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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15025844
公爵 | 2013-1-3 01:16:19

可悲呵!他的出生似乎注定是個不幸的開始,
老天爺讓他肩負著改朝換代的天命,
可他偏不認命,偏不順天意而行!
幾年來,他刻意隱藏自己的身份,
希望所有人都忘了他的存在,忘了他將帶來的災厄
他以為自己這輩子就要這麼孤獨下去,
不意卻遇見了她--一個嬌弱非常的公主,
只一眼,他就知道她是命中相系的另一人,
怎奈造化弄人,她的父皇竟將她許婚給蠻族的皇子,
嫉妒、憤懣逼得他幾欲發狂,
在她面前,他失去理智的親手血刃她的父皇,
從這一刻起,他知道一切再也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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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15025844
公爵 | 2013-1-3 01:17:00

亢龍劫 楔子 作者:晨希
       
  我還是我晨希四季改變,依然春夏秋冬流轉,白天黑夜交替,依舊象徵時間的流逝;愛人與被愛,依然是愛情相貌--

  很多事物雖然有些改變,本質還是不變。

  地方變了、名字變了,我還是我,本質不變。

  如果還想再有什麼改變的,希望是我寫的故事、我說的男女主角,我描述的每一段情節。

  回首去年三月份,長達二十五年的手帕交結婚,十月我變成小娃兒的乾媽(哼哼哼……你一定偷跑了對吧!);同年六月,高中同學訂婚,同年十月,大學同學結婚(怎麼大家都在今年定下終身伴侶?)

  而我也經歷一段為期不久的戀情(只有十天,再多沒有了。原諒我,A先生,我真的真的無法給你愛情的感覺)。

  也是在去年,我離開了學校,正式走入社會,成為新鮮人。恭喜我吧!

  混世魔王離開學校,走的時候還聽見身後系主任、教授歡欣鼓舞,大叫萬歲。(真是夠了,B教授、C助教,還有還有老是口蜜腹劍、捅人於無形的D主任。)

  離開學校之後,自由與責任成了最重要的課題,陷入長長的深思--真的很長,讓我這個世紀大懶人難能可貴的勤勉了一小下。

  嘖,勤勉!你的勤勉怎麼沒有讓讀友們受惠?勤勉個鬼!

  呃……尷尬又問得太傑出的問題;但請容我懶懶地拒絕回答,誰教我龜毛、誰教我喜歡自作主張、誰教我一向我行我素,無論是什麼改變或是決定,只好為難心地善良可愛美麗天真大方不計較的讀友們。(阿諛一下,可否降降不平的怒氣,別在半夜扎草人、寫上找的生辰八字?)

  這篇序文是為一直關心我、等待我的讀友們,及將來會相遇的讀友而寫,寫得困難,源起於我遲鈍的感情,不知道要怎麼跟大家交代這一年來的轉變。

  也許,有讀友為我的消失感到生氣;也許,有讀友為我的出現感到開心;也許,有讀友對我的改變覺得好奇;也許,有讀友發誓不再看我的作品;也許,有讀友發現一個老老的新人。

  太多的也許,我顧不及,但每一個故事都寫得很誠心;而我,還是那個拽得二五八萬、任性頑劣、愛找自己麻煩的我。

  所以,不說了,我實在不知該如何說了。

  所以,大家看書吧!
引言 使用道具
t15025844
公爵 | 2013-1-3 01:17:27

亢龍劫 第一章 作者:晨希
       
  常言道:自古紅顏多薄命。

  身為絕色紅顏,薄命者居多,原因何在?無非是因世間男子心儀、相爭豪奪之故,自古皆然。

  英雄氣短,怪的是紅顏禍水,如殷商紂王,忠臣諫言均責指妲己為國之妖孽、使朝政日哀之禍首;大唐繼盛至衰的玄宗,世人怪楊玉環媚惑勝於怪玄宗紙醉金迷好逸樂,使其絞首馬嵬坡前,殊不知紅顏絕色不欲迷人,人卻自迷自陷。

  禍由己生,卻及紅顏,也難怪絕色佳麗自歎命薄如紙。

  紅顏何辜,只因麗質天生,竟禍福不由己、情愛不由己?

  雖具絕麗姿色、身有才情雅藝,卻只能成為天下英雄相爭的對象、各朝各代與外邦友好的禮品?

  昔日王昭君,是安邦定國的禮品;西施,則是吳越交戰後的投降示好物。兩人何辜?只是天生麗質難掩而已,何罪之有?

  絕代佳人,其貌嬌艷,無雙國士,若不自陷溫柔鄉,化成一杯英雄塚,就是為此野心起,挑起爭戰只為奪取佳人入懷。

  這是源起於永生永世的真愛、海枯石爛永不渝,抑或只是麗色惑人的短暫驚艷,一旦遲暮便無心?

  端看投注的,是真愛,抑或虛情。

  如是虛情,美人遲暮日,便是肝腸寸斷時。

  若是真愛,縱為伊人引戰禍民,以致改朝換代終不悔……

  ※    ※    ※

  天恩王朝洪祥八年初春  奇了,怎麼今兒個這車拉得這麼礙手?徒力拉著滿滿一車柴薪的力夫心想。

  今兒個上山撿的柴也沒比平日多多少,怎麼這麼重?

  還是……今早沒有吃飽?

  這也不對了,他可是喝了整整三大碗粥哩!家裡那口子還笑他的肚皮是填不滿的深坑,不可能沒力的啊!

  那到底是……

  找不出柴車變得笨重的原因,認命知天的力夫只得悶悶地埋頭使勁拉。

  就在經過一扇金漆題字、非富即貴的華麗朱門前時,一道黑影倏地從柴車上躍出,就停在朱門堂前。

  柴車依舊悶悶向前去,只是怪得很,怎麼突然變輕了?

  力夫始終想不透,柴車也依舊向前行……

  「這兒就是西紹郡王府哪。」停在朱門前的人擡眼看了看門匾,自言自語:「哎呀呀,從大門就可見富麗堂皇四個字啊。」

  這人,年不脫五十出頭,一身土黃布衣褲,其間穿插不少補丁,看來就是一副落魄潦倒樣,站在王府門前,更顯雲泥天地相差之巨。

  但此人似乎不以為意,仍然踏上階,擡手叩門。

  說也奇怪,王府門房從逐漸拉開的門扉看見來人,立刻恭身相迎。

  「王爺已在花廳等候先生多時。」

  男子晃晃腦,雙手貼在腰背,不待下人領路,便一徑往右邊川廊走,猶如識途老馬。

  「先生!那、那不是往花廳--」

  「我來看的又不是你家主子。」乖乖隆得咚,他這麼大老遠趕來只為見一個王爺?嘖,太貶他了吧!

  這已過知天命之年的男子腳步快得詭異,連年輕的下人都趕不上;轉了幾轉,便到王府深院一處池畔,頓也不頓,便往坐在隔著一面池鏡的人影走去。

  那人影,隨著接近而愈加清晰,等到看清時,是一名錦緞白衫、面容俊雅卻臉色蒼白、太過削瘦的少年。

  更怪的是,這少年看來年紀輕輕,眉宇間竟充塞濃重的陰邪之氣。

  那少年腳邊擺著攝絲戧金的大錦盒,盒中擺了好些色香味俱全的佳餚,令人垂涎三尺都有餘。

  可是怪得很,這麼美味的人間珍饈,卻被這少年有一下沒一下地丟進池裡餵魚,白白糟蹋。

  「哎哎哎,這樣的菜色所花銀兩,足足夠我吃上一年半載哪!你這麼糟蹋啊,小夥子。」真是富戶不知寒門苦,奢華啊。

  投擲的手聞聲一頓,黑眸欲尋聲音來源,才發現近在身側。

  這個人是怎麼到他跟前的?少年疑心地想,卻沒問出口。

  「還丟!」男子一把搶過錦盒,救下美食。「好端端的東西不吃,卻拿來餵魚,還不如填進我肚皮裡。」說著,便以雙指為箸夾起一塊羊肫人口。

  少年冷眼看他動作,見他露出滿足的表情,反而哼地一笑,垂眸回到池面。

  雙眼所及,三、四個翻白魚肚晃晃悠悠浮上池面,隨微波逐流。

  望見此景的少年,表情卻是見怪不怪的無動於衷。

  他等著看,看要多少時候這打擾他的無禮傢夥才會毒發身亡。

  正在享用美食的男子分了心,看到池面魚肚翻白,啊啊怪叫了幾聲,蹲在少年身旁。

  「哎呀呀,就這麼點兒砒霜混些毒木參,怎麼這裡的魚禁不起這麼點毒啊?乖乖隆得咚,真是不中用。」他說,邊不停動手,才兩三下,錦盒內只剩菜汁空盤。

  「小子,下回還有這樣的好東西可別糟蹋,記得留給我。」

  冰冷的黑眸因他的言行而瞠大,添了顏色,驅散些許邪氣。「你!知道有毒還吃?」

  「嘖,這麼點毒,連隻老鼠都毒不死。」男子指著池潭。「是這兒的魚弱不禁風。」

  「你是誰?」

  「喲,總算有興趣知道我是誰啦?」男子看著他,嘿嘿直笑。「要是壯一點、胖一些會比較好。」這副風吹就倒的樣子太難看了。

  「來這做什麼?」

  「真不知道這鬼樣子禁不禁得起折騰哪……」男子輕捏少年下顎左移右扳,仔細評量。「像骨頭黏皮似的瘦弱樣,唉……真不像你那英姿勃勃的爹啊。不過這也怪不得你,誰教你『體弱多病』……」男子一個勁兒吱喳不已。

  「你到底是誰?!又來做什麼?!」被他的顧左右而言他惱到極點,少年齜牙瞪眼,怒氣染紅蒼白雙頰。

  「現下好看多了。」嗯,做人還是要多點血氣才好。

  「你!」少年雖氣惱,卻又不知怎麼應付眼前男子,最後憤懣起身離去。

  誰知連半步都未踏出,腳跟乍軟、身形突晃便往後倒去。

  未著地,一隻手臂接他個正著。

  「喝!幸好有我在,要不這下你準跌個狗吃屎。」

  「你--」

  男子不理他,虎口成勾扣上少年手腕脈動處,須臾才開口:「還好中毒未深。

  算你這小子機警,還知道飯菜裡有毒,你娘死後也虧你能撐上這兩三個月。」

  「你……」他知道娘的事?

  「你娘還活著的時候會替你張羅飯菜、保你周全,現下你娘不在了,只剩你一個,也難怪要我來。」

  「你到底是誰?」

  「啊?我沒說麼?」

  「廢話!」少年氣結,虛弱的身子因咳而直顫。

  「世人稱我明鏡先生,被叫久了也忘記自個兒叫啥,這名兒就湊合著用。」

  明鏡先生?少年再次睜大了黑眸。「雜家學派泰斗?明鏡先生?」

  「喲,還算你有點學問。」這孺子可教哪。「泰斗稱不上,混口飯吃而已。」

  「你--」少年欲出口的話教人從後頭打斷。

  「原來先生在這。」一道頗具威嚴的聲音響起。

  「嘖,早知道就別在這窮蘑菇,又被你這老小子發現。」呿,最不想見的就是這老傢夥了。

  「連本王的面都不見就想帶走驍陽,未免太失禮。」

  「跟你這傢夥還說什麼禮。」明鏡哼道,分明不把眼前貴為王爺的人放在眼裡。

  嘖,在他眼底,這老傢夥只是當年哄騙他最疼愛的師妹下山入世的罪魁禍首。

  鳳至明--西紹郡王爺倒也不以為意,多年的交情,早摸透這老友的怪脾性,在他眼裡,世俗地位不值一文,就算當今皇上站在他面前,老傢夥還是這牛樣。

  「爹。」

  「身子好些麼?」

  「多謝爹的關心,孩兒已經好多了。」鳳家次子--鳳驍陽,向父執禮後退至一旁。

  「那就好。」鳳至明看看老朋友,四目相迎,傳達複雜信息。

  鳳驍陽雖聰慧地察覺到,卻不懂其中含義。

  「原本下山前我是不怎麼想再收徒的,但是見到這小子啊……」明鏡相了相鳳驍陽的面貌,晃起腦袋好一會兒,停頓時開口:「陰煞之氣太重,邪氣染身,留在這只怕你王府裡怪事不斷、亂事不絕,算我做個功德,就破例收他最後一個徒弟。」

  鳳至明聞言,凝重的表情總算露出曙光,感激之情顯露無遺,抱拳一拱。「多謝。」

  「用不著謝,但我要提醒你,」明鏡又看了鳳驍陽幾眼,一反先前嬉笑之色,雙眉深鎖。「我來時發現你鳳家府第紫氣帶頂,紫氣乃帝王之氣,落在帝都。自是渾然天成、相得益彰;如果是落在諸侯將相之家--」

  「我鳳家代代對聖上盡忠,帶不帶紫氣,我鳳家仍舊是為聖上戍守西域的臣屬,不會改變。」鳳至明打斷他的話,信誓旦旦道。「再者,當今聖上賢明,我朝中興、百姓--」

  「行行行,知道你鳳家世代忠心可以了吧。」怕死他又說上一長串聖上英明、皇上萬歲萬萬歲,明鏡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這小子我就帶走了,他該下山的時候,我會讓他下山;但你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我雖精算可也有打錯子兒的時候,屆時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總之,驍陽的事就拜託你了,明鏡先生。」

  「唉……師妹可真會給我惹麻煩。」這小子的娘生前老給他惹麻煩還不夠,死了以後還留給他這麼個天大地大的麻煩,難道她算不出這小子的命盤有多驚世駭俗麼?怎會傻呼呼地執意生下呢?

  唉,這下可好了……「真是天命難違啊……」

  「這話怎麼說?」

  「你不信星象命數就別問這麼多,總之就等著看吧。既然師妹當年執意為你生下這小子,開啟天命樞機,我也只能順天應命,將來世局如何,就看這小子的造化和你鳳家的動向了。」

  「你說話拐彎抹角的老毛病還是沒改。」

  「是你愚鈍聽不懂。」明鏡白了他一眼。「真想再見見我那聰穎的小帥妹……

  唉,只可惜天人永隔,見不著。」末了,落下一聲欷籲。

  鳳至明的神色也因想起愛妾,黯然神傷。

  雖是他的妾,但若不是她執意,她應是他唯一的結髮妻子,唉……

  鳳驍陽在此時開口,打破沈悶的悵然氣氛。「爹要孩兒跟隨明鏡先生?」方才在一旁聽著的他捕捉到最重要的消息。

  「明鏡先生學識廣博,難道你不願意?」

  「孩兒願意。」鳳驍陽拱手執禮,跪地拜師。「師父在上,請受--」

  「甭了甭了!」明鏡趕緊扶起他。嘖嘖,被他這麼一拜還能長壽麼?呿,存心要他短命啊。「別拜我,打死都不準你拜找!」

  「你不收我為徒?」

  「我收,但不要你拜我。」

  鳳驍陽看著他,一臉不解。

  「總之,不準拜我就是。」

  「師徒本來就要拜過才算數。」

  「用不著。」明鏡飛快地應道。「叫我聲師父就成,是我徒弟就聽話。」

  「是,師父。」雖然不明白,但鳳驍陽依言,就這麼拜入雜家門下。

  此時的他,年方十五。

  天恩王朝,正值中興盛世。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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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3-1-3 01:21:29

亢龍劫 第二章 作者:晨希
       
  天恩王朝洪祥十八年盛夏  北都城,天恩王朝帝京所在,位於當今聖上統領疆域偏東北處,為南北陸行會津之地,東西水運交集之處,人聲鼎沸、繁華榮景自是最盛。

  在北都城中,十二道城門分別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開啟三條通外的道路,而天子皇城位於正北居中,鄰近則是官員府院,再接著往南的是大富人家,最後才是平民百姓。皇道自皇宮大門向南貫穿整個北都城,左右有東西兩市,為買賣有無、擺攤討生活的場所。

  今日,東市與平常無異,人潮川流不息,與西市迎賓客棧齊名的悅來客棧當然也如往常一樣,生意興隆,人聲鼎沸。

  「和我同坐一桌對飲,真有那麼困難?」悅來客棧靠湖的窗邊一桌,甫進門便引人目光隨他身形移動卻似乎不自覺的俊美男子,對側身靠在窗邊警戒四周的沈默男子說話,一手執杯、一手搖扇,一身月牙白袍,飄逸俊俏的風采讓女子傾心、男人羨妒。

  「不。」簡短一字,說得不卑不亢,有別於富家子弟的家僕。

  「培玠。」俊美男子歎口氣。「讓你同行不是要你做下屬,你為什麼--」

  「成王敗寇,願戰服輸;我敗,說過為你所用,不會食言。」

  「我要的是朋友。」俊美的臉上掃過一瞬即逝的陰霾。「不是下人。」

  「這是我的作風。」論醫敗在這個人手上,他邢培玠輸得起也放得下,冷面判官之名,不要也罷。

  「但不是我的作風。」這個死腦筋的男人!俊美男子帶怨地睞了眼站在身側不動如山的他。「你這樣,要我怎麼喝得清心?」

  「我暫離。」他說,飛身縱出窗口。

  「唉……愚忠。」沒有女子陰柔,也不屬男子陽剛,介於兩者之間各取其優的俊美瞼孔拉出一抹無可奈何又似冰冷的諷笑。「等哪日來試試你的愚忠到何等程度。」

  執杯的手近口,飲下曝露一季寒霜的「月下愁」。

  磅!一聲拍桌拉回男子悠然遊走的心神。

  收回觀湖的眸光轉向聲音來源處,只見一隻手掌壓在桌上,卻不見其人。

  「餓……餓死人……」對桌底下,有氣無力的聲音緩緩上揚。

  餓?俊美男子不動聲色,盯著桌上的手掌。

  慢慢地,隨著一聲聲喊餓,手掌的主人似乎正極力撐著木桌往上爬,總算露出餓慘的臉,像蟲子似的攀著木凳爬上來,坐在他面前,似乎是餓過頭,脖子撐不了頭的重量,就這麼無力地垂放在桌上,口中唸唸有辭:「我快餓死了……」

  喊餓的男子有張十足陽剛的臉,碩壯的身形加上補丁處處的潦倒樣,和一身月白牙袍、俊雅卓爾的俊美男子相比,很是駭人。

  俊美男子先是一愣,隨後被那張餓慘的哭臉逗笑。堂堂男子漢,竟然用帶哭的聲音向他這個陌生人喊餓,這畫面十分有趣。

  隨手招來店小二。「你想吃什麼?」

  喊餓的壯漢一掌按著肚子,另一手扳起手指拚命算著:「炙蛤蜊、炒鮮蝦、麻辣活兔、田雞腿、筍雞脯、蔥醋雞……再來盤清炒三蔬和幾個饃饃、四兩玉泉,暫時就這樣。」

  「呃……」店小二眨巴眨巴一雙老鼠眼,看向衣著光鮮的貴公子。

  「他點什麼就上什麼。」

  「是。」店小二搔搔頭,怎麼也不相信這兩個人是一夥的,但客倌的話好比聖旨,只要有銀子入袋,這客倌要做傻子,他管那麼多做啥。

  轉眼間,一道道自皇宮流傳入民間的豪華菜色端上桌,壯漢聞到菜香像活過來似地,立刻埋頭苦吃。

  唔唔唔……好吃!好吃得要人命,唔唔……

  「你是誰?」這人吃東西的樣子實在是像極了師父。俊美男子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光看著那如猛虎下山的吃相,就覺眼前人有趣得緊。

  「唔唔唔唔……」忙著吃的壯漢只能發出模糊的聲音,根本答不出話。

  也罷。俊美男子倒也不急,由他吃去,視線回到平靜的湖面,繼續啜酒觀景。

  咕嚕嚕……唔唔唔……鏘鏘鏘……動箸敲碗的聲音始終不絕於耳,壯漢氣勢磅礡的吃相也成了悅來客棧難得一見的奇景。

  「小二,再來份二色腰子、白魚肉、夾面子茸割肉、蓮花鴨、簽盤兔、江魚玉葉、八糙雞、糟鮑魚,再加一斤瀘州老窖!」桌上美食一掃而空,壯漢已不復先前離水快死的魚兒翻肚樣,豪氣吆喝道。

  赫--抽氣聲來自四面八方看倌口中。

  而同桌,也是將成為冤大頭的俊美男子反倒頗有興味地回眸。「這麼餓?」

  「十天半個月光喝水,餓死半條命都不只。」塞著半個饃饃的嘴裡,聲音勉強自空隙間逸出。

  「那麼,閣下的半條命回魂了?」

  「還差一點。」起碼也要再塞一些才有點飽的感覺。壯漢摸摸肚皮。這才有空暇擡起頭看向對桌男子--實則是因為新菜未上、舊盤已空,不得不等。「你是誰?」

  他問,口氣沒有因為吃人的所以嘴軟,氣焰高漲。

  「鳳驍陽。」答話的人也不以為意。

  「燕奔。」說話的當頭,美食再度上桌,他燕大爺忙吃去。

  「江湖人稱疾電雷馳的燕奔?」

  「唔唔唔唔?」你知道我?

  「誰人不知你為清剿陰風寨,以輕功連追逃亡的賊寇三天三夜兩百二十餘里路的壯舉。」疾電雷馳便是從那時起江湖人送他的名號。

  得來全不費工夫呵。看著一張臉差點貼上瓷盤的燕奔,鳳驍陽抿起淡微的淺笑,左手撚指細算。

  冷……背脊一陣涼凍得燕奔打起哆嗦。

  怪了,現下是盛暑,他為什麼覺得冷?狐疑地擡頭「你笑什麼?」

  「乙亥年三月十六子時--」

  「你怎知道我生辰?」怪了,他什麼都沒說,這傢夥怎麼知道的?

  「算的。」鳳驍陽笑道,為他斟上一杯酒。

  真這麼厲害?燕奔睜大眼。「怎麼算的?」好奇心重,他當下放了木箸,望著眼前男子。

  「撚指而已。」鳳驍陽簡單道:「我還知道你之所以餓肚皮,是因為把身上所有的銀兩全給了一個姑娘贖身是麼?」

  赫--晶亮的黑眸倏地大睜。「你連這都知道?」這事發生在北都城南邊百里外的江川鎮,他也知道?「這也是算的?」他問,同時咕嚕一杯黃湯下肚,右手又拿起一隻美味的雞腿。

  「正是。」

  「你還算出什麼?」雖不信命理星象,但這人神準地說出他做過的事,會好奇也在所難免。

  「算出你眉心沾黑,今後處境只有淒慘二字可以形容。」

  「呃?」鮮嫩的雞腿停在嘴邊。「淒慘?」

  「沒錯,淒慘。」爾雅貴氣的面容微笑地吐出淒慘二字,形成一幅詭異的畫面。

  「哈哈哈哈……」中氣十足的笑聲震得手上的雞腿頻頻顫動,燕奔快笑出淚來。

  「還有什麼事比我現在一窮二白還要淒慘來著?我就不信還有什麼比這更慘的。」

  「一窮二白倒也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只可惜今後你將不乏銀兩使用,但是多事勞身,這就是你淒慘的地方。」鳳驍陽慢條斯理道,再為自己斟杯「月下愁」。

  「我燕奔天生好管閒事,再多事也不怕。」就算沒事,他也老給自己找事做,不怕。他大剌刺地繼續啃美味雞腿。

  「只怕這些事都不是你想做的。」帶笑的黑眸暗含著一抹奸邪,意有所圖地盯著大啖佳餚的男人。

  「什麼意思?」怪了,為什麼又是一陣涼衝上背脊?尤其是看見這傢夥笑成這副德行的時候特別--心底發毛?

  「燕奔,這頓飯的代價不是你一時半刻付得起的;而我鳳驍陽也鮮少替人斟茶倒酒,做下人做的事。」

  「什麼意思?」

  「從今以後,你將為我鳳驍陽所用。」

  啪!雞腿落地。

  唰!原本大啖美食的男人快如閃電地消失無蹤。

  「不愧是疾電雷馳呵。」鳳驍陽笑道,起身前留了一錠銀在桌上。

  銀白月牙袍飄然離去。

  ※    ※    ※

  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肚子雖不算飽,但至少也填了一半,有氣力上路,當然要跑。

  而老天蒙眼給他遇上個怪人,說些莫名其妙、讓人背脊發涼的渾話,更是要跑。

  不跑,他就不叫燕奔。

  身手俐落地左閃右躲,穿梭在市集人群之間,闖蕩江湖多年的直覺告訴他,別跟鳳驍陽那種怪人扯在一塊兒比較好。

  於是乎,他跑!如閃電雷嗚似地使勁跑!

  眨眼間,他已穿過北垂門,衝進北都城作為北方屏障的鍾山上的蜿蜒山路。

  跑到這總行了吧?急促的腳步緩下,燕奔氣息平穩如常,絲毫沒有受疾奔影響的跡象。

  回過頭--山徑只有他一人獨佇,籲……安心了。

  「乖乖,碰上個怪人,幸好我跑得快。」他的師父天山怪老已經夠怪了,沒想到下山後還遇上個比師父更怪的,唔--光想就渾身不對勁,他最怕的就是這種怪裡怪氣的傢夥,看不出腦袋裡想什麼,可笑起來卻會讓人看得心底發毛。

  正在慶幸自己腳快,逃出怪人魔掌,頭頂卻落下悠閒自得的聲音--

  「這麼一段路少說也近百里,不見你氣息散亂,可見你輕功修為非比尋常。」還是一句話:不愧是疾電雷馳。

  燕奔擡頭,看清聲音的主人後令他倒抽口氣。「赫啊!」

  「我長得這麼可怕?」鳳驍陽雙腿一壓、上身向前微傾,從樹上飄然落地。「我自認長得不至於過醜。」

  「你!你你你--」他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比他先到!

  似乎嫌他的錯愕還不夠深,鳳驍陽淡淡說了句:「我在這等了你一會兒。」

  等了他一會兒?

  「不會吧?」他的輕功怎可能會輸給這麼個弱不禁風的--

  弱不禁風?燕奔開始懷疑這字眼能否套在眼前這人身上。

  「我從不說笑。」俊雅的面容上添染陰沈的微怒。「你倒是會給我多事,讓我跑這一趟,嗯?」

  「呃--」他退了數步。自闖蕩江湖以來頭一遭被追,也是頭一遭被人追上。

  與生俱來的直覺和天山怪老的諄諄教誨告訴他,當有人緊追不捨時就要--

  再跑!

  倏地催足十成的輕功縱入樹林,眨眼之間,已不見燕奔壯碩的身形。

  然,此舉卻一點也不影響被甩留在原地的鳳驍陽。

  看來要收服此人還需要一些工夫呵。他笑。

  「真是麻煩。」

  ※    ※    ※

  鍾寧山位居皇宮以北,或者該說,皇宮乃是以鍾寧山為屏而建,是以,鍾寧山成為皇宮禁地的一部分,非尋常百姓所能出入。

  鍾寧山之美,渾然天成,四季流轉間各自呈現美態,春之生機無限,百花盛開,夏之生氣勃勃,群草伴花綻放;秋之韜光隱晦,黃葉自有其淒美媚態,冬則萬物俱寂,沈靜幽然。

  此時正值盛夏,身處山中,所見淨是綠意群花、百鳥爭嗚。

  悠悠美景中,清脆如靈鳥引吭的笛聲滑過半空,一縷紫紗與過踝高的綠草任風吹拂出流動的微浪,纖細的身影佇於寬闊的山崖平嶺間,更感天地之大。

  靈鳥高吭突地急轉直下,化成喪鴦之鴛的哀嗚,低沈嗚咽、如泣如訴,細細吟吟,連生機勃勃的綠意也跟著失色落拓,化成天地同悲的傷心。

  不遠處,一抹郁金色身影眺望著吹笛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守護,同時,也落入那天籟般的曲調中,隨之同喜同悲。

  直到--

  「啊啊啊--」粗啞的慘叫聲驚擾一山幽然,僅在須臾,花草不再同喜,天地亦不同悲,殺豬叫的雜音毀去所有幽靜。

  身著郁金色衣裙的女子只來得及看見一道黑影在眼前閃過,來者之迅速令她無法反應,只能眼睜睜看著如離弓之箭般的黑影筆直往淡紫色身影衝去。

  「公--小姐!」

  笛聲乍停,紫衣女子凝眸回顧,就見一道身影如風般迅速地衝向自己。

  「啊--」

  「啊--」

  兩道尖叫聲,各屬一男一女。

  收不住腳啊!只顧埋頭疾奔的燕奔在心裡吼叫,這回真要撞上了!

  老天爺啊!高尖的驚叫聲非出於即將被野牛似的男子衝撞的紫衣女子,而是一旁守候的姑娘。

  就在一個收腳不住、一個無法反應、一個在旁放聲慘叫,眼見就要撞上的當頭,一抹黑影比疾箭更快,閃過尖叫的姑娘面前,一躍數尺,先是一腳將收不住衝勢的野牛踢開,接著一臂勾起紫衣女子在空中旋了一圈有餘,抵消飛身的衝勢,翩然落地。

  無神的眼驚魂未定,足以想見蒙面的紗巾底下是張多麼慘白的臉,緊握在胸前的玉笛頻頻顫抖,表露出主人的驚恐和害怕。

  「哎喲喂呀……」這怪人還真踢下去……燕奔只覺自己五臟六腑全移了位--

  不,不只是移位,根本是絞成一團爛肉!痛啊他……「你真踢啊……」痛死他了!

  「我只用了兩成功力,算你走運。」鳳驍陽淡道,回眸俯視懷中垂首的紫衣女子。「姑娘沒事吧?」

  紫衣女子擡眸,正巧對上鳳驍陽關切的眼眸,兩人四目交會,竟無法分開--

  他俯看一雙清澄如鏡的眼。

  她望見一雙複雜難辨的眸。

  清澄如鏡的眸裡浮是純淨無垢的清明,讓他清楚看見映於那雙瞳中的自己--

  那個藏身在卓雅磊落的面容背後、冷漠陰邪的自己。

  她的眼映出真實的他!

  兩人的距離近得能看見黑瞳,然紫衣女子驚駭地發現,她無法從那近在咫尺的眸中看見什麼,除了一片暗藏在漆黑中的血紅,再無其它。

  是幻覺麼?她竟聞到一股隱約的血腥氣息,從遙不可及的遠處飄來。

  「血眸……」失神恍惚間細語輕逸,教眼前人聽得清楚。

  她看見了?!鳳驍陽驚訝地瞇起眼,伸手欲將紫衣女子遮掩容貌的面紗卸下。

  他要知道這在瞬間洞悉他的女子是何模樣。

  「你做什麼?!」只可惜,在他得手之前,在旁的郁金色身影便介入兩人,拉回險些被摘下紗巾的紫衣女子。

  「沒事吧?」她緊張兮兮問道。

  「我、我沒……」回過神卻驚魂未定的紫衣女子囁嚅半天,輕柔如絲綢的聲音依然顫抖地說不全一句「沒事」。

  可怕的眼!紫衣女子半是抽氣、半是哽咽地喘息著,她從未見過像他那樣複雜得令人心驚膽戰的眼。

  那是一雙會帶來災禍的眼--思及此,她打心底浮上難掩的懼怕。

  這份懼怕,明顯得讓鳳驍陽再次瞇起雙眼,細細打量自己救下的女子。

  若方纔他沒有插手,此刻她應該被燕奔撞下山崖,是不是--

  讓她就這麼香消玉隕才是對的?掐指撚算,瞇起的黑眸倏地睜大。

  他算不出!暗暗再試一次,還是算不出眼前女子的命數。

  驍陽啊,你雖盡得為師真傳,可並不意謂你能算盡天下人,這天底下還是有算不出的命數哪,這是因為此人的命數隨另一人變動,故任憑你怎麼算也算不出個所以然來,懂麼……

  這女子的命數是依憑某人而定。他暗忖,這下無法辨明她的存在對他而言是好是壞。

  那聲「血眸」他聽得真切,也因此,才會格外注意她,為她掐指一算,誰知竟是無解。這讓鳳驍陽心底除了疑慮,還有因初次算不出命數的挫敗折了傲氣所萌生的微怒。

  她該謝他的,因為他救了她。紫衣女子心想。

  但她也怕他,因為他的眼帶來危險的預兆。故而,她望之卻步。

  「小姐?」

  身著郁金色衣裙的姑娘不放心地出聲喚道。

  「我、我沒事。」收定心神,紫衣女子終於說出完整的一句話。「千回,不必擔心。」

  「我怎麼能不擔心?」要是她出了半點差池,她季千回可是擔待不起哪。「有沒有哪裡傷著?我看看。」

  「我真的沒事。」餘悸猶存,紫衣女子聲弱如蚊,一雙手仍是止不住的發顫,半是因為驚魂未定,半是因為從恩人眼中所看見的腥膻之氣。「這位公子護找極為……周全。」似乎是想起方纔的相擁,她害怕之餘,也紅了臉。

  「那只橫衝直撞的蠻牛死哪去了!」敢傷她季千回護的人,也不惦惦自己的斤兩!明亮的杏眸圓睜,飛快掃向罪魁禍首。

  咻!手中黑鞭如靈蛇出洞般準確掃向撫胸哀叫的燕奔。

  說時遲那時快,燕奔一個後翻,躲過迎面而來的黑鞭,然而鞭風已劃過他頰畔,留下一條血痕。

  嗚哇!「你這惡婆娘!」

  「你這瞎撞的蠻牛說什麼!」說她是惡婆娘?說她美麗無雙、僅差一步便傾國傾城的季千回是惡婆娘?!「找死!」

  「哇--惡婆娘要殺人啦!」燕奔邊叫邊閃躲黑鞭淩厲的攻勢,說來奇怪,自頭一鞭中招之後,招招都讓他只差一寸巧妙閃過。

  這可惡的蠻牛!季千回氣一提,更加使勁,長鞭劃過空中摩擦出的聲響更加嗚亮。

  而此時閃躲的燕奔卻不幸踩到石塊絆了腳,身形一頓,眼見就要吃上一鞭。

  「啊啊--」他命休矣!

  長鞭咻咻的聲響忽地消失無蹤,定睛一看,黑色的鞭首正卷在鳳驍陽手中,猶如一條無害的小蛇。

  「你--」季千回氣極地瞪著他。

  「看我面子放他一馬可好?」這姑娘武功修為不差。鳳驍陽心忖。

  「我才不--」

  「千回。」紫衣女子拉拉她的衣袖。「也看在我的份上,別氣了。」

  「可是他差點撞上你……」季千回仍是氣不過。

  「最後沒有撞上不是麼?」紗巾後頭抿起上揚的弧度,這才消了季千回的怒氣。

  「真拿你沒辦法。」只要她一笑,她就沒氣了。唉,怎麼自己老是栽在她的笑容裡呢,真是。季千回暗暗斥責自己,心有不甘地收鞭。

  「我們快走吧,遲了他們會擔心的。」她拉扯季千回的衣袖,小聲道,不想再與那身穿月牙白袍的男子多相處一刻。

  在他的注視下,她覺得心驚,只想逃。

  「敢問兩位姑娘尊姓大名?」鳳驍陽拱身作揖,擺出十足的合宜舉止。

  「為什麼要告訴你!」怒氣未消的季千回率先發聲,渾然不覺自家主子與眼前這名男子之間的洶湧暗潮。「小姐,我們走了,別理這兩個登徒子。」

  「嗯。」一心想離開的紫衣女子當然順從地應聲。

  得到一記閉門羹,鳳驍陽並不在意,反倒主動報出姓名:「在下鳳驍陽,還望有緣再見到兩位姑娘。」當然這話是說給兩位姑娘其中之一聽的。

  由季千回攙扶經過鳳驍陽身邊的紫衣女子聞言,身子莫名震了下。

  細察到她的反應,鳳驍陽僅是抿唇淡笑。

  她是真的怕他。在不知道他鳳驍陽是什麼人的情況下,就知道他是她該懼怕的對象。

  她是怎麼看透他的?他十分有興趣探知原因。

  目送的視線在兩抹身影消失後仍不改其方向,思忖之餘,一邊開口:「燕奔,再逃下去,休怪我不客氣。」他的耐性並非總是經得起試煉。

  沒有移動視線,卻能知道在他身後的燕奔腳底抹油的舉止,委實令人錯愕。

  「你--」燕奔抓抓頭,簡直被逼得快發狂。「我只不過欠你一頓飯的銀兩,我為什麼要--」

  「這是你的命數。」鳳驍陽轉身,定定看著他。

  「我又不信那該死的命理!」不過就是手指頭動一動,滿口胡說八道隨他去編造,他為啥要信?

  「你曾說過若有人輕功高於你,你便聽他差遣是不是?」

  「呃……」好像……他好像曾這麼說過,在若干年前。

  「要比麼?」鳳驍陽啟扇,搖出一陣清風。

  比個鬼!燕奔直吼在心裡,不敢發聲。

  他逃兩次,他追上兩次,還比個鬼啊!十成十的功力端出來還是被追上,除了認輸還能怎樣?

  「決定如何?」

  該死!「你說了算!」燕奔忿忿不平地吼道。

  天殺的他當年做啥口出狂言,現下好了吧!竟真的有人輕功高於他。

  這傢夥,到底是誰啊?

  ※    ※    ※

  夏夜涼風吹過山林原野、吹過空街寂巷,自然也不會放過富麗堂皇、深幽複雜的皇宮內苑。

  幽幽如泣如訴的樂音不時自皇宮內苑某處飄來,更顯深夜寂寥。

  「公主,都三更天了,再不休息,轉眼天就亮了。」真不明白,從鍾寧山回來後就見她一副發愣樣,怎麼了麼?

  殷若瞳回眸,望向擁有美艷之姿、身懷高深武功,卻甘心為自己留鎖深宮的姊妹。「都說別這麼叫我,我跟你就像姊妹一樣,為什麼總是不改這毛病?」

  艷麗的嬌容閃過笑意,伸指輕佻地勾起殷若瞳尖瘦的下顎,嘻笑道:「你是公主啊,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小女兒,不叫你公主要叫什麼?小姐?」

  「千回!」

  「是是,瞳妹妹,這總成了吧?」季千回討好。

  秀麗如出水芙蓉的嬌顏上那兩道雅致的柳眉這才舒了開,菱唇抿起一笑。

  「說真的,從鍾寧山回宮後,你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在想什麼?」季千回問出心中的疑惑。

  「還記得在鍾寧山遇見的那位公子麼?」

  「你是指那頭牛?」下午的不快重回腦中,季千回眉眼皺起不平。

  「不是,是另一位,那個人--」她說不上來那奇異的感覺。

  明明心裡很怕,卻不知為什麼如此記得他的輪廓。

  尤其是他的眼,那是引她害怕的主因,卻也是記得最清楚的地方。

  「若瞳,你該不會是--」

  「是什麼?」殷若瞳不解地望向好姊妹。

  「一見鍾情。」

  「你在說什麼啊!」火紅忽地燒上兩頰,為她的話心驚。

  一見鍾情?她到他……怎麼可能。

  「要不,為何你滿腦子想著他?」

  「我會想是因為……」是她多心麼?那位公子眼裡深藏的訊息太過陰暗,表面的斯文俊美底下,卻有著令她莫名發顫的冷漠陰寒。

  他是救了她,但在下一瞬間,她竟覺得他在想出手救她這件事對或不對,說不上來是怎麼感覺到的,但她就是明白在那眨眼即過的短暫片刻,他想過這件事。

  怎麼會有……可怕如斯的人?

  「若瞳?」

  見她沒有響應,季千回伸手輕推。

  「赫!」殷若瞳如驚弓之鳥般顫了下。

  「什麼事讓你這麼怕來著?」怪,真的怪,曾幾何時見一向笑不離唇的若瞳愁眉深鎖?這真是太不尋常了。「說來聽聽,也許我幫得上忙。」

  「沒事。」她搖頭,拉著季千回坐上床榻,換了個話題。「說說你前陣子溜出宮的所見所聞可好?」她央求。

  「這……」難色浮上艷容,季千回遲疑著。

  她是江湖人,自是住不慣這講究繁文褥節的深宮內苑,仗著武功不差,往來宮裡宮外倒也不曾出過事兒,一個月裡總會出去幾回,過幾日便潛回宮中繼續當服侍若瞳的宮女。沒辦法,受人之托,她得忠人之事,誰教她欠若瞳的娘親一條命,只得答應護她在這人心詭譎的皇宮內苑裡的女兒周全,作為報答。

  也因為如此,閒來無事之際,她會同若瞳說些在江湖上發生的新鮮事,只是這幾年--

  天恩王朝盛世不再,當今皇上不知怎麼回事,像著了魔似的,突然不再掌理朝政,大權旁落的結果是讓左右丞相為奪權而各立黨派,遠賢親佞,弄得民不聊生。

  眼下這江湖見聞,只剩令人唏噓鼻酸的慘狀。

  這些教她怎麼說?怎麼能讓這久居皇宮內苑,全然不知世事的單純公主知道在這高聳參天的宮牆那頭、繁華的北都城外,因為重稅虐民,百姓三餐不繼已有死屍曝野,有如煉獄的慘狀?

  唉……不知世事的天真實在教人心疼,卻又不知該怎麼啟口說出真相。

  「千回?」

  「這回出宮沒啥鮮事。」一言以蔽之,實在不願這張無邪的麗顏沾染一絲俗世腥臭的真實。「唉,公主就該是公主哪……」她歎息,不自覺逸出口。

  「你說什麼?」只聽見模糊咕噥的殷若瞳以為她就要說起江湖趣事.期待地瞅著她。

  「休息吧,別忘了明兒一早還要向皇上請安。」她淡淡提醒。

  殷若瞳點點頭,只得依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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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3-1-3 01:28:17

亢龍劫 第三章 作者:晨希
       
  我活在夢中?

  抑或,夢活在我的人生當中?

  否則,為何總是不斷重複同樣的夢境---

  富麗的皇宮象徵無比至上的權勢,櫛比鱗次的房舍、繁華的景像是太平盛世最佳的明證。

  但,隨即的一把火,狂猛之勢聳天燎燒!

  燎燒皇城、燎燒房舍、燎燒繁華榮景……燎燒再燎燒……

  縱火之人何在?

  他夢見,火炬握在他手中--

  他,正是那點火人、燎火之源。

  大火燎燒不斷,皇城、房舍,轉眼間化成灰燼,崩塌成一片焦土。

  他轉身欲走,卻在塌陷的焦土中看見一抹煢煢獨立的身影,教他頓住轉身之勢和將邁出的腳步。

  瞇眼細看,他看不見那人的容貌,然那抹身影,既纖細又嬌弱,顯然是名女子無誤。

  但,是誰呢?他看不見。

  她,到底是誰?

  欲走近,突然一陣天搖地動,一隻手彷彿從天而降將他拉離,投向另一道不知的天數輪迴--

  「鳳驍陽,有人過門拜帖。」

  閉合的眼瞼微掀,逐漸看清驚他回神的人。「培玠?」

  「有人登門拜帖。」邢培玠淡淡說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鳳驍陽接過拜帖,眸光一閃。

  「快請。」

  就在他坐正待客登堂之際,一名男子隨著邢培玠走入花廳。

  「大哥。」他起身,笑意迎人。

  「十年不見,別來無恙?」鳳懷將頷首入座,相迎的目光淡漠,顯然並非真心問候這同父異母的二弟。

  「應是我登門拜訪,怎勞大哥親臨。」剛到北都城不過五日,沒想到大哥消息得來如此神速。

  「你打算何時見我,嗯?」聽出他客套話語下隱含的真意,狹長的黑眸輕揚。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到北都城的目的是什麼?」

  目的?「大哥,我不懂你的意思。」

  「四郡除了每年輪次入京面聖述職外,不會無事派人進北都城,你來,很難沒有目的。」他百般思忖,認為事情沒有這麼單純。「你圖什麼?」

  「大哥果然聰明。」他問得直接,鳳驍陽也無意隱瞞。「我來,是因為爹寫信要我下山助你。」

  「助我?」他會助他?呵,天底下最大的玩笑話莫過於此。「你助我?」

  「大哥,你之所以久居北都城,不會沒有原因。」

  鳳懷將默然不語。他當然知道原因,也因此,對眼前人所抱持的情感更是複雜。

  「當今皇上怕四郡謀反,故要四郡派世子入京,表面上說是要借重世子才能為國效力,實則挾世子為人質,讓四郡不敢妄動--」瞧見兄弟黯黑的臉色,鳳驍陽直接說出目的:「我來,是要代替大哥成為人質,畢竟,郡王之位終究是大哥的,而我,就只有這點用處而已。」

  「你甘心代我成為人質?」

  「不甘心又如何?」笑掛上唇,卻是一絲溫情也無,冰冷得教人心驚。

  鳳懷將亦非池中物,應對的神色同樣沈冷。「你的確不甘心,但不忍忤逆爹的意思。」他的心思,他不會不懂。「呵,面對弒母仇人之子,你怎麼能甘心相助?」

  他娘死於妻妾間的鬥爭--也算是間接死在他娘手中--他會甘心李代桃僵,讓自己落入人質的處境?

  「我不甘心,但為大局著想,不得不下山。」陰邪染上眉眼,鳳驍陽的笑在瞬間變得危險。「一再提醒我這事,只會讓自己陷於危險境地,大哥。」

  「我不走。」他留下,自有留的原因,時機未到,尚不能走。

  「如果是想謀反,我勸你早日收手為妙。」

  看向二弟的表情在平靜中露出破綻。

  「北武郡王並非謀事的好對象。」

  「相互為用,毋需交心。」既然事已洩漏,他也沒有遮掩的必要。「我和他各有所圖,如此而已。」

  「權勢當真如此誘人?」遠離世俗太久,他無法明白得權奪勢有何好處。

  即使,這天下、這天恩王朝的命運,有一端繫在他手上,他仍不懂。

  「不在權勢,而是王朝已頹。一路上,你一定也看見賣妻賣子、殺燒搶奪的人間煉獄。」

  「那又如何?」他無動於衷。

  「天恩王朝敗亡是遲早的事,我不過是加速其腳步,免得天下百姓無端多受折磨,誰做皇帝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皇帝能不能愛民如子。」鳳懷將臉色沈肅。

  「北武郡王就適合成為天下主?」

  「這我自會衡量。」

  「大哥體恤天下蒼生的壯志令驍陽佩服。」

  「你卻無動於衷。」言語間有絲責怪之意。

  「難道--大哥要我幫忙?」

  「我要你離開北都城,少礙我的事。」

  「呵呵呵……」輕佻的笑聲逸出口,鳳驍陽一邊笑一邊搖頭。「父命難違,恕驍陽不能依從。」

  「不要拿爹來當擋箭牌。」

  「天恩王朝命數未斷,當今太子也非庸碌之人。別忘了,當今太子是我朝第一戰神,連北武郡王都對他忌憚三分。」

  「戰神之名不過誇口,實則只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才會被--」注意到自己語氣過分激動,鳳懷將頓住,平復心緒後才又開口:「無論如何,百姓是無辜的,天恩王朝命數斷不斷,是由百姓決定,而非虛假的命數星象。」

  「驍陽不才,尚通算學,大哥你說命數星象虛假,但有時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已答允爹一定要讓你回西紹,大哥,難道你要違背爹的意思?」

  「鳳驍陽!別忘了當世鳳顯就是你。」為什麼是他?鳳懷將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他並不在乎天下蒼生,為何卻偏偏是能左右朝代更叠的鳳顯?

  潛龍鳳顯,前者興邦,後者換代--然而,如今鳳顯已現,卻無改朝換代的跡象。

  「順天而行總比逆天好。」鳳驍陽笑得雲淡風輕。「天恩王朝尚有十來年國祚,現在並非鳳顯現世的時刻。」

  「你還要天下蒼生受重稅刁難、朝廷迫害十多年?」

  「這是天命。」與他無關。鳳驍陽說得無情。

  「我本以為鳳顯現世意謂蒼生有救,看來是我錯了。」

  「我不過孤身一人,何以撐天?」鳳驍陽起身,鄭重向兄長打躬作揖。「請大哥念及爹思兒之深,近日內帶爹的奏折面聖,返回西紹,否則--就別怪驍陽斗膽,自行進殿面聖。」

  「你--」

  「琣玠,送客。」俊美無儔的臉掛著彷彿不關己事的笑,氣煞兄長。

  「不必!」鳳懷將拂袖,含怒離去。

  「你是當世鳳顯?」初聽這消息的邢琣玠皺著眉頭質問。

  鳳顯現世?為什麼江湖上不曾傳過這消息?

  「怎麼?你也對鳳顯有特別的希冀?」語帶嘲諷,鳳驍陽神色依舊未變。

  「任誰都知天恩王朝已走入末途,猶如殘陽西照。」

  「是沒錯,但它仍有十數年的國運。」

  「你可以讓它提早了結,拯救蒼生脫離水火災厄。」

  「那與我無關。」面露陰沈,鳳驍陽回眸,讓他看見自己的神情。「天下蒼生,就算天下百姓曝屍荒野、挨餓受凍,都與我無關。」

  「但民間傳說鳳顯出,朝代更叠--你的現世不就意謂著朝代更叠?」

  唉,跟這死腦筋的人怎麼也說不通哪。

  鳳驍陽搖搖頭,轉身離開花廳前不忘交代:「如果你敢將這消息外洩,休怪我無情。」

  原來是他刻意隱瞞。邢琣玠終於明白為何鳳顯現世的消息無人知曉。

  「但是為什麼你要--」

  「我來得太早,你明白麼?」

  來得太早?

  邢培借望著他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    ※    ※

  他還不該出現在這世上。

  就像師父說的,他太早降生在世上,牽動太多的詭譎變化,反而讓原本清明的命數全亂了盤。

  而這一切,只因娘親不忍趁他還是腹中胎兒時殺了他。

  生下他,也讓娘親被捲入妻妾內鬥中,最後香消玉隕。

  她本不該有如此下場,卻因為他--

  然而,撥亂的命盤終究已屬事實,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撥亂反正,讓它回到既有的天理命數,哪怕他正是能推動江山易轍的鳳顯。

  只要不讓世人知道,他這鳳顯不必真顯於世。

  只要能讓天恩王朝再撐個十來年,走完它既定的國運,那麼,一切都能回到正軌。

  也因此,他才會答應下山代替鳳懷將,成為西紹郡送到皇帝身邊的人質。

  只是--沒想到他那久未見面的大哥竟然知道他鳳顯的身份。

  往腰間暗袋一探,鳳驍陽拿出一塊紅艷似火、形體彷彿鳳凰展翅的玉珮,歎口氣。

  這塊玉,何其沈重啊!

  他鳳驍陽什麼天命都不想背負,蒼生疾苦也不想理會,他只想隱居山林,和師父一樣離群索居。

  偏偏,他必須下山入世,必須撥亂反正。

  思緒百轉千回之際,遠遠一絲細聲移轉他心力,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出了北都城,來到鍾寧山。

  凝神細聽,是女子吟唱之聲,如出谷黃鶯,似乳燕低回。

  草際嗚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

  雲階月地,關鎖千重。

  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這是……

  腳步不自覺循聲而去。

  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

  牽牛織女,莫是離中。

  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樂音引人之深由此可見一斑,頃刻間,鳳驍陽忘了天命壓在肩上的沈重,只想找出這聲音的主人,想見見能唱出這等絕妙樂音的會是什麼樣的女子。

  循聲走,不消一刻鐘,彎轉數回,穿過一條狹窄的羊腸徑,到了出口,眼前豁然開朗,群山繚繞的山谷中,處處非草即花、非花即樹,綠意摻和萬紫千紅,景色幽然可人,一面鏡湖倚山坐落於谷內,宛如天上人間。

  是他誤入桃花源?還是意外來到人間仙境?一時間,鳳驍陽為眼前美景所震,呆站在羊腸徑口許久。

  直到悠揚笛聲響起,拉回遠遊心神,他才注意到一抹身影面對湖畔倚坐石上。

  方纔柔滑似春陽水暖的嗓音想必也來自此人。他猜忖,走上前去。

  「姑娘--」

  「赫!」纖秀的身影如驚弓之鳥忽地站起,一時間不及站穩,整個人往湖面傾去。「啊--」

  「姑娘!」他伸手,只差一寸。

  「啊--」

  嘩啦啦--

  夏陽下,湖面漣漪蕩蕩,波光鄰鄰,水花--

  四散。

  ※    ※    ※

  一小簇火光在山谷中升起,火光四周攤散著衣物,一襲銀白月牙袍掛在垂下的樹枝上充當簾子,隔開衣不蔽體、模樣狼狽的一男一女。

  「公子……我的衣裳……干了麼?」屏障後,探問的聲音一如鳳驍陽先前所聽見那般婉轉美妙。

  「快了。」裸著上身的鳳驍陽邊翻動衣裳邊說。

  「那個……我……多謝公子搭救。」這是第二次了。

  「是我害你落水,算不上搭救。」沒想到她這麼容易受驚嚇,他措手不及才讓她--「噗哧!呵呵……哈哈哈……」方纔她落水的狼狽樣實在有趣極了。

  「你、你笑什麼?」聲音裡透著困窘,似乎已明白衣袍那頭的男子在笑什麼。

  「你知道的不是?」他反問,聽出她詢問裡暗藏的通透。

  「我……我不常這樣!」她紅透了臉,辯駁道。

  「沒有人會常常跌進湖裡。」呵呵……她的辯解著實無力得有趣。

  屏障那頭沒了聲音。

  他想聽她的聲音。「這是第二次了,姑娘。」

  「咦?」他還記得她?

  「初次相見也是在鍾寧山,不過是在崖邊,你可記得?」上回,他沒看見她容貌;這次,他驚艷於她的容貌。

  難怪她必須以面紗遮住臉,以她的天人姿色,一出門必招惹輕薄。

  那頭的無聲,讓鳳驍陽又開口:「你可記得?」

  一會兒,聲音才遲疑地傳了過來。「……嗯。」

  她記得,或者該說怎麼也忘不掉。

  忘不掉那雙眼裡藏匿的陰邪,也揮不去盤桓腦海數日後,驚覺除了陰邪外還藏在他眼中的孤寂。

  「而這回是在湖畔。」

  「嗯……」

  「下回呢?你想會是在哪裡?」

  「呃……」

  「還是不說話麼?」一抹失落湧上心頭,卻說不出是為了什麼。他知道這姑娘怕他,他原是不該在乎的,卻無法不在乎。

  她的玲瓏眼看透他的真面目,所以怕他。「你怕我麼?」

  「咦?」

  「我真那麼可怕,讓你怕得說不出話?」

  話裡的孤寂如此明顯,陰沈的另一面往往意味著不被瞭解的孤獨。

  這聲音、這疑問,讓她的心沒來由地揪了下,好疼。

  「我怕你……真的怕你,但是……也許是我看錯也不一定,你並不--」

  「你沒看錯,我的確可怕。」一朝興亡繫於他一身,這種人不可怕麼?

  就算不想入世、不想撥動天命,光是這樣一個存在的本身就是可怕。

  否則他何必離開郡王府和師父入山,又何必一別就是十年?

  用山林野趣沖淡他心中對名利權勢的渴求、遠離王府權位的鬥爭,為的是什麼?不就是要恬淡他的心性,以期能捨去世俗名利的羈絆,不至於萌生改朝換代的野心麼?

  這些,師父是做到了,然骨子裡的陰邪卻是怎麼也滅不去,他很清楚。

  她怕他,怕得有理。

  「鳳公子--」他突然不說話,好奇怪。「怎麼了麼?」

  「你知道我?」聲音帶著一絲驚訝。

  「初次相見時,你報過自己的姓名。」

  「你還記得。」

  「呃……」屏障那頭傳來困窘的虛應聲。

  「你方才唱的可是易安居士的《行香子》?」

  「是的。」

  「很好聽。」這是真心話。

  「謝謝。」

  片刻,又是一片化不開的沈默。

  這時候,說說話比較好吧?殷若瞳暗忖。

  深吸口氣,她緩緩開口:「鳳公子怎麼又到鍾寧山來了?」

  「我還以為你不打算說話。」他還在想該怎麼誘她開口,好再聽見她輕柔的嗓音,而她的主動讓他暗喜。「我不知道,也許是心煩意亂,才想看看美景讓自己釋懷。」

  「若心仍有懸念,就算眼前景色再怎麼美,也無法釋懷不是?」

  鳳驍陽挑了眉,望向隔開兩人的衣袍。「姑娘,你的心倒是挺通透的。」

  「我只是實話實說。」

  「那麼你呢?到山中來又是為什麼?」

  「美景總是引人駐足再三、流連忘返,我不常出--出門,這兒是離家最近的美景。」

  「聽起來,你好像是籠中鳥?」

  「籠中鳥?」頭一回聽人這麼說她。「囚禁在籠中的鳥兒麼?」

  「男子被喻為籠中鳥是因鴻鵠大志因於無法展翅的處境,女子被喻為籠中鳥則是指因於閨門不得出,你難道不是?」

  籠中鳥麼……比起千回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她的確是籠中鳥,可,她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委屈,畢竟她的身份並不容許她恣意妄為,而她也不曾有過怨懟。

  人各有命,自該各守其分。「我不覺得自己是只籠中鳥,我只是愛美景當前,所以流連於鍾寧山,如是而已。」

  「容易知足是件好事。」聽出她話中的真誠,鳳驍陽歎息。「倘若天下人都能像你那麼容易知足該有多好。」而他鳳驍陽--若他的知足並非自欺欺人的佯裝,而是出自真心,也不會像今日一樣進退維谷。

  「你並不知足?」

  「我不知道。」這姑娘問倒了向來自傲學識淵博的他。「怎麼樣才算知足?怎麼樣又是不知足?我不知道。知足麼?為什麼知足?我明明一無所有,身邊連一個可以信任的人都沒有,不知足麼?又為何不知足?我毋需擔憂三餐不繼,又擁有許多人羨妒的才能,可是--」

  「你並不快樂。」在鳳驍陽遲疑的當頭,一邊聆聽一邊思忖在心頭而不自覺說出口的話,意外銜接上他的。

  「你說什麼?」

  「呃?」她說了什麼麼?「我、我說了什麼?」

  「你方才說了一句話。」

  「是麼?」她、她有說話麼?

  「我沒聽錯,你說我--」懊惱被這個二度相見的姑娘看透,鳳驍陽的語氣有一絲不甘。「並不快樂。」

  啊?她方才好像真說了這話……「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

  「你也許不願讓人……這麼說。」

  不願?「或許是,但也或許是從未有人說過。」沒有人能發現他的不快樂,她是第一個。

  解語花、知心草--她會是麼?

  霎時,腦海閃過一瞬間的錯覺!

  時常出現的夢境在眼前晃動,烈焰熾燒的焦土中那抹纖細的身影--

  是她麼?會是一袍之隔的她麼?

  他想起當日為她卜算的結果。

  莫非,她命數另一頭系的人是--

  同樣也算不出天命的他?

  這究竟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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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15025844
公爵 | 2013-1-3 01:34:37

亢龍劫 第四章 作者:晨希
       
  他--和她一開始所想的不太相同。

  望著白袍透出的黑影,殷若瞳這麼想著。

  初見時,她怕他,因為一瞬間的四目交錯,害怕藏在他眼眸深處的血光和陰邪;然而此時,她卻不像先前那麼怕了。

  為什麼?

  是因為聽出他話語中不同於眼眸的孤獨麼?

  「姑娘?」

  還有,這突來乍起的揪心又是為何?

  「姑娘!」

  「赫!」陷入思緒的她因這聲叫喚而震了一下。

  鳳驍陽好笑地搖頭。真的是很容易受驚嚇的姑娘,像兔子似的。

  隔著外袍,鳳驍陽將拿著她衣裳的手伸了過去。

  真窘。殷若瞳燒紅了臉,伸手接過。「呃……多謝鳳公子。」人家不過是要拿衣物給她,瞧她嚇得跟什麼似的。「我、我不常這樣。」

  「沒有人會常常尖叫。」這樣的對話方才也有過。

  「呃……我在想些事兒。」她說,一面穿上被火烘乾的衣裳,身子與衣物相觸時,殷若瞳訝然。

  乾透的衣裳就像未跌落湖中前一樣。

  這需要多少細心才能做到啊?

  她……的的確確錯看、也錯怪了他。

  這位公子--並不可怕。

  「能告訴我麼?」鳳驍陽突然開口。

  「咦?」

  這姑娘似乎很容易神遊物外、飄魂於大虛之間呵。「你想的事。」

  「嗯……上次對公子有失禮之處,還望你海涵。」

  「你有什麼失禮之處?」他倒不明白。

  「我……你救了我,我卻沒有好好謝你。」

  「舉手之勞。再者,這事也算因我而起,你毋需掛懷。」

  「不,我還錯怪你。」

  「錯怪我?」他不解。

  「你並不可怕。」

  「……」

  「鳳公子?」怎麼沒了聲音?「鳳公子?」能掀開外袍了麼?殷若瞳伸手欲掀,又遲疑頓住。「你整好衣裳了麼,鳳公子?」

  「……」還是沒聲音。

  「鳳公子?」那頭始終沒有出聲,殷若瞳的心像懸了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的,不知該不該掀那外袍。

  就在她遲疑時,外袍突然被人扯下,讓她發出一聲驚呼。

  「你不該說這話!」除了充當屏障仍然濕漉漉的外袍無法穿上,一頭濕髮仍顯狼狽的鳳驍陽,目光灼人地瞪著同樣濕透青絲的殷若瞳。

  逼得她連退數步,當日的恐懼又浮上心頭。「為、為什麼?」

  「因為我--」激昂的口氣在發覺她的害怕時,不自覺地緩了下來,伸手掬起她的一撮烏髮,握出剔透水珠。「因為我的確可怕。」

  手中的青絲晃搖出細微波浪,他擡頭,只見黑髮的主人一臉不贊同。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與我何干。」他笑,笑得既寒且冷。

  「鳳公子!」見他轉身欲走,殷若瞳跨步追去,生怕來不及留人,匆忙之際伸手拉人,可惜,在碰到他腰巾的同時也被石子絆了腳,跌倒在地。

  逐漸移遠的背影沒有回頭,揚長離去。

  「鳳--」地上一抹紅光斂住殷若瞳慌張的聲音。

  那是一塊如血般紅的玉珮!

  殷若瞳拾起,再移眸,已不見玉珮主人的身影。

  ※    ※    ※

  一杯薄酒,一勾弦月,對影成三人;  一處紛亂,一地空茫,喟歎陷兩難……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面前狼狽地逃離。

  不為什麼,只為她一句「你並不可怕」。

  短短的一句話,說者無心,卻令他這個聽者有意。

  足堪傾城傾國的柔美絕色下,那兩片艷紅如血的菱唇吐出他從未聽聞的字句,要他怎麼不受撼動?

  從沒有人說他不可怕--不,該說從沒有人不怕他。

  就連師父,也會因為他背負的天命而心懷畏懼,只是藏得極好。然而,他的洞悉力又高上一等,想裝迷糊也難。

  不信星家命數的親爹表面雖不動聲色,實則也對他的命數懷憂,十年不見的父子要有多深厚的感情自是不可能,整座王府……根本無他立足之地。

  而她,只不過是二度相見,卻說出那樣的話。

  一開始怕他、懼他甚深的嬌柔女子竟說他不可怕!

  初時的錯愕、驚訝是真的,可下一刻備受撼動的心緒也是真的!

  她無心的一句話,讓他興起將她佔為己有的念頭,動起摟她入懷、強取豪奪的慾望。

  他再不走,只怕會付諸行動,平穩表相下壓抑住的陰邪非他所能掌控,一旦瘋狂的念頭湧起,會做出什麼事,他自己也無法預料。

  那姑娘--怕是再也見不得了。

  僅僅兩次,便發現她有影響自己的本事;再這樣下去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因為算不出,所以深懷憂慮。

  擡頭望月,鳳驍陽歎了聲。

  難得知心人,他卻不能伸手去要,只因為背負的天命注定他孑然一身的遭遇。

  習慣性地探向腰間,空空如也的暗袋驚得他立時起身。

  鳳凰玉不見了!

  該不會……

  ※    ※    ※

  一扇綺窗,一彎新月,斜倚映單影,  一室靜謐,一夜愁緒,憑欄照孤心……

  徹夜無眠,殷若瞳時而擡頭望月,時而低頭看著在雪白掌心陪襯下更顯火紅的玉珮。

  心中點點輕愁,凝聚成一道銀白色身影,凝聚成一張令她心頭緊縮的俊逸面容。

  這份相思,來得突然,來得出其不意。

  僅僅兩度相遇,她竟將他鏤記在心!

  人說一見鍾情,再見傾心,便是這麼一回事麼?

  「好燙!」掌心突生的灼熱駭著她。

  低頭看去,手上的血玉隱約散出熱度,襯著月色,紅光如血般冶艷詭麗。

  她怕,恐懼的感覺就像初次見到他時的心驚膽戰。

  然而,散出奇熱的玉仍在她掌中,可玉的主人卻離得突然。她跌了一身疼,還是留不住人,狼狽地離開鍾寧山,她難過得直想掉淚。

  回宮後,心頭像壓了千斤重的大石似的,任憑千回說了多少江湖趣事,還是無法教她釋懷,腦子裡裝滿了他離去時的冷笑與--

  冷笑背後的淒然。

  是她多心?還是真的看透了他?

  照理說,她應該害怕才對,鳳公子看她的眼是如此冰冷絕情,但是,為何她又覺得那笑滿懷不欲人探知的淒楚?

  明知不該,但她就是為他揪心。

  「若瞳?」入房探看的季千回發現窗邊的身影,喚了聲。「這麼晚還沒睡?」

  「我睡不著。」她回頭,絕色秀麗的嬌容上,雙雁眉蹙著難過的情懷。

  「怎麼了?」

  「我……」她低頭,將玉珮緊貼在胸前,心下作了決定。「千回……」向來溫和的柔美線條凝出堅定的意志,美目望向好姊妹。

  這眼神,讓季千回湧起不安的預感。

  她向來相信自己的直覺,現下,她覺得瞳妹妹這一喚肯定沒好事。

  「我可不可以拒聽?」

  「我想出宮。」

  來不及了!嗚嗚……

  裝傻可以吧?她想,沒志氣地摀住耳朵。「我沒聽見。」

  「你不陪我,我也一樣要出宮。」

  她想見他,就算是拿還他玉珮作為借口也罷,她就是想見他。

  季千回哀叫在心裡。

  沒來由地,她就是愈來愈覺得不安。

  ※    ※    ※

  從未來過繁華熱鬧的街道,所見的不論是人、事、物,在殷若瞳眼裡都是全然的新奇與驚訝。

  興奮地左逛右停,東市上每一攤小販都可見她的身影穿梭其中。

  這也讓跟在後頭守護的季千回直歎氣。

  一個傾城傾國的麗人,就算女扮男裝還是傾城傾國啊。她暗歎,又氣又笑天真地自以為女扮男裝就能安全的殷若瞳。

  這個單純的小公主定不知就算是男人也會被輕薄的吧?

  「千回!」興奮得紅了俏臉的殷若瞳回頭拉住她。「這就是父皇統治下的北都城麼?如此繁華景象,父皇定是個好皇帝對吧!」笑瞇的眼帶著得意與崇敬。「我好佩服父皇,能把這裡治理得如此繁盛。」

  季千回僵了表情,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出宮的一路上,她刻意不讓若瞳有機會聽見百姓的耳語,避免讓她看見不該看的場面。

  在北都城內,巡城的行走不單單只是巡城而已,同時也在監視百姓談話,一有謀反或貶抑皇帝者,一律當眾處死。

  另外,行走之職也負責將城裡餓死、病死的屍體丟到城外荒野,以免汙了北都城。

  單純的若瞳所看見的繁華興盛其實只是虛象,由數不清的屍首堆積而成的虛幻繁景。

  她不敢說,也不想讓若瞳知道,江湖群英其實早在暗地裡謀畫要推翻王朝。

  雖說江湖本與朝政無涉,現下連他們都看不下去了。

  唉……北都城外烽煙味已重,想起宮內那些仍耽於逸樂的皇室貴胄,她又忍不住搖頭。

  但願真到戰亂的時候,她能護若瞳周全,以報貴妃救命之恩。

  正當她心裡為茫然不可預料的未來打算時,喧嚷熱鬧的鼎沸人聲喚回了她的神志,擡頭循聲望去,一頂裝飾華麗、四方以薄紗為簾,讓人能輕易看見裡頭情況的八人大轎,正朝她們的方向浩浩蕩蕩直來。

  八人合力扛起的大轎,四周尚有數名家僕婢女隨侍在側,轎上坐著一男一女,堂而皇之地調笑交談,無視於眾人的目光。

  雖說天恩王朝民風開放,但到這地步實在太過!季千回鎖起柳眉,縱然她行走江湖多年,也沒見過這等不知羞的場面。

  再說轎上男女--那女子,如果她記得沒錯,應該是北武郡王的大閨女墨蘭芝。

  至於那男人--啊啊,很熟的面孔哪,之前才在鍾寧山見過,他正是救了若瞳的那個男人,叫什麼來著,嗯……

  「鳳……驍……陽……」

  對對!她想起來了。

  「沒錯,就叫鳳驍--若瞳?」發現回答她心中疑惑的人是身邊的妹子,季千回移回視線,大吃一驚。

  和她一樣看著大轎遊街而過的殷若瞳,此時此刻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漾著薄薄水霧,視線跟隨轎子移動。

  突然間,轎上的男人以幾乎是貼上身邊女子的親密,在那女子耳畔說著不知是什麼內容的話,逗得那名女子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見狀,殷若瞳再也忍不住,斗大的淚珠掉了下來。

  轎上的男子也恁奇,就在殷若瞳掉淚的同時,俊美的臉適巧轉去另一個方向,錯開了梨花淚顏。

  「為……為什麼……」

  她覺得心好痛!像被活生生撕裂成碎片般痛!

  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不是麼?為何她看了如此心痛?

  她和他才見過兩次面而已,為什麼會這麼難過?

  是了,如果方才沒有四目相對,沒有看見他的表情在見著她時僵了下,讓她發現他注意到自己,就不會這麼難過,不會這麼難過的!

  嗚……

  他明知道她在看,才故意和那名女子親暱耳語,才故意……

  「明明……他明明看見我……明明見著我卻……卻這麼做……」

  「若瞳?」季千回靠近她。雖柔弱,卻也有堅強固執的一面,至少,自貴妃死後,她未見她掉過一滴淚,然此刻……「怎麼回事?為什麼--」

  「沒、沒什麼。」殷若瞳拭去淚,強掛起笑臉。「沒事。」

  「真的沒事?」沒事這妹子會哭?要她相信她沒事,不如拿把刀殺了她!「不可能沒事。」季千回說得斬釘截鐵。

  「我--」她搖頭,是她自己的錯,誤植情種因而受創,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誰都沒錯,錯的是多情人。

  「瞧瞧,那一對男的俊美、女的艷麗,真是天造地設哪!看來貴氣得很,不知道是哪家的名門千金和公子爺哩!」

  「就是就是,我聽說那轎上坐的是北武郡王的長女,那公子哥兒是西紹郡王的次子鳳驍陽,半個月前才到咱們北都來。瞧瞧,這長公子已經是俊逸非凡了,這二公子也是不遑多讓,各有各的長處哪。」

  「不過……若將這兩兄弟比一比,我倒覺得世子較好,這二公子成天不是遊玩就是作樂,風評沒鳳家世子來得好。」

  「我也這麼覺得……」

  百姓私語清楚地傳到殷若瞳耳裡,心痛得忍不住掉淚的她卻一個勁地搖頭。

  錯了!你們都錯了!天可憐見,她多想向他們這麼說。

  錯了!他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是縱玩貪樂的人,不是啊!

  他、他只是一個……一個孤獨寂寞的人,只是一個不被人瞭解的孤獨的人而已,他……嗚……

  「若瞳!」聽到嗚咽聲的季千回急急將她拉進較少人注意的胡同,拿出絲帕拭去她的淚。「到底怎麼回事?別忘了現下你可是個公子哥兒,堂堂男子漢當街落淚成什麼樣子!老天爺,你就快快別哭了,姊姊求你了。」

  「千、千回……」

  「什麼事?」現下只要能讓她止住哭泣,要她去摘天上的明月都成。

  「我們……我們回宮去……」

  眼不見,心就不會煩,也就不會傷心了。

  她不該出宮,至少,不該今天出宮。

  ※    ※    ※

  他看見她,也從她錯愕的眼神中發現,她知道自己看見她了。

  隱隱作痛的胸口,比起昔日師父強壓他表演胸口碎大石,硬是將百斤重的石塊放在他胸前的窒悶感更深、更重。

  這是什麼樣的感受?為何獨獨因她而起?

  不過是街頭偶遇,不過是四目交錯的片刻,他為何在那時和墨蘭芝故作親暱?

  又為何刻意看她會作何反應?

  又……為什麼在讀到她難以掩飾的驚愕與傷痛的表情時,心頭會隱隱泛疼,難受得別開臉逃避?

  他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初見時,驚訝於她的柔美和嬌弱,那似風吹就倒般的飄然纖細,讓他不自禁地多管閒事救了她。

  再見面,訝異於她的絕色嬌顏,以及不該出現在嬌柔無力的她身上那份無畏無懼。

  她明明看穿他掩飾壓抑的表相下的陰邪,明知他可怕,卻還是願意接近他,撼動自小包圍在他四周的冰牆,狠狠地敲下一角。

  任何能動搖他的,不管是人是事還是物,他都必須疏遠;否則,一旦有所偏傾,牽動的不單單是他自己,還有整個天恩王朝的命數。

  為什麼--鳳顯是他?

  他寧可做一個被命數牽制的平凡人,也不願做一個牽制命盤的人,動輒得咎。

  誰懂他進退維谷、步步如履薄冰的辛苦?

  誰想當鳳顯就讓誰當不就得了!為什麼非他不可?

  如果是平凡人,他就可以隨心所欲、隨性所至,不必思前想後、不必苦苦壓抑自己,就連--

  面對令自己心動的佳人,也無法有所表示……

  單純無爭的柔和、通透的玲瓏心、美妙婉轉的嗓音、衣衫下如凝脂皓雪的細緻……

  那姑娘--縱使女扮男裝,還是無法藏住那份與生俱來的嬌柔纖美。

  忽地,一道黑影一縱而下,邢培玠一張冷臉臭得很。

  而他突兀的出現也讓鳳驍陽暫時移轉注意力,俊美無儔的臉上是一派泰然自若的笑容,實與虛各佔幾分沒有人知道。

  「辦妥了?」

  「根本不需要派人暗中保護。」邢培玠從懷裡取出瓷瓶,沾了點藥抹上左頰的血痕。「她身邊有人。」

  「在你臉上留傷?」輕笑揚起,惹得眼前那張冷臉臭上加臭。「我記得她身邊只有一個性烈似火的姑娘。」

  邢培玠不語,被一個女人的鞭子在臉上留傷不是什麼風光的事。

  「跟蹤被發現,可見那姑娘武功不弱。」

  「……」還是不語。

  「鳳凰玉是不是在她手上?」他曾回鍾寧山找,卻遍尋不著,只能推想是被她撿去。

  如果讓有心人得到鳳凰玉,到時鳳顯現世的消息流入民間,無疑是開啟天恩王朝滅亡的大門。

  再者,若那人持鳳凰玉佯稱自己是鳳顯,妄想號召天下有心異動的江湖人士、朝廷官員,恐怕會多生事端。

  能不顯世就不顯世,這是他知道自己肩負的命數後不斷告訴自己的話,隱於野、隱於市,隨便哪裡都可以,只要不顯於史冊就行。

  但願……願鳳凰玉是在她手上,而不是被他人拾走。

  「鳳驍陽。」

  「嗯?」他擡頭,頭一回見他主動開口。

  「你命我跟蹤的姑娘是什麼來頭,你可知道?」

  「若知道就不會要你跟隨在後。」他懂算學不代表無所不知,他到底還是個人,不是神。

  「她是宮裡的人。」就因為訝異跟蹤的終點在皇宮,他才會一時不察被發現,不過這一點他是不會說的。

  失敗就是失敗,沒有理由可搪塞。

  「宮裡的人?」眉頭一鎖,他問:「宮娥?」

  「她姓殷。」

  殷!鳳驍陽瞪著傳達消息的男人,無法再像平常一樣不動聲色。

  殷,是天恩王朝的國姓。

  而她--姓殷?

  「你還認為她是一名小小的宮娥?」

  「她……叫什麼名字?」

  「殷若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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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3-1-3 01:39:47

亢龍劫 第五章 作者:晨希
       
  當今皇上賜四郡宅邸於北都城的原因眾說紛紜,一是為接待每年赴京述職的四郡郡王,一是當作給四郡派世子駐京時的獎賞。

  無論原因為何,墨蘭芝--北武郡王長女,皆不以為意。她隨大弟墨步筠來到北都城後,便開始與達官顯貴府中千金交往,由於她不同於時下女子的豪爽性情,在眾家閨女間倒也如魚得水,短短時間內成了千金們的閨中密友。

  再加上北武郡王對她疼寵有加,即使她一擲千金也從不皺一根眉。是以,北武郡王府總是成為名門千金們聚集交往的地方,笑談心事、撫琴吟詩,沒有人會管。

  墨蘭芝性喜交友,常派下人送帖給各府千金,邀請她們到府遊玩;有時,也會隨同大弟墨步筠邀請王公子弟到府一聚,刻意造成雙方邂逅的機會,成就不少姻緣。

  是以,王公子弟與名門千金對北武郡王府的邀帖更是樂於接受,欣然前往。

  鳳驍陽身為四郡派駐北都城的人質之一,席上自然少不了他。

  更何況,傳聞墨蘭芝與他交情匪淺,他在場自是理所當然。

  而今日,不同於以往,人秋之際,墨蘭芝忽然心血來潮,以「秋宴」為名,邀請王公子弟、名門千金,其中更包含了難得出席這等聚會的皇室貴胄。

  鳳驍陽經下人帶路到王府後院,便尋一處角落獨佇,不想招惹對他出色容貌少見多怪的名門千金,也不想因此挑起王公子弟因嫉妒而起的不怏。

  遠望豪華奢靡的場面,他冷冷嗤笑,百般不屑。

  「就知道在這可以找到你。」墨蘭芝笑著來到他身邊,笑看院中言行止乎禮的男男女女。

  「瞧世人庸碌會讓你開懷麼?」

  「此話何解?」

  「眾人以為你墨蘭芝好交遊,實情是這樣麼?」他不是庸人,不會被她奢華的作風蒙蔽雙眼。

  「人不要多事。」墨蘭芝嗤聲甜笑,話語含鋒。「否則只會招禍上身。」

  「你想做什麼與我無關。」冷然的眼未因身旁的艷麗女子而動搖,淡如清風。

  「所以我才想交你這個朋友哪,鳳驍陽。」他無心於她的人,亦無意攀龍附鳳,呵,她疑心這世上會有什麼能讓這男人動聲變色。「別管事兒,咱們就能相安無事。」

  「只要不礙到我,我不會插手。」

  「那我就放心了。」她的事絕不會與他有所牽扯,是以,她毋需擔心。「對了,這回可來了個貴客--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小公主。之前我派人送帖入宮一直被拒,這回也不知道那小公主是哪不對勁,竟接了帖。呵呵,據聞小公主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是那副好嗓子,恐怕連繞樑三日的韓娥也比不上。」

  「哦?」他挑眉,不甚感興趣。

  但墨蘭芝似乎樂此不疲,仍說著:「只可惜她貌醜如無鹽,總是蒙面示人,縱使那雙眼清澈得會說話也是枉然。放眼天下,人皆重相貌輕才能,雖然是才女,但世上男子有誰能惜才輕容貌呢?」

  「你話真多。」

  「呵!」她輕笑,嗔道:「多少王公子弟要我同他們說話,我理都不理,就你不知好歹。」

  「就請墨小姐賜不知好歹的驍陽一份清靜如何?」

  「行。」反正她要等的人也來了。看見下人帶來後院的貴客身影,墨蘭芝順水推舟。「可別說我怠慢呵。」

  「絕不會。」他笑應。

  就在此時,錚錚樅樅的古箏樂音自院中的涼亭飄然而來,如行雲流水瀰漫週遭,隨之而起的是絕妙吟唱  冬臨春曉梅綻香,黃鶯為報新春;  春盡夏至牡丹紅,蟬嗚留炎夏;  夏末秋初楓葉黃,梧桐鎖深秋;  秋去冬來桂花落,皓雪渡寒冬;  皓雪渡寒冬……

  這聲音……

  鳳驍陽循聲望去,鶯歌燕聲來自被圍繞在亭中的紫衣女子,那裝扮與那日在鍾寧山初見時並無兩樣。

  是她!「殷若瞳?」

  只可惜她貌醜如無鹽,總是蒙面示人……他想起墨蘭芝的話。

  原來,她就是當今聖上鎖在深宮內苑,最疼愛的那位小公主。

  是了,否則她怎會不知世間險惡,一雙眼淨是清純無垢?

  既然如此,她為什麼來?

  鳳驍陽瞇起黑眸,見她獨坐於如狼似虎的王公子弟們環伺的涼亭中,應他們要求吟詩佐興,就覺得心頭一把火燒得旺盛。

  她既貴為公主,何須如此討好別人!

  她皇族貴胄的傲氣到哪去了?至少,該學學墨蘭芝的驕蠻任性才對!

  那名男子--是尚書府的長公子吧?竟敢靠近她,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不過是--

  「天,我在想什麼……」他呻吟,只手撫額。

  「鳳驍陽啊鳳驍陽,你是瘋了不成?」他竟然像個妒夫,站在暗處咬牙氣惱別的男人對她僭越無禮。

  她的絕色深藏,也難怪被世人誤以為貌醜如無鹽,然而,才女之名是藏不住的。

  如果,在這些王公子弟中真有人不重容貌重才情,心儀於她,請求皇上賜婚--

  該死!那個男人在做什麼!

  陰沈的俊美臉孔揚起邪笑,疾飛的身影縱入亭中……

  一聲聲驚呼乍起。

  ※    ※    ※

  只不過才一瞬間的事,殷若瞳卻覺得好像在天上地下繞了一回。

  十指挑箏成音,挨不過何尚書長子的請求,正要開口再唱一首的時候,一道黑影向她疾撲而來,勾著她往外帶,嚇得她連尖叫都來不及。

  她不知道人也可以像飛禽般縱天而行,曾聽千回說過輕功,但……千回從未說輕功能讓人跳得這麼高。

  好……可怕!她怕得一路上緊閉雙眼,說什麼都不敢睜開。

  風像跟不上如此疾速似的在她耳邊咆哮,貼緊頰畔的胸膛傳來不疾不徐的心音,她不知道擄她的人是誰,心裡很後悔自己為何要趁季千回不在,偷偷接受北武郡王府之邀出宮。

  她不該因為好奇鳳驍陽所鍾情的女子是何性情,而答應受邀前往。

  風,停了,耳邊的心音卻沒有變急,帶了個人飛縱半空好一會兒,卻不見此人呼吸急促,依然穩定如常。

  緊閉的眼緩緩睜開,殷若瞳發現自己身處於一幢陌生的宅院,只是眼前所見,除了景物再無其它,一絲人聲也無。

  只剩她與……摟住她的人。

  「赫!」想到被人抱在懷裡,殷若瞳雙手抵住肉牆使勁推離。

  然而,她的力氣小得猶如螳臂擋車,想推開一個大男人根本是妄想。

  她急了。「放、放開我!放--」

  「你就準那個姓何的碰你的手,卻不許我抱你?」頭頂一道冷冷的嗓音落下。

  她嚇得擡頭,望見朝思暮想的俊容。

  「鳳驍陽……」喚他名字的聲音虛弱無力,卻夾帶更多欣喜。

  聞聲,鳳驍陽身形一震,垂下的視線難掩訝異。

  不是沒想過從她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然幻想一旦落了實,聽見那絕妙柔和的嗓音吟出自己的名字,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期盼,期盼面紗下那紅艷的菱唇輕喚他,甚至,只叫他的名。

  鳳驍陽凝視懷中佳人,神情呆茫。

  ※    ※    ※

  好想他。

  殷若瞳看著他,眼眶泛起濕意。

  她好想他,好想好想。

  為什麼會如此思念一個素昧平生的人?

  第一次見面,他讓她害怕。

  第二次相見,他讓她心動。

  第三次再見,他讓她傷心。

  而第四次--他讓她想念。

  只因為動了心麼?所以必須嘗受酸甜不一、快要淹沒她的思念?

  他,有想過她麼?曾像她這般捨去矜持、不知含蓄地想過她麼?

  「我……我好想你……」嬌羞的聲音在他懷中怯怯地輕喃相思之情,她以為他聽不見,所以非常放心地放縱向自己,忘記羞怯,只想在這一刻傾訴:「好想好想見你……可是,你不知道……不會知道……」

  他不會知道,永遠不會知道她的相思有多深,明知他有心儀的女子,而那女子--墨蘭芝,真的足以與他相配--拗不過她的央求而去打探消息的千回是這麼說的。

  她……也該心死了……她這麼告訴自己。

  壯膽訴了情,也就夠了。

  在出宮前她就告訴自己,這次若有幸見到他,將玉珮還給他就行了,以後別再刻意尋找他的身影,也別再想他。

  他早有心儀的女子,她也無法自主終身大事,今日相見,訴過衷情便罷,再強求的話就太貪心了。

  只要還了他--啊,玉珮!

  「鳳驍--鳳公子,你、你的玉珮。」她在他懷裡掙扎,得到些許空隙,從暗袖取出了日夜隨身的王佩。

  鳳凰玉的紅光拉回鳳驍陽的心神。「你撿到的?」

  她點頭,回想起鍾寧山相遇的情景,菱唇漾起微笑。「上回在鍾寧山,你不小心掉了這塊玉珮,我、我一直在想要如何還你,幸好今日在郡王府遇見了你。」

  他接過,感受留在鳳凰玉上的馨香餘溫,聲音暗啞地問:「只為還我玉珮?」

  如果是,方才為何聽見她低喃相思之情?

  「呃……」殷若瞳啞口無言,面紗下的臉紅透。

  「就只為此原因?」

  「我--」

  「墨蘭芝說當今皇上最寵愛的小公主鮮少出宮,而且從不曾應邀赴宴,你為什麼來?」

  他知道她的身份!「你、你知道我--」

  「她說這位小公主貌似無鹽。」他擡手,解下她覆面的紗巾,凝視天人絕色。

  「為什麼?」為什麼藏住自己的臉?

  「我--」

  「貴為公主卻女扮男裝在街上間晃,又為了什麼?」

  「那、那個是--」

  「方纔若非我出面,你差點教何尚書的長子輕薄,你可知道?」這句話,說得氣憤難忍。

  漸轉惱怒的口吻讓她緊張,小手攀上他的衣衫輕扯,急著想辯解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殷若瞳心焦得直掉淚。

  「我、那個……我不是……嗚……」

  見到她的淚,鳳驍陽深深歎息,將低泣的嬌弱人兒摟進悸動不已的胸膛。

  他太過分了。

  明明早就知道緣由,還故意凶她。

  明知不該對她有所妄想。從二度相見、驚覺自己的心思不時繞在她身上之後,他不斷告誡自己不準再想她!

  說了上千上萬次不準,但看見那個姓何的伸手企圖碰觸她撫箏的手時,他仍是氣得失去理智,任由陰邪的本性放縱,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人擄到西紹郡王府。

  自詡的清心冷情一旦遇上她,便再也壓抑不住驛動的心念。

  他想一把將她緊緊摟住,感受她的清純無垢,讓她澄澈的雙眸只容得下他一人,他想……將她鎖在身邊。

  陰邪的本性渴求她純淨的一切,任憑他再怎麼壓抑,也無法忘卻見她時一此比一次深切的震撼。

  第一回,他看見她的恐懼。

  第二回,他聽見她的無畏。

  第三回,他瞧見她的眼淚。

  第四回,他逃不開自身對她的想望,幾乎妒瘋了神志。

  為什麼?為什麼對萬事不動情緒的他獨獨被她吸引、受她蠱惑?

  故意無視於她,是不想讓自己再次動心;故惹傷她的心,是為了讓自己斷念,誰知道卻惹來更多的不捨與掛懷,讓他更忘不了。

  忘不了她哭泣的模樣,每每刻在心上發疼、在夜裡淌血,憤恨自己傷了她。

  無可否認、逃無可逃……

  他戀上了她、愛上了她,連自己都克制不住自己。

  他俯首,吻住曾喚他名字,現下正低泣不休的菱唇。

  這一吻,輕如薄翼,卻重得足以啟天辟運。

  只是……當局者迷。

  ※    ※    ※

  這一吻,嚇住了殷若瞳滾落的淚串。

  捂著因吻而顯得艷紅微腫的唇,下一刻,美目愕然地眨下更多珠淚。

  「你……你已有心上人……明明有了心上人為何要……要……」招惹她?

  「心上人?」

  「墨、墨小姐她……是你的心上人……」她咬唇,忍住心痛說著。

  「何以見得?」

  「你和她……和她很、很親密。」她說,聲音愈來愈細、愈來愈小。

  「多親密?」他問,突然起了噁心想逗逗單純的她。

  「是……是……」話未說出口,淚已先無聲無息地湧出眼眶。轉過身子,她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狼狽。

  他太過分了!強要她回想當日的心痛欲裂。「你……我……」

  「是我的錯!」長臂繞過她身子兩側,收緊在纖細的水蛇腰前。「我以為那麼做足以傷透你的心,足以讓你退避三舍,足以讓你再也不想見到我;而我--也可以因此斷念,不再想你--」

  想……想她?纖體旋過一圈面向他。「想……想我?」

  「我想你。那日之後,我氣自己這樣對你,我明明知道你是為了找我而出宮,但我不敢真這樣想,不願相信這會是事實,因為若是這樣……」放柔俊美的面容,撫過濕意滿佈的嫩頰,心疼她卻更氣自己。「我會變得不是我。」

  可歎的是,他明知如此,卻仍陷自己入情網,無法背離自己的真心。

  殷若瞳聽得一臉迷惘。「鳳公子?」

  「驍陽,我想聽你喚我驍陽。」

  呃……哭得慘白的臉蛋倏地一紅,嬌羞地低下頭。

  「不願麼?」

  「你和墨小姐--」

  「只是朋友。」

  朋友能那般親密麼?清澄的黑眸帶著疑惑,沒有問出口,卻已讓看的人明白其中含義。

  「我和她的關係並非你所想的那般。」多有趣,他鳳驍陽竟有擔心被人誤會的一天?

  若之前有人這麼猜疑,必定遭他作弄以作為回報,可她不同。

  他不願她對他有所誤解。「若瞳--」

  「赫!」親暱的呼喚讓殷若瞳嚇得差點跳出他懷抱。

  她真的很容易受到驚嚇。「怕我麼?」

  殷若瞳不假思索地搖頭。「不,只是--除了娘和千回,沒有人喚過我的名字,你、你是第三人。」

  「難不成要我喚你一聲公主?」

  「不要!」柔柔細細的聲音突然變得生硬。「不要這樣叫我。」

  鳳驍陽聳肩,眸中有著無可奈何的疼寵。「你想要我怎麼喚你?」

  「嗯……你想怎麼叫我就怎麼叫吧。」

  「那你想怎麼叫我就怎麼叫。」他笑說,掬起佳人一撮髮絲在指間繞圈地玩。

  「驍……驍陽。」

  「不錯。」吻住髮絲的唇勾起笑。「聽來挺順耳的。」

  「是麼?」鬆了戒心,她悄悄看他。

  偷瞧的眼因為被他一雙大掌板正臉孔而被迫與他對視。「你、你你--」

  「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我準你看。」

  「我……」羞窘燒紅她的臉,想移開目光卻又不由自主地深陷他含笑的黑眸,不可自拔。

  「好看麼?」俊美的臉上略帶調侃的意味,瞅著她紅透的臉不放。

  「你、你欺負人!」她嬌嗔,感覺臉快燒透了。「放、放手。」

  「真要我放?」

  聽出他語帶雙關,她進退兩難,答不上話。

  她的心是如此通透呵!鳳驍陽讓了步。「看著我。」

  她依言,美眸難掩羞澀。

  「就算你要我放,我也不會放,聽清楚了麼?」

  「我--」

  「我一退再退,為的是躲你、躲自己為你驛動的心思,不願亂了命數」除非必要,他不輕易與任何人有所牽扯。

  就是知道她與邢培玠、燕奔不同,所以他一再躲避,誰知仍是躲不過。

  他該做的都做了,既然躲不過,也只能順應天命。

  她撼動他的神魂,要他怎麼克制擁有她的慾望?

  「我躲了又躲,而你顯然對這一切都不知情,不斷出現在我面前,甚至教我幾乎妒瘋了神志。若瞳,你點了這把火,而我絕不允許它有熄滅的一天,你明白麼?」

  他話裡的堅決和篤定駭著了殷若瞳。

  她想起自己的身份,卻無法說出違背他意思的話。

  她該提醒他她無法自主終身大事,一切都握在父皇手中,可是她說不出口。

  在她思他念他,如此深切的此刻,她說不出口。

  「我--」鼓起所有能彙集的勇氣,她偎進他懷裡,任由他雙臂緊緊摟住自己,就算痛,也不出聲。

  她無言的默允令他狂喜。

  「我不會放手,就算天崩、就算地裂,我也不會放手。你記住,一定要牢牢實實記住這句話--對你,我鳳驍陽絕不會放手。」

  「我記著,找水遠都記得。」

  「不要忘記。」

  「不會忘,這生都不忘。」她發誓:「我不想……不想再嘗當日在街上所受的痛楚,看著你與墨小姐有說有笑,我好難過,好難過好難過……」

  鳳驍陽托高她下顎,疼惜地吮去頰上的新淚。

  「不會了,再也不會。無論將來必須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鳳驍陽也甘之如飴,絕不負你,絕不。」

  她哽咽,在他懷裡點頭,帶淚的笑靨如沾露梨花般惹人心憐。「我也是,我也是……」

  鳳驍陽笑了,珍惜地輕撫她顫抖的背脊。

  直到此刻,他終於明白,明白彼此相系的命數。

  她不會知道,但他已明瞭於心。

  那燎燒皇城、燎燒房舍、燎燒繁華榮景,不斷不斷燎燒,使其轉眼間化成灰燼,崩塌成一片焦土的大火過後,那煢煢獨佇的纖細身影--

  是她,他命中相系的另一人。

  然,他不明白的是--

  為什麼是她?

  她,是因?還是果?

  無論如何,都回不了頭,回不了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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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3-1-3 01:43:50

亢龍劫 第六章 作者:晨希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我天恩王朝銜玉公主婚配北遼國皇長子耶律顏和壬午年戊申月赴北遼國國都完婚。

  從此兩國互締婚盟、互為兄弟之邦。

  永誌不移                                欽此                            洪祥十九年癸卯月初九  「我不嫁!」殷若瞳看著詔書,一看再看,皇詔的內容卻依舊不變,那是對她來說如同青天霹靂的噩耗。

  怎麼能這樣!父皇怎麼能這樣!

  「我不嫁!」冰白的十指緊扣身邊人的臂膀,哭喊的聲音已持續多時,重複著同樣的話:「我不嫁我不嫁啊!千回,我怎麼能嫁、怎麼能嫁?我不要嫁啊!」

  「若瞳!」季千回緊擁像無措孩童般哭泣的妹子,為她心疼,也為她擔憂。

  她和鳳驍陽的情事,她一直是知道的,而她始終擔心皇上賜婚的這一刻來臨。

  如今皇詔賜婚,還是要若瞳妹子遠嫁北遼國成為和親的犧牲品,這下怎麼辦?

  尤其是--

  「我該怎麼辦?我要怎麼告訴驍陽?告訴他……告訴他父皇賜婚,要我遠嫁北遼國?我、我--」

  「你先別急也別哭,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鳳驍陽一定有--」

  「有辦法?」殷若瞳又哭又笑,神色淒楚。「我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我一直都知道的,但找……我捨不下他,我無法不愛他!你明白麼?我愛他、愛他啊!」

  「我知道,我明白。」季千回摟緊她,怕她傷了自己。

  她看了大半年,當然不會不明白他們的情愛有多深,只是現下--

  北遼國南下入侵由來已久,此次皇上願將最寵愛的皇女遠嫁北遼國,為的就是求一時太平,卻也因此必須斬斷一對比翼鳥、一叢連理枝。

  「我該怎麼辦?」一直埋在心底的隱憂化成現實的撻伐,淩遲所有濃情蜜愛教,教若瞳幾乎無法承受。

  她該怎麼辦?離開他,她定會想離水的魚般乾枯至死呵!

  「我……」想來好呈口舌的季千回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殷若瞳的心慌意亂感染了她,連帶的也讓她手足失措。

  「你告訴我,我要怎麼樣才能不嫁到北遼國?我要嫁的人不是北遼太子,我要嫁的是--」纖細的嬌軀倏地癱軟在季千回懷裡。

  「失禮了,若瞳。」季千回扶她躺上床,溫柔拭去她嬌顏上狼狽的淚痕。「姊姊也是不得己,不這樣你會哭壞自己的身子。」

  棒打鴛鴦!這結果會是什麼?

  雖然認識鳳驍陽不過短短半年,但,若她季千回識人無誤,那人絕非尋常人,否則不可能半年來回皇宮內苑像在自家宅院一樣自在,而不被發現。

  「如果不是妹妹你情愛深植,做姊姊的我不會讓你和他暗中相會。」她不會的,因為……「你看不出來,我卻心知肚明,鳳驍陽並不像你所以為的那般無害,他是可怕的,只是為你而壓抑下來。現下這和親的消息若傳到他耳裡,將會有什麼後果,找不敢想像,你明白麼?」

  回眸透過窗望向天際--

  烏雲已逐漸自天邊向皇宮內苑湧來。

  天,開始變了。

  ※    ※    ※

  燕奔以手肘暗推站在左邊的邢珞玠,悄聲問:「那傢夥現下腦袋裡想的是什麼?」

  「不知。」

  再暗推右邊的人。「你--」

  「哼。」連問都來不及問就被哼聲打了回來。人如其名冰冷冷的冷焰,比邢琣玠更冰更冷。若不是因為功夫不及鳳驍陽,他根本不會甘心留在此處。

  咽嚥口水,眼奔再看向廳堂座上的鳳驍陽,那面無表情的俊顏反而比平時更令人心驚膽戰。

  終於,座上的人啟唇發出聲音:「這詔書是誰帶回來的?」

  呃……看看左右,沒人承認。

  早知道就別這麼多管閒事了,唉……

  「是我。」燕奔站出來,自認倒黴。

  路過城東,看見牆上貼了告示,他不識字,只聽見耳邊百姓私語,心下一急就撕了回來,途中還被官兵追了好幾條街。

  這下可好了吧!多事的結果是,搞得本來就怪裡怪氣的鳳驍陽變得更加陰陽怪氣,誰也料不準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春雷驚爆驟雨,瘋極了似的狂笑在廳內迴盪。

  「要命!」燕奔嚇得抱住左側的邢培玠。「他、他瘋了!」

  邢培玠拉開他,移步向前。「鳳驍--」

  「你說中了!哈哈……果然被你料中了!呵呵……」

  「鳳驍陽?」

  向來氣定神閒的俊美面容變得猙獰、瘋狂,劇烈的晃首散亂了成束的黑髮,含笑的黑眸轉冷成冰,陰邪的氣勢震懾在場三個男人。

  然而,裡眸瞪視的卻不是在場任何一個人。

  「我懂了……我明白了……鳳懷將,這步棋我輸了、我敗了。算你狠,你的確夠狠!」

  他就是不讓他擺脫鳳顯現世的命數是麼?

  他就是不願放他一條生路,給他一個機會撥亂反正麼?

  他就是--非逼得他推翻天恩王朝、促其滅亡是麼?

  瘋狂的眼掃向廳內三人。「你們當中是誰洩漏我和若瞳的事?」

  「我。」邢培玠坦言,無懼此刻陰邪得誰也掌控不住的鳳驍陽。

  鳳驍陽手上的折扇毫無預警射向他。

  咻的一聲,快得讓人看不見揚手射出的動作和折扇去向,察覺時,邢培玠右頰已多出一道血痕,滲出的血絲很快的染溢到頸邊。

  「你這麼想死?」

  「我不能任你視天下蒼生於無物。」邢琣玠反而責備地回視他。「鳳顯既已現世,就該謹守鳳顯該守的天命,不論來得早或晚,你都是鳳凰玉的主人,都是當世鳳顯,再者,鳳顯現世的消息早被鳳懷將洩漏,瞞也瞞不住,與其鬧出真假雙胞滋生事端,不如讓你現世,名正言順。」

  「邢琣玠--」鳳驍陽邪氣陰寒地朝他冷笑。「我說過叛我者死。」

  「我的命本來就是你的。」他無懼。

  「你讓鳳懷將握有我的弱點,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舊朝亡,新朝立。」

  「這新朝對天下百姓是福是禍,你可知道?」

  邢培玠一愣,答不上話。「我--」

  「又一旦戰亂起,該付出的代價有多大你可明白?」

  「……」

  「你不知,難道該死的你以為,鳳顯現世就代表有賢明君王降世?!」他暴吼,沒料到視為朋友的人竟然背棄他!「難道該死的你以為只要推翻舊朝,新朝必能拯救天下蒼生?該死的你以為--我有改朝換代、自立為帝的本事?」

  「你有。」

  哼哼邪笑,鳳驍陽坐回椅上。

  「我有,我的確有。」見他表情一鬆,黑眸瞇起殘酷的寒意。「但找不想。」

  「鳳驍陽!」

  他的冷酷並未因此動搖,渾身寒氣凜冽,渾厚內勁逼得三人退離數步。

  「天下蒼生是死是活,與我何干?」濃眉一挑,眸中淨是冰透的酷寒之氣。「我本想遁世而居,只要若瞳在我身邊即可,你明知我打算在兩日後面聖時提親,卻故意將消息洩漏,讓鳳懷將在皇上面前進言和親一事,你苦苦相逼是為天下太平,還是為了你自己?」

  「我當然是為--」

  「要我說出你洩漏給誰麼?」厲眼一掃,鳳驍陽表情冷得嚇人。

  邢培玠冷靜的表情倏地僵化,瞪著看穿他心思的鳳驍陽。

  「我不怪你。」他起身,越過三人向廳外走。

  同時也留下餘音--

  「我只要你仔細看著,跟在我身邊看著。這天命是因你多事而變,將沾染多少血腥,又要付出多少代價,你邢培玠就等著張大眼睛看個明白!」

  邢琣玠一臉慘白,呆立原地。

  半晌,才深吸口氣。

  他絕不後悔做了這件事。不論是為己或為天下,他都不後悔。

  ※    ※    ※

  那是一場惡夢,夢醒了,一切仍會依舊是吧……

  她夢見--

  夢見自小住慣的,那富麗堂皇的皇宮內苑、那廣闊精美的庭園沾染無數火光,處處火星點點。

  都是夢,一場惡夢對吧?

  她聽見不時傳來的哀叫淒嚎,聽見不絕於耳的尖叫嘶喊,叫得淒厲、叫得聲嘶力竭,無數白刀進、紅刀出,活生生的人瞬間轉赴幽冥,鮮紅的血襯著無情火,愈燃愈狂、愈燒愈熾。

  大火燎燒不斷,深宮內苑轉眼間化成灰燼,崩塌成一片焦土。

  她夢見自己被千回拉著東躲西藏,濃濃的血腥味始終在鼻間散不去,她看著癱躺在眼前的無數屍首,無措地瞪著他們生前最後一刻所露出的驚恐表情。

  走啊!快走啊!

  千回聲音裡的急促是如此真實……這是夢?抑或不是夢?

  她呆了,腿也軟了,數不清的身影如浪般湧來,她閃躲,隨著千回躲進百官上朝的議事殿,那兒也燒著無名火,席捲雕刻龍身的巨梁,吞噬一切。

  那是--

  千回的聲音引她看向九龍階上的人影。

  她瞇眼細看,認出那是最疼愛她的父皇,也認出另一道身著銀白色鎖甲的挺拔人影。

  不!不要啊!

  她尖叫,想阻止即將發生的一切,但……來不及!她來不及啊!

  *** ***

  這是夢!是夢啊!一定是一場夢!她祈求,祈求一切只是場惡夢。

  她最愛的人殺了最疼寵她的父皇……

  這,只是夢吧……

  「不要--」

  「若瞳!」守候在旁的季千回扣住突然從床上尖叫起身的殷若瞳,穩住她差點掉下床的身子,同時也鬆了口氣。

  總算醒了。「總算對鳳驍陽交代得過去。」她籲了口氣。

  驍陽?「千、千回……」

  「怎麼?哪兒不舒服?」

  「不,我只是、只是作了個惡夢,好可怕、好可怕的夢--」失神的眼眸茫然望向季千回,此刻她只想告訴她那場惡夢,好讓自己別這麼害怕。「我夢見……夢見宮裡到處都是火,刀光血影處處皆是,宮娥、太監一個個尖叫逃竄,卻躲不過身後的刀劍,來來往往的臉都是我不曾見過的……後來、後來我夢見更可怕的事--」

  「別說了。」季千回慘白著一張艷麗的嬌顏,不忍再聽下去。「別再說了。」

  「不,我要說,好可怕……我夢見驍陽殺了父皇,他親手用劍刺殺了最疼我、寵我的父皇!」回想起那一幕就令她感到害怕。「夢裡的驍陽完全不像找所認識的他,好可怕、好駭人--」

  「若瞳……」她該怎麼告訴若瞳真相?

  「幸好……」菱唇抿起輕笑,說出惡夢之後,她覺得好過多了。「幸好只是場夢,你說對不對?」

  「我--」季千回說不出口,無法告訴她那一切不是夢,是真的。

  「只是場夢……對吧?」千回為什麼不像平時一樣笑著說她胡思亂想?為什麼故意移開目光迴避她?上揚的唇瓣逐漸轉白、泛紫,最後不停顫抖,抖得連聲音都不再平穩,「千回?我……我作了一場惡夢……是不是……」

  季千回閉緊雙眼,逼自己搖頭。

  她的意思是--「那不是夢,是……真的?」殷若瞳顫聲問。

  第二次,季千回逼自己點頭,一樣不敢看她。

  「宮裡失火是真?宮娥太監的死是真?逃亡流竄是真?驍陽……殺了父皇也是…

  …真?」不是惡夢?一切……都是真?

  「若瞳,天恩王朝已經……已經亡了。」

  「亡、亡了?」這聲音為何如此遙遠?她、她聽不清楚。

  「徹徹底底地亡了。」季千回蹙眉,神情痛苦。「宮中的人除了你我之外,沒有其它人活命,你聽懂了麼?你我是宮裡僅剩的活口。」

  亡……亡了……僅剩的活口……就連她最敬愛的皇兄也……死了?

  那麼……「他、是他殺了父皇?親手血刃最疼寵我的父皇?」她問,氣虛如遊魂。

  「率眾入宮清剿的人就是他。」

  「是……是他?」將她捧在手心呵護憐愛的男子……率眾入宮剿殺她父皇!

  「為什--」

  未竟的話消失於另一波暗黑幽冥中,突然得讓季千回方寸大亂。

  慌忙勾住她纖柔的身軀扶回床榻,一滴清淚自她緊閉的眼角滑入雲鬢,季千回無奈又心疼地歎息一聲。

  再度昏厥的殷若瞳縱使心痛,也已無力問明--

  為什麼……

  ※    ※    ※

  再次睜開眼,鏤刻心版的臉孔就在面前,修長挺拔的身影坐在床沿,昔日令她又懼又怕、又憐又愛的雙眸,此刻染上了重重擔憂,緊瞅著她。

  在他的攙扶下坐起身,殷若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不知道要說什麼,不知道該對殺了父皇的他說些什麼。

  像徹頭徹尾沒發生過這件事一樣?還是憎恨他?

  兩者她都做不到,單純坦直的心如今被擊個粉碎,不再清透,她已經分不清該愛該恨,又或者是愛多還是恨多。

  最後,只有串串珠淚無聲地宣洩她矛盾交擊的痛苦。

  鳳驍陽的心因為她的眼神、無言的淚流而揪緊。

  她的眼神雖凝定在他身上,卻彷彿像在看著陌路人。

  他從不怕任何人事,如今卻怕見到她這樣的神情。

  指腹撫貼蒼白的容顏,俯身吮去淚痕,她不若往常羞澀的赧紅雙頰,反而如遭雷殛般縮身退開。

  撲空的掌僵在半空,收不回,也不敢再伸向她。

  緩緩握拳收在身側,他淒苦扯出一笑,因守了她三天三夜而略顯乾澀的嗓音輕吐:「你醒了就好。」

  說完,鳳驍陽離開床榻,走向桌案。「千回替你熬了補氣凝神的湯藥,你想現在喝,還是我請人再熱一熱?」

  他問,得不到響應,而他背對著她的身形也不敢回轉。

  怯懦,是的,他的確怯懦,他可以不把世上的一切放在眼裡、掛在心上,唯獨對她,他沒有辦法做到。

  為她,他違背自己的信念,任憑情意作祟,硬是啟了天命。

  為她,他不惜舉旗引戰滅了夭恩王朝,只為不讓她嫁入異邦,成為和親的犧牲品、成為他人的妻子。

  她只能是他的!當他決定動情的那一刻就打定主意,無論如何她殷若瞳就只能屬於他鳳驍陽,任何人、任何理由都不能改變,不能!

  就算是引戰禍民,就算是要他親手滅了天恩王朝、撥亂天理命數,都不能改變他的心意。

  於是,他帶著身邊親近之士加入早有推翻舊朝之心的鳳懷將麾下,示鳳凰玉於天下人面前,並暗中策動江湖人士一同起義,短短數月,徹底推翻已延續兩百多年皇運的天恩王朝,甚至--

  在她面前殺了她父皇,只因氣憤他竟然下詔把自己最疼寵的小女兒嫁到異地!

  他不後匯,絕對不會後悔!

  然而,看見她時,盈滿胸中的悔恨卻又是如此真實。

  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也要將她留在身邊--他做錯了麼?

  孑然一身的寂寥,因她的陪伴而散去;憂懼被謀害的疑心,也隨她天真坦率的情意而消失;他早忘了快樂是什麼滋味,是若瞳為他的生命更新帶來光明,教他怎麼甘於與她分離,再重嘗那份噬人的孤獨與痛楚?

  「若瞳--」事已至此,已做的事無法挽回,他無悔,只求她能永遠留在他身邊。「我說過是你點了這把火,而我絕不允許它有熄滅的一天;我也說過就算天崩、就算地裂,對你,我鳳驍陽絕不會放手,你還記得麼?」

  身後,因震懾而起的抽氣聲令他渾身發痛。

  「我也說過,無論將來必須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鳳驍陽都甘之如飴,你還記得麼?」

  代價……神志晃悠的殷若瞳看著背對她的身影,淚水模糊了所見的景象,也模糊了他的身影。

  然,心痛的感覺真實得騙不了人,椎心的苦楚瞞不了自己,兩心相許之日的記憶就像剛發生似的清楚--

  我想你。那日之後,我氣自己這樣對你。我明明知道你是為了找我而出宮,但我不敢真這樣想,不願相信這會是事實,因為若是這樣……我會變得不是我……

  我一退再退,為的是躲你、躲自己為你驛動的心思,不願亂了命數……

  命數……她回想當日他在耳畔低喃的話語,聰慧通透的心思立刻了悟他話中的含義。他所說的命數……

  「你早知會有今日這結果?」終於開了口,她的聲音顫巍巍的,明明是詢問,卻帶著哀求。

  她的確是在哀求,哀求一個否認的答覆。

  只是……眼前的背影僵了片刻,讓她害怕接下來將聽見的話。

  「你聽過『潛龍在野,鳳顯出,朝代更叠;鳳顯隱沒,潛龍起,民安國興』這話麼?」

  「千回曾說過,她說鳳顯換代,潛龍興邦,但那只是民間流傳的故事。」

  「若是故事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牽扯了。」他也希望那只是不切實際的傳說,然而,對某些人來說,它卻是殘酷的真實。「我的隨身玉珮就是鳳顯的信物。」

  殷若瞳瞠大雙眸。

  這麼說來他是--

  「鳳顯換代,千回倒說對了。」他的確是滅了天恩王朝,雖說非經由他一人之手,但因為鳳顯的名號,而讓各有異心的四郡大軍統合為一,繼而推翻王朝,也是不可泯滅的事實。

  「遇見你之前,我極力避免入世,以為這樣便能避開今天這一戰,但遇見你之後--一開始我並不清楚,雖然知道我會為你改變,但我不知道這改變會是什麼,直到你和親的消息傳來,我才明白該來的終究會來,縱使我再怎麼逃避,還是躲不過。」

  天命不可違,師父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只是年少氣盛的他始終不信,一心想撥亂反正,與天抗衡。

  如今,他一方面是順應鳳顯的天命,另一方面卻又是違抗天命,提早結束天恩王朝的皇運,兩相抵過--結果會是如何,他也不知道了。

  殷若瞳因他的話而震愕住。

  所以……他才會躲她、才會傷她?想讓她避他而遠之,不願與她有所牽扯?

  而她卻一再地找他,不斷出現在他面前,天真的只想滿足自己見他一面的念頭,只想放縱自己的感情,完全不知道他心裡的苦,傻得一再挑動他的心。

  「你躲我、避我,不願再見到我,就是因為我……我會讓你……讓你……」

  「這是天命,誰也抵抗不了。」

  她搖頭,只是,背對她的鳳驍陽錯過了,也看不見此刻梨花帶雨的麗顏上那份自責的痛苦。

  *** ***

  「這是天命。」

  「不!不是!」這怎麼能算是天命?!他興戰的原因是為了她!是因為拗不過她的情意、是因為不忍見她傷心而接受了她,才逼得他走到今天這一步!「天……我做了什麼?我為何這麼蠢、這麼笨?笨到因為你的傾訴而沾沾自喜,因為能與你相守而欣喜不已,完全不知道你的痛苦,完全不試著瞭解你心裡在想什麼?」

  她的聲音是那麼瘋狂痛苦,讓不敢面對她的鳳驍陽再也不顧一切地轉身,卻見她抱著頭,不住地哭喊。

  「我到底做了什麼?!」淚如雨下,止不住的淚能不能洗滌她的愚昧無知?能不能讓一切回到最初?「當我聽見你對我亦有情的時候,我是那麼快樂,我告訴自己此生再也無憾,因為遇見你、因為你愛我;當我倆獨處,我是那麼天真地以為可以這樣直到永遠,以為自己擁有了一切……是的,我好愛你,也好開心你能愛我,但是……為什麼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為什麼我竟是逼你……落到這地步的元兇?!」

  「你沒有!」他衝上前,抱住她不停掙動的嬌軀。「你什麼都沒有做,沒有!」

  「我有!我有!」嗚……為什麼會這樣?「我愛上你,這就是我的錯!我逼你不得不接受我,這就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你不會對任何人事物有所牽絆對吧?如果不是我,你不會氣得做出這種事是吧?如果不是我,你的雙手不會染上血,更不會染上我父皇的血對不對?!」

  她的天地原本是那樣單純、那樣無爭,偏偏,是她自己毀了一切!

  癡傻的她一心想離開深宮內苑,一心只想投進他的懷抱,卻不知道這將付出多慘痛的代價。

  「都是我……都是我的錯對不對……」

  瞳兒,你長得像娘,這是福是禍誰也料不準,世人說紅顏禍水--娘因為這張臉遭禍,無法與心愛的人相守,但願你不會像娘一樣,重蹈娘的覆轍……

  娘、娘臨死前說的話是對的!

  「我……我是禍水,我是災禍……」娘沒說錯,像她這樣的女人注定是禍水。

  她藏住自己的臉,是不願成為禍水;她冀求與相愛的人廝守,是不想重蹈娘的覆轍,可她沒想到……沒想到這樣的想法會禍及整個天恩王朝。

  她只是單純的……單純的愛上一個人而已啊!

  為什麼……「嗚……」

  「你做什麼?」鳳驍陽阻止了她下床的動作。

  「我……要走,我要離開……再這樣下去、再留在你身邊,我不知還會害你變成什麼樣子!沒有我……如果沒有我,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不會--」

  「休想!」眼中的心疼和憐惜瞬間教陰沈掩過,他扣住她的身子,不許她掙動。

  她揚言要離去激起了他的怒火,教他再無法保持冷靜。「我不會讓你走!」

  「我要走……我不能、不能再害你……」

  「你沒有害我,沒有!這一切只是天命難違,我--」

  「是我!你知道緣由,所以極力躲避我!可又不忍傷我,所以接受我,寧可走上你不願意走的路也不願傷我……我知道,過去不明白的事,現在我都清楚了,你還要瞞我什麼?你以為……你以為我還會相信……唔……」

  未說完的自責話語全數沒入陽剛的深吻中,她不知道自己想離開的念頭將這個摟住她的男人逼到什麼境地,未干的淚眼凝視壓制自己的俊容,她心痛如絞,以往的甜蜜如今一刀刀劃在身上,只剩血淋淋的痛。

  就是因為眷戀這樣的甜蜜,才會害他顛覆天恩王朝、害得父皇魂赴幽冥、害天下蒼生陷入戰亂……

  紅顏禍水--她是這一切的元兇!

  「我不讓你走……絕不讓你離開我……」呢喃的唇遊走過她乾澀的唇,滑到淚濕的頰,再移至頸側,緊箍纖軀的手悄悄移上衫口,扯出一片嫩白肩胛。

  耳邊的驚呼他聽不見,身下的顫抖他感受不到。

  所有的記憶退回兒時年少,他看見護他、愛他、疼他的親娘,帶著他在庭園裡遊玩,娘很開心地看著他、同他說話、教他識字讀書。娘一向疼他,總是為他親手打理三餐,他很開心,一直很開心。

  直到有天,他看見爹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侍妾來到他和娘同住的別院,娘要他先到外頭去玩,他不想,但娘堅持。

  他拗不過,氣得離開,故意拖到黃昏時才回去。

  一進娘的房門,他看見的是懸著雙腳在半空晃動的娘……

  那時的他最在乎的莫過於娘,為了讓娘開心,他不曾與其它同父異母的兄弟起爭執,任憑他們如何嘲諷作弄,他都咬牙忍下;娘要他知書達禮、要他忍氣吞聲,他都做到了,然而,娘卻死了。

  娘死了,離開他,留他一個人在空蕩蕩的王府,任他自生自滅……

  而若瞳--她的天真單純、她的美麗纖秀、她的通透玲瓏,在在吸引他、讓他動心,讓他甘受天命折磨也要愛她,不顧一切地愛她。

  如今,她也要離開他,讓他自生自滅……他不準!

  *** ***

  他不會讓她像娘一樣離開他!他不要再嘗到最愛的人離開自己的痛苦。

  他會瘋!他會發瘋!

  *** ***

  「不要!」一陣戰慄打自背脊湧上,殷若瞳嚇得縮起身子,可仍然逃不過他索吻的唇,所有的掙扎和尖呼最終都化進他嘴裡,悶哼出連自己都感到陌生難辨的吟哦。

  她……她變得好奇怪……神志逐漸離她遠去,殷若瞳害怕這漸深漸濃的迷濛,腦子想清醒,身子卻背叛她逐漸癱軟。

  不能再這樣下去……一聲警告在她腦海響起。

  他們這樣太……他和她、他和她不能……

  她害他變了樣,他殺了她父皇--這樣的糾結硬生生便在彼此之間,他們還能走下去麼?

  *** ***

  也因此,她看見適巧推門而入的季千回。

  淚眸迎上驚愕的黑瞳,強烈的羞恥在同時狠狠擊垮她的天地,粉碎一切!

  *** ***

  不要看她!不要看此時此刻的她……嗚……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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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3-1-3 01:49:18

亢龍劫 第七章 作者:晨希
       
  「鳳驍陽!」黑鞭隨著一聲怒喝如蛇橫劃過半空,直襲背對著房門的男人,季千回此刻只想殺了他!

  他竟敢這樣對待若瞳!

  即使在羞憤得無法面對任何人的此刻,殷若瞳還是憂心他的安危。「不要傷他!」

  然而卻無法阻止黑鞭淩厲的攻勢。

  只是下一刻,黑鞭在鳳驍陽側身揚手一揮下癱軟垂地。

  冷凝的暗啞嗓音彷彿自幽冥地府傳來。「滾出去。」

  「放開她!」季千回憤恨地怒瞪鳳驍陽。

  「想活命就離開。」

  「就算要我死也不容你這麼羞辱她!」季千回氣得上前想再與他一搏。

  才跨出一步,一道勁氣迎面劈向她,擊中門戶大開的胸口,震得她連退數步。

  「嘔--」氣血逼上喉門,季千回單膝跪地,口吐血沫。

  「千回!啊……」目睹此景,殷若瞳忘了自己的處境而掙動身子,卻牽引一股莫名的戰慄襲遍全身。

  「別亂動。」在她耳畔,鳳驍陽壓抑情慾的聲音低沈如絲絨。

  「放開若瞳!」

  「出去。」

  為什麼……為什麼所有的人都想從他身邊帶走他最在意的人?

  他不允許,絕不允許!

  「我死都不會讓你這麼對她!」季千回抹去唇邊血漬,咬牙起身。

  「那就別怪我。」冰冷的語氣絕情得不帶一絲溫度。

  鳳驍陽翻腕揚掌向她,瘋狂的神態讓那張俊美的臉變得猙獰可怕。

  「不!」殷若瞳不顧自身狼狽,及時抱住那即將出招的左臂。「不要殺人!不要!」

  猙獰的表情彷彿被敲下一塊碎片,鳳驍陽愕然低頭俯視阻止自己的嬌弱人兒。

  「你--要救她?」

  「不要殺人……不要……」

  「你想救她?」

  「不要了……你雙手染的血還不夠麼……」舊淚未乾,新淚復湧,殷若瞳痛苦地看著他。「不要……不要再因為我而讓自己的手染血……夠了……已經夠了……」

  「她要帶你走,要帶你離開我--」鳳驍陽吻著她,冷凝的眼鎖住惹人憐愛的淚顏,痛極的心卻已失去體貼的溫柔,連帶說話的聲音也轉為陰狠。

  她要離他而去的恐懼擊潰所有理智,此刻盤旋在鳳驍陽腦海中唯一的念頭就是留住她,無論用什麼方法,都要將她留在身邊。

  「凡是想將你帶離我身邊的,不管是誰都該死--是人我就殺人,是佛我便毀佛--絕不讓你離開我!」

  他愛她,傾盡全心地愛她,在這世間,他唯一在乎的就只有她了。

  隨後一陣勁風打來,合上門扉,分隔內外。

  「你會留在我身邊對不?」吮去她溫熟的淚,鳳驍陽滿足地哼笑低語:「這表示稱不會離開我是不?」

  「嗚……」

  「為什麼哭?」他們能廝守、永遠不分離是件好事,她為什麼哭?

  「對不起……對不起……」她對不起的人太多,是她害他變成這樣……「驍陽,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別哭了,我會心疼。」他說。情慾回籠,引他深入緊窒的嬌柔。

  隨著律動流連在耳畔的嬌喘,令他揚起滿足的微笑。

  是了,今後她屬於他,再也不會離開他,不會了呵。

  要怎麼做才能贖去她一身的罪孽?看著眼前汗濕的俊容,殷若瞳痛苦地問自己。

  她該怎麼做才能洗去他滿手的血腥?

  他是為她發狂的,是為她才不再壓抑另一個可怕的自己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該贖罪的人只有她,他是無辜的。

  只是,誰能告訴她該怎麼做?告訴她將來會是什麼樣子?

  他和她--還能相愛、還能廝守麼?

  ※    ※    ※

  飄盡寒梅,笑粉蝶、遊蜂未覺;  漸迤邐、山明水秀,暖生簾幕,  過雨小桃紅未透,舞煙新柳青猶弱;  記晝橋、深處水邊亭,曾偷約……

  她記得,記得他時常夜探進宮,不理千回的耳提面命,拉著她直往外跑,到城中熱鬧的夜間市集,看過一攤又一攤的字畫、小玩意兒,或帶著她去嘗些宮裡不曾見過的新糕點……

  她也記得,他帶她到皇宮屋頂上賞月飲酒。

  這記憶,段段清晰,處處甜蜜得足以讓她忘卻自己的身份、拋開俗世牽扯的憂慮,在他身邊,她很少不笑……是的,她總是笑著,只因有他在身邊。

  然而--

  多少恨,今猶昨;愁和悶,都忘卻……

  能不能忘?不想他、不愛他、不戀他,讓一切回到那日鍾寧山相遇之前,那麼,她不會央求千回帶她出外遊玩,她會錯過他,不會知道世上有這麼一個令她心動不已的男人。

  能麼?能回頭麼?

  頰邊交雜的涼冷和溫熱觸感震醒殷若瞳,箏音與歌聲霎時中斷。

  移眸向左,一雙溫柔的黑眸正俯視著她。

  「為什麼哭?」第幾次了?鳳驍陽在心裡問自己,這是第幾次見她獨處時落淚?

  自那日他瘋狂的行徑過後,她就不再是天真單純的若瞳,就好像……他的狂暴帶走她的純真無垢,讓她沾染他的晦暗,她眼裡不再只有對他的依戀情愛,還有更多他心知肚明的生分疏遠。

  她還愛他麼?

  如果愛,為何逐漸疏遠他?

  舔去指腹的淚,他嘗到心痛的滋味。

  為了留住她,他親手毀去守護她天真性情的皇宮內苑,將她帶入渾沌紛擾不斷的俗世,逼她看見血腥殘酷的爭戰。

  他做錯了麼?

  不!他沒有錯!為了留住她,要他做什麼都可以!

  然而--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啊!

  留住她,卻失去她愛他的那顆心,他要的不是這種結果!

  「為什麼哭?」

  撫上臉,摸到濕意,殷若瞳驚覺自己竟哭了,這才回過神來。「可能是這詞太傷感,我一時忍不住掉淚,我常常這樣的,不要緊。」

  「只是因為這樣?」

  「嗯。」螓首微微一點,朝他抿起微笑。「你到哪去了?」

  「辦些事。」他看看左右。「季千回呢?她應該陪在你身邊才對。」

  從那日後,鳳驍陽和季千回便互不理睬對方,殷若瞳是他倆之間唯一的交集,若不是因為殷若瞳不肯離開,季千回不會留在北都城。

  「千回說她有點事要出去一趟,是我答應讓她去的。」怕兩人多生嫌隙,殷若瞳趕緊解釋。

  「她應該守在你身邊。」俊眉堆起不滿的凸峰,鳳驍陽對於季千回的不盡職責很是惱火。

  「不要生氣好麼?」變得更懂察言觀色的殷若瞳起身,纖柔玉掌撫貼他胸口,柔聲說著。「千回是真的有事才會離開,她是我的好姊妹,不會放著我不管。你不要生氣,不要對她--」

  「不要怕我。」鳳驍陽縮臂,將軟玉溫香摟滿懷,埋進馨香的肩頸,吐納低語:

  「不要怕我……你說過我並不可怕。」這撼動他的第一句話,他一直都記在心上。

  她說過他並不可怕,可是,她現下卻在怕他,怕他對季千回不利。

  「你說過不怕找,難道是在騙我?」

  「我--」她要怎麼說?事實上她仍和以前一樣不怕他,但已明白他的可怕之處。短短時日,她找不到調適的方法,夾在他和千回之間,她不知道他是否會傷了千回這個好姊姊,她很擔心,擔心他一氣之下會做出可怕的事。

  「我說笑的。」輕快的口吻不同於陰鬱的臉色,只是殷若瞳被壓貼在他胸前,無法看見表裡不一的真實。

  「別在意,她願意守在你身邊,我也該感激了。你需要人陪,而我近日諸事纏身,沒辦法時時陪在你身邊,說起來我真的該感謝她。」

  「你不生氣就好。」只要這樣就夠了。

  她挽回不了什麼,一切也不能從頭來過,但如果她陪在他身邊,能讓他別再做出那些瘋狂的事,這也許是她唯一能贖罪的方式--

  也是讓她能留在他身邊的唯一借口。

  她永遠都無法釋懷,他們的廝守是用天恩王朝的滅亡換來的事實,也永遠無法原諒即使如此仍想留在他身邊的自己。

  她仍然愛著他,無怨無悔。

  然而,他看她的眼卻總是帶著懷疑和傷心。

  她不知道他懷疑什麼,也不知道他為何事傷心。

  「若瞳,我們離開北都城可好?」

  離開?她擡頭,瞅著他。「離開這裡?」

  「聽說江南風光秀麗,我們離開這裡到南方去好麼?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居住,只有你和我,好麼?」離開這個地方,重新開始。

  他要她忘記北都城的一切,重新愛上他。

  離開這裡?遠離這塊傷心地……

  「好,只要你好我就好。」她點頭,躲進他懷裡。

  離開這裡,至少她不會那麼自責,心也不會那麼痛吧?她問自己。

  「那就這麼決定了。」鳳驍陽這會是真的輕鬆地笑了。

  只要離開這裡,一切就能重新開始,他也能遠離該死的權勢爭鬥,不必再跟這些無關緊要的人、事攪和。

  引戰的目的只是為了將她留在身邊,那些權勢、帝位他根本不屑一顧,偏偏那些人成天來惱他煩他,他已經受夠了!

  就在此時,一道黑影直下,無視於園中兩人親暱的姿態,冷焰硬邦邦的表情始終如一。

  「鳳驍陽,有人找你,在大廳。」連聲音都是冷漠無情。

  「又是他們?」

  「嗯。」

  「趕出去。」

  「與我無關。」他不是家僕,這種事--不屑做。

  施展輕功離去,冷焰非常不給他面子。

  這個冷焰--鳳驍陽鬆開手臂,不悅的表情在面對心上人時換了張柔和笑臉。

  「找去去就來。」

  殷若瞳乖順地點頭,目送他離去。

  「痛!」毫無預警的一陣揪心之痛令她蹙眉。

  一股不安猛烈地朝她襲來,彷彿有什麼事將要發生。

  ※    ※    ※

  「大哥突然來訪,驍陽真的是受寵若驚。」走入大廳,鳳驍陽又以一副閒散慵懶的神態迎接來客。

  「閒話少說,你知道我的來意。」

  「恕驍陽駑鈍,真的不明白大哥來意。」他說,無視於長幼有序,涇自坐在堂上,也不請鳳懷將入坐。

  鳳懷將並不以為意,來之前他早就預知會有這種場面,心下已有底。「四郡商討的結果是由爹登基為帝,建立新朝。」

  「恭喜大哥,今後你可是堂堂太子,權勢也好、名利也好,都將是大哥的囊中之物。」他說,口吻連聾子都聽得出有幾分真、幾分假,又有幾分嘲諷。

  鳳懷將的臉僵了僵,狠瞪著他。

  「怎麼?權勢富貴盡收大哥之手,大哥還有什麼事不滿的?」

  「北武、東州、南陽三郡開出的條件是必須立你為太子。」

  「立我為太子?」鳳驍陽皺起眉頭,半晌,因頓悟而舒開。「原來如此。」看來三郡的心思詭譎,不容小覷。「那麼大哥前來的意思是--」

  「你不適合稱帝。」

  「哦?這話怎麼說?」鳳驍陽頗感興味地瞅著兄長。

  「你策動推翻天恩王朝只是為了阻止殷若瞳遠嫁北遼,根本無心蒼生,只為一己之私,說什麼都不能讓你稱帝。」

  「難道大哥就憂國憂民,適合當皇帝?」

  鳳懷將惱恨地瞪他,面無懼色。「這是我的事,總之,我要坐上這個太子的位子。」

  「大哥,你知道我可以輕易要了你的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說得好。」鳳驍陽諷道:「想不到利用伎倆陷我於不義的大哥,也會說出這樣正氣凜然的話,真是讓驍陽錯看了。」

  「鳳驍陽!」

  「正如你所言,」鳳驍陽無視於兄長的怒氣,仍是一臉倨傲。「我沒有當太子的念頭,三郡開出的條件與我無關,我要離開這裡,勞煩大哥回去轉告爹一聲,將驍陽從家譜中刪去,從此我與你鳳家再無瓜葛。」

  「你以為這樣做就能解決事情?」

  「要不,大哥希望驍陽怎麼做?」

  鳳懷將看著氣定神閒的他,半晌,從懷中取出一隻玉瓶,瓶身異常鮮紅,十分詭異。

  鳳驍陽桃眉,看都不看一眼。

  「奪嫡之爭、鬩牆篡位都是一朝敗亡的前兆,我不想新朝初立就有這場面發生,徒增百姓疾苦,再者,三郡因為你的身份而只願服你一人,就算你退讓助我成為太子,他們還是會用盡千方百計推舉你,我不想到時多費心力對付你。」

  「原來大哥想防患於未然。」以大哥心思謀略之細密,就算沒有他也能推翻舊朝,為什麼要拖他下水?鳳驍陽心中突生疑惑。

  「我知你跟隨明鏡先生多年,尋常小毒對你無傷。這是天下第一奇毒,如果你真有心助我,就喝了它。」

  「既然是天下第一奇毒,我怎麼敢喝?」鳳驍陽站起身,笑著搖頭。「敢喝的怕是只有瘋子。」

  「你,難道不是?」鳳懷將看著他,並不因為他的接近而退卻。

  「我為何要助你?」

  「你成為太子,難道殷若瞳能變成太子妃?」鳳懷將一語中的,讓他原本帶笑的表情一僵。「你再清楚不過,天恩王朝會滅是因為君王無道,北都城的繁華是由成千上萬的屍首堆砌而成,民怨已深,能接受不知民間疾苦的舊朝公主成為新朝太子妃、將來的國母?更何況,你根本無心涉政。」

  「即便如此,要我拿命來換未免太過。」鳳驍陽接過透紅的玉瓶,輕輕搖晃。

  「再說,自古毒殺總是暗中行動,像大哥這樣明目張膽未免也太過火,難道你真以為我會乖乖聽話?你要的可是我的命啊。」

  「或許,你的特異體質能助你抵擋劇毒。」

  鳳驍陽看著他半晌,抿笑開口:「大哥是要我賭一賭了?」

  「我必須永除後患。」這場戰爭付出的代價已經夠慘重,權位鬥爭之事自然能避則避,為此他不惜出此下策。

  「鳳懷將,我一退再退為的是謹遵我娘的告誡,不與鳳家任何人起衝突,為何你要一逼再逼,非置我於死地不可?!」

  「你礙了我的路。」鳳懷將冰冷的聲音寒如嚴冬。「縱然有開天闢地的才能,如果無用於世也只會是災禍,錯就錯在你不肯為天下蒼生費心勞力,錯就錯在你自私為己。」

  「我可以把這藥灌進你嘴裡。」

  「我敢來,就不怕死。」

  鳳驍陽出招的手勢因為這句話而頓住。

  為什麼?鳳懷將的用意為何?他不明白。

  然而,就因為這片刻遲疑,一抹黑影疾速竄入廳堂,快得讓一時大意的鳳驍陽來不及反應,立刻被點了穴,無法動彈。

  黑影出招後,迅速回到鳳懷將身後,那是一名臉戴面具、只露出薄唇與方正下顎的男子。

  鳳懷將抽回玉瓶。「你精通算學,難道算不出我所做的每件事背後的用意?」

  「我錯估你了。」鳳驍陽冷笑。「也許你比我更適合做師父的弟子。你夠卑鄙!」

  出乎他意料,鳳懷將搖了搖頭,發出歎息。「將來你會感謝我。」

  「在九泉下謝你?」鳳驍陽冷眼看著他,很難不笑。

  「但願你真能明白。」鳳懷將說著,拔開封住玉瓶的木塞。

  「逼毒不成,現在要喂毒了麼?」生死關頭,鳳驍陽仍面不改色,瞪著這個一再陷害逼迫他至絕境的兄長。

  「是你逼我的。」鳳懷將走近他,將王瓶湊近他嘴邊。

  「不--」

  就在眾人因為這聲尖叫而分神時,一道纖細的身影衝出屏風,試圖阻止即將發生的一切--

  殷若瞳搶過玉瓶,仰頭飲盡鮮紅的毒液。

  「不要!」

  令人心神俱裂的暴吼出自不能動彈的鳳驍陽口中,卻無法阻止她喝下那瓶斷魂毒藥。

  氣血隨激動情緒逆走經脈,竟巧合地衝破被制的穴位,讓他恢復自由。

  鳳驍陽一掌擊中鳳懷將,衝上前接住那逐漸下墜的虛軟身子。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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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3-1-3 01:53:14

亢龍劫 第八章 作者:晨希
       
  好難過……全身像被火燒……五臟六腑彷彿快被燒融了似的……

  「鳳懷將!把解藥給我!快給我!」鳳驍陽大吼,瘋狂的神態令人害怕。

  「這藥--」

  「嘔……」

  被及時接住的殷若瞳突然直起背脊,口吐鮮血,打斷鳳懷將的話。

  鳳懷將身後的男子忽然上前,側首瞪著鳳懷將,卻見他一臉凝重。

  「看著我!睜開眼睛看著我!」被懷中口吐鮮血的嬌小人兒奪走注意力的鳳驍陽,根本無心留意兩人動靜,看著殷若瞳逐漸垂合的眼瞼,簡直嚇壞了他。

  他好怕!好怕她一閉上眼就再也看不見他!就這樣離他而去!「若瞳!不要閉上眼!睜開眼睛看著我!看著我啊!求求你……張開眼睛看著我!」

  懷中血氣淨失的殷若瞳彷彿聽見他的聲音,強撐起眼皮。「驍……驍陽……好痛……好痛……」

  「我、我會救你,你不會有事……不會有事……」鳳驍陽掬起她的手腕把脈,無奈顫抖的手怎麼也無法診出脈象,只知道她的脈搏隨著每一次吐血而減弱,她也逐漸離自己遠去!「該死!我……我……」他竟然診斷不出脈象!

  「邢培玠!邢培玠!」他扯開喉嚨大喊,卻不見邢培玠到來。

  該死!他留他一命就是為了救人,現下呢?他該死的人到哪去了!「你在哪裡?快出來啊!」

  「別……別氣……」嘔……她、她是不是要死了?好難受……好像非把體內的血吐光才罷休……

  「不要!不要再吐血,不要……」滿手滿掌的鮮血像流不完似的,鳳驍陽瞪著彼此滿身血紅,水霧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只有那一片腥紅鮮明入目。

  不要!他眨眨眼,擠去眼眶裡阻擾視線的水氣。「撐著點,等會就沒事了……

  相信我……」

  「我愛……我愛你……愛你啊……」她的時間不多了,不能什麼都不說就離開他。

  若真這樣,他會瘋的、會做出對自己不好的事來……

  她不能放任他這麼做!「我愛你……不怪你……一點都不怪你……」

  不怪他奪走父皇的性命、不怪他推翻王朝,不怪他--愛他之深,連這些都可以拋開,只求他能快樂……她只要他快樂啊!

  「我知道!我知道!」鳳驍陽嘶喊出聲:「不要說話了……好好休息,我會救你,別忘了你答應和我離開北都城,和我廝守一生!你答應過我的!」

  「我……愛你……不怪你……所以好好……好好活著,為我……」再給她一些時間,天,再給她一些力氣說話好麼……「我鮮少……出宮,很多事沒見過……答應找,替我看、看五嶽、遊四海……我也沒聽你……唱過曲兒……我總是唱、唱給你聽……以後……我要你每年、每年到我……找墳前唱給我聽……」

  「我不要!我要你活著,只要你活著,什麼都依你,聽見沒有!我什麼都依你!我會帶你登五嶽,帶你遊四海,無論是什麼地方,只要你想去,我一定依你!」不要!不要讓她離開他啊!「老天……若瞳!留在我身邊!留在我身邊……」

  他為什麼會懷疑她對他的愛?她愛他啊!她是這麼愛著他!為了救他,甚至不惜搶下毒藥一飲而盡。

  天!這就是他逆天行事的報應麼?為什麼這報應不落在他身上?為什麼要禍及於她?

  是他一手造成朝代更叠、是他一手挑起戰禍,不是她啊!

  「答應我……讓我瞑目、讓我放心……求你……嘔……」

  又是滿手的鮮血,嚇壞了鳳驍陽。「我答應!我答應!」

  「還有……不要再殺人……你所做的一切就全部由我償還……從今以後,不要再殺人……你要答、答應我……好不好?」她好累,真的好累、好想睡,可是,一定要等到他點頭應允,她才能安心合眼。「驍陽……答應我……」

  「我--」他咬唇,滿心的痛苦和仇恨讓他根本無法點頭。

  如果不是鳳懷將--

  「不要!」無力的手扯著他。「看我……不要有恨……不要……我父皇……咳咳!我一直以為他是賢君,但他不是……我太天真……若不是聽見你們的談話,我不知道……咳咳……我不知道事實是這、這樣……答應我……他……會是個好皇帝……幫……幫他……幫他……」她聽得出鳳懷將是真的憂心天下蒼生。

  父皇的罪、驍陽的罪--用她一條命來償值不值?

  「我辦不到!我辦不到啊!」鳳驍陽搖頭又哭又叫:「你怎麼能逼我?!怎麼能逼我?!」

  「那……就帶我到江南……你說那裡風光秀麗……帶我到那裡去。你好好活著,什麼事都別管……也別傷人……只要陪我就好……」

  「我--」

  「答應我!」

  「我--」

  殷若瞳擡起淚眼,無神地掃過他的臉。

  看不見了……她的眼前一片黑--

  難道真的等不到他點頭?真的阻止不了他可能會有的瘋狂?

  她……

  懷中螓首無力垂下,鳳驍陽低頭,眼眶凝淚地看著蒼白的麗顏。「若瞳?!若瞳?!」

  「我並沒有--」一道略顯焦急的聲音插入兩人之間。

  「滾!」血淚沾染的臉擡起,猙獰瞪向出聲的鳳懷將。「滾!」

  「鳳驍陽,我必須告訴--」

  「想活命就滾!給我滾!」

  「但--」鳳懷將似乎還有話要說,然而他身旁的男子卻將他強行帶走。

  轉眼間,廳堂只剩跌坐在地上的兩人。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不殺人……」鳳驍陽抱著身子逐漸冰冷的殷若瞳,不斷重複著:「你聽得到麼?聽得到麼?若瞳……我答應你不殺人、不傷人……找答應帶你下江南……我什麼都依你……」

  當季千回等人趕到時,各個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渾身血淋淋的殷若瞳倒在--

  因悲痛至極而瞬間白了一頭烏髮的鳳驍陽懷中。

  ※    ※    ※

  邢培玠率先走上前,伸手向兩人,卻立刻被鳳驍陽一掌拍開。

  「別碰她!」滿臉淚痕的鳳驍陽說話的聲音反倒異常地冷靜。

  「讓我看她。」也許她還有救。

  「誰都不準碰她!」

  「鳳驍陽,你冷靜一點,讓我--」

  「滾!」

  「季千回、冷焰、燕奔。」邢培玠一一點名,同時使個眼色,雙手也探向衣襟左右,各取出五根細針。

  「上!」一聲短喝,四道身影齊襲向他。

  季千回以鞭困住鳳驍陽右腕,冷焰用劍鞘點中他左臂,燕奔則趁隙以齊眉棍隔開鳳驍陽與殷若瞳,使力一橫,猛擊鳳驍陽胸口,終於分開兩人。

  失溫的黑眸含恨掃向拆散他和殷若瞳的三人,鳳驍陽眼中射出厲光。

  為什麼?連她死了還要硬生生拆散他們!

  「你們……惹火我了!」

  該死!凡是阻撓他和若瞳在一起的人都該死!

  「他瘋了!」躲過一掌的燕奔哇啦哇啦大叫,不忘回他一句。

  「他本來就是個瘋子!」季千回抽鞭護身。

  「閉嘴!」跟這兩個人合作只會壞了自己的耳朵。冷焰不滿到極點。

  邢培玠顧不得戰友,蹲在殷若瞳身邊,快速將手上十根細針分別打入她的湧泉、百會等十處大穴,再扣腕把脈,另一手則掀開她的眼察看。

  「放開她!」他在做什麼!與三人交手糾纏的鳳驍陽發現邢培玠蹲在殷若瞳身側,立時怒氣填膺。「不準你碰她!」

  話一出口,鳳驍陽在原地旋身,菩後勁而先發,左右兩掌先後擊退被他內勁吸附而來的季千回及燕奔,再側身一腳踢退上前接應的冷焰,之後縱身撲向邢琣玠。

  「你不想救她就殺了我!」邢培玠怒極,朝他厲聲一喝。

  鳳驍陽硬是煞住身勢,蓄而未發的勁氣反擊自身胸口,引發一陣腥甜上湧,口吐鮮血。

  也因此讓他熄了發狂的怒氣,找回些許冷靜。

  「你說救她?」

  「她還沒死。」邢琣玠瞪著他。「論醫術你不亞於我,如果不是心亂如麻,你應該診得出她的脈象。她還沒死,你聽清楚沒有!」

  鳳驍陽推開他,抱起滿身是血的殷若瞳,掬起皓腕,輕壓脈絡。

  失神的黑眸在頃刻間燃起希望。

  邢琣玠沒說錯!「若瞳沒死,沒死……」他又笑又哭,狼狽的淚再度流了滿臉,順著先前未拭去的淚痕滑落殷若瞳緊閉的雙眼。「有救……有得救……」只要還有一線生機,只要還有一絲氣息就有得救。

  「天未棄我,你沒有離開我,沒有離開我!你聽見了麼?聽見了麼?天未棄我!

  上天仍把你留給我!仍然把你留給了我!你聽見沒有?」

  「嗚……」眼見此景,季千回忍不住鼻酸,在旁悄悄落淚。

  「這些話等救活她再說也不遲。」總要有人提醒他正事,邢培玠自願當那個可能會被遷怒的人。「你也應該診斷出她身中何毒了吧?」

  鳳驍陽抱起殷若瞳,白髮遮住了臉,讓人看不見他現下是何表情。

  轉身欲離開的腳步被邢琣玠出聲阻斷。

  「你打算怎麼做?」

  他回頭,唇角揚起睽違已久、原屬於他專有……看得人刺目、不悅的閒適微笑,悠然給了答案……

  「到江南。」

  ※    ※    ※

  「……這就是你昏迷的這半年多來所發生的事。」說了這麼久,真是渴死她了。

  季千回替自己倒了杯茶,仰頭飲盡。

  「他……哭白了發?」但……她曾偷瞧過他,他仍是一頭烏絲,不是麼?殷若瞳不解地望著她。「他並沒有--」

  「平時他用染汁染黑白髮,怕嚇壞下人。」

  「原來如此……」

  他為她白了發……

  「其實我心底一直無法原諒他那麼對你,可自從那日見他為你悲痛發狂的樣子,我便知道他是真心愛著你這個妹子的,縱有千般不是,他到底是個至情至性的漢子。從那天起我便服了他,當他是主子,對他就像對你一樣。好了,該說的我都說完了,還有什麼問題要問的麼?」

  「……」殷若瞳無言,或者,該說她因為心疼鳳驍陽哭得像個淚人兒,以致無法成聲。

  「別、別哭啊!」季千回急了。「要是讓鳳驍陽知道是我惹你哭,他準會劈了我,別哭哪!」老天爺!這妹子睡了半年多,好不容易醒來,沒想到還是這麼愛哭。「姊妹求你了,別哭,千萬別再哭了!」

  「我害得他這麼苦……」她不值得他這般用心良苦,不值得的!「好傻,他真的好傻……」

  「他是傻,可你也不聰明啊!」兩個大傻蛋正好配一對。季千回暗想。「你肯為他死,又怎知他也肯為你死?在這半年裡,他鮮少離開沁風水榭,白天在院子裡撫琴唱曲兒,就因為答應過你要唱給你聽;夜裡到西廂房來看你,就算再怎麼累,也只肯坐在這閉眼假寐。沒見過像他那麼傻的男人哪!」

  「千回--」殷若瞳蹙起蛾眉。「驍陽不傻。」

  他只是。只是愛慘了她。

  「喲,這下肯叫他的名字了?」季千回調侃道。

  殷若瞳病白的雙頰教羞怯染紅,又羞又惱地瞪著她。「你欺負我。」

  「有鳳驍陽給你當靠山,誰敢欺負你啊?」又不是想死。「等我再說完這事兒,你就知道他有多傻了。」

  「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你還記得你死--呸呸!你昏迷前,要他答應你幫鳳懷將的事吧?」

  她點頭,也想起當時並沒有得到他的應允,這讓她差點抱憾而死。「怎麼了麼?」

  「他做了。」

  做了?殷若瞳側首看她,不明白這話是何意思。「能再說得詳細點麼。」

  「姊姊我這大半年可累慘了,就因為你這幾句話,鳳驍陽派我待在雷京注意朝廷的動靜,只要哪有亂苗一興,就得立刻回報。這些日子以來,他當真暗中助了鳳懷將好幾臂之力,完全就因為你那幾句話。」哼,要不是這樣,承天王朝能這麼安穩麼?

  就只有那鳳懷將,成天只想著要毀了這個才能高於他的弟弟,小人腸肚!她暗罵。

  「他……他真的幫了?」

  「還不只一次哩!」她強調。

  她來不及聽見的答覆,他用行動做給她看了。殷若瞳又驚又喜,同時也對他的癡傻又憐又愛。

  他還是一樣,只要她說的,他總會為她做到。

  絕麗的容顏忽地抿起笑,想起有回賞月時,她笑說想要天上那輪明月,他說要上去摘給她,嚇得她緊抱住他不放。

  也虧他想得出來--下一刻,他便帶她到湖畔,真的送了她一輪映在湖面上的明月。

  「總之,你理理他吧!」季千回勸說的聲音拉回她的心神。「他等了你大半年,苦撐這麼久,就只為了救你,結果你卻避他、躲他這麼一整年。你也知道這天上人間除了你之外,他誰也不在乎、誰也不理,可為了你,他暗中幫助鳳懷將;為了你,他干涉不屬於他的事,難道這樣你還不明白他的心意?」

  「好姊姊,我還會不明白麼?」殷若瞳握住她的手,真切地笑著。「可是這一段路累了太多人,冷公子的心上人如今已魂赴幽冥,邢公子又離開沁風水榭,你要我怎能無視於他們的痛苦,只顧著自己的快樂?」

  在她醒來的這一年間,著實發生了不少事,季千回和現下也在沁風水榭作客的曲翔集湊成一對兒;就連一向漠然的冷焰也愛上了唐婉兒,可她卻剜心而死,而邢培玠也為了救心上人鳳嫦娥,離開了沁風水榭。

  雖說鳳嫦娥是鳳懷將的妹妹,可驍陽也不該派人殺她……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啊?嬌艷的麗色堆起疑雲。「你還不知道麼?」

  「什麼?」

  「唐婉兒現正住在東廂別院,邢琣玠也帶著鳳嫦娥回沁風水榭了。」

  殷若瞳一雙秀眉皺起不明瞭的波瀾。「怎麼回事?」

  「唐婉兒沒事,邢琣玠可是江湖人稱冷面判官的神醫哪!再加上鳳驍陽不輸他的妙手回春之術,豈有救不回之理?雖說唐婉兒是剜了心沒錯,可誰說剜心就一定非死不可?」

  唐姑娘沒死?「如果這樣,為什麼要隔這麼久才--」

  「那是因為唐婉兒必須回唐門,讓她兄長把僅剩的毒性化去,這一化就花了一年的時間,唉,就說鳳驍陽自找罪受唄,想整整冷焰才故意不說,弄得冷焰一年來像瘋子似的。

  「至於邢琣玠那個討人厭的傢夥,若不是他被鳳嫦娥迷了三魂七魄,洩漏了消息,也不會發生這些事兒,不過他也的確為鳳驍陽賣命不少,總之啊,你的鳳驍陽是故意逼他離開,要不,鳳嫦娥早--唉唉!怎麼又哭了?」

  「我……我一直錯以為……以為……」殷若瞳泣不成聲,一個勁地猛搖頭。

  原來,驍陽之所以假意派人殺鳳姑娘,是為了逼邢公子去救她脫離險境。

  她誤會了,她又誤會他了!

  「我真傻……為什麼到現在還是看不清他?明明就想靠近他,告訴他我好想他、好慶幸自己又活了過來,可卻……卻傻得一直在躲他,嗚……」她一直在折磨他,一直一直在折磨他的真心。

  殷若瞳,你好可惡!這麼對待一個真心愛你、等你的男人!

  「還來得及的。」季千回抱住她,心中大石總算放下了來。「現下什麼事兒都解決了,只要你能放寬心去找他,不就又在一起了麼?」

  「我……我還可以麼?」

  「當然可以!」除了她,世上還有誰能應付難纏至極的鳳驍陽?「我巴不得你快快找他去,天曉得你不理他,讓我們這些旁觀的閒人有多辛苦。」

  「啊?」她面露疑惑之色。

  「可別又誤會了。」季千回趕緊解釋,免得又把剛解好的結給打回原形。「我是說你不理他,他老是想東想西、脾氣大壞一會兒叫我們去剿山寨、一會兒去整荒地,一會兒又到南蠻去醫怪疾,天南地北亂轉,誰都受不了。」

  「呃……這麼嚴重?」

  「還有更嚴重的哩!」想起自個兒被耍得團團轉的事,她就忍不住紅了眼眶。嗚嗚……這天上地下也只有他鳳驍陽敢這麼欺負她季千回了,連曲翔集都得要讓她三分,就他一個敢這麼欺負她。

  「可是……你仍然留在這裡。」

  「咳咳……」季千回咳紅了俏臉。「那、那是因為你在這兒。」打死都別想讓她承認,自己其實很欣賞那陰陽怪氣的傢夥。

  「邢公子他們也是,都留在沁風水榭。」她說,通透依舊的心已經想通一切。

  他們--其實都是欣賞驍陽的,否則不會甘心任他作弄。

  「驍陽認識你們是他的幸運。」而她--卻是他不幸的源頭。

  「別愁眉苦臉了。」這傻妹子恐怕又多想了什麼。「他誰都不要,就只要你,有了你,他就會安安分分的,我們大夥也有好日子過了。」

  「可是我……我傷他那麼重,他、他還會要我麼?」

  「他要,打死他他都要!」季千回正色道。

  「可若真的如你所說的,他為什麼不自已來解釋,反而要你來告訴洗這一切經過?」

  「我是偷偷來的。」季千回看看四下。「他有多心高氣傲,你還不明白麼?要他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告訴你他為你痛哭失聲,甚至白了頭髮,今後在你面前怎麼擡得起頭來?再說,他也不是愛賣弄功績的人--說難聽些,以他這個性,注定老是被別人誤會,也只有你才能看透他的真心,明白他行事背後的用意。」

  「恐怕現在我已經沒有那麼瞭解他了。」疏遠了一年半多,她還能像過去一樣當他的知心草、解語花麼?

  「他沒有變,除了更愛你之外,他還是以前的鳳驍陽。」就連可怕的地方都沒變。季千回暗暗補充,沒敢說出口。

  「他還會想見我麼?」她對他那麼冷淡生疏,他會原諒她麼?

  自醒來後,她從未正眼看他,只因怕一看就守不住佯裝的冷淡,怕看見他專注的凝視後,會忘了自己是害慘他的禍水。

  她是那麼無情地對他,如今他還會理她、要她麼?

  她不敢奢想。

  可……好想見他!此時此刻,她真的好想見他!

  「千回!」

  「啥事?」

  「驍陽……」酡紅的雙頰含羞,不敢看她。殷若瞳嚥了口唾沫,囁嚅間:「他人在哪?」

  季千回笑瞇了眼,快快答道:「淨心池。」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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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3-1-3 01:58:54

亢龍劫 第九章 作者:晨希
       
  黃昏將盡,一日又將過去。

  銀白色的身影孤寂獨坐,上身靠著石柱,斜坐石亭欄杆上。

  她又……冷淡了他一日。

  勾在指間的酒壺貼著下唇,任酒傾倒入喉,半數溢出唇角,濕透了半敞的襟口。

  擡起另一手抹去唇邊酒沫,鳳驍陽喃喃低吟……

  「月朧星淡,南飛鳥鵲,暗數秋期天上--錦樓不到野人家,但門外、清流叠幛……一杯相屬,佳人何在?不見繞樑清唱……人間--人間平地亦崎嶇,歎銀漢,何曾--何曾風浪……」低吟到最後,消了音、頭一斜,倒在欄杆上寐睡。

  撲通!酒壺隨著垂下的手掉進池中。

  寐睡的人未見清醒,似乎是真的醉了酒。

  殷若瞳來到淨心池,看見的就是這幅情景。

  好心疼。

  走近他,或許是因為醉酒,鳳驍陽並未被碎步聲驚醒。

  心……真的好疼……

  一直不敢看他,怕管不住自己的心,今日看他,才知他瘦了好多。

  她折磨自己,無法忘卻自己是導致天下異動的元兇,不敢讓自己得到快樂,卻沒想過這樣會害苦了他。

  是她自私,只為了讓自己的良心過得去,一味地以為自己只會招禍於他,拒絕深思他之所以那麼做的用意,是源自於愛她、想留住她,才不惜如此大費周章。

  「如果能忘就好了……」她俯身,悄悄將手貼在他左胸,感受那熟悉的溫度。

  「對不起……我怕又會害了你,所以不敢靠近你,是我的錯……」

  「你還會愛我麼?」她問,只有在這一刻她才敢問,因為怕他清醒時問出口,將會得到冷淡的拒絕。

  「你瘦了好多……」素手移撫消瘦的頰,靜靜貼著。

  鳳驍陽眉頭一皺,握住頰上的冰涼,睜開朦朧的雙眸,眼前一切迷濛似在夢中。

  是在夢中麼?若不是,她怎會正眼看他?

  感覺掌中的冰涼往後一縮,他心一驚。「別!別走!」

  「驍陽?」

  睡得迷糊的鳳驍陽笑了笑。「你喚我的名字,終於喚我的名……」

  他起身,想抱住夢中幻影。

  「小心!」殷若瞳想攙住他,卻使不上力,只好讓他倒靠向自己,也讓他趁隙抱住她。

  「別離開我……我受不了……」

  「我不會離開,再也不會。」反手抱住他,殷若瞳不由自主地又是哭又是笑。

  他愛她,仍然愛著她!

  「我好苦……」好香……她身上總帶股馨香,在夢裡,這香味如此真切……

  真好,若是夢,他願付出任何代價只求再也不醒。

  「你知道我有多苦麼?我答應你繼續活著,我照你的話做了,幫了他、沒有傷他,我……沒有傷人……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做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還是……不原諒我?不肯再愛我?」

  *** ***

  鳳驍陽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兀自發出囈語:「你不愛我……因為我引戰挑禍,所以你不再愛我……不肯正眼看我……你避我躲我,不願再見我……我好氣、好恨、好惱火!你知道麼?」

  貝齒咬緊下唇,她的心再怎麼痛,只怕也比不上他的萬分之一呵。「對不起……」

  「但我不敢……怕你會怕我,我不敢氣、不敢恨、不敢惱火,什麼都不敢……我不敢……怕到最後你連與我同坐一桌都不肯……」

  囈語不斷,說話的人卻沒有清醒的跡象,緊閉著眼,眉心仍糾結成峰,纏繞著化不開的陰鬱。

  這些日子他一定不曾好好睡過一回。殷若瞳心想,伸長雙臂摟著他,讓他靠在懷中,靜靜站著。

  滿心的疼楚湧上心頭,逼出熱淚。

  「我不知道能為你做什麼,我什麼能力都沒有,但如果陪在你身邊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就留在你身邊,無論生或死,我都會在你身邊。」伸手撫摸黑髮,果然如千回所言,指尖的觸感不若以往細膩。

  他為她哭白了黑髮……

  「驍陽,雖然你聽不見我的話,但天地為證,我愛你,永生不離不棄,只要能讓你快樂,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只要能讓你快樂,我殷若瞳無悔無怨。」

  就算天下人辱罵她不知亡國恨、殺父仇,她也認了。

  因為她就是愛他,她就是愛慘了他!

  回不了頭,也無法回頭。

  ※    ※    ※

  是夢的延續麼?

  他又回到烽火連天、狼煙四起的戰場。

  那燎原大火依舊,無情吞噬了陳腐敗壞、用盡蒼生血汗堆砌的皇宮,席捲屍首建構下的虛幻繁華。

  大火燎燒再燎燒,他手上握有火炬,仍舊是那點火人。

  漫天煙火、囂塵濛濛,那將化為焦土的斷垣殘壁間,可還會有她的身影?

  如今他懂了,她是因,是他顛覆朝代的因。

  她也是果,為他承受逆天行事的苦果。

  再一次,他救了她,不問逆天抗命或順天行事,只要能救回她,要他受什麼苦都可以,哪怕是相思之苦,哪怕是一廂情願之痛,只要她活著,要他做什麼都可以!

  風吹捲起千堆灰燼,朦朧間,眼前情景似曾相識--

  那不斷重複的夢境中,那荒蕪的焦土上煢煢獨立的身影……

  她在!她在那兒!

  他疾奔而去,不願再讓她從手中溜走。

  背對他的倩影,像是聽見了腳步聲,緩緩轉向他。

  那天人絕麗的姿容噙著一抹淺笑,柔柔地看著他。

  是了,這夢已走到盡頭,他得到她,縱使只能在夢中,他此願足矣。

  焦土中獨佇的,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子,是讓他肝腸寸斷的女子,是讓他嘗盡大悲大喜的女子。

  他奔向她,她伸手向他。

  這夢……終於走到盡頭。

  他終於能握住她的手,留住她的人,也將她---

  摟進自己懷裡,擁有了她……

  「睡得好麼?」見他唇邊泛起微笑,眉眼顫動,似有清醒的態勢,殷若瞳開口輕問。

  懷裡的頭顱在她胸前蹭了蹭,發出滿足的歎息,似乎仍未清醒。

  「驍陽?」

  身邊如夢似幻的馨香讓鳳驍陽擡臂緊摟。夢境中,他擁她入懷,心滿意足。

  「終於……留住你了……」他咕噥。

  「我不會離開你。」作了好夢麼?殷若瞳微微笑了,撫過消瘦不少的俊美輪廓。

  「我永遠都會在你身邊。」

  *** ***

  用力眨眨眼醒神,他退了些許距離,緩緩擡頭。

  不知何時已入了夜,月明星繁,有助於他看清摟著他的是何人。

  黑眸裡的訝然、不信,在錯愕間藏也藏不住。

  抱著他的人是「若瞳?」

  「是我。」十指戀戀地滑過他的眉眼,遊走挺直的鼻樑,撫過因驚訝而微啟的唇瓣,雙手小心翼翼捧托住那動人心魂的俊臉,凝視的眸裡滿是心疼愛戀的濃情。

  是的,她只想讓他知道,只想在他面前展現風情。

  「你--」這仍是夢吧?

  「你睡了好久。」她俯下身子,柔唇輕熨上他的。

  下一瞬間,一雙鐵臂將她強攬進懷裡,在唇舌相濡間注入更多濃情烈愛。

  *** ***

  她肯看他、肯接近他、肯再愛他了?

  「我愛你……一直都愛著你……」殷若瞳在短暫的換氣空隙間困難地說著:「我……我沒有不肯……只是……唔……不敢……」

  鳳驍陽這才知道,自己不小心把心裡想的話給說了出來。

  托起她的臉細看,眉心化不開的陰鬱在這凝視間消散無蹤,真心的笑迷眩了正凝視他的殷若瞳。

  可以這麼做吧?小小的念頭像泡泡一樣浮上心口。她能這麼做吧?

  他會怎麼看她呢?

  又會有什麼反應呢?

  她期待,又暗自竊喜,一雙小手爬啊爬的攀到他頸後,踮起蓮足吻住他。

  *** ***

  他的若瞳竟……呵!

  鳳驍陽收緊雙臂纏住水蛇纖腰,化被動為主動,含住她香甜的唇舌,回報她更深一層的熱浪狂潮。

  「嗯……」抵擋不住一波又一波的熱潮,殷若瞳激動得雙眸泛起水霧,抱緊身前唯一的浮木。

  她好愛好愛他呵!「驍、驍陽……」

  「別說話。」此時此刻,無言更勝有聲,心靈相通時,何須再多贅言!「我懂,你想說的我都懂。」

  「嗯。」熱淚因他一句「我懂」,再也忍抑不住地滾落。

  「還是這麼愛哭。」他笑歎,話語間淨是疼寵呵憐。「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這句「好久好久」更是讓殷若瞳泣不成聲。

  「別哭了,對身子不好。」

  「嗯、嗯……」仍是抽泣不止。

  「還哭?」

  「我、我……停、停不下……」

  這嬌憨可人的模樣逗笑了他,長指桃開她衣衫襟口,低頭吻上誘人的鎖骨,時舔時吻或輕咬,留下點點紅印。

  很快的,哭泣聲教驚呼取代。

  「驍……」

  「方纔的大膽到哪兒去了,嗯?」

  「我……我只是--」

  「怎麼可能!賭一桌酒菜,鳳驍陽那悶葫蘆才不可能在淨心池跟殷若瞳--

  啊!」熟悉的雷公大嗓門突然殺進石亭,硬生生驚擾了濃情蜜意的一對鴛鴦。

  「赫!」殷若瞳嚇得震了下,連帶不小心推了下坐在欄杆上的鳳驍陽。

  這股推力雖小,可來得太過突然,完全來不及反應的鳳驍陽一個不穩,向後傾倒。

  「啊!驍陽--」

  撲通!

  月光下,水花如銀浪--

  四濺。

  ※    ※    ※

  淨心池畔,柳樹圍繞,其中一株柳樹上倒吊了一團烏漆抹黑的東西晃啊晃的,乍看之下像個布袋,四周還圍著幾個人。

  凝神細看,哈!原來是咱們苦著一張臉倒掛金鉤的燕奔燕大爺。

  他是招誰惹誰了,嗚嗚……

  「該死的臭娘們!季千回你是存心作弄我是吧?明知道鳳驍陽跟他那口子在淨心池搞些--什麼事兒,還跟我賭!」

  「賭是一回事,可我沒叫你來看啊!」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季千回笑道。「是你自己要進來看的,干我啥事?」

  「是你說眼見為憑,我才進來看的!」他真冤哪!

  「是你笨,呵呵呵呵……」

  這娘兒們!燕奔氣結,一股內勁乍升,扯動原先文風不動的柳樹。

  「當心啊,驍陽哥哥說了,你要是扯斷一枝柳條,就多罰一個時辰。」

  「我知道!」天殺的!燕奔氣悶地嘀咕在心裡。

  他為什麼老是上當,淨做些蠢事?嗚嗚……「你們這票沒道義沒良心的傢夥,就只會在這看熱鬧!」

  「我從未見驍陽在人前如此狼狽過。」南宮靖雲擡眸,同情的目光裡藏著盈盈笑意。「你這回是自找罪受,讓人連幫你說情都懶。」沒見過像他這麼愛找活罪受的人。

  打從來到沁風水榭後,就見燕奔老是做些討罵挨的蠢事,這回他真的闖下大禍,也莫怪他師弟會如此生氣了。

  真頭痛!

  「連你都這麼說!」燕奔怪叫道。

  「我還有事忙,不奉陪了。」南宮靖雲笑得可惡,翩然離去。

  「等一下!」

  「小心!要斷了!」季千回心情極好地提醒道。

  「你閉嘴!」都是她害的!

  「燕奔。」邢培借淡淡掃過他一眼。

  「幹嘛?」

  「自己算時辰。」說完,邢琣玠轉身離開淨心池,懶得理人。

  「慢著!」燕奔吼出聲。人都走光了,他被掛在這兒沒人陪多無聊啊。「邢琣玠!」

  可惜,人家連頭都沒回,逕往東南別院走。

  「真可憐,沒人理你。」季千回涼涼地開口,只有她好心地還在這兒陪他。「南宮靖雲還是第一個走的。」

  「你閉嘴啦!」這娘兒們非往他心頭痛處再戳上一記麼?「冷焰--」

  「早走了。」這傻子!「你以為咱們冷哥哥會理你啊?」光是照料唐婉兒就夠他忙的了。

  「你給我走開!」氣死他了!

  「難得姊姊我願意陪你度過這漫漫長夜,是你不領情,可別說我沒道義。」哼,他以為她很喜歡待在這麼?「別說我沒提點你,柳枝真的要斷了。」

  「誰信--啊!」

  砰一聲,燕奔摔了個狗吃屎。

  「我早說了要小心的嘛。」季千回吐吐舌,趕緊離開,免得讓他發現目己偷偷使了暗器。

  「痛……」燕奔按著頭,痛死他了!

  偏偏,西廂房那頭傳來冷凝的聲音--

  「多一個時辰,別忘了。」

  天殺的該死!他低咒,拍拍屁股起身。

  他為什麼這麼倒黴?

  可惡!這回他要找枝牢固可靠的柳條才行。

  ※    ※    ※

  「燕公子他不要緊麼?」廂房內,殷若瞳擔心地問。

  「別理他。」是他自找罪受!洗淨一身狼狽的鳳驍陽火氣仍未消。

  殷若瞳扳過他,拿起手絹為他拭去發上的水珠。

  沐浴過的他,身上有股藥草的清香伴隨男子的陽剛氣息充塞在四周,籠罩著她。

  拭發的手不禁暗暗顫抖,紅了臉。

  手絹下,洗盡染汁的白髮再也藏不住。

  鳳驍陽身上的味道令她心悸,觸目所及的白髮讓她心疼。

  大手抓下拭發的手,只見她細緻的掌心上交纏幾許銀白髮絲。鳳驍陽的聲音低啞,充滿痛苦,「怕麼?」

  「什麼?」她回神,發現他正低頭望著自己。

  「你怕我……這個模樣麼?」

  少年白髮,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樣子,任誰見了都會怕吧!

  「為何要怕?」

  「你不怕?」

  「我疼,好心疼……」殷若瞳蹲下身子,擡頭仰望依然緊扣她心弦的俊美愁容。

  「我好疼,心裡好疼,苦了你、害了你--」

  「別又哭了。」跪在她身前,掬了滿掌淚,鳳驍陽苦笑。「我最怕你哭。」

  「我、我是心疼你,忍不住想哭……」

  「真的不怕我?」

  她想也不想就搖頭,擡手握住一撮銀絲。「你的發是為我而白的,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又怎會變成這模樣?」

  「那時……」鳳驍陽抱起她走向床邊坐下,將她安置在自己的大腿上,側首貼在香肩。「我只想跟你一起死,在九泉下做夭妻,這世間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我不在乎。可是你要我活著……所以我沒自戕,因為你要我活著替你遊五嶽四海,要我活著唱曲兒給你聽,所以我不能死……」

  「幸好沒有。」抱緊他,殷若瞳感覺懷裡的男人微微顫抖著,笑彎的眼溢出熱淚,連帶地聲音也變得哽咽了。「我還活著,沒有死,可是,如果那時你不聽我的話……今日,就換我為你赴死。」

  「不要!」他不要她死!「天未棄我,沒有帶走你,沒有把你帶離我身邊,你是我的,你仍是我的!」

  「我是,永遠是。」素手托高他的下顎,殷若瞳心疼地吻上他凝視自己的眼,定定看著他,傾注所有深情……「我永遠都是你的。」

  「別再離開我……」馨香模糊了清醒的神志,他的眼漸漸迷離。「再一次……我會瘋,真的會發狂……」

  「不會。」她不會再離開他的。「我在這,就在你身邊,有我在。」

  「是呵……」有她在。「抱我。」

  「咦?」天外飛來一筆,殷若瞳為之一愕,呆呆看著他。

  他他他……

  「不行麼?」俊眉堆起哀傷的波紋,黑眸深深定住因他的話而僵硬背脊的纖細佳人。

  只見她俏臉飛紅,菱唇抿了又抿,為難得不知如何啟口。

  抱……他要她抱他?

  「你說的話我都做到了,難道這點要求你不能為我做到?」

  這要求……太難了。「我、我怎麼抱--」

  「就這樣。」鳳驍陽拉開她雙手,勾上自己的頸背。「很簡單是不?」

  他--「你逗我!」

  「呵!哈哈哈……」

  「可惡!可惡!」竟然欺負她!「你逗我!可惡你可惡……」

  「我愛你。」

  「嗯……」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不要再有任何離我而去的念頭,我不會放手,今生今世都不會。」

  「我知道……驍陽……」

  「嗯?」

  「你白髮的模樣」她故意頓了下。

  *** ***

  佳人漾開總能迷眩他的笑靨,在吟哦間低語--

  「很好看……」

  *** ***

  月明夜,繁星點點。

  終於呵終於,有情人不再怨遙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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