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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1-6 11:07:59

前言:

好心撿個聰明的乞兒回家照顧、給他包子吃有好處嗎?
有的,因為這小乞兒竟是她最敬仰的巡撫大人之子,
調皮蹺家卻愛上吃她做的包子,最後還把她一起帶回家。
見了大名鼎鼎的巡撫後,她意外他如此年輕俊雅,
經過幾日相處,對他的感覺更是已由崇拜變成喜歡,
但留在他府裡,她只是希望能報答他當年救了家人的恩情,
怎知本以為是做婢女,結果卻一躍成續絃的巡撫夫人?!
其實嫁給他,她心裡是願意的,只怕高攀了他,
所以就算他娶她只是考量兒子的教養、為了她一手好廚藝,
她還是想待在他身邊,盡心盡力做好妻子的本分,
為替他抓賊,她以自己做餌,即使受傷了也沒關係,
看他為她緊張擔心甚至不惜徒手擋刀,她便覺一切都值得,
可兩人感情好不容易加溫,他卻因她戴了前妻的玉鐲大怒,
原來,不管她做了再多,他愛著的仍是他的前妻……  


第1章(1)

  開封府,北臨黃河,水系縱橫,古來便是河運的必經之地。自隋朝通濟渠開通後,商賈往來,經濟繁榮,古都之風欣欣向榮。

  然也因此處地勢平緩,境內無山,河流經此時常氾濫,灘區濕地遍佈,不利農耕。當朝皇帝有鑒於此,特地將以治水聞名的穆弘儒大人,由山西調至河南擔任巡撫,以安民心。

  說到這位穆弘儒大人,年紀輕輕便有天才之稱,十七歲就高中三甲,當時皇帝欣賞其美名,欲編他入翰林以為將來青雲仕途鋪路,但他卻自願發配到山西荒涼之地,解決長期以來擾亂民生的河套水患問題。

  花了十年,穆弘儒大人成功了,幾年的清廉治理也讓他聲名大噪,山西人人安居樂業、路不拾遺,水患也大大減緩。只是他畢竟才年近而立,故有關他的故事便如神話般在民間流傳——有說他妻子過世後,他因恩愛逾恆而堅不續絃;也有說穆大人的兒子如他一般聰慧過人,從小便飽讀四書五經……

  故事,便是從這穆大人所居住的開封府開始。

  開封府的榆林巷口,有家賓客絡繹不絕的大酒館,裡頭說書人說的,正是穆弘儒大人在山西汾州辦案時的鐵面無私。

  出了酒館的門往左拐,在還沒到甜水巷的地方,有一處小小的包子攤。包子攤的生意稀稀落落,不過若有人細心地天天觀察,就會發現這攤來的幾乎都是熟客,一買都是一大籠,像是怕買少了就會吃不到似的。

  而包子攤的另一個特色,便是站在氤氳蒸氣後、漾著甜美笑容招呼客人的清秀少女。

  少女有著明亮的圓眼,一笑就會瞇成彎月,有些圓的小臉蛋上帶著淺淺梨渦,在言談笑語間若隱若現。如雲的秀髮綁成雙髻,頰邊散落的幾縷髮絲更添俏麗,身上雖只是平凡的粗布衣裙,但乾淨整齊,給人家教十分良好的印象。

  她不算傾國傾城,卻自然散發著一種清麗潔淨的風姿,臉上那股盈盈笑意,讓人總忍不住被她的親切而吸引,或許也因如此,這名不見經傳的包子攤總不至於讓她日子過不下去。

  她叫忻桐,年方十八,原居山西文水縣。父母雙亡後,一方面為了雙親臨終前的交代,另一方面也為了謀生,她來到開封,靠自己一手做包子的好手藝維生。

  這天,是難得的大熱天,客人寥寥落落,眼見日頭就要偏西了,她索性收拾了沒賣完的包子,準備提早打烊。

  但空的蒸籠都還沒整理好,忻桐雙目餘光突然瞧到自己的攤車旁,不知什麼時候坐了個年約七、八歲的小乞兒,正眼巴巴地瞪著她收起的包子流口水。

  她看了好笑,仔細打量了下小乞兒,而後在他面前蹲下。

  「小弟弟,你想吃包子嗎?」

  小乞兒忙不叠的點頭,原本有些消沈的雙眼中突然迸出光彩。「姊姊,你這麼漂亮,應該會賞我一個包子吧?」

  忻桐美目在他身上一轉,小乞兒還以為她就要大施善心了,想不到她居然指著榆林巷的另一頭道:「那間大酒館,裡頭掌櫃的女兒更是漂亮,你怎麼不去找她乞討?我相信她會很歡迎你的。」

  小乞兒聞言臉一垮。「我去過了,才走到後門還沒說話,那姊姊便潑了桶水出來,幸好我躲得快,才沒淋了一身濕。」

  想想那家大酒館的人一向跋扈,的確可能發生這種事。她覺得有趣,笑容更加甜美,可嘴上對於施捨包子的事並沒鬆口。「我瞧你是個好人家的孩子,只要你別這麼奇裝異服,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那酒館的姊姊應該會給你些食物的。」

  小乞兒看了看自己身上補滿丁的衣服,上頭還沾滿了泥沙汙漬,有些難以置信地瞪大眼,「我哪裡像好人家的孩子了?明明就只是個小乞丐!」

  忻桐和他大眼瞪小眼許久,突然呵呵笑了起來,抓起他的手,「你這小鬼還想騙我啊,瞧你這雙手皮膚滑嫩白皙,哪裡像受過苦的?而你身上的乞兒裝雖然骯髒惹眼,但腳下的布鞋可是清洗得乾乾淨淨,只不過鞋底沾了沙。不是好人家的孩子,不會注意這些的。」

  小乞兒忍不住低頭瞧了瞧。原來破綻出在這裡!他一陣乾笑,卻仍是苦著臉。

  「姊姊,你不知道我有多可憐,在家裡都沒人管、沒東西吃,父親又不理我,見到我就只會狠狠的教訓我……」他拉起褲管,露出膝蓋上一個血肉模糊的傷口,看起來確實挺嚇人的。「所以我才想出來討東西吃,穿成這樣比較有機會嘛……」

  瞧著那可怕的傷口十分刺眼,忻桐的笑容稍斂,拿起一塊乾淨的布,沾了些水幫小乞兒擦乾淨,再簡單包紮一下,接著拿一顆包子給他。

  「吃吧。吃完就快些回家,天色都快暗了。」

  小乞兒一拿到包子,立刻狼吞虎嚥吃了起來,吃完還意猶未盡的舔著手指,又繼續用那小狗似的眼光看著她。

  「姊姊……」可憐兮兮的聲音從他小嘴兒冒出來,大又圓的雙眼亮晶晶,很是靈動,這一切動作都在暗示著一件事。

  她怎會不懂?忻桐又拿了一顆包子給他,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好吧,吃完這顆包子就快回家,你父母會擔心的。」

  怎料小乞兒眼神一黯,嘴上動作沒停過,一邊大嚼包子一邊含糊不清道:「我母親早就過世了,我父親……總是不在家,我想……連我出來了他都不知道吧?幸好有好心的姊姊你給我包子吃,否則我一定會餓死。」他吞下最後一口包子,繼續祈求著,「我能和姊姊回家嗎?」

  「不行!」她一口否決。「你不回去,父親會擔心的。」

  「他不會,他根本不知道我離開家了。姊姊,你讓我跟你回家吧……」

  「不行!」

  忻桐硬下心腸不理他,收拾好包子攤上的東西,便推著攤車踏上回家的路。

  她背著酒館的方向出了榆林巷,沿著甜水巷往汴水大街的地方走,約莫半個時辰,她才在一間平房前停了腳。

  回頭一看,一個小小的身影還鬼鬼祟祟地遠遠跟著,一見她轉身,立刻嚇得躲到樹幹後,那模樣看起來說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忻桐無奈地放下攤車把手,往回走了幾步,一手將那小小的影子揪出來。

  「你這小鬼!想來就來吧,但可不能讓你白白住我家,明兒個做包子,有得你忙的了。」

  忻桐口中的小鬼,名叫穆丞,因為某種不得已的緣故,她只好收留他五天。

  不管她怎麼問,穆丞就是不肯說自己住哪兒,就這麼牢牢地緊跟她,每天清晨就興匆匆的幫她做包子,在發老面時還會用棉被將麵團死死地捂著,弄得她哈哈大笑。賣包子時,客人瞧他可愛也會多買幾個,意外讓熱天裡難賣的包子這幾天居然也賣完了。

  這日中午剛過,包子攤的客人少了,忻桐便讓穆丞拿了個包子充做中餐。瞧他吃得津津有味,她不禁笑盈盈地問道:「你天天吃我的包子,早也吃、晚也吃,吃不膩嗎?」

  「吃不膩呀!」他拚命地搖頭,還大咬了一口包子以資佐證。「姐姐做的包子皮薄餡香,全開封……不不不,全天下都沒有人包子像姐姐做的這麼好吃,我真是太崇拜姐姐了。」

  「我哪裡值得崇拜?」她被他逗得笑開了花,興許是本來個性就愛笑,那動人的梨渦,讓年紀小小的穆丞都看得有些傻了。「我說啊,咱們河南省的巡撫穆大人才真的值得崇拜呢。」

  「你崇拜穆大人?」穆丞的表情變得古怪,卻又有些難以表明的喜悅。

  「當然呀,在這兒,誰不崇拜穆大人?他為官清廉不阿,盡心盡力地為百姓做事,還治水修渠救了黃河沿岸數百萬條人命,這樣的人不崇拜他,要崇拜誰?」

  「姐姐,不如你嫁給穆大人吧?」不知哪來的奇想,穆丞突然眼睛一亮。

  「穆大人才看不上我這黃毛丫頭呢。」忻桐忍俊不禁的笑了。「不過若是有個機會能服侍大人,也是好的。」

  「為什麼?」他不明白。那穆大人……橫看豎看不就是個男人嗎?而且還是個天天板著臉、沒啥表情的男人,怎麼一說到他,每個百姓就比看到戲班子裡最紅的伶人還興奮?

  「我一家子的性命,就是穆大人救的。」忻桐忽然端正臉色,對著穆丞認真地說:「我老家在山西文水縣,那裡三天一小淹、五天一大淹,路上總是泥濘不堪,作物都種不活。但自從穆大人來山西上任之後,修築了堤道、興建水利,瘠田成良田,窮苦的百姓終於有了活路,當然把穆大人當成活神仙一樣。」

  「那姐姐的父母怎麼會過世的?」

  「早年因為水患,我爹娘早就積憂成疾,幸好穆大人治水,讓我爹娘安享了幾年晚年,只可惜為時已晚,穆大人調至河南後,不久他們也過世了。」她突然靈機一動,表情有些淒涼地看向穆丞。「所以我小時候家裡一貧如洗,吃的都是樹根雜草,好不容易水患緩了,能開始過好日子了,父母卻又突然過世,房子也被匪人強佔了。」

  瞧他聽得眉頭深結,忻桐更誇大了,繪聲繪影的敘述。

  「我來到開封府的路程,著實吃了不少苦頭,住的是鬧鬼的破廟,每夜就見鬼火飄來飄去。白日趕路磨破了鞋也不敢換,腳上的水泡用針挑了,拿塊布纏著繼續走。真的餓到不行,就找條河喝水喝個飽,好不容易才苦盡甘來,能在這榆林巷小小一隅弄個攤子賺錢,卻老碰到凶神惡煞索錢砸攤……」

  穆丞的小臉終於完全垮下來。「姐姐,你好可憐。」

  「比你可憐多了吧?在我眼中,你已經夠幸福了,該不該回家了呢?」她鼓動著,盡量不露出自己的陰謀。

  小小的心靈陷入掙扎,穆丞倏地給了她一個異想天開的答案。「姐姐,不如你和我回家吧?」

  忻桐聞言,差點沒把蒸籠給翻了,她笑不可抑地道:「怎麼可能呢?我一個人在這裡過得很好。」

  「可是你不是很崇拜穆大人……哎呀,我是說,我想和姐姐在一起啦。」他語焉不詳,索性耍賴起來。

  「你呀,要再繼續賴著我不回家,到時你父母報了官,告我個拐帶人口,將我抓起來怎麼辦?」她沒好氣地瞪著他。

  「不會的。姐姐,其實我……我是……」

  「終於找到了!」

  就在穆丞為難地想要說些什麼時,他身後一道狠厲低沈的聲音驟然響起,讓兩人一起嚇了一大跳。

  來者是三名彪形大漢,領頭那位滿臉虯髯、橫眉豎目,頗有三國張飛的氣勢,後頭則是兩名官差,表情也十分不善。

  忻桐立刻將穆丞抓到背後,用身體護著他,提防地問:「你們想做什麼?」

  「放開那孩子!」虯髯大漢怒吼一聲,一點也不憐香惜玉的一推。

  她立刻狼狽倒地,足踝處傳來劇痛。

  「將她給我抓起來!」

  虯髯大漢拎著噤聲嚇呆的穆丞,吩咐身後兩名官差動手,他們立刻將忻桐綁得結結實實,扛起人就要走。

  「你們……光天化日之下擄人,還有王法嗎?我的包子攤……」肚子被官差的肩頭頂著,忻桐只剩雙腳能在空中揮踢掙扎。

  「你拐帶河南巡撫穆大人之子,意圖不軌,證據確鑿。我們是奉穆大人之命,前來捉拿。」

  「穆……穆大人?」她頓時停止了掙扎,愣愣地望向被大漢拎在手中、一臉心虛的穆丞。「穆大人之子?」

  結果,忻桐和穆丞被送回河南巡撫的府邸,而不是衙門公堂。看來穆大人並不是想立刻將她給辦了,這令她的心裡好受了點。

  兩人被安排至偏廳等候,門外有官兵看守,那名虯髯大漢也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廳內,令忻桐有些坐立不安,連向穆丞問個清楚都不敢,幸好綁著她的繩索是已經解開了。

  而穆丞更是低頭不語,擰著小手不知在想些什麼。

第1章(2)

  半晌,廳內走進了一人,忻桐擡頭一看,卻是屏住呼吸,目光複雜。

  穆弘儒沒料到將兒子拐帶走的會是個弱質纖纖的女子,而且對方還敢這麼直勾勾地盯著他,令他有些不舒坦。

  「大膽民女!」他清了清喉嚨,對著她道:「我問你,你——」豈料他話都沒說完,就被她突兀地打斷。

  「你……你真是穆大人?穆弘儒大人?曾任山西巡撫的穆弘儒大人?」眼前這男人出乎她意料的年輕俊朗,所以她得用力地確認一下。

  「如假包換。」穆弘儒皺起眉頭。當官十數載,第一次有人懷疑他的身份。

  「你怎麼和在山西時看起來……不太一樣了?你皮膚沒這麼白呀?當時不是還留著和這位仁兄一樣的大鬍子?」她比了比虯髯大漢,「還有,當時你穿的衣服是緋紅色。」她又朝胸前比畫了下,「這裡繡著一隻錦雞,頭上的冠帽是白色鑲邊中嵌翡翠……」

  總之,整體看起來像個邋遢的老頭,哪裡有現在劍眉星目、神清氣爽的模樣?

  不過,她印象中的穆大人,和眼前這個一樣,都喜歡板著臉就是了。

  「因為如今沒有水患,不需要日日頂著烈陽盯築堤工程,皮膚自然會白了些,也有空打理儀容了。」穆弘儒雖然表情凝重,面對平民時仍是習慣性地耐心說明。「至於衣服,紅色的是官服,現在的是便服,當然不一樣……」他究竟和她說那麼多幹麼?話聲突然打住,他揚了揚眉,「你在山西見過我?」

  忻桐二話不說,突然跪下,令在場一干人等不由得一愣。

  尤其是穆丞,他還以為姐姐莫名其妙要認罪了,連忙過去抓住她的手臂。

  但忻桐沒理他,逕自叩了三個響頭,「民女一家蒙受穆大人的大恩大德,今生難以為報,只能叩頭感謝大人,願大人長命百歲、官運亨通……」

  穆弘儒被她搞得一頭霧水,只能伸手先止住她的話。「既然如此,你為何要拐帶我的兒子?」

  「民女並未拐帶大人的兒子。」忻桐急得直搖頭,「當時穆丞……穆丞穿得像個乞兒,告訴我他在家裡沒人管、沒東西吃,肚子餓得慌,所以我才給了他兩個包子。」

  犀利的眼神瞄向兒子,令他打了個冷顫。「他沒人管,是因為逃了夫子的課;沒東西吃,是給他的懲罰。」注意力又轉回她身上,不放過任何疑點。「你給了他包子,怎地又將他帶走,不讓他回家?」

  「因為他怎麼也不說自己家住哪兒,堅持要跟我走啊。何況當時他腿上有傷,說是被他的父親……呃,狠狠的教訓……我怕他回家真會被打,就沒勉強他……」忻桐說得有點心虛,現在才知道自己大概誤會大了。

  穆弘儒不再多言,走向穆丞,將他的褲管拉起,果然看到膝上的傷。不過傷口顯然受到良好的照顧,現在已然結痂生皮。

  他瞪著兒子。「狠狠的教訓?」

  穆丞尷尬地一笑,老實坦承,「爹常很凶的罵我嘛……」

  「為父又何曾打你了?」

  「我自己摔的啦……」

  就這兩句話,聽得忻桐一臉苦笑,穆弘儒面色鐵青。

  如今真相大白,這樁沒頭沒腦的拐帶案就這麼結了案,也讓穆弘儒的官場生涯第一次犯上這麼離譜的錯誤,差點把良民當罪犯。

  「姑娘……」當官至今,他還沒像眼下這麼窘過。

  「大人,民女姓忻,叫我忻桐便是。」不過忻桐似乎不以為意,能夠見到救命恩人,她高興都來不及。

  「好吧。忻桐,這件事算是本官誤解了,你快快站起,別一直跪著。」說完,他手一揖,作勢道歉,並不以自己官大欺民。

  然而她並未如他所說的起身,而是依舊跪在原地,苦笑更甚,「大人,民女也想起來呀,不過我被擄回……噢,不,是被帶回大人府邸前,被這位大鬍子仁兄推了一把,腳給扭了,方纔還是一時腳痛到受不了才跪下的……」

  所以她的磕頭,該不會只是順便吧?

  瞧著她一臉無辜的樣子,穆弘儒頓覺哭笑不得,再望向她口中的大鬍子——

  默默被她用話捅了一刀的侍衛長胡關,神情也相當無奈。

  大人指使的,他也只能聽令行事啊。

  至於始作俑者穆丞,居然有種擺出更無辜的表情,苦著一張小臉像是要哭了一樣。

  穆弘儒心想,他這父親都還沒對這頑皮的小子「用刑」呢,每個人都把矛頭指向他,到底做錯事的人是誰啊?

  忻桐因為腳受了傷,大夫說沒有十天半個月的時間不會好,所以穆弘儒為了負起責任,也只好先將她安置在府裡,免得如今連包子都沒法子賣的她,生計會因此出了問題。

  至於穆丞的懲罰,則是被禁足在家中,有個小廝全天候跟著他,盯住他的一舉一動。

  此外,穆弘儒還要他將逃課那天夫子教授的東西抄寫十遍,不寫完不準吃飯。完工之後,還要將抄好的文稿讓自己這父親過目,免得那古靈精怪的小子又鬼畫符矇混過去。

  這天,穆丞難得乖乖地在短時間內就將一篇詩經抄了十遍,趁著父親從衙門回來還沒出門前,抓著紙便衝向父親的書房,後頭的小廝也只好不明所以地跟著他一起沖。

  來到書房前,他大力敲了敲門,還沒等父親應答便推開門進去。

  裡頭的穆弘儒正在觀看公文,見到兒子突然出現,眉頭不禁一皺。

  「誰讓你這麼沒規矩的?」他厲聲一喝。

  可惜穆丞被罵慣了,心知父親老愛板著臉卻不會對他怎麼樣,便嘻嘻笑著佯裝乖巧道:「孩兒書抄好了,急著給爹看。」

  穆弘儒本來還想訓斥兒子生活習慣不佳的問題,但被這麼一說,他只好擱下。唉,這孩子如此聰明機敏、見風轉舵,他究竟該怎麼教呢?

  由於心思還有一部分放在眼前的公事上,他一時也挪不出身給兒子來個長達數時辰的言語教育,只能先就眼前的事來應付。

  「這回怎麼這麼快就抄好了?」他檢查了一下,眉頭一挑。「當真抄好了,不過你這手書法真該好好練練——」

  「爹!」穆丞打斷他,一點也不給他訓話的機會。「孩兒肚子餓了。」

  穆弘儒頓時明白過來。他罰兒子沒寫完不準吃飯,穆丞就是餓了,這回才這麼聽話。沒想到這招對他原來這麼有效,看來以後可得多用。

  「好吧,後頭我叫廚娘——」

  「我不要吃廚娘做的菜,我想吃忻桐姐姐做的包子。」他很堅持。

  「忻桐?」穆弘儒不明白。「為什麼?」

  「忻桐姐姐做的東西好好吃啊!」一想到,穆丞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尤其是她做的包子,又香又多汁,我天天吃都吃不膩呢。吃過她做的東西後,都不想吃別人煮的了。」

  穆弘儒聽得眉頭緊鎖。「豈可如此?難道她傷好痊癒後離去,你就不再吃飯了嗎?簡直是荒唐!」

  「那就讓忻桐姐姐永遠留在府裡嘛。」他任性地要求著。

  「府裡已經有廚娘了。」

  「那……爹,要不你娶了忻桐姐姐,讓她做我的後娘吧?」不知哪裡來的異想天開,穆丞突然雙目澄亮地直盯著父親。

  「什麼?!」穆弘儒以為自己聽錯了,「娶誰?忻桐?你這提議簡直荒天下之大謬!為官之人,豈可——」

  「這和爹當不當官有什麼關係嗎?隔壁小狗子的爹沒當官,還不是有個娘?」小臉突然一垮,眼中一泡淚水就這麼浮了出來。「我也想要有個娘啊!」

  「你……」方才一直認為兒子鬼扯的穆弘儒,這才正視起這個問題,發現兒子是認真的。

  「我只想要忻桐姐姐做我娘。」穆丞邊哭,還流下了兩管鼻水,看起來可憐至極。「別人都笑我沒有娘,那我就自己找一個。上回什麼娘娘的侄女、還有王爺伯伯家的朱姐姐、開封府最有錢李員外的女兒,和榆林巷那間大酒館的漂亮姐姐,我全都找過了。」

  說到這裡,本來可憐兮兮的小臉蛋突然浮現些許怒氣。

  「以前和爹去那些地方,姐姐們都很好,為了不讓她們認出來,這回我故意穿得髒兮兮的去,看她們會不會疼愛別人的小孩,結果……」眼淚嘩啦啦的流淌,他哭得更凶了。「娘娘的侄女不理我;王爺伯伯家的朱姐姐還罵我,叫人趕我出門;李員外的女兒嫌我髒,她的下人將我推倒,害我腳傷了;酒館姐姐連碗清湯都不給我吃,還用水潑我。」

  回憶到這裡,穆丞的情緒終於平緩了些,「只有忻桐姐姐不嫌我,拿包子給我吃還收留我、幫我治傷……所以,我要她當我後娘。」

  原來如此。穆弘儒這才明白兒子天天往外跑,是替自己找娘去了。

  兒子的話,也讓他有些內疚,自己這個父親實在太失職,連孩子受了這些欺負都不知道。

  這麼聽起來,忻桐確實是個好姑娘,不過他也不能因為人家好,就統統娶過門吧?

  何況,他對前妻仍有一份愧疚在……

  「丞兒,爹知道你想娘,但忻桐不一定想嫁給爹。」他試圖勸慰。

  「忻桐姐姐說過,若是有機會,她願意一輩子服侍爹的。」但穆丞很堅持,還拿忻桐的自白頂了回去。

  穆弘儒心裡一動,只是表面上仍保持平靜。「總之爹無法娶忻桐,但爹可以答應你,偶爾去看看她……」

  「不要!我一定要忻桐姐姐當我後娘,否則我就不吃飯!」

  剛剛還吵著肚子餓、後來又哭得淅瀝嘩啦的小人兒突然發起脾氣,怎麼都不肯妥協。

  瞧這孩子越大越任性,穆弘儒不禁有些無力。自己是不是要如他所言,替他找個後娘來管教他,免得這小子恣意妄為,漸漸走上歧路呢?

  腦海裡突然浮現一張清秀的臉龐,他心裡一驚,意外自己居然認真考慮起來。

  但他馬上抹去自己這種想法,一把抓起穆丞,也被惹得有些惱怒地道——

  「好,我們就去找忻桐姑娘,看看她是不是真如你所說,願意留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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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1-6 11:09:05

第2章(1)

  於是,父子倆一個滿臉怒氣,一個哭哭啼啼,一起來到了忻桐的門口。

  房裡的忻桐原本在小憩,突然聽到外頭傳來腳步聲,便主動起身步向門口。沒辦法,如今她行動不便,若不在來人行至房門口前便先過去,恐怕對方等她開門,得等上一炷香的時間。

  果然,她緩慢的移動,都還沒到門前,兩聲堅決又清脆的叩叩敲門聲便傳來,接著是穆弘儒低沈的聲音。

  「忻桐姑娘。」

  她一聽急忙加快了腳步,可就在將門拉開的那一剎那,一個小人影忽然竄進門裡,硬是抱住她的大腿。

  沒料到迎接她的是這種陣仗,忻桐嚇了一跳,而那小人影也不小心弄痛了她的腳傷,她低呼一聲,直直往旁邊倒去。

  穆弘儒急忙上前一步,將人一攬,險險地抱住了她,沒讓她直落到地上。

  「沒事吧?」他低頭一瞧,目光恰好與她擡起的秀顏對個正著。

  這麼近距離的接觸,忻桐早忘了方才驚嚇的感覺,反倒滿臉通紅、不知所措,不曉得該將手擺在哪兒。

  而穆弘儒已經好久沒有和異性接觸,這一會兒暖玉溫香抱滿懷,也讓他怔了一下。

  或許是兒子的話造成影響,又或許是自己想太多,瞧著她清秀甜美的臉龐還有嘴角隱約的梨渦,數年來內心都有如古井不波的他,在這瞬間竟然有些恍惚。

  「爹……姐姐……」闖了禍的小人影此時怯生生地開口,打破這咒語般凝滯的一刻。

  穆弘儒正了身子,輕輕放開忻桐,像是要掩飾尷尬般,轉身斥責兒子,「你怎麼如此魯莽?忘了忻桐姑娘如今身上有傷嗎?」

  穆丞的身子仍緊黏在忻桐身上,他擔憂地望了她一眼,才吶吶道了歉,「對不起。」

  這一幕倒是讓穆弘儒看得有些意外。他這頑皮到天邊、脾氣也固執的兒子,竟會這麼乾脆的道歉?

  「哈!你還記得姐姐說的話啊?」忻桐笑咪咪地摸了摸穆丞的頭,「做錯事就老實的道歉,這樣才是討人喜歡的孩子,姐姐才會做包子給你吃喔。」有了這一段打岔,她總算能自然地轉向穆弘儒,「大人,找民女有事嗎?」

  「忻桐姑娘……」

  「穆大人,叫民女忻桐就好。」她打斷他道。對方是她的恩人,卻如此禮貌又疏遠的稱呼她,怎麼聽怎麼彆扭。

  「好吧。忻桐……」他猶豫了一下,決定采迂迴策略。「我今天來找你,是要和你談談關於包子的事。」

  「包子?」她一怔。「大人想吃包子?」

  「不,是丞兒想吃。」接下來的話,穆弘儒說得有些彆扭,「丞兒他吵著要吃你做的包子,其他都不吃。他想和你永遠在一起,還說……還說你早承諾過他,若有機會在我身邊,願意……願意一輩子服侍我……」

  唉,在皇上面前說話,他都沒眼下這般緊張啊!

  他原以為忻桐會顧及姑娘家的面皮,極力嬌羞否認,想不到她居然聲如銀鈴地笑了起來,十分認真的點頭。

  「是的,大人。若有機會,民女願意一輩子在大人身邊服侍,以報恩情。」

  「你真的不必用你的終身來報恩,我長你應該有十歲吧?你或許會覺得年紀差得太多……」穆弘儒覺得渾身熱了起來。

  「長十歲有什麼關係?民女一點都不介意,民女見到大人的時候,就決定終生服侍大人了。」

  忻桐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像是一個黃花大閨女在向情郎告白,穆弘儒卻是聽得渾身冒汗。

  此時穆丞在一旁聽全了他們的話,不由得拍手大叫,「太好了!爹,你看吧,忻桐姐姐願意留在你身邊呢。她做的東西最好吃了,爹一定也會喜歡的。」

  「府裡的廚娘廚藝也十分了得……」穆弘儒仍絞盡腦汁想勸退這一大一小,卻讓忻桐一句話給堵得說不下去。

  「忻桐只想服侍大人,不是想搶廚娘飯碗。」見有這個好機會,她也連忙表明心意。「除非大人嫌棄忻桐。」

  「是啊。爹,你真的不喜歡忻桐姐姐嗎?」穆丞的語氣頹喪得像是天要塌下來了。

  「我沒有不喜歡,但也沒有喜歡……不是,我是說……」擦了擦額際的汗,穆弘儒發現自己簡直是挖了個坑給自己跳。他當然能以官威逼她離開,但此舉必然會導致丞兒傷心難過,更可能傷害了一個女兒家的芳心,何況她也算照顧過丞兒一陣子,他不能恩將仇報。

  更遑論此刻還是他自己帶著兒子來,向她證實那句「終身服侍」的話,若他硬是否認,豈不失信?

  雖然他對她印象還不差,可是,難道只因為這樣,他就要娶一個昨天才第一次見面的民女?

  「我們畢竟還不熟悉,就只見過幾次面不是嗎?」他仍盡最後的努力勸她改變心意。

  她堅決道:「這並不影響忻桐想服侍大人的心意。」

  既然如此,穆弘儒也無話可說了。

  他故作鎮靜,拿出他大人的威嚴與肅然,想用刁難的方式讓她知難而退。「既然丞兒是因為你的廚藝想留你……在我身邊,那麼我們就來做個測試。若是你能做出一桌菜讓穆府裡上上下下都滿意,我便答應你們的要求。」

  一個賣包子營生的,就算有兩下子,廚藝怎麼樣也好不過煮了二十幾年的廚娘吧?她應當聽得出他這要求有多無理,不可能答應的。穆弘儒篤定的想。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忻桐幾乎是想都沒想便用力一點頭。「我答應。」

  「好啊!好啊!」穆丞開心的又叫又跳。

  想不到她的毫不猶豫,反倒讓穆弘儒呆了。末了,他只能長長歎了口氣。

  「好吧,我給你十天的時間準備,屆時你的腳傷應該也比較好了,再請你做一桌菜出來。」他搖著頭,辦法用盡了,只能轉身回書房。

  至於丞兒,就扔在這裡給他的忻桐姐姐好了,反正這小子非包子不吃,他這爹已經不想管了。

  只不過,這兩大一小彼此都沒發現今天的對話,究竟隱藏了什麼天大的誤會。

  穆弘儒給了忻桐十天的時間,但他每早出門前,都會見到她在府裡練習走路,在他看來很痛的動作,她卻總是笑臉迎人的邊做邊和每個路過的人道早。

  就連他自己,才這麼幾天過去,如今出門前耳裡不聽到她那聲清脆的「大人早,出門好走。」都覺得挺不習慣。

  而他從衙門回來後,也總是看到兒子和她黏在一起,跟前跟後的,只要有她在的地方,總是笑聲陣陣、生氣盎然。他都不知府裡有多久沒聽到這麼有朝氣的聲音了。

  他坐在書房裡,一邊聽著窗外偶爾飄來的笑語,涼風吹拂進屋內,令人昏昏欲睡。他突然放下手中的毛筆,臉上嚴厲的線條也放鬆了些。

  究竟他為什麼要每時每刻都在忙?這個時候,再怎麼勤政愛民,心思也會想休息一下吧。

  一直很好奇為什麼忻桐彷彿每天都過得很快樂,他索性推了門出去,往笑語聲的方向走去。

  巡撫府邸不大,就是一個三進的房子,圍牆甚至與隔壁黃大人家共享,連廚房都相鄰甚近。

  唯一多出來的,是巡撫的宅邸有著菜園與後院的花園,不過從他的書房出發,也得拐幾個彎才能來到後院。

  此際,映入眼簾的畫面,令穆弘儒一向銳利的眼神也不期然溫柔起來——

  只見他兒子蒙眼在院子的草地上跑著,和婢女們玩著遊戲,像個真正的小孩。

  並非說丞兒不是小孩,只是兒子以往的表現總是驕傲又封閉,很少會這樣和人打成一片。如今看到丞兒的笑靨,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看到孩子這麼真心的笑容了。

  忻桐坐在一旁,發話告訴穆丞該往左跑還是往右跑,一群人玩得不亦樂乎,連穆弘儒都有些欣羨地想加入參與。

  可他轉念一想,現在不應該是丞兒剛讀完經書、習書法的時間,怎麼會在這裡跑呢?

  思緒至此,他臉又沈了下去,才要發話制止兒子繼續玩,忻桐的聲音突然就從身邊響起。

  「大人。」她巧笑倩兮,步伐一拐一拐地來到他身邊,「您剛從衙門回來嗎?真是辛苦了。」

  他的眉頭仍緊緊攬著。「丞兒怎麼沒在房裡習書法,而在這裡玩?他是不是又騙你帶他——」

  「我知道現在是他習書法的時間,只是我覺得……」忻桐頭一偏,像在思考什麼難題,最後她乾脆換個說法。「大人,我想問問你,你小時候在府裡,是怎麼安排學習的?」

  「我小時候?」穆弘儒心想自己該給兒子一個榜樣,便正了臉色道:「早上起床讀經史子集到中午,午憩半個時辰後,習書法兩個時辰,再練習寫詩撰文……」

  「都沒有玩樂的時間嗎?」她好奇地問。

  「書都讀不完了,哪有時間玩樂?」他一直很不認同自己的天才之名。他的智慧與見識是苦讀而來的,天賦只佔了小部分的因素。

  「那……大人覺得快樂嗎?」她淺淺一笑,纖手指著草地那裡正在哈哈大笑的穆丞。「曾經像那樣笑過嗎?」

  穆弘儒順著她的手勢望向自己的兒子,兒子那副快樂無憂的模樣,令他心頭一動。

  自己從小到大似乎從沒這麼開心過,小時候的印象也幾乎都在書本裡度過,但究竟是他自己愛這麼讀書,還是因長輩、家風的要求令他必須這麼讀書,他自己都弄不清了。

  所以他快樂嗎?答案顯而易見,他一時無語。

第2章(2)

  「我問清了穆丞的操課,幾乎和大人差不多,但我懷疑對一個正好玩的孩童而言,這樣的功課是不是過重了?不如適時地讓他玩一玩,否則硬困住他,反而造成反效果。」

  她的聲音軟軟的卻很有說服力,而她唇畔的梨渦總似有若無地帶起她的笑容,即便說的話是有些勸諫的成分在,聽了卻仍令人心裡舒服。

  「大人從小苦讀,從不玩樂,當官之後每日公忙,為了百姓奮不顧身,全然沒有自己的生活和時間,忙碌永遠沒有終點……這樣的日子,會不會太辛苦了?」

  或許她也是心疼他吧?住到穆府裡才沒幾天,她便發現他醒著的時間幾乎都在工作,家裡發生了什麼事全不知道,和穆丞甚至鮮有交集——通常都是必須教訓孩子的時候,他才會撥出一點時間。

  日復一日這麼過,就算是聖人也受不了啊!他究竟給自己扛了多少責任?背了多少壓力?

  「身為人民的父母官,大人懂得苦民所苦,但你知道樂民所樂嗎?」她深深地望著他,眼中光芒柔和,不知隱含著什麼。「剛則易折,像大人這樣的好官,大家都不希望你太快就累倒了,你明白嗎?」

  穆弘儒有些訝異她居然能說出這番道理,一針見血,刺中他近來因公事繁忙而有些心力交瘁的心境。然而被這麼一個年紀輕輕的她輕易看穿,又令他有些不服。

  「但也不能成天什麼都不做,恣意玩樂。」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她。「我給了你十天準備,卻從未見你有什麼動作,這樣不也是太過放縱了?」

  「大人不是我,怎知我沒有動作?」她仍盈盈笑著,一點也不受他挑釁的話語影響。「何況我對自己十天後的表現有信心,所以能用輕鬆的步調應對;反觀大人天天眉頭深鎖、忙碌不堪,一點兒也不能放鬆,難道大人是對自己的能力沒有信心嗎?」

  第一次,穆弘儒被她堵得啞口無言。她這番言詞雖然溫言軟語,卻字字見血。

  忻桐淡淡一笑,眼光放回穆丞身上。「讓他玩吧,大人。」

  她沒說的是——你也放過自己吧,大人。

  然而,穆弘儒卻清楚感受到她的用意。她在擔心他,卻又礙於他幾十年來的固執而難以直言,只好用這種迂迴方式令他醒悟。

  她是個聰慧的姑娘,非常聰慧,也很清楚人心,他當初認為她只是個賣包子的民女,真是看走眼了。

  「好,就讓他玩吧。」他終於鬆了口,但眼底仍有絲不妥協。「不過也不能讓他荒廢了功課。」

  「謝謝大人。」他最後也願意放過自己了嗎?

  她的喜悅溢於言表,望向他的眼波溫柔,幾乎都要讓他不小心沈溺。

  或許是午後的日光太過耀眼,他居然有些看癡了。

  九天過去,明日就是忻桐將要大展廚藝的一天了,穆弘儒卻沒由來的越來越焦躁。

  他發現自己並不是擔心她若成功,他便需依約娶她,而是看她鎮日悠閒養病,完全沒有準備的樣子,讓他怕她會在明天出個大糗。

  可是,她出了大糗不是正合他的意?正好可將她送回家賣包子去,老死不相往來。

  但若真是如此,丞兒約莫會變得更加落寞,甚至可能變成更孤僻的怪小子;府裡再也聽不到笑語陣陣,恢復一片死寂;甚至是他自己,光是這麼想像,都覺得無邊的寂寞席捲而來……

  這究竟是怎麼了?

  他煩得公文也看不下去,索性推案而起,到房門外走走——這已經是近十天來不知第幾次,他得放下手上工作到外頭透口氣了,不然他一定會被自己的胡思亂想給煩死。

  穆弘儒又是本能地往後院方向走,想看看她和穆丞在做什麼。如今他不再完全禁止兒子玩樂,也或許是因為有她在一旁顧著,他很放心。兒子近來也似乎比較安分,不會再無時無刻搞出什麼花樣或詭計要他去善後。

  這也算是好事吧?如果留她在府裡,他是不是會更無後顧之憂?

  甩了甩頭,穆弘儒要自己別再遐想。就連亡妻那麼賢良淑德的女人,死後也沒像這幾天讓他這麼牽腸掛肚……呃,原來他竟是如此三心二意的男人嗎?

  再拐個彎,便是後院了,一個清脆嬌美的女聲以及童稚的聲音,在花園裡悠閒地交談著。他不由得定住腳步,凝神細聽起來。

  「姐姐,明天你就要煮菜給大家吃了,你不擔心嗎?」

  「還好。你替姐姐擔心嗎?」

  「才不會呢!姐姐一定會成功的。到時候,姐姐就能和丞兒一直在一起了。」

  「呵呵呵,我記得我留下是為了服侍大人的,大人對我家有再造之恩,結草啣環難以為報……」

  所以她想嫁給他,只是想報恩?穆弘儒覺得心裡不是滋味,一種窒悶感直襲而來。難道他本人,就沒有其他的長處吸引她嗎?

  「那,姐姐究竟喜不喜歡我爹啊?」穆丞突然問到了重點上。

  忻桐好半晌沒有回答,令旁聽的穆弘儒心也懸了起來——是旁聽,他可不是偷聽,這是他的府邸,他只是停留在這裡一會兒,恰巧聽到罷了。

  過了一陣子,又聽到穆丞的聲音道:「姐姐,你臉紅了耶?」

  穆弘儒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心因這一句話飛揚起來,屏息等著忻桐的回答。

  果然,接下來便是她扭扭捏捏地說:「大人他氣宇軒昂、才智過人,又勤政愛民,備受人民景仰,誰不喜歡呢?」她答得很含蓄,但無疑就是承認了自己芳心暗許。

  穆弘儒聽了心情愉悅,沒發覺自己的臉上不期然浮出笑意。

  雖然他為官多年,嚴格說起來畢竟才而立之年,平時又只注意平民百姓或朝廷之事,壓根沒談過什麼風花雪月,連亡妻都是自小安排好的門當戶對、青梅竹馬,如今知道了原有妙齡女子心怡於他,那種舒暢又自得的感受著實難以抑制。

  「所以姐姐明日有計劃了嗎?」

  「當然有,肯定讓你們刮目相看。」

  「那以後我就不能叫你姐姐了?」該叫後娘了吧?穆丞欣喜地想。

  忻桐倒是沒聽出他這句話有什麼不對,也認同地回道:「是啊,你繼續叫姐姐也不適當……」

  對話聽到一段落,穆弘儒只覺心曠神怡,方纔的煩悶一掃而空,突然又有了辦公的興致。

  他轉身欲走,而花園裡的人卻走了出來,一步之差,他和忻桐及兒子打了個照面。

  穆丞只是很納悶地喊了一聲爹,至於忻桐,則是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大人?」她突然回想起自己方才和穆丞的對話,不由得驚叫起來,雙頰驀然發燙。「你你你……你在這裡站多久了?」

  「咳,站了……好一陣子。」他老實地回答,表情也是古怪至極。

  「那你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她撫著臉,只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穆弘儒尷尬地點點頭,想伸出手做些什麼,又礙於男女有別不適合碰她,只好硬生生收回手,動作不自然極了。

  倒是不明就裡的穆丞突然在這時候開口,「爹、爹,我告訴你,忻桐姐姐跟我說她很喜——」

  「穆丞!」忻桐急忙打斷他的話,一把摀住他的嘴,沒注意到這是巡撫大人的兒子,人家的爹甚至還站在她面前。「他他他……該習字了,我帶他回房。」

  但她才拉著穆丞踏出一步,又讓穆弘儒喚住。

  「罷了,這幾日丞兒都乖得很,今天下午就讓你們出府走走吧。你也該準備些食材什麼的,為明天做準備了。」總之,他這時候的心情,是極不希望看到她失敗啊!

  如平日般,他表情沈穩的離去,但常和他相處的人就知道,這會兒,他眼角八成有著藏不住的笑意呢。

  「姐姐,你會不會覺得爹今天心情很好?」穆丞愣愣地問。

  「是……是啊。」忻桐還在羞赧中,纖手在臉旁扇呀扇,希望別再那麼熱了。

  只是,穆大人心情好的原因,會不會是因為她方才和穆丞說的話?

  她不敢多想。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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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1-6 11:10:31

第3章(1)

  第十天,忻桐只去了一趟藥材行、跑了幾家蔬果店,其餘用的食材,和穆府內廚娘所使用的一般無二,也就是廚娘採購了什麼,她就用什麼。

  宴席訂在傍晚,此時穆弘儒的公事已告一段落,府內長工和奴僕的工作也能稍稍停下來,裡裡外外的守衛也正是交班的時候,兩班都可以各來吃一頓。

  而唯一該忙碌的廚娘,卻是不情不願地放了個假,為了公平起見,她在一旁觀看不能插手。

  忻桐沒有幫手,因此她一個人從早忙到晚,這還是穆弘儒憐她勢單力薄,只要求她做十桌菜,除了穆家的主人、親人、管事及侍衛長胡關等人坐一桌,另外一些有品級或親近的奴僕分坐其他位置,剩下的人只能站在旁邊流口水。

  晚膳準時開始,十個空桌擺在後院裡,開始陸陸續續上了菜。唯一真正能幫上忻桐的,也只有負責替她端菜的婢女。

  第一道上的是一個大砂鍋,一打開是一鍋清粥,看起來平淡無奇,只是香味撲鼻,很挑動人心。

  婢女們替每個人都添了碗粥,穆弘儒越看,眉間的皺折越深,不明白她怎麼會做出這麼簡單的東西,好像只是想隨便應付一下。

  其他人也低聲竊竊私語起來,顯然和他有一樣的想法。

  懷抱著詫異與不滿的心情,他先吃了一口,突然間眼睛一亮,又接連吃了好幾口,話都來不及說了。

  人人見主子吃得忘我,也跟著不明就裡的開動,沒想到這一吃,每支湯匙、每個碗都停不下來,嘈雜聲也停息,整個後院變得安安靜靜,大夥兒全專心一致地喝粥。

  接著上了第二道菜,看來是簡單的時蔬炒肉,有了前面粥品的經驗,所有人當然全下箸如飛。接著第三道則是釀豆腐,一直上到十道菜,再加上一碗甜品紅豆薏仁湯,每個人都吃得意猶未盡,連聲讚好,手中的筷子及湯匙沒有一刻停歇。

  光看這個樣子就知道,一開始每個人的質疑與納悶,全都被這些美食征服了。

  忻桐此時終於出現,她面頰紅撲撲的,像是剛離開廚房還兀自熱著,但臉上的笑容卻不減,輕聲問了大夥兒,「好吃嗎?」

  「太好吃了!想不到這麼簡單的菜色,能有這麼好的滋味!」

  「要是忻姑娘到城裡開業,那些客棧食館全該關門了,榆林巷最老牌的酒館也收起來算了,根本比不過嘛。」

  「我就說,忻桐姐姐做的東西,是全國最好吃的。」

  眾人品嚐告一段落,幾乎沒有批評的聲音,忻桐笑得更燦爛了。她目光慢慢移到一直沈默的穆弘儒身上,每個人也逐漸停下了聲音,一起望過去,像是在等他做最後的裁決。

  「咳,我個人覺得……」他環視了眾人一眼,才淡淡地說:「無可挑剔。」

  席間歡呼起來,忻桐無疑通過了這次的考驗,每個人先前也都或多或少聽說了這次的賭約,知道她可能會成為未來的主母,但當此事真的發生時,居然沒有任何一人覺得反感。

  因為經過這幾天的相處,人人都感受到她的善良、敦厚還有聰慧及樂觀,即使她身份只是個平民,但與其主子娶個架子大的公主或郡主進府來欺負下人,不如娶眼前這個和每人都能和睦相處的姑娘。

  不過見著此景的穆弘儒,卻沒有眾人那麼開心,反而犀利地望著忻桐,直入重心地問出每個人心中都有的疑惑,「雖然這些菜餚十分美味,但我仍是要問忻桐,你為什麼用這麼簡單的菜色來應付這次的考驗?」

  她聞言並不驚慌,反而慢條斯理,以一貫的盈盈淺笑解釋,「大人此言差矣。這些菜色看來簡單,其實並不簡單,事實上,今天給大家吃的,是藥膳。」

  忻桐先指著一開始送上的大砂鍋。

  「別看這只是簡單的白粥,它可是先將黨參、白朮、茯苓、甘草等十數種藥材煎成一碗,再加入大米粥與大骨一起熬煮好幾個時辰,必須煮得十足軟爛卻又粒粒分明,還不能有焦味混入。藥性補中益氣,燥濕利水,清熱解毒,鎮靜安神,最適合夏季食用。」

  眾人不由得將眼光放到那口大砂鍋,看來只是平淡無奇的白粥,沒想到居然花了那麼多心思,難怪一入喉便覺柔滑順口、滋味十足,吃完後神清氣爽,直想再來一碗。

  可惜桌桌都已見底了,不知道她還有沒有多做一些?

  瞧大家恍然大悟的模樣,忻桐又指著第二道時蔬炒肉繼續說明,「還有這道百合什錦牛肉,五顏六色,可是加了蓮子、豆莢、蘆筍等十幾種時蔬,清爽易食。百合主治心煩不安,牛肉強身健體,大人為公事時常勞心勞力,常久坐案牘之前,最需要多吃。」

  穆弘儒原是皺著眉聽她訴說,而後不禁豁然開朗,心神受了不小的震盪。原來她這一道菜是特地為他做的,這十數種蔬菜口感清脆,加上牛肉軟嫩多汁,他確實十分喜愛,想不到還有清心健體之效。

  現場近百道目光聞言全往他身上看來,他一下子有些不自在,輕咳了幾聲,連忙要她接著說下去。

  「至於這豆腐釀肉,內含了人參、蓮子、紅棗、枸杞等,有的熬汁,有的切成細末再釀進紙片般薄的豆腐片裡,調味必須十分精細,否則就膩口了。在炎炎夏日裡,這最能消除疲勞、清胃通腸,希望能讓大夥兒工作起來也能更有勁……」

  忻桐陸陸續續介紹了十道菜,每個人都聽得心服口服。她花的心思,真的比他們所想像的多太多了。

  原本這幾天見她閒適的樣子,連穆弘儒都緊張起來。想不到她不僅默默觀察著眾人的飲食口味,借此改良,更不以珍稀食材或山珍海味取勝,而是切切實實下了重功夫,用調味、刀工、療效和口味,一絲不差地做出看來簡單卻作法繁複的家常菜。

  他忍不住回想幾天前她婉言相勸的話,因為她有信心,所以不慌不忙也能做出一桌好菜,而他明明就對自身能力相當自負,卻總因公事而葬送了所有生活,連兒子的成長與學習都顧不及,這……究竟是真正的勤政,還是無能?

  一桌菜就引起了他的反思,她真是個相當奇妙又特別的女子。

  不過一園子的人裡,只有一個人臉色陰晴不定,在吃完所有的菜色後,也沒說出一個「好」字,這人便是原本在穆府裡掌廚的廚娘,陳大嬸。

  管事注意到了她的臉色,不禁輕喚了一聲,給穆弘儒暗示。

  他看到這一幕,心裡難免一沈。

  「陳大嬸,你是府裡的廚娘,對於忻桐做的菜,你有任何意見嗎?」

  問出這個問題後,穆弘儒自個兒都莫名地緊張起來,畢竟這個賭注是只要有一個人說難吃,忻桐就算輸了。

  而如今的他,竟不希望她輸……

  陳大嬸彆扭地動了動福態的身軀,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吶吶道:「奴才……奴才是不服氣,但也不得不說,忻姑娘做的菜……真的好吃。她做菜時奴才都在一旁看著,每道確實都是道地道地的功夫菜,有些手藝和想法,連我這煮了二十幾年的人都自歎不如。」

  聽了這話,每個人都笑了,穆丞更是開心到快跳起來,穆弘儒也放下了心。此時,門房突然匆匆進入,告知隔壁的黃大人求見。

  「黃大人來了?快請他進來。」穆弘儒沒多想便道。

  黃大人是退休的京官,最高官位至戶部尚書,雖然兩人並未同時在朝為官,但有相鄰之誼。他又相當欣賞黃大人的熱情爽朗,因此私下交情不淺。

  才說著,黃大人便帶著兩個隨從,自個兒大踏步進來了。

  「我聽說巡撫大人今天在家辦宴席呢!就不請自來了。穆大人,你不知道,今兒個你這菜色的香味都傳到我府裡頭,讓我腹中饞蟲大動,便厚著臉皮前來湊個位子了。」

  穆弘儒心知他平時在家最重美食,起身一揖,表情卻是有些為難。「但……」

  黃大人看了他面前桌上的杯盤全是空的,轉頭又往四週一看——嘿!每桌都是空的,真有那麼好吃嗎?

  「原來我來晚了,那真是可惜了。」他搔著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呃,忻桐姑娘……」為了彌補好友的遺憾,穆弘儒不得不向她求助。

  她半捂著臉噗哧一笑。「其實因為有很多人沒吃到,我還多做了些點心,可以拿出來讓大家享用。」

  眾人一聽還有得吃,全都歡呼起來,黃大人笑咧了嘴,被招呼著坐在穆弘儒旁邊,他的隨從也沾光,能在旁邊的桌椅落坐。

  等點心一端出來,所有人都湊了上去,連府裡前陣子摔斷腳的長工也拄著枴杖趕來,更誇張的是,管事已經臥病在床數年的親娘,都在孫子的攙扶下顫巍巍地想來分一杯羹。

  如此盛況,不但可說肯定了忻桐廚藝過人,甚至更鞏固了她這未來當家主母的地位。只是她本人似乎還沒察覺這些,仍是保持著沈穩的微笑。

  不意與穆弘儒寓意深長的目光對個正著,兩人都不由自主心跳失序了一拍,連忙各自別過眼去,當成什麼都沒發生。

  他們都沒發現,這一眼,似乎有些微妙的情愫在彼此的心中萌芽了。

  前幾日成功煮出一手好菜,得以留在恩人身邊伺候,忻桐早已陸陸續續請人將家裡的東西收拾進巡撫府邸,也順便告知老顧客和街坊鄰居,她不再賣包子了。

  因為,她就要去做巡撫大人的貼身婢女了啊!

  不知穆大人什麼時候會召她服侍,她得先做好準備,這幾日見他公事繁忙、勞心傷神,她決定多備些養身健體的食材、做些好東西給他吃。

  另外,他的衣服總是那幾件換穿,她也該問府裡拿些上好布料,為他裁製些厚衣裳,恰好冬天可以穿……啊!穆丞也能一起做一件……

  思索著自己能為穆弘儒做的事,忻桐沒留意自己還在廊上行走,一個不小心,差點就撞上迎面而來的人。

  她驚叫一聲,卻讓對方拉住了手臂。

  「忻桐,你還好吧?走路要小心些。」

  低沈熟悉的聲音——是穆大人。

  擡頭看著他的俊顏,她的臉驀地發燙,只能再次低頭,有些囁嚅道:「還……還好。」

  這陣子,他看她的目光總讓她覺得有種過分的熾熱,她一直要自己別往奇怪的方向想,但畢竟只是個年方十八的小姑娘,她自然會遐想滿天飛。

  而且,以前他謹守禮儀,現在居然會直接觸碰她的身體了?

  雖然只是無傷大雅的手臂,也足以讓她心頭小鹿都快給撞暈了呢。

  「大……大人,這幾日不見您,去哪兒了呢?」她只好隨便找個話題,掩飾自己的失態。

  穆弘儒一身風塵僕僕,顯然剛從遠方回來,跟在他身後的侍衛長胡關聽到她的問題,立即笑開了嘴。「恭喜恭喜,忻桐姑娘,穆大人前日回京述職,已經將你的事向皇上稟報了。」

  「向皇上稟報?」收個婢女需要稟報什麼?皇宮的人做事都這麼麻煩嗎?那養隻狗要不要稟報?忻桐不明所以地歪了歪頭。「大人需稟報什麼?」

  胡關看了看主子,見他沒有反對,才相當直接地說:「皇宮裡的儀安公主對大人十分傾心,皇上早就有意將公主許配給大人,只是大人不喜歡公主的高傲刁蠻,所以一直躲得遠遠的。如今回京述職,正好將你的事告訴皇上,也讓公主死了這條心。」

  「為什麼把我的事告訴皇上,公主就會死心?」她還是迷迷糊糊,婢女是個這麼好用的擋箭牌嗎?

  「哈!這不是廢話?公主怎麼可能屈居人下呢?」在時下一般人的觀念裡,正妻只有一個,其他不是平妻者,都是小妾,地位如何與正妻比?而先嫁先贏,公主絕不可能委屈自己不當正妻的。

  「啊?」忻桐依舊不明白。自己都是個婢女了,公主若屈居人下,難道是當婢女的婢女?但太複雜的問題她不想思考,索性跳過道:「總而言之,反正公主沒有機會欺負我就對了,這樣我也比較快活。」她還是關注眼前的問題重要。「那民女何時開始搬到大人身邊?」

  「搬到大人身邊啊……」胡關大笑,想不到這新任主母這麼猴急。「以府裡操辦的效率,應該是下個月吧。大人您說呢?」

  「確實是下個月。」穆弘儒點了點頭,深深望了忻桐一眼,「十五日,你說如何?」

  「隨大人的意。」她也不甚在乎日子。「那忻桐需要準備什麼東西?」

  「你只要準備人就好,至於我要給你的東西,一樣不會少。」他心知肚明她的窮苦家底,要給她的東西,自然是聘金了。

  在她成功完成他的要求後,他派人稍微查過,她確實是原居山西,父母全歿。只是很奇怪的一點是,在忻家人搬到山西之前的消息,他完全查不到。

  不過在他印象中,本朝並沒有什麼重大罪犯是姓忻的,因此姑且當作她家世清白,頂多貧苦些罷了。

  忻桐很自然地認為他指的「東西」該是婢女的薪餉。可其實只要管吃管住她就很感激了,居然還有薪餉,大人果然是好人。

  「想不到民女還有銀錢可拿啊?」她朝著他甜甜的一笑,不自覺有些撒嬌的意味。

  穆弘儒看得有些心蕩神馳,一旁的胡關看著他們眉來眼去,早已暗笑得肚子都痛了。

  「以後你不要自稱民女,我也不能隨便叫你忻桐了。」穆弘儒突然有感而發。

  「那我該另取一個名字嗎?」她祈求的目光望向他,「忻姓不能改,但名字能不能別取什麼愛字或是喜字,否則大人平日叫我『心愛』或『心喜』,我可能……」可能會……會暈倒吧?

  胡關聽了這話,差點沒噴笑出來。這未來主母真有趣,連這麼肉麻的點子都想得到。

  倒是穆弘儒有些疑惑,「為什麼需要改名字?」他覺得忻桐就很不錯了,至於什麼「心愛」或「心喜」,他大概也叫不出口。

  「不用就好。」忻桐拍拍胸口,慶幸自己不必再去習慣一個新名字。

  曾經她有個遠房姑媽出家為尼,外人都叫她忻上人,忻上人,聽久了就變「心上人」,怎麼聽怎麼彆扭。

  「那麼,忻桐一切任憑大人安排,下月十五便搬到大人身邊。」

  想不到她有時羞羞怯怯,談起婚事來倒是挺大方,穆弘儒難掩意外道:「至於咱們成親後,身為穆家的女主人要做什麼,我想你再慢慢學吧……」

  什麼成親?穆家的女主人?她沒聽錯吧?

  忻桐一副吃錯藥的驚嚇模樣,傻愣愣地瞪著他良久,支支吾吾地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成、成親?大人,你說錯了吧?」

  「我並沒有說錯。」他濃眉微挑,有些不悅。「你忘了咱們的賭注了?」

  「沒忘呀,若是我能夠成功地做出讓眾人都滿意的菜,那麼我便可以永遠服侍大人……」

  「所以下個月十五,咱們成親。」

  「但……但我以為大人和我打賭,是要我到你身邊當個婢女啊!」她震驚得話都說不好了。

第3章(2)

  穆弘儒與胡關聞言不禁面面相覷,再望向忻桐,她依舊是一臉驚異,忽然間,這小小走廊上的氣氛陡地尷尬起來。

  究竟是發生了什麼天大的誤會?

  搞了半天,原來這兩個人,在一開始就沒弄懂對方的意思。

  穆丞要的是後娘,穆弘儒自然想的是娶妻,但同樣的話到了忻桐耳中,卻成了服侍的婢女,以至於造成如今荒謬的結果。

  「民女……民女沒有高攀大人的意思啊!民女以為,當個婢女就能永遠服侍大人……大人的意思不是這個嗎?」忻桐回想自己最近的表現,尤其對於展現廚藝一事還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不由得冷汗直流,羞愧難當。

  還有,剛才她在他和胡侍衛長面前都說了什麼?沒有公主她比較快活?這算不算褻瀆皇室?

  逼問著自己什麼時候能搬過去?會不會太猴急了?

  還有還有,傻到認為自己需要改名字、沾沾自喜有銀錢可拿,這、這……未免也太貪心了,他究竟會怎麼想她?

  佛祖啊!觀世音菩薩啊!她到底丟了多大的臉?

  此時此刻,要是有辦法把牆撞破一個洞,她肯定會羞愧地大哭逃離。偏偏她並沒有,因此只能哭喪著臉,等候發落。

  而聽到她解釋的穆弘儒,則是臉色難看,同樣尷尬到想將自己一掌拍死。不過不諳武藝的他同樣沒這個能耐,求助身旁的胡關還快一些。

  他原本以為自己或許玉樹臨風、氣宇軒昂,才讓她對他有所傾心,願意為兩人的婚事努力,方才甚至還急匆匆地想要快些成親,搬到他身邊服侍……想不到一切都是誤會。

  然而,這婚事都和皇上稟報了,能不成親嗎?

  赫然聽見荒謬的結論,胡關亦是瞠目結舌。大人的心思和忻姑娘方才問的問題一對起來,簡直誤解得可笑。但他跟在大人身邊也好幾年了,心知有些事不能再聽下去,便急忙告退。

  要笑,當然要躲起來笑呀。

  穆弘儒怔在原地,和忻桐大眼瞪小眼,好半晌才能恢復冷靜。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全朝廷都知道他要娶一個民女,這親是結定了。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官派作風,他這時便泱泱大度地展現出來。

  沈澱了一會兒,他盯著她的眼,認真地問:「你喜歡我,對吧?」

  這個事實他早在偷聽……噢,不,是旁聽她和穆丞對話時就知道了!忻桐無可辯駁,只得害羞地承認,「……是。」

  「那好。」至於自己喜不喜歡她,他雖然還沒釐清,可他早下定決心要和她成親,也認可了她的人格,所以這同樣不是問題。「我們非得成親了,你知道吧?」

  忻桐遲疑了一下,點點頭。別說穆府下人這幾天這麼忙原來都是在忙婚事,就連隔壁的黃大人也湊了一腳,甚至連皇上都知道了,這門親當然非結不可。

  先是動之以情,接下來,穆弘儒還要說之以理。「你到府裡也近個把月了,該知道這裡缺個女主人,有你替我管理府上,我會輕鬆得多。更重要的是,丞兒很喜歡你,我一直對如何教育他感到很頭痛,你卻總能讓他聽話,所以我想,也只有你能教好他了。」

  他深深望著她。她將會是他未來的妻子,自從前妻亡故後,他原以為自己將孤家寡人一輩子,想不到兒子居然替自己找到了個後娘、替他找到一個終生伴侶。

  一股莫名的情生意動,令他執起她的玉手,沈聲再一次鄭重問道:「所以我們成親,好嗎?」

  感受到他的認真,忻桐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下個月十五,記得了。」穆弘儒若有似無地扯動了下唇角,笑意淡到看不大出來,接著便飄然而去。

  然而忻桐望著他的背影,心情卻十分複雜,在喜悅與不安中,又夾雜了些許失落。這幾乎是飛上枝頭當鳳凰了,可兩人必須成親的原因,他也說得相當明白。

  他娶她,就沒有一點點是因為喜歡她這個人嗎?

  六月十五,便是穆弘儒與忻桐的大喜之日。前一日,忻桐搬回了她的小平房,等待隔日穆弘儒來迎娶。

  成親當天,迎娶的隊伍不算氣派,但該有的鑼鼓樂隊和大紅花轎都沒少。府裡賓客不多,幾乎都是巡撫大人的至親好友,以及隔壁的黃大人。

  皇上或許對這樁婚事很不滿,因此,對於這個有力屬下的親事,只簡單送了個禮。其他大臣深知皇上心意,也不敢太過熱絡,怕同時得罪了在皇宮裡生悶氣的儀安公主,大多也是禮到人不到。

  可對一個平民來說,這樣就很足夠了。

  忻桐坐在花轎裡,搖搖晃晃地來到穆府,下轎、拜堂都是被媒人婆攙扶著,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直到送入洞房之後呆坐在喜房裡,她才真的感覺到自己出閣了。

  原以為自己一個孤女,大概就要孤孤單單一輩子,又或者隨便找個男人嫁了,想不到她居然誤打誤撞嫁給了自己的恩人,甚至是心裡最仰慕的男人……思及此,她一顆芳心不免悸動起來,更加坐立不安。

  不知等了多久,穆弘儒終於推門進來,還夾帶了濃濃的酒氣。

  她含羞帶怯地在蓋頭下聽到他翻翻弄弄好一陣子,才朝著她走過來。

  緊張的感受到達了極點,洞房花燭夜要做什麼?雖然沒有人教她這些,但以往在街頭賣包子,街上三教九流,四周攤位上的婆婆媽媽也不是什麼知書達禮之輩,說話直接不掩飾,所以男女之事她也多少聽了一些。

  總之,人之大欲的敦倫之事,需要把衣服脫光,很羞人就是了。

  不過穆大人好歹也和前妻生了個孩子,這些事他肯定懂,無論如何他會教她的吧?她能夠要求他別讓「那事兒」那麼羞人嗎?

  胡思亂想之中,忻桐發現蓋頭下遞進一個酒杯,而後是他的聲音響起,有些含糊。

  「喝下。」

  心想這就是所謂的合巹酒,她怯生生地將香唇湊過去,可喝到一半時,他的大手突然一抖,另外一半全灑在她的臉上。

  怎麼?穆府的習俗是用鼻子喝合巹酒?

  忻桐一陣錯愕,接著又看到一支喜秤伸進蓋頭下,她馬上忘卻方才被潑了一臉酒的事情。

  他……這是要揭蓋頭了吧?

  心頭竊喜又緊張,她等著他做完這個最後的儀式,出乎意料的是,那支喜秤居然直直地戳向她的臉蛋,雖然只是輕輕一下,也令她傻眼了好一陣子。

  「大……大人,你戳到我了。」她有些艱難的開口。

  喜秤移動了下,又戳到她鼻頭。

  「大人,這次戳到鼻子了。」大人今天是怎麼了?難道他也和她一樣緊張?

  想到這個可能,忻桐心裡好過了些,聽到穆弘儒一聲道歉,喜秤又在她眼前左右搖晃了好一陣,才終於成功地將蓋頭掀開。

  她長籲口氣,還真怕自己在這洞房花燭夜,就因夫君揭蓋頭揭得不準,她的眼睛就瞎了。

  所以,接下來該如何?要脫衣服做那檔子羞死人的事了嗎?還是……還是她該先服侍他梳洗?

  忻桐滿腹的惶然不安,在擡起頭看到穆弘儒時,全化為腦海裡的一堆泥巴。只見她的新婚夫君喝得滿臉通紅、雙目醉意,連拿支喜秤都拿得歪歪斜斜,別說什麼洞房花燭夜了,能夠走進新房就算很了不起了。

  「大人……」想想自己如今叫他大人已不適宜,她吶吶地改口,「夫君,你還好吧?」

  「還……還好。」他捧了捧頭,直往喜床走去。「我喝多了,想睡……」

  瞧他一副東搖西晃的樣子,還能撐著最後一抹精神做完這洞房的儀式,她只覺得還真是難為他了。怕他一頭撞上床柱,她急忙起身攙扶住他,然而纖弱的她哪裡扶得住身材高大的他,一個踉蹌就被他撲倒在床上。

  從未與男子如此親近,她羞赧萬分地直想起身,但身上那男人居然一個翻身,一手脫掉他自己的喜服扔在一旁。

  完全無招架之力的忻桐,緊張顫抖得如寒風中的枯葉,心裡直想著:就要開始了嗎?她也要學他脫光嗎?那檔子事究竟該怎麼做?

  「夫……夫君,忻桐……忻桐接下來要做些什麼?要、要脫衣服嗎?然、然後呢……」她也顫著雙手開始解盤扣,直到同樣羞答答地脫下身上的大紅喜服,可剩下裡衣時,一隻大手突然按住她的。

  「不是今晚……不是今晚……洞房花燭……等我們彼此習慣再說……」

  他的眼神迷濛,話聲也不清不楚,但語意卻十分明白——他,今晚不會和她當真正的夫妻。

  忻桐怔了一下,心裡有些受傷。「夫君嫌棄忻桐嗎?」

  「我還沒做好準備……你,也還沒……何況,我忘不了琴音怎麼死的,我有愧於她……」撂下一連串意味不明的話後,他終於昏睡過去,但她的芳心已被他的話撕裂成一片一片。

  她知道,琴音就是他的前妻,一位品貌皆優的女子,因為生產而過世。然而他這麼說,不就代表著內心仍留戀前妻,以致無法和她洞房?

  所以他娶她,真的就只是因為打賭輸了,另外加上她能好好替他管理穆府、教導穆丞,這樣而已。除此之外,根本沒有任何的男女之愛。

  雙眼有些委屈的紅了,即使做足心理準備,但聽到他酒後吐露這樣的真言,還是令忻桐傷心不已。本來她真的只希望能成為他的婢女,終生服侍他,如此便不敢奢求其他,可今日他要她成為他的妻子,她卻依舊不能對他的愛情有所企求、有所期待……

  自己的丈夫心裡永遠有另一個女人,而且地位還是無法超越的,這不是很可悲嗎?

  緊張和激動都沈澱了下來,換上的是縷縷愁思。兩個月前,她還是個在榆林巷賣包子的單純姑娘,兩個月後,她卻已然嘗到愛情的滋味。

  很苦,很澀。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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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1-6 11:11:22

第4章(1)

  私事底定了,穆弘儒便全心全意地投入公事中。

  近來城裡發生幾件採花賊姦殺良家婦女的案子,縣令辦不了,求助於穆弘儒,他便調令了軍隊協助,務求盡快破案。

  然而案子辦了一個多月,卻無任何起色,不過或許歸功於他這陣子加強了城裡軍隊的巡邏,採花賊竟銷聲匿跡了好一陣子。

  並且就這一個多月的時間,穆弘儒徹徹底底地感受到了成親的好處。

  以往在公忙之時,他總會不期然地收到府裡來的消息,通常是兒子又闖了什麼禍,或又跑得不見人影。然而在忻桐過門後,他著實清淨了不少,再也沒有家務事來擾他工作。

  何況,他每日要丞兒交的作業,也都整整齊齊地擺在他書房桌上,即使他還沒有空去翻閱,不過看那份量,丞兒確實有乖乖做完,字跡也不像隨便交差的。

  這真是奇特了,她嬌嬌弱弱一個女子,究竟是怎麼制住丞兒的?怎麼想都想不透,穆弘儒索性不再想了。

  這一日他由衙門回到家,迴廊才走到一半,便聽到兒子朗朗的讀書聲,差點讓他一頭撞上柱子。

  這小子真的轉性了?這時間,通常上課時他都會昏昏欲睡,何曾聽他這麼有朝氣?

  順手叫來一名小廝,穆弘儒納悶地問:「穆丞這幾日都這麼乖的上課嗎?」

  「是啊,大人,小少爺變好多啊。尤其是夫人來了後,都和小少爺一起上課,這小少爺讀書就來勁了,每天都看他讀得很開心呢。」小廝難得被主人垂詢,當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忻桐和丞兒一起上課?這倒引起穆弘儒的興趣了。

  打發走小廝後,他放棄了回書房繼續工作的打算,拐個彎來到兒子的書房外,由窗口觀察著裡頭上課的情形。

  視線才望進去,他的眉梢便揚了起來,半是興味,半是好奇。

  只見夫子認真地講解著,丞兒則皺著眉,似乎很努力地想把夫子的話聽懂。

  至於忻桐,也擺了個和丞兒一樣的桌椅,像同窗一般坐在他旁邊,夫子唸書時她也跟著念,夫子提問時,她也歪著頭思索。

  這是什麼畫面?要不是老成持重慣了,他想自己定會大笑出聲。

  「……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夫子吟誦了一段《大學》,等兩個學生都跟著吟詠後,便認真地解說起來。「人人都應該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不只要身體力行,心神也要一同知其所止。這一段,說明了不同身份的人,便有不同追求的人格境界,以求止於盡善盡美。」

  「夫子,我不太懂,可以讓丞兒替我舉個例嗎?」忻桐很苦惱的提問了,奇怪的是她沒有請夫子直接回答,反而是要穆丞解釋。

  桌前的夫子沒有威嚴被侵犯的感覺,含笑拂鬚地看著這一幕。「好。穆丞,舉個例替夫人解釋一下這是什麼意思。」

  穆丞沒覺得這種情形有哪裡奇怪,笑著道:「我明白、我明白,這就是說什麼人就做什麼事嘛。皇帝就要有仁德,人臣要恭敬等等,就像爹那樣,身為一個巡撫就要愛民如子,敬君勤政。」

  「但夫君不只是為人臣,也是為人父啊!」忻桐彷彿被這種角色衝突給混淆了般。「那怎麼辦?」

  「怎麼辦?」穆丞小臉也皺得像顆苦瓜,思索了一下,才雙目一亮。「那就在朝時為人臣,在家時為人父。」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所以丞兒你是為人子,就該孝順長上。」她附和道。

  「那這麼說起來,夫君公忙之餘還不忘督促丞兒的課業、關心丞兒的教養,應該算是個好父親嘍?另外,夫君為官德名遠播,也算得上是個好臣子吧?」

  「是啊……」這麼一說,穆丞倒是無可否認。

  「所以嘛,丞兒你只是為人子,做到孝順就好,但夫君是既為人臣又為人父,要煩心的事比丞兒多得多了。夫君兩件那麼困難的事都做得好,丞兒你只有一件事,應該不會做不好吧?」

  「當然不會,我會孝順父母的。」他拍著胸脯保證。

  「哇!真棒!經丞兒這麼一解說,我終於懂這段文章的意思了。」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忻桐也嘻嘻笑著。

  「這《大學》也不難嘛。」穆丞此話一出,連夫子都笑了起來。

  「呵呵,你們都說得不錯,丞兒果然進步很多。」夫子與忻桐交換了個眼色,才闔上書本。「今天課就上到這裡,明日的預習……」

  「夫子,您就算不說,我也會看的。」穆丞看了下忻桐,「我小娘書本都讀不通,還要問我呢,我當然得先看看才能教她呀。」

  夫子欣慰地點點頭,屋子裡一片和樂融融。

  穆弘儒站在窗邊,也看得直點頭。看來忻桐和丞兒一起上課,起了相當的激勵作用,讓丞兒也越來越認真讀書了。

  只不過聽忻桐的言語,雖說只是個賣包子的貧家女,卻不像沒讀過書的樣子,為什麼還要和丞兒同席而坐?

  如果她只是有心學習也就罷,如果是為了丞兒……穆弘儒心頭一暖。他不得不承認,這姑娘的聰慧真是太令人驚喜了。

  當晚,當穆弘儒回房休息時,忻桐已沐浴完畢,正坐在銅鏡前梳著頭。

  他這才仔仔細細地看了自己的新婚妻子一回,很奇妙的,只是換了個身份,她身上少女的稚氣似乎在一夜之間完全褪去,如今渾身充滿了女子的風韻,一舉手、一投足都有著莫名的吸引力,令他男性的本能有些蠢動。

  他畢竟也只是個正常的男人,更何況面前的女人還是他妻子,他會有欲求是十分自然的事。

  不過他仍沈著地揮去所有遐想,直到心情沈澱下來,才開始更衣準備就寢。

  忻桐見他動手了,急忙迎過來,替他解著襦衣的衣扣。

  「我今天回府,見到你和丞兒一起上課?」他狀似不經意地問,大張雙手讓她服侍著。

  「是啊,小時候還有機會讀些書,後來家裡發生了點事……就不能繼續念了。如今有機會跟丞兒一起讀書,甚至有夫子教,當然要趁機學一點。」她以一貫的微笑回應。

  「你的動機只有如此嗎?」穆弘儒低頭深深望著她,「我見過丞兒以往學習的態度,十分被動,但你和他一起讀的時候,彷彿不是這樣?」

  忻桐手裡的動作一頓。「夫君想知道問題在哪裡嗎?」她朝他調皮地一眨眼。

  「丞兒因為過去定不下心讀書,其實骨子裡是有些瞧不起夫子的,如今有了我這個同窗,逢不懂的便問他,他這麼驕傲的人當然不想被我問倒,只好努力苦讀嘍!」

  所以還真是對症下藥了。穆弘儒忍不住低低笑了出來,搖頭道:「丞兒都被你摸透了,難怪怎麼都要死纏著你。」

  他當初娶她,並不期待她會做得這麼好,然而她這個後娘,卻是當得連他這親生爹爹都自歎不如了。

  「夫君當初會娶我,不就是因為丞兒嗎?丞兒那麼聰明,若荒廢了讀書,多麼可惜!而我,自然也不能讓夫君失望。」說到自己成婚的原因,忻桐眼神不由自主地一黯,但隨即被她用微笑隱去。

  「不,不完全如此。」穆弘儒十分坦然的表示,「我不會因為丞兒的要求就娶一個女人,即便我打賭輸了,當初還是有千百個理由可以不認帳。忻桐,你有你的優點,千萬別妄自菲薄。」

  是嗎?那為什麼夫君不能愛上她呢?忻桐頗為沮喪地想。「所以,夫君是認真想和忻桐做夫妻的?」

  「當然。我可是用八人大轎迎你過門,賴也賴不掉啊。」聽出了她語氣裡藏不住的低落,他哈哈一笑,刻意想讓氣氛輕鬆一點。

  果然,她被他逗得又恢復了笑容,不依地回道:「難道做夫妻就是像我們這樣子嗎?」

  「否則你認為做夫妻該是什麼樣子?」一個月餘之前還是黃花閨女的人,對夫妻之道能有什麼高見?他好奇起來。

  「老實說,夫君,因為嫁人後要做什麼我都不懂,前些日子我便去向婢女借了一本風月書……」她的小臉一紅,壓低了聲音,「裡頭描寫的夫妻情愛,很親熱的呀,哪像我們這般疏遠?」

  「你去看那種書?」他差點忍不住笑出來。「裡頭都是怎麼形容的?」

  「就是……」臉色更加緋紅,令她幾乎嬌羞地想遮住臉,卻還是支支吾吾地回答,「那裡頭說,做妻子的,要像勾引情郎般地勾引自己的丈夫;而做丈夫的,對妻子做的動作也是親熱挑情,彼此間的稱呼,更是些肉麻兮兮的心肝兒、冤家什麼的……」

  他頗感有趣地望著她,「你覺得,你有辦法像勾引情郎般地勾引我嗎?」

  「那該怎麼做?」一點經驗都沒有的她居然反問起他來,好像還真的有那麼點興致。

  「我想,書上描寫的不外乎要你態度風騷、眉目含春、輕解羅衫,任我為所欲為什麼的……」他隨便講了幾個風花雪月的詞,瞧她聽得入神,彷彿在認真學習,自己都覺得離譜到了極點。

  他記得自己和亡妻之間雖是相處融洽,但也處處守禮,如今居然來了個不按牌理出牌的續絃妻,像個孩子討糖吃般地跟他抱怨夫妻之間關係疏遠,他只覺得很新鮮、很想笑。

  忻桐十分在意他說的話,反覆咀嚼他話裡意思。

  一想到自己要變得風騷妖嬈,然後……呃,輕解羅衫,任他為所欲為……

  她一顆頭搖得像波浪鼓,臉蛋兒比院裡的紅花還要紅,要她做這麼羞恥的事,她寧可投江還比較快。

  穆弘儒忍住笑意再問:「如果是我呢?你認為我適合成天與你掐這兒、摸那兒,然後開口閉口就是小心肝兒、小冤家?」

  身為人民的父母官,他性子算是正經八百,給人的印象也一向是剛正不阿。如果關上房門來就成了個成天心肝、冤家叫不停的急色鬼……一想到這畫面,忻恫不由得一陣不舒服,隨即喪氣道:「還是算了吧。」

  「所以說,平淡夫妻也有平淡夫妻的情趣,我們不適合風月書上那一套。」穆弘儒勾起唇角。「該就寢了,別再胡思亂想。」

  「這可不是胡思亂想,夫君既然娶了我,我當然要盡量想辦法讓夫君喜歡我,我們才會像真正的夫妻。夫君你想想,若是你每日公忙回府後,眼裡看到的都是喜歡的人,生活必定也會快樂一些。」

  她伸手想觸摸他眉間因長久思慮而產生的深刻痕跡,但還沒碰到,他便本能地微微閃過,她只好又失落的將手收了回來,硬擠出一個笑容。

  「至少,若能將你這兒的痕跡抹平,我也算是不枉走了這一遭。」

  穆弘儒一聽,突然心有所感,整顆心都軟了。和她相處以來,他清楚體會到她的善良、聰慧和樂觀,更是事事都為他著想,也真心疼愛丞兒。但反觀他呢?只要是覺得稍稍動心了,就防備地否定,把自己的情感埋得更深,以至於連單純如她都能感受到兩人間的平淡。

  他究竟為什麼要排斥如此美好的她?難道只因為內心對前妻琴音仍有歉疚?可琴音的驟逝並不是她造成的,憑什麼要她去承受他的冷淡?他已經負了一個女人,難道還要負第二個嗎?

  瞧忻桐想破了頭也要增進兩人關係的認真模樣,他頓時覺得自己的堅持很沒意義。她都這麼勇敢地想爭取他的感情了,他為何還要懦弱?

  他抗拒著內心向忻桐靠近,對於琴音並不能彌補什麼,反而更可能加速了家中感情的崩壞,因為琴音死前最掛念的就是兒子,丞兒開心她就開心,要是能給丞兒一個美滿歡樂的家,他相信琴音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何況,忻桐還是丞兒自己找的呢。

  想通了這點,他的表情展現出難得的溫柔,才想說些什麼,思緒立刻被她突出的驚人之語給打斷。

  「哎呀,我知道了!」她有些羞澀地對他一笑,「夫君,一定是我看錯書了,下回我再去借另一本,總會讓我找到改善咱們夫妻之道的好書。」

  想到她前一本風月書內容著實詭異,穆弘儒不禁打了個寒顫。要是放任她亂找,萬一下本書她借了什麼《水滸傳》或《三國誌》之類的,他們夫妻間豈不大亂?

  「不不不,夫妻之道,我會教你的。」他按下她替他更衣的手,自個兒胡亂脫掉外衣後,便拉著她一起在床上躺平,還替她蓋上了棉被。「總之,不許你去亂看書,知道嗎?」

  看到她無言的點頭,他立刻閉上了眼睛,算是停止這個話題。

  就這樣?忻桐睜大了眼,一點睡意也無。她總覺得和他之間平淡的夫妻之情,明明像少了什麼啊?為什麼不能說呢……

  突然間,一隻大手伸了過來,輕摟在她的腰上,讓她整個人緊繃起來。可隨即她便感覺背後溫暖的身軀並沒有再動作,彷彿就只是想這麼單純的擁抱她。

  一種滿足的感受在心底升起,她閉上了眼,享受著這份溫馨,對於他口中所謂「平淡」的情感,此刻忽地有了另一種領悟,為此愉悅微笑地睡去。

  聽到她平緩的呼吸,穆弘儒睜開眼睛,望著她唇畔的一抹笑意,像是睡在他懷中安心無比,他也不由得跟著溫柔地笑了。

第4章(2)

  忻桐與穆弘儒的關係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讓她這陣子只要一看見他,心裡就甜甜蜜蜜的,還有種期待的歡欣感。

  以往他從衙門回府後,會在書房處理一陣子的公事,再檢查穆丞的作業,接著就到了晚膳時間、就寢,如此日復一日。

  然而這幾日,他回家突然不忙了,會到她這兒來,牽著她的手帶她在府裡逛逛、坐在後院賞花,或是到外頭走一走。

  她好喜歡被他牽著手的感覺,他的手掌飽滿厚實,好似能替她擋下所有的風雨。她不再是那個可憐的賣包子小孤女,而是有了夫君、有了孩子,也有了一家子的親人。

  當他晚膳前檢查穆丞的作業時,也會拉著她一起聽,在幫穆丞講解經書裡的微言大義時,也就等於順便替她講解了一遍,令她獲益匪淺。

  只不過對於她,他卻還多了一項特別要求——管制她看的書。

  記得有一日,她在書房找到了一套《太平廣記》,久聞此書搜羅了五湖四海的志怪、傳奇等異事,令她十分好奇,正想拿起來觀看,卻讓他給制止,從此以後,她看的書都要經過他同意。

  穆弘儒說這麼做的理由是為了她好,因此忻桐雖然納悶,卻也從善如流接受了他的好意。

  幸好她不知他的用意是為了遏止上回那本風月書的遺毒,否則大概會不知該有什麼反應才好了。

  幸福的日子過了約一個月,忻桐越來越迷戀穆弘儒,每日都殷殷期盼他的歸來,就算光是想著他的臉,她都覺得無比滿足。

  然而,今日情況卻不太對勁,穆弘儒回到府裡後臉色奇差,還一回來就和胡關等人關在書房裡,大半個時辰沒有出來。

  忻桐緊張兮兮地在書房外走來走去,連和穆丞一起上課都沒心思了。突然,書房裡傳來穆弘儒的叫聲,令她嚇了一跳。

  「忻桐,你進來。」

  想來他早知道她在外頭,她撩起裙擺,匆匆進了書房。見裡頭穆弘儒、胡關還有幾個下人全是面色凝重,她不由得心裡一沈。

  才走到書桌旁,她還來不及說些什麼,穆弘儒便先開口了。

  「你……這幾天搬出去外頭住。我在山西還有些好朋友,你過去那裡,相信他們會好好照顧你……」

  忻桐心中一驚,一股緊張交雜著擔憂的情緒油然而生!「夫君,發生了什麼事嗎?你嫌棄忻恫了?」

  「不,不是這樣的。」緊緊鎖著眉,他沈吟了好一會才如實說道:「上個月城裡不是有採花賊出沒嗎?好不容易在軍隊的壓制下,他銷聲匿跡了一陣子,但前幾日他又捲土重來,已經有兩家人的閨女受害了。昨日我派軍圍捕,功敗垂成,卻也讓他受了傷。」

  「結果,今日此賊居然敢在衙門的大門上,釘上一張紙條,言明了要對巡撫大人的娘子不利……」他深吸了口氣,才有辦法把接下來的話繼續說下去,「所以,忻桐,我要你離開,走得越遠越好,等這樁事了了再回來。」因為光是想到她遇險的畫面,他就覺得痛苦得快窒息,他知道自己絕對無法忍受她出什麼差錯。

  忻桐聽了他的話,小臉煞白。「但……但我走了,就能躲得過嗎?他會不會反而加害夫君?」

  「不會的,他的目標都是弱質女子。」那採花賊的行徑足以罪該萬死,就算走了一個忻桐,還有千千萬萬個女子可能受害。

  想到這裡,穆弘儒眉間的深壑又變得更深,似乎連鬢邊都隱約出現了白髮,可見這件案子對他而言有多麼困擾。

  忻桐像是能體會他的不平與憤慨。在成為他的妻子後,她一直想為他做些事,一方面報答他的恩德,一方面也讓自己感情有個出口,如今不正是最好的機會?

  「夫君,忻桐不走。」在他驚訝的表情下,她的心情慢慢緩和下來,表情也越見堅定,「這是個好機會不是嗎?不如讓忻桐當餌,引誘那賊人上勾,若能一舉事成,也免了將來城裡每個女子人心惶惶。」很奇妙地,下了決心之後,她反而不那麼怕了。

  「不行!你必須走,萬一你出了什麼事——」穆弘儒面色鐵青,幾乎要說不下去。

  忻桐卻很果決地打斷他。「大人,此去山西路途遙遠,難保路上不會發生什麼事,遠不如待在城裡,有駐軍把守還來得比較安全。賊人既然鎖定忻桐,便不會那麼容易讓忻桐逃掉的,我們不妨守株待兔,將那歹徒一網成擒。」

  「可是……」她說的有理,但事情一到她身上,一向決斷力強的他居然無法下定決心。

  她急忙向一旁的胡關打了個眼色。

  胡關心知她說的確實是目前最好的辦法,只好吶吶道:「大人,夫人說的有理。只要我們準備妥當,必不會讓夫人少了一根寒毛,還能抓到那個採花賊。」

  「大人,這不只是為了我,也是為了這城裡的所有百姓啊。」忻桐又加了句,其他人也跟著附和。

  每個人都這麼說,連忻桐都自願誘敵,若是他再不答應,彷彿成了自私了,更不配做一個為民著想的好官……穆弘儒內心掙扎了好一陣,最後眼神一凝。

  「好吧。不過忻桐,你定要特別小心,我也會做好萬全的準備。」

  因為這種前途未卜的憂慮,他難得忘情地在胡關和一干屬下面前一把擁住她。

  他深沈又苦澀難忍地說:「我一定會護著你,不讓你受傷的,一定!」

  忻桐窩在他的懷裡,這份溫暖及關懷不知為何讓她眼淚都快掉出來。她暗自決定,這一回就算拼上這條命,也一定要幫到他。

  過了將近一個月,放話說要對忻桐不利的採花賊突然消失了,夜晚的城裡安靜了好一陣子,每個人都以為這陣風波或許能就這麼有驚無險的過去,穆府也從原本的緊密管制——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慢慢地鬆懈了防備。

  畢竟時間一久,大夥兒都覺得那名採花賊八成只是嚇唬人,搞不好人都已經逃到外地去了。

  可就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一抹黑影覷空跳入了巡撫府邸,在兵士們巡邏的死角悠遊自得地前進,直抵穆弘儒的臥房外。

  過了一個時辰,臥房裡裡外外仍是靜悄悄,一股不知哪裡飄來、濃郁到化不開的香味,逐漸地充滿了整個房內。

  又過了一個時辰,香味散去,府裡仍是寂靜得連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到,然而穆弘儒的房裡,突然由床上躍起一個身影。

  「糟了!」他顧不得自己一身中衣,開門就要往外衝,「那賊人放完迷香卻未入房,難道他知道忻桐暫時搬到丞兒房裡了?」

  胡關也由屋簷一躍而下,「大人,咱們快過去瞧瞧!」

  兩人的動靜引起埋伏許久的護院們注意,也全訓練有素地分散,朝穆丞的房間邁進。

  這個時候,突然一聲尖叫由穆丞房間的方向傳來,接著整座巡撫府邸就像炸了鍋,所有人也顧不得掩飾身影了,全由暗處跑出來。

  在胡關的協助下,穆弘儒是第一個抵達的,然而還沒進穆丞房內,就先看到守在暗處的守衛們被迷得東倒西歪。他急忙打開穆丞的房門,入目的景象卻差點令他陷入瘋狂。

  只見丞兒躺在床上熟睡著,彷彿對外界發生的一切都無感,而忻桐卻被賊人脅持在身邊,一把亮晃晃的大刀正架在她脖子上。

  「夫君!」忻桐一臉驚恐,看到穆弘儒和胡關時,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可惡賊人!你居然當真大膽到夜探我府邸?如今你已被層層包圍,還不快束手就擒!」穆弘儒紅了眼地大喝道。

  那名賊人只是冷笑了兩聲。「看來被我迷香迷倒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傢夥,真是失算了。穆弘儒,你多番壞我好事,這次我拿你妻子墊個數,也不算過分。」

  「你放了她!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他險些衝過去,幸好胡關急忙拉住他。

  「胡統領,何必攔穆大人呢?」賊人並未遮臉或試著掩飾身份,看來是做好玉石俱焚的決心了。「他要是過來,和夫人一起做對亡命鴛鴦,也是不錯吧?」

  「你恨的是我,不是她。」穆弘儒緊緊盯著賊人的刀鋒,生怕他一個不小心,忻桐便慘死刀下。「要不我過去隨你處置,但你要放了她。」

  「我本想在你面前殺害你至親的人讓你痛苦,不過你既要選擇這種了斷方法,我也成全你。」賊人的刀鋒終於離開忻桐幾寸,朝他揮了揮。「你一個人過來。」

  「大人!」

  「夫君不要!」

  胡關想勸阻,忻桐也含淚阻止,穆弘儒卻搖了搖頭。

  「幫我照顧忻桐。」他語重心長地朝著最信任的屬下道,像交代後事一般,而後便堅決地邁開腳步,往賊人的方向走去。

  直到和她淚眼相對的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對她的感情遠比想像的深太多,深到在他都還不自覺的時候,就已經緊緊纏繞住他,令他不可自拔。

  在他心中,她的命,要比他自己的重要多了。

  那名賊人冷冷看著他走過來,就在他快觸及忻桐的前一刻,賊人卻將她往前一推,大刀轉而揮向一旁熟睡的穆丞——

  原來賊人真正的目標是丞兒!殺害丞兒和殺害忻桐一般無異,對他而言,痛苦的程度幾乎是一樣的。

  穆弘儒驚叫一聲,想上前阻止,卻被賊人推來的忻桐擋住。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她忽然手搭床柱,用力一推,借勢翻身往床上一撲,整個人用身體護住穆丞。

  「忻桐!」穆弘儒眼睜睜看著那一刀狠狠砍在她背上,鮮紅的血染紅了她白色的裡衣,但她卻只是悶哼一聲,仍是死死抱著穆丞。

  他覺得,他的心碎了,他的世界崩塌了。妻子死去的痛苦,他又要遭遇一次了嗎?

  賊人一刀未果,又想揮下一刀,穆弘儒想都沒想便用手抓住刀鋒,滴滴的血往下和忻桐的血混在一塊,整個場面怵目驚心。

  胡關等手下在見忻恫受創後便全數圍了上來,將賊人制伏,幸好穆弘儒擋了第二刀,否則已然奄奄一息的她必定香消玉殞。

  其他屬下在一旁捆綁賊人,胡關急忙查看兩人的情形,但什麼話都還來不及說出口,他便見到主子抖著身體,不顧自己的手傷,輕輕地觸碰著夫人。

  「快叫大夫……快叫大夫!忻桐不能死,她不能死……」穆弘儒整個腦袋都空了,他幾乎想不起她笑起來是什麼樣子,那唇邊的梨渦是多麼可人,他眼中只看到躺在血泊裡的她,氣息奄奄,臉色蒼白得像隨時要消失一般。

  他連碰她都不敢的人,萬一她死了,他要怎麼辦?

  胡關連忙請人喚大夫,整座府邸鬧成一團,當他想伸手扶主子去上藥時,卻見到主子一臉槁木死灰,神情空洞地直盯著夫人,怎麼也不願意離開。

  在他心中那如山嶽般崇高的大人,眼眶中含著的……是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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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1-6 11:11:44

第5章(1)

  經大夫診治,忻桐背上的傷差點讓她送了小命,要休養好一陣子才能起身;穆弘儒的手暫時不能拿東西和寫字,但幸好他還有師爺能代勞,替他寫下那名採花賊的秋決狀。

  至於穆丞,在那驚心動魄的一夜裡安安穩穩睡到天明,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曉得自己有好一陣子不能和小娘一起玩耍上課了。

  「忻桐,你今日好些了嗎?」從衙門回來後,穆弘儒便直奔房內,還包著繃帶的大手有些笨拙地握起她白皙幼嫩的小手,溫和地問。

  「已經好多了。要不是你阻止,我真想下床走走。」連大夫也說她體質健壯,雖然看起來弱不禁風,但短時間內能恢復成這樣,可謂奇跡。

  「再休養一陣子吧。你知道嗎?當你替丞兒擋那一刀時,我都快嚇死了。」他柔柔望著她,在知曉了自己對她的感情後,他再不掩飾,放任自己的愛意傾注在她身上。

  然而他太過直接的注視,卻讓忻桐微紅了臉。「我明白了。不過,夫君,你為何這麼直勾勾地看著我?」

  「我只怕看不夠你。」像她這般的可人兒善良聰穎,又為了他父子犧牲犯難,他能娶到她,才真是撿到了寶。「若不是你如今養傷在床,或許我早就教你做『真正的夫妻』了。」說到這裡,他忍不住在心中輕歎。

  忻桐驚喜地一笑。「夫君,你真的要教我了嗎?」

  「當然。」瞧她可愛的模樣,穆弘儒心裡一動。也許……不那麼激烈的話,偷個香應該可以。「我現在就能教你一些。」

  她忙不叠點頭,完全不曉得自個兒夫君心中的齷齪念頭。

  穆弘儒情不自禁地湊過去,正想在她唇上偷一個香吻時,房門突然砰的一聲被推了開,害他嚇得急忙從她面前退開。

  「穆丞!不是叫你進門前要先敲門問訊?」還沒回頭看,他便先喝斥,會這麼沒禮貌的,府裡除了這小子不做他想。

  居然敢破壞他爹的好事?

  「哎呀!爹,我忘了,下回會改進。」穆丞被罵慣了,也不以為意,笑兮兮地端著個托盤走進來,「廚房送湯藥,我見了便自告奮勇端來。小娘,吃藥了。」

  「能不吃嗎?」那苦兮兮的味道,想到便令忻桐皺起眉。

  「不行!」父子倆異口同聲瞪著她。

  忻桐無奈,只好接過湯碗乖乖喝藥。

  穆丞見她臉蛋都皺成一團的樣子,小臉跟著她苦了起來。

  「小娘,你得快些病好,這陣子你沒做包子給我吃,我上課都沒勁呢。」

  「你只想著我的包子嗎?」忻桐佯怒,將喝完藥的湯碗順手拿給穆弘儒。

  「當然我最關心的,還是小娘的傷勢啊……」聰明的穆丞急忙見風轉舵,整個人賴上了小娘撒嬌,默默地將父親擠下床。

  母子兩人在床上溫馨地玩耍,穆弘儒莫名其妙被遣到一邊,手裡還拿著空碗,只能乾瞪眼。他心想,自己大概是這家中官最大、但地位最小的成員吧?這畫面雖然讓他覺得心裡十分溫暖,卻也有些酸溜溜的感覺。

  兒子坐的位置,原本是他在坐的啊。而該這麼對她上下其手、又摸又抱的人,也該是他啊。

  何況,方纔的好事被打斷了,他還滿肚子的不悅呢。

  思緒至此,他咳了兩聲,刻意正色道:「丞兒,現在不是你習字的時間嗎?」

  「爹,能停一日嗎?我擔心小娘的傷勢。」穆丞可憐兮兮地巴著忻桐問。

  「不行!」這時他就要擺出父親的威嚴,否則以後和妻子親熱的時間在這小子的破壞下,只怕會越來越少。「先前小娘還不能坐起身時,你已停了好些天,如今要將進度補回。我看你就臨摹個五篇……不,十篇論語吧。」

  穆丞立刻垮下臉,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目光求助地望著小娘。

  忻桐見他們父子鬥法,心中好笑,也勸著他,「丞兒乖,你先去習字,我叫你爹給你兩天時間,臨摹十篇應該夠了。恰好過兩日若我能下床走了,就做包子給你吃。」

  「真的嗎?」他驚喜地睜大眼,終於妥協,笑嘻嘻地從她身邊下來。「小娘,你可別食言啊。」

  「絕不食言。」她做出保證。好久沒動了,她也想借做菜伸展一下筋骨。

  穆丞心滿意足地離開習字去了,在門關上後,穆弘儒表情有些古怪地咕噥著,「看來那小子常吃你做的東西嘛,怎麼你嫁進來這麼久,我只有在成親前那次約注時,吃過一次你的廚藝?」

  忻桐見他還真有些不甘心的樣子,不由得在心裡竊笑,只不過不敢明白表現出來,只微微彎了唇角。「夫君喜歡的話,下回做給你吃。」

  「我要吃包子。」穆弘儒指定了菜色,他倒想看看兒子口中念念不忘的包子,究竟有多好吃。「而且只許你做給我。丞兒那小子包子吃多了,少吃一兩次沒有關係,屆時你傷才剛好,別做那麼多。」

  她差點真的笑出來。「是是是,全憑夫君吩咐。」反正她到時候藏個兩粒也不是難事。

  「那好。」穆弘儒得意了,便再一次曖昧地湊向她。「為了慰勞你的辛苦,我先給你個獎勵。」

  「什麼獎勵?」忻桐期待起來。

  「就是咱們方才被打斷『真正的夫妻』必做的一件事。」他又湊向她的唇瓣,有些著迷地就要印上去。「這可是丞兒那孩子不能做的……」

  哪知,砰砰砰三聲,童稚的聲音在外頭喚著「我要進來了」,接著門就又再次被推開,讓他急忙又飲恨退離。

  穆丞又蹦了進來,那頑皮模樣令穆弘儒有些火大,更別說他的好事已經被打斷兩次了。

  「丞兒,要等人應門了才能開,不是有敲門就行。」他惡狠狠地瞪著兒子。

  「我知道了,爹,我只是忘了一件事。」穆丞咚咚咚地跑上前,硬是擠上床,不管父親就在旁邊,二話不說便在忻桐的臉頰上親了一記。「謝謝小娘!」

  獻了個道謝之吻後,他又跳下床,這回連父親都沒看一眼就急忙奔出房,還沒忘要替他們帶上門。

  穆弘儒簡直傻眼。他才剛說丞兒那孩子不能做的事,丞兒馬上給他個下馬威。

  至於忻桐,當然也聯想到同一件事了,笑得樂不可支,連背上的傷都隱隱作痛了,她還是忍不住。

  「你……」見她居然笑成這個樣子,穆弘儒一氣,站起身來先去將門上了栓,接著再回到床邊,大手將她輕輕摟住,用一記深吻封住了這可惡的笑。

  夫妻間的第一次親密,就在這令人哭笑不得的情況下發生了,但忻桐卻覺得好充實、好幸福,也不禁深深的沈迷。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夫妻啊!

  「做包子,先得將老面細細地揉進麵團裡,再不斷反覆揉面、靜置、膨脹的過程數次。記得別將麵團弄得發熱了,這樣包子的皮才會香又有嚼勁。

  「肉餡必須用豬的前腿肉,肥瘦適中,肉汁才飽滿又不顯油膩;肉末必須剁得極碎,再拌入蔥花、生薑、八角、胡椒、鹽、醬、糖、酒、油……等十餘種佐料,同一方向攪拌到產生黏性,擱一陣子,直到味道相合了,才能開始包。」

  「這包包子也有學問,皮須底厚邊薄,入餡的時候務求迅速,不能在手上停留太久,免得手的熱氣壞了包子的美味。包時須打十八個折,每個折都要一樣大,包起來的樣子就會像朵即將綻開的蓮花。」

  聽忻桐解說做包子的過程,再聞到食物飄來的香氣,一旁等著要吃包子的穆家父子倆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只是穆弘儒控制得比較好,坐在桌前靜靜地不發一語,因為怕自己一開口就想討吃的。至於穆丞,則是完全失控,一會兒嚷著肚子餓,下一刻就見他直衝到廚房裡,盯著那冒著騰騰熱氣的蒸籠。

  終於,飽滿又美味的包子出籠了,顆顆光滑鬆軟,穆弘儒原還拿著筷子,保持形象慢條斯理的吃,但轉眼見一旁的穆丞已經不怕燙地吃掉了大半個,還邊齜牙咧嘴地想咬下一口,他眉毛都挑了起來。

  真有這麼好吃?他舉箸夾起包子也咬了一口,突然睜大眼,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包子。

  清甜可口、濃而不膩,縈繞在鼻間喉頭的肉香,令他忍不住又大咬了一口,最後乾脆捨棄筷子,學著兒子直接用手抓包子吃。

  在旁看著父子倆爭吃包子,忻桐不禁一笑。「有這麼好吃?」

  「當然!」穆弘儒不吝讚美,「難怪丞兒對你的包子朝思暮想,不只賣相佳,味道更是一等一,只是我不明白,你做的包子甚至比坊間任何我吃過的包子都要美味,怎麼還只是一個小攤子?」

  「因為那榆林巷口有一家大酒館呀,他們的包子也是很受歡迎。有店面,誰要來買我這小攤子的包子?」她簡單地解釋。

  但他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你大可別在榆林巷擺攤啊。」

  「反正我也不求賣出什麼名堂,只要生活過得去就好了。」說到這裡,她的眼神有些不自在的黯然,還刻意閃開了他的注視。

  「你……你是故意這麼低調的吧?為什麼?」疑點如此明顯,即使手上的包子再好吃,他也不得不放下,認真地問。

  「這……」她欲言又止。

  「還有,我一直有個疑惑,你的談吐舉止像是受過良好家教,廚藝更不是一般人家培養得出來,為什麼你卻堅稱自己只是個貧家女?」

  「我……我小時候的家,確實沒那麼落破,是後來父親發生了點事,才家道中落的。」她半隱藏地解釋著。

  她這麼一說,卻引他心中產生更多疑團。「你舉家搬遷至山西前,住在哪兒?」

  她支吾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京城。」

  「你是京城人士?你家發生了什麼事?」他進一步問。

  忻桐突然垮下臉來,表情露出前所未有的哀戚,「夫君,你別再問了好嗎?忻桐保證自己身家清白,唯父親死前嚴正交代當年那件事不能對他人開口,我不說實有不得已的苦衷,望夫君見諒。」

  當年那件事?是哪件事?

  但見她為難至此,穆弘儒決定不再逼問她,語氣也較緩和了些。「好吧,你不說,我也不勉強。不過忻桐,我必須告訴你,我並不在意你的家世是否顯赫,只是希望你若有心事能向我吐露,不要什麼都埋在心裡。」

  聞言,她總算又露出笑容。「謝謝夫君。」

  「還有,就算以後發生了什麼事,也不許你偷偷跑掉,或是像上回那樣,替穆丞擋刀造成自己的危險,有事我們可以一起承擔。」他正視著她,「你們兩個對我而言是一樣的重要,知道嗎?」

  會讓一家人由京城逃出到山西,他心知她隱瞞的事情可能不簡單,或許他得試著暗地裡瞭解一下,免得她表面開朗微笑,實則獨自隱藏著諸多難言的心事。

  忻桐感動得渾身輕顫,咬著下唇,強忍住鼻頭一股酸意。

  「放心,夫君,忻桐不會偷偷跑的,我還要做包子給你們吃呢。」

  「你呀,要是你敢不見,我也會靠你做的包子將你挖出來。」他故意嚇唬她,惹得她噗哧一笑。

  「我明白了。」

  她的笑容,似乎比平常更明亮了,讓他見了都有些閃神,只想吻上她唇邊那誘人的梨渦。要不是穆丞那小子在這裡——

  等等!他包子還沒吃完呢。剛才兒子吃得那麼猛,該不會……

  他急忙轉頭看向兒子,果然那可惡的小子正吃完手上包子,還想伸手去拿蒸籠裡的最後一個。

  「等一等!穆丞!」穆弘儒大喝一聲,心想自己也才吃兩個,這小子一整籠都要吃光了嗎?怎麼可以!

  穆丞的手剛好放到包子上頭,愣愣問道:「爹,什麼事?」

  「那最後一個包子,你不能……」咳了一聲,為了做父親的尊嚴,他硬是改口道:「你該去習字了吧?能在這裡玩這麼久嗎?」

  「怎麼每到這種時候爹就要我去習字?等我吃完這一個……」穆丞說著就要拿起包子,小手卻被父親給抓住。

  「不行,你已經吃得夠多了,現在就去習字。」穆弘儒一副大義凜然,彷彿督促甚嚴、諄諄教誨的樣子,事實上,他可是覬覦著那香噴噴、熱騰騰的包子。

  礙於父親的淫威,穆丞只能苦著小臉,可憐地望著忻桐,十分不情願的挪動腳步,可才走兩步,他又突然回身抓起了包子往外頭跑去。

  原以為可以好好享用最後一個包子,怎知卻功虧一簣,穆弘儒不由得怒吼了一聲,「穆丞!你給我站住——」但哪裡還叫得回來呢?

  忻桐拚命憋住笑看著這一切,憋到眼淚都忍不住流下來。夫君的心機她豈會不懂?但這死命維持尊嚴的父親,還有楚楚可憐把包子卷帶潛逃的兒子,構成了一副既好笑又溫馨的畫面,她覺得自己好愛他們,好愛這個溫暖的家帶給她的一切。

  要是有人想破壞這個家、傷害她的家人,她一定會不顧一切地保護他們。

第5章(2)

  他真的,愛上自己的妻子了。

  當穆弘儒發現忻桐背後竟然藏有秘密時,讓他產生了些不確定感,生怕這個秘密會影響到兩人之間的關係。

  但,誰沒有秘密呢?他不也有一個關乎家族的秘密不敢告訴她?

  他和她的感情,至此已經算十分明朗了,或許,他應該讓夫妻間的距離更進一步,免得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他絕對不會承認,因為天天看著她清秀可人的模樣,他內心早就蠢蠢欲動,只是礙於自己先前無謂的堅持與她身上的傷,他才不能下手,這一肚子的「閨怨」可讓他難受極了。

  盼了一天又一天,忻桐背上的傷終於不礙事了,而這些日子裡,他早就時常用過分火熱的目光凝視她,或者將她吻得軟倒在床爬不起來,一切可讓她羞得不能自己呢。

  如今,更羞的事情要來了,今日夜晚,穆弘儒一進房,便像只餓狼般盯著忻桐這隻小羊看,令沐浴後正在梳頭的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怎麼了?」她總覺得夫君今天看她的目光……好像將有什麼事要發生?

  穆弘儒不急著回答,先欣賞美人出浴後的美景,她不知道他最喜歡看她這婀娜多姿梳著頭的時候。

  「因為抓那採花賊調動了軍隊,明日我便要回京城稟報案情,約會離開一個月。」他邊說邊自己除去外衣,也不等她服侍便自動自發上了床,側臥在裡邊床,又拍拍身邊的空位。「因此,為夫決定今天教你些……夫妻之間的情趣。」

  夫妻之間的情趣?忻桐愣了一下,直覺他這邀請有些不懷好意。

  每回他提到要教她夫妻之間的事,結果都讓她羞窘不已,不過,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很喜歡和他親密的感覺,因此即使再不好意思,她仍然和衣慢慢地挨了過去。

  才靠近床邊,他大手便伸了過來,一把將她拉到床上,接著一記熱吻便襲了上來,令她軟綿綿的只能任他擺佈。

  然而今天不太一樣,以往他都是親完之後,便會抱著她一起睡著,今夜卻是親吻了好久,吻到她都快透不過氣了,整個人覺得暈陶陶,緩過神後才發現他居然在輕輕嚙咬著她的脖子,令她渾身酥麻。

  「夫君……你、你、你……在做什麼?」她害羞地推拒,因為他的動作有些過火了,但他卻執意繼續。

  「你不是曾嫌我們夫妻之間太過平淡?」從她香馥的嬌軀上擡起頭,他難得有些邪肆地笑著,和平日正經八百的樣子相去甚遠。「為夫今天教你的,便是風月書裡的那一套,所以你要輕解羅衫,任夫君我為所欲為……」

  「不,不要!」忻桐終於明白他想和她圓房,突然間抓著自己的領子,欲言又止地說:「別……夫君,能別脫衣服嗎?」

  「不脫如何繼續下去?」穆弘儒有些愣住。之前成親時,她不是還曾羞答答地問他什麼時候該脫衣服?

  「因為……我的身子很醜……」想到背上猙獰的刀疤,現在都還有著可怕的深紅色痕跡,她頓時自卑不已。

  他隨即明白了她的顧慮,不禁替她心疼起來。「傻忻桐,你身上的傷是為了我父子而受,我豈會嫌棄?」他慢慢解下她的衣服,將她翻過了身,在那醜陋恐怖的疤痕上輕輕一吻。「對我而言,這是你獻給我最美麗的標記。」

  忻桐忍不住紅了眼眶,她等了好久的這一刻,原本在身上多一道疤之後便不敢再奢想,沒想到他竟用這種方式抹平了她的傷痛與自卑。

  她微擡頭轉向,主動吻上他,「夫君,謝謝你。」

  「該是我要謝謝你。」穆弘儒本想滅了床邊的油燈,但考慮到她的顧忌,他打算亮著燈,在這個旖旎的夜晚將她看個透徹。

  兩人的情感在此時昇華到最高,穆弘儒使勁了力想讓她的第一次不那麼不適,而忻桐也極力撇開自己的拘束,在他的溫柔攻勢下婉轉承歡。

  可當兩人都裸裎相對了,房內卻傳來奇怪的對話——

  「夫君,你那兒……長得好怪啊?」

  「每個男人都長這樣。」

  「但和書裡描述的不太一樣啊。」

  「你究竟都看些什麼書?不是限制你別亂看書了嗎?」

  「那婢女上回又借了我另一本……咱們別提那書了,我能摸摸看嗎……」

  「……」

  某人大手一揮。這麼個纏綿的夜晚,還是將油燈滅了吧。

  隔日起身後,想起昨夜那火辣又熱情的畫面,忻桐還是臉紅心跳不已。

  原來夫君那麼正經的人,歡愛起來也是……出人意表的衝動啊!只是今兒個一出了房門,他馬上又變回板著張臉的穆大人,凜凜官威完全和昨夜的放浪形骸聯想不起來,害她失落好一陣子。

  不過這種反差,不也代表著他最真實的一面只有她看得到?

  想到這裡,她落寞的臉蛋又泛起了光彩,眉眼間皆是笑意。

  「小娘,你在想什麼?」他一早便跑來找她,但她已經這麼發愣好一會,有時還會露出莫名的笑容,真是詭異極了。「臉還這麼紅,發生什麼事了?」

  「不,沒什麼。」她拍拍自己發燙的臉頰,十分不好意思這「思春」的模樣居然全給穆丞看到了。

  「咦?你脖子上紅紅的痕跡是什麼?」他好奇地伸手就想過去摸。

  「這……是被蟲子咬了,不礙事的。」也是在和夫君親熱後,她才明白這紅紅的痕跡是什麼,可哪裡能如實告訴穆丞呢?

  「什麼蟲子這麼可惡?我幫你打死它!」他勇敢道。

  忻桐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小子不知道自己正說著大逆不道的話呢。「不必了,它……暫時不見了。」回京述職應該算不見吧?「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來了?夫子的早課你做了嗎?」怕他糾纏在這事情上問不停,她急忙轉移話題。

  「早就做好了。」穆丞突然放低音量,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小娘,我今天特地拿了個東西給你。」

  「什麼東西?」她很好奇,穆丞除了纏著她要吃的、拉她一起玩耍外,甚少主動拿東西給她。

  「這個。」他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一個玉鐲,獻寶似地拿到她眼前。

  「哇!」接過手來、看清了這鐲子,忻桐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呼。

  這是只通體碧綠的翠玉鐲子,不摻一絲雜色,樣式看來已有些年代了,應是古董級的珍物,卻保存得十分良好,一點刮痕都沒有。

  「這麼珍貴的東西,你從哪拿來的?」她輕手輕腳地將玉鐲翻過來又翻過去,最後試著戴在自己手上,大小居然剛剛好。

  「呃……這不重要啦。」穆丞有些敷衍地帶過,而後端正著小臉,一字一句地仔細說道:「重要的是,這鐲子可是我們穆家的傳家之寶呢。」

  「傳家之寶?」忻桐一聽連忙想取下鐲子,但不知為什麼,一戴上就好像拿不下來,她擰到手都痛了,鐲子還是好端端地在她手腕上。「糟了!拿不下來了。你怎麼不早說呢?這麼貴重的東西……」

  「放心,聽說這玉鐲子是我爹之前拿給我娘戴的,我知道穆家的當家主母都必須戴這鐲子。」提到自己早逝的娘,穆丞並沒什麼哀戚之感,畢竟他一生出就沒了母親,很難有什麼情緒。「娘死後,爹就收了起來。如今爹又娶了小娘,我想將它拿來給小娘戴,也是天經地義的吧?」

  「所以,這是給當家主母戴的?」忻桐慢悠悠舉起自己的手,綠瑩瑩的玉質襯得她的手格外白皙,她著實喜歡極了。「你爹的意思……」

  「爹和小娘感情這麼好,他看到你戴上這鐲子,一定很驚喜。」他逕自猜想。

  「會嗎?」她有些誤解了穆丞的意思,禁不住想著,讓她戴上這鐲子,也是夫君的意思嗎?

  他昨夜才和她正式圓房,今日便讓穆丞拿這鐲子給她,不就等於承認了她當家主母的位子,也象徵看重她這個妻子?

  領悟了這一段,她內心竊喜,低頭紅著臉一笑。「謝謝你,丞兒,我一定會好好保管的。」

  她撫著手上的玉鐲微笑。夫君才剛啟程進京,她怎麼就開始想念他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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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1-6 11:13:18

第6章(1)

  捉到採花賊應是大功一件,但一個月後,穆弘儒回府時卻是表情凝重,顯然有事困擾著他。

  娶公主那樁事,皇上居然又舊事重提了,看來他搶先娶了忻桐,並沒有讓皇上死心,而公主對他更因此野心勃勃,說不定對忻桐不利的什麼事,這對父女都做得出來。即使當時他以自己已有正室為由推托過去,恐怕也只撐得了一時。

  如今別無他法,他也只能靜觀其變,暗自希望說不定哪天公主見了哪個青年才俊,會改變她的心意。

  「夫人呢?」一回府,他以為能立刻見到忻桐,自己的心情也能好一些,想不到她居然跑得不見人影?

  管家迎了穆弘儒後,盡責地回道:「夫人在房間裡。」

  「快到晚膳時間,就算午憩也該起身了,難道她身子哪裡不舒服?」他突然有些緊張。

  「大人何不自己去瞧瞧呢?」管家神秘地一笑。

  穆弘儒不再多說,快步前往臥房。這整整一個月沒見到她,他雖然表面如常,心裡卻對她思念不已,每每到夜深獨處時,想念幾乎不可抑制的蔓延。

  他想不到自己還會如此愛上一個女人,一開始娶她時,除了那個約注外,更多的就是他認為她會是個好妻子,能替他將兒子和府裡管好,令他無後顧之憂,可現在對她,他卻有滿滿的愛意和依戀,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回到臥房,他急切地推開房門,房裡的她卻令他怔了一下。

  只見忻桐穿著全新的粉色羅裙,上披白色坎肩,挽了一個落仙髻,臉上薄施脂粉,淺笑盈盈的立在那兒。她臉上的淺淺梨渦還是那麼動人,甚至多了一份勾人心魄的韻味。

  「你今天……很不一樣。」他輕輕關上了門,用著欣賞的目光打量她。

  該說是「人要衣裝」嗎?雖然她原本便生得不差,但經這華美衣飾一打扮,整個人都亮了起來,散發出大家閨秀的高貴氣質。

  即使等的就是他的稱讚,忻桐依然羞澀地低頭,眼睫微斂,臉上發燙道:「因為,忻桐希望能配得上它。」她慢慢舉起手,水袖落下後,那只通體翠綠的鐲子便露了出來。

  偏偏由於她低著頭,沒見到穆弘儒霎時臉色一變。

  噙著笑容,她慢慢解釋今兒個盛妝想給他驚喜的原因。「忻桐怕自己戴上這只精緻的手鐲會辱沒了它,所以特地用夫君送我的綾羅裁了這件衣服,還特地去學了外頭最流行的妝容,就是想讓夫君看看。夫君,你認為忻桐今兒個這樣美嗎?襯得上這只鐲子嗎——」

  「夠了!」穆弘儒突然厲聲打斷她。「你怎麼會戴上這只鐲子的?」

  被他的凶厲嚇了一跳,忻桐原本微紅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瞧出他似乎動氣了,她卻不知自己究竟錯在哪裡。

  「這不是夫君你希望我戴的嗎?」

  「我怎麼可能希望你戴!」直盯著她白皙手上的鐲子,他的眼光幾乎是防備、厭惡的,語氣也十分不善。「我將這鐲子放在書房,你怎可擅自將它取出?有經過我的同意嗎?」

  忻桐被他的氣勢嚇退一步,她戴上這只鐲子,是這麼大逆不道的事嗎?

  「是丞兒告訴我,他母親之前就是戴著這只鐲子,代表當家主母的地位……」話說到這裡,她突然打住,硬是隻字未提鐲子是穆丞拿的事實。「難道不是嗎?」

  見他生氣,她驀然領悟,原來鐲子是穆丞擅自拿給她的。如今弄得他發火,萬一她又坦承這事,穆丞還不知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因此她只能默默背了這黑鍋,想等之後再去和穆丞詳談。

  「這只鐲子確實是當家主母戴的,但我並沒有要拿給你戴!」聽到她的辯解,不明內情的穆弘儒感到更火大。

  但他的態度卻傷到了忻桐。不讓她戴,他收回去便是,何必諷她坐不起當家主母位置?「夫君認為我配不上這只鐲子?」

  「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問題,你根本不知道戴上它,會有什麼後果!」穆弘儒有些痛苦地抱住自己的頭,原本他都快忘了琴音當年死的樣子,如今這鐲子卻又挑起血淋淋的記憶,他只能用怒氣壓抑。

  「會有什麼後果?我保證會好好保存,不會讓這傳家之寶出一點差錯……」忻桐委屈得眼眶都紅了,可既然她替穆丞承擔了私取的罪名,現下也只好盡量彌補。

  「就怕到時出差錯的,不是這只鐲子!」可惜他根本不聽她說,怒火已經衝破了他的理智,「你不過入府數月,就什麼都想自作主張了嗎?」

  「不是的。忻桐只是想,琴音夫人過世了這麼久,忻桐有幸代她照顧你們父子還有這座府邸,如果夫君讓我戴上這只鐲子,也就代表你認同了我、看重我……」

  她急忙為自己辯解,眼淚更忍不住流下。比起什麼當家主母的位置,她其實要的只是大家的接納,但原來她做得仍不夠好,他讓她做妻子該做的事,卻不認為她能有像妻子一樣的權力。

  看來她的努力只是枉然,即便全府的人都喜歡她,可只要他這個一家之主不認同,她便什麼也不是。

  「你和琴音是不一樣的!」盛怒之下的穆弘儒,根本沒察覺自己這句話有多麼傷她的心,只是一心想讓她遠離這只鐲子。「將鐲子脫下來!」

  「我……我試過了,就是脫不下來……」她試著脫拔鐲子給他看,但儘管纖細如她,鐲子仍是卡在手腕上,怎麼也取不下來。

  他臉一沈,不容置疑地說:「無論如何,你都得將這鐲子脫下來。」瞧著這鐲子她似乎不戴不行了,他恨恨地一拍桌子。「要不是為了什麼鬼傳統,我早該讓鐲子和琴音一起埋入黃土,省得現在還惹出這麼多事!」

  所以,他寧願埋了這鐲子也不讓她戴?忻桐覺得自己的心幾乎被他這句話殺死了,淚水更是撲簌簌地直流。「忻桐……終究是比不上琴音夫人嗎?」

  「就因為是你,我才不讓你戴這鐲子,否則我大可不管你!」穆弘儒終於正眼看她了,卻因她的淚眼心頭一窒。他似乎把自己對這鐲子的仇視與憤慨,藉著今天這件事全發洩在她身上了。

  即便私取是她不對,但這鐲子擺在書房櫃中並沒有特意遮掩,而他書房裡的書籍或文房四寶等,一直都是隨她取用的。他心知依她的性子,看到了鐲子拿來戴上恐怕也只是好奇,怪只怪這鐲子戴上就取不下來,再加上丞兒在旁嚼舌根,告訴她鐲子代表的意義,才會造成今日的局面。

  「今天我不想看見你,你好好反省檢討一下,再想想辦法把鐲子取下來。」為免自己再說下去只會更傷人,也不想讓她的眼淚影響,他撂下最後一句話,重重地哼一聲,轉頭出了房門,想拉開兩人的距離讓彼此冷靜一下。

  見他頭也不回的離去,忻桐直覺自己被遺棄了。他質疑她的誠信,質疑她對穆府的付出,質疑她作主當家的資格,更質疑她的愛情。

  如果當初在他身邊只是當個小婢女,或許她還不會企求那麼多,但為什麼要讓她以為自己得到他的歡心與愛情了,到頭來卻發現這一切只是個誤會?

  她覺得自己被傷得體無完膚,心也碎了,而對他的愛更已是傷痕纍纍,不知何時才能有恢復的一天。

  試了十幾天,忻桐還是取不下鐲子,而似乎只要這鐲子還在她身上,穆弘儒便不會回房。

  也就是說,兩人已經分房十幾天了,連晚膳都只有她和穆丞默默地坐在大桌上共食。

  這日用完膳後,她勉強笑著拍了拍穆丞的背,讓他先回房去。

  她知道自己難看的氣色嚇著他了,但她無能為力,只能婉言安慰。

  至於她自個兒,決定找夫君說個清楚,夫妻間不該是這樣的,天大的誤會和困難總要有個解決。

  來到穆弘儒的書房外,她輕輕敲了敲門,報上名字。直到過了不知多久,他才應聲讓她進門。

  一入房,四目相對,交換的眼神中是無盡的苦澀與難過。她察覺夫君也瘦了許多,剛正的臉頰都有些凹了,是否他也和她一般的痛苦、一樣的難忍?

  她眨了眨早已哭到紅得退不去的雙眼,輕聲問道:「夫君,你……今晚仍是不回房嗎?」

  許久,穆弘儒幽幽地歎口氣,「你先回房吧。」言下之意便是,他還沒做好回房的準備。

  忻桐搖了搖頭,被拒絕的難堪讓她內心又泛起痛楚,通紅的眼又開始一陣陣刺痛。「仍是因為這只鐲子嗎?」

  「你果然還是取不下來。」其實早知道會有這結果,他卻仍難掩失望。

  「我已經試過很多方式了。」她舉起又紅又腫的手腕,上頭甚至還有些瘀青及挫傷,然而手上的痛,又怎比得上心裡的痛?她微微哽咽道:「我取不下來……夫君,難道我一日不取它下來,你就不再與我同房,不再與我說話嗎?」

  「我只是……不想再看見它。」他亦搖搖頭,在心裡承認自己逃避。

  「但我也不能砸碎它,是嗎?」她含淚望著自己痕跡斑駁的手腕,苦澀一笑。「唯一的方式,只能讓我把手剁了……」

  「你在胡說什麼!」他突然厲喝,氣憤她居然有自殘的想法。

  「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要她怎麼做?

  忍了好些天的委屈一下子全迸出來,都已經將自己的姿態壓到最低了,仍然得不到他的諒解,她不禁崩潰大哭。

  「我知道無論如何,自己都比不上你對前妻的思念……嗚嗚……我拚命認錯,拚命想贖罪,你卻不給我機會,我不知道要怎麼和你回到從前。你對我的疼愛、我對家庭的憧憬,都因這一隻鐲子而毀了……嗚……我很後悔、很後悔,但我要怎麼彌補,你也要告訴我啊……」

  「你別扯上琴音,事情不是你說的那麼簡單……」她的痛哭同樣擰著他的心,一字一句都要將他的血搾乾了。

  他又何嘗不想哭?不過他是個男子,有些尊嚴必須撐住,不能和她一起崩潰。

  他突然心一橫。「不如我砸了它?」

  「不能砸、不能砸!」忻桐將手藏到身後,拚命搖頭,淚水都灑到桌上。「你要是砸了它,我們之間也將如這鐲子一般支離破碎了不是?不能砸……」

  「唉,這……」他的難言之隱,又該怎麼告訴她呢?

  兩個人依舊無法達成任何共識,此時書房的門忽然被人無預警的推開,穆丞小小的身影跑了進來。

  或許是他們的聲量太大,讓躲在外頭的他全聽到了。

  他一時情緒激動,不顧一切地擋在忻桐面前,凝著小臉對父親叫道:「小娘,你別求爹了。」他不明白大人的情愛糾葛,只知道父親讓他最愛的小娘痛哭了好些天。「不過是只鐲子,有什麼希罕的?是我拿——」

  「穆丞!別說。」她硬是止住他接下來的話。

  「穆丞,你何時這麼沒有禮貌了?你……」穆弘儒見兒子如此無禮,也發了好大的脾氣。

  「別——別怪他,他也是為了我。」忻桐將穆丞拉到一邊,啞著嗓子低聲安撫他,「丞兒,別忘了我和你說過的話,別說。」既然黑鍋都背了,那就背到底,她不希望又有別人因為這件事受到懲罰。

  穆丞掙扎了一下,最後還是屈服,只不過有些話他仍不吐不快,便以超乎年齡的鄭重語氣,對著臉色凝重的父親開口。

  「爹,你不知道,小娘以前都笑瞇瞇的,讓人見了她就好開心,但自從你回來之後,她成天的哭,哭得整個府裡淒淒慘慘。如果是這樣,我當初希望她當我的小娘,不是害了她嗎?」

  穆丞語重心長的話,又在忻桐心上刺了一刀。夫君曾經說過自己會娶她,不單單因為穆丞,同時也是為了她的優點。這句話曾給她好大的希望,如今穆丞將這事挑明了講,卻點出夫君娶她的無奈,難怪她怎麼也比不上一隻鐲子,怎麼努力也沒有用。

  她想做好的位置是他的妻子,但他娶她,只是想替穆丞找一個後娘。

  可穆丞似乎還沒說夠,小心翼翼地抓起她的衣袖,「你瞧瞧小娘的手,她不管是拿皂果,還是整隻手浸在冰水裡都取不下這破鐲子,差一點就要拿刀來削肉了你知道嗎?她又不讓我砸了這鐲子——」

  「不能砸!穆丞,不能砸。」忻桐再次打斷他。因為她很明白這鐲子儼然成了琴音的代替品,雖然她連它都比不上,偏偏她還企求著夫君的愛啊……

  很卑微,但無奈她控制不了自己這麼傻的想法,她希望他愛她的心情,早已遠遠超過報恩的念頭。

  然而穆丞說了這麼多,穆弘儒卻仍面色鐵青,不發一語,也不表達自己對忻桐的處置,更不明說自己的心疼,彷彿她所有受的苦,他都無動於衷。

  穆丞見狀氣極了,小腳一跺。「小娘,我們走!」他拉起她的手往外走,臨離開前,還早熟地扔下一句重重衝擊父親內心的話,「爹,鐲子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啊!」

  砰!門關上了。

第6章(2)

  門一闔上,穆弘儒立刻深深閉上了眼,當他再張開時,已是滿目的紅絲。溢到鼻頭的酸意,幾乎讓他的頭劇烈痛了起來。

  誰又瞭解他有口難言的痛呢?她苦,他何嘗不苦?鐲子的秘密,他多年來一直都不敢面對,現在她的行為逼得他不得不面對了,他卻只想逃避。

  鐲子是死的,沒錯,只怕到時候連人都是死的,那他到哪裡去尋?

  穆家有個長達五百年的傳說,身為穆家的子孫,人人無不戰戰兢兢地遵守著。

  傳說五百年前,某位穆家先人與妻子十分恩愛,妻子常戴著一隻通體碧綠、晶瑩無瑕的手鐲。然而好景不常,有一日這妻子染了病,病情急遽惡化,所有大夫都說她已藥石罔救,而她死前最放不下的,便是恩愛逾恆的丈夫及乖巧的兒子。

  於是彌留之際,她將手鐲給了丈夫,與丈夫相約來世再聚,以鐲為憑,若穆家後代所娶的妻子非命定之人,戴此手鐲必會夭折。

  穆家子孫都十分重視這個傳說,許多代主人甚至不敢將鐲子給妻子戴,以防先人的咒誓會應驗在自己妻子身上。不過來到穆弘儒這一代,他卻不甚相信此鬼神之說,只將這玉鐲當成較貴重的傳家之寶。

  當時他的妻子琴音無意間見到這隻手鐲,很是喜歡,便向他討了去戴,卻想不到這一戴就脫不下來。由於他也不以為然,就讓她一直戴著,想不到在懷胎十月之後,她竟然死於難產,更巧合的是,她一死,這鐲子就自動脫落了,才讓他檢討起傳說的真偽。

  後來他回想起這鐲子,母親似乎也曾戴過,也是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因病去世。

  因此他開始視這鐲子為不祥之物,便將它放在書房的櫃子裡,想不到竟被忻桐取了出來戴,他心中的惶恐可見一斑。

  折磨人的是,他卻無法告訴忻桐事實,一方面是擔心她會因此害怕,對他產生畏懼;另一方面,他若直言這鐲子的來歷,豈不代表著他不認為她是自己命定的妻子,才會不敢讓她戴?

  屆時造成的傷害,恐怕比現在要來得多呀。

  如今冰冷的夫妻生活相較於先前的恩愛繾綣,他自是痛苦不已,可他還能怎麼辦?除了盡力將她手上的鐲子取下,他能怎麼辦?

  遠遠地站在後院的入口,他陰鬱地看著院子裡的忻桐與穆丞,過往院裡的笑聲已然不存,剩下的儘是窒人的死寂。

  忻桐不再笑了,他扼殺了她的樂觀與快樂。他也好想和她像以前一樣說話,可他不知該怎麼開口。他怕自己一見到她手上的鐲子又會忍不住失態,冷言冷語地對待她。

  「小娘……你今天做的包子,是苦的耶?」穆丞的聲音突然傳出,語氣還帶了點無奈。

  「是嗎?」正在沈思中的忻桐回過神來,接過他手上的包子,撥開聞了一下,又試吃一口,原就消瘦的芙顏更是眉頭深鎖。「……真是苦的。抱歉了丞兒,小娘可能放錯黃連粉了……」

  「不只是包子。以前小娘熬的湯都是清澈又甘美,但昨夜小娘拿給我的湯……不僅色濁,味道也是苦的呢。」端著無辜的小臉,他索性一次抱怨了。

  「人心苦,自然做出來的味道也苦。」她喃喃自語,隨後低頭對身邊的穆丞勉強一笑。「丞兒,小娘最近沒有烹調的心思,才會讓你吃到味道不對的東西,待過幾日小娘調整了心情,再做給你吃吧?」

  穆丞現在一天不吃忻桐做的包子就渾身難受,一聽她這麼說,整張小臉都皺了起來。「那丞兒要等多久?」

  「我也不知道。」她目光幽遠地看向前方,一手無意識地摸著鐲子。不過是戴了只鐲子,卻讓她覺得好像戴上了一身的罪孽。

  穆丞察覺她的低落,不由得跟著頹喪起來。「對不起,小娘。要不是我,你也不會因為那鐲子被爹罵,難過了這麼久……」

  「這不是你的錯,我們不是說過了,你別再把這件事攬在身上,就當那鐲子是我拿的。」她打斷了他。院裡舉目儘是入秋的楓紅之景,她卻只感受到愁思滿腹,自嘲地彎了下唇角。「也或許,是因為我高攀了夫君,其實我根本就不適合這個地方。」

  她低頭直視著穆丞,思索著最壞的打算。

  「丞兒,如果有一天,小娘不得不離開這裡,你千萬別為我傷心……」

  她的話聲至此,在一旁遠處的穆弘儒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她有去意了嗎?他責備她戴上那鐲子,令她傷心難過;但若據實以告,他又怕她難以接受……無論如何,兩人最後的結果都是分離嗎?

  如果真是命定的情人,為何這一遭情路,他倆會走得這麼苦?

  穆丞有些沮喪地問道:「小娘,你要去哪裡?」

  「我也不知道……」她的目光望向遠方圍牆外的天空。天地之大,何地是她容身之處呢?

  「那你還會做包子給我吃嗎?」他就怕她跑得遠,追不回來了。

  「我還是不知道。我現在連怎麼熬湯都不會了,做什麼都沒有心思。其實我也怕,這麼下去,我會連唯一能拿出來見人的手藝都丟失了。」撫著玉鐲的手突然收緊,指間的青筋浮現。她多希望這一捏能將它捏碎,也捏碎所有的哀愁苦痛,但理智最後還是由心中的不甘與低迷中探出頭,讓她鬆開了雙手。

  瞧她如此掙扎自責,穆弘儒心中又沈了幾分,退了一步,慢慢地踱回書房。

  事情不能再繼續下去了,鐲子取不下來便罷,難道一日取不下來,他就只能見她日復一日枯萎在這樣的痛苦中?她的美麗被他磨蝕,她的自信被他摧毀,他如果再作繭自縛下去,或許不是因傳說的咒誓,她便先香消玉殯了。

  他必須比她更快調整好自己的心情,先解決夫妻之間的齟齬,否則,就怕他會真的永遠失去她。

  十一月初五,是當今皇上的六十大壽,十月初時穆弘儒便接到了官書,要他擇日回京賀壽。

  但此次的官書有個相當不同的部分,便是指名了希望他的新任妻子——忻桐一併前往京城。

  據傳書的官員道,前戶部尚書黃大人回京省親,替巡撫大人的新夫人大大宣傳了一番,說她廚藝高超,甚至勝過御廚。

  當時黃大人在巡撫大人的府上用餐,那餐食的香氣和美味,讓斷了腿的人也要拄枴杖來吃、病到只剩半口氣的人都由床上爬了起來,而黃大人本人吃過一次後也念念不忘,只是不太好意思常去叨擾。

  如此傳奇般的說法,自然引起皇家的注意,因此藉著這個皇帝壽宴,皇上特地要求忻桐上京獻藝,想看看她那手廚藝究竟有多高明。

  穆弘儒接到官書後,心想這是一個和她重新修補關係的好機會,回府之後便急忙叫人傳了她來書房。

  沒多久,細碎輕緩的腳步聲便停在門外,接著是清脆的兩下敲門聲。

  察覺許久沒和她獨處,自己居然緊張起來,他不禁自嘲地一笑。

  「進來。」

  忻桐推門進來,穆弘儒瞧她素服之下的身子瘦了一大圈,憔悴到弱不禁風,笑容若有似無,不由得替她心疼起來。

  過了這麼久,彼此都冷靜許多,再加上對她隱隱的內疚與不捨,他語氣便不再像之前那般尖銳,而是有著生疏的緩和。

  「你……這陣子瘦了很多?」他忍不住關心她,不知要讓她回到之前的模樣,要花多久時間?

  無奈身子的孱弱易補,但心的裂縫卻難填。

  聽了他的話,忻桐只是苦笑,並沒有解釋。

  其實不用她說,他也很明白為什麼她會成了這副風一吹就倒的虛弱樣子,而她的沈默,更讓他自責不已,語氣更加溫和。

  「今兒個衙門來了皇宮的文書。」他簡單解釋今天喚她來的目的。「在隔壁黃大人的宣傳下,皇上聽說你做的菜好吃,便宣你入宮獻藝。」

  「但我……我怕……」自從穆丞被她荼毒了幾天後,忻桐現在對自己的手藝幾乎信心大失。

  「你當初為了入我穆府,一個人煮了十桌都不怕了,如今只是煮給皇帝和他的嬪妃們吃,有什麼好怕的?」心知她的問題全出自他的冷落,解鈴還需繫鈴人,他朝她鼓勵地笑了笑,「我對你做的東西有信心。」

  「真的嗎?」終於,忻桐露出了這些日子以來的第一個笑容,雖然幾乎淡到快看不見。「大人相信我能做得到?」

  「我去過的地方很多,吃過的山珍海味也不算少,你的廚藝相當頂尖,你若還做不到,誰做得到?」穆弘儒深深地望著她,語氣很是真誠。

  「好吧,我盡力試試……」她突然眉梢一揚,又像受了什麼驚嚇般地說:「哎呀!那我該準備些什麼東西嗎?皇上和娘娘們喜歡什麼菜色呢?我該不該採買些特殊的食材……」

  「皇上和娘娘們的喜好,屆時自然有尚膳監的人會告訴你。」

  她慌張的模樣讓他彷彿看到了一些過去的她,唇角不由自主向上彎起。「別緊張,你烹飪的地方是大內御膳房,皇宮裡什麼珍奇食材沒有?你不需要準備,只要說一聲,他們都會替你準備好。御膳房各局的人手,也會全力協助你的。」

  「御膳房嗎……」她倏地臉色微變,眼中浮出了退怯之意。「真的要在那裡做菜?夫君,我……我不喜歡那個地方。」

  「為什麼?」他覺得奇怪。怎麼不說不敢,而是說不喜歡?

  「因為……我也不知該怎麼說,可能地方大,會讓我緊張吧?」她很想擠出一個笑容,表情卻是古怪又僵硬。

  這理由雖說服不了穆弘儒,只是他也沒再繼續追究她的反常。「放心,你若真怕,當天我就和皇上告假陪在你旁邊,看著你做菜。」

  想著那畫面,忻桐啞然失笑。都說君子遠庖廚了,他偏還硬擠進來,就不怕皇上治罪嗎?這些話分明是在安慰她。

  看他似乎有些恢復以前的溫柔,這令她的心情平復不少,頭頂的烏雲也不再那麼厚重。或許她該把握這個機會好好表現,就算當不成他最愛的人,至少也要成為不讓他丟臉的妻子。

  見她笑了,夫妻間那一絲微妙的情意似又重新連結起來,穆弘儒忍不住牽了牽她的手,但這個動作,卻讓她水袖下的鐲子露了出來。

  原本情緒好轉的忻桐,和他一起見到這抹碧綠,花容不禁一下子又慘淡下去。

  「夫君……」她急忙想拉起水袖,卻讓他握住了手。

  「這個……就先不管了吧。」他安慰著她,也安慰自己,「畢竟我們現在都拿它沒有辦法。」

  忻桐掩去眼中的黯然,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坦然接受了他的說法。

  這一趟京城之行,就算這麼定了。

  只是這時候,兩人都不知道,去了京城之後,彼此即將面對的,將是更大的磨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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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1-6 11:14:17

第7章(1)

  皇帝大壽這天,御宴在太和殿舉辦,宴席甚至佈滿了殿外的大院廣場,一眼望去無邊無際。文武百官盛裝赴宴,小太監的禮單滿到來不及整理。四方儀仗雄壯地展開排列,鐘鼓齊鳴、歌樂齊響,場面既熱鬧又奢華。

  御宴預計共有兩百多道菜色,包含各式熱菜、冷盤及點心等,山珍海味、奇獸異品俱全。

  忻桐初至皇宮,差點沒被這麼浩大的場面給嚇到,她做的菜要在這兩百多道菜裡脫穎而出,簡直難如登天。

  為了表示對穆弘儒及忻桐的看重,皇上特地指派一名御膳房的庖長在旁協助,她只需負責做出主桌的一道菜,讓皇帝及幾位親近的妃嬪們享用即可。

  穆弘儒依禮先入宴席,只剩孤零零的一個忻桐留在御膳房,還有幾個穆府帶來的機靈丫頭。至於皇上派給她的那名庖長,顯然相當瞧不起她的樣子,雖然低著頭必恭必敬,卻是正眼也沒看她一眼,表情十分不屑。

  忻桐定了定心思,把注意力擺在眼前的難關上。她知道自己的菜被安排在點心前的最後一道熱菜,等於是皇親貴冑們要吃完所有的菜後,才會輪到她。她要如何讓自己的菜味道不輸前菜,又會讓吃了的人期待接下來吃點心,是最困難的部分。

  問明了今日宴席的所有菜色,她從一早就不停思考,菜單也揉掉了好幾張,最後才終於定案。

  當她說出所需材料時,庖長的表情十分納悶,但當所有的蔬果肉品都備齊,她開始烹飪時,一旁看到的人全忍不住停下手中的動作,驚訝地望著她。

  「這滾刀的刀工……這不是只有……她怎麼可能會……」庖長張大了嘴,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好了。

  忻桐的動作伶俐,刀工更是驚人,依她的年紀,說不定剛出生沒多久就開始玩刀了。接著她的調味、煎煮炒炸等動作,以及火候、時間的掌控,全拿捏得十分精準完美。

  最後,她的菜準備上桌了,可要送膳的小太監見到了,不禁一臉狐疑。

  「這真的可以上?」小太監摸摸自個兒的脖子,總覺得這樣的菜色像在和他鬧著玩似的,送上了不知會不會被砍頭。

  見識了她製作過程的庖長,卻慎重地點點頭。「這道菜端時務必小心,也不能在太滾燙的時候上,溫口最適宜。」

  小太監似懂非懂地點頭,小心翼翼端走了菜。

  至於此菜色的製作者忻桐,自然也急忙跑去換裝赴宴,沒有留意到庖長注視著她的奇異眼神。

  等了一會兒,終於宣忻桐上菜了,只見她著盛裝、端著一個小碗,走在鋪就紅毯的石子路上。穿越文武百官的桌次後,她來到主桌前,向皇帝行一個學了好半天的禮,而後才把小碗奉上。

  而跟在她後頭的小太監們,也向主桌上其他大臣妃嬪們上了同樣一道菜。

  忻桐垂著頭,不敢直視龍顏,一顆心卻緊張到都快跳出來了。

  此時一個身影突然站到她身旁,不著痕跡地輕按了下她的小手。

  只是一個觸碰,忻桐就知道是誰了,不安的情緒也慢慢平復下來。在這一整個盛大的場面裡,也只有他,只有這一個男人,能讓她感受到安心及放鬆。

  那是她的夫君,河南巡撫穆弘儒。

  擡起頭,她朝他笑了笑,代表她明白他的鼓勵,也恢復了信心。

  「這是你做的……湯?」皇帝打開碗蓋後,詫異地一揚眉。

  「是。」忻桐沈著地應對。

  「怎麼什麼料都沒有?你不會端一杯清水來應付朕吧?」雖是這麼說,皇帝卻面帶笑意,因為他清清楚楚地聞到這碗清澈如水的湯傳來沁入心脾的香氣,勾引著他腹中的饞蟲蠢蠢欲動。

  很奇妙的,一兩百道菜他幾乎吃撐了,很多菜更是看都沒看就撤下,但聞到這碗湯的香氣,他仍是想喝。

  至於其他人,顯然和皇帝有著一樣的感覺,目光皆帶著渴望及好奇盯著這碗奇特的湯,只是礙於皇帝未動,他們也不敢先動。

  「請皇上先用湯,臣妾再細細為皇上解釋。」忻桐終於擡起頭,但望向皇帝的表情很是複雜。

  這一點,穆弘儒也注意到了。

  不過主桌上的人這會可沒心思去注意他人的一記眼神或一個表情,每個人都迫不及待地端起湯喝了口,然後便發出讚歎聲,閉上眼享受著湯汁滑入喉頭的餘韻。接著又是第二口、第三口……不一會兒,每個人的湯碗都見了底。

  突然,坐在皇帝右側的景王驚訝地說:「這個碗也能吃啊?好清透、好甜美的味道!」

  每個人聽了,也都好奇地咬了一口手上的碗,結果居然人人都開始吃起自己手上的碗了,吃完還意猶未盡地嘖了嘖舌,景況頗為趣味。

  兩百多道菜的御宴,吃到後來每個人都腸脹肚飽,有很多菜幾乎是送上後又原封不動地退了下去,想不到這最後一道湯,居然能讓人吃個精光,美味可見一斑。

  「穆卿,你的妻子手藝確實過人。」皇帝不吝稱讚,「忻桐,你說說這湯是怎麼做的?」

  「這湯,臣妾是利用數種禽類及牛骨、豬骨、海鮮,再加上數十種蔬菜及水果下去熬煮,熬到材料爛糜,精華全進了湯裡,再反覆過濾數次直至湯水清澈。至於這個碗,則是用整顆的水晶梨雕成的,恰好能添加湯的清香。」她清楚地解釋著,「臣妾見過先前的菜單,心想皇上吃罷了山珍海味,這湯正好清清腸胃,也能替後頭的點心提點味道。」

  「好!確實好湯,確實好廚藝!這黃大人沒有騙人啊。」皇帝滿足地哈哈大笑,他口中的黃大人,自然是穆弘儒的好鄰居,那位大嘴巴的退休尚書。

  「真是令人意猶未盡呢!穆夫人,不曉得這湯還有沒有?再給我來一碗吧。」景王十分捧場。

  想不到忻桐臉色卻有些為難,向身旁的丈夫低語了兩句。

  而後只見穆弘儒無所謂地一笑,朝著景王道:「王爺,湯的份量,內人是設計過的,這好湯一碗便足,再一碗就太過了,恐怕會影響你接下來的食慾呢。」

  「這麼精奇?」景王大為歎服,「不知穆夫人這身過人的廚藝向誰學的?」

  這個問題,穆弘儒同樣十分好奇,因此一整桌的人加上他,目光全轉向忻桐。

  「家學淵源罷了。讓皇上、王爺還有各位娘娘見笑了。」她有些四兩撥千金地回答。

  別人或許不知道,但穆弘儒很清楚她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而皇上在讚過她的湯之後,看著她的眼神也變得十分詭異,只是這種詭異並非男女色慾方面,反倒是有種陰謀的味道……

  希望是他想太多了。壓下心中不安,刻意忽視這歡欣中的一絲不協調。

  「皇上、王爺和各位娘娘對內人的厚愛,著實令下官惶恐,下官可不希望回家後,門檻被來客給踏平了。」他趣味地打著圓場,果然引起眾人哄堂大笑。

  皇帝的壽宴上,忻桐的獻藝無疑是錦上添花,讓場面更加熱烈。而她的廚藝,也在皇宮裡刮起一股旋風,人人都知道了穆弘儒有個技比神廚的妻子。

  但這股旋風,卻只刮了一天。

  宴席散後,皇上邀了幾個親近的大臣留宿皇宮,遠從開封來的穆弘儒自然也不例外,被賜留宿景仁宮南方的耳房。

  這幾乎是天大的賞賜了,忻桐驚異於皇宮的華麗,整夜都沒睡好,倒是穆弘儒原可十分穩妥的睡個好覺,卻因為她翻來覆去,害他也睡不著,直到天明了兩人才稍微瞇了下眼。

  「你在皇宮裡,似乎特別不自在?」起身打點衣服時,穆弘儒強壓下疲倦,不解地望著神色陰晴不定的她。

  「我不習慣待在這麼華麗的地方。」忻桐眼睛有點腫,精神也不濟,並沒有因為昨天被眾人稱讚了而有什麼情緒上的轉變。「我也不喜歡京城……夫君,我們今天就回去好嗎?」

  「待我見過皇上,沒事便可以走了。」他不以為意地回應,注意力卻全放在她話裡的一個疑點上。「你不是京城人士、幼時在京城裡出生的?怎麼會不喜歡故鄉呢?」

  「我……」她有些語塞,「我不知該怎麼說,總之是些不好的記憶。」

  「而且,昨兒個庖長告訴我,你在御膳房裡如魚得水,似乎不像第一次去的人。」他狀似不經意的問:「該不會,你小時候來過皇宮裡吧?」

  由於忻桐久久沒有回答,穆弘儒這才正視起她異常的反應,直到見到她眼中的遲疑,他赫然驚覺自己似乎猜對了。

  知道若要繼續問下去,他必須放鬆她的戒心,於是他靠近她,在她身旁坐下,輕輕執起她的手。

  一抹碧綠突然出現眼中,讓兩人同時心裡一跳。這彷彿惡鬼般的手鐲,令忻桐眼中的陰霾又深了幾分。

  「夫君,那些往事就別問我了,不如去問問這皇宮裡可有什麼靈方妙法,能將這手鐲取下來才是真。」她勉強地笑了笑說。

  「如果我當初將它藏得好一點,或者索性不顧家訓毀了它,就不會有這麼多事了。」造成兩人如今相處尷尬生分、如履薄冰,這究竟是該怪手鐲,還是怪他呢?

  穆弘儒搖搖頭,想將話題帶回先前,然而門外忽然傳來紛沓的腳步聲,接著門被砰的一聲打開,數名侍衛衝進來,二話不說便拿住了忻桐,將他擋在一邊。

  等待衛將人都制住了,一名老太監才慢條斯理地走進來。

  「啊!你們想做什麼?」忻桐嚇得驚呼。

  「你們突然闖進來,有什麼事?」穆弘儒很清楚這裡是皇宮,要是沒有皇上的命令,這群奴才絕對不敢這麼放肆。

  只是自己和忻桐被格開了,無法安撫受到驚嚇的她,他只能拿出官威,要求領頭的老太監給個說明。

  「啟稟巡撫大人,皇上旨意,要屬下捉拿河南巡撫之妻忻桐候審。」老太監向他一揖,畢竟被捉拿的人不是他。

  「你們憑什麼捉人?」他鐵青著臉,不認為忻桐做了什麼需要被捉拿的事。

  「昨夜吃了穆夫人做的清湯,皇上最寵愛的梅妃娘娘突然上吐下瀉,御醫診斷是食物內含毒所致,皇上大怒,要屬下前來捉拿。」老太監淡淡地解釋。

  「荒謬!昨夜兩百多道菜,怎知就是忻桐的菜出了問題?」辦案辦多了,穆弘儒一下子便找到疑點。「何況,喝了湯的不只梅妃娘娘,其他娘娘、王爺甚至皇上都喝了,怎麼就沒事?」

  「這……只有梅妃出事,不就代表穆夫人是針對梅妃下毒?」老太監的目光有些心虛,抓人的動作卻沒有停。「來人,將穆夫人帶走!」

  文人出身的穆弘儒根本就不可能敵得過這群侍衛,同樣的,侍衛也不敢對他如何,只能用人牆擋著他,讓其他的侍衛將人帶走。

  「太過分了!我要見皇上!我要親自向皇上問清楚,為什麼要捉我妻子!」他幾乎氣瘋了,怎麼待在皇宮才一晚,昨夜眾人對忻桐的稱讚就全變了天?

  更別說他們捉拿忻桐的理由,根本是毫無道理又牽強!

  就在他氣急敗壞地走出屋外,正要衝向乾清宮向皇帝老子問個明白時,才到花園口,便看到方才拿人的老太監站在路口,分明就是算準了他會出來,在這兒擋他的路。

  老太監一見到他,立刻語重心長道:「穆大人,皇上出宮了,你現在去是找不到人的。」

  聽他這麼一說,穆弘儒略微冷靜下來,狐疑地說:「這麼巧?」

  「皇上做的事,總是有他的道理,奴才相信穆大人若不輕舉妄動,穆夫人會沒事的。」老太監這話,已經有些隱喻了。

  所以……捉拿忻桐這件事,肯定不只為了梅妃中毒這麼簡單,背後肯定另有什麼意圖。

  但忻桐才第一次來皇宮、第一次面聖,她得罪過誰了?

  思索間,穆弘儒驀地有種被人注視的異樣感,他擡頭舉目,目光越過老太監,看到花園外遠遠立著一個華衣女子,不避諱地和他四目相對。

  這是一直想嫁給他,卻讓他敬而遠之的儀安公主。

  這時間,她怎麼會在這裡?

  公主和他對視一會,便轉身飄然而去,但憑這一眼,穆弘儒已全然瞭解這一切都是陰謀,一場針對他和忻桐的陰謀。

  更甚者,這陰謀恐怕從他調兵追捕採花賊、回宮述職的那天,就已經開始策劃……

第7章(2)

  梅妃似乎身體不適了好幾天,因此忻桐也被囚禁起來,最後罪名居然坐實了是毒害皇親貴族。

  而穆弘儒這幾日不管求見皇上、求見梅妃、求見皇后,全都吃了閉門羹。

  他也拜託了幾個閣內的大臣,想透過他們去瞭解事情的真相,然而總是調查到一個瓶頸,大臣們便打了退堂鼓,勸告他別再深查下去。

  一個儀安公主,或許還無法讓大臣們全心存忌憚,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這一切陰謀規劃,全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假意要他帶忻桐到京城,什麼進獻廚藝恐怕也都是借口,最終目的便是要分開他和忻桐。而謀劃了這麼久,連梅妃都被拖出來演戲,為的大概也只是一個儀安公主。

  他不明白,自己已經表態得這麼清楚了,這群皇親國戚怎麼還是執迷不悟?

  在京中奔走數日,他一直沒回去,而這消息早在開封傳得沸沸揚揚了。

  又過了半個月,穆弘儒在京城的宅子外,突然來了一輛馬車。

  車才停定,一抹小身影便從車裡衝了出來,不顧禮貌地直擂著穆府的大門,門房才打開門,那抹身影便唰的一聲衝了進去。

  「是誰……小少爺?」門房見到來人,不由得一愣。

  只是穆丞早已奔進屋裡,直直朝父親的書房去了。

  此刻穆弘儒正坐在書房裡沈思著,門忽地被砰的一聲打開,他還來不及反應,見到來人居然是兒子,先驚異地皺起了眉。

  「爹!爹!聽說小娘被皇上關起來了?」

  「你怎麼跑來了?我不是交代胡關好好照顧你……」

  「是我拜託胡關叔叔的!一聽到消息,我怎麼還坐得住呢?就請胡關叔叔趕路帶我來了。」穆丞的小臉上充滿焦急與擔憂,「爹,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被太多煩心事籠罩的穆弘儒,眼下也沒心思罵兒子了,只是肅著臉點頭,「確實,忻桐被皇上扣留起來了。」

  穆丞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急急地問:「為什麼?為什麼?」

  「該說,是爹害了她吧……」他長歎了口氣。

  「爹,你怎麼就不能對小娘好一點呢?小娘她……她好委屈啊……」穆丞突然眼眶一紅,大滴大滴的淚落了下來。「前陣子她戴了那鐲子,你一直罵她,現在居然還被關起來……爹,我老實跟你說,那鐲子根本不是小娘自己戴上的,是我叫她戴的……」

  「什麼?」穆弘儒白了臉,直起身子,「你說清楚點!」

  「是我……聽說那鐲子是當家主母戴的,又聽說娘生前戴過,就自作主張將它由書房取出,拿給小娘戴……」穆丞哭得涕泗橫流、狼狽不堪,小小的心靈早已被愧疚磨蝕,現在再加上知道忻桐被囚禁,他根本承受不了。「後來爹發現了,很凶的罵小娘,又對小娘很不好……可是小娘要我別說,她怕你懲罰我……她說我知道錯就好了,沒必要和她一起受苦,可明明錯是我犯的……」

  「爹,小娘真的很可憐,我看她天天都在拔鐲子,拔到手都傷了,還脫臼了好幾次,痛到臉色都發白……我卻幫不了她,只能看她受苦……嗚嗚嗚,我要小娘回來……」

  兒子那痛哭中夾帶著慚愧的言語,犀利地剮著穆弘儒的心頭肉,令他險些受不了這淩遲般的苦,頹然跌坐在椅子上。

  但這種苦,又豈有當初忻桐所受的萬分之一?

  是他誤會她了。他的責備、他的怒火,全讓無辜的她一力承受,而他又做了什麼?害她被關起來?

  在皇上的陰謀下,說不定兩人從此走上分離之路,他卻來不及告訴她鐲子背後的真相,這對她一點也不公平。

  想到她這陣子蒙受的委屈與承擔的壓力,他不禁心疼她一個纖纖女子怎麼受得了!rou體的折磨加上精神的虐待……他究竟做了多該死的事?

  可如果不能救她出來,用自己的下半輩子好好愛她、彌補她,他才真是禽獸不如!

  「爹,小娘不會有事吧?」穆丞哽咽地問,「我不要小娘和娘一樣消失……」

  穆弘儒哀傷地看著兒子。這孩子不知道,他更怕忻桐像琴音那樣逝去,所以才會發那麼大的脾氣,千方百計要她拿下鐲子。如今忻桐為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被皇上抓了,弄不好還會被殺頭,是否就代表那五百年的咒誓即將應驗?

  他心中忍不住興起一股憤慨,好恨那個傳說,他恨自己不敢去賭忻桐是不是命定之人,更恨自己的人生居然被這樣的咒誓給牽制著。

  緊握成拳的手緩緩鬆開,他極力壓抑內疚與自責的情緒,對兒子沈重道:「無論如何,即使賠上我的前途性命,我也一定會救她!」

  忻桐被皇帝囚禁一事,所用的理由實在太過牽強,偏偏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皇帝要辦的人,臣子們即便知道是無辜的,也不敢多加置喙。

  只有一人不同,那便是巡撫府邸隔壁的退休戶部尚書,黃大人。

  黃大人是三朝元老,他說的話連皇帝都要尊重三分,自從他聽說了忻桐被抓,就十分心疼這個廚藝出眾的賢慧女子,便動用了一點關係,讓穆弘儒至少能夠見見她。

  因此,趁著皇帝以公忙理由避不見面時,穆弘儒悄悄讓一個小太監領到了天牢內。

  「穆大人,前面那間牢房就是了。」

  因為穆弘儒為官德行昭著,又不爭權奪利,令朝中大臣們十分推崇,故在忻桐下獄時,典獄官也特別安排讓她住在最乾淨清爽的那一室。

  他自然知道他們的安排,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小的不敢當。只是大人可別待太久,等會兒侍衛交班不好交代。」小太監賄賂了獄卒,替他爭取一刻鐘的時間。「這牢門不能開,大人隔著鐵柵和夫人說幾句話吧。」

  說完,小太監和獄卒退出牢房,讓他們夫妻能單獨說上幾句話。

  穆弘儒快步上前,隔著鐵柵與裡頭消瘦憔悴的忻桐四目相對,兩人都是激動到幾乎落下淚來。

  「夫君!」她虛弱地衝到柵欄邊,由鐵柵間隙中伸出手和他相握,盈盈的淚珠立刻浮現眼眶。

  「忻桐,你還好嗎?」他將另一隻手伸進去,替她整理頰邊雜亂的髮絲,但一觸到那由光滑柔順轉為乾枯黯淡的秀髮,他不禁心裡一痛。

  「你終於來了……我好怕再也看不到你……」見到他,她猶如見到救命浮木,痛哭的直問:「嗚嗚嗚……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梅妃娘娘喝了我的湯,身子出了問題,是真的嗎……」

  「你放心,梅妃娘娘很好,她身子出了問題,也不見得是你害的。」何況,梅妃究竟是不是真的中毒了,還有待商榷呢。穆弘儒有些嘲諷地想著。

  「那他們為什麼要抓我?」她到現在還不明白原因。雖然沒受到什麼酷刑,可一個弱女子被關在這麼一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實在也受到不小的驚嚇。

  「因為我,是我害了你。」他什麼都不想再隱瞞了,到了這個地步,她有資格知道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雖然現在還沒有風聲,但皇上一直想將儀安公主嫁給我,可我卻娶了你,為了遂公主的意,皇上恐怕是刻意要分開我們,你只是這件事的犧牲者。」他簡單描述。

  「他們會對你或是對家裡的人不利嗎?」這是她最怕的。

  「不會的,你放心吧。」他心知皇上有權謀,卻不是個暴虐的昏君。

  「那就好……」她的淚水終於稍微收斂,瘦到都有些凹陷的臉龐朝向自己手上的鐲子,帶著一抹哀傷的微笑。「我每天都撫著這鐲子想念你、想念穆丞,也想念府裡的大家。雖然你很氣我擅自戴上它,還為此發了好大的脾氣,但也幸好有它,成為我在苦難裡最大的慰借。」

  此時的她,連平時唇邊那最勾人的梨渦都若隱若現,淡得像要慢慢消褪不見。

  穆弘儒見狀胸口一緊,呼吸幾乎為之停止。

  「丞兒都告訴我了,這鐲子,是他拿給你的。」他深吸了口氣道:「忻桐,我要向你道歉,是我誤會你了,讓你受了這麼大的委屈。」

  「他好傻,不是叫他別說的嗎?」不過這也顯示了那孩子心性純良,她心中稍感安慰。「我被誤會也就罷了,你別太苛責他。」

  「其實我會對此事有這麼大的反應,是有原因的,這關係到我穆家五百年前的一個傳說。」猶豫片刻,穆弘儒決定把事情全告訴她。到目前為止,她所受的苦都是不應該受的,他已經害得她夠慘了,不能再讓她什麼都蒙在鼓裡。

  若是……若是讓她到最後還做個糊塗鬼,他會自責內疚一輩子,甚或可能就隨她一起去了,免得心痛的折磨讓他生不如死。

  「五百年前,我穆家的先人和妻子十分恩愛,妻子手上戴了這鐲子,在她死前立下誓言……」他言簡意賅地敘述了傳說的內容。「……所以我怕,我怕你戴上鐲子後,會像琴音那般,因咒誓而出了什麼意外……」

  他這麼一說,忻桐就全懂了,可一股哀感再次佔據了她全副心神。「所以你是怕我非你命定之人,對嗎?」

  「忻桐,不管你是不是我命定之人,我確定自己很愛你。我只是怕這鐲子會傷害你,就是太愛了,才擔心失去。」他伸長了手,輕擡起她的頭,堅定地望著她。「無論如何,我不相信自己會輸給五百年前的一個咒誓。我一定會救你出來,讓你不再被鐲子的陰影籠罩。」

  他終於向她說愛了……心知他一言九鼎,出口的話絕不妄言,忻桐空洞的心在這一瞬間被他的濃濃愛意所填滿,在牢裡受點苦、吃點虧,好像也不算什麼了。

  原來她好傻,真的好傻,居然去嫉妒已逝的人,他平時對她的情意,難道她都感受不到嗎?

  不管他對琴音是愧疚或有什麼其他的情感,她根本就不需要在意,因為他現在愛的人,是她呀……

  「好的,夫君,我相信你,我們一起戰勝這五百年前的咒誓。」忻桐朝他安慰地一笑,「如果我這次能逃過一劫,回到夫君身邊,那就代表我是夫君的命定之人嘍?」

  隔著冰冷的鐵柵,他們四掌交握,傳遞著彼此間的愛意與信任,希望此刻能停駐,成為永遠。

  只可惜好景不常,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那名小太監一頭鑽了進來。

  「穆大人,時候差不多,侍衛要交班了。」

  無限的惆悵蕩漾在他們之間,忻桐主動放開穆弘儒的手。即便不捨,她既選擇相信他,就不能害了他。「夫君,你快走吧。」

  穆弘儒牙一咬。「我一定會救你的,你等我!」說完,他和小太監頭也不回地走了。

  忻桐望著他的背影,方才在心裡隱忍的痛苦,突然隨著淚水不受控制地奔流出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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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1-6 11:15:07

第8章(1)

  為了營救忻桐,穆弘儒決定迂迴地去找梅妃。

  其實,他根本不相信梅妃中毒,但後宮不是那麼容易能進去的,他只好拜託黃大人的夫人悄悄替他入宮求見,探探路子。

  三天過後,黃大人卻臉色凝重地前來,令穆弘儒覺得十分不妙。

  「內人說梅妃出宮了,在皇上壽宴後便帶著宮女隨從說什麼要回家省親,大隊人馬趁夜離開了京城。」黃大人眉梢挑得老高,神情義憤填膺。「哼!我就不相信中了毒,身子還能那麼有精神地到處走,肯定是皇上要她先避避風頭,免得讓人看出什麼端倪。」

  說到這裡,他朝穆弘儒歎了口氣,頓了下又道:「穆夫人確實是冤枉的,皇上居然為了疼自己的女兒就陷罪於民,實在有虧德行。」

  「即便是皇上,我也不會屈服的。」穆弘儒凝肅著臉表示。「我告訴過忻桐,一定會救她出來。」

  「那儀安公主真不像話,想要什麼東西就不擇手段也要得到,那也得看對方肯不肯給啊……」他還在朝時曾經抱過儀安公主,想不到當時可愛的小女娃,長大後會如此任性妄為。

  不過,也只怪穆弘儒這青年才俊太吸引人了。

  黃大人仔細打量了下,卻發現他和數月前剛娶妻時意氣風發的樣子差了許多,連鬢邊都多出幾縷白絲。「你呀,也要好好照顧自己,瞧你形容枯槁、氣色灰敗,若是也倒了下去,如何營救令夫人呢?」

  「我倒希望自己醜到一個境界,讓公主看了之後打消對我的任何念頭。」穆弘儒揉揉額際,最近他頭疼的事實在太多了。

  黃大人安慰地拍拍他,「我在宮裡安排了幾個人幫你看顧著夫人,一有什麼風吹草動,馬上就會有人來通知的。」

  話才說到這裡,好的不靈壞的靈,門房突然急匆匆地來通報,說黃大人家派人來了,那人後頭還跟著一名小太監。

  聞言兩人對視一眼,心都涼了一半。

  「快請。」穆弘儒甚至站起身來,他已經坐不住了。

  門房跑離後,很快領了兩個人進來,前頭的人穿著長工的衣服,看來是黃大人的家僕,另一個則是穿著一襲儒士裝,但細白的臉蛋一看顯然就是宮裡來的太監喬裝而出。

  「黃大人、穆大人。」小太監先行下拜,「奴才到了黃大人府裡,聽聞黃大人到這兒來了,就急忙趕過來……」

  「行了行了,別忙著拜。廢話少說,是不是穆大人的夫人出了什麼問題?」黃大人是個急性子,實在耐不住太監們老是習慣廢話連篇。

  「稟大人,出了大問題呀!」小太監一臉慌張道:「夫人入宮求見梅妃娘娘的事,被個碎嘴的太監告訴皇上了,皇上很快便聯想到穆大人這裡來,叫來侍衛又問出穆大人曾在天牢私會夫人,於是龍顏大怒,立時便下了旨意,要將夫人流放到江南!」

  穆弘儒臉色一白,倒退一步,突然氣急攻心,一口血就這麼噴了出來,整個人也因此跌坐在椅子上。

  「穆大人!」

  黃大人和太監都嚇了一跳,急忙要下人去請大夫來,卻被穆弘儒揮手制止。

  「看來皇上是不留餘地了……」沒想到他們夫妻竟要以此莫名其妙的方式被迫分離,如果相愛的人沒犯任何錯,卻要受到這種結果,天理究竟何在?

  黃大人和小太監都搖了搖頭,黯然不語。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穆弘儒已經有些瘋狂了,文士的癲狂之氣在此時徹底表露。「我不會屈服的!連自己妻子都保護不了,還算什麼男人!就算是皇上,我也要抗爭到底!」

  小太監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也不禁難過起來,為難地說:「穆大人,流放夫人的囚車已經兼程開出京城了,你……若要見夫人最後一面,快馬追去可能還來得及……」

  穆弘儒看了黃大人一眼,黃大人急忙揮手示意他去。

  他快步出了廳堂,衝向馬廄,想都沒想便牽了胡關神駿的千里馬,不顧其他下人的阻攔,躍上便衝了出去。

  雖然馬術平平,但就算冒著墜馬的危險,他也要見到忻桐!

  押解忻桐的囚車,低調地從霍家橋出了京城,沿著溪谷的小徑一路往南直行。

  幸好士兵們都對忻桐十分禮遇,一方面是知道她的情形,心生同情;另一方面也是穆弘儒平時為人極受推崇,大夥兒都不願太為難穆夫人,因此一路給她方便。

  一行人剛出京城不到兩個時辰,便聽到後頭傳來急劇的馬蹄聲,而且顯然是衝著他們來的,領頭的士兵一聲吆喝,囚車停下,所有人都戒備起來。

  馬兒很快地靠近了,一名士兵瞧見馬上的驚險畫面,突然驚呼——

  「是穆大人!」

  但見駿馬上的穆弘儒,高瘦身軀在馬兒背上被拋彈著,只憑一股意志力抓緊韁繩,才沒在這麼快的速度裡跌下馬。然而一接近囚車,他忽然狠狠地一勒韁繩,馬兒吃痛立起,他便遠遠地被拋飛出去。

  士兵們見狀,急忙上前搶救,幸好在他落地前,他們伸出的手替他緩了跌勢,才沒在落地時直接斷了氣,否則這次和忻桐的會面,將會是貨真價實的最後一面。

  領頭的士兵見他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掙扎著爬不起來,面容有些僵硬地問道:「穆……穆大人,你要劫囚嗎?」

  穆弘儒在身旁士兵的幫助下好不容易站起身,灰頭土臉地說:「我只想見我夫人一面……讓我見見她,好嗎?」

  士兵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作主答應這違例的事。然而穆大人顯然是拼了命趕來,還差一點就回老家,令人對他們夫妻感情動容又欽佩,最後,領頭的士兵點了點頭,眾人便讓開了一條路。

  他跛著腳過去,走到那頭,輕輕地握住已哭紅雙眼的忻桐的手。

  「夫君……能見到你,已經夠了,你不要再做那麼危險的事……」方才見他墜馬,她嚇得當場呼吸停止,胸口劇痛,差點都想隨他一起去了。

  「我今天不能帶走你,但今日我們夫妻分離,我就算窮盡畢生之力,也一定會找到你。」即使鼻酸,即便疼到心都快碎了,他依然告訴自己不能在她面前喪氣,於是硬擠出一個笑容。

  可這個笑牽動了臉上的傷口,令他忍不住悶哼了一聲,神情看起來有些猙獰。

  但在忻桐眼中,無論他是什麼表情,都是最俊美的。

  她搖搖頭,輕聲地勸他,「夫君,放棄吧,你敵不過皇上的。公主既對你死心塌地,你就給她一個機會,別留戀我這個庶民——」

  「忻桐!我是這種人嗎?」穆弘儒不禁有些動氣,她居然這麼不相信他,「要娶公主,一開始我就娶了,不是心愛的人,娶來只是害人害己。既然我擁有了你,我就會不顧一切地保全你,不管我最後是否粉身碎骨!」

  「這就是我最怕的……我希望你平安、好好的,希望你能將丞兒教導成一個傑出的人。」忻桐好想擦掉臉上的淚,無奈手上有枷鎖,又被他緊握著,只能任淚水不受控制地奔流。「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皇上流放我,不是你看到的那麼簡單。除了梅妃的事做借口,事實上,還有另一樁和公主無關的原因,是關於我的身世……」

  「你能告訴我嗎?」他早知她有所隱瞞,卻沒想到她所隱瞞的事,會嚴重到這個地步。

  忻桐搖搖頭。「不是我不說,只是我說了也無益,去追究的話,只會多害了一個人。」

  都到了這個關頭,她還是為他著想嗎?這麼美好的心、這麼溫暖的人,為什麼會遭到如此不堪的下場?難道真是這見鬼的鐲子害的?

  穆弘儒心頭一激動,不顧四周的士兵,猛然捧起她的小臉印上深深一吻。這個吻之中,混著血和淚,還有即將分離的兩人心中深刻的情意。

  他們如此出格的動作,士兵們並不覺得突兀,畢竟若非情深意切,根本不會失控至此,而這般誠摯純潔的情感,反倒令人感動欷籲。

  一吻既畢,忻桐歎息地望著他,眼角還掛著淚,卻露出一個哀莫大於心死的笑容。多麼淒美、多麼傷感,連他最愛的那淺淺梨渦也乍現即逝,都像在為她的人生哀悼。

  「從京城到山西,又從山西到開封,我以為自己低調過活就能安身立命,遠離皇宮就能得到幸福,想不到,最後還是逃不過這個命運……」

  「能和夫君結為連理,我今生已經無憾。」她淡淡地下了最後的結論,朝著領頭的士兵點點頭,便斂目低頭,不再多言。

  士兵憐憫地看著他,「穆大人,我們要啟程了,不能再耽擱了。」

  囚車走了,穆弘儒怔在當場,一動也不動地望著一行人離去。直到她真的消失在眼前了,他才忍不住地哭吼——

  「忻桐!忻桐!我最愛的妻子,你不要走……」

  但哪裡還有人回應呢?入冬的風刮起,他不覺得冷,只覺得痛。

  「我一定會和你相聚,你要等我!要等我——」沙啞的吼叫響徹了溪谷,他持續地亂吼亂叫沒有停歇,直到嗓子受不了,啞了,身子受不了,倒了,他才頹然地坐在地上。

  最後,連上天似乎都為他掬一把同情淚,慢慢飄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

第8章(2)

  穆弘儒回府後,不吃不喝,就這麼呆坐了一整晚,甚至連動都沒動。

  穆丞不敢擾他,乖乖地躲在自個兒房間裡;胡關等屬下都很關心他,卻完全勸不了,只能看他將近自殘地虐待自己的身子。

  天才剛明,穆府大門突然被大力地擂響,門房一開,見到來人的陣仗嚇了一大跳,馬上門戶大開,一刻也不敢耽擱地緊忙通報。

  而穆弘儒,直至聽到門房口中的「聖旨」二字,才彷彿從惡夢裡醒過來。

  連官服都不想換了,他走到大門前,見其他屬下早已跪在門前等著接旨。

  宣旨的太監等到他一來,見他不甚情願地跪下後,便開始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河南巡撫穆弘儒之妻忻氏,京城人,因毒害皇親國戚,理應問斬,諒河南巡撫穆弘儒平日為官政績卓著,特赦忻氏死罪,流放江南二十年,廢妻位,並許儀安公主予穆弘儒為妻,欽此,謝恩。」

  在旁人聽起來,這是天大的恩惠,皇上已經對他讓步許多了。

  可對穆弘儒而言,這不過是個天大的陷阱。

  「我……不能接旨!」他擡起頭,在宣旨太監傻眼的表情中,義正詞嚴地說:「對於構陷我夫人的不實罪名,我不接受,對於公主的美意,我只能心領。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我只愛忻桐,也只要她一個人,硬是要與公主結為連理,反而對公主不公平,恕我無法接旨。」他對著聖旨一叩首,接著便站起身。「從此刻起,我穆弘儒辭去河南巡撫的官職,有負皇恩,請皇上寬恕。」

  「穆大人?」太監緊張了,「抗旨是要殺頭的啊!」

  「那就殺我一個人的頭好了。」他肅著臉道。

  太監連忙看了四周跪成一片的穆府下人及親人,婉言提醒,「你們還不勸勸穆大人?說不定罪名會連坐到你們身上……」

  穆府中人對視一眼,竟然齊聲道:「我們一切皆以大人馬首是瞻。」

  「你們……唉……」太監歎了口氣。穆弘儒拒不接旨,他勸也沒用,又能如何呢?

  最後,太監只好和皇宮眾人訕訕然的離去。這一回宮,還不知皇上會怎麼大發雷霆呢。

  待宣旨的人馬一離開,穆府立刻關上大門,穆弘儒像回復了以往的精明,對著胡關等人吩咐,「馬上收拾東西離開,不要回開封,先至山西。胡關知道一處我私購的民居,之後我若無事,自會傳訊和你們會合。」

  「大人!」胡關皺著眉,「你不一起離開嗎?」

  「皇帝要的只是我,我一走,他才真會遷怒到你們身上。」穆弘儒搖頭。他其實已經豁出這條命,橫豎忻桐也是凶多吉少,如果犧牲他一個人能救大家,他何樂而不為?

  「爹!」穆丞紅著眼,雖然年紀小,他大概已能察覺將會發生什麼事了。「你不要丟下丞兒一個人……」

  瞧著這個自己最疼愛的兒子,穆弘儒心一酸,忍不住將小小身軀緊抱著,「丞兒,你是個男孩子,應該知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今天你沒有了爹,但還有大家,大家會幫著你振興穆家,你也不能讓爹失望,好嗎?」

  穆丞流著淚,不住地搖頭。他已經沒有了娘、沒有了小娘,現在連爹也要失去了嗎?

  「聽話!」穆弘儒厲聲喝道,眼眶卻隨之一紅,「你是我穆弘儒的兒子,豈可如此優柔寡斷?你是穆家最後的希望,要自己堅強起來。若是小娘,也不希望你這個樣子,對吧?」

  「爹……」穆丞雖哭得涕泗橫流,卻看清了父親的表情。他從沒見過父親如此強硬又如此脆弱,不由得本能地點了頭。

  「那好。」穆弘儒轉向胡關。「胡關,丞兒就拜託你了。」

  即使鐵漢如胡關,也不禁為這分離的一刻感到眼眶酸澀難忍,不過他硬是忍住,鄭重地一點頭。「胡關絕不負大人所托。」

  此時東西準備得差不多了,所有人快速地移到穆府後門,由胡關的黑色駿馬領頭,帶著三大馬車的東西和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飛奔離開。

  馬蹄聲似乎還在耳邊,馬車車輪的轆轆聲也彷彿未止,穆弘儒關上了後門,獨坐在花廳中,直至夕陽西下。

  好一會後,急驟的腳步聲傳來,像是包圍了穆府,而前門隨即砰的一聲被人破開。

  果然來了嗎?穆弘儒冷笑。

  一群官兵衝了進來,領頭的官員見全府只剩他一人,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氣勢威嚴道——

  「宣河南巡撫穆弘儒入宮覲見!」

  金鑾殿上,天子腳下,穆弘儒靜默跪在殿中,與龍椅上的皇帝對峙著。

  「大膽穆弘儒!你竟敢拒接聖旨?你知不知道光憑這條罪,朕就可以判你死刑,再誅連你的族人?」皇上十分憤怒的樣子,火眼金睛直瞪著殿下的他,不明白死到臨頭了,他為什麼還能這麼冷靜。

  「皇上恩典,草民已盡散親族,若有天大的罪,草民一力承擔。」他的話很清楚地告訴皇上,他已置生死於度外。

  「草什麼民?朕有準你辭官嗎?你給我站起來回話!」皇上只是想逼婚,可沒想丟了一個得力的臣子。他稍斂怒氣,指控似地問:「你告訴朕,朕的儀安公主外貌出眾、才德兼備,為什麼你不願娶?」

  「啟稟皇上,齊大非偶,臣配不上公主。」立起身後,穆弘儒十分坦然地告訴皇上他心中所想,雖有矯飾,態度卻相當真誠。「何況,臣早已有了妻室,再納公主,對公主及皇室反而大不敬。」

  「果然讓那忻氏猜中了,你寧可豁出生命也不願接受公主……唉,你們兩夫妻一樣的傻,一些風花雪月之事,值得拿命去換嗎?」皇上搖著頭感歎。情之一字果真害人不淺啊。

  但皇帝的話卻令他乍然明悟,不由得拱著手,垂首恭敬地問:「微臣斗膽,敢問皇上,忻桐可曾說了什麼?」

  「在她流放前,朕見過她。」皇上也不隱瞞。硬是拆散了穆氏夫妻,他心中不是沒有愧疚,尤其忻桐的表現又重情重義、捨身成仁,他便滿足了穆弘儒的疑問。「她求我放了你一條命。看在她也算癡情的分上,罪也不及死,朕便暫且饒過你這次。」

  她以罪民之身求皇上?而皇上竟也答應了?這之間的微妙關聯,讓穆弘儒更陷入忻桐與皇室間的一團迷霧中,漸漸看清了某些東西。

  「謝皇上不殺之恩。」他先做好表面功夫,而後便沈著聲,抽絲剝繭地試探皇帝的反應,「只是皇上是萬金之體,怎麼會見忻桐?還答應她的要求?」

  皇帝皺著眉,欲言又止,像是不知道怎麼回答。

  穆弘儒見狀,又進一步問:「而且,連臣都不知道忻桐原是京城人士,皇上的詔書卻寫得明明白白,不知皇上從何而知?」如此層層逼近,最後,他直中要害地說道:「是否在此之前,皇室與忻氏家族之間有什麼糾葛,才使皇上對忻桐的背景瞭若指掌,以至於皇上願意與她交換條件?」他最後這個問題,幾乎已然揭曉了答案。

  不過皇帝卻惱羞成怒,因為皇室隱瞞的事,這名微不足道的臣子——還是個有罪的臣子,居然敢意圖打探?

  「大膽!朕想見誰就見誰,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何需要你多言了?」皇上大喝一聲,一拍龍椅。「總之,這次你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如今江南發生水患,民不聊生,朕派你至江南治水,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穆弘儒腦中靈機一動,突然有了暫時解決公主逼婚一事的方法。雖然忻桐的事仍不明朗,但至少他不會讓皇上及公主這麼容易遂了意。

  「罪臣謝主隆恩。」他再次跪下叩首,刻意強調了「罪臣」二字。

  「江南水患不除,你這罪臣之身,便一日不能除。」皇上順著他的話,語帶威脅,心想將他落上重一點的枷鎖,他便跑不掉了。

  然而皇帝的話正中穆弘儒下懷,他躬身一揖,表面十分恭敬,心中卻直冷笑。

  「臣遵旨。不過既是罪臣,戴罪之身如何與公主婚配?此也與律例大大不合,有違皇家祖訓及君臣倫理。罪臣懇請皇上收回聖旨,以免耽誤公主幸福。」

  「你……你……」連皇家祖訓和君臣倫理都搬出來了!他句句在理,皇上被堵得啞口無言,這下真是一巴掌打回自己臉上了。

  可惡又可恨的穆弘儒,果然老奸巨猾,不愧在官場混了這麼多年,這一回,居然連皇帝都敢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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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1-6 11:16:01

第9章(1)

  江南包含了蘇、浙、皖等地區,長江經此灘流,湖泊縈迴,舟船往返,草木蔥鬱滋長,景色清麗瑰奇。氣候溫暖、四季分明,生產稻米蔬果品質皆美,堪稱魚米之鄉。

  只不過,年初的春雨及梅雨下得頻繁,以致稻作欠收,許多地方甚至開始淹水。而至夏季暴雨不斷、長江潰堤,衝垮了許多民房,淹沒許多良田,朝廷派了不少官員前往江南治水,卻始終不見成效。

  時序入秋後,依舊陰雨連綿,田不可種、屋不能住,數萬人民無家可歸,民不聊生,怨聲載道。直至冬日嚴寒,已經路有凍死骨,人民亦有了動亂的跡象。

  朝廷有鑒於此,特地派遣曾在山西治水有方的穆弘儒前往,希望能緩解水患,救萬民於艱危,渡眾生於困苦。

  赴江南兩年多來,穆弘儒不僅勤習前人於本地治水的成功與失敗經驗,先疏浚堵塞之地,更實地勘察每個淹水的村鎮,考察了三百多條河流,最後才謹慎地進行動工。

  在大水好不容易退了之後,他又廣開水利工程,同時積極培育良田、蓋防洪民居,甚至著手畫了許多水利及地形圖,以便利後人在此地的治水工作,可謂貢獻卓著。

  他又成功締造了一次傳奇,江南人只要提起「穆弘儒」,無不連聲讚好。然而,更令當地人覺得奇怪的,便是這位穆大人有個怪癖,就是三餐不管吃什麼食物,一定要有個包子。

  聽說,他可以為了找個名聞遐邇的包子攤,帶著兒子穆丞親自爬過兩、三個山頭;也曾經追著一個賣包子的小販到人家家裡,嚇得對方手足無措,結果他只是為了買顆包子。

  不過,他可也不是照單全收,有些包子,他看了看外表就不買了,有些包子他買了,聞聞香氣之後卻全分給屬下,因此江南許多包子販,也頗以能讓穆大人吃他們的包子為榮。

  「爹,這是黃魚村裡一名婦人做的包子,聽說每十五天才會到鎮上來賣。」穆丞今日和胡關外出回來,興匆匆地衝到父親身邊說。

  他今年已十歲了,但不知是環境的磨練抑或心有罣礙,如今已比兩年前沈穩聽話許多,除了關係到包子的事,他才容易忘形。

  「我看了看外形,也聞了香氣,很像小娘做的呢。」他喜孜孜地獻上包子。

  這是來到江南的第三個冬天,穆弘儒正在江岸邊巡視築堤工程進度,因為已近完工,更不可輕忽大意,所以他可是頂著寒風,和底下的工人一起耐著冷。

  遠遠看兒子跑過來,他本想疾言提醒兒子行事不能浮躁,但一聽到包子,所有責怪的言語便被拋到九霄之外。

  「我嘗嘗。」他抱著希望吃了口包子,卻隨即眼神一黯。「不是這味道……」

  「不是嗎?」穆丞也抓起一顆,學父親吃下一口,結果一張小臉也不由得苦了起來。「真的不是……」

  「剩下的,等會賞給那些工人吧。天氣冷,吃熱包子正好。」心情由喜悅墜至谷底,但穆弘儒控制得很好,只是平靜道。

  穆丞將包子遞給身後的隨從,讓他們去處理,而後也望向水流平緩的水面,薄霧造成了陰沈的天色,就像此時他臉上不符年紀的憂鬱。

  他喃喃自語道:「爹,我很想小娘……她到底去哪兒了呢?」

  見兒子小小年紀已承受著數倍多於此歲的壓力,穆弘儒安撫般的一笑。「我記得當年忻桐還是你自個兒挑的後娘,你似乎十分執著於她?」他好奇地望著兒子,「你怎麼不會要我再娶?」

  穆丞挑著眉回視,那模樣竟與他十分相似,彷彿父親問了個很笨的問題。「你要再娶嗎?」

  被兒子來一記回馬槍,穆弘儒頓時語窒。他是完全沒想過再娶,即使一輩子都找不到忻桐,他也早斷了另外娶妻這個念頭。

  因為有過真愛以後,其餘的小情小愛,都打動不了他了。

  所以,他拿這問題問兒子,不料是問了句廢話,父子倆的執著,根本就是一脈相承。

  「爹現在擔心的,是目前治水工程已告一段落,皇上傳旨給我,說要至江南行宮避寒,順便視察治水工程。就怕他滿意了之後,會下旨調動我的職位,屆時我們便不能再繼續留在江南尋人了。」他有些低落地說著。

  嚴格說起來,這兩年裡,他根本沒有真正快樂過。

  「忻桐她……有些秘密,這兩年經我暗中調查,事實也接近明朗了。皇室虧欠她,虧欠得太多了,只是不知道她的身世之謎,能不能成為說服皇上的關鍵,讓他告訴我們她的下落,或讓我們能繼續尋她……」

  目光不經意飄到江上的一艘船,船中白紗輕曳,突然吹開的窗戶裡,出現了一張彷彿若他朝思暮想的容顏。他雙目暴睜,難以置信地呆愣住,說到一半的話也停了下來。

  「爹?你怎麼了……」穆丞話聲都還沒停,看到江上船裡的人,也隨著呆住。

  此時,穆弘儒突然不受控制地往前走,還不停地朝著那艘船大喊,「忻桐?忻桐!是你嗎?如果是你就回答我!」

  但船兀自在江上漂著,輕紗卻再也不飄動了。

  穆弘儒不顧一切地往江面行去,一腳都踏入水裡了。

  「忻桐!你回答我!我找了你好久,你知道嗎?忻桐……」

  一旁的人全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即便穆丞知道他心中的感受,卻也被父親的衝動驚得不知所措。

  接著不管是隨從們還是岸邊施工的工人們,全靠了過去拉住穆弘儒,「大人!小心啊!」

  他掙扎著,怕錯過了這次機會便沒有下次了。他找了兩年,思念了兩年,好不容易有了一絲不再心痛的機會,怎能讓它溜走?

  只是旁人怕他尋短,全用力地按住他,直至不小心攪動的冰冷江水潑灑在他臉上,他才如夢初醒,停下了所有動作。

  小船,劃遠了,消失在茫茫的江面上。

  「大人,你……」隨從擔憂地問著。穆大人該不會治水治瘋了吧?「這水可冷了,你怎麼跳了下去?」

  「我沒事、沒事……」濕淋淋的他,由江邊走回岸上,表面上說沒事,心裡卻被得而復失的轉變打擊得千瘡百孔。

  岸上,父子倆彼此相視,失落的心情不言可喻,皆是啞然無語。

  冷風吹過,他們身子卻不比心寒。

  皇帝南巡,帶的隨從可不少,除了殿前保駕侍衛數十人、婢女數十人、太監數名,另外還有皇妃兩名、皇子兩名、公主一名,連廚子都帶得齊全。一群人浩浩蕩蕩的,雖已低調行事,沒有儀仗在前、龍輦在後,但光這聲勢也夠浩大了。

  到了江南行宮休息一宿,隔日皇上便微服巡視了治水的成果,以及目前防洪工程的進度,由他臉上的笑容看來,他對穆弘儒此次的政績十分滿意。

  隔日,皇上便設宴款待有功大臣,穆弘儒自然坐在首位。宴席在行宮的大殿舉行,菜一道一道上,中間有著江南佳麗的歌舞助興,氣氛熱鬧歡欣。

  只是穆弘儒卻悶著頭喝酒,桌上的菜餚,他一道也不想動。

  「穆卿此次又立了大功,朕真不知該怎麼賞你。」皇帝見心頭大患的洪災解決了,心情大好。

  「臣願意留在江南,為江南百姓繼續努力。」他委婉地暗示他想留下的意願。

  不過,皇上不知是聽不懂還是裝傻,依舊笑呵呵道:「朕讓你入閣,做個工部侍郎如何?」

  由地方巡撫至工部侍郎,品級雖然沒升多少,權力可大了好幾倍,這是許多人可遇不可求的恩賜啊。

  然而,穆弘儒只是笑了笑,並沒有答話。在座的其他大臣們吱吱喳喳地恭喜他,又拍著皇上馬屁替他謝恩云云,他都不放在心上。

  因為,他一直覺得有道目光直盯著他,這感覺十分熟悉,但他左顧右盼,卻一直找不到目光的主人。

  覷著眾人都在起哄的這時候,他假意將注意力放在皇上身上,忽然猛地一個轉頭,淩厲的眼神直射向角落的大柱旁。

  大柱旁的一個纖弱身影,忽地躲回柱子後。

  光這麼一眼,穆弘儒便覺得自己彷彿看見忻桐了,心情也激動地想大叫。不過他仍用意志力拚命忍住,畢竟這不是可以失態的場合,何況他也不能確定是不是自己又眼花了,就像江上的事件重演一般。

  幾天之內,兩次讓他遇到如此相似之人,究竟是巧合、是幻想,還是他真的太過思念她?

  席間又上了一道菜,這會是個小蒸籠,穆弘儒心裡一動,打開蒸籠,果然看到一顆白白胖胖的包子,還飄散著他所熟悉的香味。

  幾乎是顫抖著手,他夾起包子吃下一口,那沁入鼻頭、活化舌尖的美味,險些令他感動地落下淚來。

  他找到了,終於找到了!吃了兩年的包子、受了兩年的思念煎熬,上天終究沒有捨棄他。

  「好了好了,諸位卿家。」皇上一直暗中看著穆弘儒的一舉一動,發現他在吃了個包子後整個人就變得怪怪的,便將大夥兒的注意力全拉回他身上。「穆卿都還沒表明自己的心願呢。」

  他起身向皇上一揖。「臣謝皇上厚愛。然而皇上的賞賜封官,是否可聽臣說完一席話,再行定奪?」

  皇上點了點下顎,示意他說。

  穆弘儒淡淡望了大柱那方一眼,才幽幽道:「這兩年來,臣治水不敢有一絲懈怠,但同時也不忘尋找流落江南的一樣東西,因此皇上希望臣回京為官,臣實有不能走的苦衷。」頓了下,他突然正視著皇上,「不過,今日承皇上之福,臣得以參與此珍貴之宴席,臣相信,在此宴席上,臣已找到了久尋未果之物。」

  聽到他說的話,皇帝臉色微變,看了看滿桌菜色,最後眼光定在那籠包子上。

  穆弘儒觀察皇帝的表情,知道自己猜對了,忍不住滿心雀躍,表面卻得力持鎮靜,更加沈著恭敬道:「據臣所知,臣所尋之物似與皇室有深厚淵緣,敢問皇上,能否讓臣見一見此物?」

  皇帝深深望著他,思考了片刻,才若有似無地歎了口氣。

  「席畢,你再到行宮的御書房來。」

  舞歇燈滅,席罷人散,大夥兒知道皇帝有話要和穆弘儒談,都識相地快速結束了餐宴。

  時至戌時,行宮外早已寂靜一片,可御書房裡,琉璃油燈仍熊熊地燃著,照亮心事重重的君臣倆。

  「你知道了多少?」皇帝首先打破沈默,悶著聲問。

  穆弘儒整理了下思緒,決定從頭道來。「忻桐的父親忻昆,便是先皇時名滿京華的御廚,聽說他廚藝驚人、刀工不凡,不僅烹調的食物有令人著迷的魔力,吃過後更覺其他廚子的手藝索然無味,甚至他雕刻裝飾擺盤的鳳凰,也逼真到像要飛起來。許多人欲尋他而不可得,後來他被召進宮後,更是聲勢大盛,先皇也頗以此為傲。」

  見皇帝沒有反應,他心一橫,一針見血地道出覺得最蹊蹺的地方。

  「但是,這位難得的廚師,卻是死在先皇手上。」

  皇帝雙眉一攬,「你說的沒錯。忻桐確實是忻昆之女,兩年多前朕壽宴之日,派在忻桐身邊的庖長看出了她的刀法是忻氏神廚的祖傳刀法,特地稟告於朕,朕才知曉。」沈吟了一下,才又問:「但你可知,父皇為什麼要殺忻昆?」

  他搖搖頭。這件事,任憑他動用了所有力量與關係,就是查不出來,甚至和事件相關的關係人,不是失蹤就是過世了。

  「臣不知,但想必是有不可告人之秘,才會讓忻氏一家連夜逃離京城,躲在山西的鄉間,隱姓埋名過日子。」

  「看來,忻桐當真什麼都沒有告訴你。」皇帝長歎了口氣,語氣裡儘是感慨。

  「此秘攸關皇室顏面,她沒說,代表忻昆從小便要她守秘,對皇室而言,他忻家也算盡了人臣本分了。」

  「敢問皇上,既然如此,若忻氏一家曾因此有罪,但先皇已矣,舊事湮沒,可否免除他們的罪?」瞧他軟化了,穆弘儒趁機求情。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朕也沒有不敢說的,其實忻氏一家根本沒有罪。」忍了這麼多年秘密,似乎連皇帝也受不了了,一古腦地全說了出來,「父皇當年迷信長生不老之術,聽聞方士之言,食七七四十九顆童男童女之心再服方藥,便可成功。

  「父皇深信不已,以各種理由搜羅民間童男童女,要忻昆為之烹調……忻昆勸諫未果,又不願替父皇煮食人肉,便萌生辭意,唯自知性命必然不保,才會連夜躲到山西去。」

  皇上也算相信穆弘儒的忠誠與為人,所以並沒有保留,橫豎逝者已矣,且先皇的一些舉動,他確實也不是很贊同。

  「當年,負責秘密領兵搜城抓人的,便是朕。朕故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忻昆逃了,當然,朕登基後,那群妖言惑眾的方士也早被朕處決。」回想那陣子京城裡人心惶惶的氣氛,皇上更是深覺先皇著實做得太過了。

  原來還有這層內幕。先皇崇拜黃白之術,他也曾經聽說,卻想不到居然牽扯到忻桐一家人身上來。

  而忻昆能順利逃走,當今皇上也暗中助了一臂之力,難怪忻恫提起皇帝時,雖有惆悵,卻沒有恨意。

第9章(2)

  過去的事令人欷籲,穆弘儒知道無法追究,也無從追究,如今該重視的,應是眼前的事。

  「那……忻桐毒害梅妃一事……」他特意提醒皇帝,既然忻氏一家無罪,那皇帝也不能只為了公主,再重複一次先皇做的事。

  「你自然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我堅持不殺忻桐,只判個流放之名,也是因為沒有一定要殺她的理由,公主再吵我也不會妥協。朕雖不敢自稱聖明,倒不致昏庸至此,而且她是忻昆之女,皇室本就對她有愧,如何會殺?」皇帝無奈的搖搖頭。因為溺愛女兒,硬是栽贓忻桐他也很後悔,認為自己有負賢君之名,幸好現在一切還不算太晚。

  「皇上向臣坦白,臣不勝感激,然臣不明白,方才宴席之上,臣彷彿看到了忻桐……」穆弘儒欲言又止。

  皇上有些赧然地摸了摸鼻子,像在掩飾臉上的尷尬。「忻恫……只能說,不愧是忻昆之女。她繼承了其父的手藝,上回吃過她煮的東西後,朕就不想放她走了。所謂流放她去江南,也不過是個幌子,才剛出京城便帶她回宮了,否則朕又怎會派你到江南治水,這豈不方便你尋她?公主不恨死朕才怪!如今,忻桐在宮裡專司朕的御膳……」

  穆弘儒表情突然變得古怪,好似想笑又不能笑的樣子。皇帝果然和先皇不愧是父子,對食物的執著都異於常人。

  「所以,忻桐確實跟著皇上到行宮來了?」他進一步確認。

  皇帝歎了口氣。「唉,該還的還是得還,讓她出來自己和你說吧。」他做了一個手勢。

  不到轉眼的時間,忻桐突然由簾幕後走了出來,不待見到穆弘儒,她已經淚流滿面。

  「忻桐!」

  「夫君!」

  兩人一相見,便是緊緊擁抱,誰也不願意放開誰,就怕這相逢只是一瞬間,而後馬上又要分離。

  「夫君,我好想你、好想你,日也想、夜也想……嗚嗚……」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淚水,但這一回卻是欣喜之淚。

  方纔他和皇上說的話,她全都聽到了,本以為這輩子相見無望,想不到夫君竟然不屈不撓地找了她兩年多,還替她平反了父親的冤屈,也把她由罪民的泥淖裡救出來。

  她何其有幸,嫁了個這樣重情重義的男人?

  穆弘儒感受到她的激動,一向自制力甚高的他也不由得被影響,顧不得皇上在旁,對她的想念便直接又坦白地說了出來。

  「我又何嘗不想你?在席上吃到包子時,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我說過,就算你不見了,我也會靠你做的包子,將你找出來……」

  夫妻倆情話綿綿,情深相擁,一旁的皇帝看得彆扭,刻意清了清喉嚨,要他們注意一下眼前的情況。

  意會到身邊還有人,而且還是皇帝,忻桐臉一紅,急忙推開夫君。

  而穆弘儒依依不捨地放開她,鎮定了一下情緒,才拉著她朝皇上跪拜,「謝皇上大恩,如今,微臣便將忻桐帶回了。」

  「帶忻桐走?那朕……」原本還想替自己留個好廚子,但見他們夫妻恩愛,自己又已棒打鴛鴦這麼多年,再留人說不過去,皇上不禁一時語塞。

  他是想借此放了忻桐,讓她和穆弘儒夫妻團聚,也給自己一個台階下,不然皇室欠忻家的,實在太多了。可是……

  「你要帶人回去可以,朕有兩個條件。第一,朕若嘴饞時,忻桐還是得進宮來替朕解解饞,做些好吃的食物給朕。」他仍是給自己留了條後路。

  見忻桐與穆弘儒都同意,皇帝又提出了最棘手的第二個條件——

  「其次,儀安公主那邊,朕已經沒辦法了。穆卿,你得自己去解釋。」

  出了行宮已是天色微明,忻桐與穆弘儒回到江南的府邸後,兩個人就直接關進房裡,互訴衷情。

  「其實,當皇上說要到江南巡視、宮裡開始整備出巡時,我就一直期待著這一天。」她柔柔地望著他,「我知道你在江南治水,因此我想,就算是看一眼也好,便能安慰一下我的思念。」

  她的話像提醒了他什麼事,令他恍然大悟。「所以我在江邊船上看到的人……真的是你?」

  「是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我是趁著行宮裡的人在忙,又聽說你在江邊巡視,才偷跑出來雇了艘船。雖然只是遠遠地看見你,但就這一眼,彷彿兩年多來的思念都足夠彌補了。」

  她的心願只有那麼小嗎?穆弘儒搖了搖頭。他的心願,可是比她大得多了,否則不會堅持到現在,不會想方設法讓她重回自由之身。

  「為了你那一眼,我差點淹死在江裡。那時為了確認自己是不是看錯,我幾乎是不要命地往江中走,幸好有旁人拉住我。」

  「夫君,你不要嚇我……」想到那畫面,忻桐臉色一下子刷白。

  「我沒有嚇你,是真的。為了你,我在江邊險些溺水,在皇帝的宴席上又差點失態,我想,思念的折磨,我受得和你一樣深。」他輕撫著她的頭髮道。

  忻桐順勢鑽進他的懷裡,這份溫暖,她期待得太久太久了。

  如果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們之間可是早已隔了幾百年,都能白首偕老好多次了。

  「是了,我當時也看到了丞兒,他長高了、也壯了些……」對於穆丞,她也一樣思念,常掛懷著他是否吃飽穿暖、有沒有用功讀書。和他一起同窗的日子,她甚至還歷歷在目呢。

  提到穆丞,穆弘儒更是感慨。以前要兒子讀書,像要他吃苦藥那麼難,還得忻桐費盡心思,他才用心在上頭,然而忻桐一離去,兒子竟自動自發開始讀書了,乖得不可思議。

  只不過,他卻忽然希望兒子仍像以前一樣天真可愛,而不是被迫早熟懂事。

  「丞兒和我一樣的想你。為了找你,我和他吃遍了江南各地的包子,卻屢屢無功而返……老實說,吃了兩年包子,丞兒和我都吃怕了。」他淡淡一笑。

  忻桐若有所思地解釋,「宴席上那包子,是我特地做的,和以前的口味用料完全一致。其實皇帝的席上根本不能出現這種平民食物,是我知道你在席上……」

  「所以我憑著包子,就把你認出來了。」他用鼻頭輕點了點她的鼻頭笑道。

  以往這種親密的小動作,他是不會做的,然而度過一場分離的考驗後,不珍惜如今相處的時光順心而為,難道還要矜持到日後後悔?

  不,他不要。

  忻桐怕癢,笑著縮了一下身子。「但你說,你和丞兒吃膩了呀。那以後,我是不是不做包子給你們吃比較好……」

  「不不不,你的包子不一樣,吃再多也不會膩。你這話別讓丞兒聽到了,否則他非跟我拚命不可。」他抱著她,瞧她害羞的可愛動作,更覺愛意湧現,情不自禁低下頭輕吻了她一下。

  忻桐享受著和他親密的溫馨時刻,不由自主動容地吻上他。

  「夫君,我真的好想你,也好想丞兒。」她突然伸出手,露出了手上的鐲子。

  「這兩年來,這鐲子我從來沒試著取下來,其實它對我的意義,就是忻桐是夫君的人、是丞兒的娘,什麼五百年、什麼咒誓的,我根本就不怕。」

  見到鐲子,穆弘儒先是皺眉,而後想想便釋然了。「對我而言,這始終是個芥蒂,不過無論以後如何,我都會和你一起克服,我們夫妻再也不分離。」

  「這是當然。夫君,你怎麼不換個方式想,鐲子還在我手上,可我最後算是有驚無險地和你團聚了,十數年前爹的那樁冤案也沈冤得雪,這不正代表著我可能就是你命定之人?」她可是這麼相信著呢。

  「我相信,我真的相信。」因為,沒有再比這更刻骨銘心的愛戀了。

  再次低頭,穆弘儒給了她一記深長的吻,這一吻傾注了所有眷戀與想念。經過了時光的考驗與折磨,兩人都不忘初衷,對彼此的愛情仍是那般堅定無偽。

  大門在此時被擂得轟然作響,驚醒了一對愛情鳥。穆弘儒的眉頭一皺,才想開口,穆丞的聲音便急急傳了進來。

  「爹!爹!聽說小娘回來了嗎?我要見小娘,你讓我進去!」他用力捶著門,十分迫不及待。

  一早起床就聽到小娘回來了,他衣服一套,頭髮都還沒束好,便匆匆忙忙地衝到父親的房外。

  「這小子,禮貌還是這麼差。」穆弘儒不悅地抱怨著。

  「至少,丞兒學會敲門了,不再是沒頭沒腦地衝進來,不是嗎?」忻桐掩嘴一笑,很明白他惱的,絕對不只是禮貌。

  他起身替兒子開了門,只見一個身影咻地衝了進來,一把就撲到她懷裡。

  「小娘!我想死你了!」穆丞的頭直往忻桐懷裡鑽,弄得她咯咯直笑。

  穆弘儒盯著這一幕,心中無限溫暖。他的家,到這一刻總算又圓滿了,而這一切,都只是因為她的歸來。她的重要性,在穆家是無可取代的。

  目光落到兒子身上,明明是個大孩子了,還那麼愛撒嬌。這孩子幾年內快速地成熟,他本以為他懂事了,想不到一和小娘重逢,兒子馬上又孩子氣起來。

  但也是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反應過來兒子甚至還未至束髮之年,幾年的煎熬,著實也苦了這個孩子。

  「丞兒,你變得好多,小娘都快不認識了。說不定再過兩年,你就要長得比小娘還高、比你爹還壯了。」忻桐擡起他的小臉,看著看著眼眶都紅了起來。

  「當然。到時候,我一定會保護小娘的,才不會像爹那樣,讓小娘離開了好久——」穆丞的童言童語,突然被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打斷。

  「丞兒,注意你說的話。」穆弘儒沒好氣地瞪著他。

  穆丞吐了吐舌,又鑽回忻桐懷裡。「小娘,我想吃你做的包子。還有,以後我們也還要一起讀書、一起睡覺——」

  「一起讀書可以,一起睡覺是我和你小娘的事!」他再次打斷兒子的幻想。

  「夫君!」忻桐為之失笑,卻又為他言下之意羞窘不已。

  「可是,小娘是我的……」

  「她是我的,是我明媒正娶納進門的妻子。」

  「小娘是我在街上自己選的。」

  「沒這回事!你要找人和你一起睡覺,長大以後自己解決……」

  望著他們父子倆鬥嘴,忻桐的笑容從沒停過。像這樣吵吵鬧鬧的,插科打諢也不介意,每個人的言語中都隱含著關懷與愛,這才是真正的家吧?

  她在心裡對著父親說道:爹,女兒終於找到自己的幸福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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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1-6 11:17:12

第10章(1)

  穆弘儒因治水有功,被皇帝升為工部侍郎,另外為了彌補忻桐的委屈,免去了她的罪,外加誥封三品淑人。皇帝用了另一種方式,對死去的神廚忻昆做了補償。

  近來穆府裡,大大小小都辦著把府邸由開封遷至京城的事宜,大夥兒忙成了一團,但在這麼忙的時候,穆弘儒與穆丞卻沒有忘了最重要的事——他們磨著忻桐,一定要她好好煮一頓,來慰勞一下父子倆已餓了兩年的饞蟲。

  忻桐被他們弄得好氣又好笑,卻仍是依言下廚。江南與開封這內陸城市不同,水產豐富、蔬果繽紛,好久都沒有煮過河海魚鮮的她,恰好趁此大露一手。

  第一道菜,荷葉蒸蟹上桌,父子倆聞到荷葉的清香、看到蒸得恰如其分紅澄澄的蟹,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筷子一舉,便飛快地各夾起一隻蟹蝥,大快朵頤。

  忻桐滿足地看著他們狼吞虎嚥的吃相,又回到廚房,完成第二道菜。

  當這道酒釀鰣魚上桌時,她好笑地發現方纔的蟹早已被他們清空,剩一桌子的蟹殼,兩雙眼又巴巴地瞪著還在她手上的魚。

  聞到酒釀的香氣,穆弘儒在心裡笑了,表面仍是十分嚴肅道:「丞兒,這道菜加了酒,你尚年幼,還是不吃為宜。」

  「爹爹此言差矣。」也算苦讀了兩年書的穆丞,真要咬文嚼字起來,可也初有小成了,「孩兒未來若延續爹的腳步,總是要適應官場文化,這酒不早點讓孩兒嘗嘗,怎知孩兒能否承受得了這穿腸毒藥?說不定日後在重要場合酒後失態,更是大為不妥。」

  穆弘儒居然被說得完全無法反駁,倒是忻桐忍不住噗哧一笑。「吃酒釀怎麼會和喝酒一樣呢?酒釀補氣養血,最是滋補人體,你們父子倆如此推來推去的,要不這道菜我別上好了。」

  「不不不,一定要上!」穆弘儒急忙起身,自個兒去將她手中的菜端來,還故作鎮定地對穆丞道:「丞兒,既然如此,爹特許你吃這道酒釀鰣魚,練一練酒量也好。」

  「是,謹遵父命!」話說完,他筷子早已插上肥厚的魚身。

  穆弘儒見狀,當然不遑多讓,急急忙忙也跟著風捲殘雲吃起來。

  接著的五色鱔糊、藥燉羊肉等,全都讓父子兩人吃得滿足又開心。最後,熱騰騰的蒸籠由忻桐手上端來,可讓父子倆樂翻了天。

  包子、包子啊……外頭的包子,他們都吃到退避三舍了,甚至聞到肉的香氣就想吐,然而忻桐做的包子硬是不同,那種自然散發的清香,簡直教人無法抗拒,只想快點將那些白白胖胖的包子塞進嘴裡。

  蒸籠一開,卻只有兩個包子,因為忻桐是想他們已吃了這麼多菜,包子一人一個剛剛好。

  哪知父子倆卻只是沈默地盯著蒸籠,各自在心裡盤算著如何獨吞。

  廢話!等了兩年的美味,怎能如此輕易罷休?

  「咳!」穆弘儒清了清喉嚨。「丞兒,你讀書的時間……」

  「早上就讀過了,爹。」

  「那習字……」

  「也已經習好了。」穆丞沒好氣地望著他,「爹,你想些新詞吧?這一招對孩兒已經沒有用了。」

  新詞?穆弘儒想了想,皺著眉道:「那你說,你要什麼條件才能讓出這個包子?」

  條件?穆丞的眼睛瞇了起來,彷彿就像他父親在算計時的表情,教忻桐看得不禁莞爾。

  「那,你要把小娘讓給我五天,這五天小娘只能陪著我,晚上再還給你。」看著包子,穆丞忍痛道。自從小娘回府後,大部分的時間都被父親霸佔了,他想和她說些體己話甚至撒撒嬌都沒辦法。

  「五天?太長了!」要他和忻桐這五天都只有晚上才能見面,這怎麼可以?

  「四天?」

  「那和五天有什麼不同?」

  「最少三天,否則丞兒就要吃包子了。」

  「不,最多一天。」穆弘儒給了兒子一個眼神,「丞兒,你附耳過來。」

  接著,忻桐只看到他們父子低聲咬耳朵,卻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最後似乎達成了這筆交易,穆丞有些不情願地點點頭。

  「好吧。就一天,爹不能耍賴呀。」

  「當然不會。」穆弘儒得意地笑了,舉箸夾起包子,咬了一大口吃掉一半,露出無比享受的表情,令忻桐既訝異又納悶。

  「夫君,你怎麼說服丞兒的?」

  他朝她挑了挑眉。「你真想知道?」

  忻桐一臉迷糊地點點頭,但穆弘儒都還來不及開口解釋,門房便突然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

  「大人!大——」門房的話才說到一半,便被穆弘儒打斷。

  「等一下!有什麼話等一下再說。每回你只要這麼跑進來,就絕對沒好事,我怕我聽完就食慾全消了。」他先將剩下的半顆包子塞進嘴裡,細嚥入口後,有些可惜地望著另一個還沒吃的包子,慢條斯理地擦擦嘴。「好吧,你可以說了。」

  門房有些尷尬地搔了搔頭,對著他道:「稟大人,儀安公主駕到。」

  儀安公主一進門,身上的壓金邊大紅錦袍便十分刺眼地閃亮了整座花廳,她的妝容精緻、氣勢淩人,還帶了十數名侍衛與宮女,將花廳團團圍起。

  「微臣參見儀安公主。」帶著忻桐,依例行了一個宮禮。

  至於穆丞,穆弘儒早就叫他先由側門離開,免受池魚之殃。

  公主鳳目淡淡地掃了一下他們夫妻倆。「都平身。」

  禮行完了,他心知肚明皇上所說的第二個條件,今天自個兒送上門了,卻依然只能故作無知地問:「儀安公主親臨,臣不勝惶恐,不知有何貴事?」

  公主根本懶得聽他的客套話,單刀直入地說:「我只是來看清楚是哪個民女,敢處處與本公主爭。」

  話說完,便移駕到忻桐身前,用一種睥睨的姿態,上上下下地將她仔細打量一遍,讓她有些不安。

  「我知道你在皇宮的御膳房裡待了年餘,不過我今天才看清楚你……不過爾爾嘛。」公主見她那副楚楚可憐、小家子氣的模樣,就一肚子不悅。

  「稟公主,不管忻桐長相如何,她都是臣的愛妻。」雖不滿公主批評忻桐,但穆弘儒忍住氣,不想再自找麻煩上身。

  何況就他看來,公主的艷光四射也不過就是有華衣美飾加身,若是去除了這一切,清秀自然的忻桐肯定比公主還怡人可愛。

  「我不明白,你為何寧可娶一個長相平平的民女,也不願本公主……加諸給你的殊榮?」公主話說得很漂亮,是因為她不願承認穆弘儒不娶她。「硬要說這忻氏有什麼優點,也就只是廚藝比別人好一點罷了。」

  公主住在皇宮裡,自然吃過忻桐的手藝,不得不說那是種會令人上癮的味道。

  即便如現在,穆府花廳裡的桌面上,幾道菜香就隱隱勾誘著她腹中的饞蟲,要不是自尊心甚高再加上不服輸,她說不定就涎著臉坐下來吃了。

  「在臣的心中,忻桐這樣子就已經是完美了。」穆弘儒就事論事地解釋,「要比美、比才華,甚至是比權勢、比家產,永遠有人更美、更有才氣、更有權力,甚至是更富有。如果臣見一個愛一個,那麼永遠沒有停止的餘地。人的情感不是這樣的,只要感覺契合,心有靈犀,自然會心生戀慕而不可自己。忻桐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我衷心愛慕的對象,臣只認定了她。」

  他說的有理,可是傲氣比天高的儀安公主如何能接受這個結果。他口口聲聲愛著別的女人,在她耳中無疑相當刺耳。她可是迷戀了他好多年,甚至在他妻子出現之前,她就心儀於他了啊。

  「如果我告訴你,我還沒死心呢?」言下之意就是,她可還沒放棄對付忻桐。

  「公主,你……」這女人簡直不講理!轉眼穆弘儒就要動氣,語氣已經有些沖了。

第10章(2)

  忻桐溫柔地按住他的手,低聲向他說:「夫君,讓我向公主說說吧?」

  女人最瞭解女人的心事,她有禮地向公主一福,柔柔地道:「公主萬福。臣妾想和公主說個故事,關於穆家一個五百年來的傳說,這是身為穆家人的妻子都要受的考驗,公主可願一聽?」

  她的說法,引起儀安公主的興趣,於是紆尊降貴地正視她。「你說說看。」

  「傳言五百年前,穆家某代先祖與妻子十分恩愛,妻子手上常年配戴一隻碧玉鐲子,久而久之,鐲子便感染了人的靈氣。一朝妻子染上惡疾,在彌留之際,對穆家先祖許下了一個咒誓,與他相約來生再娶,並以玉鐲為憑。若穆家後代所娶之妻非命定之人,那麼該名妻子便會死於非命。」

  說著忻桐捲起袖子,露出腕上那一隻碧綠玉鐲。

  「這便是那隻玉鐲,穆家的上一代女眷,也就是我的婆婆,同樣戴過此鐲,只是卻因病往生。而夫君的前妻琴音,也是戴著這只鐲子,在生產時過世。巧的是,在她們死後,這取不下的玉鐲都自動脫落了。」

  暗自觀察公主越來越陰沈的表情,忻桐仍是不疾不徐,甚至還溫柔地微笑著。

  「公主,穆家媳婦都要接受的考驗,你願意接受嗎?連臣妾自己都險些因一場宮中獻藝而喪了命,好不容易才得到皇上赦免……公主,若是換成你,你敢戴這鐲子嗎?」

  她敢嗎?敢嗎?公主在心裡問著自己,看著忻桐手腕上的綠澤,她居然有了一絲心怯。

  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何須因一個傳說而丟了命?而若是霸王硬上弓,遂了自己的願嫁進穆家,之後她豈非必須成天提心吊膽地擔憂著,就怕哪天橫禍當頭?

  她甚至驚覺,當她有著這個想法的同時,便代表了她也認為自己根本不是穆弘儒的命定之人。

  她壓根沒有那個勇氣,像忻桐一樣把鐲子戴上去。

  「我明白了。」雖是終於放棄,公主仍沒有放下她的驕傲。「你穆家麻煩事太多了,萬一影響到皇室怎麼行?告訴你們,是我自己想通了,什麼鍋配什麼蓋,你們兩個在一起剛好。我皇室的尊榮,穆弘儒你是無福消受了。」她一揮手,滿室的侍衛與宮女,便排成一列等著她離去。

  臨走之前,儀安公主停了一下,咬著牙,低聲撂下一句不服氣的話。

  「我就不信找不到比你更好的男人!」又冷哼一聲,她才頭也不回地離開。

  穆弘儒和忻桐送公主到門外,直到關上了門,他才放下心中大石,似笑非笑地調侃,「原來這成天煩擾我的鐲子有這功能,我怎麼都沒想到還有這一招呢?」

  「那是夫君當局著迷,何況,有一個關於這鐲子的秘密,我也尚未告訴你。」忻桐神秘地笑著。

  他眉梢一挑。「願聞其詳。」

  纖手一擡,她不知做了什麼手腳,突然一個輕微的機關之聲出現,他便傻眼地看著玉鐲突然打了開來,被她由腕上解下。

  解下玉鐲後,忻桐又將它重新還原,恢復成一絲裂痕也沒有的完整鐲子,而後又戴回自己手上。

  「這便是……這只鐲子的秘密嘍。」

  「這、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良久,穆弘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忻桐又演示了遍給他看,然後慢條斯理地解釋,「其實這鐲子是可以打開的,我會發現這個秘密,也是個巧合。」

  思緒回到先前的苦日子,她的語氣不禁變得有些澀然。

  「在流放到江南的時候,我的手被枷鎖磨出了血,想不到這玉鐲居然就自己打開了。之後我反覆研究,才發現其實只要碰到人血,玉鐲便會自動開啟。」

  她的話令他有些心疼,不由得拉過她的手,看她以前被磨出的那些舊傷痕。

  「已經好很多了。」感受到夫君的疼愛,忻桐甜甜一笑,也不再那麼在意了。「所以,這鐲子根本不是拿不下來的。」她下了結論。

  「這……如果不戴著玉鐲,那咒誓不就不算數了嗎?」穆弘儒覺得荒謬至極,俊臉都忍不住抽搐起來。「那……那我穆家守了五百多年的傳說,究竟算什麼?」

  當初他以為琴音死於咒誓,可若是那時琴音能早些取下這鐲子,那她的死亡是否只能歸咎於巧合?

  而他心懷多年的愧疚,只顯得相當愚笨且無用,因為傳說始終是傳說,忻桐不過是一個無心的舉動,竟就打破了迷信。

  這五百年來穆家人……究竟在幹什麼啊?

  見他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忻桐只覺有趣,捂著嘴,巧笑倩兮地又道:「你穆家的傳說無論是真是假,現在都無從考究了。不過夫君,你認為我是你命定之人嗎?」她調皮地反問。

  「當然!」他毫不猶豫的點頭。

  「那不就得了?不管如何,只要我們彼此相屬就夠了。就當這鐲子替我們之間的感情添上一層神秘的面紗,又有什麼不好?」

  身為當事人的她,反而不像他那麼在意,但她非置生死於度外,而是從沒想過自己不是他的命定之人。

  何況,就算為了他犧牲生命,這輩子能當他的妻子,死又何憾?

  「你說的是,是我太過迂腐了。」他終於能接受這個事實,雖然心中的震驚仍未完全消去,可她的豁達終究感染了他。「或許我穆家的傳說,只是給每一代穆家主人與女主人之間的考驗,若非夫妻情比金堅,誰敢去挑戰這鐲子的玄秘呢?」

  「夫君能想通就好。只不過,將來當夫君將這鐲子傳給丞兒時,仍是要把傳說告訴他,畢竟這是穆家流傳下來的故事,都傳了五百年,也算難得了。」忻桐心想這玉鐲的故事,不知能不能再傳個千代、萬代?再持續好幾個五百年?

  「確實如此。」穆弘儒上前輕擁著她。十分意外的,兩人做了這麼多年夫妻,他擁抱她時的感動及溫暖卻從沒減少一分過。也許,這就是夫妻之情堅定的證據,他覺得自己一輩子也抱不膩她。

  忻桐同樣享受著只有兩人的這一刻。從今開始,沒有秘密、沒有公主,他們全心全意的愛著彼此,未來的路該不會再有險阻了吧?

  然而這溫馨的擁抱只維持了一下,穆弘儒總覺得還有什麼事情擱在心上。他從公主離去前開始回想,直憶起方才公主來之前的所有片段……

  「糟了!」他突然臉色一變。

  「怎麼了?」忻桐想不到現在還有什麼事,能讓他反應這麼大。

  「方纔公主來了,我叫丞兒先退下。如今花廳裡包子還剩一顆,該不會那小子反悔,已將包子吃完了吧?」

  他急急忙忙地轉頭,便要朝花廳疾步而去,卻被她拉了住。

  「說到丞兒,夫君,你方才到底和他說了什麼,讓他把包子讓給你?」

  穆弘儒一愣,隨即有些深意地笑了。「我是告訴他,他若想要個弟弟或妹妹,就別佔住你太久。」

  「你……」忻桐聞言,臉蛋不禁通紅,正不依地想抗議時,她夫君早就大步地走回花廳,不管她在後頭直追著。「夫君,等等我啊!你怎麼能和丞兒胡說?等等……」

  等追至花廳門口,她已然由門外看到門內的父子倆早已搶食成一團,不由得好氣又好笑。

  「想吃我再煮就是了,有必要搶成這副德行嗎?」何況,她蒸的包子後頭還有一大籠,只是先拿出兩顆來,根本不需要搶。

  一顆包子居然就讓嚴肅的穆大人成了這副模樣,這該說是她忻桐廚藝的偉大成就嗎?

  不過,一個平凡幸福的家,不就該是這個樣子?

尾聲

  許多許多年後,穆丞已成為一個俊偉的年輕人,在連中三甲之後,他果真追隨父親的腳步,自願做個地方官,去為水患嚴重的地方治水。

  在他啟程前,被父親叫到跟前來,父親拿出了一隻通體碧綠的玉鐲,遞到他面前。

  「丞兒,你可記得此物?」

  「回爹,孩兒記得。」

  「如今你分發嶺南,這傳家之寶也該給你了。當年你私取給你小娘戴上,害爹生了好大的氣,如今爹就來告訴你生氣的原因。」穆弘儒整理了下思緒道:「五百年前,咱們穆家的先人,與妻子十分恩愛……」簡單扼要地說完整個故事,「……因此,將來你若認為你的妻子是命中注定之人,便可以讓她戴上這手鐲。」

  穆丞一聽,忍不住質疑,「爹,這鐲子戴上後,取得下來嗎?」

  「呃……」穆弘儒沈吟了一陣。「如果爹說不行呢?」

  「如果不行的話,那當年小娘戴在手上時,你生那麼大的氣,莫非是認為小娘不是你命定之人、怕她出意外?」他合理地反駁。

  「當年我是怕你小娘得知我們穆家的傳說後,會感到害怕,畢竟這鐲子戴在手上就是一個枷鎖,心中要背負著極大的壓力。」穆弘儒冠冕堂皇的解釋著,「如今事實證明了,你小娘和爹歷經重重波折仍能相守,她無疑是我命定之人。」

  他眉梢挑了挑。「所以這鐲子,是將來拿來測試我妻子的?」

  「可以這麼說。當年,儀安公主就是不敢戴這鐲子,才放棄了招爹為駙馬。孩兒,爹希望你找到真愛,就像爹和小娘一樣。」這孩子從小到大桀騖難馴,又愛和他搶忻桐、搶包子,他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拿鐲子出來,只是為了惡整兒子。

  「然後這鐲子戴上了便取不下來,我未來的妻子必須接受這個考驗?」穆丞進一步確認。

  穆弘儒臉不紅氣不喘的說:「是的。」

  「爹……」穆丞有些無言以對地望著他,「既然如此,那小娘怎麼取下這鐲子的?鐲子現在在你手上不是嗎?」

  「呃……」

  「既然小娘取得下來,我待會兒去問她不就得了?免得我以後的娘子擔驚受怕。」

  「這……」

  「還有,鐲子能取下來,那五百年前穆家的咒誓,不就一點意義也沒有?反正戴上了也還能後悔。」穆丞搖搖頭,「想來那儀安公主也沒多聰明,這鐲子要從小娘手上移到她手上,不就非得拿下來了嗎?她怕死,別戴不就成了?」

  這回,穆弘儒完完全全啞口無言。這孩子越大越聰明,根本無法糊弄過去。

  「總之,這鐲子我收著,未來我的妻子戴不戴,就隨便她了。」

  穆丞向父親拜別,「爹,孩兒此一去,數年無法回來孝順您和小娘,請你們多多保重。」說完,他便告退,邊往外走還邊道:「孩兒也該啟程了,小娘準備了許多包子給我……」

  門一關,沮喪中的穆弘儒突然雙目一睜,快步地又推開門跟上。

  「喂!那包子有一半是我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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