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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2-26 12:07:13

前言:

    武林中,有個「玉扇公子」閔友意,「武林三蝶」之一,憐香惜玉,花蝴蝶一隻。
  七破窟,有個夜多窟主閔嫣,微有潔癖,自稱「老子」,武癡一個。
  他以為,但凡激情澎湃又震撼古今,以蕩氣迴腸、催人淚下、感人肺腑、纏綿悱惻著稱的愛情,都發生在敵對陣營的俊男美女之間。
  這世間的情仇愛恨——
  唯有淒美,才最動人!
  唯有遺憾,才最痛人!
  唯有惆悵,才最懾人!
  所以——
  但凡敵輩中人,那絕色美顏、傾城傾國者,無論待字閨中或已為人婦,就請捧著你們的芳心,等著與那紅塵花蝴蝶譜出一段一段又一段淒美動人的愛情傳說吧……
  聽我偈言:蝴蝶戀花,天性使然!


總緣

  天下,是皇帝的,江湖,是武林的。

  天下大,行省多,而行省多,則意味著江湖大幫大派也多,明暗雙皇,南北盟主,三教九流,南北西東各擁一隅。

  在長江中遊的群山之巔,有一座七佛伽藍,這座古剎得名於古佛出世。

  七佛伽藍,顧名思義,以七殿供奉七佛,是為:化地殿、夜多殿、扶遊殿、厭世殿、須彌殿、飲光殿、賢劫殿。

  伽藍主持句泥大師,年少時樣貌神俊,通究三墳五典,突一日醍醐灌頂,頓悟紅塵,便出家做了和尚。曾有傳言,句泥大師二十年前講法時,鶴鳴繞空,花香匯庭,句泥跏趺而坐,身後現出法相真身,一時瓔珞墜地,天女散花……

  只是,在遙遙江水的另一邊,群山連綿,最高的一座峰頭雲霧繚繞,凡人不可窺。這山脈以前叫什麼,老輩者中或有一二人知道,而今,這山脈被稱為熊耳山,山中有七座華庭殿閣,或在山頂,或在山腰,或在山谷。雖為華殿,居於此中的主人卻號其為「七破窟」。

  七破窟,與七佛伽藍相對:化地窟、夜多窟、扶遊窟、厭世窟、須彌窟、飲光窟、賢劫窟。

  故意的?

  是,七破窟窟主揚言江湖,擺明了瞧七佛伽藍不順眼。

  何時結下的怨,世人不知,那些好閒言評書的江湖信息販子也打探不出。

  七佛伽藍的七大高僧齊齊出山化緣,可謂遍地飄香,花雨當空,所行處,行人無不紛紛以禮,實仍萬家生佛之盛景。而七破窟……

  七破窟的人都很美,一或人美,一或才美。或狂或狷,但凡男子,生得是貌比潘安俊三分,才比子建富八斗;身為女子,卻有著數不盡的風流柔媚,玲瓏琉心。

  兩相比較,人們的視線很容易被美麗吸引。然而,千萬別相信你的眼睛,也千萬別相信你的耳朵,但凡有七破窟的人出現,絕對是哀號遍地,直叫人吃不了兜著走。

  為了讓和尚出醜,七破窟與七佛伽藍不知何時開始了比賽,江湖上,人稱「窟佛賽」。

  「窟佛賽」每季一比,花樣百出,已趕超那不知在什麼山頂舉行的武林盟主大會,至於什麼山比什麼劍啊刀啊,全不在兩者考慮範圍內。

  少林寺?沒有七佛伽藍的風頭盛。

  武當?喝涼水去。

  峨嵋?希望美人多一點。

  實際上,七破窟的人玩多了比賽,一門心思只想看和尚出糗,對於武林之事倒沒什麼興味;而七佛伽藍以禪宗為正,好修行,忌殺鬥,對武林之事亦是冷淡七分旁觀三分,加之要應付七破窟每一季的怪招,早已是心無餘,力不足矣。

  佛家不是應該四大皆空嗎?曾有香客不解,詢問主持句泥大師:「大師何以與俗輩小兒一般見識?」

  句泥但笑無語。

  世間有酒足飯飽、捫腹啜茶之人,也有英雄豪傑、騷客文人、先生懦夫、傾城賢媛,江湖風起雲湧,變幻莫測,雄州霧列,俊采星馳,君不見——

  雞鳴狗盜輩!

  坑蒙拐騙徒!

  煙波垂釣客!

  仗劍遊俠兒!

  多情英雄塚!

  閒事休說,待哪天你看破這紅塵,便會落得六根清淨,而情,亦純。

楔子 意品

  據聞,但凡激情澎湃又震撼古今,以蕩氣迴腸、催人淚下、感人肺腑、纏綿悱惻著稱的愛情,都發生在敵對陣營的俊男美女之間。

  這世間的情仇愛恨——

  唯有淒美,才最動人!

  唯有遺憾,才最痛人!

  唯有惆悵,才最攝人!

  問世間,什麼最美?

  我心自語:當推一個「色」字。世間最美莫過於色,景色、顏色、花色、絕色……哈哈,皆我所求也。既然來這紅塵芥世走一遭,我輩自當逍遙不羈、風流紫陌一回,也不枉此生為人。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為了能讓我這風過浮萍的一生在紫陌紅塵間留下些許顏色,以供後人緬懷瞻仰,我自幼立志,誓要來幾場蕩氣迴腸、催人淚下、感人肺腑、千古流傳到後人聞之便唏噓不已的愛情美談。

  幾場,幾場,幾場!

  所以——

  但凡我敵輩中人,那絕色美顏、傾城傾國者,無論待字閨中或已為人婦,就請捧著你們的芳心,等著與我這英俊倜儻又風流不羈的紅塵花蝴蝶譜出一段一段又一段淒美動人的愛情傳說吧……

  聽我偈言:蝴蝶戀花,天性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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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2-26 12:08:23

第一章 畫堂念奴嬌(1)

  浣溪山莊,春三月,丙辰日。

  雲淡,天高,風細,佳期。

  浣溪山莊地處湖廣與四川交界,莊主姓水,有一愛女,名為水如羅。水莊主中年得女,寵愛有加,今日正是水如羅的大喜之日。

  水莊主為人豪爽俠義,交友甚廣,遇事相求時,武林各派均會給些薄面,亦有一幫江湖朋友。今日是他愛女的大喜之日,收到喜帖後,各路朋友紛紛到場,就算沒收到喜帖的,聽到消息後也送上一份賀禮,一時間,浣溪山莊熱鬧非常,絲竹悅耳,酒甌飄香,縱橫滿目,皆是豪俠。

  滿堂豪俠之中,又有一半是衝著水莊主女婿的面子而來。

  水莊主的女婿姓賀,名景夏,是少年俠俊,也是南六省新任的武林盟主,就連北六省的武林盟主都派親信送來賀禮,其他門派又豈會不借此時機逢迎一二。

  鼓點一響,禮官長吟:「吉時到——」

  禮炮聲起,新娘子一襲紅霞,在侍女的扶持下緩緩走來,羅襪緩步,裙層簇分,大袖垂膝,猩紅的嫁衣上繡以金絲翺鳳,裙底雲紋隨著一趨一步搖晃動盪,彷彿踏雲而來。

  一襲猩紅七重染!

  水如羅的嫁衣,價值連城。

  為何這麼說?因為水家家底豐厚,水家女婿賀夏景又是南六省三個月前新出爐的武林盟主,賀家本就雄踞四川,這嫁衣是特別請祖上三代皆從事朱礦染紅為業的長孫家親染親繡而成。

  長孫家不僅開採朱礦,更開染坊,只染紅布。由長孫家染布製作的嫁衣,素有「一般妝樣百般嬌」之美贊,也就是說:縱是一匹紅布,卻能經由不同的人穿出不同的嬌美之態,特別是經由長孫家女子親手繡制的花紋,已叫天價。說水如羅的嫁衣價值連城,絕不為過。

  新人玉立,禮官唱喏:「一拜天地!」

  目含喜色的新郎官側顏一笑,迎天而拜。

  禮官再唱:「二拜高堂!」

  新人轉身,齊齊拜倒,水父難掩歡喜之色。

  「夫——」三唱未起,卻被突來的意外打斷。

  「啊——」伴著慘叫,一道黑影從外飛跌進來。

  好……好事成雙?

  若真如此,賓客們也不必流露驚奇……不,是驚疑。

  浣溪山莊的家奴被人當胸一腳踢進門,眾人的眼光不約而同定在緩步邁過雕花紅漆門的白袍公子身上——

  好樣貌!

  眾人心底不約而同地讚了句。

  黑布靴邊沿沾滿灰塵,一身白袍微現汙塵,腰間繫一條白色腰帶,長長的腰帶垂在左腰側,帶角染了些淺紫。此人神姿俊朗,一雙眉眼猶如冷春細雨中欲綻未綻的杏花,勾魂攝魄。他的頭髮很短,飄飄散散垂打在眉梢眼角,長度只及肩下,雖然怪異,卻別有風味。如此俊姿,本當意氣風發,無奈他卻滿臉摧頹,只得「堪悲」二字。

  縱然如此,依然不掩其光華。

  好……好事多磨啊!眾賓客心中暗暗歎息,不知是何方俠士尋著今天的大喜日子來尋仇。

  掃視賓客,白袍公子動動唇,輕吐一句歎息:「水兒……」

  這一歎,引得猩紅嫁衣一震,裙擺微搖。

  「巫山小女隔雲別,松花春風山上發,綠蓋獨穿香徑歸,白馬花竿前孑孓……」白袍公子輕吟著,緩緩向一雙新人走去,「蜀江風澹水如羅,墮蘭誰泛相經過……」

  「過」字音落,眾賓客中有飽讀讀書的,已聽清他吟的是唐代詩人李賀的《相和歌辭·神弦別曲》。取這首詩,大概是詩中隱了水莊主愛女的名字。

  「蜀江風澹……水如羅……」低語飄出紅綾蓋,紅鞋終是邁前了一步,「閔……」

  「站住!」管事打扮的中年男人搶先一步,擡手欲攔住白袍公子,可惜身未欺近,眾人眼前一花,他已繞過管事阻攔的手臂,直衝新人而去。

  他虛晃這一步,無意中顯露絕塵輕功,見此情景,已有些性直魯莽的江湖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淺紫腰帶輕輕搖晃,他又走了三步。

  「公子來此,可是喝喜酒?」另一位管事模樣的中年男人又攔了出來。

  他袖尾一動,一道聲音極快地插進來,那名管事聽後,腳步讓開——

  「公子既然來了,賀某自當酒水款待,還請多喝幾杯。」

  白袍公子不看他,只向水如羅走去。俊目含傷,飛鴻望斷,此人本就是名俊公子,一步一步,如冷雨灑落半掩的窗欞,隨風飄入心口,不由令人心憐。

  「水兒……」一步步接近,他的手向懷裡伸去,似要拿出什麼東西來。

  「這位公子,打斷賀盟主和夫人拜堂可不好。」已有江湖人出聲阻止,人也上前一步。

  「你給老子閉嘴!」換上與幽怨完全不同的神色,白袍公子俊顏含煞,凶巴巴丟去一句。

  這一句,讓所有人同時嗆到口水:不妙不妙,看來這位俊公子是一株很嗆人的杏花啊……

  當臉再次轉向水如羅時,白袍公子又是一副悲傷的模樣,變臉之速,令人瞠目,「水兒,我不是來壞你姻緣,只恨你我……你我……」

  恨不相逢未嫁時——已有賓客在心底默默為他接下嚥在喉中的話。

  此時,賓客中,一名白鬚老者終於看不過眼,「呼」地跳出來,「小子,還不退下。」

  「水兒,我只是送一件禮物給你。怎麼說,也是我答應過……」白袍公子心俱神往,卻又萬念俱灰,手未及從衣中抽出,白鬚前輩的掌風已掃到發角。

  紅蟒袍、紅腰帶,紅巾垂頰,賀夏景眼見那白鬚老者動手,倒也未出聲阻止,只將身子向前一攔,擋住了水如羅再欲邁出的一步。

  白髮老者的武功已入反璞歸真之境,簡簡單單一招小擒拿,夾著淩厲的掌風直擊男子肩頭,同時腳下微閃,使出一招「倒擺蓮」擊向男子下盤。

  掌風吹發,杏花眼迎風一閃,目不斜視。在白鬚長者的掌觸到他肩頭的前一瞬,他突然淩空躍起,眼神稍能跟上他動作的賓客霎時瞪目——他以兩指為旋轉點,整個身子完全越過白鬚長者,在他頭頂旋空一翻,直落一對新人面前,距離賀夏景只有一尺之遙。

  賀夏景神色不動,眼角餘光卻銳利一閃。

  白袍俊公子與賀夏景對望不過須臾,那白鬚老者已從後方襲了過來,他突然轉身,失了蹤影。白鬚老者大驚,定眼細看,才發覺那俊公子不知何時繞到他身後,蹲在地上,對著他的下盤就是一腳,同時一手撐地,身體畫個優美的半弧,落地時曲膝半跪,一掌前撐,另一手中牢牢然托著一物,繞過紅蟒新郎,直直送到紅巾的下方。從他的角度看去,正好讓頭蓋紅巾的水如羅瞧個一清二楚。

  他手裡是一顆珠子,一顆有著許多窟窿的淺藍色琉璃珠。

  「當日,我應了送你九曲珠,今日,就當我……」他語有哽咽,緩頓片刻才道,「送你……與他……永偕白頭。」

  「友意……」紅帕落地,水如羅嬌容如芙,盈盈淚眼,皆展現在賓客眼中。

  「水兒……」男子緩緩起身,將珠放到她手心。

  突然,青天白日下,一聲朗朗大笑不合時宜地響起——

  「好,好一招童子拜觀音。」

  他這一招,明眼的知道,看似尋常,要使出來卻非得深厚功力才可。他身體柔韌,一掌拍下地,力度不僅要讓自己躍起,還得保持地板的大理石不受任何損傷。

  白袍公子向發聲的方向斜斜瞥去一眼,突然捂嘴劇烈咳嗽,指間滲出絲絲紅意。

  「友意,你受傷了?」水如羅上前欲扶,他卻急退三步。

  「水兒,沒事沒事,我八百里快騎日夜不停,連趕五天四夜,就為今日見你一面。」他垂下大袖,別開眼笑。

  紅帕之下,一雙濃彩明眸早已濕意盈盈,「友意……」

  「你我……你我……」連吐兩句「你我」,再吐不出一句話來,他淒然一笑,舉袖胡亂拭去嘴邊的血跡,不想這一拭,倒讓他的唇色更見冶艷。

  他闖入喜堂,賓客早已在心中暗猜他的身份。水如羅一聲「友意」,已有賓客大驚失色,賀夏景冷靜自持的面具至此終於土崩瓦解,鐵青一片。

  「閔友意,你今日定要大鬧賀某的喜堂?」

  被喚閔友意的白袍公子未及答謝,那道笑聲又響了起來:「賀盟主,你說這話可就小瞧友意兄了,武林之中,玉扇公子最不會、最不恥、最不屑做的事,就是毀人姻緣。對不對啊,友意兄?」末一句,轉成了對閔友意的反問。

  前一刻賀夏景喚出一聲「閔友意」,後又有那道聲音叫出一聲「玉扇公子」,這名白袍男子的身份早已在眾賓客心中雪亮。

  玉扇公子閔友意,也是江湖上素有花心蝴蝶之稱的「武林三蝶」之一,因他偏喜在腰邊墜一塊銅錢大小的玉扇,遇到喜愛的女子便取下相送,故又稱「玉扇閔友意」。

  武林之中,你可以不知道飛天狐狸、採花淫賊,或者竊玉聖手之類,但不能不知道玉扇公子閔友意。此人俊爽風流,深得女子喜愛,無論是那待字閨中的碧玉千金,或是仗劍江湖的艷麗羅剎,皆為他所折服,甚至,那已嫁作人婦的女子被他一勾引,也忍不住懷春思情,與他在一起時,將夫君拋諸腦後。

  知道了他的身份,方纔那快如鬼魅的輕功便有了合理解釋。

  通常,風流者的輕功都較之一流高手還要高三分,不為其他,只是方便被人捉姦時能快速逃命。「武林三蝶」卻不同,他們雖然輕功獨絕,身手也不容小覷。江湖上,閔友意的輕功只用八字贊形——「鳶飛戾天,魚躍潛淵」。

  如怒鳶沖天,又似龍魚潛潭。

  而方才大笑又刻意反問的那名男子,在眾人打探的視線中微微一笑,「在下姓羊,山羊的羊。」

  「羊……羊鴻烈?」賓客中有人低叫。

  武林三蝶,除「玉扇」之外,另有兩名——「飛鵬」羊鴻烈,「玉面」路清風。

  此人竟是與「玉扇」閔友意並稱的「飛鵬」羊鴻烈?

  羊鴻烈的輕功素有「動落雲鵬」之稱,「飛鵬」之名便是由此而來。

  說起「武林三蝶」,風流好色是一定的,但三人的風流又有些微的不同——

  「玉扇閔友意」偏好敵方女子,無論婚嫁與否。閔友意最為人所樂道的一句話是:「若無花、月、美人,我寧可不生此世界。」

  「飛鵬羊鴻烈」好清雅女色,待字閨中的女子,凡清雅絕倫者,皆躲不過他的辣手。

  「玉面路清風」嘛……那個……他男女不忌,葷素不忌,只要是美人,皆他所求。

  今日,以風流花心著稱的「武林三蝶」來了兩位,賓客心中已開始暗暗感歎:賀盟主今日大喜只怕要變大悲了,竟然惹來兩個風流成性的傢夥?究竟……是水如羅水性楊花,還是這兩人賊性不改?而那「武林三蝶」之「玉面」的傢夥,會不會也躲藏在賓客中?

  聽說路清風男女不忌啊……賓客中的年輕後輩已開始偏頭打量,不知他們之中有沒有隱藏「玉面」路清風。

  「水兒,我不是來壞你姻緣的,我只是送禮物……」閔友意白了羊鴻烈一眼,轉看水如羅時,眼神又似湖光一潭。

  他們沒什麼交情——這一眼,羊鴻烈看得非常明白。他失笑,搖頭道:「友意兄,在下今日來此,絕不會打擾你的好事。」

  閔友意這次連白眼也懶得送給他了,他直視水如羅,憶得情動處,目迷流連,情不自禁,伸出手欲撫上芙蓉嬌面……不意外,紅袖一擋,攔住他伸出一半的手。

  「你……」閔友意嫉妒十足地瞟了賀夏景一眼,若眼神可以蜇人可以殺人,這一眼絕對是淬了毒液的銀牙暗器。

  水如羅突然一笑,轉身在侍女耳邊低低吩咐了一句,侍女轉身向後堂跑去。眾人不明所以,片刻後,侍女拿著一件東西跑出來,她將此物放上水如羅掌心時,眾人瞧得眼明,是一塊扇形玉珮。

  「閔公子,這玉扇是你當日相贈,今日,如羅還你。而這顆珠,是你送與我和我夫君的大喜之禮,我便收下。賀郎,可以嗎?」她回頭問了句,賀夏景的臉色終是緩了過來,輕輕點頭。

  閔友意接過玉扇,淒慘一笑,撫過青線結,無聲點頭,緩緩將玉扇系回腰側。

  「今日賀某大喜,請閔公子多喝兩杯。」賀夏景冷眼一瞥,侍女會意,掀下紅帕,掩去水如羅的芙蓉嬌顏。

  禮官唱喏再起,失意人,退掩在賓客之中,默默無語。

  酒過三巡,不熟悉的也變得熟悉。

  飲得酣然,賓客中已有人開始閒談。與閔友意坐一桌的,居然有方才動手的那名白鬚老者。羊鴻烈坐他左手邊,拈著細瓷酒盞貼在唇邊,身體微斜,正低低在閔友意耳邊說什麼。

  「那老頭是『昆吾翁』趙迪,坐在他身邊的是『六湖先生』皇甫規,這兩人算是水莊主的老友。」羊鴻烈眼角含波,嘴上這麼說著,眼珠子卻不住地往白紗阻隔的女席飄去,分明是相中了哪位姑娘。

  「老子對老頭子沒興趣。」

  「哈哈,是是,」羊鴻烈打個哈哈,笑道,「友意兄,在下可沒想到今日會在浣溪山莊見到你。」

  「老子也沒想見你。」閔友意冷橫一眼。

  「友意兄一番情義,只可惜水姑娘……唔……」羊鴻烈突然頓語,放下瓷杯,捂嘴悶笑了一陣,才非常無辜地眨眨眼,「我忘了,現在不能稱水姑娘,應該叫賀夫人。」

  「這種事……老子知道。」兩朵杏花眼閃過一絲苦悶,洩憤似的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友意兄,看在你我曾有過『一日之雅』的情分上,給你解解悶。告訴你吧,我來浣溪山莊是為了一位姑娘,咭咭!」說完,配合著送上可以稱之為奸詐的笑。

  所謂「一日之雅」,不過是指兩年前季春時節的某一天——

  當時,一隻姓閔的蝴蝶和一隻姓羊的蝴蝶同時喜歡上一位謝姓人家的女兒,爭風吃醋,百般心思,拳來腳往,有你無我……鬥得天昏地暗,疲憊不堪,差點傾家蕩產,到最後,終於在某天結成共盟,偕手站在姑娘香閨外,問她到底喜歡誰多一點。

  注意,注意,不問姑娘「喜歡誰」,而是問她「喜歡誰多一點」,莫非在他二人心中,早認定這位姑娘吃東家眠西家?

  謝家姑娘當場一口回絕:兩個白癡,她誰也不喜歡。

  被拒絕了,閔蝴蝶和羊蝴蝶非但沒有蹲在牆腳數螞蟻,反倒興高采烈跑去酒樓酩酊了一番。醺然耳甜之後,下起毛毛細雨,冷雨拂面,惹得兩人酒興大發,拖出絕塵輕功在雨中比賽,比誰先到達下一個城鎮。一夜之後,汗出,兩人酒醒,在城門口互瞪一眼,分道揚鑣。

  這便是「一日之雅」的由來。因這一日之雅,倒給這兩人生出芝麻大小的友誼來。

  友誼,特別是花心蝴蝶之間的友誼,在於隨時可以將自己看中的女子顯贊給朋友。

第一章 畫堂念奴嬌(2)

  「哪位姑娘?」

  「長孫家的長孫姑娘。」

  「廢話。不用你說老子也知道,」俊爽的玉扇公子吐出與外表完全相反的粗魯言辭,「長孫家的姑娘不姓長孫姓什麼,姓公孫啊。」

  羊鴻烈對他的粗言不以為意,湊近他耳邊,悄道:「你知道賀夫人的嫁衣是誰繡的?」

  「不要在老子耳朵邊叫賀、夫、人。」咬牙切齒。

  「友意兄,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嗎?出了浣溪山莊,我打賭,不出三天,你一定將水如羅拋諸腦後。」似乎有點同類和推己及人的感覺,羊鴻烈笑出一口白牙,「那長孫姑娘啊……」

  「……」

  「咭……」

  捺不住他別有用意的賊笑,閔友意忽視掉對桌從開席以來一直瞪著他的青袍俊公子,眼睛開始向紗後的女賓席飄去,「長孫姑娘怎麼了?」

  「長孫姑娘慧質蘭心,心靈手巧,她的繡功配上本家染的猩紅布料,縫出的嫁衣一件萬金。我聽說,長孫家這次看在那個新任的南六省盟主和水莊主的面子上,由長孫姑娘親自將嫁衣送上浣溪山莊。」

  「那又如何?」不過是一件嫁衣而已,要穿也只能穿幾個時辰。

  「你不知道嗎,嫁衣通常是一對,男袍女裙。」羊鴻烈瞪大眼,聲音揚高了些。

  「……」閔友意恨恨瞪向被人圍住灌酒的賀夏景,「老子知道。」

  羊鴻烈撫掌悶笑一陣,正想說「長孫姑娘就在紗後第一桌」,卻不想被身後另一桌上的粗啞聲音打斷——

  「聽說了沒,聽說了沒,七佛伽藍和七破窟這一季的賽事要開始了。」

  「你又手癢了是吧,賈老三。」有人不正經地戲謔那大聲說話之人。

  「是啊,賈老三,你這次準備賭多少,賭誰贏啊?」

  「我賈老三當然是賭七破窟的人贏。」自稱賈老三的男人年約四十,濃眉小眼,北方壯漢的體形,有些肥肉,只是虛腫,沒到「膘」的地步。

  「你就那麼相信玄十三會贏?」有人趁著酒興起哄。

  「哼,七破窟和七佛伽藍的比賽,和尚贏過幾次,扳著指頭都能數得清,」賈老三喝下一口酒,「玄十三討厭和尚是出了名的,就不知,這次會有多少武林門派收到『窟佛帖』。」

  「你不會是想要吧,哈哈!」

  「媽的,要是玄十三肯送,我為什麼不要。一兩黃金啊!」賈老三咂咂嘴,頗有些神往。

  江湖中人皆知他口中的「一兩黃金」是何意,你知我知大家知的情況下,也就無人多此一舉去解釋。

  「二哥,七佛伽藍與七破窟的比賽很有趣……」簾後傳來一聲輕問,座中立即有一名頭戴飄飄巾的儒雅男子走到紗邊,輕輕掀起一角。紗薄如霧,他掀了少許,只瞧得人影幢幢,和幾縷落在袖彎處的細滑烏髮。

  儒雅男子未及答話,身後已傳來響亮的笑聲。

  「有趣?哼,這位姑娘難道連『窟佛帖』也沒聽過?」

  儒雅男子抱拳一笑,「眾位英雄見諒,在下與小妹未涉江湖,不知武林事,言辭中若有得罪,請見諒、請見諒。」

  那大笑之人還未接上話,簾紗後卻傳來一聲莫名其妙的——「……嗎?」

  嗎?嗎什麼?

  「哦,眾位英雄,我家小妹的意思是,那七佛伽藍與七破窟的比賽很有趣嗎?」儒雅男子自動將妹子分斷兩截的話連成一句完整意思,末了還不忘追加一句,「在下淺陋寡聞,請見諒、請見諒。」

  江湖之中,總有些人好為人師,賈老三見他言辭有禮,加之今日又是喜宴,也不多刁難,只問:「小兄弟如何稱呼?」

  「在下長孫肥。」

  「噗——」一口酒毫不給面子地噴了出來。

  眾人側目,只見閔友意拍著胸口,顯然是因為聽了男子的名字而嗆到。

  「哈哈……長孫……肥……肥……哈哈,你有沒有兄弟姐妹,他們是不是叫長孫胖……哈哈……」閔友意笑得肆無忌憚。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長孫肥怎麼了?」賈老三瞪了眼笑得前仰後合的閔蝴蝶,對那自稱長孫肥的男子倒親切起來。

  他灌下一大口酒後,拍拍身邊的人,讓那人空個位子給長孫肥,待長孫肥坐到他身邊後,才壓低聲道:「長孫兄弟,你所有不知,當今武林,稱王的稱王,稱霸的稱霸,除了每三年舉行的南北武林盟主大會還稍有期待,那少林、武當、峨嵋早就算不得什麼了。你知道嗎,現在江湖各門各派,不說全部吧,至少——」他突然打個酒嗝,酸臭之氣迎面向長孫肥衝去,長孫肥神色不變,悄悄屏息,待那酸臭之氣散去後,才又聚起精神聽賈老三說,「至少有八成……嗝,八成的門派以收到『窟佛帖』為榮。」

  「那窟佛帖……」長孫肥皺眉不解,眼角瞟向紗簾,不意外瞧到自己掀開的一片被一隻白玉小手托住。可以想像,坐於簾後的女子正緋唇輕抿,聽得不亦樂乎。

  「長孫兄弟,你知道嗎——嗝——」

  長孫肥不著痕跡地再度屏息——廢話,他要知道還用得著問?心裡雖這麼想,嘴上卻說:「大俠請說,在下洗耳恭聽。」

  「窟佛帖啊,是用一兩黃金壓出來的……」

  「你見過?」閔友意涼涼插來一句。

  「當然!當然見過!沒見過,我賈老三也不敢在這兒開口。」賈老三不太滿意自己的話被閔友意打斷,不耐煩地揮揮手,對長孫肥道,「玄十三將一兩黃金打造成長六寸、寬三寸的薄片,讓人在同樣大小的石板上刻字,刻好後,將黃金片貼著石板,以內息淩空擊向黃金片,黃金片受力變形,陷到那些凹空的字體裡,再取出來,字就出現在黃金片上,這就是窟佛帖。每張窟佛帖只對一人,通常,都由七破窟的侍者親自送到被邀請的門派掌門手中。」

  「那比賽……」

  「哦,玄十三邀請武林各大門派參加他與七佛伽藍的比賽……」

  「玄十三是誰?」長孫肥不恥下問。

  「天啊,老弟,你連玄十三是誰都不知道?」賈老三拍了拍額頭,「玄十三就是七破窟窟主。七破窟雖然叫七破窟,其實一點也不破,它是七府華麗樓閣的總稱,這七府樓閣分別叫什麼化地窟啊,夜多窟啊,扶遊窟……哎喲,總之就和七佛伽藍裡的七佛殿逐一對應,每窟各有窟主一名,部眾無數。這七位窟主個個神龍見首不見尾,武功已達出神入化的境界,但是啊,他們全都聽命於玄十三。接到窟佛帖的人,一來懼怕七破窟的勢力,二來,也正好藉機瞧瞧那七位窟主的真面目。」

  「如果收到窟佛帖而不赴約呢?」

  「不赴約?」閔友意又插來涼涼一句,「不赴約也行,七破窟會收回窟佛帖,而被收回窟佛帖的門派,通常會在三天內消失,五天後成為歷史。」

  長孫肥想了想,又問:「玄十三為何要與七佛伽藍比賽?」

  「因為玄十三討厭和尚。」賈老三拍腿大笑,「在一次比賽中,玄十三自己說過,他就是要看著七佛伽藍的和尚在天下人面前丟盡臉面,丟一次不夠,要丟就丟一輩子的臉。」

  「那……他豈非也討厭少林?」

  「少林?」賈老三搖頭,「少林主持曾試圖勸說玄十三,想讓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玄十三冷冷哼了一聲,對那少林主持說了一句話,嗆得那少林主持回嵩山後面壁半年,思錯思過。你知道他說什麼?」

  「說什麼?」長孫肥緊了緊拳,聽得興奮起來。

  「玄十三說——天下和尚,你,少林,還不配讓我討厭。」賈老三說得興奮,「呼」地站起來,一拍桌子,大笑道,「哈哈,你說這玄十三,是在擡七佛伽藍呢,還是在貶嵩山少林。少林寺自唐代以來,長居武林泰山北斗之位啊,他那一句『不配讓我討厭』,真是大快人心。」

  「不配讓他討厭……」長孫肥默默念著這句,喃喃自語,「聽來,玄十三算是狂妄之人了。」

  「長孫兄弟,你知道七佛伽藍的主持禪師如何評價玄十三?」賈老三賣起關子。

  「七佛伽藍主持……」長孫肥垂眸須臾,突道,「伽藍主持是否是句泥禪師?」

  「咦——長孫兄弟,你也知道句泥禪師?」

  「不不,」長孫肥靦腆搖頭,「只因家父曾聽過句泥禪師講法,故在下有些印象。」

  「你說得沒錯,伽藍主持正是句泥禪師。句泥禪師說那玄十三啊……」賈老三端正神色,學起老和尚的架子來,「此兒,唉,猛虎當軒,誰可匹敵。俊鷂沖天,誰堪比翼?」

  「誰可匹敵……誰堪比翼……」長孫肥失笑搖頭,未將心底的話吐出。

  這世間,若無人匹敵,若無人比翼,此人豈非終身孤寂?

  又想了一陣,他轉問:「七佛伽藍和七破窟都比些什麼?」

  「什麼都比,只要能讓和尚輸的事,他們都拿來比。」賈老三重新坐下,突然邪笑起來,「玄十三這麼討厭和尚,想必對女色頗有研……啊——」

  一聲慘呼,眾人只見黑影一閃,只聽「啪」的一聲肉掌相擊聲,賈老三被打得淩空翻滾,跌撞向後方的一桌賓客。

  不知被灌了多少杯的賀夏景快步來到賈老三身邊,厲眼一瞇,看向發難之人。

  門外立著一名身著黑袍的年輕男子,袍襟、袍裾、袖角處各繡著一圈暗藍菱紋,長髮隨意用一根黑繩束在腦後,膚色微蜜,容貌俊儻。

  「貴客光臨,可願賞臉喝杯水酒?」賀夏景沈聲開口。

  「對我尊不敬,一巴掌算便宜你。」來人冷臉斜瞥,全不將武林各輩放在眼裡。他直視賀夏景,從袖中掏出一封金箔信封,抖手一揚,信如扶搖金矢,直衝賀夏景而去。

  賀夏景兩指一拈,接下金箔信,輕道:「窟佛帖?多謝……不知英雄如何稱呼?」

  「嗚呼哀哉,在下寂滅子。」蜜膚男子輕輕頷首。

  「寂滅子?你是夜多窟侍者?」賀夏景凝眉。

  「正是。」寂滅子的視線越過賀夏景,目光打平,眼珠定在正中,直視堂中一人,緩緩道,「夜多窟主,您該回去了。」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夜多窟窟主何時到了浣溪山莊?

  他視線所及處,正是方才怒瞪閔友意的那名青袍俊公子。青袍公子用食指點點自己鼻頭,確認是不是在對他說話。

  寂滅子眼珠不動,繼續道:「您若想惹我尊生氣,也可多拖些日子。」

  「我?」青袍公子突然站起來,提劍向寂滅子撲去,口中怒叫,「閔友意,休走!你、你對得起我妹妹嗎?」

  閔友意?眾人定眼,只見玉扇公子正想從寂滅子身邊走過,被他擋了道,還很不客氣地說了句「給老子讓開些」。寂滅子倒也大度,雖看著青袍公子向自己衝來,卻也聽話側讓一步,方便閔友意出去。「閔友意!」一劍從耳邊刺來。

  閔友意步子一晃,避開這一劍,順便瞥了青袍公子一眼,大袖一甩,輕飄飄飛出三丈外,分明就是不想理他。

  「休走!」青袍公子淩空追去。

  「好!」一聲贊喝,明顯來自站著說話不腰痛的羊鴻烈,「好一個鳶飛戾天!」

  「鳶……鳶飛戾天……」一位年輕的江湖俠士喃喃自語,「這就是傳說中的……」

  「鳶個屁!」閔友意立足回頭,張口就是一句怒罵,語氣除了不耐,還是不耐,「老子這招叫黃蜂花上飛。」

  「這……」眾人愣眼。這又是哪一出啊?

  吼完羊鴻烈,閔友意步下未停,眼角斜瞥青袍公子,「你……哪位?」

  「那沃丁。」青袍公子又一劍送上。

  他報上姓名,閔友意停步轉身,奇道:「你是那喜燕的哥哥?」

  「正是。」那沃丁咬牙,「你既然招惹了我妹妹,就不該再招惹水姑娘。」

  「哼,」閔友意冷臉一凝,「喜燕斷髮一縷,與我斷情,四十三天前嫁給你們自幼為她定親的夫君,你倒好意思來這兒怪老子。」

  「若不是你,喜燕也不會成親之後茶飯不思,天天對著銅鏡發呆,她都瘦得不成人形了。」那沃丁怒目低吼。

  「既已斷情,我與她再續已難,那沃丁,你先弄清楚一件事,是她先負我,非我負她。」大袖輕拂,閔友意轉身離開。

  「休走!」那沃丁追了上去。

  浣溪山莊內,一群人目瞪口呆。

  有人輕喃:「武林三蝶,錦鱗四少……」

  追閔友意而去的那沃丁,乃「錦鱗四少」之一。「錦鱗四少」本是南六省「那簡饒空」四大山莊的四位少公子,因這四人年紀相仿,又曾同在一家書院讀書,才俊通達,文采翩翩,時常結伴遊歷江湖,便有了「錦鱗四少」之稱。

  眾人因那沃丁的身份掀起又一波驚歎,此刻,無人注意寂滅子何時離開,只除了——

  「二哥,那人走了……」輕輕的話語來自簾後。

  「嗯。」長孫肥拍拍掀簾的小手,回頭安慰一笑。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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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2-26 12:09:32

第二章 駐馬蝶戀花(1)

  晌午時分,春日暖煦,在山林投下大片陰影。樹木密密,天然入畫,景致非常。

  在山道的交錯處有一間簡陋茶棚,寥寥無幾的茶客三三兩兩分坐在這無名茶棚內。守茶棚的是一位年約五旬的婆婆,為行山的客人倒了茶後,縮在棚邊看著,一聲不吭。

  角落的桌子坐了三人,頭戴飄飄巾的男子背向山道而坐,瞧不見容貌,只能看清他藕褐色綾袍上的菱格六邊紋。男子右手邊坐著一名年輕的布衫壯漢,看上去孔武有力,對面坐著一位姑娘,因其容貌完全被男子的身形擋住,只能瞧到一片飄動的鵝黃色袖尾。

  若仔細些,可以聽見男子的聲音:「真的要去?」

  聞言,壯漢下意識望向右側,很明顯,男子問的是坐他對面的女子。

  衣袖動了動,女子未出聲。

  「你想清楚了?」

  女子仍未出聲。

  「唉……」男子的肩垮下來,只能妥協,「好吧好吧,帶你去。」

  「謝謝二哥!二哥喝茶。木奴,喝茶……呀!」

  「謝小姐。」布衫壯漢恭敬地應著。

  時有風過,吹得葉木沙沙作響,山道上遠遠行來一人,一身白袍在滿目蒼綠下格外顯眼。茶婆婆剛一眨眼,就見那人興奮地跳進茶棚,直衝角落那桌而去,口裡笑道:「長孫兄,真巧真巧,我們又見面了。」

  被他喚長孫兄的男子回頭,正是當時浣溪山莊的長孫肥。

  「是啊,好巧……」臉皮跳了跳,長孫肥看著此人不請自來地坐在左手邊空位上。

  是很巧,巧得他不用懷疑,而是肯定這人是故意的——「飛鵬」羊鴻烈,自三天前浣溪山莊一別,他們向東行,他就像幽靈一樣,時不時出現在他們面前,賊兮兮的眼珠子盡往他小妹身上溜……

  羊鴻烈叫來茶水,轉頭對垂頭無語的女子笑道:「故人相逢,長孫姑娘,我們真是有緣。」

  長孫肥臉皮一抽:姓羊的,用不著你在那兒感時花濺淚。

  「啊,既然有緣,在下可否有幸得知長孫姑娘的芳名?」佳人只顧喝茶,羊鴻烈倒也不覺得無趣。

  「羊公子,小妹單名一個字——胖。」

  「……」羊鴻烈表情一滯,嘴角抽搐,脖子僵硬,機械似的一輪一輪轉向長孫肥,滿目不置信,又怕自己沒聽清,他遲疑道:「長孫……胖?」不會吧,閔友意那烏鴉嘴居然真的說中?

  長孫肥點頭,正要說什麼,林間突然起了大風,一陣枝搖影動,驚飛野鳥無數。大風吹起落葉,飄進茶棚,木奴肩頭一動,衣下肌肉微微賁起,羊鴻烈黑眸一瞇,掃了對面的壯漢一眼,順著飄葉的方向向林間望去。

  不知者,是林動因風。知者,是有人正以輕功穿林而過,因為人多,所以驚了野鳥。

  風靜後,林間走出一人,口裡咕噥著:「趕什麼趕,老子要喝茶。」

  閔友意?羊鴻烈雙眼一瞪,突笑起來:原來是這傢夥。

  俊顏含嗔,散發垂肩,閔友意依舊是素白的袍子,白腰帶長側及膝,邊沿染一層暈化般的淺紫。進了茶棚,他無視茶客,挑了最向外的一張空桌,正張嘴叫茶婆婆,角落裡已先一步傳來叫聲:「友意兄,這邊。」

  俊眸斜掃,閔友意也不做作,起身移了過去,在羊鴻烈身邊坐定。

  「那沃丁還煩著友意兄?」羊鴻烈以手支頰,側目笑問,同時不望拋個桃花眼給終於從茶碗中擡頭的長孫姑娘。這一拋,他心尖一蕩:好一雙秀麗無塵的眼睛,他的眼光果然沒錯,就是……閨名這個問題……難道叫她「胖兒」?

  他這邊開始苦惱,閔友意那邊卻道:「那沃丁?他想煩老子,等他的輕功練到能追上老子的時候再說吧。老子沒究他妹子的負心,他倒反咬起來。」

  明明斯文俊爽的男兒,粗鄙市井味的「老子」之語從他嘴中吐出來,雖無鄙態,卻有滑稽之意。放下茶碗的女子唇角微抿,擡手掩了掩。

  「唉,他妹子不識友意兄的好,算了算了,不提傷心事,」羊鴻烈佯歎一聲,「來,這位就是我曾提過的長孫姑娘。」

  閔友意啜口茶,皺皺眉,先看了長孫肥一眼,見他面有菜色,青綠交加,唇角沒由來地一勾,視線移向木奴,木奴與他直視,眼中的戒備顯而易見,最後,視線落在女子身上。

  黑白分明。

  一雙秀眼夾著似天真又似好奇的神色與他對上,素臉無塵,兩鬢垂著流蘇墜,果然清秀雅致……羊鴻烈眼光不錯……閔友意眼角一閃,沒說什麼,天然的風流性子卻讓他不自覺彎起了一雙杏花眼,飽滿的唇色驀然一勾。

  一笑傾城。

  黑眸輕輕眨了眨,長孫姑娘的視線突然從他臉上移向茶棚外,愁入眉頭。眾人側首,但見棚外不知何時立了一群衣冠整齊、侍衛打扮的人,居中者是一位冷峻公子,白袍、白靴、白腰帶,白線繡出五爪飛龍繞身,頭髮自耳邊向後挑束,就連束髮的飄帶亦是白色,雖然簡單,卻也價值不菲。

  又……又是一個穿白袍的……閔友意看看自己,再看看羊鴻烈,最後將眼珠定在正向茶棚走來的那名男子身上。

  他的衣服一向是有什麼就穿什麼,從來不挑,也不刻意,這個男人很明顯就是刻意、特意、別有用意地找了一堆白色布料披裹在身上。

  男子皮膚極白,在陽光下近乎透明,唇色亦是極淺極淺的紅,仿若失血,卻非蒼白。

  外表看,他年紀不過二十六七,氣勢很足,眼神如冰,而且……閔友意微微瞇眼:此人吐納輕緩,洪爐點雪之間已來到長孫肥身後,絕非泛泛之輩。武林中如此年輕又有如此功力者……

  長孫肥在男子出現後便立即拉起自家妹子藏在身後,木奴飛快站起,又將他兄妹二人擋在身後。「姓貝的,我們說了不賣就是不賣,你聽不懂啊。」長孫肥從木奴肩上探出腦袋,閔友意瞧他身形,再聽他吐納,不猜也知道這人沒什麼武功。

  姓貝的?此人敢穿五爪白龍袍,若與皇族有關,非王即侯,若與皇族無關,只能說明他權勢極大,也可能任性之極,想穿就穿。

  茶棚裡,其他客人見有麻煩,早已放下茶錢離開,茶婆婆縮在桌後,仍然一聲不吭。

  托著茶碗,將腦中有名號、有權勢、且能被他記住的武林人士逐一篩選……篩選……再篩……咦?閔友意心頭一訝,不怎麼相信眼前的白衣男人就是他心裡以為的那個。

  白袍男子淡淡瞥他一眼,洞隱燭微的眸光,犀利深遠,見他捧著茶碗沈思,一股子置身事外的表情,便無意刁難。擡了擡手,男子待要開口,木奴卻攻了上去,直道:「少爺,小姐,快跑。」

  蠢蛋,自找死路!閔友意回神,對於木奴尚未攻近男子便被他的侍衛攔下並不驚訝,羊鴻烈只為討美人歡心,不問是非,探手抓向男子,男子肩頭一動,側移半步,避開他的攻擊,不必吩咐,五名侍衛已上前纏住羊鴻烈。

  長孫肥將自家小妹掩在身後,抱起長凳,抖抖地衝向男子。閔友意與男子對視一眼,竟同時勾唇一笑。

  不、自、量、力。

  突然,淡淡香風襲面,閔友意揚眸,只見一隻小手正提著茶壺,往他空掉的茶碗裡注水。

  「你要不要……茶?」不慌不忙的問語,來自長孫姑娘。

  看看漸滿的茶水,閔友意看到自己映在水中的笑臉:這姑娘沈穩不懼,若非生性淡定,便是自信過人,武功高強。聽她呼吸渾濁,又不似個武功高強的人啊,莫非是障眼法?

  思量間,男子取出一顆珍珠彈向長孫姑娘的肩穴,她卻專心倒茶,不閃不避。閔友意靠得近,瞧她神容不變,似乎眼前值得注意的只是他手裡的這碗茶,而不是襲向她的珍珠。

  「啪!」一手捧茶碗,一手取過桌面上的空茶碗向空中一拋,彈開珍珠。同時,他手中的茶水已注滿。

  男子冷冷的眸瞥向他,常人見了,只會不寒而慄,閔友意的視線此刻卻未在男子身上。杏花眼中眸似靈石,滌一泓碧綠春波,將為他注茶的女子瞧個仔細。

  鵝黃紗羅裙,上端窄袖束臂,下端鵝紗廣袖如一縷薄煙輕籠在雙臂間,裙外,套了件天藍蓮花紋比甲,襟下一寸處以銀線繡出一個圓圓的四蝠紋。舉手掩唇之際,可見其兩腕之間交錯盤系的天藍紗絲,紗絲在末端打結,系出兩隻小巧可愛的蝴蝶結,結下分別墜著丁香花苞形狀的香囊。

  若再瞧仔細些,會發現這姑娘的比甲與時下女子穿的又不同。時下衣坊縫製和出售的比甲,長度通常在膝蓋以下,只露寸許裙裾,這姑娘的比甲卻在膝上三寸處搖曳,雖說有些怪異,卻也別有一番悠悠俏皮。比甲左下方以紅線繡了一隻蛺蝶,隨著她的走動,蛺蝶彷彿翩躚於蓮花之中,惟妙惟肖。

  「啊——」木奴被侍衛打傷在地,羊鴻烈雖然打退了阻攔的侍衛,卻被另一批侍衛纏上,無暇他顧。

  男子緩步走來,對身後的打鬥充耳不聞,避開長孫肥的板凳,提著他的衣領向後一拋,勁道不大,剛巧讓長孫肥撞上桌角,隨即,便是一聲慘呼。

  「二哥……」神色不動的長孫姑娘終於叫了聲。

  長孫肥吃力爬起,一把撲上抱住男子的腿,大叫:「小妹快跑!」

  搞什麼,仇家追殺也不是這個樣子啊,這男人根本沒有殺氣……閔友意突然一愣,就見那長孫小妹提裙便跑,非常聽話。

  這個……太聽話了吧,莫不是故意誘敵?

  男子待她向山上跑了數十丈,才不緊不慢伸出手指,拈毛毛蟲般地拈起長孫肥的衣領,再度向後拋,這次,是拋出茶棚,拋向侍衛。

  回頭,木奴與長孫肥已被侍衛制住,羊鴻烈亦被侍衛纏鬥得無暇他顧。男子滿意地點了點頭,白靴旋地一轉,擡腿,邁步,一抹白影如流光過電,消失在林間。

  「閔兄——」羊鴻烈大叫,顯然被那群侍衛纏得吃力。

  「姓貝的——」長孫肥掙扎不脫,只得怒吼,「你卑鄙無恥,胡攪蠻纏,你……」

  聲音突然消失,因為侍衛點了長孫家兄長的啞穴,木奴則是受傷過重,唇角掛血,已無氣力可叫。閔友意手捧茶碗,狀如沈思:羊鴻烈雖有動如雲鵬的輕功,貼身搏鬥卻稍稍遜色,但怎麼說,他也算是江湖一等的高手,幾名侍衛就讓他受制如此,那名白袍男子的武功又達到怎樣的境界?嗯,他有點好奇……看看熱鬧再走,不算遲吧。

  向林子瞥去一眼,閔友意一口飲盡茶水,起身追去,並且不忘從懷中掏出一把銅板以作茶資。

  須臾,來到一處山崖。

  淺淺的鵝黃袖色在滿山蒼綠的映襯下格外惹眼,衣袂逆風飄舞,長孫小妹背對懸崖而立,臉上依然沈穩無懼色,她對面一丈處,俊冷的白袍男子正說著什麼。閔友意自信耳力算佳,可聽到這兩人之間沒頭沒尾的話,眼中仍是閃出兩個問號。不明白的,會以為白袍男子在強搶民女。

  「七千兩。」男子盛氣淩人。

  抿唇沈思,她搖頭。

  「九千兩?」

  搖頭。

  「一萬兩?」

  搖頭。

  「你要多少?」

  沈思,還是搖頭。

  男子被她一搖再搖三搖搖得火大,閃步便向懸崖衝去,似乎篤定她不會跳崖。修長白玉的指尖未觸及鵝黃衣袖,手臂已被一隻手扣住,再不能前進分毫。

  「放手。」清冷的嗓音彷彿初融的冰雪,寒意浸骨。

  「欺負女子,非大丈夫所為。」閔友意幾乎與男子貼面而立,兩人鼻尖只隔一寸,男子冰寒的氣息隨著吐息傳送到他臉上。

  「你要阻我?」

  白袖一震,男子突然倒躍淩空,閔友意扣住他的手,隨著他突來的舉動輕點腳尖,借力躍起,在空中放開男子,對上他隱含淩厲勁氣的一掌,雙雙落地時,崖上亂石穿飛。

  「老子本來不想阻你,你既然先出招,就怪不得老子。」杏花眼邪邪一挑,閔友意一反置身事外,兩指成勾,帶出颯颯勁刃,襲向白袍男子。

  男子未防他突然攻襲,斜斜錯開一步,雖避開風刃,臂上仍感一痛。冷眸凝起霜花,他撩開衣袖,白皙光滑的外臂上,赫赫然是兩道勾爪印,未見血,短短時間內卻已泛出青色。

  「優波羅爪?」男子白袖微拂,盛如冰雪的眼刃切過來。

  優波羅爪是一種以爪傷人的武功。要習優波羅爪,施招者必須具備強厚的內功勁氣。出招時,大拇指壓住無名指和小指,食指與中指曲成鉤爪狀,因為鉤爪虛空擊出,並不接近身體,只以兩爪凝出的勁氣攻人,又因每一爪勾出的勁氣仿若蓮花一瓣,多爪縱橫,勁氣盤結不化,結成蓮花形狀,若全數擊中人體,受傷者體表的傷口即刻泛青,卻不會見血。這道道青色組合起來,猶如一朵盛放的青蓮,故優波羅爪又被稱為「青蓮爪」。

  這種武功極為霸道,受傷者往往因為不痛不癢,以為只是淤血凝固,並不將青蓮印記放在心上,以為擦些活血藥酒便可痊癒。他們不知,優波羅爪傷內不顯外,青蓮瓣處,肌膚之下筋脈骨骼俱損,若不在五個時辰內運功打通傷處筋脈,傷處肌肉將完全壞死,骨骼也不比正常時靈活。屆時,那朵可怕的青蓮傷痕,縱然你想除掉它,也回天無術了。

  江湖中,會優波羅爪的人不足一掌,而他曾經見過……

  冰眸一睜,男子語有遲疑:「你是……閔友意?」

  「正是,正是。」閔友意挑眉反問,「你姓貝?」

  「貝蘭孫。」男子無心隱瞞,下巴一擡,如立雪山之巔,睥睨萬物。

  果然沒猜錯——閔友意暗暗肯定——對付這人,普通拳腳根本沒用,他正是看準了此人在江湖中的地位,才會才出手便是狠招……斂下心思,他口裡笑道:「武林中,人人皆以『南北西東』為尊,若江湖朋友知道『北池雪蓮』貝蘭孫欺負一名女子,傳出去只怕會成為他人笑柄。」

  「他人笑不笑,與我何干。」貝蘭孫冷意不減,唇邊卻勾起霜色笑花,「你們還是老樣子,若你說『人人皆以東西南北為尊』,我也許會驚訝一二。」

  閔友意深深看他一眼,「南北西東,南為首。」

  「呵……」貝蘭孫嗤然一笑,眸珠斜飛,淩空半轉,落在閔友意身上,「我可不理是南為首還是北為首,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不追究你方纔所為。」

  「老子沒要你給他面子,」杏花眼慢慢瞇起,陰戾暗生,「他也不稀罕你這個面子。」

  兩人語中的「他」不知是誰,但誰也不提「他」的名字,貝蘭孫聞閔友意此言,慢慢收了笑,輕道:「閔友意,這是我與長孫家的事,與你無關。」

  「老子看見了,就跟老子有關。」

  「你今日定要阻我?」

  「不,」閔友意搖頭,「老子不阻你,我只是幫長孫姑娘。」

  貝蘭孫蹙起眉頭,對他的厚此薄彼非常不滿意:憑什麼對他就稱「老子」,對長孫姑娘就稱「我」?看來,他要幫這只武林花蝴蝶洗洗嘴巴。

  思此,貝蘭孫冷道:「你若助她,休怪我不客氣。」

  氣字音吐,白光過電,弦月般的身影飄忽閃爍,淩厲中夾著冰刃的掌風如巨浪湧波,直衝閔友意面門。閔友意身形不動,斜斜勾起唇角,雙掌左推右收,翻合轉拍,斜劃橫掃,似淩空切物般,將迎面而來的冰刃掌風化為一道道細碎的殘勁,無力傷人。

  兩人勁氣相撞,相切,相抵,一時間,崖上沙石亂飛,罡氣蕩射,一顆碎石很不巧地射向閔友意身後的女子。當他回身欲救時,卻瞧見原本呆立不動的長孫小妹突然蹲下身,不知從地上拾起什麼來。在她蹲下的彈指一剎,那顆石子正好飛過頭頂。

  「……」閔友意吊起的一顆心終於放下。深藏不露,果然是深藏不露。

  貝蘭孫冷眼瞧著這一幕,倒也未趁閔友意轉身時出手偷襲,只道:「看來,四成功力是小瞧你了,閔友意。」

  「客氣了,『攀花折柳手』是老子最近新創的武功,練得不熟,對付你綽綽有餘。」杏花眼輕佻一揚,無意中挑出幾片主人不知的孟浪風情,那孟浪之中,又似乎夾了些許鬱悶。

  沒錯,他的確在鬱悶。如果貝蘭孫知道他此刻所思所想,不知會不會吐血。

  他——想——哭!

  本來,「攀花折柳手」是他兩個月前自創出來、用以討女子歡心的武功。顧名思義嘛,攀花、折柳,每一招要落在花、柳之上才算成功,剛才那招「解羅裳」,是攀花折柳的精髓所在,本是用輕柔的勁氣將美人的羅衣割裂而不傷美人身,遙想,酒酣之時,看著片片羅紗滑地,美人玉澤肌膚慢慢展露,是何等快意之事……如今,「解羅裳」卻被用來切割貝蘭孫的掌風,想來……想來……他好虧。

  「綽綽有餘?」貝蘭孫不怒反笑,白袍無風自動,袖尾飄起,雙掌半舉在胸口,或對,或拍,或轉,或移,一時罡氣四溢,正應了那句「清風隨手生,皓月當胸現」。

  又是一掌擊出——風、鳴、雷、動!

  風刃犀利,閔友意回身相擊,下盤沈穩,兩人雙掌隔空相對,罡氣四散,彷彿無形之中奔入天宮的鬥牛,犄角相抵,進退維谷,難移分毫。

  突然,貝蘭孫的腳尖輕輕向前一踏,罡氣迅速膨脹,激得空氣隱隱作響,似兩龍相鬥,龍鳴盤空,其中一股罡氣繞過閔友意,直衝懸崖而去,閔友意初時未留意,直到身後傳來一聲輕「呀」,他心中一跳,暗叫不好。

  左腳飛快在地面一踏,一道勁氣貼地疾走,擾亂貝蘭孫的罡氣,他藉機回身,收入眼中的一幕正巧是鵝黃袖影的消失。

  該死!閔友意神色一斂,向崖邊衝去,貝蘭孫緊隨其後,極目處,但見一朵鵝黃在雲霧間綻放。

  崖高千仞,掉下去,必死無疑。

  「你跟她有仇?」

  「無仇。」

  「有恨?」

  「無恨。」

  兩問兩答,只在須臾。

  「北池雪蓮,老子的輕功絕對勝過你。」杏花眼凝流一轉,風情自現。

  說話的同時,閔友意解下垂邊染紫的腰帶,「你」字音落,他足尖一點,一旋,身形旋空而起,天風吹袍,衣袂飄繞,如披雲出洞的幽龍,拔高五丈後,剎那間,空中劃過一抹淺紫電光,彷彿牧野而回的天馬,直落團團雲霧之間。

  張口欲呼,貝蘭孫有一剎的怔忡。

  他,竟然自己跳了下去,只為救落崖的長孫姑娘?

  閔友意……閔友意……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崖邊,清寒瑩骨的身姿緩緩蹲下,俊冷容顏無喜無怒,盯著崖間白雲,一雙眸子竟定定地移不開。相傳,他很花心,相傳,他所愛的女子皆為他神魂顛倒,但最後嫁的人卻不是他,相傳,他寧可女子負他,也不願他負女子,相傳,與他相戀的女子,或家門或師門,皆與他為敵……

  為女人跳崖……哼,也只有閔友意才做得出來。

  盯著無聲無息的山崖又過了片刻,白弦身影慢慢站起,山風入袖,吹得白衣鼓動,白龍若飛。

  也許他應該下山找人?一念閃過,貝蘭孫眉心皺起,舉步離崖。

  她會死……嗎?

  千金難買早知道,她不是諸葛亮,若知道這次出門會落崖,也許會屍骨無存,她寧可不出門……遲了遲了呀,待會落地會不會很痛?是腦袋先著地還是腳先著地?她這樣子,只怕是背先著地,然後腦袋開花……

  有聲音……在耳中鼓蕩……

  什麼聲音……

  兩手摀住耳朵,女子貝玉般的牙齒輕輕咬住下唇,視線慢慢清晰。

  初墜時,腦中一片空白,彷彿闖入一片虛空之境,片刻後,呼呼風聲傳入耳,心跳開始加快。如今,那撲通撲通的心跳如隆隆雷音,似乎在胸口跳動,又似乎在耳朵裡跳動,越來越響,彷彿不堪忍受這副身體的束縛,意欲破體而出……

  眸中突然閃過一道黑影,驚鴻照影,在黑瞳裡放大。

  雲霧飄搖,天空很藍,只是,那飛速放大的人影是……當然,她不會笨到認為那是一隻長著細長胳膊的大鳥,只不過……

  「啊——」訝呼在喉間徘徊,她隱約瞥見一條長長的黑影飛射過來,腰間一緊,下落的風似乎因什麼東西停滯了……別怪她語無倫次,只那須臾之間,她已被捲入一方令人心安的胸懷。

  「抱緊!」

  一道輕吼在耳畔響起,她直覺地伸出雙臂環住他的腰,兩手在腰後緊緊扣住。

  天空的藍色、雲朵的白色,樹木的蒼翠,崖石的灰白……所有顏色混合在一起,像旋轉的彩色陀螺,一片朦朧,她眸中能看清的,是幾乎與她貼在一起的臉。

  他叫……閔友意……吧?

  她第一次與親人之外的男子如此接近,臉有點紅,儘管知道不能這麼抱著他,可……性命要緊啊,她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他的腰……他的腰……纖臂在他腰間緊了緊,待她意識到自己做過什麼後,頰上瞬時飛起紅雲,好在落勢迅疾,大風將臉上的紅霞吹散開。

  他的腰……呀,別想別想……

  他的腰……嗯,女兒家不能想男人的腰……

  他的腰……念頭轉了轉,終究還是繞迴圈於兩臂之間的腰肢上。他的腰……細瘦而不失堅韌,隔衣遠觀,與大哥二哥沒什麼區別,如此貼近,只讓她覺得「我見青山多嫵媚」便是為他而吟。

  手滑了滑,扣得更緊了些。

  他一隻手攬在她腰後,兩人的腰上纏著一條白色帶子,飄起的邊沿有一抹淺淺的紫,將身軀密密貼合在一起,似乎,他怕她摔下去。

第二章 駐馬蝶戀花(2)

  據說習武之人在運功或打鬥時,是不能驚擾的,若一不留神驚擾了他們,會走火入魔。他會不會覺得她是他的累贅……呀?沒花太多時間去想,她決定聰明地不開口,一雙濯亮的黑眸卻目不轉睛,盯他不移,甚至浮上些許新奇——不是她有恃無恐,只是,在「吾命休矣」的念頭消失之後,心情一鬆,便好奇起來。

  他的頭髮不若大哥和二哥那般用巾冠束起,而是不受束縛。他腦後的頭髮頗長,而額邊、頰邊的頭髮又碎又短,在風中淩亂飛舞,露出總被垂發掩去的眼角。雖然聽說他是武林花蝴蝶,那雙眼角也的確如工筆勾描的那般,繪出斜斜上飛之嫵媚,但沒有妖冶感。

  凝視著這雙眼睛,彷彿看見滿天飛舞的白色杏花,而如雲似霰的杏白瓣雨中又夾著點點猩紅、水紅的瓣,最後,紅白相間的花瓣落入一汪碧泉,令人逐之,望之,歎之,卻捉摸不得。

  抱著他的腰,能感到衣下肌肉的糾動。他在山崖凸出的崖石上點了幾腳,突然皺起眉頭,她想,大概是找不到踏腳的地方。突然,勾起一邊唇角,他將空出的左手直往巖壁上插去,無奈落勢疾迅,五指在岩石上生生拖出五條細長的凹痕,夾著斑斑血跡……

  好痛……

  若是武林中人,看到五條凹痕一定會驚駭閔友意的功力有多深,年紀輕輕已到如此境地,放眼江湖,幾人能敵?但她想不到這些,只感到臉上麻麻的,彷彿他手上的傷從兩人貼合的身軀傳到她身上。眸子注視他,卻發現他的表情沒變化,似乎五指插入岩石的不是他,流血的、痛的人也不是他。

  眼前天地驟然旋轉,藍天入眼,她只瞧到他從岩石上抽回帶血的五指,向下拍去一掌。耳中傳來轟鳴,天地又是一旋,兩眼昏花之際,兩腳落地。

  她悄悄擡起腳尖,踩了踩……

  軟的,不像石頭,莫非是他的腳?慌忙低頭,卻發現兩人的腰上還纏著他的腰帶。靦腆擡眸,正好對上他鬆了一口氣的眼。

  「呃……」

  她尚未開口,他已體貼地察覺到兩人過密的身姿,手腕一震,腰帶鬆開。未受傷的手又一震,腰帶如靈蛇盤纏,轉眼繞回他的腰間,淺淺的染紫仿若蛇頭,乖乖棲落在他身側,偶爾風動,裊裊掀一掀。

  她原地未動,倒是他退後一大大大大……步。

  眸珠輕垂,粉唇抿起。

  不可否認,這讓她受到不太嚴重但很有份量的小小打擊。男女授受不親,要退也應該是她退……的呀!

  不明白心頭為何突然湧現沈悶不快,她無暇細思,眸光流轉,環顧四周,才發現落入一處開闊的山谷,遠遠一道清溪,不知流向何方,在她腳後,有一個巨大的坑洞,顏色深黝的泥土沙石散佈在坑邊,明顯被人新翻出來不久。

  一念閃過腦海,她將坑洞與方才在半空中聽到的轟鳴聯想起來,又憶起落地之前,儘管天呀地呀都在眼裡轉,身體卻的的確確感覺到拔高了數仗,然後才是落地。

  這坑……

  這坑……

  這個……大坑……

  腦中閃過「莫非是」、「可能是」、「也許是」、「估計是」開頭的句子,最後,卻是輕輕一喃:「鳶飛戾天,魚躍潛淵。」

  閔友意坐在石上靜靜平息用力過猛而略顯濁亂的內息,片刻後,杏花眼凝向坑邊發呆的女子,「長孫姑娘,明知掌風襲向你,你就不知道躲一躲,避一避?」

  在半空用腰帶攬過她時,他瞧得仔細,未見她有驚惶之意,神閒意定,定得讓他懷疑自己跳下來救人是不是多此一舉。直到抱住她,他才發現她全無內息,呼吸淩亂,如此跌下山崖,必死無疑。

  「啊,我不知道……」

  不……不知道?他抽抽嘴角,腸子開始發絞。

  試問:拳腳相對時,攻擊者會提前警告你嗎?

  從坑上收回視線,她走到他身邊,偷偷瞥窺:一雙蝶翅杏花眼,眉色斜飛,垂於額角的散發掩去眉尾,平添一抹無情春色的嫵媚,鼻子高高挺挺,唇線拉直,表情似乎在……生氣?

  注意到他指上的血跡,她回神低語:「你的傷口要清洗……吧!」

  他看看血跡狼狽的手,不以為意,她卻早已提著裙兒跑到溪邊,從腰間抽出一塊帕子,在溪水裡揉揉蕩蕩,清洗片刻後,就這麼濕淋淋地提到他手邊。

  不說話,烏溜溜的瞳子瞧瞧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臉,又瞧瞧他的手……

  杏花眼勾向似乎手足無措的女子,終於,將手伸了過去。

  無聲一笑,她提起鵝黃裙裾,歡快地坐到他身邊的岩石上,捧著他的手開始清理血跡。只是,那過於歡快的表情讓人心生疑竇,心神不寧。

  手上的血跡看上去恐怖,但受傷重或不重他自有分寸,手指僅是磨破表皮,既沒傷筋也沒斷骨,隨便在溪水裡洗洗便可,只是看在她「歡快地」為他清洗傷口的盛情之下,他不忍推辭。

  「謝謝。」她專注地將指尖的血跡拭淨。

  閔友意眼神一閃,突問:「長孫姑娘,你說不知道,什麼意思?」

  「……」

  「剛才那顆石子,你不是躲得很好嗎?」

  「……」

  「長孫姑娘,如果你落崖只是為引誘貝蘭孫跳下來,真是抱歉,跳下來的是我。」

  「不……」

  「不什麼?」

  溜烏大眼擡起,她小心翼翼瞅他一眼,輕道:「我不會武功,不知道什麼掌風。」

  「……」表情一怔,他吞下口水,「不會武功,遇到危險,總會躲吧。」

  「……」

  「你連躲也不會?」他覺得肚裡的腸子開始打結。

  「……」

  「沒想過躲開?」他的腸子開始悔青。

  「……」

  「……」

  「我……沒反應過來……嘛!」

  「……」

  她垂下頭,將沾血的絲帕放在腳邊,從腰間口袋取出另一條為他包紮。

  閔友意看看天,一時不明白他跳下崖到底為了什麼。看不得女兒家受委屈?還是說了輕功勝過貝蘭孫就一定勝過他?他素來風流,對這類問題也無心多想,盯著她認真包紮的側臉,心頭一軟,笑道:「在下還不知如何稱呼長孫姑娘。」

  「淹。」她淺淺一笑,將絲帕在他手指頭上系出一個花結。

  霎時,若淬入冰晶般的濯石黑眸倏地一擡,戾芒如天際飛鴻的掠影,一閃而過。他瞇起眼,危險十足地輕問:「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淹……」她又抽出一條絲帕,包紮之餘,分心答道,「我叫長孫淹……呀!」

  「輕煙的煙?」

  搖頭。

  「瀲灩的灩?」

  搖頭,系花結。

  眸中利芒淡去些許,他再問:「胭脂的胭?」

  搖頭。

  「妍麗的妍?」

  她奇怪地瞥他一眼,搖頭。

  「嫣然一笑的嫣?」開始磨牙,語有恨意。

  「不是,」她鼓起腮頰,「我叫長孫淹,水奄淹。」

  「……是那個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的淹?」

  終於,左右搖晃的頭有了上下移動的機會。

  他突然沈默起來,眉頭深鎖,不知想什麼。就在她猜測莫不是自己的包紮讓他吃痛時,他驀地大叫:「好名字。淹……淹兒……」

  「……」很普通啊,哪裡好?她聰明地選擇閉嘴。

  「你怎會惹到貝蘭孫?」

  「因為……他要長孫家為他繡紅袍嫁衣,我不願意……嘛,爹拒絕了,他不甘心,整天威脅我爹,如果不為他繡紅袍嫁衣,後果自負。我不願意繡……嘛,正巧二哥要送嫁衣去浣溪山莊,我便央求二哥帶我離家避避風頭。本想著他瞧我不在,家中無人繡衣,便會自行離去,沒想到他一路跟著。二哥和木奴現在一定落在他手裡了……吧。」

  「為何不願?」反正是掙錢。他不明白,輕攏眉頭,「你不願繡,長孫家其他人也可以繡啊?」

  「不願就是不願……嘛!」垂眸盯著腳尖,她不願過多解釋。

  閔友意聽了半天,終於聽明白她的尾音詞總是和句子分開,如果不耐心聽完,是聽不出她這一句話是疑問還是肯定。

  末了,她皺眉思索了一會兒,溫溫道:「貝蘭孫……他很厲害……嗎?」

  他兩眼一瞇,張口結舌。

  該怎麼答她?

  告訴她——當今武林,雖有南盟主北盟主,大小幫派無數,俊傑豪俠成群,但最不能惹的卻是有著「四方花」之稱的四人。武功出神入化,是惹不起這四人的原因之一。其次,這四人背後分別有著各自強大的財力、武力支柱,分居四方,如今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

  傲視群雄的武功,富可敵國的財力,為四人渲染了一層神秘莫測的色彩,被人們津津樂道。加上傳說中四人超凡越聖的絕色容姿,有江湖好事者以四人各自特色冠以雅稱,並為「四方花」——東庭薔薇,南堂郁金,北池雪蓮,西谷百合。

  因這四人皆為七尺男兒,他們喜不喜歡以花為雅,沒人知道,但至少,好事者的腦袋至今還在他們的脖子上……

  他半天不答,她憶起懸崖之上他曾說過的話,歪頭不恥下問:「你剛才稱他『北池雪蓮』,這是不是他的江湖名號,就像你是『武林三蝶』一般……呢?」

  這個問題避開……他擡起手,放在眼皮下研究片刻,轉而盯她,「淹兒,你到底帶了多少條絲帕?」每根手指頭裹一張帕子,他的手被她包成了五彩線團。

  「六條。」不用思考用什麼語氣詞時,她的口氣出奇的乾脆。

  這個話題避開……他觀望四下,發覺山谷清幽,若從山頂尋路下來,只怕得花些時辰,想必貝蘭孫不會這麼快尋來,除非他也學他從崖上跳下來。

  他呢,現在是沒心思尋路自己爬上去,在這兒等著,自會有人來尋他。

  「淹兒,若沒遇到貝蘭孫,你與你二哥要去哪兒?」問清楚,稍後也方便將她送去。

  「七佛伽藍。」

  漫不經心的表情一變,他不動聲色,「去七佛伽藍何事?」

  「看比賽……呀!」她歪頭輕笑,「在浣溪山莊,我聽人說七佛伽藍與七破窟的比賽,似頗有趣味,便讓二哥帶我去瞧瞧。」

  「瞧完之後呢?」

  「回家……呀!」可怎麼上去……呢?她遲疑要不要問。

  他看看天,明白她眼中的困惑,清閒一笑——

  「現在,我們只能等。」

  「等?」

  「等人來救……」他故意停了片刻,才又道:「呀!」

  「……」

  發角一蕩,他忽然抄手摟起她的腰,飛身向溪頭密林縱去,挑了棵樹一躍而上,他衝她一笑,一指點在粉唇上,「乖,別說話。」

  暖似和風的氣息拂過耳畔,臉上浮出淡淡荷韻,她聰明地乖乖閉嘴。林子裡什麼也看不到,她只聽到自己的心跳……不知過了多久,他摟著她跳下樹,籲口氣,又衝她笑了笑,放開摟在腰間的手。

  步回溪邊,尋一塊乾淨的大石,他旁若無人地仰臥其上,杏花眼不忘衝她勾魂一笑。

  等……

  她默默走到石塊上,抱膝坐下。溪水涓涓,丁冬如珠般從腳邊流過。

  等,等到紅霞滿天,等到夕陽金光在他週身鍍上一層佛樂,他成為霞外的一道婆娑剪影,她手癢了。解開手腕間的紗帶,將兩隻花苞香囊解下來。

  香囊裡竟然別有乾坤,他只見她將那葉托取下,從囊袋中抽出一根銀白細針,又如法從另一隻香囊裡取出一團紅線。

  指尖輕撚,她兩手微舒,穿針引線,一手持針,一手持線,細細的紅絲映射出淡淡霞光,彷彿天女遺落人間的紗絲。

  皓頸低垂,她傾頭一笑,「可以借你的腰帶用用……吧?」

  他點頭,沒問什麼,任一隻小手將一截淺紫拉過去,摸了摸,再用指尖撚了撚,展平,開始——繡花?

  初時新奇,他撐起身盯看一陣,片刻後有些無聊,心裡開始堆集一些汙言穢語——罵的是害他等到現在的那些傢夥們。

  看到石邊有一截斷木,他抽出藏於靴邊暗袋裡的小匕首,開始削削削、鑽鑽鑽。

  她繡得專心,時間不知不覺隨著溪水流走。

  「長孫家的朱衣,只有長孫家的女兒親手繡制,才價值千金,其他繡娘雖然也能繡,但價格會差一截。」她突然開口,並未擡頭,只徐徐側了側臉,兩抹烏光向他一溜,注意力重回針線之上,也不理他在削什麼,似乎說話的對象是手中的那截腰帶,「我不願意繡貝公子的嫁袍,因為我只為活人繡嫁袍,貝公子是為過世的妻子定制嫁袍,所以,我不繡。」

  這是她的堅持。

  他手上動作一滯,轉眸凝她,她的心思仍在腰帶上,手拈銀針,紅線蔓蔓,如翩然撲飛的蝴蝶。

  手真巧……眸中映著翻飛的手,散漫的視線逐漸匯聚起來。手巧……心也靈……

  她手中動作突然一停,兩手拈平腰帶,迎面舉起,「好了!」

  他移眸看去,腰帶淺紫與白色相錯的地方多了一隻蝴蝶,紅色。適逢她傾首破顏,他一愣,脫口吟道:「一瞬百般宜,無論笑與啼。」

  「嗯?」

  ——是不是應該建議她繡一柄小扇子,他可是武林花名鼎鼎的「玉扇公子」閔友意哦……

  腦子裡短暫性地跳出一些有的沒有的思緒,他將剛才削削鑽鑽的玩意兒遞到她手邊,「這個粗陋,改日我雕個細緻的送你玩。」

  她接過那東西,放在掌心打量:一根長長的細木棒,上下兩端分別插著一大一小兩顆圓球,上大下小,棒身距離頂端圓球一寸處另插著一長一短兩隻小木棒,連成直線,與大木棒呈十字形,像伸直手臂的人,小木棒兩端則嵌著偏平的小圓盤。將下端小球掬在掌心,因為手臂兩端圓盤的平衡,小人兒左搖右晃,就是不倒,的確有趣。

  「這是什麼?」

  「搖擺僧。」他迎著滿天紅霞端詳腰帶上新繡的蝴蝶,無端心情大好,「不繡就不繡,要堅持。我小時候就很堅持。」回頭,迎上她帶著那麼點懷疑的眼神,他不以意,卻洋洋自得道,「我小時候就很喜歡女兒家,五歲以前,吃飯洗澡睡覺,一定纏著我娘,不然就是家中的那些姐姐們,偏偏我爹是嚴於禮教的那種人,不準我這樣,不準我那樣,天天讓我讀三墳五典四書五經,我偏不,天天習武打架,黏著家中的美人姐姐。後來我發現,單單地喜歡美人兒沒什麼意思,要喜歡那些明明得不到卻偏又牽腸掛肚的美人兒,才能成為世人美談。我爹在生意上有個姓羅的死對頭,羅老頭有個女兒……淹兒,不怕掉進溪裡你就退。」

  她一怔,茫然四顧,才發現自己被他的話嚇得退到石頭邊上了。

  他好笑地盯著她,憶起當年風流,心情竟也不壞——

  當年他十六歲,只想著冤家宜解不宜結,他若娶了那羅家女兒,兩家結親,爹在生意上就少了一份煩心,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他絞盡腦汁去討羅姑娘的歡心,路見不平,英雄救美,溪邊巧遇,花前月下……終於,水到渠成。羅姑娘知書達理,他兩人一個郎情,一個妾意,就此勾搭……不,就此兩兩傾心。

  美談,怎麼說都是美談。偏偏他嚴於禮教的爹不同意,說他不務正業,吃裡扒外,自敗家業,加上羅老頭反對,羅姑娘自幼定親的夫婿出來摻一腳,一片反對聲浪下,他仍然苦苦哀求,堅持非羅姑娘不娶,結果……

  從此,他浪跡江湖。

  從此,他頓悟……

  「後來……呢?」她挪回他身邊,一手抱膝,一手玩著搖擺僧,追問他說了一半的故事。她篤定,若娶了羅家姑娘,便不會有今日的玉扇公子。

  「後來……」目映晚霞,他舒眉長笑,「後來我被爹逐出家門,他說,就當沒生過我這個兒子。」

  「……」

  「淹兒,你不會武功,對吧?」他轉開話題。

  「嗯。」

  「那你有沒有想……如果再遇到貝蘭孫,或者再從崖上跌下來,你能夠自救?」

  「想……呀!」

  「好辦!」他一拍雙掌,「拜我為師。」

  拜他為師?她困惑地眨眨眼,努力消化他拋出的信息,「我現在練,會不會太……遲?」

  「不遲不遲,」他搖頭,「天下武學,說得神秘,瞧得透了,不過氣、勁、形、神。現在你練氣是遲了點,不過練外招也不錯,保證讓你美美的。」

  習武,是為強身吧,與美有何關係?她不解。

  「我這兒有專給女兒家練的心法《玉肌素脈》,還有劍招、刀術、棍法、輕功、拳法、掌法,全是我自創的,你想學什麼都可以。怎麼樣,叫聲師父聽聽?」

  聽他說完,她的眼睛已經像懸掛在寺廟裡的計時盤香,一圈一圈又一圈。

  這……這人與她聽說的全然不同。

  搖擺僧在她手中左搖右擺……

  風落蒼翠,密密林葉沙沙輕唱。一人突兀地出現在她面前,在腳尖三尺處抱拳行禮:「參見夜多窟主!」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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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2-26 12:10:37

第三章 越溪虞美人(1)

  那人是……

  寂滅子?那他口中所稱的「夜多窟主」不就是……她慢慢轉頭,果然見他不怎麼高興地歪起嘴角。「你居然讓貝蘭孫先到。」

  「屬下有錯。」蜜色的俊臉上可疑地暴起一根青筋。天知道,夜多窟主不嚇嚇他們就不安心,沒事跳什麼崖。

  「耽誤了行程,我尊怪罪,你負責。」立即打蛇隨棍上,推得一乾二淨。

  「……」

  「寂滅。」

  「在。」

  「不願意?」

  「……」

  「老子就知道你不願意。」

  「……」

  「淹兒,你不是要去七佛伽藍嗎?」他不再為難寂滅子,轉頭衝她笑出一口糯糍白牙。

  「可二哥和木奴……」

  「姑娘,您是指被貝蘭孫帶走的兩位公子嗎?」

  「他帶走二哥和木奴?」

  寂滅子向她身後瞥了眼,才道:「貝蘭孫只說送他二人回家,他對姑娘的二哥言行恭敬,並無為難。」

  長孫淹未及開口,身後之人已一躍而起,「淹兒,貝蘭孫既然有求於長孫家,暫時應該不會為難他們。你想去七佛伽藍,不如隨我一起。」

  寂滅子聽他此言,心下一愣。這位姑娘要去七佛伽藍?

  「夜多窟主……」

  「老子知道,你要說行程太緊是不是?」閔友意揮掌打斷寂滅子的話,「淹兒,我這一路的確有些趕,可不比你與你二哥那般慢慢走,你就委屈些……」停了停,他才吐了最末一字,「吧!」

  趕?怎麼個趕法?她不明白,來不及細想他故意學她說話的語氣,他已摟起她的腰,穿林踏枝,躍空前行。心頭一窒,她只來得極捏緊手中的搖擺僧。

  寂滅子無奈搖頭,瞧瞧溪石上亂糟糟的木屑,掌風送去,將木屑打落溪中,提氣追上。

  趕路,當然得用馬車。

  一路顛簸。

  第一夜時,她睡得不是很安穩,卻覺得顛簸的感覺很新奇。第二天,她沈沈睡去。

  車輪緩緩滾動,慢慢在山道中停下。

  「夜多窟主,馬車不能上山。」

  掀開車簾,擁被而眠的甜相落入眼中,側臥的身子微微曲起,藍色比甲丟在一邊,一團鵝黃大袖壓露在被沿外,兩手稚氣地抱擁衾被,一半小臉埋在被中,另一半小臉如黑色天鵝絨托起的白玉珠。

  「別吵。」閔窟主冷橫屬下一眼。

  寂滅子無言挑眉。

  「我抱她上去。」閔窟主臉不紅氣不喘,半點偷腥的感覺都沒有。

  寂滅子動動唇,欲言又止。

  閔友意斜睨一眼,「一字訣——說。」

  「屬下的意思是,夜多窟主您將長孫姑娘帶上山,若屬下遇到我尊和其他窟主問起,該怎麼答?」

  「……」

  「夜多窟主?」

  「……不答。」連被帶人一抱而起,垂發掩眸,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一舉一動之間流露的溫柔卻顯而易見。

  不理馬車邊發呆、揉眼、嘴角抽搐的屬下,淺紫腰帶迎風飄起,人已遠去。

  熊耳山,已到。

  翌日——

  山道蜿蜒,林陰密密,白雲繚亂。

  「哈——」伸個長長懶腰,紅唇齒白的碧衫少年在一片鳥語花香中揮舞掃把。

  掃掃掃……

  他叫商那和修,乃七破窟的守門兒郎之一,年方十八,貌美如花……空中衣袂飄飄聲入耳,擡頭,少年大叫:「扶遊窟主早!」

  空中未有任何聲響,然而,須臾之間,遠去的身影出現在商那和修面前。

  通常,商那和修問早,只會手握竹掃,默默對著空氣說一聲:「某某窟主早。」但他今天特別大聲,一旦他大聲,就表示他有小消息散佈給其他窟主。所以,遠去的女子調頭回來。

  「何事?」

  「夜多窟主昨夜抱了一名女子上山。」

  「很好。」女子點頭微笑,衣袂迎風再起,下山去。

  掃了十級台階,身後樹搖影動。不必回頭,他張口就是:「化地窟主早!」

  「早!」本是遠遠傳來的一聲應答,眨眼間,商那和修身後卻立了一人。

  早知曉似的,商那和修頭也不回,直道:「夜多窟主昨夜抱了一名女子上山。」

  「謝謝。」言畢,人無影蹤。

  又過了片刻,青階上方傳來足音許許。

  「須彌窟主早!」

  「早,商那和修!」迎著山風徐徐步下青石階之人,赤足芒鞋,衣裙艷麗,梅花點額,動搖多姿。

  「夜多窟主昨夜抱了一名女子上山。」

  「哦——」赤足停在青石階上。沈思片刻,掩唇一哂,芒鞋重新下階,看似慢,實是快,片刻已轉入林中,不見蹤影。

  掃……掃掃……

  鳥語花香,貌美如花的碧衫少年繼續他的清晨必修課。

  翌夜——

  幽幽睜眼,入眸的,是雲白的紗帳。

  「長孫姑娘醒了,餓吧?也該餓了,姑娘睡了一天一夜呢。來來,先梳洗梳洗,再讓奴家帶你去用晚膳。」

  淡雅芬芳撲面襲來,耳邊響起的聲音酥媚入骨。揉揉眼,茫然的神志仍在夢的邊沿徘徊。屈腿,將額角輕輕枕上膝頭,感受到衾被的細滑,靜坐片刻,長孫淹清醒少許,轉看側坐床邊的麗人:杏紅羅裙,從下往上看,是漸變的色澤,裙底色深,及腰淡去八分,到肩頭時,已是素白。

  「你……」

  「奴家叫阿閃。」酥音再起,麗人慇勤地拉近兩人的距離,挪近,「窟裡都喚奴家阿閃,夜多窟主平日裡也喚奴家阿閃。雖說奴家較長孫姑娘略長數歲,若長孫姑娘不見外,還是喚奴家阿閃吧。」

  她「閃啊閃」了半天,長孫淹只聽得兩眼閃啊閃。她記得自己被閔友意塞進一輛馬車,然後顛啊顛啊,真是在趕路呢。寂滅子送過兩次飯食,她被馬車顛得難受,實在沒食慾,後來,大概被顛得習慣了,抱著被衾迷迷糊糊睡過去……

  半晌,她歪頭,探問道:「阿閃姑娘……」

  「呵呵……」阿閃掩嘴,發出誇張得足以嚇走林間夜鶯的笑聲,「奴家真高興聽長孫姑娘喚奴家阿閃姑娘,呵呵……奴家嫁人這麼些年,長孫姑娘是第一個喚奴家阿閃姑娘的人呵……」

  她「長孫姑娘」、「阿閃姑娘」饒舌了半天,長孫淹這才注意她是婦人打扮。有錯便改,長孫淹立即糾正稱呼,繼續探問:「阿閃,這裡是……」

  「夜多窟啊。」

  「那……」她張張嘴,再問,「夜多窟在……」

  「熊耳山呀!」

  「熊耳山……」漸漸清醒的烏眸轉向窗台。

  一抹殘陽正收盡它最後的燦爛,簾卷西風,打道回府。

  熊耳山,世間真有熊耳山嗎?

  相傳,熊耳山是西祖達摩的空棺葬地……呀?

  熊耳山,位於長江南岸,山脈綿延,起伏千里。

  以前,這兒並不叫熊耳山,自從七破窟名揚江湖後,熊耳山之名亦如雨後春筍般瘋狂竄入世人耳中。熊耳山之名,是七破窟窟主玄十三定下的。

  七佛伽藍,一座幽居長江北岸的古剎。在世間萬千叢林之中,它默默無聞,然而,卻不知何因惹惱了玄十三,招來這以看伽藍僧眾出醜為目的的冤家,又因「窟佛賽」名揚江湖,甚至蓋過少林武當,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相較於七佛伽藍方格佈局的寺廟結構,七破窟在世人眼中無疑套上「神秘」二字。名為「七破窟」,並非真的指七座洞窟,它們是分散於蒼茫群山之中的七處華麗樓閣,因以「窟」為名——化地窟、夜多窟、扶遊窟、厭世窟、須彌窟、飲光窟、賢劫窟——故合為「七破窟」。

  窟佛之間的比賽以兩年為屆,簡言之——雙年一賽,每賽四季。即是說,兩年為一屆,休整一年,比賽一年,而在比賽的一年裡,又分春夏秋冬四季賽事。

  若說江湖勾鬥,門派陰謀,七破窟通常沒什麼特別大的興趣,除非,這事與比賽有關。否則,若有人想利用他們,將他們當棋子當盾牌,對不住,借厭世窟主的一句話——「來吧,我要讓他成為武林中永遠的傳奇……」

  比賽,七破窟的目的很簡單。

  一字訣——丟!

  二字訣——丟臉!

  四字訣——和尚丟臉!

  八字訣——讓和尚狼狽地丟臉!

  初時比賽,雙方以武相鬥,偶爾平手,但多數時候是七破窟略勝一籌。但是,美麗的東西看多看久了會麻木,比賽也是如此,比得久了,會膩。

  不是和尚膩,不是看客膩,也不是江湖中暗設賭局的莊家們膩,而是七破窟眾窟主之尊——玄十三膩了。

  好了,不比武,比比其他吧!

  這就是「任何事任何物,皆可比」的由來。

  因為是「雙年一賽,每賽四季」,所謂「任何事任何物,皆可比」,也就是說——

  春天,在山坡上劃出兩塊等長等方的地,以一個月為期,比種草——比哪一方種的草仔發芽多。

  別以為只要散得草種多就能勝,就算得道高僧沒什麼卑鄙心思,對七破窟的傢夥們而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最恰當不過。

  ——我七破窟對「卑鄙」二字的演繹,從不手軟。

  這是某個清風朗朗春意溶溶的晴空下,玄十三當著一干江湖群雄丟出的原話,也就是——破壞。和尚今天散種,他們當晚就鏟地一尺,將帶有草種的土塊全數堆移到自己的地皮上。和尚既然有心比賽,便不可能讓自己吃虧,於是,隨後的日子裡,和尚散種,七破窟部眾定會想方設法地阻撓,這當然又少不得一番比鬥,你攻我守,你守我挖,你挖我搬,你搬我挪……結果,從比種草變成了天天比武。

  再後來,變成了勾心鬥角,你引蛇出洞——七破窟部眾欲引開伽藍和尚去毀地,我便金蟬脫殼——伽藍以一小群僧眾佯裝上當,牽住七破窟部眾,同時讓一群武僧留守護地,以備不測。好好的兩塊地,被他們挖得東一個坑西一個坑,慘不忍睹。挖了半月餘,終究還是變成了以武過招的局面。

  待到期限之日,清點草芽時,伽藍的賽地裡一片狼藉,草芽全讓不知哪兒來的一群小羊啃得一乾二淨。伽藍僧眾有苦不能言,念了百遍《觀世音神咒經》,還得讓八歲的放羊小倌寬心:善哉善哉,啃了他們的草不重要,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千萬別讓這種小事成為心魔……

  ——自欺欺人,妄語、妄語!

  ——佛啊,面壁,小僧要面壁!

  數都不用了,春季種草——七破窟勝定!

  待到夏日來臨——比種茄子。

  和尚的茄種茄苗要麼從山下村人處購得,要麼是化緣得來,七破窟所做的……時隔久遠,若此時再問七佛伽藍僧眾,他們會熱淚盈眶,無一反對地認為——「無所不用其及的卑鄙」是對七破窟部眾最貼切最精準最適當不過的形容。

  爛掉的茄苗……善哉善哉,算了。

  結出的茄果被人偷偷摘走……善哉善哉,防一防,也算了。

  等到紫花開過,紫茄懸枝時,前車之鑒讓伽藍僧眾早早守在茄樹邊,儘管不遠處七破窟種的茄樹上沒幾顆茄果,他們仍不敢掉以輕心。

  上防飛鳥,下防走禽,覺得萬無一失的僧眾們,偏就沒防到「霹靂彈珠」這一招。小小彈丸,彈一顆,茄果就炸一顆。

  不是落地,是炸、成、稀、爛。

  結果,夏日種茄——七破窟又勝。

  當然,七佛伽藍也有贏的時候:諸如抄佛經——在兩個時辰內抄佛經,允許參賽者相互干涉、阻撓,以最終抄多者勝;諸如背佛經——限時讀閱《大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以能默誦多者為勝。

  比賽時,江湖盛事不過如此。不比時,七破窟又在幹什麼?

  他們是人對不對?

  人總得吃飯是不是?

  玄十三之所以神秘,其下的七位窟主之所以為人津津樂道,因為他們佔盡江湖人嫉妒的優勢:一,七破窟武藏豐富,武經武籍武典應有盡有,奇兵異器別具一格;二,七破窟財力敵國。

  財力敵國意味什麼?

  意味七破窟的產業遍佈全國,黑白兩道所向披靡,陸運海河一掌江山。

  要明白,七破窟有七位窟主,雖然賢劫窟的那位至今沒在人前露過面,這只會令賢劫窟主更神秘,更引人好奇,其他六位,在比賽之餘則分掌不同領域,即:武力、信息、醫藥、財力、外交。

  七破窟上至尊主,下至部眾,無一例外地認為——財力和武力,是決定江湖地位的兩大利器!

  大概而言,化地窟和夜多窟是七破窟的武力支柱,扶遊窟主掌信息,須彌窟主掌財力,飲光窟主責外交。當然,行走江湖,難免被人劃些粗粗細細大大小小的傷口,此時,厭世窟無疑是天神下凡。

  厭世窟,主掌藥術藥理,同時也是七破窟財力支柱不可或缺的一小部分——廣佈城鎮之間的大小藥鋪、香藥店等,與須彌窟、化地窟一動則千百金銀的收入來說,的確小了點,但無人否認它的重要。

  雖說……那個……厭世窟主每每招待的茶水總讓人喝得不怎麼舒坦。

  如果你想嘗嘗上吐下瀉的美妙滋味,不妨考慮一下……

  「不用考慮,我才不要……呢。」泡在浴池中,長孫淹喃喃自語,暖水回流,愜意遊遍全身。

  阿閃自誇了兩盞茶的工夫,這段時間裡,足夠窟內侍者燒水、注池,供她沐浴。她聽得明白,因為七破窟目前正忙於此季比賽,所以阿閃口中的夜多窟主,也就是在武林中有著「玉扇公子」之稱的閔友意,昨夜一回來便被七破窟主管逮到,因他賽事在身,走不開,便吩咐阿閃陪伴她,隔日帶她上七佛伽藍。

  去不去七佛伽藍,對她並不重要。她只是想看一看那人,了一份心願罷了……輕吐歎息,淡淡絨霧中,這道歎息彷彿脫梢墜湖的一朵菖蒲,卻在落湖的一瞬被掠波而來的飛燕銜去,再無痕跡。

  浴池不大,設計卻極為機巧。從山中引來的活泉注入置於池外的巨大石缸中,缸壁上有高低兩處活塞,用以控制水源流向。石缸架高七尺,下放坑火,待要沐浴時,點燃坑火,火焰加熱缸內溪水,待溫度適宜後,移開低孔活塞,讓暖水注入浴池,不用時,閉合低孔活塞,打開高孔活塞,讓泉水在注入相應高度後順著竹管流向他處。

  池底也有一處活塞,沐浴完畢,移開它,沐浴後的汙水從底處流走。

  「這浴池和注水是我們夜多窟主設計的喲。」阿閃的聲音在屏風外響起。

  「他很聰明……呢!」長孫淹彈著池面浮花,輕輕讚了句。戀戀不捨了片刻,她抖開阿閃為她準備的、據說是嶄新的紗裙,爬上池沿,輕紗半裹。

  「這種碧色紗裙很適合長孫姑娘呢。」阿閃的話又從屏風外傳來。

  長孫淹奇怪回頭。明明阿閃在浴室外,她怎會知道她穿起紗裙?莫非有透視眼?

  吐吐舌,玉臂綰起青絲,一滴水珠沿著皙白的肌膚徐徐滑落,她瞇起烏眸尋找木屐,未留意身後。在她看不見的角度,一隻手正慢慢地、無聲無息地靠近。那手曲成劍指式——食指與中指並齊伸直,大拇指彎曲,壓在無名指和小指上——劍指順著水珠滴落的弧度,在白玉美背上輕輕……

  輕輕地一劃,極度登徒子味的那種。

  「呀!」

  「撲通!」完美落水。

第三章 越溪虞美人(2)

  站在花瓣搖蕩的浴池裡,長孫淹揪緊濕透的紗裙,瞠瞪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並且表情無辜的阿閃。

  「嘻嘻,奴家會如實稟告夜多窟主,長孫姑娘的肌膚像蜂蜜一樣,又滑又香。」

  「……」什麼跟什麼啊,她喜歡吃蜂蜜,可從來不覺得自己的皮膚像蜂蜜。

  「長孫姑娘,奴家另外為你準備了一套乾爽的衣裙,瞧,與你現在披在身上的一個顏色。」

  長孫淹徹底無話可對。她肯定,阿閃有一雙透視眼,不然,她怎會提前「另外準備」一件乾爽的紗裙?分明是故意嚇她落水。

  沈默……

  默默接過乾爽衣物,她繞到簾帳後穿戴整齊,任阿閃自說自唱帶著她吃晚餐。

  夜多窟很靜,簡單而美味的菜色,不奢華,卻也享受。

  幸而用飯讓阿閃閉了嘴,因她無意多話,兩人之間一時有了難得的靜謐。用過晚膳,阿閃牽著她的手不知引向何處。她亦不問,任阿閃牽行。

  閔友意救了她,按照她已有的江湖知識,至少知道江湖上講究知恩圖報,再不,便是她欠了他一個人情,這人情要銘記在心,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他江湖受難,便要她還了這個人情。

  長孫家在她這一代共有兩子一女,她很幸運是老三,既然頭上有兩個哥哥,兄友弟恭,江湖人情這種事怎麼說也輪不到她來背,就算她想背,爹、娘,外加兩個哥哥也不會同意……吧!

  不然,難道要她以身相許?

  這可不行,她已經定親了,還是爹、娘和兩個哥哥一致相中的公子。她這個年紀,時時有上門提親的冰人,能讓爹、娘和兩個哥哥同時相中,這位公子應算不錯的。她瞧了畫像,嗯……是不錯……

  腦子裡想著這些有的沒有的,阿閃已牽著長孫淹的手繞過了一道長長的竹林小徑。

  掌燈時分,竹氣襲人,林道閣樓間時有人影搖晃,她流眸四顧,入眼的多是年輕男子,有的站在一棵樹下一動不動,有的單足倚柱,雙臂半舉成圈,指結蘭花,有的吊在竹子上,那竹筆挺不變,隨風搖擺,彷彿無人掛在上面,有的更奇怪,一手一足蹲撐於地,另一手一足向側方伸直展平,這種高難度的蹲姿,她僅瞧一眼,已覺吃力了。

  「他們……」

  「他們在練功。」阿閃視若無睹,見怪不怪。

  她又好奇盯了片刻,不多說話。

  用了晚膳,阿閃這是要帶她散步?養生之道,養生之道……

  「林子後面便是長孫姑娘休息的睡睛閣,」阿閃牽著她的手,語笑如珠,「右邊是廂房,左邊,林子對面,是洗愁閣,啊,那是夜多窟中理事的地方,閣後是我夜多窟主的居所——定我居。夜多窟面北而建,定我居北面是澀古堂,也是七破窟的藏經之所。」

  「藏經?」

  「七破窟所有武學書籍、卷軸、畫冊,全堆在那兒。」阿閃斜斜媚送一眼,竟也不瞞她,「澀古堂裡,有很多江湖人夢寐以求的武學經籍,有的是窟主們四下尋來的,有的是我夜多窟主自創的,奴家待會帶長孫姑娘去瞧瞧。」

  長孫淹迎上阿閃的視線,憶起崖下閔友意收她為徒之事,「澀古堂……」她輕喃,「篆經千古澀……」

  「呀——長孫姑娘好學識,」阿閃突然拔高笑聲,「當初為樓閣提名時,夜多窟主可沒想到這句,他只覺得那些書啊典啊瞧得人眼睛發澀四肢發澀,這才提了『澀古堂』三字。」

  「……」她只是突然想到好不好。

  「長孫姑娘可知,夜多窟所有用水全部來自睡睛閣西側的一處泉眼。」

  「我方才沐浴所用……」

  「正是,」阿閃點頭,杏紅羅裙淺步慢移,「那泉,夜多窟主提名——夜聽。」

  「夜聽泉……」她輕輕咀嚼,只覺一縷幽味滌蕩胸中,不由脫口而出,「半巖松暝時藏鶴,一枕秋聲夜聽泉。」

  唐人牟融的詩,不正應了夜來聽泉之景。

  「長孫姑娘果然好學識,唉,長孫姑娘可知夜多窟主如何提了這個泉名?不瞞長孫姑娘,話說某天那一段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良宵,我那天才洋溢的夜多窟主因為融合江湖其他門派輕功精髓,新創了一套名為《顧影步》的輕功身法,因此興奮難眠,恰好又聽得泉水丁冬……泉水丁冬……唉,隔天他就抱怨聽了一夜的泉水喧囂,不得好眠,索性將這泉命名為『夜聽』,還刻了字在泉邊的石頭上。啊,一枕秋聲夜聽泉……還是長孫姑娘這句好,一枕秋聲夜聽泉……一枕秋聲……記下記下,奴家這就記下,改日讓人刻在泉邊,正好配夜多窟主刻的『夜聽』二字。」

  「……」長孫淹很想說:這句不是她的好不好。

  阿閃由細述泉名來由變為自言自語,說話的這段時間裡,已牽著長孫淹來到一處殿堂式雙層樓台前。

  「此處是壁觀樓,繞過這條小徑,前方便是夜多窟正閣大門。」阿閃極盡地主之誼。

  景致婆娑,風聲如魘。繞過壁觀樓,長孫淹擡眸,兩根檀色大柱入眼巍峨。輕「噫」一聲,阿閃不知何時鬆了牽她衣袖的手,她緩緩走到柱邊。

  柱子很粗,指腹輕輕劃過檀漆柱表,感到一片細膩光滑,以目觀之,至少有一丈高,圓徑是三人合抱的總和。她退了稍許,擡眸打量,兩柱之上分別刻有四字草書——左柱刻「電波機變」,右柱刻「色絲妙絕」。

  「電波……機變……色絲妙絕……」她輕聲念著,仰頭看了片刻,見柱上「機」字左側邊和「變」字上半部分刻得略淺,這兩部分各有一道深深的凹跡嵌在字後,似被人用利刃割劃過,只因兩字筆畫較多,將那凹痕遮掩去了。

  「長孫姑娘,你也瞧到那字有傷痕,對吧?」阿閃陪立在她身側,隨她一道仰頭觀字,語有唏噓,「這柱上的字是夜多窟主練功時刻上去的。說起夜多窟主練功,唉,唉……長孫姑娘你不知道哇,電波機變,這『機』字和『變』字不就是筆畫多了些麼,有什麼大不了,我那夜多窟主……他練功時,步式手式拳式百變千化都不覺得麻煩,偏偏就覺得寫這兩個字麻煩,刻字也不刻全,為了省事,『機』字右側和『變』字上部全用一撇一捺帶過……」

  這就是字後鑲嵌劃痕的由來……啊!長孫淹瞥了阿閃一眼,對她說著說著便將手繞上她的衣帶之舉已到了視若無睹的地步。

  「我尊瞧這兩字怪異,囑咐夜多窟主哪天有空了將字補全,長孫姑娘,夜多窟主的脾氣……唉,只要數到這兩字的筆畫,他哪天都沒空。最後,還是寂滅子替他將筆劃刻全了,讓見了這柱子的人能清楚念出這八個字。」

  如果不刻全,的確不太好念……長孫淹忖著,聽阿閃意猶未意地繼續——

  「我尊第一次見這八字,竟是念成『電波木又,色絲妙絕』,以為字邊的一撇一捺是柱木的腐跡。扶遊窟主見了,念成『電波權爻,色絲妙絕』。其他窟主雖然沒說什麼,天知道心裡笑成什麼樣。」

  難怪難怪,寂滅子後來補上的兩字筆畫,刻痕深度皆不及閔友意初刻時的深,若非近距離端詳,也是看不出來的。不過,看到這兩根檀柱的人,絕對不會錯認「色絲妙絕」四字。

  色絲……抿唇輕哂,想起了他「武林三蝶」之名,她心中暗暗搖頭,提裙步下台階。柱外是一片平坦的草地,兩側各有三根銅柱,約一人高,下方柱座或龜或蓮,或鴟吻或魚龍,無一相同。

  他明明不在,但這夜多窟裡,處處有他的痕跡。

  長孫淹繞著銅柱走一圈,一時落花入領,微風動裾。藉著半明半晦的月色,她瞧到柱上密密麻麻的花紋,花紋很奇怪,像人,又像字。

  指腹感受著銅柱的凹凸不平,她聽阿閃在身後問:「長孫姑娘啊,夜多窟主初見你時,說過什麼話?」

  長孫淹歪歪頭,「人話……呀!」

  「……」阿閃臉皮一僵。僵到長孫淹能清楚地看到一片菜青色從她額角漸變下來,就如同她此刻穿的漸變羅裙。

  面有菜色大概就是阿閃這個樣子……吧?暗暗忖著,長孫淹表面上不動聲色。她不笨,知道這個時候的阿閃一定不能惹,但她也沒說錯話……嘛!

  深呼吸,深呼吸,深——阿閃強迫自己扯出笑臉,耐心道:「我是問,夜多窟主見了長孫姑娘,可有稱讚長孫姑娘的美貌?就是說,他用什麼話稱讚長孫姑娘你呢?」

  回憶片刻,長孫淹搖頭,「沒有……呢。」

  「不可能。」飛快否定,不知是否定長孫淹的話,還是否定自家窟主的為人,阿閃開始左右走,踱來踱去,踱去踱來。

  起初,長孫淹眼睛盯著她,隨著她的走動左右擺動腦袋,擺得頭昏腦漲之餘,她索性放棄,也懶得去想阿閃口中的「不可能」到底是什麼不可能。

  「長孫姑娘,我換個問題,你想想,一路上,夜多窟主有沒有哪句話稱讚你,或是誇你哪兒好哪兒美哪兒與眾不同?」

  「一路上?」除了馬車搖搖晃晃,他好像沒跟她說過什麼話。想到這兒,長孫淹搖頭。

  「你仔細回憶回憶,努力回憶回憶,真的沒一句稱讚?」阿閃揪著她的衣袖,眼巴巴,俏生生。

  遲疑了一會兒,長孫淹艾艾道:「路上是沒有,不過,在山崖下,如果那一句算的話,應該是誇我……」

  「對對,哪一句哪一句?」

  「……吧!」

  「八?」眼對眼,阿閃想了半天,終於明白這句是承接上一句的尾音詞。瞧她,心一急,還是不能適應長孫姑娘的說話方式。她耐心,她深呼吸,吸了三四口後,才舒緩著語氣問:「是哪一句?」

  「一瞬百般宜,無論笑與啼。」長孫淹說完,回頭仍研究銅柱上的花紋。

  「一瞬百般宜,無論笑與啼……」阿閃嚼咀半晌,神色怪異。

  ——長孫淹也許不明白,她這夜多窟主的文采不能稱好,但遇上女子,特別是美人,文采簡直有如神助,福至心靈,脫胎換骨。在江湖上,雖說夜多窟主有風流花蝴蝶之名,但得夜多窟主讚美的女子皆會自喜。因為,凡得到夜多窟主稱讚,此女子定會名聲大震,江湖上,得之者,常自喜,不得者,常失落。夜多窟主贊一人「嫣然一笑」之美,則必不會再用「嫣然一笑」贊另一美人,他會用「蓊如春花」、「色曜春華」、「魂翩神妙」、「言媚姿艷」、「色如桃花」、「芳如杜若」、「長笑氣若蘭」、「蛾眉妙曼」、「顧盼采光」……總之,夜多窟主讚美人絕對不重複。

  阿閃正沈思,突聽長孫淹問道——

  「他讚美這麼多姑娘,那些姑娘心裡,他是什麼模樣……呢?」

  「呃?」阿閃一愣,似乎是自己無意識將肚子裡的抱怨喃了出來?她揮袖輕笑,雙掌一拍,轉問:「沒有沒有,這倒沒有。長孫姑娘看我家夜多窟主是何模樣?」

  「我?」垂眸盯著鞋尖,擡起,阿閃的眼睛就在她左側,目不轉睛。驀爾一笑,她道:「我見青山多嫵媚。」

  「嫵媚?」阿閃一怔。

  「我瞧他,多窈窕之態。」

  「窈窕?」

  「嗯,」長孫淹點頭,向下一根銅柱走去,「沈郎腰瘦,嫵媚風流。」

  「……」阿閃已呆得連重複的力氣也沒了,站在原地,她摸摸鼻子,喃喃自語,「嫵媚?窈窕?腰瘦?這詞兒可別讓夜多窟主聽見,特別是不能讓夜多窟主從我嘴裡聽到,萬一聽到,我可憐的脖子……」

  阿閃暗暗叮囑自己,阿閃默默強迫自己,半晌後,方問:「長孫姑娘,為何如此形容我夜多窟主?」

  長孫淹不回頭,撫著銅柱上的花紋,低垂的唇邊,一抹笑如雨後菟絲,婀娜舒展。

  我見青山多嫵媚……阿閃不會又認為她好學識……吧?記得幼時,秋風過庭,她拿著針線坐在大哥膝頭繡花,大哥念詩給她聽——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余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

  「何物能令他歡喜?」她擡頭問時,大哥道——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裡,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沈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

  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那「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的辛稼軒為國抱憾,他的一首《賀新郎》由大哥朗朗吟來,她最記得的,卻只有「我見青山多嫵媚」一句,長大了,才漸漸將這首長短句背得齊全。

  嫵媚,並非纖柔女子所專有。越是無心,便越能邀得嫵媚同行。

  青山嫵媚,情貌在顏。

  這,就是她眼中的玉扇公子閔友意。

  (注一:「電波機變,色絲妙絕」的繁體字為「電波機變,色絲妙絕」,故事中所說「機」和「變」的筆畫較多,指的是它們的繁體書寫。)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12-26 12:11:32

第四章 翻香醉垂鞭(1)

  夜多窟主閔友意,武林花蝴蝶之一。

  花心,是他最大的特色,遊花國,護美人,采芹香,他般般俱到。用他的話說,「老死也風流」,大概與「人不風流枉少年」類似。然而,江湖傳聞之中,卻多是女子負他,而非他負女子,真要論其花心,卻是他被女子負心之後擺脫悲傷的時間太快了……但他以為這不是花心,只是為人世間留下一些淒美動人的愛情傳說而已。

  據說,他想寫一本《群芳譜》、一本《花間集》、一本《百花錄》,他書房裡是一堆《妖狐傳》、《巫山雲》、《神女夢》、《芙蓉艷史》。

  據說,曾有一位署名「監監生」的著書人,寫了一本名動武林的書,若要問這書名是什麼,隨便在街上抓來一人,他會告訴你——「哦,《武林第一美人傳》。」於是,夜多窟主閔蝴蝶喜顛喜顛地跑下山買來五本,通宵夜讀,秉燭玩味……第二天,凡有此書的鋪子,全讓七破窟的人給挑了。

  據說,夜多窟主還將監監生「請」上山,讓他見見什麼才叫美人。此後,書鋪裡再無「監監生」蹤影,有人傳聞,監監生羞愧自己出了那麼一本名不符實的書,跳江自殺去也。

  其次,他是武癡,一個花心的武癡。

  以此為前提,能夠想像他花心思研究的武學全是……那個……這麼說吧,如果你意圖上山找七破窟的麻煩,會很不小心陷入山腰的「竊玉偷香陣」,對於佛門的「獅子吼」,他有「鬼哭狼號」功。

  阿閃說:「我夜多窟主雖說讀不通四書五經,但他擅長數術、機關、力學,和……詞賦。」

  再次,他有大小眼。

  面對女子,他自稱「在下」,就算再怎麼沒禮貌,也是一個「我」,面對男人,他的自稱只有一個——老子。

  「老子……」心頭默念,長孫淹搖了搖頭。

  她以為,無論花心也好,武癡也罷,閔友意只算多情者,卻非色淫之人。

  多情者,必定好色,而好色者,卻未必是多情人。好色者,被美人神姿吸引,正常,然而,唯有色而不淫者,才是真情性,若一涉及淫褻,這情就不真不純了。閔友意愛色喜色,眼眉之間卻無半點不雅之態。

  故而——以音俊、形俊、神俊來觀味一個男子,形俊之人,閔友意當之無愧。

  「長孫姑娘,夜多窟主昨晚回來,見你睡了,命奴家不可吵醒你,今兒一早他要上七佛伽藍,特地命奴家帶長孫姑娘上山。」阿閃一直在她耳邊嘮叨。

  長孫淹玩著手腕上垂飾的花苞香襄,努力催眠自己,當風聲過耳。

  來到長江渡口,阿閃終於停了嘮叨。

  上了渡船,她聽阿閃問那船夫一個奇怪的問題:「船家,今日貴姓?」

  船夫答:「免貴,在下姓朱。」他戴著尖尖的斗笠,帽沿壓得極低,只看到一片白皙略尖的下巴。

  過了江,阿閃又問了一次:「在這兒,船家貴姓?」

  「免貴,在下姓陳。」

  阿閃妖媚一笑,揩了長孫淹的手向山道走去。

  「阿閃……」

  「長孫姑娘要問剛才那船夫姓什麼,對嗎?」

  長孫淹點頭。

  「他的姓很多,不過沒人知道他真正姓什麼。」阿閃的臉冷了一瞬,下一刻,她拍拍長孫淹的手,笑道,「長孫姑娘,逗那船夫可是我們的樂趣,我們的窟主每次渡江,只要有閒工夫,都是乘那船夫的船。」

  因聽得用心,長孫淹腳下一絆,向後倒去。趔趄之際,腰後似起了一陣強風,風雖強,卻帶著暖意,穩穩托住欲倒的身子,在她腰後輕輕一推,助她站穩。

  阿閃嚇了嚇,扶她立穩後,兩人回頭,卻見山階一丈距離處立了兩位年輕的青袍僧人,頭戴尖笠,胸垂佛珠,其中一名正悠然拂袖。

  「多謝大師。」長孫淹垂首以謝。

  拂袖的僧人含笑垂眸,合掌於胸。經過兩人時,他沖長孫淹輕輕頷首。

  兩名僧人走得快,轉眼隱入曲曲折折的山路之中,待長孫淹與阿閃到達七佛伽藍,已是一個時辰之後。伽藍大門莊嚴樸素,門前種有三棵香楓,長孫淹頓步輕喘,仰望一眼,任阿閃牽了自己向伽藍內行去。七佛伽藍有多大她暫且不知,林陰密密,曲徑幽深,她只知從山門殿邊繞過,行經天王殿、觀音殿、大雄寶殿、千佛閣,又拐了幾個彎,眼前一片開闊,竟來到一片坡地,而坡地上早已聚滿了人。

  突然,身後有人問:「阿閃,他今天姓什麼?」是名女子。

  阿閃含笑回頭:「陳。你呢?」

  「他告訴我今天姓李。」

  「我這邊姓王。」又人一人加入她們,阿閃被兩人纏住,見長孫淹好奇觀賞四周景物,便不再纏她說話。

  走走……看看……

  伽藍僧眾來去匆匆,長孫淹在坡地外圈走馬觀花片刻,實在沒膽子和一群江湖人擠成堆,又走了十來步,見坡邊有一間小佛殿,她想也沒想,繞柱進殿。兩名年輕俠士正從殿內走出,與她擦身而過。「聽說當年句泥禪師讀經有悟,夜題千佛閣,將一夜所悟寫成一詞,卻只寫了上半闕,玄十三瞧見,不以為然,接提了下半闕。只是,他提的地方卻不同,句泥禪師是寫在牆壁上,他居然刻在戒台上。待會兒有空,咱們繞去戒台看看玄十三的下闕寫了些什麼。」一名閒談的年輕俠士心生嚮往。

  「好。」與他同行的年輕俠士點頭。

  「我從家父那兒聽說窟佛賽事,早就想來看看,這次真好奇玄十三和大師們比什麼?」

  「是啊,小弟也是第一次觀賽。」

  兩人走遠,長孫淹聽了片刻,對兩人話中所提到的詞好奇起來。焚香三炷,沖殿中佛像拜了拜,她走出小佛殿,在角落處的一根柱子邊站定。

  未到正午,遠遠高處是賽台,那兒支起一片輕紗軟帳,紗後人影綽約,或坐或站,根本分不清哪位是窟主,若你一心認為坐著的人就是某位窟主,他極可能會冷冷盯你一眼,那眼神彷彿來自地獄的修羅業火,將你焚得體無完膚。

  突然遠方一陣驚呼,她舉目望去,但見一人搖風而來,風舉雲舒,衣袂與期。因站得高且遠,看不清容貌,只那一身華衣,無端令她腦中跳出一句「秋羅拂衣碎光動」。

  凝眸處,形俊異常,容貌倒在其次了。那人是——

  「玄十三。」有人輕叫。

  淺色衣袍,大袖拂腰,那人轉眼進了紗帳,她的心思全放在瞧人上,沒注意阿閃不知何時失了蹤影,更沒注意身後緩緩靠近的纖細身影。

  悄悄走近……

  悄悄擡手……

  來人帶著惡作劇的表情,卻不想伸在半空的手還沒拍到長孫淹的肩,她已經側過頭來。

  四目相對——

  「呃?」站在長孫淹身後的是位衣衫艷麗的俏美女子,衣色大紅,小腰微骨,明眸善睞,紗羅裙裾墜地不拖,當風搖曳。她輕皺眉心,似乎好奇自己是怎麼被長孫淹發現了行蹤,明明她的輕功就不差啊……

  長孫淹發現身後有人,原因很簡單:香!

  女子衣上的香氣直衝呼吸,不同於花香,也非檀香,彷彿來自寂靜森林深處的一波湖香,聞之令人怡然。

  「長孫姑娘?」女子挑眉叫了聲。

  「嗯。」長孫淹點頭,知她有話要說。

  「那只蝴蝶一定沒空告訴你我是誰,」紅紗扶風,人已來到身邊,「你可以喚我茶總管。」女子輕一頷首,接著道,「他也一定沒告訴你,友意不是他的名,而是他的字。」

  「沒。」長孫淹乖乖點頭,只覺得她的話沒頭沒尾,既然她喚出「友意」,語氣又極為熟稔,想必是七破窟的總管。

  茶總管揚眉一笑,「他與你倒有些緣分。人人知他姓閔,你可知他的名?」不等長孫淹搖頭,茶總管自己倒先說了出來,半點關子也不賣——「嫣。」

  「……」與她同名?

  是不是她的錯覺,為何覺得七破窟的人都有在陌生人面前揭露他人隱私的習慣?阿閃有一點……茶總管也有一點……

  「嫣然一笑的嫣。」茶總管此刻笑得像吃飽喝足的貓兒,「他叫閔嫣。」

  其實,名為「嫣」也不是什麼大事……啊。長孫淹心中默語。

  「漢武帝時,有一位寵臣,名中也有個嫣字……」茶總管將視線投向僧人。

  長孫淹聞言,突抿唇一笑,接下茶總管的話:「漢武寵臣,韓嫣。他自幼聰慧,善騎射,漢武帝還是膠東王時,他就與漢武相知相惜,漢武即位後,備受寵事,家財萬貫。史書上記韓嫣生得極美,喜歡用金丸射人,當時長安有諺語:若饑寒,逐金丸。但他因為太受寵,樹大招風,被皇太后厭惡,尋了一個淫亂宮闈的理由賜死。」

  茶總管雙眼一亮,如午後驕陽,「長孫姑娘也知道啊。」

  長孫淹輕輕點頭,「嗯,略知一二而已。」

  「史書上說,他是佞臣。嫣……啊,我是說友意,他最討厭自己的名字。」茶總管勾勾唇,似笑非笑,突然轉了話題,「你瞧,每次比賽,那些和尚都是一副呆呆的表情,看得好生沒趣。」她拂拂袖,瑰色唇瓣微微向上一彎,彷彿在嘲笑,又彷彿只是單純地笑一笑而已,「那邊的老和尚,瞧見沒,瘦瘦的那個,是伽藍主持句泥,他身後三位年輕僧人是伽藍護法,有『伽藍三香』之稱。」

  「伽藍三香?」長孫淹瞧去,只覺得其中兩人面熟,瞇眼細看,認出他們正是在山道上相遇的兩名僧人。三人身後另有四五名年輕的小僧人,頭上光光,面容清秀,像一班玉筍立在那兒。

  「戒香,定香,慧香。這三人法號中有個香字,年紀輕輕已升上護法之位,武功一流,伽藍和尚稱他們為『三香護法』,江湖上,人稱『伽藍三香』。瞧那兒——」茶總管指尖一轉,長孫淹順著蔥玉似的指尖看去,聽她道,「句泥左邊三人是化地殿的得得禪師、夜多殿的醜相禪師、扶遊殿的洞山禪師,右邊是厭世殿的雲照禪師、須彌殿的神劍禪師、飲光殿的魔巖禪師……咦,還有一個沒來?」

  「誰……呀?」

  「賢劫殿的小和尚。」茶總管凝眉思索,正要解釋,場中卻響起一道妖異鬼怪的聲音。此音幽魅不定,聽者只覺眼前浮現森羅地獄,似一班厲鬼撲面襲來。

  坡地上,群雄紛紛靜斂心神,氣走丹田,聆聽那聲音道:「老——古——錐——比——賽——時——辰——到——了——」

  說話者無傷人之心,故而群雄只聽得遍體生寒,倒也無其他痛苦。而這說話者,正是掀紗走出的夜多窟主閔友意。

  「善哉——善哉——蘭若——今日——參的——什麼禪?」醜相禪師合掌放聲,梵音當空,赫赫然是佛門「獅子吼」。

  群雄明白,寺廟僧人對俗世香客的稱呼,通常有「檀越」、「施主」、「在家人」等,若為王侯將相,則稱其官品爵名,「蘭若」是僧家對俗家人的一種尊呼。只是,閔友意稱禪師為「老古錐」,未免有不敬之意。幸好他沒叫禿驢……在江湖群雄暗暗搖頭之際,初次觀賽者已被眼前你來我往的幽魅聲震懾當場,氣血翻湧。

  「鬼哭狼嚎」對「獅子吼」——

  「老子——今天——參的——是一絲——不掛禪!」

  「善哉!善哉!」醜相輕誦佛語。

  突然,「當——」一道綿長韻遠的鐘聲自伽藍深處響起,悠悠然飄上半空。

  等到餘韻繞去,一道懶懶的聲音飄出紗幔,聲音不大,眾人卻聽得字字分明:「那鍾……太響了。」說話之人彷彿剛從香甜睡夢中被人吵起,聲音沙啞低沈,語氣透著不耐。

  「我尊,既然太響,砸了如何?」閔友意回頭沖紗帳一笑。

  「如此,有勞我夜多窟主。」帳內,玄十三頷首示謝。

  瞇眼一掃,分辨鐘聲來自坡邊的小佛殿,閔友意足下輕點,如大鵬展翅,飛撲懸鐘,起掌帶起疾風,眼見便要拍向銅鐘,另一道人影卻從側面迎了上去,一掌對一掌,在半空將他淩厲的掌氣化去。閔友意借力抓向那人,被那人一個後縱躲開,雙雙落地。

  綠袍飄飄,那人笑道:「玄尊,閔窟主,梵音清雅,令人樂聞,你們又何苦難為銅鐘。」

  玄十三一動不動,當什麼事也沒發生。

  閔友意旋落在他一丈處,杏花眼狠狠一瞇,「你哪位?」

  「綠絲絛,草如袍。」

  高處一聲醇厚嗓音,紗帳後有人嗤笑,「你連他也不認識?」

  「老子為什麼要認識?」閔友意回瞪紗帳一眼,轉看欲救銅鐘而出現在綠袍公子身邊的醜相禪師,「老古錐,他是你請來比賽的?」

  「……」醜相禪師一時啞口。

  「在下樓太沖。」綠袍公子報上名姓,江湖文雅之士已猜出他的身份。

  樓太沖,本名樓隱,太沖是他的字,喜穿綠袍,別號「苦綠公子」。據聞,樓太沖曾三年燈火,十載寒窗,雖中了進士,卻不知在什麼時候通透悟理,棄名而去,以寫詩作畫娛樂人生。有人猜測,他或許明白的是「不能奮飛,終身困鈍」這個理。

  樓太沖擅長畫佛畫,他繪的「垂淚仙師圖」、「金剛曼荼羅圖」、「地藏皺眉圖」皆為人稱讚,而他為佛寺畫的「地獄變相圖」,被認為再現吳道子之風——那吳道子本是唐朝人,曾於唐朝開元二十四年在景公寺壁上繪過一幅「地獄變相」,據聞,觀此畫者皆不敢食肉,兩市屠沽甚至因此轉業——七佛伽藍請樓太衝來此,正是為地藏殿的殿壁繪一幅「地獄變相圖」。

  「他就是苦綠公子樓隱?」角落裡,長孫淹喃喃自語,「果然一表人才,形神皆俊。」

  「畫畫的?」清如玄鐘的聲音飄來,紗後穩坐不動的身形換了個坐姿,從左倚變成右倚。

  「塗墨之技,令人見笑。」樓太沖垂眉一笑,謙雅有禮,「在下地獄變相只繪得一半,巧逢窟佛賽事,有幸一觀。」

  「樓公子的變相圖,定能為伽藍增、色——不少。」閔友意涼涼負手,「我尊,你說是吧?」

  「嗯……」不掩飾的呵呵笑聲揚起,似諷似譏,笑過後,玄十三才輕聲道:「佛畫,不過隨意畫罷了。」

  這話聽似譏諷,卻暗藏深意。樓太衝向遠遠的人影抱拳一揖,「謝玄尊指教。」

  「謝?哼,老子今天一定要拍碎這口鐘,你要攔,老子連你一起拍。」面對男人,夜多窟主一向沒什麼好語氣。

  「得饒人處且饒人,玄尊,閔窟主,何必為難……」

  「嫣要拍碎它,與樓公子何干?」打斷樓太沖的話,玄十三慢慢開口,卻在說了這句之後,再不出聲。

  閔友意杏花眼一挑,夾著戾氣罡風,拳腳直攻樓太沖。

  是苦綠公子……長孫淹垂眸想了想,為了看得清晰點,身影向銅鐘移去。

第四章 翻香醉垂鞭(2)

  樓太沖迎著閔友意的攻路,避重就輕,一味退讓,眾人的注意全放在兩人身上,誰也沒留意躡手躡腳靠近銅鐘的人。

  閔友意淩空躍升,正如人稱其輕功「鳶飛戾天」那般,拔高數十仗,淩厲掌氣直衝銅鐘而去,分明想連樓太沖一起拍碎。然而,肘腋生變,群雄心驚之際,閔友意的掌氣突然在半空轉彎,眾人只聽轟然響巨,石草亂濺,鍾邊赫然出現一個坑洞,而樓太沖在銅鐘邊苦笑。再觀眾人,神色各異:七破窟部眾瞪大了眼,臉上全是看好戲的神情;七佛伽藍這邊,句泥神色如常,身後三名護法或擡袖或凝眸,意有所動,醜相禪師左腳微微踏前半步。

  若閔友意這一掌不留情面,他們定會出手。我佛慈悲,斷不能眼見樓太沖命喪於此。

  幸好,閔友意手下留情。

  留情?

  錯,閔友意並不打算留情,只是,勁氣攻出的一剎,他瞥到鍾邊微微探出一片衣角。

  ——淡黃羅紗,是名姑娘!

  ——是姑娘便傷不得!

  翻身落地,他不看樓太沖,直衝鍾後,旋步一轉,一張呆怔的小臉落入雙眼,竟然是……

  瞪著表情無辜的女子,他大吼:「阿——閃——」

  這一聲「鬼哭狼嚎」震得群雄心頭齊齊一跳,莫不將視線移向鍾後那名叫「阿閃」的姑娘。

  「奴……奴家在這兒……」遠遠柱邊傳來一聲怯怯的柔音。

  鍾後,怔呆的女子終於回神,愣愣道:「我叫長孫淹……」

  「我知道你叫長孫淹。」

  「……啊?」

  閔友意雙肩一垮,「還啊?淹兒,你知不知道你的小命差點就沒了。」

  這話眾人聽得明白:若不是看到她在這兒,他不會手下留情。

  「我不知道……呀!」她怎麼知道自己的小命這麼容易就沒了,這兒又不是懸崖,她不過是走近些,想看清楚點……他的眉已經皺成八字了,有些話她還是放在心裡好了。

  「嚇死奴家了……」阿閃提著裙子跑來,「長孫姑娘,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夜多窟主會要了奴家的命啊。」

  長孫淹懵然無知地被阿閃拉到一邊,回頭,見樓太沖依然站在銅鐘邊,視線正向她望來。彷彿狹路相逢,樓太沖的眸色因阿閃那一聲「長孫姑娘」而晃了晃,對上一雙黑茫茫的眼,若有所思。

  找個不礙事的地方停下,長孫淹不解,「阿閃,就算我有三長兩短,也是閔公子打傷的啊,他應該責怪自己,為什麼會要你的命?」

  阿閃張張嘴,似正思考怎麼回答她這個問題,場中,閔友意的聲音已先一步響起——

  「我尊,那是我新收的徒弟……」

  「嫣,你既有憐人美意,我又怎可煞風景,那鐘,你就省些氣力吧。」玄十三緩緩開口,心思已不在銅鐘之上。

  閔友意心知比賽時辰已到,冷瞥樓太沖一眼,縱身回位。

  待眾人坐定,寂滅子走出紗帳。

  他環顧群雄,聲音不大,卻清晰入耳:「這次窟佛賽事,要從十年前說起……」

  「為何是十年前?」坐在他後方的閔友意揉揉耳朵,故意打斷。為什麼那些陳年往事的起述點不是十年前,就是二十年前?聽得他好生沒趣。

  「……」寂滅子垂眸,空拳掩唇佯咳一聲,表情不動,繼續道:「這事要從九年前說起……」

  他改得太快,眾人一時愣住,倒是長孫淹和阿閃,以為站得遠,視線相對,齊齊「撲哧」笑出來。

  聲音不大,在耳力極好的武林群雄耳中,這一聲已夠了。有人沖這邊瞥來一眼,有人冷哼,再看閔友意,似乎很滿意寂滅子改了時間,不多追究,杏花眼也因聽到笑聲向長孫淹所立之處瞥去,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喉內驀地泛起一股腥意,眸色一凝,他強行壓下,見長孫淹正對著他笑,不由勾起唇角,好心情地衝她搖搖手。唉,剛才勁氣收得太猛了……

  他既然敢一掌拍下去,就知道那群老古錐不會放任樓太沖吃虧,好歹姓樓的也是老古錐請來畫畫的。只是,他可不保證自己身後的傢夥們會任老古錐衝上來,他們也非看戲嗑瓜子的閒人。適才,他硬生生將掌移開,在半空中收回七成勁氣,又將四散的掌氣凝於一點,才免於波及到他新收的徒兒……

  「手來。」

  耳邊一道清音,一隻手從他腰邊斜斜伸出,五指修長,大拇指翹起,四指並齊微曲,是握脈的手勢。

  他瞥眸,是厭世窟的那位。

  懶得去矯情裝沒事,閔友意大大方方將手腕放在那握脈的指間。片刻後,那手收回,丟下一句:「疏經通脈不用我幫你,待會兒……去我那兒取些蓮子吃。」

  閔友意頷首,沒說什麼。

  這小小的插曲未引起旁人注意,眾人只聽寂滅子道——

  「當今武林,與我尊齊名者,南北西東,這北……」他頓了頓,環顧四周,悠悠然繼續,「北池雪蓮貝蘭孫,遙池宮宮主,便是這一季比賽的賽點。」

  「奶奶的,你他媽說話能不能乾脆點。」群雄中,一名虯髯大漢突然揚聲,極為不耐。大概,他原本屏了呼吸聽這次賽事緣由,誰知寂滅子一吞一吐,不幹不脆吊人胃口,他等得心急,便忍不住罵了出來。

  寂滅子默默看虯髯大漢一眼,只這一眼的瞬間,他前方所立的夜多窟部眾之中躍起一人,洪爐點雪之剎出現在虯髯大漢身後,虯髯大漢回身不及,眾人只見那虯髯大漢向前飛撲,跌了個野驢滾坡。

  站在虯髯大漢後方的人看得清楚,七破窟這名年輕人彎腰——曲肘——出拳——直立,一氣呵成,將大漢擊出。

  「你奶奶的——」

  「這位英雄,你想觀賽事,就請耐心些,不想觀賽,就去前面燒燒香拜拜佛,沒人讓你在這兒。」年輕人抱拳一輯,落落大方,原路回到自己的位置。

  那大漢在群雄面前丟了臉,爬起時已是兩眼通紅,怒叫道:「奶奶的小子,老子今天殺了你。」

  紗帳內,杏花眼倏然一轉,腰直了些……

  「善哉善哉,這位施主,請給老僧一個薄面,阿彌陀佛。」醜相禪師上前一步。畢竟開賽在伽藍之內,這大漢橫生事端,惹得七破窟眾人興起,若在佛前血濺三尺,有失慈悲啊。

  那大漢咬牙半晌,見醜相禪師出面勸慰,自己也算不失面子,就坡滾驢,悻悻然哼了哼,走回原位。

  小插曲很快過去,寂滅子眼珠滾了滾,移至眼角,果然見到自家窟主軟了腰,一副扼腕歎息的表情。

  「這次比賽與貝蘭孫到底有何關係?」有人叫問一聲,將話題引回。

  寂滅子無聲一歎,只得繼續:「比賽雖與貝蘭孫有關,與浙江饒家山莊也有關係。事由,卻得從十……從九年前說起。」他這一頓,玄十三和眾窟主不約而同溢出一縷輕笑,寂滅子倒沒受什麼影響,面如銅鐘,聲音沈穩,「饒家山莊現今莊主饒奮藻原有兩子,長子饒羨柔,次子饒慕柔……」

  ——「哦,饒慕柔,錦鱗四少之一嘛!」

  ——「原來饒公子有個哥哥。」

  ——「這和北池雪蓮有什麼關係?」

  群雄低聲議論,年長的已開始回憶九年前江湖有何大事,同時,他們聽寂滅子道:「貝蘭孫之父,貝錦倩,當年殺了饒羨柔,饒貝兩家從此結怨。」

  「我佛慈悲……」醜相禪師輕輕插入一句,「是誤殺。」

  然而,人人都知,貝錦倩早在十年前就已將遙池宮宮主之位傳給獨子貝蘭孫,不知去向。貝蘭孫雖有「北池雪蓮」之稱,對江湖之事卻素來冷漠,是那種「人莫犯我,我不惹人」的性子,縱然明知父親殺了饒羨柔,他也不過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僅此而已。

  「各位想必聽說過『漸海鱗牙』,遙池宮的鎮宮寶刀,當年,貝錦倩正是用這把刀誤殺了饒羨柔,因為誤殺,貝錦倩內疚難安,饒奮藻也恨他至極,此後,貝錦倩封刀隱退,再不問江湖世事,也將遙池宮宮主之位傳給了貝蘭孫。」

  「大師,這次又是貝家又是饒家,又是『漸海鱗牙刀』,到底比什麼?」

  「饒奮藻兩個月前放言,如果貝蘭孫背負『漸海鱗牙』親自向他賠罪,並自廢一手一足,他就將饒家山莊在松杭一帶的產業以一兩銀子賣掉。」

  如果七破窟在三個月賽期內讓貝蘭孫背負「漸海鱗牙」代父賠罪,那麼饒奮藻的誓言前提條件就成為現實,他「將饒家山莊在松杭一帶的產業以一兩銀子賣掉」也將成為現實——這個結果出現,便是七破窟贏得比賽。

  反之,如果貝蘭孫不像傻瓜一樣背著「漸海鱗牙」向饒奮藻賠罪,一兩銀子賣出饒家松杭一帶的產業也不成立,結果自然是七佛伽藍贏。

  比賽的關鍵是貝蘭孫肯不肯代父賠罪,肯,他將自廢一手一足,不肯,一切免談。

  眾人靜下,鴉雀無聲。

  這場賽事分明……分明……

  沒道理!

  沒道理!

  這場比賽明明就是七破窟吃虧,貝蘭孫不是傻瓜,以他的冷漠性子,怎會折了自傲跪在饒奮藻面前?怎會?七佛伽藍根本無須比嘛,只要敲敲木魚唸唸經,直接等結果即可。

  所以——沒道理!

  只是,七破窟的人絕非善茬,他們怎可能任七佛伽藍輕易贏得比賽?那麼,七破窟挑出這一段陳年舊事,所因為何?

  眾人心頭疑惑,卻聽閔友意突然揚聲:「我尊,加多一個賭注如何?」

  紗後寂寂無聲,片刻後,一聲輕笑,是默許。

  閔友意笑道:「我加的賭注條件是:這次輸者要拜贏者為師。」

  此話一出,觀賽群雄中唏聲一片。雖然古有「一字師」之說,可要一名德高望重的禪門大師拜武林花蝴蝶為師,總有些說不過……難道佛家的空即是色……

  「我佛慈悲!」久未言語的伽藍主持句泥一聲唱喏,開口,「醜相師弟,你可願?」

  醜相禪師輕輕點頭,「全由師兄做主。」

  句泥笑了笑,再度沖紗帳方向揚聲:「玄尊無異,枯朽自無異議。」

  「那麼,比賽開始?」閔友意動動手腕。

  「比賽開始。」句泥向遠遠一名僧人望去,那僧人領會,合掌退下。片刻後,肅穆的鐘聲迴盪伽藍上空。

  當——當——

  鍾韻悠揚,此時,遠遠熊耳山中,飲光窟裡的掃地青年擡頭望天,淺淺一笑;夜多窟內,勤於練功的部眾齊齊停了拳腳,目送蒼穹流雲,聆聽那悠遠綿長、彷彿來自古戰場的金屬銅鳴。不久之後,各地賭樓內莊家開莊,人來人往,沸反盈天,或買七佛伽藍贏,或買七破窟贏。

  懸鍾聽扣,聲動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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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2-26 12:13:11

第五章 醜奴菩薩蠻(1)

  ——妙思如泉,一洗閒愁——

  玄十三挑起位居劣勢的比賽,所因為何?

  夜多窟,洗愁樓內,眾窟主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討論這個問題,他們或閒閒而坐,或懶散半倚,或拈一個搖擺僧在指尖把玩,眾人的共同點,是興味盎然地盯著樓前竹林裡似乎在尋寶的女子。

  「她方才怎會跑去鍾邊。」開口的是厭世窟主,這話不是疑問,似在自言自語。

  「這次比賽……伽藍和尚贏的機會比較大。」坐在椅柄上的女子踢踢腳,鬢髮如墨——她是扶遊窟主酈虛語。

  「我當然知道老古錐贏的機會大,我尊既然挑了這件事來比,自有他的道理。」閔友意斜瞥扶遊窟主,不怎麼緊張。

  「不問我尊為何獨獨點名讓你主掌這季賽事?」酈虛語斜眉一笑,妖艷自生。

  「你當我笨蛋?」閔友意連冷眼也懶得橫了,吹吹杯中綠茶,淡淡一笑,「因為,我掌誓言部。」

  誓言部的職能是什麼?複雜而言,它是七破窟武力的一部分,它也是七破窟聚斂財力的手段執行者。簡而言之,管閒事。

  諸如——城東的甲公子說,如果城西的乙公子敢親吻驢屁股,他就喝馬尿。誓言部如果聽說了這個消息,會千方百計促成乙公子去親吻驢屁股,一旦成功,抱歉啊甲公子,你必須實現自己的誓言:喝馬尿。

  「那她……」酈虛語的眼神拋向樓外。

  「她是我新收的徒兒。」

  「長孫淹,四川長孫家小女兒,排行第三。長孫家三代以前就以開採朱礦為生,富甲一方,但家中人丁不算興旺,到這一代,長孫淹之父長孫幢相見廟燒香,見佛必拜,家中人丁總算是興旺起來,娶妻樊氏,為長孫幢相生下兩子一女。」酈虛語跳下椅柄,笑呵呵地倚在窗邊。

  扶遊窟主掌七破窟信息,查一查長孫淹的身世不費吹灰之力,她瞥了閔友意一眼,繼續道:「長孫家這一代不僅只開採朱礦,更開染坊,以專染紅布聞名,加上長孫家自染自繡的嫁衣,有著『一般妝樣百般嬌』之說,但凡娶親者皆爭相購買。前段時日,聽說貝蘭孫也想買一套長孫家繡的嫁衣,不知什麼原因,長孫家不賣,他捉了長孫家的老二長孫肥……」話到此處,她側首一笑,「也就是你跳崖的時候……只不過,貝蘭孫將長孫肥丟回長孫家後,也不見他有什麼動靜。看來,他篤定你能救回長孫淹。」「順路,我送淹兒回家,如果在半路能截到貝蘭孫正好。」截不到他就直接殺到遙池宮去。

  「她很乖,對你似乎沒什麼排斥,嫣,你不覺得奇怪?」

  「有什麼奇怪?」

  「她為什麼上伽藍?」

  「看比賽。」

  「嫣,你每次受傷都是為了女人。」厭世窟窟主涼涼插入一句。儘管他醫術還算不錯,但眾窟主卻喜歡稱他「庸醫」,尋常時候,他們多喚他——

  「曇說得沒錯。」酈虛語點頭。

  「小傷,不礙事。」閔友意知他說的是伽藍收掌傷了內腑一事。受傷是輕是重,他自有分寸,挑起手邊一個搖擺僧扔向曇,他盯著竹林中穿梭的身影,開始考慮教些什麼功夫給她才符合自己師父的身份……思量一陣,肩上被人一拍,他側目,「庸醫?」

  「這次比賽,你要去遙池宮,對不對?」曇隨手將搖擺僧放在桌上。

  「最直接的法子當然是去貝蘭孫的老巢挖人。」杏花眼微微一瞇,閔友意小心翼翼轉過腦袋,與曇對視。

  「遙池宮在長白山,對不對?」

  「廢話,知道還問老子。」頓了頓,他追加一句,「你……想幹什麼?」

  「沒什麼,只是想請你帶些東西回來。」

  閔友意突然升起不祥之感,「什麼東西?」

  「不多,一點點而已。我列了清單……」曇笑得宛如文殊菩薩,回頭吩咐,「端上來。」

  只這一「端」字,已讓閔友意變了臉色。清單用得著用「端」嗎?庸醫到底寫了多少東西讓他搬回來?

  侍者果然端出一卷絲帛,絲帛捲成一束,中間用白色絲帶系出一個小小的單結,非常漂亮。閔嫣很懷疑地瞥了曇一眼,慢條斯理解開繫帶,漫不經心提著軸卷,一把抖開……

  搖擺僧「撲通」一聲,倒桌。

  「青黑」這個詞已經不足以形容夜多窟主此刻的臉色了。要知道,他一把抖開絲帛時,手臂擡得非常高,基本上是將卷軸舉過頭頂,儘管如此,卷軸的另一端依然頑強地向大理石地板衝去,順便發出刺耳的「卡嗒」聲。

  這意味著什麼?

  光頭老古錐的,這絲帛的長度已經遠遠超過他的身高,更別說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曇要他帶回來的東西。

  冬蟲夏草?算了,帶給他。

  華顛黃菊?算了,也給他帶。

  白水靈蛤……還是算了,給他帶。

  可……三十六芝,火棗椒梨,夜牛伏骨,九鼎魚……一點點?這叫一點點?他直接把山搬回來豈不是更快。

  下面還有……閔友意一把將卷尾扯到眼前,輕念:「萬萬鼠,一點紅鯉,三賴草,一歲一花梨,風狸……」

  ——這些都是什麼東西?

  ——是動物還是植物?有毒還是沒毒?

  「有勞了,嫣。」趁他發怔,曇體貼細心地從他手中抽出絲帛,慢慢捲回原狀,繫上單結。

  有勞……臉色發青的夜多窟主閔蝴蝶嘴角抽搐,視線移向窗外。深竹淺黃渾然一體,縈縈竹葉下,他的徒兒與阿閃可比這幫傢夥漂亮多了。

  有勞……閔嫣決定自己剛才什麼沒聽見。他還是想想怎麼教徒弟比較上道。

  他是武癡。

  他是師父。

  他說親自送她回家,真就親自送了。

  熊耳山地處湖廣地界西側,她家在四川尖鋒府,從七破窟回家的路不算久,不急不慢,陸路馬車,水路商船,共五天行程。

  五天,並不如她想的那般平靜,大大小小、枝枝丫丫的事時時發生,只不過事端由閔友意引起而已,也足夠她看到他的花心。

  投宿第二晚,他們很正常地在酒樓裡用飯,他們——指長孫淹、寂滅子、閔友意,阿閃,和一名喚作阿布的年輕部眾。她記得阿布,他就是在伽藍裡教訓虯髯大漢的人。途中,因有阿閃陪她說話看風景,倒也不悶,閔友意對阿閃雖有調笑,言語中卻多有恭敬之意,阿閃對他,倒有些像姐姐對弟弟那般。

  「奴家可是從小就跟在公子身邊了,公子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阿閃最清楚嘛。」自上路以來,她已改了對閔友意的稱呼,眾人也隨她一樣,喚閔友意為公子。

  「對,阿閃玲瓏剔透,最可人。淹兒,吃這兒。」

  「哎呀,公子你嘲笑奴家……」

  寂滅子和阿布低頭吃飯,即使嗆到也不擡起,她看得正好奇,閔友意突然站起來,盯著從側梯走上來的一群人。

  「啪!」他手中的筷子落地。

  她擡頭,見他臉色發白,似瞧到什麼恐怖之物,此時,寂滅子和阿布終於從飯碗裡擡頭。

  那群人共六人,四男兩女,一男一女神容親密,以夫妻相稱,其餘眾人是丫環和護衛。上樓時,他們原本說說笑笑,閔友意跌落竹筷後,那位夫人聞聲望過來,視線相撞,她竟與閔友意一般,臉色一下子蒼白無血。那位公子順著妻子的眼光看過來,臉色乍沈,冷哼一聲,牽了妻子的手遠遠坐下。

  真要追究,閔友意也未做什麼人神共憤的舉動,他只是盯著那位年輕夫人,只不過盯得久了點,只不過表情激動了點,只不過小聲叫了一個名字……

  「雪詩……」

  麻煩,就是這麼開始的。

  那名公子暴跳而起,清俊的臉上一片寒霜,不由分說拔劍刺來,阿閃眼疾,拉她閃到一邊,寂滅子與阿布擋護在她們前面……她有點明白阿閃為什麼要叫阿閃了……剛才拉她這一下,用「很快」二字已不足形容,根本是「迅疾」。

  一番打鬥,筷碟亂飛,菜汁四濺,嚇得酒樓裡客人飛躥,片刻工夫便竄得一乾二淨。她看得眼花繚亂,閔友意手中無劍,左臂不知何時被那公子割傷,她瞧那年輕夫人在一邊跳腳大叫,見閔友意受傷,「鐺」地拔了一名護衛的劍,沖……

  原本……

  原本她以為年輕夫人會衝入兩人之間,一邊一個架開纏鬥得不知今昔幾何的兩人,如此舉動才符合她心中江湖俠女的身份,但年輕夫人只是將劍架上自己的脖子,嬌顏蒼白,語帶泣意——

  「友意,相公,你們再不停手,我便……我便死在你們面前。」

  這話有效,兩道人影立即分開。

  男人恨恨瞪了閔友意一眼,收劍歸鞘,牽起妻子的手離開,全然不顧將酒樓鬧得雞飛狗跳他也有一半責任。最後,寂滅子寫了張紙條,讓掌櫃去江西臨江府的「簡文山莊」取銀子,掌櫃不信……她其實也不怎麼信,誰知寂滅子接下來的話害她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寂滅子從懷中掏出一塊玉珮,扇形,約一寸大小,上下分別繫著青綠絲絛,他對掌櫃道:「那人是江西『簡文山莊』現今莊主,簡文啟,是年少有為江湖才俊,他既然偕妻出現,應不會這麼快離開,如今天色已晚,他定會在此城留宿。要賠銀子,你直接向他討便可。如果他不肯賠,你就拿這個玉扇給他,問他:是銀子重要還是妻子重要。如果他認為妻子重要,自會乖乖賠你酒樓損失,若他認為銀子重要,你就順便找間當鋪,將這玉扇當了,也足夠賠你今日損失。」

  這……這是什麼話……呀?

  掌櫃接過玉扇,見玉體貴重,當下也不多追究。

  事後,她細問阿閃,才知簡文啟的夫人——也就是閔友意口中的「雪詩」——閨名謝雪詩,在與簡文啟成親之前,她與玉扇公子閔友意相逢於綠柳如煙的城南小道,恰逢飛花時節,雨洗輕塵,郎情妾意,他二人湖光山色了一個月,只可惜相逢恨晚,謝雪詩一個月後將嫁給早已下聘的簡文啟……閔蝴蝶滿腔愛戀無處訴,在謝雪詩成親前一夜,隔窗徘徊,望月長歎,遂題詩於牆面,詩畢,拂袖轉身,毅然離去。第二日,前來迎親的簡文啟看見妻子閨閣外牆上的詩,因不知何人所提,他好奇念了出來——「相逢城南道,多媚嬌聲笑,琵琶箏箏起,都入了、相思調。」

  據傳,謝雪詩聽了這詩,瘋了般掀開紅帕,死死盯著牆上的字,一字一字撫過,清淚如雨。那字,一筆筆,一劃劃,入磚三分,竟是生生用手指刻出來的。

  從此,這一段感人肺腑的淒苦愛情,為江湖閒人又添了一筆捫腹啜茶的談資……

  「琵琶箏箏起……都入了……相思調……」她將字句咬在唇齒間,視線不覺向閔友意瞥去。

  他與那位簡夫人……

  城南相逢猶昨日,嬌媚含笑似今朝,琵琶幽怨,宮調淒婉,終究,留不住韶華,終究,只能入一曲相思……

  琵琶箏箏起,都入了、相思調……默默又念了數遍,她心頭泛起微微怪異,無端升起「世事無常」之感,憶起寂滅子對掌櫃說的話,她又問:「阿閃,寂滅子為什麼讓掌櫃拿玉扇去……去……」

  「去威脅簡文啟?」阿閃體貼地將她的話補充完整。

  她不好意思地點頭。

  「寂滅子就在你後面啊,長孫姑娘,直接問他!」阿閃衝她身後眨眨眼。

  「啊?」驚慌回頭,她有被人逮到背後說某人壞話的羞腆,寂滅子不動如山,微蜜的臉皮扯也不扯一下,只道——

  「如果他不賠,我就讓公子去勾引他夫人,讓他得不償失。」

  真狠!

第五章 醜奴菩薩蠻(2)

  反觀閔友意,第三天卻神采飛揚,彷彿昨日只是昨日,根本無事發生一般,興味盎然地決定教她一套劍法。

  「淹兒,武學,首先在於模仿。」他將一柄木劍塞進她手裡。

  她只會繡花……呀……這話沒說出口,他已經手舞足蹈地開始傳授劍法。

  好吧,學就學,長夜漫漫,不做點事也無趣。

  「淹兒,看仔細了。」他折枝當劍,端平右手,將樹枝豎舉於胸,笑道,「我今日教你『分花拂柳劍』,這是第一式。」說完,他快速舞出這一式,然後臉不紅氣不喘地問她,「看清了嗎?」

  她乖乖地……搖頭。實際上,她只看到一個黑影從這邊移到那邊,至於怎麼移,完全不明白。

  他並未嘲笑,只搖了搖手中樹枝,「淹兒,武招,其實就是舞招。拳,就要拳得虎虎生風,刀,要刀得滴水不漏,劍嘛,重在輕靈脫俗,既可有月柳之態,也可有冰刃鋒犀,所以淹兒你學劍一定沒錯。」

  他武功高強,這話定有道理,可她剛才沒看清……啊!

  端著木劍,她正不知該如何動作,他又笑起來,「淹兒,『分花拂柳劍』一共兩式,一式分花,一式拂柳,剛才舞的那一式為分花式,你先學這一式,等我比賽回來,再教你第二式。現在我慢慢地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教你,你記牢之後,每天演舞數次,直到純熟後再一氣呵成舞出來,效果自現。」

  然後,他將分花式每個動作折解開,便於她看清記牢。

  第一個姿勢——兩手握劍,端劍於胸,兩足分立,齊肩寬。

  第二個姿勢——左手向右推,同時右手向前伸直,劍尖指向正前方。

  第三個姿勢——左腳踏前一步,下蹲,右膝跪地,劍鋒向上一劃。

  第四個姿勢——以左腳為軸,轉半圈,同時劍尖在半空向上挑。

  第五個姿勢……

  他教得慢,一個個姿勢擺出來,讓她先記熟,再連貫,她照著他教的動作擺出一個一個姿勢,並不覺得困難。可……為什麼寂滅子在一邊笑得令她手癢?

  她知道自己像一隻提線木偶,沒辦法,她只會拿繡花針。

  終於學完分花式,閔友意笑道:「淹兒,你試著將它們連起來舞一次。」

  連就連——她默默忖想,將記憶中的動作連貫起來,然後……沒想到……才第三個姿勢,她已經兩腿打結向地面撲去。

  好……好丟臉……若不是他救得快,她絕對四肢著地。

  身後,寂滅子的笑聲不大,但很清晰,就連阿閃也笑出聲。擡頭看他,卻聽他道:「淹兒,你踏錯步了。」

  「……」

  第四日,學劍;第五日,學劍;第六日,晌午未到,他們已抵達尖鋒府。

  城門已經看到了……熟悉的街市,熟悉的石道……家門遙遙在望……

  「閔……」她停下步子,回頭看他。

  沙色衣袍,黑線繡邊,杏花眼正正迎著她,那一雙眼,無需多的情緒渲染,早已是風情自現。她垂眸,見他仍是那條白色淺紫邊的腰帶,似乎……他一直用的就是這條腰帶……

  腰帶皺皺褶褶,飄飄然垂在他膝側,令她想起在崖下的片刻時光。雖然短,她卻不覺得不開心。時有風過,腰帶迎風揚起,依稀可見帶尾繡著一隻紅色蝴蝶。

  那是她繡的……

  此次一別,像他這麼一個傳奇式的武林人物,與她再見的機會不大……吧?或許,這令她驚奇的幾天,之於他不過是尋常日子,過眼雲煙。

  江湖武林對她而言,是一片全然陌生的天空,滋味難尋,機緣巧變,想必用不了多少時日,他也會忘了她,忘了曾收過一個只會繡花的徒弟……她都沒叫過他師父……呢……

  十八年來,她幾乎只在尖鋒城百里範圍內打轉,最遠也就是和親人掃墓登山,這次興致所來隨二哥出門,雖說是為賀家送嫁衣,順便躲一躲那位冷冰冰買嫁衣的貝蘭孫,其實,她另有一個小小心願……

  她想看看爹、娘、大哥二哥為她選的夫婿。

  她不認為自己長得多麼國色天香,來長孫家提親的公子,多多少少也將長孫家的財力和聲望算在了娶她的利益裡,所以,提親的人算是很多了。爹娘要求提親者先送一幅畫像來,以「觀其神、觀其形」,然後,他們在一堆畫像裡挑中了一幅,大哥二哥歡歡喜喜拿著畫像給她看。

  盯著畫像,她實在很想……很想……

  想取手邊的針扎一扎他們!

  為什麼那麼多俊俏公子他們不選,偏偏選這幅……呢?

  她知道爹娘素有向佛之心,但是,不可能讓女兒嫁給一尊佛像……吧?

  畫上,一尊大大的佛,慈眉善目,手結蓮花,佛座也是一朵大大的蓮花。整個佛像以墨筆繪畫,蓮花佛座則是漸變的粉紅,上黑下紅,莊嚴肅穆。

  真好!

  非常好!

  請問——她的夫婿在哪兒?

  大哥很興奮地指了指佛像一角,她瞇眼湊近,才發現畫角邊上有一道身影,寥寥幾筆勾出,長衫起波,飄巾垂肩,果然一派優雅儒氣。

  觀其神——俊逸飄然,的確是上上之選。

  真好!

  非常好!

  只是,畫上那人是背面。

  看不到眼耳鼻唇,如何「觀其形」?若他是麻臉、塌鼻、裂眼、豬唇,怎麼辦?若他是獨目相、雷公相、怒目金剛相、地藏菩薩相,怎麼辦?

  二哥在耳邊喋喋不休,說這人文采出眾而不戀官權,心地慈悲又擅繪佛畫,在江湖中頗有名氣,人稱……

  ——綠絲絛,草如袍,「苦綠公子」樓太沖。

  那日,她正是想看清楚樓太沖生得是何樣貌,才靠近銅鐘,卻不想被他瞪得莫名其妙。

  她……想留他見見爹娘,至少要謝謝他在山崖邊的救命之恩……

  「淹兒,還不快回去。」他輕聲催促,不知她盯著自己的腰帶看什麼。

  「……」她徐徐擡眸,眸中映上他淡淡的笑,此時這片淡笑突然與茶篷中的笑合二為一,那時的他,笑得陌生,今日的他,笑得……嫵媚……

  我見青山多嫵媚,她今日轉身,這嫵媚青山便會……淡忘吧……

  「謝謝,我……回家……啦!」

  他未言語,阿閃卻笑道:「長孫姑娘,千萬不可忘了奴家呀!」

  她垂眸,無聲一笑,徐徐轉身,將一片嫵媚青山留在身後。

  盯著靜蓮般的身影慢慢走遠……拐彎……

  「公子,你這次對長孫姑娘……」似乎沒什麼勾引傾向嘛。

  「淹兒……淹兒……」閔友意輕念數遍,笑道,「她的名字好聽。」

  寂滅子看一眼自家窟主,轉身牽馬,阿布隨他身後,阿閃站在他身邊,嘴角抽搐。

  他們知道——自家窟主姓閔名嫣,字友意,江湖人稱「玉扇公子」。

  他們也知道——自家窟主極度憎惡自己名中的「嫣」字,覺得以「嫣」為名過於陰柔。

  可是——窟主,你沒必要用對情人說話的語氣念長孫姑娘的名字吧,這會讓他們誤會的……啊……

  ——「沈郎腰瘦,嫵媚風流。」

  阿閃無端想起長孫淹的話,視線不由向自家窟主的腰際滑去……線條絕美……淺淺的腰帶束起那段風流體態,的確令人心癢,一走一動一回頭,竟然真有些窈窕……莫怪當日長孫姑娘說「我瞧他,多窈窕之態」……

  「阿閃,你盯著我的腰看什麼?點什麼頭?」

  阿閃一怔,正思慮如何回答,適巧寂滅子牽來馬匹,化了她的尷尬。寂滅子在閔友意身後輕聲開口:「公子,扶遊窟主送來消息,貝蘭孫將長孫肥丟回來後,直接回遙池宮,未再糾纏。遙池宮位於遼東長白山,從此處趕去,大概半月的路程。」

  「他知道賽事嗎?」

  「窟佛賽事江湖聞名,他不可能不知道。當年,我尊曾以一張窟佛帖邀他觀賽,他也來了。他大概沒想到這次自己成了賽點。」

  冷冷哼了聲,閔友意驀然轉身,「阿閃,回去。」

  「啊?」阿閃立即濕了眼角,「公子,你不可以不要阿閃。」

  「阿閃乖,」閔友意難得好言,「窟裡一堆事等著你處理,若夜多窟沒有阿閃坐鎮,我比賽回來,窟裡豈不是亂成一團。」

  貝齒緊緊咬著袖子,阿閃垂頭無言。帶她出來,她自然知道自家窟主的用意,為了讓長孫姑娘有人相伴,一路不悶嘛,如今長孫姑娘安然回家,她的利用價值消失,自然該功成身退……嗚,她也想親睹比賽……可是夜多窟裡一堆瑣碎事等待處理……

  矛盾……

  權衡輕重後,阿閃乖乖點頭,翻身上馬。

  目送阿閃離開,閔友意面色一整,「啟程。」

  「是,公子。」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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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2-26 12:14:13

第六章 漁家破陣子(1)

  長白山脈,廣及千里。西漢時,這片廣袤山脈被稱為單單大嶺,單單是滿族語,白色之意;唐代,此處被稱為太白山,直到宋金時,才有了長白山這個名稱。

  長白山地處遼東一代,原為高句麗所佔,隋唐時收入版圖,唐皇設安東都護府;遼宋夏金時,生活在長白山一帶的女真、滿族、錫伯等族各自為政;元代時,元皇在此設遼陽行省,由開元府管轄。到如今的大明王朝,明皇廢了元朝的行省制,於全國設京城、南京兩城直轄和十三布政使司,在長白山一代增設了遼東都司、奴爾干都司,統轄該地。

  長白山,叢林如被,奇花異草無數,靈苗瑞草隨處可采,而且滿山跑著野豬、虎、豹、狼、熊……

  長白山,拔地萬仞,景致非常,如詩如畫。

  長白山,山頭白雪覆蓋,山頂上有天池碧湖,池邊環繞峰頭十六座,曰白雲峰、孤隼峰、冠冕峰、觀日峰、華蓋峰、錦屏峰、龍門峰、鹿鳴峰、梯雲峰、天豁峰、鷹嘴峰、鐵壁峰、臥虎峰、玉柱峰、織女峰、紫霞峰。

  從四川尖鋒城到遼東長白山,一路北上,過湖廣地界,穿行河南,抵達京師,再過京師向東,直抵長白山。總之,全程由寂滅子和阿布安排,身為夜多窟主的閔嫣只知道趕路、趕路、趕路。

  越靠近山腳,繁華城鎮的蹤影就越稀少,多是小村小鎮。

  明明半個月的路程,硬是讓寂滅子安排成九天,閔友意實在是佩服自家侍座的節省能力,但佩服歸佩服,這不是他當下關心的問題。

  還有……就是……

  管他山上長了多少花草,管他山中跑了多少野豬,管他是不是景致非常,管他天池邊上環繞了多少座峰頭,他只在乎、只瞭解、只知道一件事——四月初,好冷!

  寶馬鎮,簡陋乾淨的「斤竹客棧」內——

  「阿嚏!」裹了一層又一層的俊公子揉揉鼻子,動動腿,將火爐勾到自己腳邊。

  「饅頭……」咬一口,嚼一嚼,歎氣,看了饅頭一眼,他向後一拋。

  咚!饅頭精準地落在一丈遠的桌上。

  唉,他比較想念庸醫蒸的饅頭,又香又軟,顏色也漂亮……

  門外輕輕扣響,隨後,穿著厚棉袍的蜜膚青年推門而入,入眼的畫面是俊公子只手托腮坐在火爐邊,似在打盹。俊公子今日穿了件藍紋厚錦袍,外套一件黑底藍紋無袖長裘襖,肩部滾一圈黃狐毛,他眼眸輕垂,不長不短的黑髮拂在眼角、耳邊、肩頭,臉上紅撲撲,唇邊一抹笑。這笑,不勾人,不撩人,卻令觀者霎時覺得杏花片片過眼飛,春色縱橫,骨醉神飛。

  聞得開門聲,低垂的眸子向他這邊溜來,懶懶沈沈,彷彿藏在海霧中的一對斜月。

  將手中酒菜一一擺上桌,瞧到那似乎被老鼠咬過一口的饅頭,寂滅子歎氣:烤得不黑不白,虧他這窟主咬得下去。

  「又到吃飯時間了。」俊公子乖乖靠過來。

  寂滅子側移一步,表情不動,為他盛了一碗湯,低聲道:「公子,自從你來到寶馬城,已經六天沒出客棧了。」

  「老子知道。」俊公子吐出不怎麼俊的話。

  「比賽……」

  「老子知道。」好冷好冷,還是江南氣候比較怡人。他今年有點大運不順,不然怎麼會被我尊指名比賽,還比到這冰天雪地的長白山。難道我尊看他這段日子太閒不成?

  「可是……」

  「老子知道。」

  「……屬下什麼也沒說,公子就知道了?」

  「老子……」閔友意回頭,杏花眼重重一瞇,「一字訣——說。」

  「……公子你可否把火爐移遠些?」寂滅子看那吃飯也用腳勾著火爐的人,偷偷在心底歎氣。明明就武功高強,明明就穿了棉衣,為什麼他這窟主還是怕冷怕成如此模樣?

  六天前來到寶馬鎮,夜多窟部眾已先行趕到,在此打點一切,只為比賽做準備。這一路上,他也收到扶遊窟部眾送來的消息,關於遙池宮,關於貝蘭孫和他的祖宗十二代,能查到的,扶遊窟部眾查得一清二楚,查不到的秘辛,也被扶遊窟部眾翻到七七八八……看來,我尊當初命扶遊窟掌天下信息,果有先見之明。

  他亂想一陣,見閔友意慢慢喝湯,並不催他說什麼,卻將火爐向他這邊踢了踢,不由苦笑。

  「寂滅,誰說武功高強的人就一定不怕冷。」啜著熱湯,眸子似有似無地向他這邊滾了滾。

  「……屬下知錯。」

  「窟門外六根銅柱上的武功,你練了多少?」

  「四根。」

  「好,既然有錯,老子罰你回去將剩下的兩根銅柱練完。」說完,繼續喝湯。

  「……」嘴角抽搐,寂滅子面有菜色。自家窟主喜歡將武學口訣刻在牆上、柱上、石頭上,他知道,這些武學是江湖上人人夢寐以求的秘笈,他也知道,可——就算他想練得比江湖第一還江湖第一(雖然他至今不知江湖第一究竟是誰),也得有時間練才行啊。除了處理夜多窟的日常事務,七破窟各窟守衛全部由夜多窟訓調,難道窟主以為他很閒嗎?

  「遙池宮在芝盤峰下方,」閔友意突然揚聲,「遙池宮在江湖上神秘莫測,一是建於雪山之上,氣候寒冷,地勢陡峭,尋常人難以到達,二是貝蘭孫無心江湖爭端,偏偏家傳武學不錯,又有鎮宮寶刀『漸海鱗牙』,偶爾行走江湖,得罪了一些江湖人,被他們認為清高自傲、冷血無情,所以,遙池宮就此蒙上一層神秘詭譎的面紗。」

  寂滅子聽他這話,菜色微減,「原來公子記得。」

  「老子還沒到記憶衰弱的年紀,這些是扶遊窟查到的消息,你在老子耳朵邊一天念一遍,老子都會背了。」閔友意放下空湯碗,沖侍座斜瞥一記,「寂滅,貝蘭孫在江湖上的確與我尊齊名,不過,他只是一個略略有一點點神秘的遙池宮宮主,與我尊相比,你認為那幫江湖人會認為誰更神秘一些?」

  「自是我尊。」寂滅子毫不遲疑。

  「既然如此,你臉色幹嗎這麼難看?怕我輸了比賽?」

  「……」菜色重新爬回寂滅子臉上。難得難得,公子終於對他用了一個「我」字啊……不過,老古錐的,他不是怕公子輸好不好,他只希望公子能出去走一走……

  公子武功高強,憑什麼?憑的就是公子可以三個月不回窟,也可以三個月不離窟。

  江湖盛傳公子花心,長年遊走在鶯鶯燕燕裡,其實,公子的日子很單純,不比賽時,忙於窟內事務,或者練功、研究武學機關,偶爾迷上某位姑娘,要麼是家世顯赫自幼定親,要麼是家中父母嚴禁與公子來往,再不,便是以書香門第自居,視七破窟為邪魔歪道……偏偏公子喜歡上的全是這種類型的姑娘,他能怎麼辦?

  「寂滅,這一季比賽,我們先查漸海鱗牙到底放在遙池宮哪個角落,再問問貝蘭孫願不願意代父謝罪,如果不願意,就強迫他願意,你說可好?」閔友意終於不忍再看侍座菜到不行的臉色,沈吟片刻,他又問道,「倘若……你老爹十年前殺了人,十年後,有人要你廢去一手一足,父債子償,你會願意嗎?」

  「自是不願。」寂滅子搖頭。

  「那你認為貝蘭孫願意嗎?」

  「屬下不知,常理推斷,應該是不願的。」

  「是啊……」閔友意抿唇沈思——貝蘭孫本身就是一塊難啃的骨頭,因為是比賽,他還要防止伽藍和尚那邊的動向,若生出一些枝枝節節的事端可不好;開賽前,我尊說了,這季比賽一定要贏……

  嘖,這次,不比種茄子輕鬆啊……

  寂滅子靜候一旁,聽他輕聲喃道:「就扶遊窟查到的消息,貝蘭孫有妻子,可他去長孫家買嫁衣又是為什麼?娶都娶過門了,還穿什麼嫁衣。淹兒說過,她不為死人繡嫁衣,這麼說來,貝蘭孫定是對長孫家說自己的妻子死了,既然死了,更不必穿嫁衣,他還千里迢迢從遼東跑到四川幹嗎?嗯……姑且當貝夫人沒死……我尊啊,這次比賽不會又挖一堆陳年舊事出來吧。」

  他家尊主的壞習慣——喜歡聽陳年舊事,更喜歡追根究底,刨根問底。所以,他們這些窟主、部眾在長年的耳濡目染下,對於時不時挖挖人家的牆角挑挑人家的傷疤已經很習慣了。

  話又說回來,習慣歸習慣,賽事還是要小心,現在已經四月,五月最後一天前,比賽結果一定要出來……

  頭痛!

  頭痛!

  貝蘭孫很難啃……去,老子又不是狗。

  貝蘭孫有妻子……貝蘭孫與七破窟沒什麼交情,不是朋友,那就是敵人了。敵方陣營……嗯,符合一個條件。貝夫人不知生得什麼模樣,是多病多愁呢,還是嬌俏可愛?或者清冷孤傲,絕色傾城?這麼假設,也算符合第二個條件……

  見他皺眉,寂滅子自動為他再盛上一碗湯,「公子,多喝些。」

  閔友意瞥他一眼,吹吹湯上浮油,隨意問:「喝了六天,這到底是什麼湯?」

  「鹿茸三珍湯,」寂滅子微退一步,「鹿茸三珍是指長白山梅花鹿的鹿茸、鹿筋、鹿鞭,屬下聽此地人說,常飲鹿茸三珍湯,可補精髓、壯筋骨,我想……公子應該多補補……」

  「噗——」一口噴出,杏花眼斜斜瞥向自己的侍座,唇邊的笑勝比春風,語中的話卻不輸寒冬,「寂滅,你認為老子需要補這個……嗎?」

  「未雨綢繆……」寂滅子在他一口噴出前已跳到安全地帶,「總是好的。」

  「未雨綢繆?」杏花眼凝流一轉,正要難為一下侍座……突然,他側耳聆聽。

  有聲音……

  聽起來令人耳朵癢癢的聲音……

  眸彩乍亮,薄唇緩緩勾起一角,「寂滅……」

  「屬下在。」

  「我似乎聽見……唸經的聲音……」

  唸經的,是和尚。

  閔友意衝出房,在二樓台階處便瞧得坐在一樓的兩名和尚,兩人桌上是一碟饅頭、兩碗素麵,方纔的唸經聲正是他們在開飯前念的善食咒。

  和尚,從背後看去,除了高矮肥瘦,基本上沒區別,反正肩上頂的都是一顆光禿禿的腦袋。從正面看,光禿禿的腦門上有了眉眼鼻唇,因這眉眼鼻唇組合的不同,諸如緊湊和寬疏,諸如形狀和大小,從而使得人的相貌顯現出千姿百態,就像機關裡的槓桿,長一寸和短一寸的效果大大不同。

  簡言之,和尚也有美醜之分。

  一樓的兩名和尚,一老一少,一醜一俊。俊的是小和尚,他大約十八九歲的年紀,穿著厚厚的灰布僧袍,光禿禿的腦門上點了九個白色香戒,濃眉大眼,鼻子很高,唇形微翹,是一張愛笑的臉。醜的,自然是老和尚,他沒有白鬍鬚,那眉眼鼻唇組合在一起也不算太難看,若配合滿臉的皺紋,可稱是一張標準的慈悲臉,只是,這張慈悲臉上有一道恐怖的疤痕,似是被人砍傷,疤痕從額頂起,橫過右臉直到頜骨,讓他的慈悲看上去有些怵心。

  貌醜心慈,他正是七佛伽藍的醜相禪師。

  念過善食咒,小和尚將鬆軟的饅頭推向老和尚,恭恭敬敬,「師叔,請用齋飯。」

  醜相點頭,並不拿饅頭,視線向樓梯看去,口中道:「有台,你先吃,這些天趕路,你也累了。」

  「不累不累,」小和尚喝口麵湯,笑嘻嘻,「師父讓小僧隨師叔修行,是小僧的福……」話沒說完,光禿禿的後腦門遭人重重一拍——

  「老古錐,小禿驢,你們來得太遲了。」

  「……氣……」鼻子差點吸到麵湯,小和尚急急撐桌,終於挽救了「湯從鼻入」的慘劇。他擡頭時,身邊已坐下一人。

  「善哉善哉,蘭若今日可有參禪?」醜相揚起淡笑。

  「有啊!」

  「敢問蘭若今日參的是什麼禪?」

  杏花眼微微一挑,若風拂垂柳,「老子今天參櫻花禪。」

  醜相合掌垂眉,「明日呢?蘭若明日準備參什麼禪?」

  「老子明天參枯樹禪、枯葉禪、枯枝禪。」

  小和尚此時已看清身邊坐的是誰,聽他言中對醜相不敬,連連合掌唱喏:「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小禿驢,你今天參什麼禪?」俊公子唇含諷笑,取過一隻竹筷戳饅頭,「別陀了,再陀一句,面就涼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小和尚又唱了兩聲佛喏,逕自搖頭吟道,「南山有台,北山有萊,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樂只君子,萬壽無期。」

  戳饅頭的動作滯了滯,閔友意挑眉,「小禿驢,你想說什麼。」不念佛經,居然念《詩經》。

  「……閔、閔蘭若,小僧法號有台。」小和尚撇嘴。

  想他有台小和尚,八歲出家,現已修行十年。他的目標:向「三香護法」看齊。雖然他今年才十八歲,但他是句泥大禪師的徒弟哦,這就夠他驕傲一把了。師父現在只收了三名徒弟,以後還會不會收他是不知道,但現在只有師兄弟三人,他排第二,上有大師兄歡喜丸,下有小師弟最勝。大師兄長他四歲,叫聲師兄他也不吃虧,真要說吃虧,被他叫師弟的最勝才是。最勝長他兩歲,但入門比他遲,只有乖乖排第三,做他的小師弟。這次師父命他與師叔同行,一來比賽,二來修行……

  啊……他的饅頭……

  很想從閔友意筷下搶回自己的晚餐,有台看醜相一眼,卻見師叔眉眼不動,無奈,他只得忍下,低頭吃麵。

第六章 漁家破陣子(2)

  「南山有台,北山有菜……」閔友意呵呵一笑,繼續戳饅頭。與伽藍比了這麼些年的賽,就連句泥的上輩子投什麼胎都被扶遊窟挖了出來,他又怎會不知有台的身份。戳戳戳,在饅頭上連戳三下,他笑道,「有台,很快你就會叫老子師叔公了。」

  「噗——」有台一口麵湯噴出。阿彌陀阿彌陀,他嗆到了……捂嘴猛咳,咳得全身發熱,卡在嗓子裡的麵條終於出來了。

  「叫我師叔公有必要這麼高興嗎?」閔友意輕輕側頭,問的是一直跟在身後的侍座。

  「人之常情。」寂滅子口氣沈穩,若不細聽,發現不了語中隱藏的顫音。

  「師……師叔……」眼角微濕,有台將一張嗆得通紅的臉轉向醜相。閔友意這話讓他想起此季比賽中多了一項賭注,若是伽藍輸了,醜相得拜閔友意為師,那他就真要喚閔友意一聲師叔公了……醜相師叔不會輸吧……

  慈悲的眼浮現笑意,醜相搖頭,突兀問了句不相干的話:「有台,你何時投到師兄門下?」

  「哎?」有台愣了愣,又低低咳了聲,挪凳過去,「師叔,這事說來可就話長了。小僧八歲時,村子裡鬧水災,我家兄弟姐妹一共五人,娘沒法子養我,就將我丟在伽藍門處的楓香樹下,師父心懷慈悲,收我入伽藍,問我可願入他門下。我想,雖然當和尚,但有吃有喝有住,也沒什麼不可以,就這樣,我成了師父的徒弟,有台這個法號還是師兄……啊,就是歡喜丸師兄,他為我起的。」

  耐心聽完他的話,醜相放下手中佛珠,輕道:「有台,八歲出家,與八十歲出家,並無分別。」說完,舉筷食麵。

  有台一怔,看一眼醜相,再看一眼閔友意,不覺凝神思索。他身邊,春華盡展的俊公子雙眸輕瞇,微微擡起下頜,睨視醜相,眸中並無惱意。

  醜相這話,有雙意。

  其一,眾生平等,拜誰為師都可以,縱然七佛伽藍輸了比賽,他醜相也不覺得拜他閔友意為師有何不妥。其二,暗示他閔友意會輸,所以才說任何年紀出家都不是問題。

  好個老古錐……

  「禪師篤定會贏?」他邪邪一笑,手腕輕輕用力,將竹筷戳進饅頭裡。

  「蘭若並不在乎輸贏,又何必問老衲呢。」醜相瞥了饅頭一眼。

  「哼,」閔友意伸伸懶腰,不再糾纏這個話題,緩緩站起,轉向樓梯走去,邊走邊道,「今天是四月初七,離五月三十還有五十三天,我們看看,這次誰拜誰為師。」

  醜相無言,目送那抹俊逸身影消失在樓道拐角,方收回視線。看看饅頭,他歎氣。

  有台用力拔出穿透饅頭……不止,甚至是穿透瓷盤的竹筷,目瞪口呆。照理,瓷盤從正面受力,受力點破裂後,裂縫會從這一點向四周延伸,最後整個瓷盤破裂,可閔友意這一筷只是將瓷盤正中心戳了個洞,盤上全無裂痕。

  摸摸瓷盤,有台很淒慘地瞅了師叔一眼。難道……比賽結束後,他真要叫那人一聲師叔公……

  「吃吧,吃完我們得到鎮外的寶馬寺掛搭。」醜相率先拿起滿身是洞的饅頭。

  (註:掛搭,指遠遊在外的僧人在當地寺院留宿。)

  「是,師叔。」有台拿起饅頭,眼珠不覺滾向閔友意消失的方向。

  好厲害的人呀……

  在他的饅頭上戳了九個洞。

  醜相禪師出現的第二天,閔友意終於邁出客棧。

  他拉了寂滅子上長白山。

  寂滅子以為自家窟主在醜相禪師的刺激下終於肯正視比賽了,出客棧前,連連叮囑阿布留意醜相和遙池宮動向,隨後笑瞇瞇跟在閔友意身後上山。

  長白山地界嚴寒,南方此時早已是春風拂面,楊柳青青,此處的連綿松濤卻依然覆蓋在白雪之下,昨夜飄了些許小雪,千峰萬嶺之間,陰崖千丈,白雪崔嵬,銀山玉樹,一片冰瑩。此時天色微明,極目望去,楚天無垠。

  時辰尚早,閔友意依然是昨日的衣袍,裘衣蓋過臀,將腰帶掩去大半,只剩一截紫白在腿邊飄蕩。寂滅子安分地走在後方。

  走……走……拐彎,繼續走……寂滅子將走過的路線套入腦中地圖,終於發覺不對勁——方向。前方熱氣騰騰,公子莫不是想……

  他咳了咳,輕道:「公子,我們在比賽。」

  「老子知道。」

  行了百來步,他又道:「公子,比賽啊。」

  「老子知道。」

  又行百來步,他還是道:「公子,比賽。」

  「老子知道,」閔友意瞥他一眼,「寂滅,天色這麼早,泡泡溫泉耽誤不了……」他突然噤聲,快步前行。

  寂滅子細細聆聽,肩頭一垮,跟了上去。

  明明他們是來比賽的,為什麼公子今天突然想要泡溫泉?

  天色微曦,空中涼意濃濃,山林中怎會有女子的笑聲?

  來到一處溫泉,笑聲漸漸清晰。山霧飄浮,兩人屏息靠近,在一處大石後掩身,慢慢探頭,這種時候,竟無一人覺得此等偷窺之舉非君子所為。兩人慢慢探頭……慢慢……

  驀地——

  咚!寂滅子吃了滿口雪泥。

  「……」他徐徐從雪中擡起臉,無聲拭淨臉上的泥雪,再徐徐轉頭,面無表情看向自家窟主。

  一把將他腦袋按進雪裡,說明溫泉裡有他不能看的東西。那麼,窟主可不可以告訴他,什麼不能看?

  閔友意看見什麼?

  泉面霧氣瀰漫,他瞧到在池中嬉戲的兩名女子,其中一名竟是……

  想也沒想,似乎手臂自己有了意識,自動自發地將寂滅子按進雪裡。

  沒時間容他多想,他按下寂滅子腦袋的聲音已引得泉中女子回頭,其中一名見有人偷窺,臉色大變,擡起一臂。她臂上戴了三串銀鈴,玉腕一搖,立即有人踏葉而來。

  不怎麼君子的兩人都聽到這仿似召喚的鈴聲,偏偏兩人保持一俯一蹲的姿勢,就是不離開。

  寂滅子猶不死心,問:「公子,泉裡……」

  「泉裡是美女。」杏花眼向後一瞥,「走啦!」

  走?為什麼要走?剛才興致勃勃跑來的人是誰?

  林間越來越密的足音容不得寂滅子多思,縱身躲避,卻不想退了十來丈後,閔友意突然停下步子,拍拍他的肩,跳上高處一塊石頭上。

  「寂滅,老子不想和女人動手。」

  「屬下明白。」

  「那些……」兩眼看向溫泉方向,花心的窟主不怎麼誠心地提醒,「全部交給你解決。」

  那些?全部?

  寂來子轉身……後悔,他可不可以希望自己不曾轉過身?

  松濤層層,片雪點點,踏雪而來的一群……不,是一大群女子,手持三尺清泉劍,白綾裙,黑鴉發,疾奔而來。這些女子一般裝束,片刻便呈半圈將兩人包圍起來。

  「何方小賊,竟闖我遙池宮地界?」為首女子年約三十,風姿綽約,面冷如霜。

  閔友意嘻嘻一笑,不作言語,視線卻看向寂滅子,那眼神分明是說:瞧,都怪你!

  寂滅子沒回頭,卻從這群女子瞬間全部射向他的冰冷眼神中猜到自家窟主沒什麼好動作。如果換個地點,他是一點也不介意被這麼多女子盯啦……

  現在,他是眾矢之的。

  而他這個眾矢之的,剛才什麼也沒看到!

  太、虧、了!

  咳一聲,他急欲補救:「姑娘,請聽……」

  「膽敢驚擾夫人,你倆死不足惜。」

  「……聽在下……」

  「擒下他們,交給宮主處置。」

  「……解釋……」

  「淫賊!」銀劍如虹,美人似玉,一般春筍似的白衣女子殺氣騰騰收緊包圍,前方一小部分已提劍刺來。

  淫……淫賊?他?正準備學自家窟主跳上岩石的人聽到這個詞,蜜色俊臉微微一抽,足尖凝滯,不跳了。

  他不是窟主,他是夜多侍座寂滅子。

  在七破窟裡,窟主不願做的事,由侍座執行,窟主不願面對的事,由侍座下令,窟主的名聲,由侍座維護,相對的,窟主的爛攤子,也由侍座收拾。

  淩空騰越,一掌擊出,奪過一劍——他沒有窟主的憐香惜玉。

  劍影縱橫,彷彿閃電過空,霹靂震耳——他不會對女子手下留情。

  一劍在手,霎時,劍氣、雪氣飛快交融,又飛快爆射開去,層層罡氣滌蕩,劍氣化為風氣,風氣化為利刃,一層層席捲,一波波激盪,將白衣女子震退。

  注視著眼前這一幕,閔友意滿意點頭,從衣側暗袋掏出一把蓮子。那蓮子大如龍眼,果皮竟漆黑如炭。剝一顆,吃一顆,眼眸不離劍氣中的那道人影,數百招下來,他對白衣女子的劍勢已把握九分。眼角忽有冷光一閃,他斜斜瞥去,犀利入眼,驀然使出「鬼哭狼嚎」——

  「當——心——暗——器——」

  幽昧之音震撼當場,寂滅子卻必須強忍回頭的衝動。拜託,他知道公子是想提醒他,可是,提醒的聲音能不能小點?

  暴退一丈,寂滅子感到臉上一涼。站定後,他擡起大拇指在臉側輕輕一拭,一抹猩紅留在指腹,再拭,臉上已感到微微痛癢,指腹上仍是猩紅。

  無毒……暗暗鬆口氣,寂滅子看向暗器。

  在他前方,左右各立了七名白衣女子,兩兩為對,手中各牽銀絲一端,那絲不知由何物打造,細如發,一共七根。這七根銀絲在空中交錯如網,方纔所謂的暗器,不過是七名女子將銀絲一端的扣環拋向另七名女子。真要說來,這也算不得暗器,倒像某種陣勢。

  「淫賊,受死!」不待他喘氣,銀網撲面襲來。

  又是這句……寂滅子舉劍一刺,本想借網間縫隙穿過,再挑開銀絲,卻不想劍過一半,銀絲遽然收攏,將劍身完全絞住。他抽劍欲回,須臾之間,聽得「喀嚓」一聲,銀絲竟將劍身絞成兩段。心頭一駭,他細看劍身斷面,裂口平整,彷彿刀切豆腐。

  這絲若絞上手臂可不得了……警醒自己,寂滅子丟開斷劍,聚氣於掌,凝神以待。衝著兩聲「淫賊」,他今日就大開……腰間驀然一緊,淺淺的紫色在眼前一晃,寂滅子人已飛起,直落石上。

  盯著收回腰帶的閔友意,他不解,「公子?」不打嗎,他正準備開殺戒。

  「她們是遙池宮的人。」

  那又怎樣,開了殺戒,管他是天王老子還是地藏菩薩。

  「她們稱溫泉裡的人為……夫人。」

  夫人又怎樣,他還孵蛋呢……咦?寂滅子終於明白自家窟主的意思。

  「走了。」吃夠黑蓮子的閔窟主善心大發,沖那群女子低叫一聲,「看,暗器!」

  一把丟去,黑色小點在空中撒成網形,疾射白綾女子。眾女子大驚,不及細看,只覺得臉上額上被一物打中,驚慌之餘,以袖掩面,等到放下大袖,石上早已不見人蹤。驚慌過後,有些女子拾起暗器,瞪……居然是吃剩的黑蓮子殼。

  「走了?」石後傳來一道柔柔的低問。

  「夫人,小姐,受驚了。」

  溫泉邊,翠綠的岩石在初升的太陽下華燦耀眼,肩披絨袍,衣衫不整的兩名女子赤足而立,呆呆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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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2-26 12:15:11

第七章 水調步蟾宮(1)

  是夜,斤竹客棧內——

  一階,一階,一階,寂滅子緩緩踱下樓,在他身邊,店夥計匆匆經過。

  店門微開,木窗緊閉,環顧店內,燈火通明,戴著暖帽的掌櫃正在台後撥著算盤,三十多歲的樣貌,有些儒氣。

  落日時分,店內客人不多,因地處邊境,有些外族人來此投宿;偶爾,兩三名住店的客人走出來吩咐夥計準備晚飯,夥計笑著應答,轉身立即向廚房跑去。

  有條不紊,井然有序。

  寂滅子輕輕彎了彎唇角,心情不壞。

  斤竹客棧佔地不大,兩層樓,在寶馬城也不是最有特色的一家,因此,客棧易主,很容易。三百兩銀子,前客棧主人很爽快交出了產契,爽快得他很懷疑自己是不是給太多。客棧原本的掌櫃已年過六十,他並不打算換掉,老掌櫃卻想安享天年,趁客棧易主,他正好回鄉投靠兒子。客棧原本的夥計也不多,前前後後,包括廚子、打雜的,一共六人,全是本城人士,易主之後,他們與新加入的廚子、夥計、打雜的相處愉快,他也就留著他們了。

  現在的斤竹客棧,是七破窟名下產業之一。當然,行事要低調,除了讓伽藍和尚出醜必須高調外,我尊對各窟旗下主責的產業並無過多要求,能賺銀子就好。

  「寂座!」站在角落桌邊的阿布輕叫,他身後桌上已備好晚餐。

  寂滅子側頭一笑,慢慢走過去,口中猶笑道:「今日不用熬湯了。」

  「是。」阿布垂頭,意圖掩飾嘴角的笑意。

  兩人面對面坐下,默默用飯。寂滅子靠窗而坐,偶一擡頭,瞥見窗縫中半輪圓月,不由伸手推開窗,讓月色照進來。

  「月亮……快圓了……」他輕喃。

  「公子……此時該到了。」阿布為他倒酒。

  「是啊,這個時辰,該到了……」蜜色俊臉迎向月光。

  「寂座,這些天……」阿布揣量用詞,聲音低下去,「你是故意的吧?」

  映著月色的臉沖阿布一笑,不否認,也不承認。

  見了他的笑,阿布歎氣:不否認不承認,其實也就是承認。

  自從來到寶馬鎮,儘管窟主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該打探的,他們不敢慢下,改佈局的,他們不敢耽誤。在扶遊窟所送消息的基礎上,夜多部眾們天天泡在長白山上,早也泡,晚也泡……終於,遙池宮的具體位置讓他們給找到了。順便呢,他們捉到一堆野味,順便呢,他們也找到一些厭世窟主帛捲上陳列的東西。

  查出遙池宮位置,內部地形卻需要進一步查探。窟主整天抱著火爐,部眾自當盡職盡責,再查再探,他們是日也探,夜也探……終於,遙池宮內的佈局也讓他們給繪出來了。

  遙池宮內外皆設有機關,幸而他們退得快,未受傷。寂座知道後,居然當著一幹部眾的面,很遺憾很沈重地歎氣。

  遺憾?沈重?還歎氣?要阿布以為,寂座根本是故意送部眾去受傷。

  在七破窟裡,上至我尊,下至窟主,皆有護短的習慣。若部眾在遙池宮受傷,無論比賽與否,窟主都不會善罷甘休,而窟主一旦對某人某事不會善罷甘休,對方只有倒黴的分。簡言之,寂座想借部眾受傷之事刺激窟主,以提升比賽獲勝的幾率。

  寂座……好有心機啊……

  阿布敬佩地注視著沐浴月光的寂滅子,腦中倏然閃過一個很卑鄙的念頭:其實,他們應該故意受點傷的……

  拈起酒杯,斜斜移向窗外,寂滅子瞥了阿布一眼,垂眸注視映在酒水中的半輪銀月。不知是心緒的原因抑或地境邊遠,雪下的月光總令人感到入骨三分的幽幽寒涼。清酒漾,輪月起舞,他盯著未圓的輪月,久久不語……

  月光如雪,月意如酒。

  驀地,他傾頭一哂:「公子他……應在遙池宮內了……」

  酒波因他的話輕輕一漾,驚動了臥在杯底的那輪銀月……

  月亮,嫦娥,蟾蜍宮。

  玉兔,吳剛,桂花樹。

  亂想著有的沒有的,擡頭看看不夠胖的銀月,掩於牆後陰影處的閔友意無聲一歎。神秘之物果然不能瞭解太多,知道多了,什麼神秘感都沒了。遙池宮位處長白山山腰以上,山路崎嶇,加上松濤白雪的覆蓋,的確蹤跡難尋,不過,有地圖就另當別論。

  想到地圖,他挑眉。

  自家部眾的畫功他算是見到了,曲線表示山道,圓錐表示山峰,點點點點表示林木,不規則的半圓表示遙池宮,矩形稜形加曲線則表示宮內的樓閣和道路……值得一提的是,遙池宮外布有機關,表現在地圖上,是自家部眾以紅墨註明的兩個字——「機關」。

  這樣的地圖,居然讓他給安然潛入?!

  他實在懷疑,自家部眾是不是對他積怨甚久?

  夜探遙池宮,他承認,多多少少受了清晨溫泉之事的影響。今晚,他肩負重任有二,一為找人,二為找刀。人,尋的是清晨在溫泉裡驚鴻一瞥的女子;刀,自然是名震江湖的「漸海鱗牙刀」。

  依照地圖,翻過這片牆,能找到一個山洞,「漸海鱗牙」極有可能藏在洞裡,而人,則要向相反的方向去找……就近就近,既然刀比較近,他就先探刀,目睹一下江湖寶刀到底長成什麼樣。

  低息吐納,他提氣越過石牆,藉著月光,果然看到不遠處山壁上有一個黑乎乎的洞。洞無名,洞口枯籐盤纏,未化的白雪三三兩兩點綴在籐上。環顧四周,未見機關,他小心走進洞,心頭數著步子,差不多三四丈時,他聽到滴水聲。摸摸石壁,有些潮濕,他取出火石……見鬼,木棒都沒用,火石有個屁用……他洩氣地準備出洞找一把枯籐引火,突聽洞內隱隱傳來聲響,眉心一皺,丟開引火之念,繼續向洞內走去。四十六步之後,左拐,開始下坡,又走七十七步,右拐,開始上坡。

  曲曲折折……折折曲曲……目力適應黑暗後,他已能看清一些隱隱約約的東西。拐一個小小的彎,他雙目睜大。

  一縷……月光?

  他看到一縷月光?

  停下步子,閔友意擡頭細看。此處是一間寬闊的天然洞室,洞頂怪石嶙峋,石筍倒垂,部分石筍尖上懸著水滴,筍叢內鑲嵌著一些小石洞,不知通向何處。細細一想,這洞走起來彎彎曲曲,卻並不深,似乎繞來繞去只在山壁邊打轉,這也使得洞臂非常薄,他所見的那縷月光,便是從壁頂上的一個小洞透進來。

  光線曲折的把戲對他而言並不神秘,幾塊銅鏡便可,何況,那束月光是直接透過壁洞射入,他再看了一眼,心神便被光束照射到的東西吸引。

  雖然只有一縷月光,卻足夠讓石洞清晰若明,光點投在石壁一角,那兒有一塊四四方方的半透明石床,不知是何種石料,顏色偏白,像冰,又不似冰,石上,睡著一柄銀鐵大刀。

  這刀莫非就是……他向石床走去,心頭暗忖:這兒要機關沒機關,要護衛沒護衛,如此簡單就讓他看到,應該不是傳說中的漸海鱗牙吧?

  只顧猜測,不知不覺已走到石床一丈處,若他此時低頭,會看到地面佈滿灰塵,而石床三丈之內,只有一人的腳印。只可惜他的視線全定在那柄刀上,也就未曾注意到。

  誰的腳印?

  他的。

  很大的一柄刀,刀身銀白,刀面盤纏著一層霧氣,在月光映射下蕩漾出些許幽藍色,無鞘,刀柄是黑色,烏鐵打造,柄尾是鏤空的龍吞口,獠牙猙獰,那龍口之中竟也繞著微微不明的霧氣。

  繼續靠近,靠到他能看清楚刀柄上的銘文時,腳步停下。原來此刀的刀身和刀柄本是一體,烏鐵刀柄是另外鑲套上去的,柄尾鏤空的龍吞口處露出原本的銀鐵刀柄,遠遠看去才會覺得有霧氣吐吞。他需要確定一下這究竟是什麼刀……在耳聽四方的前提下,他徐徐伸出手,僅伸到一半,身後傳來細物破空聲,直衝肩胛襲來。他旋步移位,只見一物破影而出,擊上洞頂一棵石筍後,落地清脆。

  一顆小石頭。

  閔友意看向陰影處,那兒是光線的死角,他一時也看不清陰影裡躲藏了什麼人。

  「年輕人,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陰影中的人開口,嗓音低沈。

  心中暗咒自己為何沒發現對方的靠近,閔友意負起兩手,直接問:「你是人是鬼?」

  對方似乎無聲笑了笑,輕道:「人。」

  「是男人還是女人?」

  「……」這是不是有點明知故問?

  「不回答我就當你是男人,是男人就好辦,」閔家蝴蝶本性使然,邁前一步,問道,「你能不能告訴老子,這刀是不是漸海鱗牙?」

  「是。」

  「真的是……」低低嘖斥一句,閔友意開始抱怨。為什麼封塵九年的江湖名刀這麼容易就被他找到?難道說他的夜多部眾已經成了精,能上天,能入地,還能打洞?想到這兒,他從懷中掏出地圖,迎光細看,地圖上,在彎彎曲曲的一條線盡頭畫著一柄小刀,至於什麼刀……沒註明。

  他現在可以肯定,夜多部眾果然對他這個窟主積怨甚久。

  「年輕人,速速離去,老夫可以不追究你偷刀之事。」陰影中響起的聲音打斷閔友意分神的抱怨。「偷?你送給老子,老子還要考慮一下要不要。」他嗤笑一聲,又道,「老子……老子……」

  啞口?

  不,他在想接下來該幹什麼。刀他是看到了,也確定是漸海鱗牙,一事已了,他應該轉身去找人……不過……想到方才偷襲的石子,他轉而說:「老子不和無名之人說話。」

  話字音未落,他已撲向陰影處。聽聲辨位,他動如魅影,轉眼五指已抓向對方,剛觸到一片衣角,卻被那人躲開去。飛快旋身,屈腿,換一招「遊龍擺尾」直取對方下盤,那人身手靈活,轉眼躲開,卻仍然立於陰影中,不露廬山真面目。

  「好身手,年輕人。」那人的語氣頗有長輩之態。

  「承讓。」閔友意呵呵一笑,「你長得很難看?」說話間,足下輕點,鳶飛戾天,人已飛撲過去。他只攻對方下盤,對方卻一味閃避,似不想與他過招。戲戲勾唇,一招「虎坐山丘」貼地橫掃,逼得那人躍起,轉眼,他緊追一招「長龍引水」,兩掌撐地,身體倒立,飛踢那人。那人在空中無法轉身,落地之勢已定,眼看著——

  足尖兩兩相抵。

  那人機敏,既然下無落足處,他竟借力換氣,轉向石筍掠去。

  「輕功?」閔友意輕輕一笑,提氣掠上。

  兩道身影在石筍間你追我趕,其形翩若驚鴻,忽閃忽現,彷彿雨龍戲珠於雲端,又似乳燕啄枝於絮間。一人神龍擺尾,如颯颯秋雨,一人青帝歸心,如淺淺石榴,石筍間,只見衣角飄飄,仙蹤難覓。蹁躚交錯時,洞內間或響起拳掌交錯聲。

  追得煩了,閔友意解下腰帶,振臂一抖,靈蛇吐信直射那人腳踝,他無意纏住那隻腳,只想將他打落而已。那人險險閃過,人也落在洞壁光亮處。

  人,看見了,可他背向而立。

  深藍色布袍勾出一道素清的背影,披頭散髮——至少在閔友意眼裡是如此認為,發間夾雜著些許灰白,年紀……

  「你又不是女人……」無良的閔蝴蝶一邊繫腰帶一邊譏諷,活似尋歡一夜的紈褲公子,「怕老子看見你的臉嗎?轉過來,轉過來。」

  那人肩頭動了動,飛快轉身,容貌盡顯:眼角有些細細的魚紋,大半張臉掛滿鬍鬚,年紀……肯定夠老了。

  閔友意嘴角抽搐,糟老頭一個。

  他打量的同時,那人也打量著他,片刻後,點頭道:「後生可畏,老夫佩服。」

  「老子可不要你佩服,你浪費老子的時間,到底想幹嗎?」

  他左一句老子,右一句老子,聽得那人頗頗皺眉,「你夜闖遙池宮,可是為了這柄刀?」

  「是。老頭,你是守刀的護衛?」

  「……」那人突然走到石床邊,找了塊石頭坐下,衝他道:「年輕人,你若能將漸海鱗牙帶出山洞,老夫便放你離開。」

  看老頭子詭異的態度,難道這刀有什麼蹊蹺?閔友意默忖片刻,開口:「此話當真?」

  「當真。」

  「無假?」

  「無假。」

  「你是不是守刀守煩了,故意讓人偷走,貝蘭孫怪罪下來,你將失守的過失推到偷刀賊身上,從此安享晚年?」閔友意不怎麼認真地推測。

  「……」鬍鬚抖了抖,老者額上出現可疑的青青菜色。片刻後,額上菜色淡了些,老者開口:「你是拿,還是不拿?」

  閔友意嗤笑,踏步上前……

  沒事!居然沒事?

  安然站在石床邊的閔蝴蝶沮喪得想哭。好歹這也是武林傳說中的鎮宮寶刀吧,可不可以給他一點刺激,諸如在石床邊設個暗器插個機關什麼的?這麼無驚無險,讓他這個夜多窟主很沒成就感啊。「你以為老子扛不動……」低低咕噥,他握上烏鐵刀柄。

  涼!

  先是掌心一片寒涼,然後……寒意如山洪卷地,瞬間透過血液流遍全身。他驟然鬆手,五指在刀柄上方懸空,體內寒意才慢慢退去。

  漸海鱗牙,寒鐵鍛造,通體陰寒,武功平平者根本無法握在手中,又如何將它拿走。

  難怪老頭子這麼大方……雙眸瞪視漸海鱗牙,眼珠向左一動,閔友意睨向滿臉鬍鬚的老者:當老子扛不動嗎?扛給你看!

  運氣於脈,五指遽抓,握緊烏鐵刀柄,刀尖在空中畫出半彎銀弦,漸海鱗牙已找在了他的肩頭。旋步轉身,他大步向洞口走去。

  此時,坐在石頭上的老者……雙眼暴瞪,呆如木雞。

第七章 水調步蟾宮(2)

  等等……

  拿刀當枯柴扛的閔公子在一處樓院停下步子,回過神來——他扛走漸海鱗牙幹嗎?糊塗糊塗,真是糊塗了,這刀要貝蘭孫扛才有意思,他扛走了,貝蘭孫扛什麼去向饒奮藻請罪?但是……他在院中踱了兩步,眉心緊皺:扛都扛出來了,難道讓他再送回去?

  他回頭,身後沒人。

  為什麼沒人……摸摸鼻子,繼續邁前一步,他又回頭,身後仍然沒人。

  停了停,他後退一步,三度回首,身後靜悄悄,只有半輪銀月懸在頭頂上。

  從地圖看,此處是遙池宮的前院,四週一圈院廊,巧妙地將自然山石納為院景,他此時正站在院中央,只要穿過前方的雙層樓閣就到了遙池宮大門。

  老古錐的,他好歹扛的是遙池宮的鎮宮寶刀,為什麼沒人追他?那老頭呢?遙池宮護衛呢?若有人追,他也可藉機將刀還回去啊……重重踏走三步,閔友意有些無聊地辨認起雙層樓閣的閣匾。

  「連雲閣……」喃念三字,他左右兩方突然傳來「嘶嘶」聲,兩道長矛疾射而來。

  伴著長矛的攻出,院內燈火瞬明,一班守衛自陰影中走出來。

  提氣縱起,躲過長矛,閔友意滿臉的感動,一雙勾魂杏花眼差點飆淚。啊,終於來了些讓他有成就感的人……

  火燭照明下,那班守衛見他肩扛大刀,臉上皆是駭然。倏地,兩道人影從護衛後縱躍而出,直撲閔友意。這兩人的衣袍比其他護衛略深幾分,面貌忠厚,有著典型的北方壯漢的身高,但身手敏捷,他們分路夾攻,一人攻上盤,一人攻下盤,拳腳並起,意欲將他肩上的大刀奪回,閔友意衣裾起落,在兩人拳腳之下左躲右閃,肩上大刀分毫不動。

  「闊闊裡,火火魯,退下。」一聲揚起,守衛分出一道,道中走出一人。

  盤龍霧冠,肩垂穗絛,白衣之衣星眸微瞇,立於高階之上睥睨,看清扛刀之人後,白衣之人不禁又邁一步,僅那一步,已是風流不在著衣多。

  北池雪蓮貝蘭孫!

  他竟能單手握「漸海鱗牙」而安然無恙……貝蘭孫眉心起了些許褶皺,「閔友意?」

  掃了眼退回他身後的兩名壯漢,閔友意感動依舊,「又見面了,貝蘭孫,幹嗎讓他們退下,還沒比出高下啊,繼續繼續。」

  貝蘭孫唇角一抽。

  闊闊裡與火火魯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單憑他能手握漸海鱗牙,他的護衛已是不及,百招下來,闊闊裡與火火魯呼吸沈重,他卻氣也不喘,甚至,他只用一隻手對付他的護衛,孰高孰低還用比嗎……視線在那握刀的手上一轉,他冷道:「閔友意,你也想偷這柄刀?」

  「偷?」他是想還回去好不好。

  「江湖上不乏宵小狂賊想偷這柄刀,我倒不知,你玉扇公子不做花蝴蝶,改行當偷刀賊了?」白袍揚起一角,貝蘭孫步下台階,面冷如霜。

  自他從父親手中接過宮主之位起,「漸海鱗牙」便封刀江湖,這麼些年,不少狂徒潛入遙池宮,想盜去此刀和《鱗牙刀譜》,意圖憑它們稱霸武林,但宮內機關重重,那些傢夥們沒進宮門便死的死、傷的傷。縱然進得了宮門,也被前院設置的機關和護衛困住;何況,此刀有人看守,他從不擔心小賊能從「那人」手下偷走這柄刀。如今閔友意扛刀出現在前院,可見他入了宮後的山洞……

  「錯錯錯,貝蘭孫,這刀是老子在石頭上撿的。」事關玉扇公子的聲譽,閔友意說什麼也不讓他抹黑自己。

  「撿?」貝蘭孫已下完台階,「那你想必見到洞中……」

  「守刀的?」閔友意搖頭,「提起這個……貝蘭孫,你是不是虐待那守刀的老頭子?老子見他鬍子邋遢,又瘦又難看,你一定很久沒讓他吃飽過。」

  「……」冰顏一凝。

  閔蝴蝶繼續陳述「事實」——「他說,只要老子扛得動,他就讓老子走。貝蘭孫,你這個宮主到底怎麼當的,要人給你守刀,你也得讓他吃飯啊。」

  「……」冰顏變青,沈默良久,遙池宮主擠出一句:「好,就算他讓你離開,你當我遙池宮是街市嗎,任你來去自如?」

  「老子……」

  貝蘭孫沒讓他有開口的機會,繼續道:「闊闊裡,佈陣,把這偷刀賊給我拿下。」

  護衛應了聲,轉眼,空中人影交錯,片刻之間已將閔友意團團圍住。不知誰說了聲「上」,眾護衛齊向閔友意撲去。

  起初,閔友意耐心躲閃,閃來閃去,他突然想起今夜還有一事未了,又被護衛纏在院中浪費時間,心火漸漸凝聚。

  當他不會用刀?

  杏花眼一掃,很好,全是男人,是男人他就不會客氣。握刀的手驀地一緊,唇角勾,邪笑起,罡氣漲天,棲在肩上的銀刀突然豎起——

  掌風翼翼,飛刃回回,一式「鹿鳴在野」暴舞而起,一時間,天上銀月,地上銀刀,刀中人影,是刀是人是影,早已分不清。刀鋒過處,必見血。

  他這套刀法名為「空魄刀」,主在以息馭刀,只是這刀法過於調動內息,使出之後總令人熱血沸騰,殺氣難抑,七破窟中,只有化地窟的那幫傢夥才喜歡。他將刀譜丟給化地窟後,再不過問,也從不在江湖上使用,如今手中有刀,心火又大,他正好試試。

  轉眼,又一式「鵲巢鳩佔」,殺氣自刀鋒溢出,風透龍吟,迫得護衛紛紛退開。見貝蘭孫立在連雲閣下,邪邪一笑,他轉使一招「野馬分鬃」,刀氣直衝遙池宮主。貝蘭孫避開風刃,飛身躍上連雲閣。突然,閔友意刀勢一緩,他只覺內息平和,全無以往使刀時的暴戾。心中暗疑,他看向手中的「漸海鱗牙」。

  這是寒刃……俊公子驀地一笑,疑惑消失。原來,「漸海鱗牙」的寒氣恰好將「空魄刀」的戾暴之氣壓住,難怪他越打越沒火氣……

  心澄氣朗,銀月下,公子翩翩,竟讓人有一種「他是怒仙」的錯覺。忽地,鱗牙一閃,強大的罡氣狺狺咆哮,化為一波修羅怒炎直衝連雲閣。

  最後一刀——寒、星、冽、空、魄!

  轟——氣卷石飛,當鋒摧決,眾人掩目,待到風平浪靜,院中寂靜,他們睜眼看清眼前之物後,一致向木雞看齊。

  連雲閣支離破碎,毀了一半。

  一半啊!

  再看月下,俊公子肅面而立,漸海鱗牙重新回到他肩頭,衣袖飄飄,紫帶搖搖,腰帶下,隱隱露出玉扇的一截青穗。

  他到底是誰?這是所有護衛心頭的疑問。

  「閔、友、意。」站在連雲閣頂端的白衣公子暗暗磨牙。

  「出什麼事了?什麼事啊?這麼晚了,宮裡放炮仗嗎?」女子的聲音由遠及近。

  姑娘的聲音……閔友意飛快轉身,見遠遠迴廊快步走來一群女子,走在最前面的那名女子,翡翠裙,金雀扇,鼠貂裘,閒艷絕姿,一步一嬌,正是他在溫泉裡看到的女子。

  俊臉揚笑,他正要上前,一道白影比他更快。貝蘭孫轉眼已躍到女子身邊,冰顏浮現淡淡暖意。閔友意聽那名為闊闊裡的護衛沖女子叫了聲「夫人」,笑意更大。

  溫泉驚鴻一瞥,果然是他喜歡的類型……身形一晃,人已立在貝蘭孫對面,他的眼睛卻盯著女子,「貝夫人?」

  女子看他一眼,向貝蘭孫懷中縮了縮,「妾身正是。」

  「香靨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與。」一句稱讚,盡展蝴蝶本色,杏花眼無視前方越來越冰霜的臉,猶道,「在下閔友意,清晨溫泉邊冒犯夫人,實是不得已,還請夫人見諒。不知在下今日可有幸得知夫人芳名?」

  他文文又縐縐,饒舌半天,逗得女子破顏一笑,看了貝蘭孫一眼,輕道:「梅非遙。」

  「今日來得匆忙,沒備禮物,這刀……送你。」手一轉,肩上銀刀轉眼遞到梅非遙面前。

  這下,不僅梅非遙呆住,就連貝蘭孫的表情也有了那麼一瞬的怔忡。

  「呀,瞧我糊塗,」閔友意呵呵一笑,反手將刀向身後地面一插,「這刀又冷又重,實在不適合遙兒……」低頭,從腰邊取下一物,他再度雙手遞上,「這塊玉扇,還請遙兒不要推辭。」

  遙兒?他居然敢叫夫人的閨名,還用這麼曖昧的語氣……護衛們看著自家宮主越來越青的臉,大氣不敢喘。

  這只該死的花蝴蝶……瞪視玉扇,貝蘭孫正欲發難——

  「呵……」女子之中傳來一聲悶笑,隨著笑聲,柱後慢慢旋出一人,是……

  「淹兒!我可找到你了。」閔友意笑意如春,眼底鍍上一層喜色。

  一襲落花流水綾裙,捂嘴發笑的女子竟然是長孫淹,那應在四川尖鋒府家中的長孫淹。

  她怎會在此?

  「找我?」長孫淹歪頭不解。

  閔友意正要開口,卻被對面一道冷冷的聲音打斷:「閔友意,我們有筆賬……要算算。」

  偷他的刀,賬一;毀他的連雲閣,賬二;當著他的面意圖勾引他的妻子,賬三;還有……誣蔑他虐待守刀人,賬四……

  瞟瞟貝蘭孫的臉色,再瞧瞧遠遠東倒西歪的連雲閣,長孫淹聰明地退出對話。老天,那樓閣白天還好好的,剛才的轟天巨響不會是拆房的聲音……吧?

  「要算賬,也應該是我先找你算。」閔友意將玉扇放進梅非遙手心,下巴一擡,比誰都有理,「你將我徒兒困在這兒,我還沒找你算賬。淹兒,是他將你強行捉來的?」

  長孫淹思索一陣——那日,她回到家,扣開家門,爹娘、大哥二哥衝他跑來,然後……她眼前一黑,再睜開時,已身在遙池宮——是強行沒錯。她點頭。

  「好,這一筆先記著。」閔友意雙眼不離貝蘭孫,口中又問,「他可有為難你?」

  搖頭。

  「好,貝蘭孫,老子現在要帶走我的徒兒,」扯了長孫淹的手,閔友意沖滿眼好奇的梅非遙傾城一笑,「遙兒,我隔日再來拜訪……」

  「等等……」繡眉輕蹙,長孫淹瞪著她這強詞奪理的「蝴蝶師父」,輕道,「我、我要為貝夫人繡嫁衣……啦!」

  杏花眼立即凝向她,「淹兒,是不是我誤會了什麼?放心,沒人敢強迫我的徒兒……」

  「沒有強迫……啦!」長孫淹搖頭,從他手中扯回水紋袖。什麼誤會,他根本就是不問青紅皂白好不好……看看梅非遙,看看貝蘭孫,看看守衛,再看看半身入地的銀刀,她輕輕吐口氣,雙眸映上那青山嫵媚的容顏,「貝宮主當初到長孫家買嫁衣,因他言辭有誤,大哥以為他買嫁衣是當陪葬所用,所以,我們不賣,也不繡。那日落崖後,他將二哥送回家……」簡單帶過她在七破窟的一段,長孫淹繼續,「你送我回家後,貝宮主當時並未離開,他將我帶回遙池宮,見了非遙……」雙眸斜瞥,正好迎上梅非遙望來的視線,兩人無聲一笑,心意相通,「原來,貝宮主買長孫家的嫁衣,只是為了滿足妻子的一點心願……」

  「淹兒與我情投意合,相逢恨晚,我們已經是好姐妹了。」梅非遙接下長孫淹的話,也不管她的形容是不是得當,「等淹兒將嫁袍繡完,宮主自會安然將她送回家。閔公子,宮主可從不曾難為你的徒兒啊。」

  她的話將貝蘭孫臉上的寒冰化去三分,而閔友意……

  俊臉微呆,努力理解中——他今夜來此為了兩件事,一是看看「漸海鱗牙」長什麼樣,他看到了,二是尋今晨在溫泉中驚鴻一瞥的徒兒,他尋到了……徒兒為何在此,原因也解釋清楚了……

  「淹兒……」

  「嗯!」

  「你的意思……在繡完嫁衣前,你會一直在遙池宮,貝蘭孫不會為難你,而且,你與遙兒成了好朋友,是嗎?」

  「是……呀!」

  「好徒兒,乖徒兒,」閔友意拊掌一笑,縱身躍上樹梢,半空中傳來他的笑聲,「為師就住在寶馬鎮斤竹客棧。貝蘭孫,我們的賬改日再算,你也不用追了……」笑聲漸遠,而空中傳來的清晰話語卻令遙池宮主一張冷雪俊顏瞬間青黑。

  那話是——「我明日再來。」

  再來?

  他來幹嗎?為刀?還是……

  為女人?而他「再來」所為的女人,是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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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2-26 12:16:05

第八章 永遇芳草渡(1)

  十天後——

  天女停梭,遙望天池,故名「遙池」。

  柰攀閣,是客居,也是長孫淹暫時的客房。

  如何來到遙池宮,她自己都莫名其妙。睜開眼,還沒開口,耳邊就是一串喋喋不休的……嘮叨?是,即使是現在,她還是覺得當日梅非遙一邊在床邊繞圈、一邊數落貝蘭孫的話就是嘮叨。

  梅非遙說——「長孫姑娘,其實我死了……不不不,呸呸,其實我沒有死,因為一些原因,我也算是從鬼門關繞過一圈,所以,宮主的話可能有些誤會,你別生宮主的氣,他不是強盜,我也不是……」

  大哥常說聽她說話很累,她終於體會到大哥的感覺了。聽她說了十九年的話,大哥真偉大……

  顛來倒去,她終於明白了梅非遙的意思:貝蘭孫與她成親時,婚禮比較簡單,隨著相處、相知,兩人的感情日漸濃深,適巧一年前梅非遙生命垂危,她以為自己活不過今年春天,便希望來生穿上長孫家的嫁衣,與貝蘭孫再續前緣;貝蘭孫尋遍天下名醫,也算他運氣好,正巧一位遊方經過長白山的大夫治好了妻子的病,而妻子在病中提過的點點話語全被他記刻在心裡;於是,待調養好妻子的身體後,他便前往四川長孫家,只為滿足妻子的小小心願……

  應該感動的,她也很配合地感動了。

  她呢,本就是一個沒什麼脾氣的人,聽話,不頑固,既然她不繡嫁衣的前提條件不在了,她為什麼不繡,有銀子賺嘛。

  其實,全國名坊繡坊無數,真要比較,長孫家的嫁袍只是朱礦和染坊布匹的附帶品,說到特色,大概因長孫家的嫁袍是「先有衣,後有紋」。提起衣,不得不說衣的顏色。朱礦可染紅,紅藍花也可染紅,但不是每一種紅都適合裁製嫁袍,長孫家的染坊將白綾經過七染七曬,染成紅綾布,顏色鮮艷而不刺目,布匹光滑且不失絲的觸感,名為「七重染」,最適合剪裁嫁袍。

  量人裁袍,製成紅衣,衣上原本是沒有花紋的,那些龍鳳金銀紋、花獸、綾波、瑞草之圖,皆是在成衣之後繡上,何況,並不是所有新人都適合龍鳳紋,長孫家會依據新人的不同氣質和眉眼間的神色來決定嫁袍上的圖案。

  這便是——

  一襲猩紅七重染,一般妝樣百般嬌!

  如今,柰攀閣二樓其中的一間是她的客房,一樓則堆滿了繡線、衣架、剪刀,已成了一間小型繡坊。自從連雲閣被毀,宮裡護衛忙著修整,她是看不懂樓閣搭建啦,只知道他們一邊拆,一邊釘,拆拆釘釘,丁丁當當,扛著木頭石頭跑來跑去,宮裡的女眷不勝其擾,又因梅非遙常往她這兒跑,連帶的,女眷們全集中到柰攀閣周圍,手持三尺銀劍……

  好吧,好吧,她猜她們其實是奉貝蘭孫之命守護夫人。貝蘭孫忌諱的大概是閔友意的風流之名,畢竟他見了梅非遙後,棄「漸海鱗牙」如敝帚,還送上代表他花名的玉扇墜,居心之邪惡令人不得不防。

  問題是,防……得了嗎?

  人能風流到何種程度,卻又令人全無憎惡?

  百聞不如一見,前輩說再多,也不如她親眼所見來得真切。十天來,閔友意天天出現在遙池宮,若明目張膽說「我要勾引你妻子」,貝蘭孫必定不會讓他無痛無傷地離開,偏偏這些天他來去自如,貝蘭孫一點辦法也沒。

  為何?

  只因他不若尋常登徒浪子般見了美人便撲過去,初時只繞在她身邊,美其名——教徒兒學劍。

  就因為這個理由,她的刺繡進程大大縮退,一日竟然繡不完一隻袖口的花紋。

  真是、真是,學什麼不好,為什麼要教她學劍?

  她呢,本就是一個沒什麼脾氣的人,聽話,不頑固,既然他要教,她學便是了,反正繡嫁袍不急在一天兩天,她也想瞧瞧名動武林的窟佛賽究竟會有個怎樣的結果,而她看到的……

  「閨中少婦不曾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明知梅非遙已為人妻,他竟然故意提起「閨怨」。

  「晝永無人深院靜,一枕春醒,猶未臨鏡。簾卷新蟾光射影,連忙掠起鶫松鬢。對景沈吟嗟沒興,薄倖不來,空把杯盤。休道婦人多水性,今宵獨自言無定。」

  好一首蝶戀花,好一句休道婦人多水性。言下之意,縱然梅非遙有了宮柳之心,也是人之常情:非是婦人水性楊花,只是一枕春醒,空把杯盤,對景細思,原來,那薄倖之人不值得等待。

  「相和歌,芰荷香,黛眉倚綠窗,盡人憐。望月心見意,月移人不移。」

  他已經開始人約黃昏後了,望月心見意,暗含他的字「友意」,月移人不移,表明等不到相約之人,他不會離開。

  只是,閔友意每次出現在遙池宮,總會有貝蘭孫有一番打鬥,今日亦不例外。

  柰攀閣外,一白一藍兩道身影正打鬥得難捨難分。貝蘭孫素來是一身白袍,他今日穿的是疊雪綢袍,襟、袖、肩腋、袍底各鑲了一層厚厚的雪裘絨,在勁氣鼓動之下,彷彿謫仙;閔友意則是一身色澤漸變的藍袍,從領至尾,衣色由淺入深,仿若天地間所有的藍皆棲伏在這件衣上,肩領處是泛白的藍,腰部是晴天清空的藍,及裾角處則為深黝至極的藍,偏那深藍中夾著芝麻大小的白點,一眼看去,倒像春之女神踏著夜雲迎面襲來,香郁醉人。

  「望月心見意……」倚窗而坐的女子搖搖手中的紙,突回頭沖繡花的女子道,「淹兒,關於閔友意……關於玉扇公子的趣事,能說來聽聽嗎?」

  「你喜歡他?」

  「……不知道,但我不討厭他。」

  針尖一頓,長孫淹含笑搖頭。不討厭……青山嫵媚,玉扇窈窕,情貌在顏,只會令見者心喜,又何來討厭?

  「淹兒,他怎會收你為徒呢。」輕喃著,這一句,不是疑問。

  「……」

  「淹兒,你的性子……怎麼說呢,你總是那麼事不關己。」梅非遙盯著心思全在針線上的女子,也不管她是不是聽得進耳,逕自道,「你親眼看到七破窟和七佛伽藍開賽,他們要宮主……」想起長孫淹的形容,梅非遙悶笑不已,她無法想像宮主扛著大刀請罪是什麼模樣。

  「宮主在回來的路上應該聽到風聲……吧?」原本誰都不提此事,自從閔友意出現,一拳一腳中向貝蘭孫說明賽事情況,長孫淹也不隱瞞什麼,將自己在七佛伽藍所見所聞一一告訴了梅非遙。

  「你說他們怎會將宮主也扯進比賽裡?」梅非遙百思不解,「江湖人都這麼奇怪?」

  「宮主也是江湖人……吧?」長孫淹轉眸看她。有名有號的哦!

  梅非遙在她的注視下搖頭,「不知道,我倒覺得宮主是生意人,你瞧,宮主一沒有在外面無事閒蕩,二沒有故意找人比武,花在做生意上的時間倒是比較多。不過……嘿嘿……我喜歡那些武林人送給宮主的名號。」

  北池雪蓮……那碧玉天池之上,白衣翻飛,天地也為之失色之人,如淨蓮般……

  她的宮主……紅唇淺彎,含情雙眸一時氤氳。

  「他的出現,一定讓宮主煩不勝擾。」長孫淹的細語打斷她飄飛的思緒。

  「嗯,宮主這幾天的脾氣不太好。」

  「非遙,你該知道,他喜歡你。」

  「你說友意?」梅非遙吃吃笑了片刻,如水眸光越過花窗投向遠方纏鬥的身影,「他是武林中有名的花心蝴蝶,只是,我沒想到這只蝴蝶並不令人討厭。」

  「所以,你才不顧宮主的脾氣,讓他近身?」

  「不不,」梅非遙努力讓自己與名字相符,拚命搖頭,「他可是為了保護你這個徒兒才天天往遙池宮跑的,你聽他什麼時候提過窟佛賽的事。」

  看看遠方拔地三丈的身影,長孫淹搖頭。銀絲在手,穿梭似花,她淡淡一笑,「非遙,你很聰明。」她喜歡和聰明人交朋友。

  「謝謝。」梅非遙也不推辭,剔了剔火爐,挪到她身邊坐下,看她專注繡衣的神情。半晌,她道,「淹兒,蝴蝶的心思很單純,只要是香的花兒,就會撲上去。」

  「是啊……很單純……呢!」長孫淹依然是淡淡的一句,「你很聰明。」

  梅非遙這次沒再道謝,托著腮又向她靠近了些,拉拉銀絲線,低聲一歎。是啊,她聰明……愛上一個冰塊,她不聰明點行嗎?

  腦中閃過一張百花綻開的臉,她輕叫:「淹兒。」

  「嗯?」凝神繡花的女子輕應,並未分神。

  「他真的是七破窟的夜多窟主嗎?」梅非遙想到什麼似,皺眉看向她,「江湖中這一類的神秘人物不是很難見嗎,就算見到了,也要經過一堆的陰謀和懷疑,他們才會在最後關頭揭露自己的身份。你確定他是?」

  繡花的女子輕輕一笑,「我們不是江湖人,聽到那些傳聞會很新奇,其實,那些神秘的江湖人和我們差不多……吧。」

  相視一眼,兩人只覺意氣千秋,不約而同笑出聲。笑過,再轉眼,遠遠纏鬥的人影已不見。微風過窗,一隻手扶上花窗,一顆腦袋慢慢從窗花邊探出來。

  「打完了?」梅非遙習慣性地問一句。

  「嗯,頭髮有點紅的傢夥把他叫走了。」

  「那是火火魯。友意,能將宮主氣到天天發脾氣,你是第一個。」十多天的相處,她已習慣了直呼閔友意的字。

  「這可都是為了遙兒你……」頓了半晌,花色無邊的臉突然轉向繡花的女子,戲戲一笑,「……呀!」

  怎麼總愛學她說話,她只是思考句子應該用肯定還是用疑問……啊……黛眉輕蹙,長孫淹決定充耳不聞。

  閔友意在窗邊看了一陣,不知是看梅非遙還是看長孫淹,倏地,他撐窗跳入,直接坐到繡花女子身邊。

  「淹兒手指靈活,骨骼纖韻,」他也不怕被針扎到,一手毫無預兆地托起長孫淹的右肘拉向自己,繡線在空中帶出一條若隱若現的銀絲,另一隻手若風中拈花般輕輕點點她保持捏繡花針的手勢,說話的對象卻是梅非遙,「遙兒你瞧……」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點,點了半天才放開,口中猶道,「淹兒不僅這雙手適合拿劍,她骨韻玲瓏,關節現在看來有點生硬,握劍有點僵硬,假以時日,練久了自然就靈活自如。」

  話音一落,兩名女子同時僵住。梅非遙雙目瞠大,捂嘴悶笑,長孫淹表情怪異,欲言又止。

  這算是言辭輕薄……嗎……針尖輕輕一顫。

  動動唇,她沒說什麼,默默抽回手,將針扎入布中,繼續被他打斷的花紋。而說這話的人仍然笑態可拘道:「說到繡花,有人喜歡將花繡在自己身上。」

  瞥去一眼,見他望著梅非遙,長孫淹心頭似鬆了口氣,一針一針繡著袖紋,她也分了些心神聽他們說話。這人不愧是花蝴蝶,和他在一起總有新鮮佳趣的話題。

  「此話怎講?」梅非遙眼中果然鍍上一層好奇。

  「唐代荊州有名叫葛清的人,生平癡迷白居易的詩詞,自頸部以下的皮膚上遍刺白居易的詩,而且哪一處刺什麼句子他也記得清清楚楚,有人指他背後看不見的一處,他也能吟出那兒刺了什麼詩。」

  「很多外族喜歡在身上刺圖,」梅非遙點頭,「我聽說,越人習水,在身上刺獸形,用來避蛇龍毒物。」

  「唐代有人膽子更大,在左胳膊上刺『生不怕京兆尹』,右胳膊上刺『死不畏閻羅王』。」

  「哦?」

  「還有啊,你當岳飛他娘為什麼在岳飛背上刺字?」閔蝴蝶拉過一根絲線在手指上繞啊繞,突然轉頭問繡花女子。

  針尖停下,長孫淹抿唇一笑,「讓他時時記得精忠報國……吧?」

  「不對,字在背上,岳飛怎麼看得到,那不過是當時很流行,他娘才刺的。」

  「……」可以這麼解釋嗎?

  長孫淹正懷疑,梅非遙突然起身,「我要去前院幫忙,淹兒,你繡累了便去前院找我。」

  「嗯。」

  「友意,要一起去嗎?」梅非遙盯著春風俊顏,沒錯過他一閃而過的遲疑。

  淹兒,蝴蝶的心思很單純,只要是香的花兒,就會撲上去。

  是啊……很單純……呢!

  最終,閔友意還是隨梅非遙去了前院。

  盯著遠走的兩道身影,針鋒處,微茫一閃,眸中,一寸波光微微蕩漾。

  七彩繡線,斑斕盤纏,低低淺淺的呢喃在柰攀閣響起,清清淡淡,軟軟騰騰,只說給自己聽:「用捨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閒處看……身長健,但優遊卒歲,且斗尊前。」

  貝蘭孫很忙。

  與往年相比,他今年忙的不是看商賈名單,而是忙著發脾氣。大概,他二十多年來藏在冰冷性子下的火氣,今年全數爆發了。

  要遙池宮的人來說,他們會覺得宮主的脾氣不算什麼。畢竟,比起宮主冰如三九嚴寒的冷火,這怒形於外的言辭根本算不得什麼。而惹得宮主脾氣大發的原因,除了那「武林三蝶」之一的玉扇閔公子,更有——

  「宮主,醜相禪師求見。」

  「不見。」

  「宮……」

  「不見。」醜相求見了三天,還沒死心?他會笨到讓比賽的兩方在自己身邊打轉嗎?他不是不知道比賽,只是……該死的玄十三,這次居然將比賽輸贏定到他身上來了。

  「宮主……」

  「闊闊裡,我說了不見,無論是老和尚還是小和尚我統統不見。你想讓我說多少遍?」

  「他說,他求見老宮主。」

  貝蘭孫瞇眼,「他要見……老宮主?」

  「是。」

  「他求見的是老宮主,老宮主在嗎?」冰眸斜掃過來,凍住闊闊裡的呼吸。

  「……」他能說老宮主「不在」嗎?

  「問問老宮主,願意見便帶醜相去見他,不願意,趕走!」

  「是。」闊闊裡退下。

  沒多久,他又跑回來,氣息微亂道:「宮……宮主,大事不妙……」

  貝蘭孫嘴角抽搐,實在很想一把人參砸過去,「說。」

  「夫人……」

  「非遙怎麼了?」一把揪過闊闊裡衣襟,讓自家護衛更喘不過氣來。

  「夫人……咳咳……夫人不見了。」

  冷眸一瞇,貝蘭孫直覺道:「閔友意呢?」

  「不知去向。」

  「……長孫姑娘呢?」

  額邊滑下冷汗,闊闊裡嚥下一口唾沫,膽戰心驚道:「長孫姑娘也不知去向。」

  三人去了何處?

  自是寶馬鎮。

  自古以來,南方經濟盛於北方,隨著河運、陸運的興盛,商幫興起,南北貨運日夜不斷,寶馬鎮地處關外,每年總有不少商賈聚集在此,收購長白山獨有的人參、靈芝、鹿茸等。遙池宮終年藏於白雪之巔,以木材、人參、五味子、草蓯蓉等藥材為貨源,與山下商人進行生意往來。每年四五月間,北六省的商人會不約而同來到寶馬鎮,彼此洽談生意與合作事宜,當然,商人們亦會趁機收購山中獵戶打獵所得的野禽、獸皮,或是附近農戶挖掘的人參。遙池宮每年運下山的人參和各色藥材是商家爭相購買的貨源,而北六省最負盛名的商賈家族當推「商山四皓」。

  「淹兒,瞧,帶你下山也沒浪費多少時辰,正好吃午飯。」梅非遙拉著粉腮微鼓的女子在街上邊走邊瞧,口裡還不忘安慰。

  「淹兒,生氣了?」閔友意回頭關心。

  搖頭,她只是不明白自己繡花繡得好好的,怎麼被他們拉到寶馬鎮來。

第八章 永遇芳草渡(2)

  化雪時節,山夜寒涼,她抱著暖爐早早睡去,又遲遲起身,待穿戴暖和了,穿好繡線準備繡嫁袍時,他們把她拉了出來,因為山下比較熱鬧。

  出宮門時被火火魯看到,閔友意索性點了他的穴,將堂堂八尺男兒扭成「簪花仕女圖」的怪模樣……直到出了宮門,她還能感到背後燃燒著怒火的灼灼視線。

  下山,輕功最快。閔友意輕功獨絕,她知道,梅非遙……也會武功,至少下山不愁,而她,是被閔友意抱下山的。也就是說,三人之中,只有她不會武功……

  只有她……只有她……

  用力深吸一口氣,她讓自己微笑。正所謂養生不可少,笑一笑,少一少,惱一惱,老一老。既然已經下山,她看看熱鬧也好。思量間,她打量街鋪,才發現人來人往,竟是人鼎盛市的景象。

  「人真多……」

  「現在是市通季節,到五月末,鎮裡的商人才慢慢減少。」梅非遙拉著她的手向一間酒樓衝去。

  三人坐定,由梅非遙點了小雞燉蘑菇、狗肉湯,枸杞茶等特色菜,聞到臨桌菜香,長孫淹才發現自己的確是餓了。她默默無言,閔友意與梅非遙輕聲談笑,臨桌兩位客人的聲音也時不時飄過來——

  「我昨天看到閔老爺了。」

  「你說北六省『商山四皓』之一的閔家?」

  「對,閔老爺這次把三位公子全帶來了,看來準備交棒,就不知他會選哪位公子掌管家業。」

  「應該是大公子吧。」有人猜測。

  「我瞧二公子不錯,剛才在參市,二公子低價買了三條七葉參。」

  其中一人問:「三公子呢?」

  「三公子也是一表人才,風流倜儻,我瞧啊,無論是大公子還是二公子當家,三公子都會是得力助手。」

  「他們三兄弟……感情不錯啊。」

  「是呀,不過呢,兄弟,那高門大戶的,關了門他們心裡有些什麼念頭,誰知道,來,喝酒。」

  兩人喝了些酒,將話題引開,長孫淹聽得沒趣了,轉看閔友意,正想說「有人與你同姓」,卻見他將嘴湊在梅非遙耳邊,低低的聲音不知說什麼,梅非遙面帶淺笑,不時點頭。

  還是不要打擾他們……嚥下連她自己都覺得無聊的一句,她垂頭吃東西。此時,酒樓下傳來數聲刻意拔高的吆喝,似熟人隔著大街打招呼,她只聽到幾聲「老闆」,片刻之後,樓階傳來足音,小二引一行客人上樓來,是兩名老者和六名年輕人,觀他們的神容和穿著,大抵上可估猜出一人是老爺,一人是管家,三人是公子,三人是侍從。他們挑了中間一張空桌坐下,除了點菜時一位老者開口說話,其他人皆是默默一片。

  閔友意只手托腮,仍在梅非遙耳邊說著什麼,見那一行人上來,似有似無瞥了一眼,笑容不變。

  老者一身烏色綾袍,除了滿臉皺紋,實在與形俊扯不關係,倒是三名年輕公子形容俊雅。這三人,一人藍袍對襟長衫,一人絳綠袍,一人青玉袍,皆膚色白皙,一眼掃去,不禁令人感慨「紅亭酒甕香,白面繡衣郎」。

  形俊……形俊……心不在焉地夾了一塊蘑菇,靈活大眼轉也不轉地向中間那張桌子瞥去。突然,眼前一黑,長孫淹大驚,低呼一聲,才發覺溫暖的掌心覆在眼上。

  「淹兒,你不吃蘑菇,也不用全塞到我碗裡。」放下手,順便將她的腦袋扭向自己,閔友意笑比桃花一樹春。

  「呃……」看看他碗裡堆成小山的蘑菇,再看看自己的……空空如也。怎麼夾到他碗裡去了?皺眉,她正想該如何是好,身側突地傳來筷碟撞擊聲、驚呼聲、桌凳移動聲,似是有人急著起身撞到桌子。

  「坐好。」一道威嚴的聲音響起,帶著些許命令,將所有聲音壓了下去。

  小二漸漸將菜送上,三人正要起筷——

  「大風起兮眉飛揚,安得猛士兮守鼻樑!」閔友意突然飆出一句,語有揶揄。

  身邊兩名女子同時一愣,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斜方對桌坐著三名壯漢,其中一人眉毛稀稀落落,塌鼻厚唇,目光令人生厭,因那人的視線不住往他三人身上溜,再想閔友意剛才那一句,分明是諷笑那人的猥瑣之態,只是,用「大風起兮雲飛揚」來化句……

  噗——不約而同舉袖掩唇,兩人一陣悶笑。

  不行不行,嘲笑別人的缺陷是沒禮貌的……強忍笑意,長孫淹端正表情,再看梅非遙,同樣如此。酒樓裡的人漸漸多起來,有販夫走卒,亦有鮮衣公子,更有正邪不明的江湖人,原本他們的調笑並未惹來其他客人注意,偏那被諷笑的壯漢目光越來越猥瑣,只見他喝了一大碗酒後,將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擱,粗聲笑道:「兄弟,那小子好福氣,左擁右抱呢。」

  粗野刺耳的笑聲令不少用飯者將視線調向他們,客人之中亦有一些男女同行,其中不乏容姿清秀者,只因那些女子面容冷淡,手中有劍,頗有些江湖俠女的氣派,再不,便是女扮男裝,令人雌雄莫辨。她們見閔友意一會兒貼在左側女子的耳朵邊說笑,一會兒又湊近右邊女子低語,兩女偏又被他逗得笑靨在唇,頰飛粉雲,見此,不知哪位俠女冷冷「呸」了聲,刺耳之極。

  這一聲,令得酒樓內靜了片刻,不一會兒,客人們別開眼,裝作什麼也沒看到,卻有不少男子心中存了「這位公子艷福不淺,莫不是哪家公子偕妻妾來此做生意」的念頭。

  閔友意不以為意,將長孫淹無意間塞進他碗裡的蘑菇吃光光,只是蘑菇還卡在喉嚨裡,那「大風起兮眉飛揚」的壯漢竟端了酒杯衝到桌邊來。

  「小子,大爺想和你們共一桌,不會介意吧!」

  他滿口酒氣混著濁氣,梅非遙立即向閔友意這邊靠近,長孫淹也向他這邊縮了縮肩。

  形醜之人她不怕,她只是討厭粗鄙無禮之人……還是隔桌的公子比較形俊……烏眸又溜了過去,正好對上一位年長公子的視線,那公子衝她輕輕頷首。她嚇了一跳,視線掃過其他兩名形俊公子,卻見他們紛紛對她回以微笑,看上去最年輕的那位竟然表情激動。

  「滾開。」努力咽完蘑菇的閔蝴蝶聲音還不算太冷。

  若有夜多部眾在此,他們會提前為壯漢焚上三炷香。

  那壯漢咧嘴一笑,一隻手竟然向長孫淹伸去,「小娘子的眼睛總是溜看那邊桌上的公子,是不是相公冷落了你……啊——」

  快!眾人只看到一道人影淩空劃過,壯漢已被摔回他的桌子,菜碟滿身,狼狽不已。那原本坐著的閔友意,卻長身玉立於桌前,正好將兩女護在身後。

  「臭小子,老子看你欠教訓。」另兩名壯漢見了,紛紛抽刀撲上來,一時丁丁當當,筷碟亂飛,閔友意阻來擋去,竟將兩名壯漢控制在三尺範圍內,半點也未驚擾到身後的女子。

  這樣……這樣就能打起來啊,武林中人都是這麼脾氣暴躁……還沒感歎完,她聽梅非遙大叫:「淹兒,往右跑。」

  想也不想,她直接向右邊跑去,躲在剛才衝她頷首的公子身後,回神後才看清是稀眉的那名壯漢以暗器偷襲她。

  藍袍公子為她擋下暗器,口中氣憤道:「暗箭傷人,乃卑鄙小人所為。」

  閔友意因要解救梅非遙,攔下稀眉壯漢,他見藍袍公子護住長孫淹,俊目一凝,沒說什麼。將三人逼退樓欄邊,他正要將三人引出酒樓再教訓,沒想到對面酒樓一聲輕斥——「閔友意,看劍。」銀光一閃,劍尖襲來。

  騰空飛躍,閔友意足尖在劍上一點,借力跳下樓。

  搞什麼鬼,他今日終於丟開貝蘭孫將遙兒帶下山,怎麼這幫人盡來搗亂?黑髮旋唇,他皺眉:「你哪位?」

  「那沃丁。」持劍公子一腳踹開擋在前方的壯漢,挑劍再攻。

  很眼熟的畫面……長孫淹跑到樓欄邊,卻聽對面酒樓有人笑道:「好一個鳶飛戾天!」

  又是這句……閔友意擡頭,心中暗咒。今日難道是他的災日,不然,為何羊鴻烈會出現在此?還有拿著劍的那沃丁,他到底跟姓那的有什麼仇啊?

  對面酒樓內說話的正是「飛鵬」羊鴻烈。他話音剛落,一道綠色身影自酒樓躍出,掠空如虹,衣袍飄飄,落地時正好站在長孫淹身邊。

  「長孫姑娘,在下終於找到你了。」

  長孫淹烏眸大瞪,「樓……樓公子?」竟然是樓太沖,他怎會在此?

  「當日長孫姑娘被貝宮主帶走,伯父伯母焦急難安,便托在下先一步尋找,在下想貝宮主並非性惡之人,便一路尋來,羊公子是在下在路上遇到,因路途相同,便結伴而行。」寥寥數句,樓太沖已將自己和羊鴻烈出現在此的原因說明白。

  「友意!」

  一聲尖叫,閔友意臉色一變,回身救被壯漢追殺的梅非遙。他長臂一振,纏上那沃丁持劍之手,收回時,劍已在他的手上,手一揚,劍如利刃直射壯漢肩胛。

  該死的傢夥,打都打不死嗎?

  壯漢中劍大叫,他趁機上前將梅非遙摟在懷中,淩空躍起,空中轉身時,在壯漢背心處踢一腳,讓他滾得遠遠地吐血,再無力爬起。

  懷中軟香,落地後,他定定看著梅非遙,並不放手,只道:「遙兒,你沒事吧?」

  懷中女子搖頭,臉飛紅霞,一片春色綻放,瞧得街邊眾人艷羨慕不已,突然,笑容凝結,他們瞪著閔友意身後,彷彿見到修羅一般。

  他們看到什麼?

  貝、蘭、孫!

  閔友意身後,是面如寒冰的貝蘭孫。

  「閔友意,你竟敢用汙血毀我寶劍,我要殺了你——」那沃丁正要衝上前摻一腳,左右胳膊被人拉住,腰被人抱住。

  長孫淹從樓上看去,只見三位年輕俠士分別從左、右、後三方勸導那沃丁,四人你摟我抱,拉拉扯扯,加之又是形俊之人,彷彿四棵玉筍在街邊擁作一團,景致非常。再轉眼,她又瞥到身邊立著一株綠玉筍,身後是衝到欄邊看熱鬧的三位年輕公子,當真是玉筍一班又一班……

  她未感歎完,貝蘭孫與閔友意已在街心纏鬥起來。

  貝蘭孫用的是掌,乾坤之下,眾人只覺得風捲雪搖,赳赳電掣。一掌疊一掌,一時如風雲蛇鳥,氤氳霧靄,一時如柏間青松,颯颯生風。

  迎、送、安、凝——龍吟掌。

  閔友意用的是……拳。其拳颯颯生風,拳風過處,壁馬犀鱗,白虎開道,赤豹鳴鼓,堅冰立摧。

  一人如長天牽雲,鋪天蓋地,一人如倒松臥谷,遊刃有餘。掌如傲翼飛鳥,輕盈飄靈,翺翔雲霄,拳如吼地隱龍,扣牙驚齒,懿風罔極。

  「你的優波羅爪呢?」掌風中傳來貝蘭孫的冷音。

  「老子不必優波羅爪也能應付你。」

  掌似鳳,拳如龍,一復一隨,一靜一休,一饕一餮,拳掌相對相錯,打鬥之聲令人屏住呼吸,不願錯過。突然,拳氣掌風交融在一起,兩人的身形已快得無法看清,眾人只見到白霧藍煙混雜一團,只聽得噼裡啪啦聲聲不斷。

  「長拳左打猴!」

  一聲輕喝,兩道身影分別跳開。長孫淹揉揉眼看去,只見閔友意立於左方,微微昂著頭,右手端握左手腕,左手五指如合扇般一旋一捏,貝蘭孫立於右方,正擡手觸摸下頜。

  「老子這招『長拳左打猴』的滋味如何?」

  「長拳?」貝蘭孫低喃二字,勾唇一哂,不由分說再次出掌。

  閔友意見他衣袍鼓動,知他比方才多用了五分功力。他改進為退,避開這一掌,眼角瞥見酒樓之上的長孫淹,又瞟到立在街邊的梅非遙,一念霎時閃過。

  老古錐的,他今天帶她們下山為了什麼?難道只為了引來一堆找他打鬥的傢夥?他是為了增加自己與遙兒之間的情意好不好。他與遙兒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僅這閃神的一瞬,掌氣迎面撲來,氣入胸口,震得他真氣一滯,竄入支脈,氣血翻湧。他趔趄兩步,捂胸吐血。

  白衣落塵,貝蘭孫拂袖玉立,冰眸向街邊一瞥,「非遙,回家。」

  「等等,貝蘭孫,遙兒是我帶下山的,你生氣儘管衝我來。」

  梅非遙邁出的步子微微一滯,見此,貝蘭孫眸色剎那凍結,極輕極輕喚了聲:「非遙?」

  她終究是他的妻子……想了想,梅非遙慢慢走到貝蘭孫身邊。遙池宮護衛已從酒樓請下長孫淹,一行人轉身離開。

  拭去唇邊血痕,閔友意盯著他們消失的方向,目光迷離,似苦似悲。

  他未動,觀熱鬧的人慢慢活躍起來,那沃丁終於被三棵玉筍勸住,跺跺腳,找井洗劍去,樓太沖和羊鴻烈因不放心長孫淹,已隨遙池宮一同離開,街邊有兩名灰衣男子佯望他處,眼光卻時不時溜到呆立的閔友意身上,他們本欲上前,卻被閔友意若有若無瞥來的一記冷眼嚇退。

  藍袍公子在樓欄邊佇立半晌,看了身邊老者一眼,轉身跑下樓。他慢慢走到閔友意身邊,遲疑一會兒,才道:「你……受傷了。」說話間,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汗帕,欲為他拭去唇邊殘血。

  一掌推開,閔友意淡淡看他一眼,「老子受傷不關你的事。」

  被他推開,藍袍公子並不氣惱,訕訕一笑,捂著被他推開的手背,又道:「你的傷還是趕快找大夫瞧一瞧。」

  此時,其他兩名公子和三名侍者也跑下樓來,二樓處,只剩兩名老者默默立在柱邊。

  五人在藍袍公子身後站定,皆是欲言又止的表情。藍袍公子還要說什麼,閔友意先他一步開口:「你和老子有仇嗎?老子是負了你的妹妹,還是負了你的姐姐?」

  「……」

  厭惡地瞥去一眼,閔友意舉步前行,六人欲追,街邊兩名灰衣男子不露痕跡地走上前,攔住他們。「我家公子的事,不勞眾位。」說完,兩人轉身,以兩丈遠的距離跟隨在閔友意身後。

  愣愣站在街中,瞧著那受傷之人慢慢走遠,直到閔友意消失在街角,藍袍公子才輕輕說了一句:「我……我姓閔。」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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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2-26 12:17:07

第九章 踏莎撼庭秋(1)

  斤竹客棧——

  吐血……

  這口血不是吐在地上,也沒濺在牆上衣上,而是被早已備好的溫熱布巾接下。

  揚手,將布巾扔進水盆,唇角仍帶著些許蒼白的俊公子穿鞋下床,伸伸臂,扭扭脖子,滿意點頭。

  他滿意,坐在桌邊的寂滅子卻未必如此。

  「公子,這是厭世窟主吩咐屬下帶來備用的黑蓮子。」寂滅子將一包東西拋向他。

  翻掌接下,閔友意歪歪唇角,「又是黑蓮子,庸醫就沒有其他東西給我吃?」

  「如果您不受傷,根本不用吃它。」

  「寂滅,我這樣子像受傷嗎?」

  「……您每次受傷,不外是為了女人。」

  「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寂滅也。」拈了顆黑蓮子剝開,閔友意突然笑出聲,不知想起什麼愉快之事。

  寂滅子古井不波,對他突兀的舉止習以為常,他見閔友意氣色不錯,吊了三個時辰的心此時才緩緩放下。儘管他不知公子笑什麼,但至少絕不是想到比賽……時近五月,他還是提一提公子比較好,要盡職……思及此,他神容一肅,輕道:「公子,鎮上來了很多商賈。」

  「老子看到了。」

  「……」

  「還有其他嗎?」

  「醜相已入遙池宮多日。」

  「哦?」閔友意停下剝蓮子的動作,「貝蘭孫什麼反應?」

  寂滅子嘴角微微一抽——公子啊公子,您居然問貝蘭孫什麼反應?貝蘭孫這些日子在忙著對付意欲染指他妻子的某只蝴蝶好不好,而這只蝴蝶居然問他什麼反應?

  「怎麼,查不到?」

  寂滅子突然一笑,「不,貝蘭孫一方面正忙著對付公子您,一方面忙於今年的貿市,醜相和有台在宮外求見多日,他原本並不打算見他們……」而這個時候,他家公子天天溜進遙池宮裡,不為比賽,只為女人……寂滅子恨恨想著,不由氣道,「直到醜相說求見遙池宮老宮主,貝蘭孫才讓他們進去。」

  「老宮主?」閔友意大驚,「你是說……」

  寂滅子點頭。看看,人家和尚比賽多用心啊……只是,寂滅子心頭感歎未完,卻被自家窟主接下來的半句話嗆得差點倒地。

  「醜相居然將主意打到貝蘭孫他娘身上去?」

  「……」

  「好個老古錐……」搖頭唏噓,閔友意還要感歎什麼,寂滅子突然揚聲——

  「公子,老宮主是指貝蘭孫的爹!」

  此話成功打斷閔友意的戲謔,他眸色一沈,「你是說……貝錦倩?」

  「正是。」

  「他還沒死?」

  寂滅子閉眼,睜開,復又用力閉上,半晌後再度睜開,以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語氣道:「公子,貝錦倩只是封刀退隱江湖,屬下什麼時候說過他死了?如今,貝蘭孫被您氣得心浮氣躁而無暇顧及醜相,他見醜相求見貝錦倩,竟然許了他進宮,醜相如今天天坐在遙池宮裡唸經。」

  「唸經?念給貝錦倩聽?」

  「屬下不知。另外,扶遊窟傳來消息,饒奮藻正趕來此地。」

  「來得好。」

  「對,的確好,那麼——」寂滅子微微一停,再道,「請問公子,這次賽事,您贏的把握有幾成?」

  「……」

  「九成?」寂滅子大膽猜測。

  「……」

  「八成?」

  一顆黑蓮子彈向他,杏花眼似嗔似怒地一瞥,「寂滅,穩贏不輸的比賽,用得著猜嗎?」

  穩贏?寂滅子擡手接下黑蓮子,撇嘴暗歎:不是他不相信自家窟主,只不過轉眼就是五月,他家窟主玩的是迎雪賞月,品的是花前尋梅,若窟主真的有分一點點時間來著急一下怎麼贏得比賽,他也不會天天在客棧裡打轉了。

  他可是一點也看不出「穩贏」的「穩」在哪裡啊……

  咻——又一顆黑蓮子彈向他鼻尖,寂滅子回神,卻見閔友意已繫上腰帶拉開門。

  「公子?」又去哪兒?

  「老子去遙池宮,記得準備晚餐……」餐字咬在牙邊,邁出一半的身子側回頭,一字一頓,「不、要、湯!」

  「您現在去遙池宮?」什麼時辰了?

  「笨,老子今天被貝蘭孫打傷了,遙兒一定會惦在心裡,若我今晚出現,她一定驚喜,我這是去安她的心。」

  「……」

  「順便再去瞧瞧淹兒。」丟下這句,閔蝴蝶甩著腰帶直奔客棧大門,徒留自家侍座在房內僵硬、石化,臉上浮現青青菜色。

  一炷香之後,暫時充當小二的阿布才見寂滅子臉色正常步出房,臉色正常下樓,臉色正常來到大門,臉色正常吩咐他準備晚餐。

  阿布點頭之際,兩位年輕公子自店門邁入,他們走進後,牢牢盯著寂滅子,半晌無語,就在掌櫃撥撥算盤準備上前招呼時,其中一人飛快衝到寂滅子身邊,驚喜叫道:「你是寂滅?我……我……」

  寂滅子側步避開,讓這位公子撲個空。隨後,他眉心輕蹙,臉色正常地打量二人。

  他打量……他再打量……倏地,他神容大駭。

  他們是……

  寂滅子此時在忙什麼不是閔友意關心的問題,他熟門熟路來到遙池宮,已是月掛西天。四月末時節,厚積的雪層開始變薄,山中松柏漸露層層綠波。

  若魅影般潛入,在一處樓樑上倒掛半晌,閔友意仍向柰攀樓方向行去,這是他深思熟慮後的決定:梅非遙這段時日多在淹兒那邊,就算不在,他問問淹兒也能知道梅非遙在哪兒,總比像無頭蒼蠅般一間一間地找人來得快。

  片刻工夫來到樓院外,遠遠地,他聽到一陣悠悠箏曲,曲調輕靈,一人唱歌,一人輕和。

  「綠樹歸鶯,雕樑別燕,春光一去如流電……對酒當歌莫沈吟,人生、有限、情無限……」

  清曲再起,裊裊麗麗,曲落時,另一道清麗嗓音響起——

  「弱袂縈春,修蛾寫怨,秦箏寶柱頻移雁……尊中綠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長相見……」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兩人唱的是一曲踏莎行。

  歌歇曲停後,樓中傳來女子的笑聲,似鶯燕輕語,惹人心憐。

  莊生曉夢迷蝴蝶……閔友意無端想起這一句,心思一動,翻然躍至二樓窗邊。室內,薄銅裹梁,樑上一排青玉五枝燈,燭火點如繁星,照得室內明亮如晝。

  風定梁塵,半縷庭煙輕輕蕩漾,長孫淹身披紅衣,扶琴而起,梅非遙傾壺斟酒兩杯,酒色亮如黃金,兩人各拈一杯,含笑對飲。飲罷,長孫淹側顏微笑,一片嫣紅全數落入閔友意眼中,惹他眸光一定,一段溫柔品流自自然然湧上心頭。

  層波瀲灩遠山橫,一笑一傾城。酒容紅嫩,歌喉清麗,百媚坐中生。

  他不知道淹兒穿上紅袍會如此冶艷……正想惡意地跳進去嚇嚇她們,卻因聽到長孫淹的話而止住。

  「宮主還在生氣?」

  「嗯。」

  「他生氣怎會讓你來我這兒?」

  「我告訴他,我想看看嫁衣繡得如何。」

  長孫淹聽了這話,沒說什麼。這嫁衣是為他們繡的,梅非遙心喜嫁衣,表示她仍然愛著貝蘭孫,就算貝蘭孫生氣,見她如此,也該明白妻子的心思。

  含笑褪下披在身上觀花色的嫁衣,她拋向梅非遙,「穿上試試。」

  梅非遙提衣向屏風後走去,突然歎氣:「不知他的傷如何?」

  長孫淹咬咬下唇,詢問:「貝宮主今日那一掌……很重……嗎?」

  「嗯,宮主今日很生氣。」

  生氣……長孫淹晃晃腦袋,笑道:「非遙,我倒覺得他是在拈酸。」

  「拈酸?」屏風後的聲音一尖,復又低了下去,「你是說,宮主拈他的酸嗎?」

  她們在說他,嘿嘿嘿……躲在窗外的閔蝴蝶捂嘴偷笑,繼續「竊聽」。

  梅非遙試衣之際,長孫淹拈了線,取過男袍,繡著袖尾花紋,聽梅非遙語氣惘歎,手中銀針一停。

  「淹兒,我聽江湖傳聞,他雖花心,但最後都是女子負他。」

  「不知道,」長孫淹心不在焉地應著,「似乎每次他喜歡的女子,總無法與他共偕白首。」

  「淹兒你喜歡他嗎?」

  繡花女子無言,窗外,竊聽者突然緊張起來,儘管他此時並不知道自己到底緊張什麼。半晌,他才見長孫淹綻出清清淺淺的笑,聲音也像天空的薄雲那般縹緲,但——足夠清晰。

  「是,我喜歡他。」

  「樓太沖呢?」

  「他?」長孫淹奇怪梅非遙為何突然提起此人,「他是爹娘為我選的夫婿……呀。」

  「你喜歡樓公子嗎?」

  「喜歡……呀。」

  這話,讓竊聽者差點一頭撞上牆。他穩了穩自己,繼續竊聽——

  「非遙,我以為……我不會再見到他了。」烏眸盯著繡線,小臉是一片恬然,「像我這種小城裡的平凡人家,和江湖啊武林啊實在扯不上什麼關係,他這種名震江湖的風流人物,在我聽來就像故事裡的人一樣,自然更沒想過會遇到他。第一次聽說他、見他時,是在浣溪山莊,那時覺得他是個有趣之人;茶棚見他時,只覺得此人形俊,落崖時,我們根本不認識,他竟會跳下救我,收我為徒……」

  他是風流的魔障,而她,自回家後便真的沒想到會再次見到他。就像一根繡線,她親手用剪刀將線剪成兩段,也從不曾想將它們重新編結在一起,

  只是,再見他時,她只感心涼。

  心涼,人如玉。

  「淹兒,他不是個安分的人,若真有女子嫁他,豈不得時時擔心夫婿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更要擔心他時時納妾的可能。」換上嫁衣的梅非遙走出來,紅衣素面,光艷照人。

  窗外人瞧了一眼,心讚一句,視線重新定回繡花女子身上。他今日才發現,這徒兒從未喚過他一聲師父……

  「大概……吧。」長孫淹點頭,放下男袍,起身檢查梅非遙換上的嫁衣。

  梅非遙拉拉她的頭髮,將她的注意引向自己,黠笑問道:「若淹兒嫁了他那般的夫婿,會如何?」

  「你是說……像他?」

  「他。」

  若那青山嫵媚的人成為她的夫婿……長孫淹恍惚一笑,「他現在是什麼樣,我仍然希望他保持什麼樣。」

  「為何?淹兒難道不拈酸?」

  垂眸想了想,長孫淹搖頭,「未必不會,只是……他的心是蝴蝶,不能強求的,非遙。」語到此處,聲音斷了。長睫半斂,掩去烏眸內的情緒,片刻後,低啞的聲音再度響起,飄出窗外,「這世間的蝴蝶,哪有不戀花之理……」

  蝴蝶若不戀花,便失了其嫵媚風流的韻味,便沒了其窈窕多姿的身影,得,不償失。

  輕輕的話飄過耳畔,撒向蒼穹,窗外之人聞言,身形一僵。房內,兩人轉開話題,說些閨房小語,戲鬧不斷,全不察覺窗邊那一抹悄無聲息的僵硬人影。

  一陣風過,片月將枝影投在庭中,久久後,一片袍角迎風微揚,一閃即逝,無跡可尋。

  月色半隱,濤濤松林間,一道人影如幽魅掠影,若山中獵戶有幸得見,不禁懷疑自己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人還是山精鬼怪。

  耳畔風聲呼呼不斷,人影置若罔聞,腦中只有一個聲音盤旋,侵他心思,入他神志。

  這世間的蝴蝶,哪有不戀花之理……

  哪有不戀花之理……

  哪有不戀花之理……

  他,閔友意,就是花心,不行嗎?

  他不會做生意,只有一身武功說得過去,若生在尋常人家裡討生活,要麼種田,要麼打獵,最慘不過是搬貨做苦力,再不便是街頭賣藝……想到這種淒慘處境他就一身惡寒。他討厭讀書,最多看些曲本小說或風月詩詞集,他會吟詩會寫詞,但他絕對不適合當夫子。

  他與很多女子在一起,她們或有才情或有美貌,而她們也會不約而同問他一個問題:友意,你的心裡只有我一人,對嗎?他的回答每次都是肯定。

  他從不在意女子負他,只有負了他,才能為世間留下一段一段又一段淒美動人的愛情美談,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目標,從小起,至今未變。

  他怎麼興了收淹兒為徒的念頭呢?

  茶棚初見,他只是瞧到羊鴻烈在那兒,單純地上前湊熱鬧。落崖時,他也只是不忍她香消玉殞,加之與貝蘭孫賭上一口氣,自信輕功過人。崖下,知她名中有個「淹」字,當時直覺地認為是個好名字;等寂滅子下山尋他的時間裡,她「借用」他的腰帶繡蝴蝶,訴說自己的堅持,他聽得有趣,直覺地想教她一些武功,以免日後又遇到類似的險境,加之她未有拒絕之意,他就當她願意了。

  回到七破窟,他忙於比賽,托阿閃照顧她,隨後又趁趕路之機將她送回家,路途空閒,他又順便教她一套劍法……

  淹兒……淹兒……

  她是一個很乖的徒兒,之於他卻並非一見傾心的類型。從一開始,他便喜歡她的名字,且僅只——僅只於名字。其後的相處,她總是乖乖的,一雙烏潤的眸子在驚奇時絕不掩飾,而且,鮮少流露不愉快的情緒。及至溫泉邊驚鴻一瞥,他無暇細思,手已經扣在寂滅子腦後,想也沒想地按了下去。

  淹兒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一,不是敵方陣營之人,二,談不上絕色……

  想到「絕色」,閔友意腦中閃過無數女子的臉,有嬌羞含笑的,有嗔目怒瞪的,有冷然肅殺的,有淡漠無情的,也有凝淚傷心的……

  嘖!他磨磨牙,發出一聲不耐的噓音。絕色他見得多了,七破窟裡低頭擡頭就能見到,問題是——他喜歡的時間能有多長?

  淹兒是鵝蛋小臉,臉頰瘦瘦的,但笑起來有點圓;淹兒的眉毛總是掩在額角兩片垂落的劉海下,中間露一片白皙光滑的額;淹兒的聲音並不特別好聽,但聽久之後會感到一絲淡淡的糯糍味,就像糯米粉糕一樣,初時入口淡而無味,咀嚼之後舌尖慢慢浮現香甜,不濃不膩,卻令人回味長長。

  嘖!他又磨了磨牙。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很多女子說過喜歡他,他高興過,他得意過,他也索然無味過,但從未有今日這種……

  這種……

  驚慌?

  走火入魔了嗎……比起少年時一瞬之間失去家人,比起被人圍困七天六夜斷水斷糧,比起被庸醫騙得喝下亂七八糟的藥水,這種驚慌實在是——不合情理。

  「家人」兩字跳入腦海,他小小閃了一下神。在他的記憶裡,家人是一段遙遠得差不多可以淡忘的片段,而他以為年少時最幸運的事,大概是遇上玄十三……

  「我尊……」低語飄散風中,卻止不住依舊盤旋在腦海深處的述語。

  這世間的蝴蝶,哪有不戀花之理……

  不過一句話而已,他到底……怎麼了?

  回到斤竹客棧,已是三更時分。

  思緒煩亂,挾著滿身寒氣推開門,杏花眼斜斜一掃,俊臉現出些許詫異。令他詫異的不是掌櫃還在算賬,也非阿布還在擦桌子,而是角落處環桌而坐的三位客人。

  「公子回來了。」掌櫃停下撥算盤的手,沖阿布丟個眼神。

  阿布會意,將抹布往肩上一搭,向廚房走去。

  「這麼晚了還有客人?」閔友意輕聲詢問,隨意挑了張桌子坐下。店內蠟燭點得不多,掌櫃檯上兩支,客人桌上一支,他坐下後,掌櫃在他桌上點了五支蠟燭,明亮得讓人嫉妒。

  「公子……」掌櫃背對著客人,正好擋住他們打探閔友意的眼光,掌櫃的表情似想說什麼,卻又斟酌著如何開口才不會惹閔友意生氣。

  「但說無妨。」俊公子一手托腮支在桌面上,對掌櫃刻意的阻擋並不介意。

  「那三位客人……原本只有兩位,後來又來了一位,他們說今晚見不到公子絕不離開。寂座試圖趕走他們,可寂座又不準夥計們動手……」

  側身瞟了瞟那三人,閔友意皺眉,「寂滅呢?」

  「屬下在此。」端著飯菜的蜜膚青年掀簾而出,阿布緊隨其後,手中托著熱氣騰騰的兩碟菜。

  聞得肉菜香味,閔友意以筷敲碟,自動將三人歸為死賴不走的無關人士,夾起一塊狗肉塞進嘴裡。

  肉在嘴中,鼓起腮幫子,他既不嚼,也不咽,左手托腮,右手拿著木筷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飯碗裡戳洞,寂滅子見了,躬身道:「屬下該死,這就將那三人逐出客棧。」

  「呃?」閔友意恍恍惚惚地擡眸,歎口氣,繼續戳飯粒。

  這一聲歎息,若嗔若怨,如水晶簾動,如芳草淒淒。只是,這一歎也將寂滅子欲轉的身形定住。

  能讓公子發出這般歎息的事,定與女子脫不了關係。換言之,他一時膽大而留下的三名公子並未惹來公子的脾氣……心頭一鬆,唇角向上一拉,寂滅子輕問:「今晚的菜色不合公子口味?」

  木筷繼續戳,戳戳戳,搖頭,「不是。」

  「飯太爛了?」

  「不是。」

  「那,屬下請問公子,為何事歎息?」

  「唉——」閔友意停止「加害」米飯的動作,在寂滅子、阿布、掌櫃三人的灼灼注視下開始用餐,只是表情有些食不知味,食同嚼蠟,嚼得阿布差點想衝進廚房問問今晚炒菜到底加多了哪一味佐料。

  真有這麼難吃?三人偷偷感歎,不忘留意身後有所動作的客人。

  在閔友意用餐時,三人由各坐一方變為擠在一條長凳上,三顆腦袋湊在一起不知說什麼,偶爾有「不如大哥先去」、「四弟去試試」、「我不敢」之類的話語傳來。商討半天,三人似乎有了決定,一齊向這邊走來。

  推推搡搡,三人站定。燭光下,三人眉目分明,正是白天與兩名老者一同上酒樓用餐的年輕公子,分別穿藍袍、絳綠袍、青玉袍。

  「大哥,上!」青玉袍的公子推推藍袍公子,絳綠袍公子又在他腰間加推一把。

  噔噔噔,藍袍公子被當成炮灰推到桌前。

  穩住幾欲撞上桌沿的身子,他尷尬一笑,「呃……」

  閔友意放下筷,黑眸如兩潭無風碧波,迎上三人的視線,沒有見到陌生人的打量和驚疑,更沒有見到仇人的憤恨與不屑,自然也更無見到故人的驚喜,一雙黑眸只是靜靜地、不帶任何情緒地注視著三人。

  他今日心緒不寧,無心開口,也無心多惹一分事端。

  「呃……呃……」藍袍公子不知想說什麼,他身後,兩兄弟跳了跳腳,對視一眼,上前齊喚——

  「二哥!」

  寂滅子垂頭,阿布和掌櫃似被這一聲從未聽過的稱呼嚇住,表情齊齊一怔。

  眉心微蹙,閔友意雙眸半瞇,「你們……是誰?」

  「二哥,你離家十年,竟然連我們也認不出來了,我是四弟呀。」青玉袍公子嘟嘴,語氣頗為委屈。「我是三弟,二哥。」絳綠袍公子介紹自己不落兄弟後。

  「呃……我……」藍袍公子仍然吐字不清,橫放在腹間的手微微顫抖。

  「你是閔賢?」閔友意無意拖延時間,皺眉丟出一句。

  藍袍公子聽他道出自己名字,雙肩一鬆,歎道:「是,我是閔賢。二弟,多年不見,娘在家中日夜惦記著你……」

  閔友意突然起身,不理對他稱兄道弟的三人,直接上樓。

  踏上第五階時,閔賢在他身後道:「二弟,這麼多年過去,你還是……還是恨著……爹嗎?」

  腳步停下,閔友意轉身,盯著閔賢,杏花眼無情無恨,久久不語。

  這三人姓閔,不假,是他一母同胞的親生兄弟,也不假——閔家四兄弟,從老大到老麽的排名分別是:閔賢,閔嫣,閔信,閔期——只是,在十一年前,他與他們便沒了兄弟的羈絆,而這,是由「那人」一手造成。

  因為他做錯了某件事,「那人」罰他在祖宗祠堂裡跪了三天兩夜,不準吃喝,「那人」要他為自己的過失負責,要他去賠罪,甚至想打斷他的腿……他是不介意跪祠堂,不介意賠罪,但,不是他的過失,他絕不負責任,為什麼沒人相信他?

  那時,他十五歲。

  一根鐵棒,瞧得他雙目生痛。一棒棒打在背上,他忍,一聲聲怒罵吼在耳邊,他也忍。身子很痛,痛得他想哭,伸手抹眼,卻發現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因為他死咬牙關不肯「負責任」,「那人」怒氣攻心,舉起鐵棒向他膝彎擊去——

  「我打斷你這孽子的腿……」

  「老爺,不要……不要啊,他是你的兒子……嗚……」婦人的哭聲。

  「打斷他的腿,好過他以後在外惹是生非。」男人的怒吼。

  此痛若可忍,孰不可忍耶?那時的他大概覺得委屈過頭,聞得身後鐵棒聲,心火沖腦,一躍而起,躲過這一棒,甚至倒躍回踢,將那惱人的鐵棒踢上屋頂。

  「你……你這頑劣孽子,你給我滾,我……我閔家就當沒生過你這種兒子,滾——」

  婦人的哭泣、家僕的哀求,統統改變不了「那人」的決定。「那人」甚至在祖宗祠堂裡焚香起誓:他,閔嫣,無論生死,無論富貴貧賤,從此與閔家再無瓜葛。

  簡言之,他被逐出家門。

  恨嗎?

  嘖!閔友意心煩地發現,他今晚最多的動作就是磨牙。恨什麼,有什麼可恨呢,閔賢這話問得奇怪,都已經再無瓜葛了,他們今日在此稱兄道弟又有何意義。

  索然無味,他轉身上樓,三人齊叫——

  「二弟……」

  「二哥……」

第九章 踏莎撼庭秋(2)

  「唉……」吐口氣,懶懶倚上樓欄,他盯著三張殷切的臉,問的卻是寂滅子,「寂滅,你隨我多久了?」

  「屬下自公子八歲起跟隨,至今已是十七年。」寂滅子擡眸輕語,無意間已洩露出些許不為人知的秘密:他自幼是閔家二公子的書僮,當年因不忍他一人被逐出家門,毅然相隨。

  「你說,老子是誰?」杏花眼徐徐一挑,風情自現。

  寂滅子緩緩揚笑,輕聲且清晰地說:「您是我七破窟夜多窟主,江湖人稱『玉扇公子』閔友意。」

  「老子可有家累?」

  「公子尚未娶妻,不曾過有家累。」

  點點頭,閔友意掩嘴打個哈欠,再伸伸懶腰,轉身回房,無論身後三人再說什麼,皆是不理——

  「二弟,娘因思念過甚,積鬱成疾,你若有空,回……回家看看娘……」

  「二哥,大哥成親了,爹這些年追著我們成親,我與四弟約好了,只要二哥你不成親,我們絕不成親。」

  「二哥,你的院子還是老樣子,你走後,爹命人將院子鎖起來……」

  「二弟,每年添置冬衣時,娘都會親手為你縫一件棉袍。」

  「是啊二哥,每次去廟裡祈神,娘都會為你求一支平安簽。」

  「二哥……」

  「二弟……」

  「三位公子,別再說了,我家公子……聽不見的。」寂滅子止了三人足以媲美唸經的喋喋不休,向客棧大門比了個「請」的手勢。不料,三位閔公子一把撈住他伸出的胳膊,就像溺水之人撈到一根救命稻草。

  老四閔期:「寂滅,你跟在二哥身邊這麼多年,幫我們勸勸二哥。」

  老三閔信:「寂滅,爹的怒氣早就消了,當年的事爹也不追究了,只要二哥肯低頭叫一聲爹,爹不會拒絕二哥的。」

  老大閔賢:「寂滅,你能否幫我們……勸勸二弟?」

  盯著抓在胳膊上的六隻手,寂滅子嘴角抽搐:夜多窟主決定的事豈容部下干涉?於公於私,他都不能點頭。

  阿布:「……」

  掌櫃:「……」

  三雙眼睛期盼地望著蜜膚青年,得到的卻是苦笑,「三位公子,請!」

  是夜,負責夜巡的部眾經過自家窟主房間,只聽得房內睡如翻餅,時時飄出歎氣聲,若有所失。有耳目聰敏者,能在淺淺的歎息中依稀分辨出一個字眼:「……兒……」

  閔友意叫誰的名字,無人聽清。

  第二日,寂滅子得知後,當即判斷:公子昨夜心緒不寧,與陳年舊事無關,老毛病,定是從女人那兒惹來的。

  也正是這一天,閔家三兄弟轉到斤竹客棧投宿,雖然閔老爺和管家仍然住在原來投宿的客棧裡,從他們睜隻眼閉只眼的態度判斷,分明就是希望三個兒子能將當年逐出家門的二子勸回去。

  接下來的五天裡,閔家三兄弟就像三塊牛皮糖,閔友意出現在哪兒,他們就跟到哪兒,煩不勝煩。他們明白對閔友意不能曉之以理,只能動之以情,化身牛皮糖之餘,還不忘添油加醋述說他離家後的點點滴滴,三人輪番上陣,口沫橫飛,好一派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拍案驚奇,花間喝道。

  過分一些,他們就連閔友意去茅廁也不放過……

  這個……這個……沒關係,就當聽說書。只要在掌握範圍內,而自家窟主又沒下明確趕人命令的前提下,寂滅子可以不聞不問,而他現在最為擔心的一件事是:自家窟主這些日子不去遙池宮,又恢復成初來寶馬鎮的模樣,天天待在房中抱火爐、烤饅頭。

  明明氣溫已經暖和不少啊……還有還有,比賽,比賽呀……

  窟主,至少您該下命令讓部眾們忙些什麼吧,不然,那群傢夥天天在山上泡溫泉、煮雞蛋……

  四月的最後一天。

  柰攀樓——

  裙衫以雙色綾羅縫製,左右各分半色,是為「半遮羅裙」。

  清晨,穿著一身半遮羅裙的女子在雕欄邊站定,深吸一口氣,暗暗計算著今天的工作:嫁袍只剩最後裾擺的點綴小花未繡,這兩天應該可以完工,她就能回家……

  突然,一顆腦袋浮上來。

  沒錯,她現在站在二層樓的雕欄邊,那顆腦袋的的確確是浮上來的,還是一點一點慢慢地浮……

  「呀——」驚喘倒退,女子捂胸瞪眼,待看清來人是誰後,心頭一鬆,不知是該罵還是該笑。

  是閔友意,他雙手攀在欄柱上,借臂力慢慢將自己提起來,在她看來,真像是半空中浮現的一顆腦袋。

  「早……」她弱弱地打招呼。

  「早,淹兒!」來人中氣十足,已經完全把遙池宮當成自己的地盤,來去自如。

  「你找非遙……吧?她還沒來。」她都不知道他這麼早就起身啊……看天色,卯時?

  「淹兒,你都不曾喚我一聲師父,」閔友意一反常態,杏花眼眨啊眨,「正好,清晨練劍最宜身心,趁天色正好,我教你分花拂柳劍的最後幾招。來來——」

  不由分說,摟起她的腰縱身躍下,完全當樓梯虛設。落地,他折了根長枝在手中揮舞數下,塞進她手心。

  瞪著樹枝……瞪著樹枝……她歎氣,她一向很聽話……

  乖乖跟著他比劃,卻聽他道:「淹兒你很喜歡繡花嗎?」

  「……」這是什麼話。

  「淹兒可知,每套劍法都有其自身的來歷,這分花拂柳劍是為師悟出來的,當時覺得沒什麼用,想不到淹兒學正好。」

  「……」他來這麼早,只是為了教她習劍?思思想想,她輕輕開口:「這劍,你是怎麼悟出來的?」

  比劃的手定住,俊臉轉向她,「我當時在山中捕鳥,見一群獵戶捕殺一頭野豬,捕殺之舉看似血腥粗莽,動作引、分、挑、刺卻恰到好處,所以,這套劍法就被我捂出來了。」

  她聞言一僵,烏眸睜大。這話什麼意思,難道說……她乖乖學了這麼久的劍法,其實是在殺野豬……

  殺野豬!殺野豬!殺野豬!

  她竟然在殺、野、豬?!

  野豬滿腦轉,手臂一垂,不學了。

  「怎麼了,淹兒?」他問得好無辜。嗯,

  樹枝在地面戳啊戳,她悶悶開口:「我又不是江湖俠女,學劍有什麼用。從小到大,我只會繡花……」

  「只會繡花可不好。」

  「……呀!」

  他一愣,初時不明白她的「呀」是什麼意思,片刻後才明白這是上一句的尾詞。瞧著一張負氣的臉,他啞然失笑。

  笑笑笑,有什麼可笑的……她繼續悶悶道:「我在家不出門,也不走江湖,家中有礦有田,吃穿不愁,就算——就算未來夫家可能貧窮了些,我也可以做繡活餬口啊。你說,我不繡花,我、我能幹什麼?」

  她這語中隱有持家之道,只不過火藥味重了些,以他流連花叢的豐富經驗怎會聽不出來。唇角一勾,他誘道:「所以為師教你習劍,強身健體,美容延年。」

  她揚眉——沒聽過習劍還能美容延年。

  瞧他形俊異常,身如玉樹珊瑚枝,她想到什麼,突然小聲道:「你的功夫……很高,怎麼學的?」

  「你當我天生武功好嗎?」他歪頭淺笑。他武功雖高,並不是一蹴而就,沒有一朝一夕,沒有一點一滴,沒有勤奮、專注、癡迷、狂熱,何來……

  「何來今日的玉扇公子閔嫣,對嗎?」雙眸一泓波瑩,她輕言細語,道出藏在他心尖的話,卻不想直指他心。

  雙眸一亮,珊瑚般的身形忽地侵近,「淹兒,你真不肯叫我一聲師父?」

  「……」

  「你肯叫我什麼?」

  她動動唇,吐出一字。他沒聽清,一張俊臉立即湊向她,貼耳過去,黑髮在她頰上一拂,他道:「什麼?」

  「……嫣。」

  這次他聽清了,眉頭一皺,他凝眸瞪她。

  「那些女子從未叫過你的名字……嗎?」她記得茶總管提過,他叫閔嫣,友意是他的字,但他討厭自己的名字。

  「沒。」

  「我不想叫你師父。」

  「……我知道……」他低喃。

  「嫣……這名字不難聽啊,你為何不喜歡?」

  「……」

  「你討厭我這麼叫你……嗎?」

  討厭?不,他不討厭,他只是有點奇怪的感覺……這名字並不陌生,在七破窟裡,除了玄十三時不時提醒他叫閔嫣,其他窟主開玩笑時也會叫叫,但多數時候,他們都喚他閔友意……

  瞪她瞪她瞪她……

  瞪了半晌,雙肩垮下,他用力一歎,很認命的語氣:「你若喜歡,就……就這麼叫吧。」

  無奈的語調中似乎包含了一絲寵愛,長孫淹聽不出來,只知道他讓自己直呼他的名字是件高興的事,悅然一笑,她重新舉起樹枝。學劍,她學劍。

  比劃幾招,身邊的人卻一反常態,全無動靜,她擡眸瞧去,卻見他盯著自己,神情怪異,她奇了,「嫣?」

  盯她半晌,他突兀問了句:「淹兒,你喜歡樓太沖?」

  咦,提起她的未來夫婿幹嗎?她歪頭,不點不搖,只道:「他的畫……極生動。」又是形俊之人,與你一樣——這話藏在心裡。

  「你喜歡他的畫?」想起玄十三當日戲諷之言,他不覺皺眉,「聽說他只有佛畫畫得好,不就是隨便塗隨便畫……我也會……」

  後面三字聲音細微,她沒聽見,搖搖樹枝,一笑,「佛畫要畫得好,也要會揣摩。」相由心生,畫由心生。

  「哼!」孩子氣地扭開臉,他這次不再盯她,卻盯著她手中的樹枝,彷彿相信那樹枝會被他盯得開花。

  盯盯盯,他又突兀問:「淹兒,你會……負我嗎?」

  「咦?」

  「倘若……」幽幽黑瞳移回來,藏了些她看不明的東西,晶瑩澄透,在眼中蕩漾著,一圈又一圈,「倘若我也如樓太沖那樣……」

  他的話聲音太小,她不覺湊近了耳朵,「倘若什麼?」

  清風拂面,帶起一縷縷烏絲,與他的散發在空中糾纏出一幅親暱的畫卷,兩人都未曾注意,他也未重複剛才她未聽清的話,轉笑道:「淹兒一邊練劍,我一邊說故事給你聽,可好?」

  「好。」她乖乖舉起樹枝比劃……不,是殺野豬。

  晨風帶著夜的爽涼,掠過樓閣,掠過烏絲,掠過半遮羅裙的一角,柰攀樓邊種了些不知名的樹木,枝頭開出點點白花,一簇一簇,散放著淡淡清香。在輕風淡香中,長孫淹如提線傀儡般重複著挑劍、轉身、屈膝、扭腰的姿勢,聽那俊如珊瑚的閔蝴蝶說故事——

  「從前,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伽藍,伽藍裡住著一堆和尚……有一天,一群老和尚讓一群小和尚唸經,小和尚就念:伽藍種茄子,和尚吃茄子,不知是先有伽藍後有茄子,還是先有茄子後有伽藍。」

  扭腰的姿勢定住,烏眸看向他:他確定這是故事,不是童謠?

  「咳咳,」空拳掩在唇邊,閔友意清清嗓,表情正經,「淹兒,接下來才是故事。」

  「……」她還是繼續殺野豬……吧!

  推手送出一劍,他的故事亦開始——

  「從前,在某個雷電交加的夜晚,一家世代經商的大戶人家裡突然誕生了一個男孩……男孩有一個哥哥和兩個弟弟,男孩從小只愛和女孩子一起玩耍,見了家中漂亮的侍女姐姐就想撲上去,男孩不愛讀書,討厭夫子,討厭功名,只喜歡奇門循甲和機關數術……男孩長大後,越來越迷戀女子,開始學那些世家子弟流連風月場所,風流的本性越來越令他的父親擔心。在他父親眼中,男孩根本就是不學無術的紈褲敗家子,要德行沒德行,要學識沒學識,除了沈迷風月場所,就只懂得武刀弄槍……要他學做生意,他一拍桌子貨櫃就倒,要他學算賬,算盤到他手上全成了彈珠和暗器,為了要他考秀才考舉人,父親特地為他物色了城中學識淵博的先生,可他一開口就嚇得先生捲鋪蓋……呵呵,到最後,男孩一事無成……」

  樹枝在空中滯了滯,似想停下,但沒有,長孫淹依然提線傀儡般比劃著殺野豬的劍術。

  分花分花……她在分花……

  拂柳拂柳……她在拂柳……

  樹枝慢慢舞著,她說服著自己,心思卻分了泰半在他身上。這是他自己的故事……吧……

  「有一天,男孩的風流惹出了事端……生意人家,總有些對頭,男孩的父親在生意場上多多少少樹了幾個敵人,其中有位姓陳的老闆,與男孩的父親水火不容,而男孩曾經驚艷陳小姐的美貌而出言調戲,一個月後,陳小姐有了身孕,卻不知孩子父親是誰,陳老闆認定是男孩所為,上門質問,男孩的父親亦正巧發現前一個月男孩有數日徹夜不歸,他認為是家門不幸,為免張揚,答應了陳老闆的要求,準備以三媒六聘讓男孩娶陳小姐過門……風流歸風流,男孩自有風流與下流的尺度,所以,他不答應,死不認賬……男孩父親氣急了,想到自己養了四個兒子,卻只有老二沒廉沒恥,氣得他想打斷男孩的腿。男孩也氣,接下父親打落的一棒,體內真氣自動反彈,將父親震退開,結果父親更氣了,直罵男孩頑劣成性,忤逆不孝。男孩說:老子不孝就不孝,老子這輩子就是要風流……」

  聲音漸漸沈了下去。

  「後來呢?」長孫淹藉著踏足的簡單姿勢,抽空問了句。

  「後來……」閔蝴蝶坐上一塊山石,托腮而笑,「淹兒想知道誰的後來?是男孩,還是那位陳小姐?」「……兩個都想知道。」

  「男孩後來被父親逐出家門,今生今世,再無瓜葛。陳小姐……」杏花眼瞇了瞇,「她死了。在男孩被逐出家門後,她上吊自殺了。」

  「……」

  「淹兒可憐那位陳小姐嗎?」這話很淡。

  長孫淹收了姿勢,點頭,「有點。」

  「憎惡男孩嗎?如果他承認自己做過的一切,陳小姐就不會死。」話語……更淡了。

  「可憐了陳小姐腹中的孩子。」

  杏花眼倏地擡起,對上一雙烏眸。

  「是你的故事……」原想用「吧」,但語調過於肯定,長孫淹想了想,換成,「……嗎?」

  「只可憐陳小姐的孩子?」俊公子唇勾炫笑。

  「我想……」她深吸一口氣,不看他,盯著樹枝,頰上有些粉粉的紅,「那胎兒的出現,一定有其他細節發生,只是我們不知道……就像……就像江湖傳說,聽來聽去與茶樓裡說書先生的故事差不多,加了些什麼,減了些什麼,全憑說書先生的高興,是不是?」

  風過眉梢,俊公子無言地咧開嘴,感到心頭有什麼東西在不安地鼓動。

  如今想來,當年的種種,不過是很簡單的栽贓嫁禍,讓七破窟任何一名部眾去操作,都能輕鬆自如。

  「淹兒……」不知何時,他站在了她的身後。

  「啊?」她小小嚇了嚇。

  「你頭上……」有片白色花辮夾在烏絲裡,他擡手欲拈,遠遠廊道卻插來一道歡喜的叫聲——

  「友意?」

  是梅非遙……閔友意收回手,沖長孫淹眨眨眼,轉向梅非遙衝去,「遙兒,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我們已經六秋沒見了,好想你。」

  梅非遙愣了愣,因這只繞在身邊的蝴蝶而止了腳步,她沖長孫淹搖搖手,兩人在廊道上攀談起來,說起當日下山之事,說起貝蘭孫的怒氣,說起閔友意的傷……

  握著樹枝,長孫淹拍拍頭,讓花瓣落下。瞧那遠立之人眉目俊逸,她淺淺一笑,默默退開。

  蝶。

  江南蝶,斜日一雙雙。

  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韓壽愛偷香,天賦與輕狂。

  微雨後,薄翅膩煙光。

  才伴遊蜂來小院,又隨飛絮過東牆,長是為花忙。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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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2-26 12:18:00

第十章 剔銀定風波(1)

  「長是為花忙……」推開繡房雕窗,那只蝴蝶仍然忙著。倚窗笑觀,她輕輕籲口氣,轉頭——

  「啊!」瞪著無自聲無息站在窗邊的人,長孫淹實在很想問問:今日是不是適合嚇人的黃道吉日?前一刻被閔友意嚇,現在又被貝蘭孫嚇,她真該感覺菩薩嚇自己的都是形俊之人。

  「在下驚了長孫姑娘?」白衣無塵,貝蘭孫輕輕開口,視線卻盯著遠遠廊道中的兩人。

  「……有、有點……」

  「抱歉。」

  「啊……沒什麼……」遙池宮是他的,他喜歡站哪裡就站哪裡。

  「當日害長孫姑娘落崖,是在下的過失。」

  「……」沒關係,還好閔嫣救了她。

  「在下抱歉。」

  「……」沒關係,賠償她會一併算入嫁袍的價酬中。

  「樓公子與羊公子在寶馬鎮等候姑娘,嫁袍繡完後,在下會命火火魯護送長孫姑娘回家。」貝蘭孫今日難得只是遠遠瞪著,似乎從梅非遙那兒得到什麼安慰,竟未跳出去找閔友意的麻煩。說話時,他瞥了瞥繡房內張掛的一對紅衣。

  一襲腥紅七重染……

  「貝宮主,試試嫁袍好嗎?」長孫淹取下男袍放在椅柄上,走到門邊,衝他一笑。

  貝蘭孫從窗口看了一眼,轉身走進繡房,白袖在背後一拂,門輕輕關上。片刻後,一襲紅袍的男子拉開門,緩緩步出。

  形俊……形俊……長孫淹雙眼一亮。

  貝蘭孫未及判斷她眼底過於灼熱的異亮所因為何,纖細的身影已經撲了過來,在他身邊繞個圈,拉拉腰帶,拉拉大袖,唇畔飄飛的是輕快的笑聲。

  突然,長孫淹擡頭道:「宮主,那朵花……能幫我摘下來……嗎?」

  貝蘭孫仰頭,枝頭苞苞瓣瓣,花色乳白,爛漫如雪。縱身淩空,紅袍破空一旋,落地時,一枝白花送到她手邊。

  「謝謝。這是什麼花?」

  「舉手之勞,」貝蘭孫看她一眼,那表情的確很有舉手的味道,「五味子花。」

  「五味子?」她不解。

  「一種藥材,果實九月成熟,是紅色。因其果肉酸中帶甜,果核苦澀,微有辛辣,故名五味子。」貝蘭孫簡單介紹後,又道,「在下可以換下這件紅袍了嗎?」

  「可以,可以。」目送他走進繡房,關上門,那瓣笑依然掛在嘴角。嫁袍尾底的花紋——就繡五味子花。

  「淹兒,笑什麼?」熏風撲面,一人來到她身後。瞪著某宮主隱在門後的一身紅袍,某蝴蝶重重哼了聲。紅袍了不起啊,待這季賽事完了,他也求淹兒繡一件來穿穿……

  這個念頭一起,閔友意凝神尋思:他穿紅袍不知是什麼模樣,真要穿穿也沒什麼不可以……

  貝蘭孫恢復一身白衣時再度拉開門,眼前便是一張邪笑的蝴蝶臉,而這只蝴蝶嘴裡正發出意味不明的「嘿嘿」聲。

  不暇細思,手已向他探去,「閔友意,我們應該好好談談。」

  翻掌錯手,曲臂側身,閔蝴蝶笑容不變,「正有此意,貝宮主。」

  兩道白影相並肩而起,猶如驚鳥掠林,半空中微微一分,卻又在不遠處纏鬥在一起。

  「還打……呀?」

  談什麼?

  兩人當然是談春季窟佛賽。

  閔友意不是沒想過如何才能贏比賽,就算他不想,夜多窟一幹部眾也會幫他想。所謂三個臭什麼頂一個諸什麼,那幫傢夥的確是想到了不少可能、可行、可貴、可怕、可鄙、可惡又無懈可擊的方法。

  一想到這些方法,他就……他就……

  悶鬱——怨郁——鬱鬱寡歡!

  那幫傢夥一定對他這個窟主積怨甚久,不然,為何將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將祥和的事情血腥化,將廉價的事情昂貴化?為何?為何?他們是嫌泡溫泉吃雞蛋太安逸了是不是?

  鬱憤!

  他們提議——找出遙池宮的命脈要害,一把扣住,再以此威脅貝蘭孫,如果他不想看遙池宮一夜之間除名江湖,就只有在七破窟的條件下低頭……

  好,好一招脅之以威。這幫傢夥有沒有想過,以貝蘭孫的冷淡無情,倘若他藉機散盡家財,歸隱逍遙,這比賽只輸不贏。

  他們又提議——以重利引誘貝蘭孫,只要籌碼夠多黃金夠砸死人,有錢能使鬼推磨,貝蘭孫或許就彎了他的腰……

  好,好一招誘之以利。倘若黃金足夠到砸死貝蘭孫,七破窟還比賽幹嗎?贏了比賽,賠出去的卻是砸死人的黃金,不用玄十三皺眉頭,他這個夜多窟主自己先扛著刀去謝罪。

  他們更提議——向庸醫討些迷人神志的藥,再不就請人下蠱,藥得貝蘭孫七暈八素分不清爹娘是誰時,讓他背把大刀負荊請罪……

  好,好一招迷魂引,這幫——豬、腦、袋!除非貝蘭孫徹底消失,否則,縱然七破窟贏得比賽,賽後卻樹起遙池宮這個強敵,怕雖不怕,但日後的江湖行事、生意往來卻少不得刁難幾番,得不償失。

  所以,威脅不可行,利誘不可行,下藥也不可行,那——來個正常些的招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如何?

  「貝蘭孫,你爹當年誤殺饒奮藻長子,他也知道愧疚難安,才會退隱江湖,你代他賠罪合情合理,又能化解江湖一段恩怨,皆大歡喜,有何不可?」閔蝴蝶站在簷頂螭嘴上,開口便是「鬼哭狼嚎」,這話只怕整個遙池宮都能聽見。

  貝蘭孫一拳擊出,拳氣破空擊向閔友意的腰,唇含冷笑,「閔友意,行走江湖之人,哪一個手上不是沾滿血腥,若你爹十年前誤殺一人,十年後,為了莫名其妙的比賽,有人要你自廢一手一足,你會嗎?」

  「老子又不是笨蛋。」

  「那你憑什麼認為……我會?」

  「……」

  這就是閔友意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結果。

  勸說失敗也就算了,他對男人一向沒耐心,只是他不該在纏鬥間分神向奈攀樓瞥去一眼。這一眼,害他神思一岔,胸口再度受貝蘭孫一掌,新傷加舊傷,真氣走岔,喉頭一甜,敗下陣來。

  忍下腥味,他苦笑:庸醫的話真準,他每次受傷不外為了女人,寶馬鎮受傷,在他意料之中,這一次……是他分神所致。

  他看到淹兒將一簇花放在唇邊吻了吻,那花,是貝蘭孫摘的一枝。

  這只是小事,根本就是小事,小事,小事,可——他竟為了這麼一點小事幾欲走火入魔?

  呆呆站在院中,身邊來來去去走過什麼人,他無心理會,只覺得神志恍惚,勉強凝聚神思,卻心火沖腦,火流盤在額心衝不出去,隨著氣血又繞回心頭,像鐵箍一圈圈纏緊,纏得他想……殺人……

  拂袖轉身,他嚥下喉頭腥氣,提氣縱身,鳶飛戾天。

  回到斤竹客棧,避開部眾入房,驀地,腦後一聲細微的異響,彷彿蚊蟲震翅,他偏頭一讓,一根細若毫毛的金針釘入牆磚,只剩半截在外顫動。

  僅這偏頭的一瞬,另一支金針出現在他頸脈邊。握針之人只將金針輕輕捏在大拇指與中指指尖處,手勢隨意,然而,只要此人輕輕一送,金針立即刺入他的穴道。

  閔友意盯著牆上顫抖的針頭,身後那人盯著他。

  半晌——

  「庸醫。」

  身後之人揚起輕快的笑,「你推門時竟然沒發現我在房內。」

  「老子為什麼要發現你在房內。」

  閔友意口中的「庸醫」——也就是厭世窟主曇,笑嘻嘻收了金針,一手伸向他,「手來。」

  將手伸過去,閔友意任他號脈。

  「誰讓你受傷?」

  「貝蘭孫。」瞧他神色不變,閔友意猜也知道自己的傷無大礙。就這麼保持一人號脈一人擡臂的姿勢,兩人同時向桌邊移去。

  閔友意道:「你什麼時候到的?」

  「大概一個時辰之前。」曇笑瞇瞇地收回手,說出的話無關痛癢,「這次的傷又是為了哪位姑娘……或夫人?」

  「你管老子為了哪位……哪位夫人。」

  曇聳聳肩,點頭,「我可不會理你為了哪個女人,只是……我尊要來了。」

  「我尊?」恍惚迷離的眸子終於清醒了些,閔友意輕聲一笑,勾起曇散落在肩上的一縷發,在指間繞了繞,慢慢將他拉向自己,「現在還早。」

  任他捲著頭髮向懷里拉,曇無意掙扎,直到身子側傾成無法端坐的角度後,他歪身一倒,不意外地與某人撞個正著。

  悶哼之後,某蝴蝶咬牙,「喂,老子有傷。」

  「死不了。」

  「你離老子遠點。」

  「是你拉我過來的。」

  「……你說我尊來了?」

  曇動動身子,神色一正,「我尊的脾氣你知道,越是不可能,他就越要贏。不過……」他拍拍閔友意的肩,「如你所說,還早,明天是五月一日,我們還有三十天。友意,這次勝負幾率如何?」

  閔友意未答他,眼睛盯著對面的磚牆,若有所思。

  「窟裡很好奇,你這次怎麼還沒動靜?」曇用手按按他中掌的胸口,尋思片刻,又將手搭上他的脈腕。拈脈細切,指尖遽然感到一下短促的異跳,他凝眉。

  咦,脈相這麼奇怪……緩緩離開被自己當成棉被的胸膛,曇一手拈脈,一手捂唇,皺眉沈思。

  「誰說老子沒動靜。」閔友意欲抽回手,卻因腕間異常的堅持而頓住。再抽,還是不放。無奈,他瞪向曇,卻不想迎上兩道含趣的視線,那趣味令他火大,「老子只是真氣岔位。」

  「不止,」曇慢慢貼近他,直到兩張俊臉眼對眼,鼻對鼻,他才緩緩開口,「知不知道,你現在的臉色很差,警敏感失常,雙眼無神,脈相紊亂,只有嘴唇的一點血色勉強算得上是整張臉上最正常的地方。」

  「……鼻子呢?」

  「你又不是狗,那麼在乎鼻子幹嗎?」

  「……」

  「友意,你這次受傷……不輕。」

  「走火入魔?」

  曇搖頭,手指順著他的臉向下遊走,蜻蜓點水般掠過喉結,飄過衣襟,掌心慢慢展開,最後貼在跳動的胸口上,彎起的唇角彷彿初一夜空的上弦月。他一字一字,說得非常慢:「不,不是走火入魔,要不要……我為你醫治?」

  「庸醫!」這就是閔蝴蝶的回答。

  「當真不要我醫?」

  閔友意翻個白眼,一點也不介意兩人曖昧的姿勢,僅撇了撇嘴,「你只會把人醫死。」

  「那你以後別、求、我。」曇收了笑弦,眼底的戲謔卻不減分毫。

  「老子絕對不、會、求、你治病。」鏗鏘有力,斬釘截鐵。

  「若求了呢?」

  「求?」閔友意擡起光潔的下巴,俊容綻笑,魅色立現。此時,只要他開口說話,兩人的唇將不可避免地貼觸在一起,而他——微笑,唇動,語如微風,「如果老子求你治病,老子就給你端茶倒水一個月。」

  「當真?」曇的聲音亦是輕若葦絮。

  「當真。」

  兩人默默注視彼此,彷彿天地之間一片空曠,只有那句誓言在遙遠處迴盪……曇突然轉看緊閉的木門,「我想,有寂滅作證,你不會反悔。」

  門外傳來兩聲短促的笑聲,似強忍了笑意。

  閔友意放開曇,視線轉向木門,「進來。」

  推門,走入兩名男子,一人是寂滅子,另一名是隨曇一同前來的厭世窟侍座——無憂子。

  「見過夜多窟主。」無憂子恭恭敬敬垂下頭。因七破窟有窟主七名,侍座七名,遇上窟主們齊齊一堂,各窟部眾皆以全稱敬喚眾窟主,以示區別。

  無憂子雖垂看地面,狀似恭敬,可臉上的笑卻一點恭敬的意思也沒有。閔友意不以為意,示意兩人坐下,向寂滅子詢問近日的事態變化,諸如——醜相與貝錦倩相談甚歡,有台天天在遙池宮裡唸經講故事,諸如——寶馬鎮內商賈的來來去去,遙池宮與某些商人的生意往來,諸如——陌生臉孔的江湖人越來越多,「錦鱗四少」跑進長白山探險,現在還沒回來……

  聽著寂滅子不比唸經差多少的聲音,閔友意不見一絲不耐,他微曲四指,大拇指翹起,托著下巴,靜靜聆聽,素來春意燦爛的眸中仍有一絲朦朧。間或,他打斷,詢問,簡單下了幾個命令後,一時又陷入恍惚。

  曇並無離開之意,趁寂滅子「唸經」,他從腰邊取下一個不惹眼的灰色小布袋,從裡面倒出數包五顏六色的小東西,若仔細看,能分辨出那是由各色蠟紙包成的小方塊。

  「紫色……不好,紅色……不好,嗯……」挑挑挑,他挑中綠紙小包,打開,裡面是一小撮茶葉。

  早在他挑挑撿撿時,無憂子已將桌上的瓷壺圈在兩掌之間。待他滿意地挑中綠紙包、打開,無憂子的手正好放開瓷壺。

  揭開壺蓋,白氣裊娜。曇將茶葉倒入壺中,端起瓷壺搖了搖,一抹異香霎時瀰漫室內,清香馥郁。「什麼茶?」閔友意問得極淡。這淡,意味著他對有沒有回答並不介意。

  「眉綠。」一杯送上。

  含笑接過,閔友意放在鼻下輕嗅。

  但凡新鮮茶葉炒制之後,成品都變為深綠或灰黑,「眉綠」卻不是,它的鮮葉向陽的一面是綠色,背陰的一面是紅色,曬炒之後,葉背的紅色變淡,葉面的綠色卻保持不變,且每一片茶葉彎曲有度,彷彿七八歲童子的小眉毛,故而得名。

  「眉綠」不算茶中罕品,但庸醫炒制的「眉綠」卻是罕品中的罕品。七破窟裡,只有庸醫閒時沒事才會炒炒茶、磨磨毒藥,偏偏出自他手的茶葉香味獨特,深得玄十三喜愛。庸醫每次制茶都不會多,拳頭大小的瓷瓶,每種茶兩瓶,一瓶給玄十三,一瓶給眾窟主品嚐。庸醫的茶,一般人還嘗不得……

  「寂滅。」另一杯送上。

  寂滅子受寵若驚,雙手端過小瓷杯,差點熱淚盈眶。啊,厭世窟主親手為他倒茶……只不過……還是……清清嗓,他垂眸,「謝厭世窟主,待賽事了結之後,屬下再喝不遲。」

  這杯茶,他想喝的,可……凡喝過厭世窟主泡的茶,部眾們要麼拉肚子拉到兩腿發軟兩眼發昏,直接從肉骨頭變成骨頭,要麼,便像醉酒般渾渾噩噩,一個月不知道自己幹過什麼,神志清醒後聽旁人說起,就連自己也覺得駭人聽聞。

  對於拉拉肚子,寂滅子是沒意見,醉醉酒他也無所謂,但那只限於不比賽的時候。如今窟佛賽事勝負未分,他不想出紕漏。

  恍惚的眸子終於恢復清醒,閔友意聞言一笑,看向滿臉寫著「你真令我失望」的男子,岔開話題:「我尊什麼時候到?」

  「他什麼時候到,不是你我能控制。」曇倒了一杯給自己,慢慢品嚐。

  閔友意微微點頭,算是同意曇的話。靜了靜,他在桌下踢了踢閒閒喝茶的傢夥,「曇,如果一人手足筋脈被挑斷,你有把握將他治好嗎?」

  「受傷之後,若一個時辰內出現在我面前,我有把握將他的手腳治得比沒斷筋前還要靈活。」

  「當真?」

  「當真。」不怎麼認真地點頭,曇又為自己斟茶一杯。

  他表情疏狂,閔友意卻知他的確有張狂的本錢。如果曇想醫死一人,就沒人可以醫活,如果曇想醫活一人……那個……坦白而言,在他記憶裡,曇正正真真醫活一人的記錄尚不存在……分神片刻,他想起見到曇後腦中一閃而過的問題:「你原本是不打算來的。」

  「對。」

  「現在坐在老子前面的是誰?」

  「我。」

  「該不會……」閔友意眸珠一挑,貼近,「你是不是怕卷軸太長,你要的東西我帶不回去?」

  「不,我來,只是為了……」厭世窟主舉杯掩唇,讓某只蝴蝶無法瞧見自己唇角的趣笑,「泡溫泉……」

  「……」

  「吃雞蛋……」

  「……」

  「僅此而已。」

第十章 剔銀定風波(2)

  十天後——

  一襲白袍,閔友意盯著杯底舞動的茶葉,憤郁!

  庸醫沒說謊,他上山,一不採藥,二不挖參,還真是非常單純地泡他的溫泉,吃他的雞蛋。反正溫泉沒刻名字,他愛泡多久泡多久,但是,泡歸泡,為何天天拉著他一起泡?

  庸醫的話是這麼說的——「五月時節,擁雪賞月,清風暖池,一壺美酒,你不覺得比白天更多一份怡情!」

  嘖,怡情?要他以為,與軟玉溫香的女子泡在一起才叫怡情,和庸醫一起泡……簡直是暴殄天物。這十天他在幹嗎?

  在、浪、費!

  喝茶後,他睡了三天,第四天正午醒來,一身酸臭,頭昏腦漲,聽到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庸醫的指責:「若不是貝蘭孫那一掌,以你的功力,斷不會因為一杯茶就睡了三天。」

  庸醫,他以為他的茶很好喝嗎?不是讓人上吐下瀉,就是讓人發酒瘋。

  醒來當晚被庸醫拖去泡溫泉……行,行,泡就泡,他是沒什麼所謂,可那傢夥什麼時辰不好選,偏偏過了三更上山,不到寅時不下山,每天晚上泡得他皺皺巴巴,差點脫胎換骨。泡完回到客棧,他倒頭就睡,待第二日醒來,已是午後的午後了。如此數日,他哪有工夫到遙池宮與淹兒相會。

  據部眾回報消息,依然有宵小想竊得「漸海鱗牙」稱霸武林,藉著這次窟佛賽,寶馬鎮已是龍蛇混雜,貝蘭孫這些日子還能睡安穩覺,實在應該感謝七破窟,若不是夜多部眾攔下大半小賊,每晚潛入遙池宮的宵小就夠貝蘭孫一夜沒覺睡了。

  淹兒……白袍公子斂眸半晌,長睫眨了眨,緩緩睜開,盯著掌心的紋路,良久後,掌心慢慢移向胸口,覆上庸醫當日按住的位置。

  他明明沒病,為何近來胸口隱隱生痛?只要他一想到……

  「叩叩!」門上傳來兩聲短促的輕扣。

  「進來。」

  「又犯病啦?」不痛不癢的聲音,清冽迷人,來自某位庸醫。

  「你才有病!」手放下。

  「要出去?」長眸一掃,推門而入的人笑呵呵。

  「你今天別想拉老子去泡溫泉。」兩手拉直腰帶,經脈暢通氣血旺盛的夜多窟主美目睥睨,露齒一笑,手腕使力一抖,布帛破空仿如琴鳴,流光照電之間,淺紫盤腰,徐徐而下,一段風流繽紛自現。

  「喝杯茶,再去不遲。」揚揚托在手中的瓷壺,曇倒了一杯遞給他。

  一口飲盡,將杯拋回,閔友意移步向門,「什麼茶?」

  「旋品銀箏。」

  開門,他頓了頓,回頭,輕輕說了兩個字:「謝謝。」

  曇笑了笑,只手托腮,指尖扣打桌面,回道:「如果你能走出客棧……」

  不理他,閔友意轉身下樓。

  「再謝我……不遲……」

  遲字音落,一道清俊身影正好邁出客棧,提氣躍上屋頂,身影遙遙,轉眼不見。

  「果然……」房內,清脆的扣響一聲又一聲,緩慢,卻不停,其間,夾著一縷滿意的低喃,「痊癒。」

  長白山的天氣,前一刻還是藍天碧掃,白雲飄飄,後一刻可能就是電閃雷鳴,雨雪冰雹,正如某些事情,相安無事的表象下不知潛藏著什麼。

  至少,有台小和尚察覺不出。

  遙池宮,柰攀樓邊,有台——七佛伽藍句泥禪師的二徒弟——正在講故事。

  「……目連是釋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相傳,目連成佛後,見母親在地獄受苦,他心生不忍,請佛解救,佛祖慈悲,告他救母之法。目連依照佛的提示,於七月十五日設盂蘭盒供奉十方僧眾,從而有了盂蘭盒節。」面目清秀的小和尚跏趺而坐,一群侍女正圍在他身邊聽故事。有台見眾人樂聽,端正表情,端出一派法相莊嚴,又道,「關於目連尊者,小僧還有其他故事。」師叔天天對著貝老宮主說大佛法,他說說小佛法應該不是問題吧。

  「小師父快說。」侍女們輕笑,顯然被他的佛家故事吸引。

  「佛經記載,一日,目連尊者經過地獄恆水,見一批餓鬼在河邊受難,每人的受難方式都不同,餓鬼見了目連尊者,紛紛上前詢問自己受苦的原因。一鬼問:自從我來到此處,肩上負一個銅瓶,銅瓶裡盛滿熱銅,有鬼差手持銅勺,將銅水從我頭頂灌下,痛不可言,為什麼?目連答鬼言:你為人時,曾是寺廟的維那僧,你曾藏一瓶酥於它處,不與眾僧分享,如此慳惜,便是你今日受花報果入地獄的原因。」

  「哦——」一名侍女大叫,「那鬼為人時,因為吃獨食,做鬼後才會有報應。」

  「正是正是,」有台連連點頭,藉機宣揚佛法,「佛言眾生分享,正是此理。當時,另有一鬼問目連:我來到此處,常吞鐵丸,是生前何罪所致。目連答他:你為人時,是一間寺廟的小沙彌,寺中練石蜜漿後,你心生貪念,在其他僧人沒吃之前,你偷偷吃了一塊,因為這個緣故打入地獄,罰你常吞鐵丸。」

  「這是說不能偷吃,對吧?」

  「正是正是——啊!」驚叫,是因為光禿禿的後腦被人狠狠拍了一記。有台回頭,只見春風撲面,萬花綻枝。嚅嚅唇,他低叫,「閔……閔蘭若。」

  環顧侍女,閔友意出乎意料地稱讚了一句:「小和尚,有慧根。」

  有台莫名其妙,也暗暗歡喜。

  他有慧根呢……有慧根有慧根有慧根……歡喜沒多久,閔友意接下來的話唬得他差點撲地——

  「對著香香軟軟的姑娘,是不是比對著老古錐有趣得多。」

  手忙腳亂撐地而起,有台滿臉通紅——沒有沒有,他只是學師叔,以佛法故事開解眾生。

  閔友意聽他口中喃喃,趣然一笑,「有台,你還是先叫老子一聲師叔公來聽聽。」這語氣,彷彿醜相早已輸了比賽似的。

  「我佛慈悲,我佛慈悲!」有台默念數遍,心頭漸定,見他左顧右盼,似在尋人,不由鼓起勇氣道,「閔蘭若,小僧有個故事,你可願聽?」

  「老子為何要聽?」閔友意沖一名侍女笑了笑,正要問長孫淹和梅非遙在何處,有台已經自動自發地開口——

  「小僧這個故事仍然是鬼問目連尊者。那鬼問:我一生已來。恆患男根瘡爛,痛不可言,何罪所致?目連告訴他,你前世為人時,在佛門清淨之地行於淫慾,才會受此惡報。」

  閔友意慢慢轉頭。

  有台後退一步:修羅的眼神……好可怕……他現在跑回師叔身邊應該來得及……

  就在閔友意動動指頭,而有台準備拔腿就跑時——

  拍拍……肩頭被一隻小手輕觸,他回頭,杏花眼霎時暴瞪。

  她的臉……她的臉……

  「淹兒,你的臉怎麼了,為什麼腫得像包子一樣?生病了?還是中毒了?」顧不得教訓有台,他伸出兩根手指頭點點長孫淹的臉,原本兩片如桃似杏的腮而今腫起青杏般大小的硬包,腫得一張秀氣小臉完全變形。

  「嗚……」她笑彎著眼捏住在腮頰上又戳又揉的手,努力咀嚼。閔友意初驚過後,也瞧出端倪,待她咀嚼完畢,吐出兩顆果核在掌心,衝他嫣然一笑,「是非遙泡製的青杏。」

  「……」虛驚。

  「你也嘗嘗……吧!」一顆青杏送到他嘴邊。

  「……很好吃?」他問得很冷靜。

  「是呀!」肯定句。

  「……澀古堂前種了五株杏,你若愛吃,回去想泡多少都可以。」他突然冒出一句,她不及消化這話中的深意,他已轉了話題,「遙兒呢?」

  「在前廳……」

  「我去瞧瞧。」音落,已是身如蝴蝶,翩然遠離。

  長孫淹身後一根黑漆大柱,綠袍一角緩緩飄起,旋出一人。

  「淹兒,我們該啟程了。」樓太沖溫溫地看著她,見她盯著閔友意消失的方向定了一陣,似水無跡地收回視線。

  嫁袍三天前便已繡完,樓太沖是接她啟程……回家……

  「太沖,你說他們的比賽……」已有父母之命,加之樓太沖亦是形俊之人,幾日相處,兩人早已脫了客套的稱呼。

  樓太沖垂眉淺笑,「窟佛賽事名震江湖,淹兒想知比賽結果,在寶馬鎮多待些日子也無妨。」

  「可以……嗎?」拈顆青杏,她向前廳行去。馬車已經備好,若非聽到他的聲音,她亦不會拐彎到此。

  「自是可以。」綠絛飄飄,溫潤的公子輕應著,伴在她身邊。

  山路崎嶇,長孫淹坐轎下至山腳,備好的馬車已等候多時。上馬車前,她瞥去一眼,綠袍公子隨同轎夫一路走下山,臉不紅氣不喘。

  樓太沖的武功算不錯……吧……

  在七佛伽藍時,他攔在銅鐘前……思及,腦中不禁跳出那只蝴蝶的身影。他此刻應在梅非遙身邊……

  低低一歎,放下車簾,將嫵媚青山驅除眼底,關在車外。

  車輪轆轆,響徹山野。

  再見閔友意時,是五月十三,竹醉日。

  樓太沖素知江湖故事,知曉此季的窟佛賽事在五月晦日(即五月三十日)之前必有結果,見她滿心好奇,倒也不催促她回家。

  這一日,寶馬鎮各個出口被遙池宮護衛團團圍住,而城外坡地聚滿了人,彷彿一夕之間萬人空巷。她與樓太沖正在鎮外的寶馬寺上香,她求籤求到一半,突聞寺外人聲沸騰,想也沒想,拾起落地的竹籤,循聲外走。

  來到一處山坡,人聲鼎沸。放眼望去,遙池宮護衛與夜多窟部眾壁壘雙分,各佔一席之地,四周圍觀者有壯漢,有幼童,有和尚,有道士,有翩翩公子,有嬌嬈蛾眉,這些人或坐或站,或低聲交談。讓她眼熟的,除了遙池宮的護衛火火魯和站在一塊凸起山石上的寂滅子,其他便是曾在酒樓上救過她的三位公子、錦鱗四少,還有……羊鴻烈?

  羊鴻烈站在一名俏麗女子身後,瞧見人影中一抹綠影,禮貌地沖樓太沖揚了揚手——這是旁人看到的表象,實際上他打招呼的對象是長孫淹。

  轉眸四顧,便看到那搖樹扶風的一抹清姿,月色底的青線吉祥紋瑞錦袍,腰間不扣玉帛帶,竟繫著一條白絲腰帶,當真是風流不在著衣多。

  閔友意身後立著一位素袍公子,驀地,素袍公子上前一步,將頭擱在他肩上,兩手環過他的腰,慢慢向上移動,移至衣襟,素袍公子手指靈活地挑開一片,輕輕滑入,停在左胸口,唇,亦在他耳邊動了動,似咬,似吻。

  曖昧的動作,引來一片鴉靜。

  識他者,知他是厭世窟主。不識他者,只道此人形如飄文霧獸,細眉長眼,馨達妖冶。

  他說什麼?

  觀戰眾人都想知道,只是——

  閔友意盯著遠遠一處,牙骨輕咬,微微側眉,「庸醫,離老子遠點。」

  曇說了什麼呢?

  呵……愉快地笑了笑,被喚「庸醫」者一點也不介意身後夜多部眾的歎氣聲。當那綠袍公子護著一抹纖影出現在人群之中,他便察到閔友意呼吸一滯。順著他的視線,他瞧到了他稱之為「徒弟」的女子,天碧羅衣,手中拈著一支竹籤,四下觀望,不掩好奇。所以,他撫上他的胸口,不意外那低緩沈穩的心跳中盪開一絲異動。

  這只蝴蝶的心……笑不掩唇,他道——「痛嗎?」

  是戲謔,也是提醒——賽事迫在眉睫,容不得他分神分思分心。

  每一季的窟佛賽事,通常是當季比賽的窟主動心思絞腦汁,其他窟主只需配合。未到寶馬鎮前,他並不知道閔友意會如何佈局比賽,這些日子看了瞧了,卻不失趣味——至少在他看來如此。

  今日竹醉,本應伴竹飲酒,極盡風雅,為何出現這拔弩漲弓的局面?

  這廂,夜多窟三百部眾肅靜而立,分守各處,那廂,遙池宮……目測大概有八百護衛,遍佈坡道和松林內,分隊列立,已有陣戰之態。

  三百對八百,不太樂觀。

  再看那遠遠觀望之眾,除去家僕侍衛,逐一點來,哪一個不是江湖上有名有號之輩,嵩山、華山、衡山、廬山、峨嵋山、太行山的各幫各派皆出現在遠遠觀望的人群中,還有那稱霸黃河一代的「虎鳳二樽」羅氏兄弟,「六湖先生」皇甫規,無為崖的「無為先生」李無為以及他號稱「七子散人」的七名徒弟……

  這些人中,有的與遙池宮是宿仇,想借窟佛賽瞧一瞧遙池宮如何丟臉,有的則是存了「助伽藍一臂之力」的念頭……哦,差點忘了,更有一些賭場暗探藏身其中,以便收集窟佛賽的第一手消息。

  如無意外,春季窟佛賽將會在今日有個輸贏。

  緣何?

  因為,饒奮藻昨日抵達寶馬鎮,此時正站在一邊,靜觀事態變化。年過五旬的臉上留下不少歲月的印記,不苟言笑的臉看不出他對比賽的重視,但掩藏在袖內的拳頭時不時捏一捏,掌心微微沁濕。而貝蘭孫勞師動眾到如此地步,可見已經氣得失去理智,勢在必得。

  失去理智的人,常常會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加之機緣催動,會令某些不可能的事成為可能。

  讓貝蘭孫頃刻出動八百護衛的原因——他的妻子不見蹤影。

  誰幹的?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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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2-26 12:19:00

第十一章 烏夜點絳唇(1)

  「非遙在哪兒?」貝蘭孫一如既往,冰顏無笑。

  「你自己不會找。」不耐煩的回答,絕對來自閔友意。

  貝蘭孫手一揮,遙池護衛迅速向兩側移動,形成半圓圍住夜多部眾。

  收回灼燒在綠袍公子身上的不快目光,閔友意眸光微飛,待某庸醫「會意地」收回不安分的手後,他冷冷輕哼,嗤道:「玩陣式?貝蘭孫,你當老子不會擺陣啊?寂滅,擺個守陣給他瞧瞧。」

  「是。」寂滅子擡手,正欲有所動作,身後又響起自家窟主醇徹的嗓音——

  「讓他們瞧瞧老子魚麗陣的厲害!」

  這話彷彿淩空點穴,定定定,定住寂滅子半擡手的身形。他表情懵懵,其他部眾也是表情懵懵……這懵懵表情並非驚惶神色,倒像是睡夢初醒時的恍惚和茫然。

  魚麗陣乃是兵家陣法之一,夜多窟的魚麗陣莫非另有蹊蹺?遠觀眾人猜測之際,林間突然傳來颯颯風聲,須臾,數百道黑影破林而出,如無羽箭矢,轉眼落在坡地上,黑壓壓一片。眾人定眼瞧去,是一群衣衫各異的男子,他們衣式並不統一,衣上也無任何標誌或識別花紋。站定後,四名為首模樣的年輕男子走出來,沖不遠處的閔友意齊齊抱拳——

  「夜多窟主,化地窟七百部眾,任您調遣。」

  「扶遊窟六十六部眾,任您調遣。」

  「須彌窟一百,隨時候令。」

  「飲光窟,十名。」

  好戲,該來的不該來的全都來了……曇捂唇輕笑,頭向右方側了側。

  立於他身後的無憂子心領神會,破顏輕哂,他前邁一步,緩緩道:「厭世窟……八名,隨時聽命。」

  才八名……有人暗暗比較,卻不知厭世窟八名部眾皆是醫者,而且,個個身懷千金難求的醫術。

  眾窟部眾來此,並非觀戲,而是助陣,因為七破窟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比賽我最大。

  在某位窟主比賽的當季,他可以動用七破窟遍佈全國的財力和物力,調遣七破窟內的任何一個人,甚至包括玄十三。

  見他們到來,閔友意並無喜色,瞪著黑壓壓一片,他低喃:「老子什麼時候讓化地窟調七百部眾來這兒?」摸摸鼻子,丟開這個問題,他轉對寂滅子道,「佈陣,佈陣!」

  寂滅子露出奇怪的微笑,求證般問:「窟主,您確定用……魚麗?」

  觀者或許不知,而七破窟部眾聽到「魚麗」二字,神色皆是一僵。

  這一僵的原因,要從「夜多九陣」說起——此九陣由閔友意從古戰陣中演化而來,分別是蛇蟠、虎翼、雁行、魚麗、蠶趺、鹿躍、螭咬、熊墜、煮鳳,是專為守護七破窟而訓練的陣法。魚麗陣原本是古代八戰陣之一,但「夜多九陣」中的「魚麗」卻與古戰陣不同。閔友意先是瞧著「魚麗」二字順眼,然後對著一缸鯉魚發呆四天三夜,借遊魚的搖曳無常推演出這套陣法,又因該陣步法擺擺搖搖,有輕虛艷象,無實體真形,夜多部眾皆是男子,練起來不倫不類,如群魔亂舞,他瞧得心煩,當時飲光窟主在場,見這陣法有趣,便討了去。飲光窟女子較多,姿態窈窕,輕功步法靈巧,訓練下來,衣帶飄飛,姿容頓絕,當真是「輕虛艷象」。

  夜多九陣,夜多部眾真正會的只有八陣,因此,聽到閔友意下令布魚麗陣,部眾們只能表情懵懵:他們不是女人啊……

  閔友意被寂滅子這一句反問定住,想了想,遺憾地歎口氣:「蛇蟠吧。」

  寂滅子領命,手掌快速比出兩個手勢,夜多部眾立即分散開,與遙池宮護衛兵刃相接。

  貝蘭孫瞇眼瞧了片刻,依舊問了句:「閔友意,貝某的妻子在哪兒?」

  「在……」閔友意竟然回他一笑,「在老子床上。」

  此話一出,有人驚呼,有人搖頭,再看貝蘭孫,眼中冰銳更加犀利,他擡手一揮,「如此,貝某今日就不客氣了。」

  「了」字音落,雙方陣式齊動,纏鬥起來。立在遠處觀望,夜多部眾的蛇蟠陣並無稀奇處,陣形如蛇,繞繞跑跑,而遙池宮護衛的陣式卻如犬牙交錯,從東西兩方向蛇陣內咬入;兩方刀劍交錯,拳掌生塵,呼喝遍野,大約一刻工夫,蛇陣被衝散成三截,敗相已現,即是——遙池宮護衛將夜多部眾包圍在三個小圈內,另有一隊遙池宮護衛直衝閔友意,擒賊先擒王之意非常明顯。

  寂滅子舉掌展平,做個空劈的姿勢,五道黑影倏然躍出,攔在衝來的遙池護宮衛前方,短兵相接,又是一陣刀光劍影。

  後方大陣,前方小陣,觀望群雄未免波及,皆退隱於林木山石後,突然,兩道黑影自陣戰中躍起,在空中單打獨鬥,閔友意與貝蘭孫同時望去,各自認出是阿布與火火魯。他們在空中交錯,分開,旋踵錯拳,衣衫獵獵,時間一長,阿布略有不敵,腳下不穩,被火火魯一掌擊中,撞向一塊凸起的山石。

  石塊如尖錐,若阿布撞上,肋骨必碎。閃電之間,數名夜多部眾回身欲救,然而,一道人影比他們更快。那人影不知從何處出現,遙池宮護衛只見衣衫僻眼,洪爐點雪間已將阿布拉離山石。

  那人在半空中將阿布丟向寂滅子,自己卻遊走於戰陣之中,遙池護衛只覺微風輕動,手中刀劍不知何時被捲走,再細看,原是那人脫了衫袍,一件又一件,全被他用來捲了兵器。

  絳紫色薄紗罩袍捲走數柄長刀,拋在三丈外的樹下,立即,有人飛快撲去,將罩袍收起,再將長刀狠狠踩上一腳。

  罩袍之後是一件月白廣袖綾袍,襟口袖口袍角各有一圈方形蛇紋,直接蓋在了火火魯臉上,那人隨著拋袍的動作送出一掌,將火火魯震傷吐血,如阿布那般向山石飛撞而去,遙池護衛驚呼之際,另一道身影破林而出,足尖在一名護衛肩頭輕輕一點,躍過眾人,救下火火魯。隨後,又有人上前奪回月白廣袖綾袍,丟出一句「暴殄天物」。

  這道身影如靈蛇遊走霄霧,飄落無聲,墨如旋紋的發是落入眾人眼中的第一道風景。

  外袍落盡,一身鈷藍長衫勾出俊挺的背影,他輕輕轉身,垂發拂唇,一雙眼,看盡眾生無數。

  若說方才衣如「翩翩浮萍」,今時的一眼已是「吐芬揚烈」,此人,當應了一句「何光麗之難形」。

  救下火火魯的是一名身形薄瘦的襦袍老者。

  火火魯拭掉嘴邊血跡,謝過老者後,他搖晃站定,瞪看鈷藍身影,「你……你是……」

  斂眼微羞,那人舉袖捂嘴,呵呵一笑,清澈的眸子迎上他,低聲道:「玄,我是玄……」

  「恭迎我尊!」齊喝震雷遍響。

  觀者被七破窟部眾的這聲叫喚震得耳麻眼花,心頭大駭,齊眼向那人望去:他是……

  南北西東,江湖上,與「北池雪蓮」貝蘭孫齊名者,是——

  南堂郁金玄十三!

  「……」一手摀住耳朵,一手放在胸口上拍了拍,玄十三垂眼無語。七破窟部眾未得他允許,竟也就這麼伏首不動,彷彿他們原本就是地上的石雕。直到餘音斷絕,只有風過沙沙聲時,玄十三才慢慢開口,語有嗔責:「你們……我不是早說過嗎,這麼大聲叫我前,先提醒我一下。」

  擡頭,一雙邪眸送向觀望的群雄,流光照電之間,勾唇一笑。眾人呆呆盯著他的笑,只覺森森冷意拂面而來,明明讓人顫怵,卻又生生移不開眼睛。

  鈷藍大袖輕輕一拂,他又道:「嫣,不嚇我,你就不開心,是不是?」

  「……」閔友意沈默。叫都叫了,怎麼提醒?

  「老頭,你是誰?」玄十三走向閔友意的同時,不忘回頭問一句。

  此時,無論陣內陣外之人,都隨著玄十三這一問將視線投注在襦袍老者身上。他救人時顯露的武功,已召告群雄絕非泛泛之輩,有些年長者回憶江湖上如他這般年紀的成名之輩,暗暗猜測他的身份,卻不敢肯定。

  襦袍�老者向貝蘭孫望去一眼,環顧四周,搖頭一歎:「後生可畏,老夫貝錦倩。」

  閔友意一聽這聲音,拍掌低叫:「啊,你是守刀的老頭。」

  貝錦倩扭頭看他,端詳片刻,又盯著玄十三打量一陣,突然轉身向林間走去。遙池宮護衛讓出一道,他穿過後,直接來到饒奮藻所立之處。

  四目相對,皆是華發蒼蒼。

  貝錦倩先一步打破沈默:「你我間的恩怨,何苦難為小輩們。我當年誤殺你子,欠你一命,今日,你要我斷手斷足方能解恨,我自斷便是。」

  饒奮藻瞪著他,眼中是一段難解的怨恨。

  「饒兄,」貝錦倩苦笑,「當年誤殺,我心生愧疚,封刀退隱。我曾發誓,有生之年絕不出洞,我以為你我無緣再見,沒想到還有今日。小輩們戲鬧江湖,後生可畏,我多得醜相禪師開導,今日才悟得拿起與放下。」他向貝蘭孫投去一瞥,眼中既有慈愛,亦有愧疚,「我兒蘭孫,自幼失母……我身為人父,亦對他有愧,我殺你一子,償你一命,是否能化去你心中怨恨,別再為難我兒?」

  「我佛慈悲,善哉,善哉!」一聲清亮佛喏,坡林裡走出一名小和尚,他身後跟著一名臉有疤痕的老和尚。那疤痕觸目驚心,令老和尚看上去有些醜怵之態,而小和尚眉清目秀,僧袍鼓風,倒頗有些法相莊嚴的味道,眾人聽他道:「饒蘭若,貝蘭若,冤家宜解不宜結,放下屠刀,回頭是岸。」

  饒奮藻見了老和尚,表情小小一怔,喃道:「醜相……」

  「饒蘭若,此時不放下心魔,更待何時?」醜相清聲吟語,似佛法揚誦。

  年過半百的兩人視線再一次交匯,歲月不饒人,彼此眼中已無年輕黑髮時的模樣,雲煙過眼,兩人卻不約而同回憶起年輕時對酒當歌的豪情。

  曾經,他們是朋友……

  他痛失一子,他心懷愧疚……

  此時不放下心魔,更待何時……

  更待何時……

  歲月流逝,某些事情像沙石一樣沈澱下來,某些事情卻如細塵般流入大海,再無痕跡。滿頭灰白的今日,兩人突然大徹大悟,相逢一笑泯恩仇,皆大歡喜——這是結局?

  休想!閔友意皺眉。

  醜相與兩人說話之間,玄十三已走到閔友意立足的坡石邊,他搖搖手,退了拾衣的兩名部眾,表情有些怪異,「他是貝錦倩?嫣,你認識他?」

  「……」閔友意瞪他。

  「啊,」似想起什麼,玄十三正色道,「嫣,我沒有躲在樹上看戲,真的是剛剛趕到。」

  這話言下之意,即是說他沒有隱身某處看戲,也沒有故意等到危急關頭才跳出來救人的惡趣好,那種出場方式或許適合某些江湖英雄,但不適合他。

  「老子知道。」尊敬歸尊敬,面對男人,閔友意的習慣一向不改。況且,這種事隨便提提就好,沒必要用這麼正經的語氣解釋吧。

  玄十三似是聽習慣了,捂嘴輕笑,神態輕鬆,眸子一轉,他忽然向側方瞥去一眼,笑道:「姑娘看夠了嗎?」

  被……被發現了……躡手躡腳的女子頰上飛紅,捏捏竹籤,怯怯從樹後走出來,她身後是一位綠袍公子。

  「畫畫的?」玄十三走向二人。

  「在下樓隱,幸見玄尊。」綠袍公子淺笑抱拳。能靠近此處,他也小有驚訝。兩方對陣時,長孫淹左瞧一下右瞧一下,他隨著她的步子保護,倒也沒注意走到什麼地方,直到她如貓兒般停在一棵樹後,口裡念著「形俊形俊」,他才發現他們竟然穿過夜多部眾來到閔友意站立的石下,而那群夜多部眾眼觀鼻、鼻觀心,當他們無形一般。

  玄十三挑眉,並未介意長孫淹的打量,等她打量夠了,他正欲開口,一道人影掠風而來,伴著輕叫:「淹兒?」

  「淹……」玄十三抿唇,雙眼恍然一炫,「哦,你是嫣的徒弟?」

  嫣的徒弟……嫣……是指他吧……長孫淹看看突然出現在身邊的俊公子,再瞧瞧玄十三,垂下長睫,小聲道:「玄……玄公子……」今日一定是她大飽眼福的黃道吉日,不然,一下子跳出這麼多形俊之人,瞧得她手癢……

  「他喚你淹兒,你喚他什麼?」玄十三撫著下巴發問。

  啊?她愣怔,不明白他問這話的意思,卻也順著他的問題開始思考:她喚過他什麼……呢?師父?沒有。友意?沒有。閔公子?好像也沒有。

  她喚他……她只想喚他……

  一個字繞在舌尖,她竟吐不出來。嗯,

  玄十三無意為難她,轉笑道:「二位來此,也是為看比賽嗎?」

  他一提比賽,眾人繞來的視線又向貝錦倩那方投去,樓太沖心中亦有好奇,他向遠處望去,見饒、貝二人仍在低聲對談,卻有另一道冰冷視線自對面投來,他尋目望去,是貝蘭孫,而他瞪的人是……樓太沖側頭,他身邊是閔友意。

  閔友意也在瞪人,他瞪的是樓太沖。

  他討厭綠色……不露痕跡地擠開樓太沖,他正要引長孫淹去坡石後的安全處,卻聽她道:「玄公子,我……我能在你的衣上繡花……嗎?」

  「淹兒?」閔蝴蝶嘴角抽搐。他是不是瞪錯了人,他應該瞪的人是玄十三。

  玄十三微顯詫色,驚訝一閃而過,他瞥了閔友意一眼,趣笑點頭,「好。」

  長孫淹欣然一笑,當下解開繞在腕間的香囊,取出針線,那神情竟是此刻便要在他衣上繡花似的……不,根本就是。

  瞧她纖指翻飛,彩線繞手,玄十三終於不掩詫異,眸底鍍上一層驚趣。待她再度擡眸,已是一手持針,一手拉線,目光在他鈷藍色的長袍上梭巡,眼中再無他人。

  閔友意凝著神情專注的女子,眸底是一波蕩漾。

  「繡在……衣襟第二顆盤扣邊,可以……嗎?」她已在衣上尋得位置。

  低頭瞟了瞟盤扣,玄十三兩手一攤,頷首,「請。」

  這位姑娘的確有趣,莫怪能令他夜多窟主失了常態……任她解開襟上兩顆盤扣,玄十三以趣味的眼神止了部眾們欲脫口的阻攔。

  長孫淹輕撫衣袍,眼中只有衣線,全沒想過男女有別。針尖在布料上停了停,輕輕扎進去,慢慢拉出第一針。歪頭想了想,她的動作突然快起來,一勾一挑,一拉一緊,寸寸之間,仿若飛花成陣。

  南堂郁金……日華浮動郁金袍,盡鋪龍腦鬱金香……郁金之花她見過數次,那是一種長莖奇花,瓣有鮮紅,有絲黃,莖桿碧綠修長,開花之後,絕傲於綠葉之上,美得令人窒息。

  上次在七佛伽藍,她站得遠,瞧玄十三不真切,今日近觀,只覺得「南堂郁金」四字根本就是為他而生。想在他衣上繡花,是興致所來,如玄十三這般莫測的江湖人物,此刻不繡,她以後還有機會……嗎?正如當日在崖下,她想在他衣帶上繡一隻蝴蝶……眸光一瞥,她瞧到身邊靜默之人垂於膝邊的一片淺紫。

  那只蝴蝶仍在……心頭不知為何湧上淡喜,她拈針破顏,指翻線長,如桃花點地。

  然而,她欣喜,玄十三含笑,七破窟部眾卻暗生警覺。

  她的針就在我尊的頸脈邊。

  若要傷人,只需輕輕一刺。

  部眾們心中一凜。不是他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江湖凶險,半點也馬虎不得。覺此,已有部眾微微踏前一步,眼含警惕地瞪著纖纖筍指中的那根針。

  玄十三眼眸半斂,下頜微擡,耐心地等著長孫淹在自己衣領上繡花。部眾雖警惕高漲,卻也不敢打擾,包括閔友意。

  閔友意不打擾,只因他雙眸中只有神情專注的女子,哪顧其他。況且,玄十三喜怒不定,他既然放任淹兒在衣上繡花,可見心情不壞,若此時打擾……不妥不妥,他曾有一次惹惱了玄十三,被他懲罰打掃各窟茅廁……唸唸之間,她已收針斷線,眾目向盤扣邊望去,鈷藍底袍上,一朵鮮紅的郁金半羞半合,莖桿以碧線繡出,一片狹長的側葉向左方彎偏,正好與盤扣相接。

  伸手撫了撫,玄十三頗為滿意,扣上盤扣,突聽遠方傳來響動,他側目,部眾們也將繡花這一小插曲暫時捺下,向貝、饒二人看去。

  遠遠,貝錦倩願向饒奮藻賠罪,但饒奮藻喪子之痛依然難平,眾人聽到響動時,貝錦倩正舉臂凝氣,衣袍鼓起,一聲清嘯,空中銀牙一閃,一柄銀白大刀被他吸了過來。

  刀長三尺六寸,銀白無鞘,寒氣逼人——漸、海、鱗、牙!

  貝錦倩手腕一翻,那刀竟向自己腿下掃去。

  他這是……眾人大駭,醜相急急出手相救,饒奮藻擡手阻止,閔友意疾撲貝錦倩,淩空扯下腰帶,向刀身捲去……

  這一切雖快,卻不及那更快的一人。

  「漸海鱗牙」彷彿被一根無形的絲線操縱,在貝錦倩手腕翻轉之際,牙刀已脫手飛出,驚鴻掠影的一剎,刀握在另一人手中。

  冰顏無笑,白袍無塵,北池雪蓮貝蘭孫。

  寒冰般犀利的眸子向饒奮藻瞥去一眼,彷彿看的只是街邊的陌生甲。手握龍吞口,將「漸海鱗牙」扛在肩上,他轉看貝錦倩,「爹,如果早知道和尚唸經能讓您早早出洞,孩兒一定會請和尚去遙池宮唸經。」

  「……」這是孝順兒子說的話嗎?

  手在龍吞口上一轉,他垂眸,「孩兒自幼失母,爹忍心讓孩兒……再失父嗎?我不理窟佛比賽,饒家長子當年已經死了,饒奮藻在怨恨爹之前,為何不想想,他自己有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兒子。」說完這話,他不再看僵硬的父親,轉向閔友意,又道——「閔友意,我的妻子在哪兒?」

  「在老子床上。」玩世不恭地聳聳肩,蝴蝶本性不合時宜地冒出頭。

  白衣飄起一角,冰眸浮現殺意,「如此,黃泉路上,你走好。」

  言落,殺氣如沖欄野馬,再不掩飾。手腕轉如射弓,銀牙豎立,一刀劈去。

  刀氣彷彿星宿鬥牛,自鋒尖咆哮而出,閔友意閃身躲避,不忘回頭大叫:「快躲!」

  轟——碎石飛揚,眾人急避,只見兩道人影在飛石中閃動,隱約不清,而刀光卻如夜空閃電,一招一式,淩厲逼人。待到沙石靜下,兩人各立一方,四周松木已斷殘無數。

  對視良久,閔友意突道:「老子的刀法不錯吧。」

  「是不錯,」貝蘭孫點頭,原來,他剛才將閔友意當夜在連雲閣所使的刀法如數重演了一遍。如他這般過目不忘的學武之人,當今江湖有,但不多。冰眸慢慢動了動,貝蘭孫唇勾半笑,卻笑不達眼,「今日,我教你如何使用漸海鱗牙。」

  刀身一橫,貝蘭孫四周空氣剎那降下,仿若冰雪凝固。

  閔友意撇撇嘴角,眼睛向右方挑了挑,兩丈之外,站著那沃丁。

  方纔,貝蘭孫只在招式上將他的刀法重演,記憶之好令他佩服,但,僅是招式,沒有配合內息,此刻,犀利寒氣破空四射,貝蘭孫明顯想將漸海鱗牙刀法與內息合二為一。他是肉身凡胎,還沒到銅骨鐵臂的地步,被刀劈中絕對會流血,如果他再這麼赤手空拳,豈不只有逃跑的分……

  貝蘭孫腳尖一動,閔友意轉身向那沃丁撲去。

  「借劍用用。」抽出那沃丁腰間的佩劍,不理他的鬼叫,閔友意推出一掌,將他送出刀氣範圍。轉身,劍舞長蛇,迎上電閃雷鳴般的刀鋒。

  劍鋒刀鋒交錯,四目相對,兩人同時憶起在寶馬鎮內拳掌相對的情景,當時你掌我拳,今日你刀我劍。

  彎唇,兩人同時勾笑,倒躍分開。

  刀是鱗牙,鱗牙是刀。

  秋山似劍,劍似秋山。

  林間,刀氣縱橫,劍氣磅礡,眾人只聽得隱隱風吼,震震雷動。刀影錯落有致,如烈日下破冰怒綻的蓮花,劍影排排推進,彷彿水榭邊婉轉輕開的玉扇。

  刀波長嘯九天,光如奔象,劍氣邈落雲霄,形如遊蛇,驀地,貝蘭孫頓下身形,持刀玉立,四周落葉紛紛,寂謐無聲,閔友意豎劍於臂,面無表情。

  兩人無言,眾人也不知誰勝誰負,一時間寂靜蔓延,悄無人聲。

  「有點像……」被拉到大石後躲避的長孫淹揉揉眼睛,不怎麼確定地咕噥。

  她身邊,曇也學她一般,小小聲問:「什麼有點像?」

  「劍勢……」沈思的女子順著旁人的提問答道,「有點像他教我的劍法。」真要說從兩人的纏鬥中看到什麼,她只能說看到一團亂七八糟的人影,但閔友意的劍勢中,有幾個姿勢她覺得眼熟,熟到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天天有練過。

  「他教你什麼劍法?」曇繼續小聲追問。

  「分花拂柳劍……」長孫淹終於側頭,瞧瞧是什麼人在與她說話,「……呀!」

  「什麼——」躲避在四周的數名部眾驀然大叫,「夜多窟主教你分花拂柳劍?」

  餘音震震,長孫淹不禁掩耳。

  鬼叫什麼,那劍術很厲害……嗎?她看向一直伴在身後的樓太沖,以眼神求證。樓太沖頷首,卻因三言兩語無法解釋清楚,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他怔想之際,早已響起曇笑呵呵的聲音——

  「一年前,友意以分花拂柳劍擊敗『香山劍』向暇生。」

  「向暇生是誰?」

  「江湖上風頭最盛的劍癡。」曇一句帶過,想了想,又補充幾句,「向暇生的劍術以靈、幻、快稱譽江湖,他沒事的時候常常找些劍派劍莊去切磋劍術。這人天姿奇絕,切磋數次就能將對手的劍術學會。這些年來,江湖上大大小小的劍派劍宗已經被他切磋得差不多了。他大概覺得實在沒地方切磋,竟然跑到青山幫去,友意當時正與青山幫的……」

  曇驀然停語,雙眸微瞇,似笑非笑。

  ——青山幫是長江下遊的一個小幫派,背靠青山,前有大江,做些船商渡口生意,在當地也算小有名氣;而幫派一但有了名氣,加之天時地利,難免會生些惡霸心思,令得過往商船在行經青山河段時都要看看他們的臉色。很不巧,某一天,他們攔下了七破窟的一艘商船,梁子也就這麼結下。青山幫幫主有一大一小兩名夫人,大夫人持家有道,小夫人國色天香,正對了「玉扇公子」的好色胃口。所以啦,友意一聽結了樑子,喜顛顛跑去勾引人家的小夫人,也正好遇上前來切磋的向暇生。

  跳過這些瑣碎細節,曇也不賣關子,只道:「友意與幫主的小夫人正遊江賞景,為討美人歡心,他以分花拂柳劍制敵,將向暇生的劍挑落江中。向暇生敗後,不怒反喜,追著友意要學這套劍法。」

  長孫淹非常懷疑地瞥去一眼,「這不是殺野豬的劍法……嗎?」

  「殺野……豬?」曇轉頭看她,眼中絕對是揶揄大過驚訝,「他是這麼告訴你的?」

  重重點頭。

  這劍術,她很聽話地學了一段不短的時間,基本上,那些招式她已經記得很牢了,當聽說是殺野豬時,她曾想能不能忘掉……想了想,她禁不住向前又挪了一些——近點近點,這樣看得比較清楚。

第十一章 烏夜點絳唇(2)

  遠方,刀光劍影又糾纏在一起。突然,兩人現出一種奇怪的姿勢,一片落葉紛紛,沒人看到閔友意在貝蘭孫耳邊說了幾句話。

  ——「你想知道遙兒在哪兒?乖乖地……向饒老頭賠個罪。」

  「黃泉路上,你親自向他賠罪去。」

  ——「嘖嘖,我們……為什麼在這兒打鬥?你要殺我?我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扯遠了,貝蘭孫,老子是來比賽的,而你,是我的籌碼。」

  「……」死到臨頭還想著比賽!貝蘭孫嘴角抽搐,寒氣暴漲,銀牙舞出逆鱗狂蛟,鋪天蓋地,捲起長枝落葉直撲閔友意。

  眼見銀牙撲面,夜多窟主持劍微笑,軟綿綿刺出一劍,劍勢輕飄飄,如絮如絲,彷彿只是在春日柳堤邊,他握著一條柳枝,輕輕為身邊的女子拂落飄於髮絲的落葉。電光火石,青冷的劍尖與銀刀刀鋒相抵相撞,再飛速分離。突然,轟天巨響,狂風肆地,如翻湧的氣浪向四下卷散,遠觀眾人暗叫不好,紛紛躲避。

  這罡氣四射,只因閔友意借那一劍,罡氣自劍身溢出,如無數細毫,將貝蘭孫聚合的寒氣從中爆破開。

  躲著沙石,杏花眼有一絲懊惱——貝蘭孫這傢夥,冥頑不靈,怎麼勸也不聽,代父賠罪會死啊……此時的他似乎完全沒想到,賠罪是要自斷手足筋的。他只知道,以貝蘭孫這麼死硬冷硬的態度,迫他不得不使出最卑鄙的一招……

  邊躲邊閃邊向自家部眾靠近,閔友意揚手,將那沃丁的劍釘在一棵樹幹上,正待轉身,卻聽到樹後傳來一聲細細的呻吟。喉間一緊,他轉過樹幹,臉色難看地瞪著縮頭掩面的——女子。

  小小的身影縮抱著蹲靠在樹幹邊,天碧羅裙上堆滿沙石枯葉,寬大的衣袖蓋住小臉,瞧不清神色。

  看外表,似乎沒受傷。

  「淹兒……」他慢慢蹲下,擡手向抱捂頭的手探去,指尖,不可自控的輕顫。

  羅裙輕輕一動,女子縮縮肩,並不答他。

  心頭一緊,他一把拉開掩面的手臂,袖上點點血跡令原本緊抽的心更加窒息。小臉露出來,他呼吸剎停,抱起長孫淹,眸光一轉,看到曇的身影後,立即掠過去。

  「庸醫,救她。」

  「我……」

  「老子求你。」

  「我……」

  「到底要我怎麼求你,你才會救她?」

  嘴角抽搐,曇忍無可忍地大吼:「你讓我先看看。」

  曇一眼掃去,長孫淹滿臉是血。他不急於止血,僅側目吩咐「取水來」,一名部眾應聲離去,他走到長孫淹身側,擡起她兩手,搖了搖,輕問:「痛嗎?」

  她搖頭,「我……」

  「腿呢?」曇以微笑止了她的話,轉而曲指叩叩她腳足和膝蓋。

  「不。」

  曇正要問其他,頭髮被人扯住,「庸醫,你給老子認真些。」

  頭皮隱隱有些痛,曇白了他一眼,「你再拉一下試試,信不信我讓你當一個月和尚。」

  「淹兒的……」

  「血嘛,我看到了。」拉回被某蝴蝶扯痛的一縷發,適時部眾取水回來,曇接過濕布將她臉上血跡拭淨,口中不忘安一安閔友意的心,「她沒事,只不過臉上被罡氣削了幾道傷痕,洗乾淨就沒事了。」

  「沒事?」

  閔友意呼口氣,長孫淹正想撫撫自己的傷口,突聽曇大叫:「別動。」

  「不動不動,淹兒乖!」他急急握住她伸出一半的手,就這麼順理成章地牽在一起,再不放開。可惜,腦袋被某庸醫藉機報仇地狠狠一拍——

  「不想讓她臉上留下傷疤,你就讓開。」

  閔友意乖乖讓到一邊,一隻手仍然牽著小手,盯著曇的動作,一個小小細節也不放過。

  曇從腰邊小袋掏出一隻白瓷小瓶,薄薄的瓷身近乎透明,他倒出一顆豆粒大小的墨丸,掬起手掌,滴下數滴清水,讓墨丸在掌心化成一片濃濃黏黏的墨汁,然後,他伸出食指,指腹蘸上墨汁,在長孫淹臉上的傷口塗塗抹抹……塗塗抹抹……

  片刻,掌中墨汁用盡,他搖搖蘸墨的手,站起,「好了。」

  閔友意推開他,小心翼翼蹲下,定眼一看,雙眼睜大,側手一抓,提著襟口,將準備洗手的曇一把扯過來,低吼:「庸醫,你在她臉上畫什麼?」

  「上藥。」丟去看白癡的眼神,曇拍開他的手,按原計劃洗手。

  上藥?他上的什麼藥?洗去血跡的臉上滲著絲絲猩紅,可見橫橫豎豎交錯的細長傷口,被曇塗上那亂糟糟的墨汁後,素淨的臉上橫一筆,豎一筆,像小孩子捏著毛筆在牆上胡亂塗畫一樣,滑稽,難看。

  臭庸醫,他拿淹兒的臉畫畫?

  畫得好,他沒意見,春花秋月下的描眉不也是男人拿筆在女人臉上畫畫嗎,問題是,庸醫根本就是亂畫一氣……

  被他定定看著,長孫淹只覺臉上麻癢難耐,前一刻塗藥時只有冰涼,如今冰涼變成麻癢……癢,好癢……臉上刺痛,她忍不住紅了眼,用力抽回被他握住的手,想摸摸自己的臉。

  今日莫非是她的黑煞日,不過是想靠近看清楚些,誰知一陣強風撲面吹來,臉上先是一涼,然後是巨痛,她尚不及反應,耳邊又是一陣雷鳴般的巨響,成堆的石頭四面八方飛過來,如雨點般打在身上……拜託,這不是細針扎手,她也不是堅強女子,如今臉上又痛又麻,哭一哭總可以……吧?

  「胭脂淚,留人醉……」他呆呆看著眼前這張畫滿藥墨的花臉,情不自禁伸手,指尖沾淚,別樣情懷。

  情愫妖嬈,在眼中徘徊不去,偏偏耳邊響起煞風景的聲音——

  「胭脂淚,留人醉,只可惜,人生長恨水長東!」

  滿目情愫,被迫斂去。

  「庸——醫——」

  「在這兒,在這兒!」曇撇撇嘴,以為他要追問會不會留下傷痕、什麼時候癒合之類,誰知——

  「淹兒,不哭不哭,很痛嗎?我把庸醫的臉也畫花了給你取樂。」

  「……」這是人話嗎?俊美的臉猙獰起來。

  閔友意瞥他一眼,欲說什麼,某庸醫已經掛著獰笑搶先一步開口——「我這兒有五顆藥墨,每天塗一顆,塗完全愈,絕不會留下疤痕。」

  「……謝謝。」

  「嫣,你剛才……好像說了一句話。」獰笑不變。

  「說什麼?」閔友意心思全在濕潤的烏眸上,無暇顧及那張欠揍的臉。

  「你求我。」

  閔友意一僵。

  「別忘了你在客棧說過的話。」獰笑變淺笑,如春風化雨,落在曇俊美的臉上。

  閔友意白他一眼,牢牢握著掙扎的手,低眉安慰,「乖,淹兒乖,別摸,沒事的……」

  「好……癢……」她困難地動動唇,抽不回手,只得努力眨眼,讓淚意淡去。

  「不能摸。」他的聲音中有絲緊張,在得到她的點頭後,他才輕輕鬆了手,長身立起,瞪了同樣滿臉焦急的樓太沖一眼,「你只會畫畫嗎?」

  樓太沖垂眸,眼中不掩自責。的確怪他,他竟未察她是何時移到前方去……

  怒瞪之後,閔友意胸中慍意難消,眸底漸漸鍍上一層冰霜,他轉看寂滅子,「遙兒呢,擡出來。」

  一聲響哨,四名夜多部眾不知從何處擡出一張床。白紗帳,綺羅香,眾人的視線一時聚集在突兀出現的繡床上。

  「貝蘭孫,老子說過,遙兒在老子床上。」投個囂張的眼神,閔友意掀開紗帳,扶出一名絕色女子,赫赫然正是梅非遙。

  梅非遙衣飾整齊,只是眸含怒焰,似被人點了穴道,行動無法自如。

  閔友意將她攬入懷中,貼在耳邊低問:「遙兒,想看他重視你到什麼程度嗎?」

  卑鄙!怒眸如此述說。

  「遙兒,我不會傷害你。」他貼得近,陣陣熱氣吹動她的髮絲,曖昧不清。

  不遠處,白衣俊顏神色不動,殺氣卻如日當空。閔友意感受著這份地獄冰火般的殺氣,冷冷一笑。對,就是這種殺氣,他要的就是他的殺氣。氣到極至的人常常會失去理智,而失去理智的人最容易被激得做出不可能的事。

  五指成爪,扣在梅非遙的脖子上,他揚聲道:「貝蘭孫,簡簡單單,你自廢一手一足,向饒老頭道歉。」

  「放開非遙。」貝蘭孫慢慢走向他。

  「別動,對,就是那兒,轉轉身,饒奮藻在那邊,只要你賠罪,我就……將她安然無恙地還給你。否則……」話到此處,突然一斷。

  「否則如何?」貝蘭孫目無波瀾,眼中只有妻子。

  五指遽緊,閔友意搖頭,「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他這話什麼意思?他竟然用江湖上最不入流的以人為質來威脅貝蘭孫?

  如果有人不以為然,那麼,寂滅子接下來的話,足以打消所有人覺得此法不屑的念頭。寂滅子說——「貝宮主,你什麼時候聽過……我夜多窟主不殺女人?」

  此話一出,眾人皆駭。

  是,人人都知玉扇公子憐香惜玉,卻沒人說過——夜多窟主不殺女人。

  卑鄙嗎?

  承讓!

  貝蘭孫的步子果然止住。

  冰眸怒瞪,腳步,卻釘在了地上。

  這只該死的花蝴蝶,他竟敢以非遙的性命相脅……瞧得妻子盈盈大眼,貝蘭孫縱是惱怒難忍,亦不由遲疑:閔友意是七破窟夜多窟主,而七破窟的人素來行事乖張,正邪莫辨,他不能拿妻子的生命作賭。近來咫尺,以他的武功,安然救下妻子而不傷分毫的把握……眸色沈了下來。

  沒有十成,他,不敢賭。

  可……向饒老頭賠罪,他也不屑為之。

  「閔友意,放開她。」

  「哦,你想通了?」明明卑鄙的人,臉上卻看不出一絲卑鄙的痕跡。

  該死的蝴蝶……冰眸遽然一燦,如焰火在熄滅前最後的閃亮。罷罷罷,若能換得非遙的安然,一手一足對他來說,又有什麼捨不得。

  冷冷的眸看向饒奮藻,沒人看清他的動作,只見銀牙如電破空,白衣之人手腕上、腳踵處各添得一道猩紅。

  情勢急轉,轉得眾人來不及反應。

  他不為比賽,只為她。

  以漸海鱗牙為杖,貝蘭孫縱使只有一手一足之力,仍未倒下。閔友意皺皺眉,一顆石子踢向貝蘭孫膝後,在他搖搖欲倒之際,同時解開梅非遙的穴道,貼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放開,任她跑向貝蘭孫。

  他說——我保證他的手筋足筋能接得妥妥帖帖,比猿猴還靈活。

  然後……

  然後……

  梅非遙如何哭泣,貝蘭孫如何安慰,已不是閔友意關注的問題,他的視線定在醜相臉上,「老古錐,這次比賽,老子贏了。」

  貝蘭孫扛了漸海鱗,貝蘭孫自斷一手一足筋脈,貝蘭孫向饒奮藻跪下——賠罪。

  所有條件都已滿足,這一季窟佛賽事,輸贏自分。

  醜相合掌在胸,輕歎:「我佛慈悲,閔蘭若,春季賽事,老衲輸了。」

  對於他這句認輸,眾人表現各異:有人搖頭惘歎,有人悄悄離去,七破窟部眾無一出聲,而玄十三,仿若根本未曾出現過,不知何時失了蹤影。

  「居然……能被他扭成這樣……」低聲喃語,曇盯著貝蘭孫,指尖一動。

  曇,如果一人手足筋脈被挑斷,你有把握將他治好嗎?

  當日,友意在客棧問他,他心中已存了隱隱念頭,今日,不用他叮囑,他也會將貝蘭孫的手筋足筋接得比沒斷時還靈活。

  如果貝蘭孫強行救人,友意未必會留得梅非遙的性命……這只蝴蝶,竟然為了徒兒的一點小傷,對女子生出慍惱之意……曇向閔友意望去,而閔友意正好回頭,風流嫵媚的眼突然暴瞪,身如飛鴻,掠空而起。曇順著他的身影看去,是樓太沖揩了長孫淹的手,正要離開。

  悒鬱,看到綠袍他就悒鬱……急掠上前,長臂一展,摟過纖腰。

  「淹兒,你答應過……不會負我。」他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莫名其妙。

  「莫非……難道……」他聲音抖抖,語調哀怨,「你……你想始亂終棄?」

  無語。

  「你狼心狗肺。」變本加厲地指控。

  她沈默。

  「你負心薄倖。」

  「……」

  「你……」他憤憤瞪她,怒氣沖沖,「這世間,任何一個女子都可以負我,就你不行。」

  她聽了這話微微一怔,一直盯著手臂的烏眸終於擡起,盯他半晌,萬般困難地吐出一句:「為何不可……呢?」

  「呢?你給我呢?」他暴跳而起,「為何不可?為何不可?你居然問我為何不可?」

  撕心裂肺,什麼叫撕心裂肺,他今天嘗到了。想他閔嫣,尋花載酒。肯落誰人後?沒想到今日又學一招——拈酸。

  口裡澀澀的,心上酸酸的……旁人可傷我,只因那是旁人,你不可傷我,只因,你是我……是我……心上之人啊……

  不可以問……嗎?她看看身邊眾人,未及反應,他那邊已經跳起來——

  「你你你、你始亂終棄,你狼心狗肺,你……」

  「這幾句已經說過了。」

  「說了怎麼樣,我再說一百遍也沒人敢不聽——」他氣得用上了「鬼哭狼嚎」,震得近身處一干人等氣血翻湧,卻不得不聽他的苦命之言,「想我一世風流玉扇公子閔友意,從不負心薄倖,偏偏有人看不得我心有所屬,編著法子來打亂我的姻緣,從不讓我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不是師父反對就是父命母命難違,以死相挾,再不就是自幼師兄師妹定親,誓言不可違,我……我為什麼這麼倒黴……我……我……」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抽回被他當手帕蓋在鼻子上的大袖,意欲退開,他猿臂一展,將她鎖固在懷中,目光淩厲而凶狠——

  「我說了一大堆,你一點也沒明白?」

  她搖頭,被他近距離的「鬼哭狼嚎」震得耳裡嗡嗡作響。

  「沒明白,居然沒明白?」他喃喃念了幾句,臉上神色似悲似喜,氣湧丹田,不自覺又是一陣「鬼哭狼嚎」——

  「我,七破窟、夜多窟主閔嫣,要娶你,長孫淹,為妻。」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定下來再說。

  怒氣綿綿未絕,餘音繞耳之際,他語氣倏然一轉,由怒變冷,陰森森聽得人心齊齊一顫——「寂滅聽令,這一次,誰敢阻我娶妻,殺——無赦!」

  他只說「我」,群雄心知肚明,這一個「我」所代表的身份,不是「武林三蝶」之一的玉扇公子,而是拳掌江湖生殺的七破窟夜多窟主。

  看來,閔友意這次是當真了……遠遠,羊鴻烈暗暗歎氣,遺憾從此將少了一個並駕齊驅的對手和敵友。哎,不對啊,長孫姑娘明明是他先看中的好不好……

  「恭喜夜多窟主,賀喜夜多窟主!」部眾齊賀。

  長孫淹歪著頭,靜靜淡淡的神色,瞧不出喜怒,亦不見羞怯。

  他這算是……提親?在她滿臉又麻又癢、狼狽如斯的情況下?在她早已定親的夫婿前?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12-26 12:20:16

十二章 看花阮郎歸(1)

  窟佛賽結束。

  人們知道的事:當七佛伽藍向天下承認此季賽事結果時,各地賭場沸反盈天。

  人們不知道的事:七破窟部眾悄然撤離長白山時,厭世窟主曇逗留了一段時日。

  自從比賽返回,有台小和尚一直處於悶悶不樂的狀態,因為——他多了一個師叔。為此,他面壁思過,念了一卷《般若心經》。

  此時,熊耳山,夜多窟——

  輸贏的區別在哪裡?

  「對我尊而言,是輸是贏並不重要。」曇手托瓷瓶,拈了一小把紫色的茶葉放入杯中。

  眾窟主相視一眼,以沈默表示認可。

  通常,輸方在第二年的同一季時間段內,無論何事,任由贏方差遣。對玄十三而言,輸贏在其次,讓七佛伽藍的和尚丟臉才是重要。贏,來年可以調遣伽藍和尚做任何事,讓他們去酒樓當小二,去歌館當看護,去押鏢送貨,去船上做苦力……啊,想到那群和尚的苦臉,眾窟主皆是雙目炯炯,唇邊勾笑,興奮莫名。

  若是輸了……互相交換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眾窟主不改嚮往——輸,便可藉機挑釁,尋機報仇。

  所以,無論是輸是贏,七破窟總有理由。

  這次,贏——任意差遣和尚,閔友意淒美愛戀史上又添一筆,最重要,夜多窟掌誓言部,即是幫助某人實現他要做某事的前提條件,這也是誓言部的日常職能。

  七破窟實現了饒奮藻所提出的前提——「貝蘭孫背負漸海鱗牙請罪」,所以,饒奮藻將實現他「一兩銀子賣掉松杭一帶產業」的後果。或許,饒奮藻當時不過是一時衝動,他也認為此生無法為長子報仇,便將心中悲憤發洩在言辭中。只是他沒想到,七破窟實現了他的願望,現在,該他實現他的諾言。他要賣,勢必得有人肯買。

  誰肯買?

  一兩銀子買一大片產業,這種滿打滿算都不虧的生意,任何人都願意做,問題是,七破窟不會讓任何人都有這個機會。

  如今已不是「誰肯買」的問題,而是,誰能買?

  誰能?

  七破窟。

  七破窟在春季比賽中贏了什麼?僅僅是明年同一季對七佛伽藍的差遣?不不不,玄十三最初的目標就是饒奮藻。坦白而言,是饒家山莊的產業。饒家三代以來一直掌控松杭河運,碼頭無數,商船無數,一旦將這片產業賣掉,賣的不僅僅是碼頭和商船,更有對這片河道商界的運輸掌控。玄十三看中的正是這個。

  因此,七破窟不費吹灰之力,以一場比賽,一兩銀子,取得松杭河運的掌控權。

  輕易。

  香沈銅獸,厭世窟主搖搖茶杯,突然笑道:「你們說,嫣這個時候在幹嗎?」

  「他還能幹什麼?」扶遊窟主酈虛語妍然一笑。

  閔嫣在幹什麼?

  他在求親。

  長孫家在四川尖鋒城一帶算是高門大戶,而今的當家之主是長孫幢相,也就是長孫淹的爹。

  長孫家以挖丹礦起家,這點閔嫣早從扶遊窟主那兒得知,長孫幢相向佛,他也知道,但有一點他不知——長孫家挖礦起家時,祖上是一名寡婦,雖說到了這一代,長孫幢相生得兩子一女,但他對祖宗的訓教卻十二萬分的順從。這意味著——想做長孫家的女婿,行,必須入贅。

  入贅就入贅,他是沒什麼所謂。只是,他沒所謂,有人卻大大的「有所謂」。

  這「有所謂」之人,正是長孫幢相。

  向佛的長孫父親幢相大人,絕對不允許一個花名盛傳的浪子蝴蝶入贅,管他是不是風流俊朗的玉扇公子。所以,五月春末的午後,月襦長袍,美髯微鬚,頗有文官氣質的長孫老爹,當著大小兒子的面,拍案大吼:「他休想搶走我的淹兒!」

  想到四天前的求親,長孫幢相面有青青菜色:那姓閔的哪有提親的誠意,根本是惡霸搶親。

  四天前——

  「讓開讓開!」日光燦爛,一群部眾開道,三五成群擁在長孫大宅門前。

  閔友意一身惡俗的花衣袍,下巴微擡,頭微微右傾,雙眸懶懶半斜,典型的惡霸口氣,「你家老爺呢?老子是來提親的。」

  木奴與寂滅子交手,未過二十招,木奴輸。

  隨後,穿得花枝招展的玉扇公子咬咬口中不知從哪兒扯來的青草,歪唇一笑,「去,告訴你們老爺,老老實實把你們小姐交出來……」衣袖突然被人扯了扯,他回頭。

  「公子,您是來提親,不是來搶人。」

  「不搶人?」閔友意搭上自家侍座的肩,「不搶人,你給老子弄這麼多花樣幹嗎?」

  寂滅子瞪他。

  昨天,是誰用凶悍的眼神吩咐他?

  昨天,是誰用兇惡的語氣命令他?

  是誰?

  兩人正用力互瞪,長孫幢相已命家僕拿刀的拿刀,拿棍的拿棍,意圖抵抗到底。

  軟綿綿的家僕根本不經打……閔友意撇撇嘴,索然撤退。

  惡霸!惡霸!活脫脫一個惡霸!

  「是,爹說得對,我們絕不能讓小妹被那種人給糟蹋了。」長孫大哥對父親的話極為贊同。

  想到三天前的求親,長孫大哥面有青青菜色:那姓閔的哪有提親的誠意,根本是來挑館尋仇的。

  三天前——

  清晨,涼風拂面,一日之計在風清日朗中拉開帷幕。長孫家僕打開大門,門外黑壓壓一片,看清之後,嚇得家僕腿一軟,直接坐在地上。

  門外,部眾列立,皆抱劍於懷,兩手交疊在胸口,腳分八字開,表情冷硬。為首的是一名白衣公子,腰飄淺紫,俊顏如玉,一笑傾城。只是,俊公子玩著長劍,手腕遽翻,舞出銀麗清亮的劍花,轉眼,劍尖托在了家僕的下巴上。

  「你家老爺呢?」

  「請……請問公……公子,找我家老爺何……何事?」家僕抖著膽子開口。

  「你認為老子找你家老爺,能有什麼事?快去!」劍尖向前一送,嚇得家僕手腳並用,急入內廳通知家主。

  長孫大哥起得早,正在偏廳讀書,聞訊趕來,入眼的便是一位俊公子臨日側立的身影,一襲對鹿花樹紋綾袍,清風入袖,一派逍遙。

  長孫大哥當時的第一個念頭是——好一個俊品兒郎。

  只是,那人轉著手中的清冽冷劍,輕輕甩手,叮,劍身釘入大門,他輕輕拔出來,那姿勢,那神情,那股輕鬆,彷彿只是從布上拔出一根針,然後,他再甩手,又是一叮,劍身再度釘入大門,他再拔……反覆六次,大門被他釘出六個小孔,若非他出聲阻止,俊公子似乎還會一直甩手、拔劍、甩手、拔劍……照他這麼個玩法,長孫家的大門已經不能用了。

  長孫大哥第二個念頭是——莫不是生意對頭?

  挑館的!尋仇的!就是不像來提親的。

  「是,爹,大哥,你們說得對。」長孫二哥,也就是長孫肥,用力點頭。

  想到兩天前提親,長孫肥面有青青菜色:那只蝴蝶以為喬裝一下,他便認不出他的真面目嗎?

  兩天前——

  一切都很正常,媒婆,聘禮,喜隊……突然,有人驚呼:「快看!」

  夜多部眾巋然不動,閔友意擡頭,張嘴,揚眉,他……呆如木雞。

  屋頂上跳來跳去的是什麼,仙女?

  撒花?

  撒完花就不見……

  「誰的主意?」他不過是下個聘,不用這麼誇張吧,還飛天?

  「扶遊窟主。」

  「酈、虛、語!」他咬牙低叫。

  表面上看,書香門第,翩翩公子,骨子裡,根本是一隻狂蝶浪燕。

  所以,完全不用懷疑,閔友意提親仍然未遂。

  後院花廳,長孫淹正在……發呆。

  自寶馬鎮返回,一路順利,回家後,卻失了寧靜。外面吵吵鬧鬧的,她不是不知道,特別是,家中近來買了十條狗,非常凶的那種,家中廚伯叔叔的刀啊鏟啊都重新磨過,非常犀利,大廚貴伯曾有一次在她面前揮舞新磨的大菜刀,差點就見血封喉了。

  尤其,爹特地從鏢局借了一批虎背熊腰的鏢師,說是護院。

  天見可憐,她家雖是生意人家,最多也只養幾條護院犬,如今倒好,拿刀的天天磨刀,掃地的天天練棍,草木皆兵,讓人以為戰線吃緊,百萬大軍壓城而來。

  吵鬧歸吵鬧,她不是故意裝糊塗,而是不明白,他們之間何時……生了情?

  她是瞧他嫵媚如青山,他也的確問過她「會不會負他」這個問題,她是怎麼答的……呢?

  想……努力地想……

  「淹兒?」有人輕聲叫她。

  她似乎沒有回答,他對她何時生了情……

  「淹兒?」

  撫心定氣,她恍然回神,對上一雙溫潤似水的眼。是……

  「太沖。」她歉然垂眸,看向他畫的畫。

  當那人吼著要娶她時,樓太沖除了臉色發青之外,實在沒什麼大的反應。回到家中,他每日申時過後總會來她家,一來探望她的傷……不自覺摸摸臉,其實,已經全好了。

  爹娘和大哥二哥都滿意樓太沖,她也不討厭……不討厭……烏眸不禁又瞥向斂眉作畫的男子。

  在爹娘的默許下,他每日相伴,相對無言時,她會繡花,他會作畫,誰說沒有些綣綣情意在裡面?

  這情意……就如荷塘裡的睡蓮,當時間在靜淡中一點一滴流逝時,彷彿沈澱了什麼,卻興不起半分波瀾。

  綠絲絛,草如袍,樓太沖是形俊之人,而她,一向不討厭形俊之人……

  「淹兒,悶了嗎,可要去花廊走走?」放下墨筆,樓太沖體貼一笑。這些日子,他任閔友意在外鬧著,絕口不提退親或放棄。

  這人……當初為何會以一佛之畫向長孫家提親?

  「淹兒……」樓太沖見她無意走動,也不勉強,只道,「很早以前,我就聽說長孫家的嫁袍繡得好,稍後,聽說長孫家的小姐嫻熟慧雅,長孫老爺又要求提親的公子先送上畫像,我便前來一試。」

  試?她疑惑地側眉。

  「在七佛伽藍,我第一次見到淹兒……」樓太沖淺淺一笑,眼中氤氳恍惚,彷彿回憶……淡淡檀香中,一聲幽魅的大吼,他見到一名女子怔怔站在閔友意身邊,垂眸一笑,嬌憨可人,目光追隨,才知閔友意收了掌氣,是因為她。及後,閔友意遠遠招手,她在柱邊抿唇一笑,風情自現……就此,他迷在那垂眸一笑的嫣然裡。

  娶妻,求賢。他一直這麼認為。

  長孫淹定定然看著他,除了淺笑,不做其他表情。

  這幅畫面看在長孫幢相眼中,自是郎才女貌,美景和樂。故而,遠遠雕窗後偷窺的長孫父親已經開始幼想自己抱孫子的模樣……

  房內,兩人沒聽到長孫老爹心頭的竊笑,轉看樓太沖畫的新作。

  「太沖,你丹青妙筆,這世間,什麼最容易畫?」

  樓隱側顏相笑,一片白玉肌膚近在咫尺,低垂的頸,荷色的頰,渾然天成。心頭微動,他輕輕答她:「鬼魅易畫。」

  「什麼難描……呢?」

  綠袍輕蕩,樓太沖看向窗外。日影西移,在小小廂院投下大片陰影。靜了片刻,他低道:「這世間,最難畫的……莫若犬馬。」

  鬼魅易畫,只因皆是虛相,提筆繪來,就如天馬行空,肆意揮灑,而犬馬難描,皆因實體真形,人人盡知,一筆一畫皆需謹慎。

  「太沖畫過人……嗎?」近日見他只繪花草,故有此一問。

  「畫過。」

  「畫得出他的神容……嗎?」她望向窗外。

  「他?」樓太沖側了側頭。

  他……她垂下眸子,眼中有一團朦朧未開的霧氣。

  自相逢以來,最先入耳的是他的名聲,「武林三蝶」哦,「玉扇公子」哦,好一派令人神往卻神秘的江湖人。真正見到他,卻是在水如羅的婚禮上,他氣急攻心,輕功絕頂,卻以「童子拜觀音」之勢送上他的賀禮,而新娘,是他曾經愛過的人……他愛過吧……

  送禮後,他踏風離去,再無留戀。待到再度相見,是在山中的一間茶棚,他顧目四盼,對她頷首一笑。

  面對貝蘭孫時,滿不在乎的他……落崖時,面無表情的他……收她為徒時,淺笑低語的他……銅鐘邊,怒目大吼的他……溫泉邊,瞪目無言的他……遙池宮,教她習劍的他,追在梅非遙身後的他,說故事的他,待到比賽終時淩厲無情的他……

  人的一生,不同時期會現出不出的面貌,她與他,短短三個月的相識,這些或許只是他無意中一個眼神、一個表情,她卻全都印在腦海中。如今想來,她竟不知他的情何時繫在了她身上。

  這只蝴蝶,莫不是將目標轉向她?她記得,玉扇公子好敵方女色,她算是他的徒弟,不算敵方吧,況且,她與他可沒什麼淒婉惻悱的動人情事……

  皺眉凝思,樓隱不知何時離去,家中新買的惡犬開始咆哮,前院護衛的腳步聲越來越緊,大概,又是他來了……吧!

  歎口氣,她轉轉手邊的纈紗玉蘭竹團扇,走出書房,無聊地在院中繞圈圈,偶爾腦中畫面一閃,她以團扇為劍,比比記在腦中的劍姿。雖然「分花拂柳劍」在他手中舞出來能飛沙走石,但她已認定了,這就是一套殺野豬的劍法。

  家人幾乎認定了樓太衝將是她的夫婿,她呢?她自己也認定……了?

  無聊地又轉了幾圈,她決定做點其他事分分神。

  瞧,她就說自己很無聊了,除了繡花,她這個長孫小姐還能幹什麼?在家,爹娘哥哥們寵她,自幼不必吃苦,如果哪天家道中落,她還能繡花養活爹娘——這個只能偷偷地想,不能讓哥哥們知道,以免他們覺得妹子瞧輕了兄長。

  在家無聊,以後出嫁了,她應該會相夫教子吧……突地,她怔怔盯著院中一簇搖曳的花叢,不知想起什麼,一時癡癡。

  那簇花不惹眼,平常的階前蘭花,蕊嫩瓣白,小小的幾珠,花上棲了一隻……白色的粉蝶。

  她輕輕揮了揮團扇,帶動空氣,引來暗香浮動,也驚了那只粉白的小蝶,漸飛漸遠。

  歎口氣,她還是決定回房做一個名副其實的無聊小姐。真要計較,她還有一些其他事情可以做做的……

  磨墨,取紙,翻開一本書。

  目過兩行,心緒不定,她忍不住站起,在房子裡繞來繞去,繞了半天,拿起樓太沖的畫,站在窗邊欣賞。畫紙突然一動,她驚瞪烏眸。明明沒有風,畫紙中段竟然前後搖晃,彷彿有人在畫後用手指戳來戳去。

  放下畫,窗外無人。

  重新展開畫……

  「淹兒!」

  她裊然擡眸,無人,無風,更無……人聲。

  難道她已經無聊到出現幻聽的地步?

  「淹兒!」

  幻聽?她死死盯著樓太沖的畫,突然垂手將畫合上,窗外,鶴影一閃,腰帶旋紫,清清品品,一張笑臉出現在眼眸中,惹她呼吸一窒。

  其象無雙,其美無極,近之既妖,遠之有望。

  窗外,語笑翩然,君子如蝶。

  「淹兒,你……」他看到桌上攤開的紙,硯裡磨好的墨,笑臉垮下來,「你又在抄這個。」

  長孫淹看著這不請自入的閔蝴蝶,心頭一軟。任他扯去樓太沖的畫,她回到桌邊,坐下,讀書。

  「我哪裡……不如他。」閔嫣盯著畫看了片刻,丟開,腳一拐,扯過圓凳,悶悶坐在她身邊。

  原以為,這次的比賽,也如曾昔一樣,賽罷,人回,從此人千里。可她不同,夜來驚夢,他悚然睜眼,成悟:原來,他是蝶,她卻不是花,她是——捕蝶人。

  她困住他了,是不是?她將他終身困在密密織就的絲網內,讓他望花興歎,思春睏倦?

  不……

  她身上有一種懶散的美麗,不耀眼,就像她手中細細的繡花針,只那一閃,已吸引他的視線。她軟弱,也堅持,她嬌憨,也慧黠,最重要的一點,她——不癡。

  他還很憤郁地發現,只要提到形俊之人,她的眼睛就會發亮,那亮不強,亦不明顯,但瑩如湖水,層波蕩漾。特別是,他發現淹兒不為人知的一面——她居然有一本《美男策》,還是她一字一句親手抄的,他也不止一次見她掩卷長歎——「可恨我生不逢時,無幸遇得蘭陵王,生平之憾,生平之憾!」

  聽聽,這是一個女兒家該有的話嗎?

  他翻翻桌上的書,再翻翻她展放一邊的書,臉皮微跳,「淹兒,你又準備將誰抄下來?」

  她搖頭。

  「這人是誰?」他點點其中一頁。

  傾身細看,她微笑,「北齊高澄,史書說:澄,美姿容,善言笑,談謔之際,從容弘雅,性聰警,多籌策,當朝作相,聽斷如流,愛士好賢,待之以禮……」念著自己抄下的一段文字,眉顏之間自有淡淡微笑,「雖然高澄有點好色,但玉就是玉,有瑕也是玉。」

  聽她清脆肯定,他的眸子彷彿聚了一湖青泉,碧波漫漫。

  「只可惜……」她搖頭扼腕,「高澄在二十九歲的時候,死在一名廚子手上。」真是香消玉殞得她好心痛啊。

  「……」碧波開始聚集,漸有風暴趨勢,「淹兒,他是誰?」

  長孫淹探頭一看,「是宋文公,公子鮑……呀!」

  管他是公子鮑還是包子公,他戳戳特別長的一行字,危險地問:「你抄這麼長啊。」

  「嗯,」猶不知危險臨近的女子語笑嫣然,「《左傳》上記,公子鮑『美而艷』,當時,宋昭公的妻子王姬傾心於他,為了他,王姬趁宋昭公打獵之際,指使人殺掉宋昭公,將宋國送給了公子鮑。他便是後世所稱的宋文公。」

  他不問了。厚厚一本,還有他聽都沒聽過的,那什麼……春秋的公孫閼、澹檯子羽,三國的呂布,東晉謝安的孫子謝混,北魏的崔浩,五代的慕容沖,唐代武則天寵愛的張易之、張昌宗兄弟……

  「這張昌宗,便是楊再思讚譽為『蓮花似六郎』的金玉美少年。」

  她如數家珍,他雙眼暴瞪。

  他也只是偶爾想寫一本《群芳譜》、一本《花間集》,一本《百花錄》,但僅僅只限於想,根本沒寫,她倒好,厚厚一本,存心讓他嫉妒是不是?

  這也就算了,反正是死人,但——他哪裡不如樓太沖?

  想到這個,閔嫣心中更悒鬱了。瞧到她手邊的畫,他抽過來,不是滋味地再次確定:「樓太沖畫的?」

  「嗯。」方才不是問過了……嗎?

  借她磨的墨,他提了筆,在樓太沖留下的畫上東加加,西點點。她見他半晌無言,表情負氣,現出難得的可愛,一時莞爾,探身看去。

  他在畫畫。

  紙的空白處,他畫了一個圓,圓內點了九個點……

  「你怎會想……娶我?」她無語良久,終究抵不住心中的好奇,甚至,有莫名的期待。

  他的筆仍在畫上添添加加,身子一歪,半片俊顏在她眼中放大,「淹兒,在七破窟,我們都討厭和尚,你說為什麼?」

  「為什麼?」她呆呆重複。

  「……」他捂嘴悶笑,筆端不停,點點點,點夠之後,突地將唇貼上她玉潔如珠的耳,悄道:「不知道。」

  「……」他這………算不算調戲?

  「我尊討厭和尚,七破窟裡全拿和尚逗著玩,但我們從來不問他為什麼討厭和尚。淹兒,我娶你,當然是因為我……「他突然停了話,以指為筆,描她眉,描她的眼角,荷腮,紅唇……

  她全身僵硬,撫氣定神,大氣不敢喘。

  形俊……形俊……唇角被他的指尖刮了刮,有點心癢。這一雙風流俊品的眼,勾過多少女子的心?又勾過多少女子的心而不自知?

  「想娶……」他抿唇一笑,風情無邊。

  那日,他拈酸拈過了頭,以往,瞧見喜愛的女子嫁人,他最多喝喝悶酒,那日不同,他只想先將她定下來,先印上自己的標記再說。而且,至今不後悔。

  這個徒兒……真不像其他女子,他與她似乎沒什麼花前月下,也不曾遊湖觀瀑,含情脈脈,可他就是心折於她對他的那份……縱容。

  「淹兒,如果……我只是說如果,成親之後,我又……又……」

  「你又喜歡上哪位姑娘,或發現敵方哪位姑娘傾國傾城,你又忍不住撲了上去,是不是?」

  「……」她難道是他肚子裡的蟲?

  「你是真的想娶我……嗎?」

  點頭。再真不過了。

  「可是,你不覺得,我爹向佛,你討厭和尚,長孫家在某種程度上而言,算是與你敵對,我……」她捏捏自己的臉,紅撲撲的,「是長孫家的女兒,正符合你玉扇公子的條件。」

  「……」

  「對……嗎?」

  他眸星一閃,丟了筆,捧起她的臉,「淹兒,你以為我娶你,只是為了來一段淒美動人的愛情美談?」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他咬牙,「愛情美談可以一段一段又一段,但妻子只有一個,我可從來沒想過要娶她們。」說完,杏花眼潤起淺淺一泓水霧,尋求保證,「淹兒,你不可以負我。」

  這話什麼意思?她看著他,那雙眼中只有她的小影子,她不敢說話,兩人貼得近,唇一動就能貼上他的……

  「淹兒,你臉紅了。」

  「……」

  「淹兒你不會負我……吧?」

  歎氣,她小聲道:「我以為,你突然說娶我,只是因為比賽結束,你想換一段愛情美談。」

  自作孽,不可活。他搖頭。

第十二章 看花阮郎歸(2)

  「你娶了妻,便不會再花心嗎?」

  他不答,只注視著她。那眼中,沒了初見的陌生淡然,比愉悅還要多一東西,甚至,有一種孩子氣的霸道和任性……她一定是說什麼或做過什麼,讓這只蝴蝶……

  沒由地,她想笑。

  清脆地笑溢出唇,繞在他指間,他一時怔忡。拉開他捧在臉上的手,她取過樓太沖的畫,畫上,被他不知添了些什麼。

  頭上畫九個點,表示和尚。頭上畫滿小圓圈,表示菩薩肉髻。頭上長兩片葉芽……是什麼?

  她指指頭頂上方有兩片豆瓣的人像——他畫的。

  他看一眼,清脆道:「飛天。」

  「……」壁畫飛天頭上有豆瓣嗎?

  「淹兒,不是豆瓣,你不覺那些畫上的飛天頭頂長著兩片葉芽嗎?」他伸出兩指在頭上比了比。

  她立即將畫捲起來,並決定將這畫壓在箱子最下方,絕不能讓爹看到。突想到什麼,她道:「嫣,大哥說,這些日子有位閔姓商人想與長孫家做生意。」

  他瞇起兩泓杏花春水似的眸,等她下文。

  「三位公子兄弟相稱,大哥說他們叫……」

  「閔賢,閔信,閔期。」他淡淡接下她的話,繞起她肩頭的一縷垂發把玩,「淹兒希望我做什麼?」

  她拉起他的腰帶,繡線蝴蝶仍在。嘟嘴無言,指腹沿著這只繡線蝴蝶的輪廓緩緩移動。

  她是不介意看看那三個玉筍似的閔家公子在家中晃晃悠悠,只是,他們的目的太明顯,名為談生意,與哥哥們聊的卻是家中瑣事,旁敲側擊地慫恿哥哥們退了樓太沖的親事。

  「你希望我做什麼?」她黠笑反問。

  他含笑搖頭,眸中有一絲期待,「我不知道淹兒你會讓我做什麼,如果淹兒希望我去做……我會。」

  睫羽輕輕顫動,她悠悠笑問:「為什麼我希望你做,你就……會做?」

  「因為是淹兒讓我做。」眼中依然杏花萬千,胭脂點點,而語中的肯定,卻在那胭脂萬點中透了出來。

  她擡眸,「為什麼?」

  「因為淹兒說過,蝴蝶哪有不戀花之理。」窗邊,瞧她一身紅袍,酒香醇口,他就已走火入魔了。

  「……你,什麼時候聽見我說這句?」

  「你猜。」

  「……我不懂生意,你是七破窟的夜多窟主,你喜歡怎樣,便怎樣了。」他愛認兄弟便認,不愛認兄弟便不認,沒必要因她而改變。

  所以,原本應該有一段淒婉的勸親故事,原本可能會出現的語重心長,全部被她這一句話給輕輕推掉。

  瞧她寶貝似的收起被他畫得面目全非的畫,他輕聲咕噥:「我哪點比不上他。」

  她托腮,眸光輕輕轉動,最後定在他臉上,「嫣……人活一世,一定要有件事讓自己專心、快樂,才不會遺憾。繡花,抄書,可以令我專心。」她享受安逸,但不怕麻煩,若有麻煩,她則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我的專心就是花心——閔嫣在心中暗答。

  「為什麼要比……呢?」想了想,她取筆,展開他的掌心,輕輕寫下一個字。

  比……

  他瞪著掌心,不知她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喜歡比。」她淡淡一笑,彎眉似新月炫華,眼中潤澤含光,「比字,兩個匕……」

  比,匕匕。

  雙匕,傷人,傷己。

  轉眼,六月了,細細數來,五六兩月間發生的事,竟能撲滿一張紙。

  夜多部眾只鬧到五月末,一夜之間突然從尖鋒城消失,她猜是回熊耳山了。閔友意也消失了一段日子,消失的前一夜,他在她窗邊待到三更,大抵也就是說夏季賽事快要開始了,他得回去準備。

  不知玄十三將這夏季賽事指給哪位窟主比,她有些好奇。人人相傳的神秘七破窟,她若想知道某些事的真相,直接問他,他都不會隱瞞。

  他不在的日子,爹備了厚禮,謝過鏢局,送還了護衛。家中惡犬沒了咆哮的對象,安靜許多。大廚貴伯在她面前揮舞大菜刀的次數越來越少,掃地的家僕也不再將長長的竹掃當少林武棍用。

  閔家三位公子,大公子回去了,將生意交給三公子閔信打點。大哥雖看不出他們與染坊做生意的誠意,卻也用不著得罪。

  什麼事都不用她操心,多好。她又恢復成無聊的日子,有人訂製長孫家的嫁袍,她便繡繡龍鳳花綾,不然,讀讀書,將書中形俊之人單獨抄出來,以供他時翻閱。再無聊時,拈根樹枝,回憶他教過的分花拂柳劍,偶爾被經過廊道的爹娘哥哥們看到,會驚訝跑來,興致不減地讓她教。

  學武,養生。

  樓太沖的親事,爹仍然沒鬆口,而當他在某次瞧到她在比劃分花拂柳劍,並且在書房裡看到她明明壓在箱子下面卻不知為何跑到桌面上的畫時,怔了。

  那畫,被那只蝴蝶塗得一團亂,一個大圓裡九個小黑點,頭頂長著兩片葉芽的飛天……樓太沖愣愣瞧了那畫半天,笑意不明,只是,來她家的次數少了。

  樓太沖離開時,轉身對她說:「淹兒,你相信他嗎?」

  「相信……呀!」她自幼便聽話,他說什麼便是什麼,何來不相信。而且,他由始至終,展現在她面前的便是最真實的一面——花心。

  樓太沖又怔了半晌,再笑時,已是釋然。

  樓太沖對她或許有情,她的情,卻不知何時網在了那只蝴蝶身上。

  「那麼,淹兒,如果哪天長孫伯父向我退親,我也不會驚訝了。」

  謝謝,是她當時僅能說的兩個字。

  再見閔友意時,已是六月之末。

  她照舊無聊了一天,入夜,正剝著大哥新買的獼猴桃,他就像突然飛入花院的蝴蝶,翩翩停在她面前。

  「淹兒,送你。」一隻精緻的搖擺僧出現在她手邊。

  輕功就是方便……坦白說,她真的很羨慕。

  「吃水果。」一盤洗淨的獼猴桃,色澤鮮綠,果香撲鼻,是她的回禮。

  他接過果盤,拿著竹筷戳戳戳,突道:「我想到一個讓你爹答應我提親的辦法了。」是那幫傢夥幫他出的。

  「哦?」她很想聽聽。

  「嘿……」他悶悶笑了笑,「如果一個大戶,一夜之間家財全失,而這個時候,突然出現另一個財大氣粗的俊公子,願意出資助這位大戶,但要求大戶將女兒嫁給自己。大戶正值家中慘況,又見該公子俊逸風流,當下一口答應下來。淹兒,你覺得這個方法怎麼樣?」

  「……」她拍了拍搖擺僧的圓腦袋。

  「再不然,設計一個驚天大陰謀,生意死對頭想要霸佔一家大戶的產業,而且,大戶一個不察,落入了死對頭的圈套裡。在淒苦哀婉、受命懸衣之際,一位武功高強的公子如天神降臨,解救這家大戶於危難間,大戶心生感激,自願將家中小女兒許給這位公子。」

  「……」她用力,非常用力地彈彈搖擺僧的圓腦袋。

  窗外浠浠瀝瀝,雨絲如絮,不知何時灑落人間。她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在獼猴桃上戳出九個小洞洞。這只蝴蝶,畫畫呢,一個大圓套九個小黑點,再不,就是在東西上戳九個小洞洞,說是香戒。

  「淹兒你說這主意好不好?」

  瞥他一眼,她伸出食指,將搖擺僧的圓腦袋往桌上一壓。

  他塗亂的畫,是她故意攤在桌上讓樓太沖看見的……閔家的陳年舊事,她的確是不想理……

  他的頭髮柔軟清香,像上等的黑蠶絲……微微閃神,她勾一縷墨絲在指尖跳躍,輕輕將鼻尖湊過去,他突然回頭,柔軟的唇擦過臉頰,平染一波紅雲。

  「淹兒?」正努力將獼猴桃戳出九個小洞的俊公子微微一僵。

  「你的頭髮總是這麼短?」視線盯著指尖黑滑的髮絲,她問得有些漫無邊際。初見時,他的頭髮便不似尋常男子那般披腰或束冠,碎碎散散的,只過肩頭。

  他點頭,「頭髮太長,打鬥時會成為弱點。」

  「誰為你剪髮?」

  「阿閃。」

  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她咬咬下唇,試問:「在寶馬鎮時,為何沒見到阿閃?」

  「送你回家後,她就回夜多窟了。」他不怎麼用心地答著這個問題,也直接將心中所想說了出來——「我原本就沒讓阿閃去長白山,讓她一路相隨,只是不想讓你在路上沒趣。」

  雙眸輕瞇,一泓清亮慢慢滌盪開去,五指微探,完全插入他的髮絲。

  原來,他帶上阿閃,只是為了讓她在路上有個相伴的人啊……

  體貼的蝴蝶……

  他……曾在多少女子的香帳裡留宿?

  銅金獸爐裡的燃香不知何時息了,一縷淡淡的煙,瀰散在紗帳的蹁躚裡。輕觸他的唇,甜中蘸一絲微酸,是獼猴桃的味道。

  膽大的念頭掠入腦海,今夜,她想留下他。

  簾外,細雨潺潺,夏意闌珊,紗內,銀屏錦字,菡萏薄香,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

  看著他迷惑,茫然,氤氳,那雙花色無邊的眸星深處突然躥起一團火焰,看他情不自禁,看他彈熄燭火,看他黑髮淩亂,看他目醉神迷……

  淹兒……

  淹兒……

  淹兒……

  雨絲般的呢喃在耳畔迴盪,旖旎,嫵媚,如燕燕低語,馥若蘭芳,清光媚淪。在癡夢般的呢喃裡褪去世人的枷鎖,肌膚溫暖,呼吸交錯,不分彼此。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不過一夢浮生,今夜香印成灰,情懷可奈,欲睡朦朧。

  魂迷魄醉之際,他的眼中有她,他的心中是她。她喜歡的,她愛上的,是一隻花心的蝴蝶,若蝴蝶不愛花,那就不能稱之為蝴蝶了……

  她從不曾想過束縛這只蝴蝶,只是、想在這微雨若絮的夜裡留下他……也許五年後,也許十年後,也許二十年三十年後,當她想起今夜的孟浪,是垂眸一笑,還是顧惘一歎?

  無論怎樣都好,至少,她不會後悔。

  今夜,予心於你。

  嫣……

  春宵一夜,魂魄縈縈,本是一件風流雅致的事,只不過——

  睡到日上三竿就過分了些。

  在一片吵鬧聲中睜開眼,烏絲,香肩,朦朧星眸半合半開,是一幅絕色傾城的美卷。

  凝視著懷中女子,淺黑色的眸子裡是一圈圈漣漪,眸心深處仿若占枝待春的杏花,風捲葉飛時,重重疊瓣一層層綻放,淺紅醉粉,萬點胭脂。

  「淹兒……」耳中聽不到嘈雜,只有她。

  看她慢慢清醒,先呆呆瞪著他,待明白兩人的親密後,臉上飛上兩片令天下所有朱丹為之失色的紅。帶著寵笑的眸看這羞紅臉的女子將頭埋進頸間,不知咕噥了一句什麼。

  啪啪啪——

  閔嫣展臂掀開紗帳,只見日光透窗,梨木門拍得咯吱作響。

  「淹兒,怎麼了,生病了嗎?」

  「小姐,別嚇奴婢啊。」

  什麼狀況?

  兩人面面相覷……

  「淹兒,門外是……」

  她向他懷裡縮了縮,在他耳邊輕聲道:「我爹,我娘,大哥,二哥。」

  「他們很焦急……你確定不要告訴他們你沒事?」

  粉臉半掩,水眸嗔瞪,「你覺得……我們這種模樣……能讓他們看見……嗎?」見他神色乍愣,似全沒想過兩人春色無邊的模樣在父母看來有多糟,她無力一笑,玲瓏心思旋旋一轉,欲言又止。他似知她想問什麼,不開口,靜靜等著。終於,她低低問了句,「你……曾在多少女子的閨房中醒來?」

  杏花眼定定鎖著她,拍門聲越來越響,叫喊聲越來越大,直到一縷清直的嗓音焦急地說「把門撞開」時,他吻吻她的鼻尖,起身著衣,唇中的回答令她的眸染上一抹淺淺的驚喜。

  只有……

  卷被而起,素手撥開婆娑紗帳,門卻在此時被長孫肥撞開。眾人的驚叫在看清了室內之後變成無聲。

  捉、奸、在、床!

  長孫淹做賊心虛地盯著自己的手指,就算做賊不心虛,在爹娘面前也要裝一裝心虛的模樣,畢竟,一夜風流,是她膽大了。

  「淹兒,你不想……哭一哭?」長孫二哥拉拉小妹的衣袖。

  自家小妹被爹娘捉……那個……在床,花蝴蝶卻一下子飛得沒影,小妹不哭不鬧,怎麼也……不好交代啊。

  「家門不幸,家門不幸。」長孫幢相氣得在廳中繞圈圈。

  一圈二圈……五圈十圈……十五圈……再加上九個點,就是和尚的香戒……腦中乍地跳出這個念頭,長孫淹捂嘴,本想掩飾唇邊的一朵笑,卻讓兩彎新月似的烏眸洩露出情緒。

  「小妹,爹在瞪眼。」長孫大哥不露痕跡地擋在自家小妹面前。他現在很為難,該如何向樓家交代呢,「那位閔公子……」

  深夜入閨房,天明既消失,不是淫賊是什麼。

  長孫淹的表情可是一點擔心也沒有,她比較好奇的是,七破窟又發生了什麼趣事。否則,那只在院子裡繞圈逗家僕的人,不會在凝神聽到什麼之後,衝她搖搖手便走了。

  待他下次出現,想必又會帶來趣事。至於提親,至於爹願不願意鬆口,不是她關心的問題,她是一個很無聊的長孫小姐,除了繡花,她什麼也不會。

  「去報官!」長孫幢相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甌丁當響。

  「爹想讓女兒再也無顏面見人……嗎?」一句話,堵回長孫幢相。

  「請劉總鏢頭教訓他。」長孫幢相想起與自己交情不錯的鏢局總把子。

  「爹——」長孫肥打斷他,「據孩兒所知,除了輕功獨絕之外,閔友意的武功在江湖上還未有敗聞。」

  「……那怎麼辦,淹兒啊淹兒,我可憐的女兒,爹怎麼忍心看著你生生被那淫賊……」長孫幢相雙目泛淚。

  「那是爹擔心的問題……吧!」團扇掩面,垂頭一笑的溫柔中,誰說沒有狡猾在裡面。

  距一夜荒唐後,又過了五日——

  實在不忍再聽父親大人故意在自己面前的唉聲歎氣,長孫淹找了個去城外寺廟上香的借口,與木奴、侍女一同前往。回家時,見城外綠柳依依,不由駐足。

  「小姐?」侍女見她停步,不禁奇怪。

  回眸淺笑,她轉向城牆外的青石小道走去。

  猶記得,在夜多窟的短短幾天,與她相伴的只有阿閃,他的風流韻事被阿閃當成故事來說,而且,說了很多很多……

  身後有人驚呼,她聽見木奴低叫了一聲,轉眼,蝴蝶似的人兒出現在她面前。

  其實,蝴蝶未必花心啊……色彩斑斕的蝶翅本就天成,流連花叢也是因為花香襲人,難免沈醉,正如他……

  不自知的燦爛笑意懸在嘴角,她盯他半晌,突繞過他,繼續自己悠然的步子。

  「淹兒!」閔友意看也不看,擡臂一拳,擋下意欲阻攔的木奴,叫著她的名字跟上。那日清晨走得急,不知她有沒有生氣。

  「這次,是誰比賽……呢?」她甩著腕間的香囊,全不提那夜之事。

  「這次輪到虛語……」他小心謹慎地瞧她一眼,忐忑問道,「淹兒你不怪我?」

  「怪你什麼?」她好驚訝。

  怪他那天走得太急啊……閔友意盯著她緩緩邁出的步子,不自覺地收輕自己的腳步,讓起伏的衣袍隨著她的裙波蕩漾。

  淹兒其實是深藏不露的狠角色……淹兒這名字,他喜歡……淹兒,他更喜歡……閔蝴蝶正想開口說什麼,突聽她道——

  「相逢城南道,多媚嬌聲笑,琵琶箏箏起,都入了、相思調。」

  閔蝴蝶的額角浮現可疑的青菜色,「雪詩早嫁給簡文啟了,淹兒,我與她再無瓜葛。」

  她負手緩行,不回頭,仍然輕輕吟道:「佳人應怪我,別後寡信輕諾。記得當初,翦香雲為約。」

  「……」這是他抄別人的啦,不是他寫的,似乎……給了水如羅?

  「枝上花,花下人,可憐顏色俱青春。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不如盡此花下歡,莫待春風總吹卻。」她瞥來一記。

  惜花吟,這也是他抄別人的啦,似乎……給了那沃丁的妹妹那喜燕。

  「望月心見意,月移人不移。」

  這是他約梅非遙的詩……想到她親眼目睹,親耳所聞,他的眉毛立即皺成八字形。

  「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

  是浣溪沙……等等,這些事究竟是誰告訴淹兒的?

  閔蝴蝶開始怨恨地在她身後繞圈圈。是誰,如果讓他知道誰在淹兒耳邊嚼他的舌根……等等,再等等……知道他的事,還知道得如此詳細,除了他那群夜多部眾,不可能有其他人……

  好,很好,是他對那幫傢夥疏於管教。

  哼,哼,澀古堂裡武經無數……壁觀樓的牆上他也刻了不少劍法刀法……坡上六根銅柱也夠他們練的……

  閔蝴蝶只想著回去怎麼加重練功強度,卻完全沒想過,夜多部眾之所以對他的風流韻事瞭如指掌,還不是因為他每次惹了麻煩後,不是讓部眾去助陣撐場面,就是直接丟給部眾收拾,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四四五五,部眾們能不瞭如指掌嗎?

  「嫣,還有一事忘了提,我只為他人做嫁衣。」她歪頭一哂,提裙遠去,留個難題給他。

  閔友意搔頭捏耳,半晌加半晌後,開始跳腳,「淹兒,什麼意思?」

  只為他人做嫁衣,意思很簡單——她絕不會為自己繡嫁衣。但是,長孫家以染朱為傲,怎會去買其他染坊的紅布,因此,她也絕對不會穿其他繡坊製作的嫁衣。

  沒有嫁衣,便不會嫁人。

  心平氣和地笑著,慢步悠悠走著,只在回頭時,見他跳腳不已。

  他很體貼,走在她身後,不前一步,不後一步,在她微微側首的角度便能看見。

  她的私心吧,看他逗得其他女子笑逐顏開,看他為其他女子憂愁傷神,這端端種種的畫面,在她眼中卻像一齣戲,他樂於演,她樂意看。

  你不可能讓一隻蝴蝶一生只棲息在一朵花上,不是嗎!

  蝶起蝶飛,夢盡物華,在凡塵泯沒之時,她唯願:他繞在她的身側。

  看花回,阮郎歸。

  步子緩下來,她綰了綰腕間的香囊,突然將手伸向他。他初時不解,見她眉眼含笑,滿肚子花花腸子一下子明白過來,飛快伸出手,與那柔白小手相握。

  執君之手,與君白首。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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