」

  「聽說木柵動物園的熊貓很可愛。」

  「然後呢?你要說我像熊貓?」她知道她昨天晚上睡得很不好,早上的黑眼圈沒消。

  「在說什麼呢,我不過想約你一起去看熊貓,你沒去過吧。」他語氣肯定的說。

  「你怎麼知道我沒去過?」她不記得他們討論過這個話題。

  「你覺得西施、趙飛燕會看過熊貓嗎?」他在嘲笑她是古代人,她懂。

  她不是奼女,但生活得不像都會人,她對逛街買東西缺乏興趣,對電腦、大眾議題也沒太大反應,她喜歡讀書,喜歡下棋、畫圖、彈古箏,她喜歡的都是老叩叩的東西,其實她不應該開咖啡廳,應該開茶藝館,專門招待五十歲以上的中老年人。

  「應該沒有。」她任由他嘲笑。

  「所以嘍。」他聳聳肩。「明天早上我到這裡來接你,記得,穿輕便一點的鞋子。」丟下話,走出咖啡廳。

  這次黎慕華真的離開了,他坐上車子,踩下油門,離去。

  雅雅不由自主地跟出店外,目送他的背影,揚起淡淡笑容,黎慕華,他是唯一一個在她心底留下影子的男人。

  她笑了,黎慕華從後照鏡看到她笑,她一定認為他在笑話她。

  事實上,不是,他是在誇獎她,誇她是古典美人,誇她是他心底的西施、趙飛燕,誇她對他的影響力,不比西施對吳王夫差低。

  吐氣,他笑得很開心,明天——與熊貓初相識的古典美女,會有什麼樣讓人舒心的表現?

  不自覺地,他拉出高揚的笑弧。

  突然,一輛逆向行駛的砂石車從街道那頭衝出來,像是控制不住似地,黎慕華的笑臉尚未收斂,它已經以極快的速度撞向他。

  迅雷不及掩耳,強烈的撞擊力道將黎慕華的車子狠狠撞進路邊的商店,撞暈了他的知覺,瞬地,世界在他眼前,變成一片黑暗。

  令人心驚的巨大聲響,將剛剛轉身、準備進入店裡的雅雅給嚇到了,她回頭一看,看見衝進商家的汽車,竟是她經常望著窗外等待的那一輛——不——怎麼會?她全身都在發抖,抖得猶如七級地震對人類造成的影響,兩條腿彷彿已經不是她的,但就算腿不受支配,爬著、她都要爬到他身邊。

  她跑不快,可她非跑不可。她一面跑、一面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半毀的汽車前面。

  她終於看見黎慕華,他已在駕駛座上昏迷,她想抱他、想碰他,可是打不開扭曲變形的車門。

  「救命——快救命,誰來救命啊——」她開始嘶吼大叫、哭號怒喊,她控制不住地近乎歇斯底里。

  黑暗在黎慕華眼前被掀開,他又看得清這個世界了。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腳身體,咦?那麼強勁的力道撞擊下居然沒事,實在太幸運了,被撞暈那刻,他還擔心明天沒辦法帶趙飛燕去看團團圓圓,太好了,只要沒事,理賠的問題他不是太擔心。

  他看向被撞得稀巴爛的車子,卡車司機沒過來幫忙,只急著打電話給保險公司,想詢問這樣的狀況有沒有辦法獲得理賠,他再轉頭看向被撞的商家,老闆跑出來了,指手劃腳講一堆話,因為驚恐而顯得有些語無倫次,不過聽了十幾句後,他總算聽懂他說店裡無人傷亡。

  那樣最好,只要無人傷亡,損失就不算嚴重。

  四周亂成一團,一群人圍在他的車子旁邊指指點點,真是的,不打電話報警,圍在這邊做什麼?看戲嗎?台灣人吶。

  「救命——快救命,誰來救命啊——」突地,一陣陌生的哭聲傳進耳裡。

  是誰?誰那麼激動,有人受傷嗎?他走近音源出處,試圖看看是哪個女人哭得這樣瘋狂、淒厲,沒想到走進人群才發現,那個瘋狂的女人——竟然是雅雅?

  怎麼會?她是端莊賢雅、從不失控的古典美女,怎會這樣不計形象大哭?

  看到雅雅哭著死命拍著車窗,黎慕華皺眉,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忍不住,他避開人群,想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將她帶進自己懷裡。

  「你不要睡,慕華你醒醒,醒醒啦——」他?他不是好端端站在這裡嗎?

  「雅雅,你怎麼了?」他走到她身後,想把手搭在她戰慄不止的肩膀。

  「她聽不見的。」一個清脆嗓音出現在他耳際,黎慕華猛地回頭,發現一個穿著古代服飾、頭上梳了兩個包包的小女生,她笑得很甜,白白的牙齒像珍珠玉米似地潔白,一顆一顆排列整齊,她臉上滿是稚氣,但那雙眼睛卻聰明世故得讓人無法將它和臉孔做聯想。

  她是演員還是在開化妝舞會,好端端的,怎麼會把自己打扮成那樣?

  黎慕華沒有太理會她,轉回身,看到雅雅哭趴在變形的車頂上,看得他的心都快碎了,第一次,他為女人的傷心而感受到心碎。

  一聲悠然長歎,稚氣女孩問:「你覺得我在誆你?看清楚,坐在車子裡的那個男人是誰?」車子裡哪還有人?但他還是依言向玻璃窗裡望去一眼——天!那是自己!如果他是黎慕華,那、那——他嚇到了,連續倒退幾步,他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車裡血流滿面的自己,怎麼會這樣?

  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打進他的腦中,他伸手探向離他最近的民眾,他的手竟然從對方身上穿過?他不信,再重複同樣的動作,一試二試三試,越試越心涼——童女看著他傻氣的舉止,忍不住笑道:「別試了,你玩再多次,還是會出現同樣的結果。」玩?他哪裡有心情玩?他衝到肇事司機面前大吼大叫,司機沒理會他。

  他穿過重重人牆,奔到雅雅面前,對她大喊:「我在這裡,看看我、看看我——」可雅雅只顧著大哭。

  他對每個民眾喊:「幫幫她啊,別讓她哭成這樣!你們有沒有同情心,只會看戲嗎?」但所有人都對他視而不見。

  終於——他垮下肩膀,認清事實,長歎。「我死了嗎?」

  「沒有。」童女淺淺一笑,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來到他身旁。

  這是個意料之外的答案,他沒死黎慕華猛地回頭,這回,臉上帶著興奮笑容。

  「既然沒有,你快把我送回去吧,我必須回去,雅雅再哭下去,肯定要暈倒。」他口氣急促,可擔心的竟然不是自己滿身傷,而是雅雅會暈倒?童女無奈搖頭,人吶,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這句話不論過了幾百年、幾千年都合用。

  「看來你對她,真的很喜歡哦。也對啦,本來就是三世夫妻,你們之間的緣分深得很。」如果不是某個笨女人攪亂磁場,怎麼會壞了他們的姻緣。

  「我和雅雅是三世夫妻?」

  「當然,不然你們憑什麼默契那麼好,亂七八糟、隨口一句,她就明白你的意思,你就懂得她的心思,你和她,身上本來牽著紅線。」

  「你是誰,怎麼知道這些?」他狐疑地望著她。

  「我是童女,月下老人身邊的小侍女,你可以喊我神仙姊姊,雖然我的等級不是太高,但比起你們凡人,我要強得多了。」她手指捲起耳邊一縷髮絲把玩,笑咪咪地對他說道。

  「月下老人、童女?我瘋了才會相信這些。」可是——在眼下這種狀況,似乎由不得他不信!微微不爽,他擡頭問:「既然你是神仙,快把我送回去吧,讓我完成和雅雅的三世姻緣。」

  「沒問題啊,可就這樣回去的話——我保證,你一定會後悔終生。」她講得莫測高深。

  「為什麼?」他上勾了,因為她的表情和語氣太詭異。

  「你有沒有想過,既然你們之間有紅線、有姻緣,是可以順理成章在一起的男女,為什麼她不願意接受你們發展進一步的關係?」她揚眉問。

  她知道雅雅拒絕——當然,人家是神仙嘛。「為什麼?」她沒回答,又丟出另一個問題。「你有沒有想過,你和黎慕易兄友弟恭了一輩子,怎麼會突然產生邪念,想把他心愛的女人搶到自己身邊?」她又知道——算了,她是神仙。

  他一次次說服自己:眼前這個小到不像話的女孩是神仙,他不是發瘋,只是眼前的事實讓深信科學數據的自己太痛苦。

  他深呼吸了一次,然後乖乖地做出她想要的回應。「為什麼?」

  「聽過兩個字嗎?」

  「哪兩個?」

  「因果。有因才有果,世間今生受惡果,皆是前世重惡因,不要埋怨老天對自己不公平,所得所受皆報應。」

  「報應?」

  「對,雅雅對你的態度是報應。她不是說,覺得和你在一起,自己會成為壞女人?那個話不是敷衍借口,而是深烙在她潛意識裡的前世記憶。如果你不試著改變,現在就急著回去自己的身體裡,那麼很抱歉,這輩子,即便你們兩人的感覺再強烈,到最後還是要分手、各走各的路。

  「雅雅將一世孤寂,而你會因為家族利益,娶一個沒有感情的妻子,你的妻子會因為你的冷漠而恨你怨你,想盡辦法折磨你一輩子。同時傷害兩個好女人,是你這輩子的宿命。」童女承認,自己在出言恫嚇可憐無辜而且弱小的人類,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使使小手段無所謂的啦。

  「你說改變,我能改變什麼?」黎慕華愣了下後,半信半疑地問。

  「不知道,但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如何?」

  「什麼機會?」

  「我先送你回前世,讓你明白自己到底種下什麼因,弄清楚後,如果你想留在那裡,試著解開你和雅雅的感情死結,就去做,你不是從小就最愛玩那種邏輯推理解題的遊戲嗎?

  「當然,如果你想回來,也成,你就在心底大喊三聲:童女、童女、童女,我將立刻出現,把你帶回二十一世紀,我保證,你回來的時候——」她指指他的身體,「他還在救護車上,而雅雅會待在你身邊。」還在救護車上?意思是——來回只需要十幾分鐘,好吧,他去看看自己到底造了什麼果業,以至於今生的雅雅對自己缺乏安全感。

  「如果我喊你,你卻不出現呢?」黎慕華的疑問換得童女一個白眼。

  受不了,心靈骯髒的現代人類,竟然那麼不相信神仙,科學果真是種壞東西,使神仙在人們心中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

  她歎氣道:「我有沒有說自己是誰?」

  「童女。」

  「錯,我是神仙姊姊。神仙可以對凡人說謊嗎?第一:我可以說謊,但被抓包的話,神仙等級得再降個兩三階。第二:沒好處嘛,騙你於我何益?誰會吃飽去做損己不利人的爛事。

  「反正你的前世今生,都是你自己親手造成,我不過是個好心的路人甲,眼看兩個明明有三世姻緣的男女卻無法結合,突發善心罷了。愛去不去隨便你——」

  「我去。」他截下她的話,受不了地瞄了童女一眼,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嘮叨的功力比歐巴桑還強。

  呵,總算說動了,YA!勝利!

  她用手肘拐拐他。「準備好了嗎?可以走了?」他點頭後,又不安心地問:「你確定我回來時,身體還在救護車上,而不是焚化爐裡?」她噗地笑出聲,這傢夥是受過多少心理創傷,怎會對人心這麼缺乏信任感。

  「眼睛閉起來。」她不屑回答他的話。

  他依言閉眼,感覺一個軟軟小小的掌心塞進自己手裡,他在等待騰雲駕霧的感覺,但感覺尚未出現,她已經要他睜開雙眼。

  「張眼吧。」她仰頭喊他。

  「什麼?」

  「我說張開眼睛。」他張眼,環顧四周,就這麼一眨眼,這裡已然不是他所認識的時代。

  他所站的地方是個大路口,路邊有一座大廟,來來往往的人們,有穿長袍短褂、皮帽皮靴的獵戶,有纏腰帶、著粗布青衫的莊稼漢,有穿著綢衫布衣、手執扇子,風度翩翩的讀書人。

  街上到處布棚林立,攤販如雲。賣雜碎湯的,賣豆腐、豆腐腦的,賣油炸果子的,都是一個大鍋,柴火燒得劈響,火氣旺盛、熱氣蒸騰,老闆們個個手持一柄銅杓敲著鍋邊,敲得噹噹響,招徠客人。

  也有提著竹籃的小販,拉起喉嚨喝,叫賣著醬雞、滷菜、肉火燒。

  小地攤最多,落花生、炒栗子、土豆、金黃柿子、山裡紅——擺得一堆一堆的。

  茶棚、酒棚隨處可見,叫賣聲此起彼落。

  童女不等他多看幾眼,領著他一路穿過人群,來到大廟後頭,那裡有個穿著破爛的老婦,她歪著身子、斜躺在牆角,顯然是剛斷氣不久,身上有幾隻蒼蠅在盤旋,腳邊還有只碩鼠觀望著,彷彿考慮要不要拿她當下一餐。

  「去附她的身吧。」

  「她?她是女的。」

  「女的又怎樣,難不成我還要挑個俊男,把他弄死讓你附身?別挑剔了,快進去,把事情辦完我就帶你回家,要是你再這樣磨磨蹭蹭,回去時,你真躺在焚化爐,可別怨我。」童女嗤笑一聲,老女人怎樣,她還是個啞巴呢,可這話童女才不提,免得他又囉嗦。

  「什麼?你不是說——」她的笑讓他心生懷疑,那口珍珠玉米又釀了蜜,肯定有鬼。

  「對、對、對,我說過,但你也不可以憑藉我一句話,就在這裡待上三五年,你有耐心當老婆婆,我可沒耐心等你壽終正寢。」反正人都帶來了,她還怕他不乖乖附身?處在陌生空間裡當一縷幽魂,可不是像移民那麼簡單。

  三、五年?黎慕華失笑,他對當老女人不感興趣。「知道了。」三個字才出口,他立即感覺一股強大吸力,把他吸進老婆婆身體裡,說不出那種感覺,就像、就像自己是一塊肥肉,硬被塞進狹窄的瓶口。

  黎慕華深深喘了一口氣——躺在牆角的老婆婆緩緩睜開眼睛,眼睛轉一圈,觀察週遭環境。

  他猛然坐起,發覺自己進了凡體肉身,他左看右看、看不見童女,以為她不交代一聲,就不負責任遠離。

  他想喊三聲:童女、童女、童女,把人給叫回來,赫然發現自己張口不能言!

  不會吧——他掐緊自己的喉嚨、再試一回,天!他竟然附身在啞巴的身上?這是怎麼回事啊!

  他心急,連連在心底喚過十幾聲童女。

  「啥事?」童女的聲音在身邊幽幽響起。

  他拚命轉頭,怎麼都看不見童女的身影,不會吧,變成啞巴還不夠,連眼睛也瞎了?

  「你當然看得見,不然那些在你面前走來走去的是什麼?」童女的口氣敷衍到極點。

  他又沒說話,童女怎麼知道他在想什麼?

  「沒錯,我就是知道你在想什麼,不然你以為神仙是當假的嗎?」黎慕華鬆口氣,心想:為什麼把我變成啞巴?

  「有沒有聽過言多必失,少說點話少表達,免得曝露身份,反正你只是個『觀察員』,善用你的眼睛和耳朵,找出雅雅和你不能結合的原因就成了。」他沈吟片刻,又想起什麼似地,在心底連喚數聲童女。

  「又怎樣啦。」童女不耐煩的嗓音響起。

  「沒事,我只是在測試,看看你會不會出現。」他在心裡跟她對話。並擔心萬一他喊上千百聲,她都不理會,難不成他得在這個世界待到壽終正寢?

  後腦杓傳來一陣劇烈疼痛,童女重重敲了他的後腦。「你到底被多少人騙過,這麼不相信人性。」黎慕華乾笑兩聲,不是他被多少人騙過,而是身為奸商的他,最擅長騙人。

  「對不起。」

  「身體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除了——很餓。」

  「知道了,去逛大街吧,待會兒前輩子的雅雅就會出現,她心地好,會解決你的飢餓。」

  「我要往哪個方向走才能夠碰到雅雅?這輩子她是什麼身份,她長得和現代像不像,我怎麼樣才能認出她?對了,這個老婆婆的家住在哪裡、叫什麼名字、有沒有親人?」四週一片靜默,黎慕華沒等到想要的回答,本想再喊三聲童女、童女、童女,但想到後腦的痛——算了,惹她沒好處,萬一她不爽,不帶他回二十一世紀,他還真要在這個身體待到壽終正寢?

  他扶著牆壁緩緩起身,先適應一波暈眩虛弱後,再次睜眼。

  喘幾口氣,這婆婆多久沒吃東西了?她不會是活活餓死的吧?

  佝僂著身,他往熱鬧的大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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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2-26 11:59:06

第二章 再見雅雅

  陸茵雅緩步在小攤販前頭逛,看著用麥草和箔紙編成的各種小玩意兒,忍不住心喜,東碰碰、西碰碰,每個都想帶回去。

  深吸氣,她很久沒出王府了,僻靜的院落,關住她曾經喜愛熱鬧的心,三年光陰改變太多東西,多到——連她自己都細數不清。

  她從浪漫天真的少女成為爭風吃醋、心機算盡的妒婦,再從暴戾冷酷的妒婦轉變為無人聞問的棄婦,也許她未來的日子便是神佛伴心、青燈數歲,她這一生,算不得精彩紛華,卻是跌宕起伏,讓人適應得很辛苦。

  才十九歲呵,卻老覺得自己快要走到底了,心中暗歎,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世間能留住的東西太少——是哪個算命先生說的,說她當偶萬乘之君,為華夏兆民之母,說她此生必定母儀天下,是個命中注定的大貴人。

  她該去問問那位算命先生,要下他那塊招牌的。

  她的父親是陸明衛,當今朝堂深受皇帝倚重的丞相,因算命先生那席話,她自小倍受寵愛,姊妹們以此為恨,使她淡薄了手足情,家裡為她延請師父教席,不僅教導她身為后妃該懂的女紅才藝,更教導她熟讀朱子百家、經史子集,並習得權謀之術,好讓她在未來的後宮裡,為自己也為家族爭得權位。

  一個楊貴妃,使得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一位算命先生,使得整個家族把全數希望寄托在她身上,這樣的寄托於她,是沈重。

  陸茵雅的注意力被前方攤位上那個手捧大元寶、滿臉笑嘻嘻的招財童子,和盛滿金錠、銀錠的聚寶盆給吸引了去,她走到小攤前,拿起紅絨蝙蝠,問老闆:「這個是做什麼的?」說它是給娃娃解悶的玩意兒,不像,說它有作用嘛,偏又看不出,她實在弄不懂怎樣的人會買這東西。

  「紅蝙蝠呢,象徵『戴福還家』,至於聚寶盆代表的是『求財如意』,今兒個迎神賽會,大家圖個吉兆,都會過來挑選幾樣東西帶回家。」老闆見貴客上門,熱情地招呼著。

  眼前女子年輕貌美,鵝蛋臉、新月眉,素肌淡眉,圓潤的面容沒有半點稜角,儀態端裝秀麗,一雙妙目,唇似櫻桃,只是她面色蒼白了些,連胭脂也遮掩不了。

  她穿著一身月牙白月白色緞繡蝴蝶紋長袍,腰繫琥珀墜鏈,發間簪著幾朵小雛菊,除此之外再無多餘配飾,雖然簡單素雅,但掩不去她的高貴之氣。

  「迎神賽會?」陸茵雅對身後的侍女一哂,說:「謹言,咱們來對了呢。」老闆見她這麼說,連忙道:「夫人不知道嗎?今兒個是岳王廟辦法會,待會兒三村五莊的進香賽神隊伍就會從四面八方湧過來了,您看看,街上多少外地人吶,都是來參加這場熱鬧的。」

  「難怪呢,太陽才上一竿,街上已是萬頭攢動,熱鬧極了。」陸茵雅挑了個蝙蝠,讓謹言付過帳後,便離開攤子。

  謹言緊跟在她身後,趁著人少,一把抓住陸茵雅,退到街邊,低聲對她說:「王妃,還是早點兒回去吧,待會人多起來,容易發生危險。」陸茵雅靜靜望了她半晌,無奈道:「誰會在乎我的安危呢?」謹言垂首不語。

  她了然一笑。「王爺派你在我身邊,怕的是我回娘家淨說些對他不利的話吧?放心,我不會,我明白當中的利害關係,而且就算爹爹知道我的狀況又如何,難不成他真會為了心疼我,挺身為我討公道?

  「別傻了,爹爹為官多年,還能在朝堂上屹立不搖,自然是個千錘百鏈的人精兒,即便我回娘家告狀,我那點兒花花腸子,豈能逃得過他的火眼金睛,爹爹是個顧全大局的男人,他又豈會不知若真和王爺鬧翻了,倒大楣的,只會是陸家。」

  「不是這樣的。」謹言想為王爺講幾句話。

  她握住謹言的手,輕搖頭。「信我一次吧,我比你更瞭解王爺是個怎樣的男子,就算我不顧念夫妻之情,便是為了陸家,我也不至於輕舉妄動——下次,待王爺再傳你去問話時,就這樣把話傳達給他吧。」語畢,陸茵雅轉身不再多語。可她心底不住地泛酸,或許,她真碰到危險,再也回不了王府,他會更愜意吧。

  「來了!」

  「來了!」歡呼聲四起,百姓們紛紛湧到路口處,自動自發讓出主道,翹首遠望。

  兩隊的賽神隊伍在不遠處會合,鑼鼓喧天,蓋過所有聲響,撩撥起年節氣氛,熱鬧非凡。

  一張紅色長幡讓吹鼓手簇擁著進城,隨後,幾十面精緻美麗的神幡,或懸起紅色流蘇,或垂著細長飄帶,或繡著千朵金蓮、華蟲鳥獸、流雲海水,每面神幡前都有數人擡著一尊神像,之後便是五虎棍、秧歌舞、十不閒等等。

  簫聲管笛,歌吹盈耳,高蹺、旱船、舞龍舞獅,色彩繽紛的隊伍載歌載舞,煞是好看。

  頓時,街上如同海面刮起波瀾,觀眾們著魔了似地,有人合掌念佛號,有人跪倒在地頻頻叩首,更有人你推我擠,拚了命往前。

  謹言見她幾乎被人群淹沒,連忙抱住她,一個縱身使出輕功將她帶離人潮,在不遠處尋了個無人的家門前,讓她站穩。

  「王妃不該同平民百姓擠的。」像是解釋自己行為似的,她蹦出這樣一句。

  陸茵雅苦笑,很早以前她也這般認為,認為自己高人一等,認為不該紆尊絛貴和平民百姓混為一談,可這些年,她磨平了心志、磨鈍了自尊,磨出不同想法,有句話兒說得真好,退一步,海闊天空。

  「謹言,你看見那個真人所扮的觀世音菩薩嗎?」她指指前方,那是十幾歲少年所扮,他頂著雪白佛巾,身著白色長衫,飄逸出塵,兩縷青絲自耳際垂向胸前,長眉入鬢,杏眼半垂,眉間一點佛痣紅得像血,他一手托著淨瓶,一手持著柳枝,坐在高高的人轎上,望向紅塵俗世。

  「是,王妃。」

  「你覺得怎樣?」

  「寶相莊嚴,如青蓮化出,令人塵心頓洗。」

  「你是這樣看待他的呀,可我敢肯定,必有人批評他是三流歌童,不足一哂。」陸茵雅含笑,望向謹言。

  她搖頭,不明白王妃的意思。

  「那年我同奶娘回鄉下,也碰上這樣一次迎神賽會,村裡扮觀音的少年生了急病,臨時找不到人,便有人來拜託奶娘,讓我幫忙扮觀音,那時心氣尚稚,只覺新奇有趣,當下便同意了。

  「事後有好事人上奶娘家,說想訪我一訪,奶娘自是不肯,那些人便是這樣說的——三流歌童、不足一哂。人吶,總是帶著偏見看待世間,與我順者,皆生,與我逆者,應亡。」倘若不是親身經歷,事後聽人批評扮觀音的孩子,說不定也會這樣認為。

  「後來呢?」謹言問。

  「後來此事傳回京城,爹爹震怒,辭去奶娘。你明白的吧,在大戶人家裡,兒子是光耀門楣之鑰,女兒是交換利益之物,雖然我自小餅著榮華富貴、養尊處優的日子,可真心待我如親女的,唯有奶娘。

  「她走了,之後一次次類似的事件讓我慢慢學會,行一步要看三步,謀定而後動,再不能莽撞貪鮮,否則一時衝動,只會讓自己失去更多。」黎慕華——不,應該說是啞婆婆,他斜靠在木門邊,震驚地望著陸茵雅的背影。

  方纔大街上人潮擁擠,他被東推西推地不知怎麼就走到這條僻靜的巷子,他正倚在這兒喘歇口氣,擡頭望天,暗罵童女給他找了個破敗身子,卻見兩個小黑影快速移動著,他以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就見兩人「降落」在巷子前,離他不到兩百公尺,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輕功」對於現代人而言,只得耳聞、不能眼見的輕功,比起迎神廟會更吸引人,只是他萬萬沒想到,會在此處遇見前輩子的雅雅!

  初見雅雅,他震驚極了,雖然知道此行的目的,知道餓著肚子來來回回逛大街,就是要找到雅雅,但乍然遇見,還是驚詫不已。

  一模一樣的臉孔,一模一樣的身段,一模一樣的古典氣質,也一模一樣的白衣裳,唯一的分別是,眼前的雅雅,眉間抑鬱深種。

  黎慕華扶著牆壁,虛弱萬分走近,尋了她們身後門邊的角落處坐下。雅雅身邊的婢女回頭望了「她」幾眼,確定「她」無害之後,才轉過頭,專心和雅雅對話。

  他觀察雅雅同時,也觀察謹言,她面容清妍,中人之姿,氣度不似一般僕婢,卻又身著銀灰色錦緞侍女服,頭上只綴幾顆碎珠,眉目間,她有幾分像冷版的安心亞。

  雅雅對她說話的口氣,不似上對下、尊對卑,而她對待雅雅,卻緊守分際,絲毫不逾越,這對主僕關係讓他覺得有趣。

  黎慕華擡起雙手,再看一眼,忍不住再歎第一百口氣。

  雖然沒鏡子,他也曉得現在的自己長什麼模樣,一個臉色蠟黃,雙頰凹陷,頭髮灰白,雙手佈滿老人斑的老太太,要怎樣才能引起雅雅的注意?繼續像這樣,一路跟蹤?

  別想了,雅雅身邊的婢女連輕功都會,說她沒有身懷絕技才怪。跟蹤她們?別被踢飛就成。

  他想不出好方法,只能繼續待著,竊聽她們對話。

  這時候,幾個手提鳥籠的男子從眼前經過,他們一路走、一路大聲嚷嚷。「動作快一點,放生法會快開始了。」陸茵雅見有熱鬧可看,便想跟過去,沒料腳未邁出一步,就讓謹言一把拽住。

  「怎麼了?」她柔聲問。

  「別去。」

  「為什麼?」

  「那才不是放生法會,是殺生法會。」她冷淡的眼神中,興起兩分嫌惡。

  「怎麼說?」放生法會她曾經耳聞過,人人都曉得這是慈悲善念,怎地,在謹言口裡成了殺生法會?

  「請王妃細思,廟裡每年辦放生法會,百姓們為求福求壽,便想盡辦法尋來動物,可哪來那麼多的牲禽野獸放生,自然是商家所購,商家為賺這筆放生銀子,便向獵戶們買牲畜。於是獵戶們進山林張網,捕捉各色禽鳥,漁夫們入海河,捕魚抓蟹,這當中能不受驚嚇、存活下來的魚鳥,十僅得其二、三,交賣予商家後,倘若商家不懂得畜養之法,往往又得死掉一大半。

  「因此,在這場放生法會中,一隻鳥雀可以賣到近十兩,肥商家、飽獵戶,卻死去近九成的性命,這樣的法會,王妃還想去湊熱鬧?」她說得陸茵雅汗顏,望向謹言冷然面容,她略略搖頭。「對不住,我並不清楚這樣的事。」

  「眾人亦是不清楚,所以那些人才歡天喜地的以為自己做了大善事,卻不曉得為了放出他們手中的一條性命,得先傷九條命。」黎慕華靜聽她們的對話,忍不住多看了謹言幾眼,這婢女不簡單,不曉得她是何等身份。

  「不瞧熱鬧了,我們回府吧。」陸茵雅道。

  謹言略略點頭,引著她往巷子另一頭走去,黎慕華望著她們離去的背影,心想,再待下去,將會與她們失之交臂。

  他略一思索後,便跟在她們身後,大街上人多,即便謹言身懷武功,應該不會發現被跟蹤。

  就這樣,他跟著她們一路行去,因百姓多集中在廟宇前方,離廟越遠人潮越少,攤販商家也少,他不確定她們離家還有多遠,但確定的是,再跟下去肯定要被發現了。

  他非得弄出些動靜,讓雅雅注意到自己才行。

  黎慕華看著路旁賣豆腐腦的攤子,心生一計。

  他加快腳步走到攤子前,二話不說,拿起杓子就往桶子裡舀,正在招呼其他客人的老闆看見,氣急敗壞地大聲嚷嚷:「你這老太婆在做什麼!」老闆的嗓門奇大,陸茵雅聽見,好奇轉身。

  黎慕華眼角餘光瞥見她的反應,低頭悄然一哂,開始作起戲來。

  他擋在老闆面前,咿咿呀呀,比手劃腳,又是拜、又是跪的,他指指豆腐腦,再指指自己的肚子,可憐兮兮地拜託老闆給他一碗豆腐腦。這時他不禁慶幸自己在家常陪母親看電視,至少演起來也有三分像。

  可他邊作戲邊又擔心,如果老闆是個大善人,要是真給他一碗豆腐腦,他就沒戲唱了。

  於是,他在老闆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再度搶過大杓子,往桶子裡胡亂舀一遍。

  這下還能不激怒老闆?老婆子一身髒,要是讓她汙了滿桶豆腐腦兒,今天的生意還做是不做。

  老闆想也不想,一把要將杓子搶回來,黎慕華見他怒氣衝天的模樣,再看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刻意鬆開手。

  這一鬆手,杓子裡滿滿的豆腐腦兒全往老闆身上潑去,黎慕華也順勢摔跌在陸茵雅的腳邊。

  老闆的狼狽模樣惹得路人呵呵大笑,他氣極了,這是招誰惹誰啊,一口氣吞不下,他著惱地高舉杓子,衝到黎慕華跟前。

  「你這老太婆是刻意挑我麻煩嗎?我好端端在做生意,你來鬧什麼場子,今日我若是善罷干休,林虎子三個字倒過來擺!」他說完,顧不得三七二十一,抓起杓子就往黎慕華頭上砸去。

  天,會不會腦震盪?黎慕華猛地眼睛一閉、脖子一縮,兩手抱在頭頂上,等著挨痛。

  可是預料中的疼痛沒出現,他倒是聽見老闆的哀號聲。

  他微微睜開一隻眼,發現情勢丕變,謹言一把扭住老闆的手臂,方才輕輕扯過,怒不可遏的老闆現在滿臉痛苦,像殺豬似地喊痛起來。

  「老闆,和氣生財吧,老婆婆不過是餓昏頭,才會搶你一杓豆腐腦,你就大人大量饒過她吧。」

  「饒她?她壞我一天營生,我拿什麼回去養我家婆娘孩子。」手雖被拽著,林虎子仍然硬氣,他怒瞪黎慕華,一瞬不瞬。

  陸茵雅朝謹言眼神示意,謹言鬆開林虎子的胳膊,從腰袋裡挑出一塊碎銀子遞給他。

  「銀子給你,算是賠償,你就別追究,行不?」陸茵雅開口。

  老闆這會兒才發現這位嬌滴滴的大美人,一看眼睛都直了,這、這豈不是仙女下凡?頓時,硬氣沒了,他結巴起來。「行、行、行吶。」見老闆鬆口,陸茵雅扶起跌倒在地的黎慕華,輕聲問:「婆婆,您餓了嗎?」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雅雅,黎慕華忍不住笑了。

  他身量比雅雅高很多,常常是她低頭,而他看著她的頭頂心,猜測她的表情,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頭頂心也會落在雅雅的視線範圍裡。

  他灼灼目光落入陸茵雅眼底,婆婆深邃黝黑的雙瞳彷彿盛滿千般智慧,引得她別不開眼。這婆婆,不同於一般人吶——兩人四目相望,彷彿忘了時間空間,彼此的眼中再容不進週遭人。

  「王妃。」謹言輕喚。

  陸茵雅回神,她看看天上日頭,時辰還早,不必急著回府。

  「婆婆,我請你上館子,好不?」哪有不好的理兒,黎慕華很愉快,不管是在現代或古代,他的雅雅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女人。

  他點頭。陸茵雅不嫌髒,一路扶著她,走進附近一家館子。

  謹言點了幾道菜,等菜餚上桌同時,陸茵雅問:「婆婆,您是京城人士嗎?」黎慕華比幾個手勢,意思是:我不是京城人士,我來自很遙遠的地方。可是比了老半天,他發現雅雅依舊滿頭霧水,於是,他做出寫字動作。

  陸茵雅很訝異,「婆婆會寫字?」他用力點頭。

  陸茵雅和謹言互視,真罕見,這年齡的婆婆能讀書寫字的,千人中不出一個,況且她又是這樣的穿著打扮,教人難以想像。

  不等陸茵雅發話,謹言已逕自向老闆借來紙筆,她對這位老婆婆也深感好奇。

  當紙筆攤在黎慕華面前,他暗暗吸口氣,接下來是說故事時間,能不能留在雅雅身邊,端看他的故事夠不夠有戲劇張力。

  腦中快速搜尋一下過去看的歷史劇、鄉野傳奇後,他拿起筆,沾飽墨汁,在紙上緩緩寫下字。

  「我本江南人士,出生名家望族,後嫁與商人黎越屏為婦,夫妻相處和樂融融,育有二子,兩個兒子都娶了媳婦,本待他們給我生下幾個孫兒,讓兩老含飴弄孫。

  「誰曉得天有不測風雲,黎家碰到惡官欺淩,惡官為奪我家產業,竟胡亂對我丈夫兒子扣罪名,惡官說:在強盜窩裡找到我黎家商號的白米,那是我丈夫、孩子與強盜勾結的證據。

  「欲加之罪呵,惡官治理無方,弄得地方上盜賊猖獗、百姓不寧,我黎家的米糧經常被盜賊所搶,誰知到後來,受害者成施害人,天理何在?

  「我家男人全入了監獄,我花大把銀子賄賂獄卒,才得見我丈夫一面,可他已形銷骨立,離死不遠,丈夫緊握我的雙手,哀哀苦求我,便是散盡家產,也要盡全力為黎家留下一株根苗。

  「不幾日,丈夫死在獄中的消息傳出,我迅速變賣家產,帶著大媳婦去見那個狗官,求他網開一面,讓我帶回兒子,沒想到狗官見我媳婦貌美,竟起淫心,強要將她留下,媳婦堅貞,寧死不屈,一頭碰在牆壁,撞死了。

  「狗官惱羞成怒,短短兩天便判決下來,兒子斬首示眾、家產充公,來查封家產那日,他又看上我二媳婦,她苦苦哀求狗官,只要他願意放我離開,她便隨他回府。

  「狗官允了,媳婦帶我回房,把貼身藏著的玉鐲金飾交給我,要我到京城裡告御狀。她堅決道:便是黎家死到剩下一人,也絕不讓這狗官好過。

  「我被一根棒子趕出家門,從此流落街頭,隔天,街坊傳來訊息,說二媳婦吊死在狗官的門樑上。我費盡千辛萬苦地進京,可告御狀哪是容易的事兒,別說處處碰壁,便是隨身帶的金銀,也讓一幫土匪似的商家給搶了去,他們見我年邁可欺,又是外地來的人,說我這種人豈能擁有金釧玉飾,硬賴我是小偷,要逮我送官。

  「衙門那種地方,我還不瞭解?那是個有理無銀莫進門的黑暗地方吶,老婆子不怕死,只怕告不了御狀,全家人含冤不白。」寫完,他長歎息,放下筆,擡眼看雅雅,發現她眼中盛滿淚水,心底有一絲絲歉意,他的故事寫得太摧人心肝,回去後可以試著改行當編劇了。

  他歉然低頭,陸茵雅卻誤以為他在強忍激動,悄悄地,她在桌子底下塞一塊繡帕給他。

  菜送上來,謹言雖冷著一張臉,卻也幫她置筷布菜,黎慕華想,他的故事把這對主僕都給感動了。

  拿起碗筷,他已經餓到極點,可他沒忘記自己演的是大家族的婦女,得舉止得宜,因此,他放慢速度、斯斯文文地吃著飯菜,偶爾用紙筆回答她們一兩句話。

  只是他萬萬沒料到,吃過飯後,雅雅竟然沒有帶他回府的打算!他的故事不是很賺人熱淚嗎?是哪裡編得還不夠,他很樂意改!

  陸茵雅並不知道他的激動,只是遞給他一袋銀子,千叮嚀、萬囑咐,讓他財不露白,先找個安身處,至於那個惡官的事兒,她會想辦法幫忙打聽。

  怎麼會這樣?他不要銀子,也不要雅雅伸張正義,只要她讓自己跟在身邊啊——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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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2-26 11:59:47

第三章 進王府

  黎慕華亦步亦趨地跟在陸茵雅身後,他在心底默念:「收留我、收留我、收留我——」他以為自己是小時候背九九乘法,背滿十次,媽媽就會答應他一個願望。所以他打算念上千次,換她一個主意改變。

  走一段路,陸茵雅回身,見婆婆還跟著,停下腳步,等她跟上時,滿面歉意說道:「婆婆,對不住,我不方便帶你回去,您先找個地方住下,待十日後,同樣的時辰,我會讓謹言到那間飯館與您碰面,屆時,或許會有那惡官的消息,能否幫得上忙,得一段時間我才能確切告訴您。」黎慕華搖頭,滿面的乞求,時間不多,他不想醒來時真的發現自己躺在焚化爐裡。

  陸茵雅拍拍他的手背、道聲保重,旋身,繼續往前行。

  黎慕華別無他法,耍賴是最後一招,不都說好女人怕纏嗎?雅雅是好女人,無庸置疑。所以,跟吧,寸步不離地跟。

  知道婆婆還在身後,陸茵雅心疼又不捨,為難地望向謹言。

  自己在府裡處境不易,倘若隨意帶陌生人進府,怕又要讓側妃和小妾們尋釁,她極不願惹事,可婆婆——停下,她回身,再次觸到黎慕華滿是懇切的眼神,歎息,她投降了。

  「謹言,帶她回府吧,她被京城人欺怕了。況且我們給的銀子,也不知道會不會又碰到個歹心的給搶走,屆時,說不定咱們救人不成,反害她的命。」謹言盯著他的臉,黎慕華連忙低下頭,帶上無辜和畏怯,再加上一點點老年人特有的哀愁,無論如何,他都得混進王府。

  「我保證婆婆時刻待在我身邊,不讓她離開梅園半步,便是有心人想藉她尋事,也絕不教她們有借口,成嗎?」一個主子想幫助人,還得徵求下人同意?她們之間的關係當真微妙得緊。久久,他終於聽見謹言帶著妥協意味的歎氣聲。

  「看來,也只能這樣。」聞言,黎慕華開心極了、雙膝落地,接連幾個叩拜,他不曉得自己會不會演過頭,但電視上都是這樣演的,有樣學樣,沒樣再自己想。

  「婆婆,起來吧。」陸茵雅和謹言淡淡笑開,一人一邊扶起她,往王府方向走去。

  一路上,黎慕華對雅雅的身份做出若干猜測,她的穿著打扮雖簡單,但相較起街上其他人,衣服質料相當高級,沒錯的話,應該是個家境富裕的千金。

  可電視裡的千金小姐不都是高高在上、把下人當奴隸對待的驕傲人物,她怎會對一個小僕婢有商有量?難道她是不受重視的二房所生?又或者她雖穿著高貴,實際上她是個青樓名妓,才會擔心帶著一個啞婆婆,遭到其他人尋事?

  黎慕華的所有臆測,在走進王府大門時,被下人們一句「王妃回府」給全部推翻。

  他彷彿被雷轟到,怎麼會?雅雅看起來才十幾歲?十幾歲的——猛地,他真想用力巴自己的後腦,笨,古代本來就早婚,而且,他怎麼會沒有注意到雅雅梳的是婦人髮髻呢!

  王妃,她這個王妃是當得多不幸,才會生生世世不信任愛情?

  黎慕華把自己從頭到腳給洗得乾乾淨淨,連腳趾縫也不放過,他是愛乾淨的男人,無法忍受自己這個又髒又臭,蒼老、角質層多到很嚇人的身軀,因此他幾乎把自己搓下一層皮。

  洗過澡,濕漉漉的頭髮披在肩上,他坐回鏡子前面,重新端詳起鏡中那張臉。他真痛恨這個時代的銅鏡,即便磨得再亮,照起人來,還是比不上現代的鏡子。

  他細瞧老婦的眉眼鼻,眼睛還不錯,尚稱炯亮有神,雖然眼角有點往下垂,仍然可以從中看見智慧,兩鬢霜白,黑色髮絲已剩不多,而五官——算了,你能對個老太婆有怎樣的期待?

  他轉個方向,望向雅雅為自己準備的房間。

  這間房在雅雅的房間附近,佈置得簡單大方,靠牆處有一張床,上面的被褥枕頭在他洗澡時,下人已經換上新的,湖水綠的被子讓人心情舒暢。

  床側就是他身前的化妝台,台邊有個架子,擺了洗臉盆和乾淨帕子,床的另一邊有兩個相接的長櫃,房子中間,放了一張酸木枝做成的圓桌和四把椅子。

  屋子簡約舒適,他一個人住,足夠了。

  把頭轉回鏡前,拿起牛角梳,他和自己的滿頭銀髮奮戰。

  唉,留了一輩子短髮,現在要他梳髮髻?如果這不算欺負,他都不曉得什麼才叫做欺負了。

  童女怎不直接讓他附到男人身上,只是——如果真遂了他的願望,在這個男女之防嚴謹的時代裡,恐怕他想進入王府,或想離雅雅那麼近,並非易事吧。想到這裡,他哼笑自嘲,雖然惡毒,但他還真的該對鏡子裡的婆婆說聲:「GoodJob,死得好!」門敲兩響,黎慕華張口卻說不出「請進」,本想起身去開門,但門先一步被推開。

  是雅雅,她也打理好自己,換上一身雪白長裙,清新的銀白色坎肩,頭發放下來,鬆鬆地在腦後打了辮子,用絲巾在髮辮處綁上蝴蝶結,整個人宛如一枝含苞白蓮。

  她很喜歡穿白色的衣裳?不論在古代、在現代,永遠一身清新乾淨的白。

  雅雅進門,身後跟了個婢女,手執托盤,盤上有文房四寶,和幾本青皮冊子。

  「婆婆,你累嗎?我給你帶幾本書消磨消磨時間。」黎慕華走到她面前,對她深深一福,答謝她的貼心,陸茵雅連忙扶他坐好,對婢女點頭,婢女放下東西後,轉身離開。

  陸茵雅靜靜望著婆婆,不知道是因為那雙睿智的眼睛,還是她含笑的臉龐,她讓她想起自己的奶娘,那個會展開雙臂擁抱她、鼓勵她,任由她在懷裡撒嬌的奶娘。

  陸茵雅接過婆婆手上的牛角梳子,笑說:「以往有僕婢、有媳婦幫婆婆整理頭髮,現在沒人幫忙,婆婆肯定很困擾吧。」這麼一下子就幫他找到台階下?黎慕華太感激,連忙點頭。

  「我來幫婆婆吧,不過我手藝不怎樣,婆婆只能將就。」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幫黎慕華把頭髮梳直梳順,她一面梳一面說話:「小時候,有個最疼愛我的人,她不是爹、也不是娘。相較起我,爹娘更在乎的是我哥哥。」黎慕華理解,這是個重男輕女的時代,女性意識擡頭,要等過千百年後。

  「是誰?」他做了個手勢,陸茵雅看懂了。

  不過是個簡單的手勢、簡單的眼神,他就是鼓動了她的說話慾念。

  太久了,已經太久沒有人願意坐下來,聽她好好說上幾句話,太久沒有人願意理解她的心思,她已經孤獨許多日子——「那個人是我的奶娘。奶娘的臉圓圓的、胖胖的,笑起來眼睛都快瞇成一條縫,她的膝蓋不好,常喊酸痛,可每每我哭鬧起來,她還是忍著痛、把我背在背上,一面搖、一面哄,趴在她寬寬的背上,再多的不順也順氣了。」陸茵雅說了,說出她滿心滿腹的話,黎慕華對著她微笑,用眼光示意鼓勵她多講一些。

  他需要更多資料來瞭解這個雅雅,瞭解她的成長背景、她的喜好興趣、她的性格心情、她的婚姻甚至是在王府裡的處境,才能分析出現代的她眉間抑鬱,以及她害怕愛情的主因。

  「八歲時,有個算命先生來家裡,也不知道真是鐵口直斷,還是糊弄哄拐,他竟說我的命格貴不可當,長大後將蔭父庇兄,光大家族,甚至斷言,將來我必定主宰後宮,成為君王之後。

  「預言徹底改變我的生活,本來我只須念點書、識點字,學些女孩子家的功夫,可這番預言之後,我父母親決定將奶娘遣送出府,替我找兩個教席嬤嬤,為未來的後宮生活學習、鋪路。

  「我哭慘了,死活不讓奶娘離開,可爹娘還是讓奶娘走了,我胡鬧耍賴,想活活餓死自己,還揚言絕對不上課、不學習,除非奶娘回來。爹娘無奈,只好讓奶娘重新回府裡,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的勝利。」原來雅雅還是個麻辣丫頭?黎慕華笑開,陸茵雅自鏡子裡看見,也跟著笑出聲。

  「婆婆取笑我呢。」搖頭,不是取笑。黎慕華在水盆裡沾了些水,在鏡子上寫下三個字——是欣賞。

  「是欣賞吶,婆婆想不到我也有那樣倔傲自負的時候,對不?為了讓奶娘留在府裡,我學得特別用心,不管是詩詞歌賦還是琴棋書畫,每一種,我都卯足了心力。所有師父都誇我極有天分,可唯有我自己心知肚明,哪是天分吶,我只是要奶娘一生一世待在身邊。

  「奶娘和婆婆一樣,不大會梳頭,總是隨意用支木簪把頭髮綰上,那時我經常對奶娘說:『將來奶娘老了,茵雅天天給奶娘梳頭髮,好不?』奶娘每每聽到這個,就會笑臉盈盈摟著我說:『小姐要說話算話呦,就算奶娘頭髮掉得沒剩幾根,也得幫我。』」說到這裡,她停下來,擡眼,目光定在窗外。

  黎慕華轉身,拉拉她的手,用眼神詢問:後來呢?

  她緩緩吐氣。「十二歲那年,我千求萬求,想隨奶娘回鄉下走走,因我又乖又討巧,再加上教習嬤嬤的讚賞,爹娘終於首肯,放我去一趟鄉下,但派了幾個侍從跟隨。

  「奶娘家鄉辦廟會,是六年一輪的建醮大會,村裡扮觀音的少年生了急病,臨時找不到人,便有人來拜託奶娘,讓我幫忙扮觀音,那時年輕貪玩,只想著新奇有趣,便鬧著奶娘,讓我當一回觀音。

  「廟會過後有人上奶娘家,想訪我一訪,奶娘自然是不肯,相府千金豈能拋頭露面見陌生人,那些訪我不成的男人便丟下幾句酸言酸語,說了:三流歌童、不足一哂。

  「不過是閒話,卻不知哪個多事人傳回京城,爹爹震怒,辭了奶娘,我想循舊例,一哭二鬧,吵得爹娘再度妥協,但這回爹爹鐵了心,對我說:『現在你乖乖讓奶娘回鄉,我還肯給她五百兩,讓她買田買地,在家鄉與子孫安享晚年,倘若你再繼續鬧的話,我就讓人買下他們家租賃、賴以為生的田地,將他們全家人趕出去,屆時,他們餓死病死或流落他鄉,皆是由你一手造成。』「爹爹夠狠,懲罰不了我的身子,便懲罰我的心,使我難受煎熬。我痛哭一夜,承認自己輸了,只能把所有的金銀飾物,和攢積的銀兩全贈予奶娘,她離去那天,眼睛腫得像核桃那樣大,我抓緊她的衣袖,要她好好的、健健康康的,要她等我,等我出嫁,等我變成皇后娘娘,必定用八人大轎將她擡入皇宮,我要親手給她梳頭。」黎慕華的心被扯得微微發痛,難怪呵,難怪幾句話,她便接手幫他梳頭。轉身,瞥見她眼角淚水,他一聲喟歎,起身用大拇指為她拭去淚水。

  「不哭。」他用唇形告訴她,伸手撫上她的長髮。

  她一愣,之後——笑了,那是奶娘經常做的動作,她常常撫著她的長髮,常常說:「我們家小姐真要當皇后娘娘啦,她肯定是有史以來最美麗的皇后。」在奶娘眼裡,皇后沒啥了不起,了不起的是他們家小姐最美麗。

  「奶娘是我第一個交付真心的人。」陸茵雅說。

  黎慕華比出兩根手指頭,意思是:第二個交付真心的呢?

  她一哂,搖頭,本想再多說說奶娘的事給婆婆聽,可這時,未經通報竟有人闖進屋裡。

  她們齊齊轉頭,看見一名身穿嫩紫坎肩寶藍滾邊長衫,長裙膝蓋以下繡滿百花孔雀的女子進了門。

  她頭梳飛燕髻,發間珠翠環繞,盛裝華服異常奪目。

  黎慕華定眼望她,這女子五官還算可以,雖有一股清朗活潑氣質,容貌卻遠遠不及雅雅,但總覺得她的眉眼間像極了某個人,是誰呢?他緊皺雙眉,試著找出一張相似容顏,然一時之間卻想不到。

  她進門時舉止有些倉卒,一入屋內,目光自動跳過黎慕華,四下打量,好像屋裡還藏著什麼人似地,直到她發現黎慕華新梳好的髮髻和陸茵雅手上的梳子,才鬆口氣。

  「妹妹急急趕來,不知有何事?」陸茵雅放下梳子,迎上前去。

  「聽說姊姊領了陌生人進府,身份是誰連總管也弄不清楚呢,妹妹好奇心起,想來瞧瞧姊姊帶什麼人進府。」塗詩詩的眼光在黎慕華臉上停留片刻,隨即揚起鄙夷目光,別開臉。

  陸茵雅安撫地拍拍婆婆手背。「便是這位婆婆,她的家人遭貪官汙吏迫害,滿門凋零,姊姊進香途中遇見,想她可憐,便把她帶回王府,給予一個棲身之處罷了。」

  「姊姊真是心慈人善吶,竟收留一個連事兒都做不了的老人,還親自為她梳頭。」她諷刺道。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姊姊不像妹妹,能博得王爺垂青,但居王妃之位,多少得盡心為王爺辦事,姊姊只圖能為王爺在外頭博個好名聲,妹妹應該不會有異議吧。」下意識往前一步,陸茵雅將婆婆護在身後。

  「姊姊真是花心思吶,每月布糧施米、善添香油、鋪橋造路不夠,這會兒連下等賤民都領進家門,我們王府都快成了積善之家呢。」她字字尖銳,聽得黎慕華滿心不爽,這女的是何等身份,雅雅再不濟也是個王妃,整座府裡除王爺之外最大號的人物,她敢這種口氣說話?難不成她是難纏小泵?不對,哪個小泵會喊嫂子姊姊?

  陸茵雅不置一詞,微微一笑,帶過。

  「下月父皇生辰,宮裡要擺家宴,王爺打算帶妹妹去呢,姊姊怎麼說?」她得意地擡高下巴。

  「妹妹希望姊姊說什麼?」陸茵雅問堵了她。

  塗詩詩氣得跺腳,恨恨瞪著她,她寧願陸茵雅大發脾氣,也別這般淡淡的,好似自己爭取半天、最看重的東西,在她眼裡不值一哂。

  陸茵雅搖頭,這樣的脾氣,這樣把喜怒哀樂全張揚在臉上,未來怎麼在後宮與人相鬥?

  不過,壢熙青睞的不就是她這樣單純的性子?而她,離單純——很遠了——「妹妹在父皇面前多多表現吧,父皇喜歡你的歌舞,妹妹不如進獻一曲,說不準,父皇會晉陞你的位置,讓你淩駕於我呢。」她淡然幾句話,讓塗詩詩傲慢的笑容露出裂痕。

  塗詩詩的痛處被踩上,瞬間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跳起來、張揚狂叫。

  「你——你這個棄婦,竟敢在我面前指三道四,你當真以為有陸家做靠山,就可以萬無一失?王爺可不是那種受女人牽制的男子。」同意。她當然明白,若非如此,她怎會是今日模樣?

  陸茵雅在心裡歎口氣,但仍態度自若,面容上看不出受到半分影響,這讓塗詩詩更加忿忿不平,好像丟出去的刀子全拋空,連靶緣都沒射著。

  「妹妹倘若有空,不妨去練練歌舞,別在我這裡浪費時間。」說完,她走到門邊,雙手推開大門,擺明送客。

  塗詩詩憤慨不已,恨恨甩頭,轉身離去。

  待門砰一聲關起,黎慕華立即坐到桌前,磨好墨,在紙上寫下:「那人是誰?」

  「她是王爺的側妃,塗御史家的千金,名叫塗詩詩,年初皇帝賜婚,將她嫁給王爺成為側妃,她很受王爺寵愛,難免有些趾高氣揚,婆婆別在意。」她清淺一笑,好似剛剛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

  「只是有些?」黎慕華提高眉頭,滿眼的不爽。

  陸茵雅笑笑,「婆婆在為我不平呢,真好,這府裡總算有人站在我這邊。」

  「怎麼回事?側妃能強過正妃?王府裡難道不講究地位尊卑、倫常道綱?」

  「她也是受人唆使,怨不得她。」

  「受誰指使?」陸茵雅歎氣後,緩慢回答。「這兩年,王爺陸續納入許多陪房丫頭和小妾,年初塗詩詩進了門,小妾們分別在我們面前下功夫,想挑撥我們兩人相鬥,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不管誰死誰傷,終會空出那麼一個位置,這想法,使得她們有了盼頭。

  「塗詩詩不是壞女人,只是笨,我不屑與她鬥,卻不能不時時與她拆招,就當是消遣娛樂吧,否則長日漫漫,也不曉得該怎麼打發無聊。」她一笑,眼底有著無奈。

  「塗詩詩鬥得過你嗎?」黎慕華提筆問。

  「鬥不過,別忘記,我可是從小被當成皇后娘娘教養長大的,多少骯髒手段、多少心機謀劃,我連孫子兵法都讀過,她豈有能力與我相鬥。

  「只是,斗倒了她,於我何益?沒了一個塗詩詩,還會有王詩詩、李詩詩、汪詩詩、陳詩詩,無數個想在王爺面前爭寵的詩詩,鬥垮她們,只是讓自己更添惡名——」她搖搖頭,停頓好半晌後,才吐氣緩道:「她們不懂,鬥垮誰都沒用,根本沒有人可以擄獲王爺的心。」

  「為什麼?」

  「王爺曾經愛上一名奇女子。」

  「然後呢?他和她——」既然用了過去式,那就表示事情結局不是太好吧?

  「那名女子去世了,而王爺的心也隨之而亡,面對一個無心的男子,不管是誰,即使手段再高、心思再縝密,也引不出一顆真心。」他懂了,雅雅是太明白清楚,所以不肯斗、不願鬥,也無心鬥,一場注定穩輸不贏的戰爭,誰會有心思打。

  「塗詩詩剛剛進門,在找什麼?」他找到新話題。

  陸茵雅笑望他,果然是富貴人家出身的婦女,連王爺的側妃也看不在眼裡呢,一句一個塗詩詩,半點不肯自降身份。

  「我猜,她以為我找一名美女進府,企圖誘惑王爺,藉此鞏固自己的地位,卻沒料到進門之後,發現只有我和你,只好酸言酸語、不痛不癢地講個幾句。

  「她絕不相信有人會做對自己毫無助益的事,我也不想多費唇舌與她論真心,乾脆讓她認定我有目的,讓她以為我的所作所為是想博得善名,好讓王爺注意到自己。」她漾出淡然淺笑,恬靜而從容。

  「她為什麼說你是棄婦?」黎慕華又想到一個問題,在紙上疾書。

  心痛的情緒快速地在臉上閃過,陸茵雅笑著說:「她只是氣憤過頭、口不擇言罷了。我怎會成為棄婦?我父親是當朝丞相,我們陸家除了丞相,還有將軍、尚書、監院使——陸家一門,很得當今皇帝看重呢!

  「當年皇帝賜婚,王爺心底已經有個喜愛的女子,可為什麼還是同意這門婚事?便是因為我娘家勢力強大,如今皇帝未立新太子,王爺還須靠著我爹爹的幫助才能順利入主東宮,只要陸家勢力一天不減,我便一日不會成為棄婦。塗詩詩說那樣的話,不過是企圖惹我生氣,我倘若為這種小事生氣,才真是傻氣呢。」黎慕華目光炯炯的盯著她,許久後又提筆再問:「不介意嗎?王爺帶她進宮參加宴會,卻不帶你?」這種場合,應該是正妻出頭吧,怎麼可以讓小三去招搖,她真能這麼灑脫?

  「我承認,以前會介意,會鬧、會吵、會苛待下人,可胡鬧過幾回之後,我發現一件事。」什麼寵辱不驚,閒看庭前花開花落,什麼褒貶不露,笑看長空雲卷雲舒。哪有那麼容易,那是得把心扔地踐踏過千百次,才能辦得到的事情。

  「什麼事?」

  「那就是王爺離我越來越遠,他對我越來越不耐與憎恨,我的所作所為只會把兩人之間曾經有過的那麼點兒情分全數抹煞,於是,我再也不做那種徒勞無功的蠢事。」黎慕華同意,男人的確害怕女人胡鬧惹事。「可即便如此,也不能任人欺負。」

  「婆婆以為塗詩詩欺負得到我?她沒那等本事的,是我刻意放低身段,刻意不與她爭奪,在別人眼裡越是弱勢,我就越不會被推到風頭浪尖,生活已經夠辛苦,我才不想再費心思成為他人的標靶,我——挺喜歡眼前平淡的日子。」嘴裡這樣說著,她眉間卻不自覺透露出心酸,是個倔傲女子呢,即使心裡難受也要裝出一臉的雲淡風輕。

  黎慕華輕喟,古代的女子以夫為天,一生志業,圖的不過是丈夫的垂青與愛憐,圖的不過是夫唱婦隨一世平順,老來有兒有女有所依恃。

  若不是情非得已,誰喜歡這樣委屈的過日子?

  「人生像一道道的題目,唯有勇往直前,一一解除,才會順心暢意。」黎慕華在紙上寫下。

  「題目?」陸茵雅不懂,難道婆婆要她勇往直前,一一解除橫在眼前障礙,衝到壢熙跟前?望住婆婆睿智的雙眼,她不理解她想表達什麼。

  「你說漫漫長日,不曉得該怎麼打發時間,與其和那些沒腦子的女人鬥心機,不如我來教你解題?」黎慕華提筆解釋道。他但願在解開一道道題目同時,她也能一層層解開自己的真心意。

  「聽起來似乎挺有趣的。」陸茵雅勾出真心笑容。

  於是黎慕華開始在紙上布出第一道題——「某天,王爺得到一塊稀世古玉,聘工匠做成玉鐲子,想送給府裡妻妾,為增加情趣,王爺準備三個錦盒,把鐲子藏在其中一個盒子裡面,並且在盒子外頭各貼一張紙條,倘若誰找出正確答案,便能得到鐲子。

  「甲盒上的紙條寫著:玉鐲子在我這裡。

  「乙盒上貼著:玉鐲子不在我這裡。

  「丙盒上寫:玉鐲子不在甲盒裡面。

  「這三張紙條當中只有一張寫的是實話,你猜得出來,玉鐲子藏在哪個盒子裡嗎?」陸茵雅拿起筆,細思。

  「倘若鐲子在甲盒,甲乙兩張紙條都是實話,所以甲盒是錯的;若玉鐲在乙盒,那麼只有丙是真話;若鐲子在丙盒,那麼乙丙寫的都是真話,所以說,鐲子在乙盒裡。我說得對嗎?」解出答案了,她得意揚眉,笑問婆婆。

  黎慕華用力拍手,拍得她含羞帶怯、小臉紅透。

  他提筆寫下,「答對了,你很聰明,可以得到王爺的禮物,你猜,如果是塗詩詩——她會猜出來嗎?」陸茵雅認真想了下,搖頭。「依她的脾氣,肯定連猜都不猜,若是王爺逼急,約莫會隨便指個盒子了事吧。」

  「若是指錯盒子呢?」

  「磨唄,磨得王爺投降,鐲子自然還是她的。」

  「原來王爺那麼膚淺,只寵愛草包。」草包?形容得真好,陸茵雅眉開眼笑,原來道人壞話,挺好玩的。

  她說道:「那個草包很會跳舞呢。」

  「又如何,婆婆陪你學跳舞,就不信以你的腦袋,會贏不了草包夫人。」

  「現在才學哪來得及?別忘了,我可是被栽培要當皇后的,連跳舞那種彫蟲小技還得臨時抱佛腳,會惹人笑話。」

  「你會跳舞?不是說大話吧?」他想像不出雅雅跳舞的模樣。

  「婆婆要看嗎?」

  「當然要,不過不是今日,你得休息了,改天再讓老婆子開開眼界。」他望著她臉上露出的疲態,逛一天大街,是該累了。

  「嗯,改日定跳舞給婆婆看,但婆婆——我還不想休息,再出幾道題目吧,玩那個,比勾心鬥角有趣得多。」兩人相視一笑,黎慕華細望向她的眉宇,很好,那絲陰鬱暫時解除。

  他在心底暗自承諾,不管雅雅身處怎樣的逆境,終有一天,他要除盡她眉宇間的陰霾。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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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2-26 12:00:23

第四章 圖謀

  正紅色的綾羅竹葉裙外,綴著一層金色嵌銀絲軟紗,領間衣袖處繡滿團花,腰際繫著一條金黃色鳳凰玉帶,那玉帶垂至膝間,每個挪動,便會發出清脆聲響。

  她梳著繁複的百花髻,滿頭珠釵,一柄平展纖絲鏤空金鳳,一對祥雲半月鑲寶象牙梳,加上烘雲托月如意簪及日月恆升累絲金步搖,將她整個人烘托得端莊高貴。

  她的耳垂上戴了對翡翠蝴蝶珍珠墜,右手無名指上戴著白玉戒,左手食指上還有枚紫金蘭形花戒,再加上腕間的雕花金釧,環珮叮噹,華美瑰麗,雍容別緻。

  她是韋氏,當今大燕朝的皇后,鵝蛋臉、丹鳳眼,嘴角處凝著一絲冷漠精厲,教人不敢逼視。

  偌大的東暖閣裡,只有她和一名宮女,空氣裡流動著淡淡的淒清,唉,高處不勝寒,別樣的繁華,自然伴有別樣的孤寂與苦痛,她,早就習慣。

  金爐裡熏著龍涎香,那是皇帝御賜的,只有皇帝所居的壽永宮和她的清華宮才有。

  早個二十年,她會相信一個男人送女人東西,代表的是喜愛、疼惜、看重——現在她已經不這樣想了,皇帝賜的東西越多,她越感心慌。有沒有聽過盛極而衰?誰曉得皇帝的敬重是出自真心,抑或是——苦笑,她對鏡理妝,手指緩緩撫上眼角細紋,再怎樣的繁華、旖旎,終究是紅顏已老。緩吐口氣,手輕輕滑過膝間的大紅裙,這個紅,讓她想起一個已經在記憶遺失許久的女子。

  她曾經被封為夢妃,因擅舞深得皇上寵愛,皇上御賜她一襲大紅衣,凡是曉事知進退的女子都知該低調、妥善收藏,偏偏那是沒腦子的,竟把那身紅衣穿到她面前招搖。

  當時,她還笑著稱讚夢妃,說她白皙的皮膚與那身大紅很相稱,可之後短短十數日,夢妃便犯下規矩,被送進冷宮。

  可惜呵,那樣一個風華絕倫的女子——到死,都不曉得自己逆了皇后心中那根刺。

  大紅,天底下女人都想要的顏色,她已穿在身上二十幾年,卻越穿越沈重,可再重,為家族、為自身,她都不能脫下,這是宮中女子的宿命。

  「皇后娘娘,九皇子到。」身邊的宮裝女子在她耳邊輕聲提醒。

  皇后偏頭望她一眼,明瞭地點點頭,起身離座、走往門邊。

  東暖閣大門被推開,一方陽光傾灑在她身上,深吸一口後宮之中充滿權力鬥爭的空氣,擰柳眉,她戴起威儀端莊的面具。

  走進正廳,一個頎長的身影背對她站立,那是九皇子壅熙,先太子儇熙離世後,她依從父伯之命,一手扶植起來的皇子。

  聽見腳步聲,壅熙迅速轉身,在視線接觸到皇后同時,屈身問安。

  皇后望他一眼,三角眼、倒斜眉,小鼻子、小嘴巴,沒有半分皇家氣度,微蹙眉,她不喜歡壅熙,這孩子和他母親長得太像,一臉的刻薄歹毒、無福之相,偏偏呵,他是韋氏一族的最後希望。

  壅熙的親生母親雲嬪出自韋氏旁支,進了宮卻不為皇上喜愛,自小到大,他們母子倆在後宮,一路遭人嘲笑踐踏,別說那些年紀大的太監宮女,便是那些新進宮的年輕的宮嬪,也敢當面取笑他。

  他在旁人的欺壓下長大,沒學到忍耐內斂,卻學會嫉妒尖酸和滿腹心機,他時刻在暗處尋人痛處,以便在最佳的時機點踢上一腳,讓人防不勝防。

  直到儇熙死去,她的眼光才落到壅熙頭上,再不濟,他身子裡終是流著韋家人的血。

  然而面對壅熙,她還是忍不住想起儇熙,兩人相較,簡直是雲泥之別。

  儇熙那孩子英氣勃勃、豐神俊朗,聰明才智皆屬上乘,她花十幾年苦心栽培、嚴格教養,讓他成為所有皇子中最拔尖、最不可取代的。

  誰知,人算敵不過天算,上蒼早早收了他,留下她滿腹遺憾。

  儇熙不是她的親生兒子,他的母親是她身邊的宮女,仗著面貌姣美,不甘供人驅使,想盡辦法引得皇帝青睞,懷下龍子。

  在後宮,有野心非壞事,但心存歹意,就不能容了。

  那宮女為保自己腹中皇子地位,竟下藥打掉她腹中胎兒,導致她終生無法生育,她苦、她恨,可事已至此,能怎麼鬧?難不成要把自己鬧成瘋婦,被迫成為廢後,退守長門冷宮?

  不,她只能咬牙忍下。

  幸而上蒼有眼,宮女生產那夜大出血,太醫到時已經藥石罔效,她順理成章收下儇熙,為自己所養,她心知有人在背後暗道,是她除去宮女、奪人兒子,她不屑解釋,反正正紅在身,死的不過是區區一名宮女,誰能奈她何。

  她曾經想過,自己會變成現在這樣寡情狠心的女子,儇熙的母親是否居功厥偉?

  壅熙喜孜孜地走近皇后身旁,湊近她耳邊道:「母后,兒臣已經探聽到,大皇兄將送長壽酒和一對白虎給父皇當壽禮,有酒好成事,只要在酒裡做點手腳,還怕栽不了贓。」皇后暗歎,這樣的人才、這般的胸襟和心思,如何能成大事?與他相比,儇熙遠勝他太多,可憐韋氏,再無後起新秀。

  「別妄動,壽辰上吃的喝的檢查甚嚴,即使你順利買通關節,你都能想到在酒中動手腳,壢熙豈會料想不到?」

  「意思是,他必定派人嚴密看查?」他反口問。

  皇后冷然一笑,這樣明顯的事還需人教?要拱這樣的人坐上東宮太子之位,得愁煞她多少白髮?

  再看他一眼,她走近桌前,緩身坐下,宮女為她斟來新茶。

  茶苦而寒,陰中之陰,最能降火,火為百病,火降則上清,只是它能消得了她心底長期鬱火?

  「近來,書念得怎樣?」她放下茶盞,耐下性子問。

  「兒臣、兒臣很用一番、心思。」見他結巴,她不想問了,這孩子腦袋不如儇熙,連壢熙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成天不思上進,只想著耍心機,和他那個娘一模一樣,拱了他,榮耀了韋氏,那麼大燕呢?是否會因之衰敗滅亡?

  看來光是扶持壅熙不夠,還得為他挑選一班能用的良臣做後盾。

  挑選誰呢?韋氏家族中,人人都有官做,可真正有學問、出色的,挑不出一兩個——丞相陸明衛?他是個赤膽忠肝的老臣,手下有許多才幹人物,便是他的幾個孩子也都是優秀卓越的。

  壢熙雖娶他女兒陸茵雅為妻,但兩人相處得很不好,聽說壢熙還把陸茵雅趕出主屋,移居偏僻院落——這樣子的話,壢熙和陸明衛之間,多少存在心結吧。

  倘若能藉著聯姻,讓他轉而襄助壅熙——只是呵,謀事容易斷事難,能在緊急時刻下決斷才是有能力的人,倘若一個能力不足、無法用人的主子,貿然為他招來一批謀臣幕賓,他定是將一應事務交給臣子去做,自己不思進取,那麼,無異於是將白兔扔進豺狼虎豹群裡。

  難呵——這樣的資質、這樣的胸襟,她要怎地謀劃才能對得韋氏族人、也對得起天下百姓?

  「母后怎不說話,生兒臣的氣嗎?」壅熙戰戰兢兢地望向皇后。

  「你不小了,再不好好學習治國經綸,將來一旦登上大位,如何服眾?那些朝臣一個比一個精明幹練,難道你想當阿斗,教人遺笑千年?」皇后的語氣淡淡的,聽不出關心還是責備。

  壅熙心一凜,咬住牙根,眉頭一緊,急道:「王師父說我的弓箭射得不錯。」

  「不過是彫蟲小技、匹夫之勇,即便你練成絕世武功,難不成你想靠弓箭奪天下?」她嘴角噙起冷諷,堵得他無語。

  見他猥瑣平庸的模樣,心底忍不住再歎。「無論如何,此番皇上辦壽辰,你千萬別輕舉妄動,好好耐心等著,終有一日,本宮自會讓你得償所願。」這是她對父兄的承諾,她會辦到的。

  「是,母后。」壅熙低頭,一雙陰鷙的眼睛死盯著地板。

  他不敢爭辯,但心底不服氣,他認定皇后在敷衍自己。外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別說王公大臣們,便是平民百姓也明白,壢熙是父皇心底最適合的太子人選,誰曉得哪一日、哪個大臣心血來潮上折子,壢熙便成了東宮太子,到時,覆水難收,他找誰哭去?

  「下去吧,有時間耍心眼、使陰招,倒不如好好唸書,在你父皇跟前做一番表現,讓皇上、朝臣都見識到你的才能。」這種事,她從不必對儇熙提醒,可他做的每件事皆是出人意料的好,上蒼怎地無眼,收走千般萬般好的儇熙,卻把平庸無能的壅熙留下,這是在折騰誰?

  「是,兒臣遵命。」他咬牙應下。

  壅熙轉身退出大廳,臨行前,他向皇后拋去冷冽一眼,離開清華宮,他低下頭、悶著氣,踩著重重的腳步回自己屋裡。

  一路上,遠遠見著他,宮女、太監紛紛避開,自他得勢至今不過短短兩三年,整個後宮所有人都曉得,這個主兒不是好相與的。以前無所仰仗時,便常使陰教人受罪,現在有皇后撐腰,大家能不膽顫心驚,避之猶恐不及?

  壅熙走進所居宮殿,見無人出來招呼,火氣蹭地冒了上來,扯開嗓門、大吼一聲:「滿屋的王八羔子全死光啦!」怒聲方過,屋門猛地一開,幾個奴才奔上前,跪地請安。

  「奴才給主子請安。」

  「主子饒命,奴才不知道主子回來,迎接不及——」

  「屁話,什麼迎接不及,為什麼門口沒人守著?為什麼全關在屋裡?在說我和我母妃的閒話嗎?還是在嘲笑我,想看我能猖狂到幾時?」他一陣暴吼,卻吼不去滿肚子火氣,他最最痛恨皇后打量他的眼神,好像他不過是一般般人物,比她身邊的宮女太監都要不如。

  「主子饒命,奴婢不敢。」一名宮女伏地,頻頻叩首。

  「不敢?我看你們一個個膽子比天大,是不是見我母妃品級太低,便輕忽怠慢了起來,行,明兒個我把你們全送到我父皇屋裡,看你們能不能熬出個妃後。」

  「主子,您這麼說,是折煞奴婢了。」一個年紀較長的宮女春花出來說話,她仗著服侍雲嬪多年,還算被看重,便多說了兩句。

  可春花沒料得壅熙正滿心怒火,哪裡想得到她是被誰看重,腳一伸便往她胸口用力踹去,力道之大,踢得她整個人往後仰倒,後腦狠狠地撞在台階上,一口鮮血從她口中疾噴而出,整個人登時暈了過去。

  這番動靜引來屋裡的雲嬪,她飛快跑出院子,見兒子發那麼大火,連忙上前勸阻。

  「壅熙你在發什麼脾氣呀!」

  「他們一個個眼高於頂,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他一個森然目光掃過,眾人登時垂下頭,不敢相視。

  「是嗎?你們這群不中用的奴才,竟敢這樣對九爺,成,明兒個我往清華宮裡轉一轉,讓皇后把你們都遣出去,免得在這裡礙人眼!」

  「主子饒命——」

  「主子饒命,奴才再也不敢了。」一群太監宮女連忙跪在地上磕頭如捂蒜。

  雲嬪罵完宮女太監,轉身對壅熙說:「你也真是的,奴才要打要罵有什麼難的,萬一把身子給氣壞,可怎麼得了,走,進屋裡去,母妃給你留了點心——」雲嬪緩聲把壅熙哄進屋裡,跪了滿地的太監宮女才鬆口氣,留下兩人送昏厥的春花回屋,其他人則趕緊進屋小心翼翼伺候盛怒的主子。

  待壅熙換上乾淨衣裳,吃過點心後,雲嬪給身旁的宮女使眼神,讓她們離開屋子。

  她扯扯兒子的衣袖,壓低聲音說:「往後要教訓奴才,別鬧出那麼大聲響,前陣子,春花無意間聽見瑜妃和宛妃在閒話,她們說你性格暴戾,常虐待下人。我真擔心,這話兒若是傳到你父皇耳裡,可怎麼得了。」

  「意思是,我堂堂一個皇子,連教訓奴才都不成。」猛地一捶桌面,他忿忿不平,憋屈那麼多年,好不容易揚眉吐氣,怎地,還要他去看那班奴才的嘴臉?

  「話不是那麼說,前堂情勢未明,你外公也捎信來,要你多在皇上面前表現表現,他們便是要推崇你、說你的好話,也得有事可說。我最擔心的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萬一那些沒心肝的在外頭胡傳,把你說得不成樣——唉,後宮這地方不是人待的,咱們好不容易有了出頭日,可千萬別丟了。」壅熙灌進一杯杯清茶,鎮壓下胸口怒氣,反覆細思,不得不同意母妃說的話。

  「壅熙,到底是什麼人招惹你,讓你一回屋就大發脾氣?」

  「還有誰?現下整個後宮裡,除了皇后誰敢動我分毫?她壓根兒看不起我,說我匹夫之勇,說我的弓箭之術不過是彫蟲小技,那眼光——她準是在心底拿我同龍儇熙比較,哼!龍儇熙再強、再好,也已經死透了,說不定,骨頭都成灰了,難不成還能從墳墓裡跳出來同我一較高下?」他嘲諷道。

  「拿你和儇熙比?瘋了她,龍儇熙身上可沒有半滴韋家人的血,何況,如果不是龍儇熙那個下賤的娘,皇后會到現在一無所出?她腦子有問題,你別同她計較,記住,在她面前千萬要忍氣吞聲,往後,咱們還有仰仗她的地方。」

  「我知道,那個氣話,怎會搬到她跟前講。」

  「那就好,往後沒事少往清華宮跑,免得惹回一肚子氣。」

  「我當然明白,若不是今日探得壢熙要在父皇壽辰時,送上幾罈酒和一對白虎,我哪會往清華宮去?

  「我急急忙忙跑去向皇后報訊,心想皇后人多,若是她肯出手幫忙,酒裡做點手腳、在壽辰上鬧出點事兒,父皇怪罪下來,壢熙豈不是吃不完兜著走,倘若運氣好,事情鬧得更大些,說不定能一舉除去龍壢熙,屆時,還有誰是我的對手?」

  「不錯耶,不愧是我的兒子,能想出這麼聰明的計策。」

  「可皇后卻要我別輕舉妄動,還說什麼我想得到的,龍壢熙豈會料想不到。那話是什麼意思,是指我沒腦子嗎?」

  「壅熙,別生氣,事關重大,皇后說得對,的確不該輕舉妄動,不如——」她沈吟半晌後,續道:「不如明日你出宮一趟,找你舅舅好生商量,有你舅舅相幫,方能成大事。」壅熙想了想,點頭,現下皇后不肯出手,能幫他的也只有外頭的韋家人了。

  他從鼻子裡重哼一聲,就不信龍壢熙有那麼厲害,恁地扳不動。

  人人都說,「斃虎者飽食虎肉,畏虎者葬身虎口」,今日他倒要看看,壢熙那對白老虎的屁股,是摸得摸不得?

  一雙陰鷙的目光轉過,他冷酷一笑。

  狽子胡同裡有一間佔地頗大的民宅,裡頭大大小小加起來有幾十間屋子,那宅子原是韋氏的祖宅,自從韋家出個皇后,韋氏一天天發達起來,越來越多的韋家男人當上高官,紛紛搬出祖宅。

  眼前這間老屋子裡住的是禁衛軍統領韋應東,他是雲嬪的親哥哥,論起輩分,他該喊皇后一聲姑姑。

  罷下早朝,壅熙便找上韋應東。

  韋應東是個方頭大臉的粗魯漢子,他有一身好武藝,在幾年前朝廷的考試中奪得武探花,因他有韋氏撐腰,很快便破格拔擢,成為禁衛軍統領。

  兩人在屋裡密謀半日,直到日頭偏西,華燈初掌,壅熙才離開狗子胡同。

  走出韋氏祖宅的時候,壅熙臉上帶著愜意的笑容走在前頭,韋應東跟在後面,弓著身子,唯唯諾諾。

  「舅舅,此事就要靠你鼎力相助了。」壅熙一聲舅舅喊得他心花怒放。「九爺千萬別這樣說,有機會能夠為九爺辦事,便是肝腦塗地,臣也在所不辭。」

  「舅舅客氣了,咱們都是一家人,喊什麼九爺呢,要不,就同我娘喊我一聲壅熙吧。」他拍拍韋應東的肩膀。

  「萬萬不可,禮不可廢吶,九爺是千金之軀,豈可與我們相提並論,往後九爺有任何吩咐,盡避開口。」韋應東一臉惶恐地說。

  兩人客氣好一番,臨行前,壅熙不忘再次提醒。「那東西,便勞煩舅舅替我找找。」

  「是,最遲三日,臣定將東西送到九爺手中。」

  「多謝舅舅。」兩人拱手相辭,韋應東扯出一張大笑臉,目送壅熙離去。

  時來運轉了!往後他可得好好巴結這個小外甥,以前老覺得壅熙怯懦無用,沒想到他是個有野心、有謀略的人物,好好跟著他,往後自己的前程全繫在他身上了。

  不過——他在宮裡多年,看得多、見得廣,他不會天真以為事情會這麼容易順利,光靠自己一個不能成事,他得聯繫韋立昌,和太醫院的頭頭韋立慶,再把此事從頭到尾,好好推敲、商議一番。

  至於眼下,先把壅熙要的東西拿到手再說。

  轉個身,韋應東離開狗子胡同。

  在大街上走好半天,才拐個彎進入另一條街道,那裡有間全京城生意最好的妓院「迎春樓」,佔地有半條街之多,此時生意正好,門前車馬絡繹不絕,琴聲樂音處處可聞,脂粉香氣飄在空中,勾動男人情慾。

  那些青樓姑娘濃妝艷抹、盛裝打扮,半倚在門廊欄柱前,揮著五彩繽紛的帕子,風情萬種地招呼著客人。

  這間妓院是韋氏小輩韋民晉開的,他不愛當官,倒是很樂意賺當官的銀子,韋應東才在門外待了不久,便從馬車、小轎裡走出來的人中,看見不少朝中大員的熟面孔。

  淺淺一笑,他走進迎春樓。

  才踏進大門三兩步,機靈的韋民晉就迎上來,拱手作揖,張嘴笑道:「叔叔,什麼風把您給吹來,快進來坐,我找兩個好姑娘陪您。」

  「我今日來有要事,可不是來尋開心的。」韋民晉一愣,緩聲問:「有什麼是小侄能幫上忙的?」

  「我來,是跟你要——」韋應東壓低嗓子,在他耳邊低語,只見韋民晉為難地皺眉頭,越皺越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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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2-26 12:00:58

第五章 聰慧王妃

  一行人自外頭回到王府,為首的男人穿著玄青色實地紗褂,外套銀灰色貂毛滾邊盤扣背心,腰間明黃色的臥龍袋垂著絛朱纓絡,足蹬青皮皂靴,表情嚴厲冷肅,兩顆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珠子向街角一橫,頭一偏,那道自額頭斜劃的猙獰傷疤露了出來。

  他停下腳步,再向街角望去一眼,那個鬼祟身影連忙閃入簷下。

  在他面前班門弄斧?壢熙冷笑,頭微偏,身後的端風得令迅速離開,從另一個方向繞到那人藏身的簷角。

  守門的往裡頭宏聲一喊:「王爺回府。」大門開啟,壢熙一甩袖,昂首闊步進入王府。

  本走在他身後的公孫毅上前一步,在他耳邊低語。

  鮑孫毅年約四十餘歲,五官清俊、目光精矍,足智多謀,至今尚是孤家寡人,年輕時一番遭遇,讓他看破人生,曾出家為道士修練己身,後因事遭惡官誣陷入獄,幸遇貴人相救、再入紅塵,他雖還俗多年,仍有那麼幾分仙風道骨。

  當年襄助他、將他自獄中救出的貴人,是前太子龍儇熙,出獄後,便待在儇熙身邊成為一名謀士,後來歸於壢熙門下,深得壢熙看重,也因他的關係,在儇熙死後,方能一一引薦曾為儇熙謀劃的賢士,轉投為壢熙效力。

  而今壢熙雖未正式成為東宮太子,但在王府中,已有一批賢德之士與他共商國事。

  近幾年,壢熙在朝堂上的表現不俗,這群人功不可沒。

  「王爺,謹言姑娘所查之事,是否已有端倪?」公孫毅問。

  壢熙揚眉,此人急公好義,見不得貪官汙吏,一聽得謹言說起江南糧商黎越屏被害之事,豈能忍氣。

  「總管。」他揚聲喚。

  「是,王爺。」自王爺回府便跟在身旁的總管走近。

  「謹言回來了嗎?」

  「是,謹言姑娘已進書房,等待王爺。」他偏頭,笑眼望向公孫毅。「一起到書房吧,讓謹言親口說予你聽。」

  「謝王爺。」公孫毅嘴角微揚,他不愛當官,富貴名利於他如浮雲,會留在壢熙身邊,是因為儇熙的保證。儇熙保證過,此人定會為大燕創造五十年太平,他相信儇熙,而之後,幾年的共事相處,他也信了壢熙。

  他們走經園子時,聽見一陣吵嚷的喧鬧聲,壢熙不耐皺眉,頭轉向聲源處,本不欲多事,但在看見陸茵雅那身純白長衫後,改變了主意。

  他悄悄走近煙波亭,在一棵喬木後頭停下,舉手阻止身後隨行侍衛前進,一群人待在原處,悄然無聲地隨著主子看戲。

  陸茵雅緊鎖雙眉,心底想著:不該來的,多久沒進這園子了,若非貪圖滿園菊花盛艷,想摘個幾朵金黃供瓶,怎會碰上這幕紛亂。

  她急著離開,偏偏她們不放人,只好搜腸刮肚,謀一道好計,以便脫身。

  「王妃,今日之事,您定得給個公道。」倩倩穿著一襲鵝黃色長衫,上頭繡著大朵牡丹,看起來很是喜氣,聽說她偏好牡丹,王爺曾經命人為她種上滿園牡丹,卻為此常被塗詩詩嘲笑,說她愛的哪裡是牡丹,她愛的是富貴。

  自婢女口中聽起這段閒話時,陸茵雅笑了笑,「王爺疼惜她,便是為她貪求富貴呢。」她的話無人理解,唯有她自己明白,因為王爺心頭上的那名女子——愛財。

  澀然一笑,要她主持公道?什麼時候她這個正妃變得那麼重要?

  「好不要臉呢,瞧宛兒妹妹沒事人般地逛園子、唱小曲,還打扮得花團錦簇,這是怎麼回事?」塗詩詩繼續挑釁,望向陸茵雅的目光中,有抹耐人尋味的意味。

  花團錦簇?她這是在說誰呢,今日打扮得富麗華美、分外明媚,如同盛開鮮花般耀眼的,分明是塗詩詩,哪是旁人。

  「怎地,只許側妃逛園子、不許其他人逛?我可不記得王府裡有這道規定。」倩倩擰眉,反唇譏諷。

  這回塗詩詩沒回話,她左手橫腰,右手肘靠在左手背上,手指輕輕往下巴點過,臉上帶著難以解釋的曖昧笑容,瞄了陸茵雅一眼,倒要看看她這個「正妃」能擡出個什麼態度。

  笑什麼,縱使她長得傾國傾城,也別笑得一臉潘金蓮吶。

  陸茵雅凝眸輕歎,望一眼聽說剛落胎的侍妾宛兒,她穿一件淡色紗裙,沒戴過多的首飾,只是一支金步搖、兩枚簪花,纖瘦的身子恍如弱柳扶風,滿臉委屈,欲哭不哭的哀愁在眼底積蓄。

  她心底五味雜陳,說不明、道不白,剪不斷理更亂的情緒,在胸臆間慢慢醞釀出一段新愁。

  她有嫉妒,嫉妒一個沒名沒分沒家世背景的女子,能得王爺疼惜;她有心憐,憐惜一條無辜新生命,在大人們的鬥爭陰計中隕歿;自然,她也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淒——世間女子同命,能得夫君疼惜便是一世幸福,反之,守著、熬著、苦著、傷著,圖的不過是一日過一日。既是如此,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還以為出身名門、熟讀四書婦經的大家閨秀,與咱們大不相同呢,說穿了,也沒什麼相異,心歹口毒,嘴兒尖、身子輕,百般作聲最無情。」倩倩揚眉反譏。

  倩倩出身紅塵,豈是能容人相欺的女子,她嘴巴壞,可這壞,一句句讓人在心底拍手稱好。

  「你還真相信有誰害得她小產?」塗詩詩陰冷眼光一掃,宛兒心虛的低頭,默不作聲。「依我看,敢情她懷的不是凡胎,而是天上星宿,見時有、急時無?真真是令人大開眼界吶。」塗詩詩的譏嘲與宛兒的心虛讓陸茵雅神情一凜,難道——一個小小侍妾竟敢玩起這般手段此事倘若鬧大了,她這個正妃還能不被叫進宮裡訓上一頓?

  難怪,塗詩詩偏要牽扯上她、不教她置身事外。

  女人吶,三人成戲,差只差別於,你願意當看戲人或劇角。

  塗詩詩仰起下巴,向陸茵雅投去目光,等著她收拾。

  她該站在哪一邊?站在塗詩詩那裡,便是得罪一干小妾,往後在府裡定然更加孤立無援,得罪塗詩詩,她豈是個息事寧人的性子,她那態度口氣,分明要在此論出個子醜寅卯,才肯罷手。

  她偏頭想了想,不花多久時刻便將整件事想得通透,心也定了下來。

  她先是還塗詩詩一張笑臉,說道:「妹妹這話,可得拿出證據,倘若只是心疑猜測,未免冤枉人。宛兒妹妹初入府不久,身為姊姊的自該多方寬容體諒,倘若她有做不周到的地方,應好生教導,怎能胡亂生事,鬧得府中上下不安寧?」幾句教訓,讓一旁的侍妾露出滿意神情。

  對塗詩詩說完,陸茵雅轉身走到宛兒身邊,握起她的手,對她身後的侍妾們曉以大義。

  「宛兒妹妹身子未癒,本該在屋裡多休息,好生調養。便是她心情抑鬱難解,想四處走走,你們也該勸著哄著,免得她身子落下病謗,否則日後,還怎替王爺開枝散葉?

  「都是當姊姊的,入府時間比宛兒妹妹長,那麼長時間相處,大夥兒也該曉事,家和萬事興吶,你們豈能帶頭喧鬧,此事若往外傳去,王爺顏面何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倘若連個王府都整治不好,你們想,多少人會在背地裡嚼舌根?」最後,她一雙妙目落在宛兒身上,淺淺笑開。

  「宛兒妹妹,你今日當真做錯了,身子不爽快,本該待在屋裡休養,怎好四處走動,難怪詩詩妹妹誤以為你身子沒事,換個不理解的人,也要認定你說謊呢。

  「從現在起兩個月內,你就乖乖待在屋裡吧,可千萬別疑心姊姊懲罰你,姊姊全是為你的身子骨著想。」一篇婉言相勸,她說得玲瓏圓滑,既罰了宛兒禁足,也教訓了其他生事之人,讓她們清楚明白,不管事情真相如何,今日的對峙於誰都無益處。

  「謝謝姊姊教導,宛兒知錯。」她柔柔弱弱地俯身點頭。

  「回去吧,快別在這裡吹風,著了涼可就真的不好了。」陸茵雅拍拍她的肩,輕聲道。

  宛兒轉身,其餘侍妾也屈身告退、紛紛離去,不多久,園子裡只剩下陸茵雅和塗詩詩,兩人面對面站著,塗詩詩絲毫沒有退開的意思。

  「戲都散場啦,妹妹怎麼還不回屋裡?」她還沒鬧玩嗎?

  「不知王妃是真的單純,相信那個賤蹄子所言,抑或是——另有其他圖謀?」她語氣輕揚,帶起深思。

  她能圖謀什麼?陸茵雅真想大笑一番,卻還是端起架子、語氣淡定無波,繼續扮演她的正妃。

  「妹妹想指控人,總得拿出證據,怎能信口雌黃?倘若我輕易信了你,對宛兒妹妹做出懲罰,日後真相大白,證實妹妹今日所言皆是誣蔑,姊姊豈不是陷妹妹於不義?」陸茵雅一句句堵得塗詩詩無言以對,她怒不可遏地狠瞪陸茵雅幾眼,最後,恨恨拂袖、轉身離去。

  陸茵雅揉揉隱隱作疼的額際,長歎口氣,早失了採花興致,她對身後侍女說:「走吧,咱們也回去。」壢熙目睹整個過程,眼底露出一絲驚艷,她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能分析情勢、洞察一切?他不信她有那麼聰明。

  雖然他比誰都清楚,陸茵雅是受什麼教養長大的,他也聽過那個傳言,知道陸明衛如何傾其心力,培養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后,但——她之前的表現與現在,大相逕庭。

  他從樹後走出,眼角餘光瞥見公孫毅滿臉的欣賞,這下子,他肯定要認定陸茵雅是最恰當的皇后人選了。

  其實壢熙並不否認這一點,姑且不論她今日表現,光是她的家世背景,和父兄所能為他帶來的助力,她都是最佳的皇后人選。

  幾個大步,他擋住她的路。

  陸茵雅擡眸,眼底有掩飾不住的驚訝,但她恢復得很快,不過是兩個呼吸瞬間,她退後一步,聲調平穩地躬身問安。

  「王爺萬福。」

  「你怎麼知道宛兒是遭詩詩誣告?」他看到了?今日果真諸事不順,或許日後出院子,得看黃歷、挑時辰。

  「我並不知道宛兒是否被誣告。」

  「既然如此,你為何偏袒宛兒,與詩詩作對。」

  「我無意偏袒誰,只是——想當然耳罷了。」

  「想當然耳?」壢熙目光幽湛,凝結在她的身上。

  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眉心蹙起豎紋,澀然開口:「府裡之事,哪件能逃過王爺法眼,今日宛兒還能在園子裡閒逛,未被驅逐出王府,代表了三個可能,其一:側妃之言純屬虛妄,只不過嫉妒使然,宛兒妹妹果真身遭不幸,痛失孩兒。其二:側妃所言屬實,但苦無證據,王爺不想大張旗鼓,弄得人盡皆知。其三——」她頓了頓,皺眉,不知該不該往下說。

  「說,你的其三是什麼?」壢熙催促。

  在心裡暗歎口氣,她緩聲說:「其三,宛兒妹妹的不幸是王爺授意——」這下子,壢熙震驚極了,他與公孫毅互視一眼,兩人都不敢置信地望向她。

  眼神緩緩掠過二人,陸茵雅已經知道答案,屈身。「若王爺無他事,茵雅告退。」壢熙擺手,陸茵雅點頭,可從他身側經過時,突地,他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拉住,她猛地回眸,望見他嘴邊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她——說錯話了嗎?

  像解釋什麼似地,壢熙道:「答案是其一,詩詩嫉妒使然,妄言虛語。」抿唇,不經意間,陸茵雅洩露出笑意。「王爺怎麼說、怎麼是。」她的笑讓他略頓,鬆開她,心底竟出現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她再次告退,這回,沒人將她拉住。

  壢熙和公孫毅進入書房,門關起,兩人頓時皆沈默不語。

  早在書房中等待的謹言,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只覺氣氛育異,於是靜待一旁,等候王爺召喚。

  半晌,公孫毅道:「王妃才智驚人,日後對王爺問鼎江山,定有助益。」

  「是嗎?想當然耳——她是怎麼猜出那個其三的?」壢熙沈吟。

  「當初,我以為那個『其三』是個周密嚴謹的計策,現在想來,似乎還有待商榷。」公孫毅停了片刻後,補上話。「王爺,倘若王妃能猜出宛兒夫人滑胎之事是造假,那宮裡和國丈韋安禮那邊——」公孫毅這樣一說,一旁始終沒有出聲的謹言便接起前因後果。

  太子儇熙死後,皇后決意扶植九皇子壅熙,王爺埋在宮中的隱衛發現,雲嬪、皇后與皇后之父韋安禮頻頻接觸,為此,王爺曾遣人至韋安禮府中埋伏,搜羅各方消息。

  一年前,他們探知王府裡有韋安禮布下的暗棋,王爺知道後,不作聲響,甚至藉由他們傳些假消息回韋府。

  上個月,埋伏在韋安禮府中之人得知確切消息——韋安禮命王府中暗棋在王爺膳食中下藥。

  為不讓韋府中的隱衛曝光,那菜,王爺讓宛兒夫人吃了。

  之後王府對外傳出消息,說王爺侍妾因食物中毒滑胎,兩個月的胎兒沒了,王爺傷心的向皇上告假三日,三日後神情憔悴地出現在朝堂,皇上還為此寬慰王爺一番。

  自然,王爺的憔悴看在韋安禮眼中,有諸多猜測——他猜測王爺也中毒,只是中毒不深,而侍妾陰錯陽差之下、傷了皇嗣。

  不管如何,韋安禮這回雖沒成功拔除眼中釘,但確切篤定的是,他放在王府中的暗棋已深得王爺信任,日後再次下手,並非難事。

  王爺要的,便是韋安禮這個認定。

  「放心,茵雅的『想當然耳』是觀察我和詩詩的態度而定,至於宮裡,沒有人可以觀察這些,至於那位暗棋姑娘,公孫先生比我更清楚,她已經被人取代。」壢熙篤定道。

  自從知道「暗棋」的真實身份後,壢熙便安插一名丫頭到她身邊服侍,一邊暗中觀察她、模仿她、學習她的一舉一動,下毒事件結束,她的命也隨之結束,現在那顆棋子,是他的人。

  「如果僅僅是觀察王爺和側妃的態度,便能分析出這個結論,王爺——實話說,王妃是公孫毅生平第一個佩服的女子。」他微微一哂。「是嗎?我還碰過另一個能教公孫先生佩服的女子。」謹言低下眉眼,她知道王爺說的是誰,那個——讓王爺念念不忘、讓王妃心存嫉妒,導致今日夫妻反目的女子,她不敢說這場三人關係中孰是孰非,她只能暗歎,造化弄人。

  「謹言。」壢熙低喚,謹言回神,悄然走到他身邊。「是,王爺。」

  「那個啞婆說的事查得如何?」

  「稟王爺,糧米商人黎越屏遇害確有其事,屬下問過當地百姓,人人都贊黎越屏夫婦是大善人,月月施糧濟貧,年年造橋鋪路,黎家辦了兩個學堂,讓當地百姓有書可念,聽說還曾經出過幾個秀才和貢生。」

  「所以現下,黎家已無人丁?」

  「是,當地百姓為此事震怒,可敢怒不敢言,只能從義莊中,偷偷收拾黎家人的屍骨合葬。」

  「該死的貪官!天底下便是有這樣的人,百姓才無法安身,這樣的官,比盜匪更加可恨!」公孫毅咬牙切齒。

  「王爺、公孫先生,還有一件事——」

  「說。」壢熙也惱,父皇治理大燕多年,年年肅貪,沒想到還是有這樣的官員存在,怎不令人心寒。

  「那個貪官名字叫做韋應男。」謹言低聲道。

  「是韋家人?」壢熙猛一回首。

  「對,是宗人府韋立昌的庶子。我偷偷潛入府衙,尋到許多他亂判冤獄的證據,竊取出來。」她將背上的包袱解下、打開,裡頭有不少案子的卷宗。她才看幾眼,便看出韋應男向施害者要銀子擺平官司的粗糙手法,她估量著,當官者瞞上欺下,遺失這些卷子的師爺定然不敢向上稟報,觀察數日後,發現衙門師爺果如她所料,非但不報,還按印象,編寫了幾份卷子充數。

  鮑孫毅匆匆看過幾張後,說道:「黎越屏的案子不過是滄海一粟,它之所引起注意,是因為黎越屏長年照顧地方百姓。」

  「沒錯,除此之外,屬下還在隸縣的寶通銀莊中查出,韋應男在裡頭竟有多達八十萬兩的存銀。」壢熙一拍桌,恨恨怒言:「八十萬,好個韋應男,一個小小縣令竟比本王更富有。他在其他地方還有存銀嗎?」

  「不知道,但屬下查出他曾在年初帶二十萬兩銀票回京,至於到京城,給了誰,就無從得知。」

  「無從得知嗎?怎會,有這麼一道線索,還怕不能順籐摸瓜?」壢熙臉若寒霜摔袖而起。

  韋氏呵,朝廷處處厚待,竟如此目無王法,他龍壢熙豈能放任他們囂張!

  「王爺打算怎麼辦?」公孫毅問。

  「發動宮裡隱衛,先查查那筆銀子有沒有流入宮中。」

  「王爺想拉下皇后?」公孫毅問。

  可不是,一旦拉下皇后,韋氏在後宮還有誰可依恃?

  「不,只是先查查。」壢熙吞下怒氣,恢復若干理智。

  「只是查查?意思是,尚不能對他們動手?」

  「公孫先生,你我皆知,如今韋氏族人,表面上看來風光,可他們雖有上百人當官,盤根錯節,勢力龐大,但若要從中尋出年輕一輩有智有謀的可造之材,少之又少,而老一代中,能撐得起局面的,也只剩下韋安禮和兩三個手握兵權的老將軍。如今父皇正籌謀著如何將兵權收回,在此之前,我們不宜打草驚蛇。」公孫毅聽懂了,這籐,得一條一條順著摸,摸到頂、摸到瓜、摸準了每個位置,待皇令一下,眾人再齊力振臂,喝地,斬草除根。

  謹言覷了王爺一眼,低聲說:「這回是王妃的功勞,若非她心存善念,救回啞婆婆,咱們也得不了這樣一道線索。」壢熙直直迫視謹言,這是第幾次她幫茵雅說話了?

  她曾說:王妃已與初入王府時不同,那年的張揚嫉妒已隨歲月遠去。

  她曾說:王妃潛心修性,極少離開她的院落,更少與其他夫人鬧事。

  她曾說:王妃心慈人善,所作所為均為其他王妃表率。

  謹言誇她蕙質蘭心,誇她聰穎仁慈,誇她沈穩冷靜——謹言只是個隱衛,跟在他身邊十年,比誰都清楚他的性情脾氣,知道他痛恨多話的下人,但好幾次,她逾越身份,講出不合宜的言語,是茵雅真的好到值得她說嘴?或是——她開始對她產生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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