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查看: 438 | 回覆: 6 | 跳轉到指定樓層
zerosmall
王子 | 2013-1-11 23:20:51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3-1-11 23:30 編輯

前言:

  和哥哥女友戲劇性的初識,
  讓他對那個如火車頭般莽撞的丫頭充滿惱火。
  他覺得似乎有一樣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
  隨著她的到來而丟失了。
  後來,一切證明他沒有猜錯——
  他的心從此不在自己身上了。
  很多時候,
  他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自己怎麼會在這麼個火星來客身上存了心思,
  還一存就是六七年,
  這心思他從沒有說出口,
  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說出口?


序曲

  春末的陽光,分明已有了咄咄逼人的氣勢。

  今天是米關定期去超市採購的日子。她提著兩大袋生活所需走下Taxi,走進自己所住的星河小區,當頭日光如灼,她已是微微汗喘。

  樂樂死後,米關一直是一個人去超市採購,排隊,付賬。

  樂樂不在的日子,她甚至有過提著一桶油扛著一袋米,並在電梯壞掉後徒步走上五樓的經歷。

  這區區兩隻裝滿食物的袋子,原本是不在話下。只是——

  若它好好地提在手裡卻突然破裂的話,就變得讓人頭痛了。

  米關站在當地,望望手裡被鴨梨尖銳的果蒂劃破的袋子,再望望地上滾得到處都是的蔬果,明晃晃的陽光,似乎也變得無能為力。

  米關不哭。當初她抱著樂樂冰冷的屍體一天一夜不鬆手,她始終沒有哭。這些小麻煩又算得了什麼,米關暫時放下手裡的袋子,去撿地上的蔬果。

  剛俯下身想去撿的時候,一輛四驅越野忽然斜斜地從拐角處駛來。

  米關一擡頭,疾步想避,腳下卻是一個踉蹌——

  同一時刻,她的肩膀被一雙有力的手托住,迅速後退,總算躲過一場車禍。

  讓人惱火的是那輛車只停了半秒,就驀地加速,朝著大門處呼嘯而去。米關迅速撿起一隻熟透的彌猴桃,朝著車尾狠狠丟去,「卟」的一聲,彌猴桃正擊在越野車堅固的後窗玻璃,糊成一坨。

  車卻仍是不停。米關發出一串低低的詛咒,又撿起一隻滾在地上的梨子——

  同一時間,米關手腕被一隻手拽住了。別攔我,她在心裡吠,像壞脾氣的小山羊一樣忿忿轉頭。下一秒,她迎上了一雙無比熟悉的眼睛。突地,米關呆住了。

  原本撿在手的梨子再次摔下去,滾在了腳邊。

第1章

  握在腕上的手微微泛涼,米關略微清醒。

  隨即,那隻手緩緩鬆開。

  米關望著面前這張細緻俊秀的面容,她一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緩緩擡起,在即將觸到那熟悉五官的一剎那又無力垂下。她聽到心底有道清晰的聲音告訴自己:這是宇文歡,米關。他不是宇文樂。他只是有著和他孿生哥哥宇文樂相似的長相而已。他不是樂樂。

  米關不哭,卻又止不住內心悲傷的剎那洶湧。有時候,她對樂樂瘋狂入骨的思念岸堤總會突如其來地崩塌,無法控制,無能為力。這半年來的堅持又算什麼,只要能再見樂樂一眼,她願意付出她在塵世的所有。

  然而,面前這人並不是樂樂。

  米關勉強一笑,「宇文歡,你怎麼會在這裡?」

  宇文歡面無表情,淡淡道:「路過。」

  和俊美耀眼的樂樂不同,相同的五官,放在宇文歡的臉上只能稱之為俊秀。他臉色蒼白,眸如點墨,看向人時眼神定定的,深不見底。

  米關和他接觸並不多,她向來是有幾分怕他的。樂樂說過,她有宇宙黑洞般可怕的想像力——一切臉色蒼白性情孤僻的傢夥,她都會自動將其歸類為《沈默的羔羊》裡漢尼拔·萊克特博士那一型。宇文歡的氣質實在符合極了,哪能逃出她的想像。

  米關定定神。

  宇文歡正在簡單地清理現場。她不得不俯身一起收拾——那些蔬果理所當然被壓了個稀巴爛,米關本該惱火的,可是一下午漫長而笨拙的採購已耗去了她所有的精力。

  宇文歡把米關手裡的另一隻袋子提了過去,送她上樓。進客廳放下東西,他拿出隨身帶來的一個保溫桶,遞給米關,「木瓜鯇魚尾湯,媽媽做給你的。」

  「哦,多謝。」她忙接到手裡。

  米關進廚房打開保溫桶,香味頓時瀰散開來。

  宇文歡站在客廳,面無表情,單手抄在衣袋。他話不多說,仿若監督似的,盯著米關從櫥櫃裡拿出一隻大玻璃碗,把保溫桶裡的魚湯倒了進去。

  米關穿了一件樂樂生前的舊T-shirt,卡其色卷邊短褲,一雙淺咖啡色短靴,長頭髮編成兩條略帶淩亂的豆角辮,垂在胸前。半年來,米關膚色已從原先的金蜜色變成了象牙色澤,她眸子裡的明亮陽光早已消逝,只剩沈沈的黑,暗夜之黑。

  如今的米關,看上去就像一些非主流漫畫裡的邊緣少女——難得,都二十四歲了,還有著出奇的、青澀混合甜蜜的少女氣質。

  歡盯著她,看到她低頭仔仔細細地把保溫桶清洗乾淨。一切完畢後,她無所事事地把濕手蹭到衣服上拭乾——和以前沒什麼區別,她仍是那個懶惰的邋遢蟲。

  宇文歡面無表情,冷冷提醒:「她說了,這藥膳火候正好,不要等涼了再喝。」

  米關一怔,「哦。」

  「也不要等涼後再加熱。」宇文歡語氣平平,補充。

  米關又是一怔。須臾,她才反應過來,端起碗咕咚咕咚把湯喝下。

  這馴鹿般溫順的動作反應,完全不像平時的米關。宇文歡回憶方才拿果子丟人家車窗的傢夥,再面無表情地看一眼前面的米關,總有些疑心是不是同一個人。

  米關的情緒處在一動一靜兩個極端裡,令人扼腕的是她卻絲毫不自知——這個曾經如陽光般明媚無憂的女孩,生命力在一點一點地從她日漸蒼白纖弱的身體內流失。

  昔日明媚,都已灰化成泥。

  宇文歡神色仍是清清冷冷,他定定地看她喝完,就不再停頓半秒地拿過旁邊的保溫桶,開門,走人。

  果然是個孤僻的傢夥。

  隨關門聲落,米關籲出一口氣,聳聳肩。沒有人知道這個表情單一性情古怪的傢夥在想些什麼。樂樂若是還在,他一定是知道的。他和歡是出生只隔七分鐘的孿生兄弟,他定會知道。

  可是,米關順著牆壁滑坐在地板上,手指無意識地轉動無名指上的戒指。可是,樂樂已經死了。

  夜晚十一點一刻。

  宇文歡驅車,緩緩駛進星河小區。

  他輕車熟路,將車泊在小區裡的某段路邊,悄無聲息熄滅車燈。這是一條人跡稀少的路,兩旁是高大繁茂的法桐樹,燈光從樹葉縫隙中打下來,光影幢幢。

  宇文歡擡起眼,望向對面某幢樓的五樓某窗口。

  無論是這片住宅區,還是這樓,這窗口,他都不會陌生。

  猶記得大學畢業那年,樂樂和米關一手拿畢業證一手拿結婚證。這對熱情莽撞的傢夥,他們直到歡天喜地註冊完畢,才反應過來他們連屬於自己的小窩都沒有。

  彼時,宇文歡也是大學畢業。不同的是他大三時便和兩名學長註冊了一家公司,早就獨立在外。

  那年,正是本市房地產大熱之時,宇文歡不動聲色就物色到一套百平米的居室,兌付現款,作為結婚禮物送給了樂樂和米關。

  對於年紀不過二十出頭的宇文歡,大家都覺得這是大手筆,倒是當事人相當坦然。

  樂樂性情太過隨心所欲,他的生活重心永遠不會放在工作賺錢上,他物質生活不見得有多富足,精神世界卻倒是意趣十足。樂樂沒有野心,他要的是和心愛的女子偕手共老。

  而米關,她簡直就像是為他而生的女孩。她是上帝為樂樂度身打造的最棒的禮物。他們十六歲相識,十七歲相愛,從此,再無一天分開。

  直至半年前——

  半年前那個令宇文家永生難忘的冬天,宇文歡接到宇文樂死亡的消息,一瞬間只覺得萬物皆灰,天地變色。失去血脈相通的至親兄弟已是如此,他不能想像,米關失去她的至愛又是怎樣的心情。

  清冷的宇文歡,性情寡淡的宇文歡,靜默得像棵樹一樣的宇文歡,在這樣的夜裡,他穿越時間無涯的荒野,無可救藥地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他望著五樓窗口淡桔色的燈光出神。

  須臾,公寓樓的防盜大門忽然「嘩啦」一下開啟,打破小區的安靜。

  門裡走出一道纖細的身影,她穿一件雪白的細麻襯衣,漆黑的長髮像芭蕾舞孃一樣挽在優美的頸後,手裡抱著一束開得正盛的晚香玉。

  是米關。

  只見她打開車庫,駛出自己開了兩年多的破爛小POLO。隨後,她驅車衝著小區大門外駛去。

  宇文歡微微斂眉,驅車隨後。

  前面的車沒有絲毫停頓。米關駛出小區大門,駛出街道路口,筆直地朝著郊區方向而去。春末微涼的夜風肆意拂面,沒有任何轉圜餘地,白色小POLO的方向明確,目標昭然。

  歡跟在後面,慢慢明白了。他把車速減緩,以最不易被對方察覺的速度跟隨其後,如保駕護航的騎士。

  米關把車泊在墓園外,繞過低矮的圍牆,遊魂似的走了進去。夜晚的墓園只有風拂動樹葉草叢的聲響,沒有人,沒有聲息,無邊的黑夜與孤寂如水般包圍她。米關輕車熟路地來到樂樂墓前,把花束放下去,她緩緩俯身,像以前經常對樂樂做的那樣——緊緊擁抱住那塊冰冷的墓碑。

  樂樂,樂樂,我來陪你。免你驚,免你冷,免你一人獨處的苦。我來陪你。

  她把小小的臉蛋貼上去,輕輕閉上眼睛。

  ……

  當她從墓園裡走出去的時候已是夜深。她的身影在月光下單薄如紙,蒼白的面容映襯暗無天日的眸,絕望在子夜冰涼潮濕的空氣裡緩緩瀰散開來。

  她上車,隨手帶上車門,疲倦地伏在了方向盤上。

  七年前——

  那是一個美好的夏天,一個到處充滿歡聲笑語的夏天。

  「米關米關,週末是足球社和我們網球社的聯誼聚會,你要不要參加?」

  「足球社?」

  「是啊是啊,據說足球社的美男帥哥多如過江之鯽,真是振奮人心啊。米關,我們一起去檢閱帥哥吧。」

  ……

  那個社團聚會是在一個喧鬧的午後舉行的。

  過江之鯽?未免言過其實……米關明媚的大眼睛飛快巡過全場,聳聳肩,她很樂觀地跳到窗台後,托腮觀望幾名足球社的男生朝網球社的美眉大獻慇勤,漸漸自得其樂。

  「嘿,接球!」

  不遠處的草地上,隱約傳來呼喊聲。米關回過頭。

  烈日兇猛,草木猖獗。正有幾名大男孩奔跑在陽光下,活力四射,滿身汗珠。旁邊還聚了好幾名學弟模樣的男生,正在揮手喊加油。

  米關心一動,意識到那可能是足球社的男生。莫非美男都聚集在那裡?她生怕會有漏網之魚,連忙跳下窗台奔了過去。

  「喂,你帶球不合格哦——宇文樂,快來讓學弟們開開眼界。」

  「好吧。」其中的一名高挑男孩接過球,動作靈捷地盤在腳下,笑道:「本著做人要低調的原則,學長我只好勉為其難來個基礎動作,大家看好咯。」

  不理會大家的哂笑,那男孩開始演習帶球過人。他身段高挑結實,運動時渾身都充盈著年輕的活力和動感,就像一匹徜徉在綠色草原上的小野馬。配合他做演習的男生完全不是對手,被逼得節節後退,不一會兒便是滿頭大汗。

  男孩適可而止,他停下來踩住球,擡頭亮亮地一笑。

  米關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停步便迎上他那一笑,頓時覺得頭暈目眩。

  女生們如同聞到花香的蜂蝶,頓時聞風趕來。在那個歡快喧囂的午後,那個男孩幾乎成為了全場的焦點。他一身金麥色皮膚,笑起來有兩個誘人的酒窩,面容俊美得無可挑剔。

  這樣的男生,受女生歡迎是理所當然的。但男生們對他也相當友好。米關聽到想加入足球校隊的幾名男生正在向他詢問有關體能訓練的事宜,身為校隊中鋒的他正一一解答,並親自示範給他們看。

  他神色認真,又是顛球盤球,又是做彎道勻速跑的示範,舉手投足都極富感染力。

  夏天日頭炎,綠野在燃燒,你讓世界更美好。

  米關看著他,腦海裡情不自禁浮起這樣的詞句。她跑到最八卦的女生群裡去打聽那男孩的點點滴滴,結果,女生們神色如見火星來客,「宇文樂,你居然不知道?!他成績好得不得了,又是校隊中鋒,主力球員——文武雙全哦。他的追求者多得可以排到火星去。」

  去他的追求者。米關在心裡嘀咕,手握成拳,雙眼亮晶晶。像學校裡的多數女生一樣,她對宇文樂一見傾心。不同的是,米關敢想敢做,她想使出渾身解數,把他追到手。

  在成功地搭過幾次訕後,一次,她裝作和他很熟的樣子喊:「嗨,文樂,可不可以幫我提一下宣傳板?」

  宇文樂神色古怪地擡起頭,旁邊的眾人也神色詭異地轉過臉來瞪著米關。

  「你確定是在叫我嗎?」他向她一笑。

  米關有些不安地承受著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的目光,絞緊了雙手,「哦……是的。」

  「可是,宇文是我的姓,複姓。」他好風度地接過她手裡的宣傳板,笑出了雪白牙齒。

  米關一頓,餘光瞟到旁邊捂嘴竊笑的眾人,恨不得找地方把自己埋了。

  「嘿!」宇文樂凝視女孩番茄似的臉,柔聲道,「我準許你喊我的小名,好不好?從今天起,你就喊我樂樂。是只有家人才能喊的哦。」

  十六歲的小米關眼睛一亮,漂亮的笑臉頓時如花朵般打開,歡喜難抑。

  那是他們初次的交集。她一直覺得,愛上樂樂原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隔了這許久,當時的少年,她閉上眼睛就能記起他的模樣,栩栩如生,近在眼前。無數次夜深人靜,她就是把這些回憶攤在月光下,反覆回味,並聊以維生。

  那時候,那時候驕陽不敗,山水俱好。如果可以借來多啦A夢的時光機,她多麼願意時間永遠留在那裡。



分享分享 收藏收藏1
FB分享
http://mybid.ruten.com.tw/user/zerosmall

http://zerosmall.pixnet.net/blog
回覆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3-1-11 23:21:49

第2章

  清晨,米關是被雲雀婉轉的啼聲叫醒的。

  城市裡會有如此自由美妙的鳥鳴聲?米關迷迷糊糊地揉眼睛,下一秒就發現,自己正半躺在車座上。

  望著前方起伏的山巒以及車窗外蒼翠飽滿的綠意,米關一時分不清夢境和現實。她按下車窗,一陣輕風拂面而來,卻驀地感覺到臉上一片涼意。她伸手觸摸臉龐,觸手所及,一片濡濕。

  米關把五指梳進散亂的長髮裡,籲出一口氣。她仰起臉,任風來吹乾。

  她又夢見了樂樂。

  回憶無孔不入,連她的夢境都放肆侵襲。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它總是在她自認為已經平靜的時候出現,讓她驚,讓她痛,讓她在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一如這個城市的夏天,總是毫無預兆地來臨。

  書上說,時間是一劑最霸道而有效的良藥。米關卻不知道,究竟需要多長時間,才會撫平生命中失去樂樂這道猙獰慘痛的傷口。

  思念如瘋草般蔓延,可惜她連自己都騙不了,那些日子早已過去。一切都是虛妄。

  米關閉上眼睛,靜靜籲出一口氣。

  「篤篤……」車窗玻璃上傳來輕叩聲。

  米關睜開眼。

  窗外是一道高挑的身影,觸目所及,是一片柔軟雪白的衣料。緊接著,對方俯下身,靜靜盯著她,「你車後是拐角,車停在這裡不安全。」

  米關望著他發怔,許久才反應過來,「宇文歡,你怎會在這裡?」

  米關糊塗起來——沒記錯的話,昨晚她去了山上的墓園。在淩晨時分她上了車,一時睏倦蕭索,於是在車內沈沈睡去……米關望望四周,如此偏僻的地方,宇文歡怎會出現在這裡?

  「路過。」宇文歡輕飄飄地吐出兩個字。

  米關哦了一聲。她正迷糊,一時也沒去懷疑這兩個字裡有多大的漏洞。

  宇文歡面無表情,盯著她臉蛋上兩道模糊的淚痕。半晌後,他兩手抄進衣袋,閒閒地退開幾步,「再見。」

  米關忙擡起頭,「嗯,再見。」

  幾秒鐘後,就見宇文歡驅車從後面駛過來,掠過她後直接朝著公路盡頭駛去。

  「怪人……」米關喃喃自語。對這個怪人的從天而降,她仍是沒有半分頭緒。

  「小米姐姐!」

  剛推門而入,米關便聽到脆生生的童音在叫嚷。

  小傢夥們正在草地上曬太陽、打水仗,見她進門,全都呼啦啦圍了上來。

  「小米姐姐!小米姐姐!」

  他們喊,有的要抱抱,有的討零嘴吃,有的索性緊抱著她的腿不放,米關簡直寸步難行。最後,她乾脆把盛滿零食的背包丟給他們,一手撈起一個,背上又背了一個,拖拖拉拉地朝著院子裡走去。

  「小米關來了。」工作人員看到她就笑了。

  「嗯。」

  「米關呀,週末你就好好睡個懶覺得了,可以晚一點過來的嘛。」

  米關不語,只是微笑。

  她在一所私立女子中學上班。她並不是任課老師,她只在後勤部工作。所負責的工作算得上清閒,每週雙休,每年還有兩個長假。因此額外的時間,米關便交給了這裡——一家年歲已久的兒童福利院。

  米關的幼年就在這裡度過的。剛出生沒多久,米關就被放在了兒童福利院大門前。工作人員撿回她的時候在襁褓裡發現了一隻銀鎖片,上面刻了「米關」二字以及她的生辰八字。

  和樂樂相識後,她曾把自己的事講給他聽。男孩先是默然,隨後就笑著調侃:「呵,我明白了!米關這個名字——一定是因為你的父母過不了柴米油鹽這一關,所以才離棄了你。」

  彼時他們還是相識不久的朋友。米關聞言瞪著他,竟敢如此堂而皇之地調侃她耿耿於懷的身世問題,這無賴!她撲上去,追著捶他。

  樂樂一邊嬉皮笑臉,一邊拉住她的手,「……這麼可愛的小米關,若是我,才不捨得丟開。」

  十六歲的米關先是一怔,接著就暈紅了臉頰。

  這傢夥真危險,長得這麼好看,甜言蜜語又說得如此順口。米關覺得他又危險又迷人。

  可是直到她偷偷打聽過所有可以打聽的人之後,才知道,這個危險又迷人的傢夥身邊並沒有出現過別的女孩。

  「小米姐姐。」

  清亮的喊聲打斷了米關的思緒。她抱著懷裡的小小嬰兒轉過頭,看到草地上出現一道矮小的身影,慢慢撐著拐仗走到她面前。米關微微一笑,俯下身,「小宇有事嗎?」

  「小米姐姐,長腿哥哥為什麼還不來?」

  米關心臟一緊,啞聲道:「小宇又忘了姐姐說過的話嗎?」

  「可是,長腿哥哥說過要教我打網球的。」小宇緊緊抿著嘴角,仰臉望著她,眼神純真而倔強,「他不會說話不算數。」

  米關顫抖著吸一口氣。

  從升入大學的那年開始,米關和樂樂每逢週末便會來到這家福利院做義工,孩子們喊她小米姐姐,樂樂身段高挑,孩子都喊他長腿哥哥。那時他們相愛已久,他們願意把自己的歡樂分享給所有人。

  這對小戀人活潑熱情,孩子們和院裡的工作人員見了他們別提有多喜歡。此後的幾年,他們每逢週末便會在福利院待一整天,風雨不改。這個習慣一直保留到半年前。

  米關不哭。面對一張張純真親暱的面容,她有時不得不強顏歡笑。從兩個月前開始,無數的孩子就追著她不停地問這個問題。

  她是怎麼回答的?哦,她笨拙地學著所有電影小說裡描述的那樣,答:「你們的長腿哥哥,他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孩子們不疑有他,問:「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永遠不會再回來。」米關溫和微笑,淚光隱約,「但他永遠記得我們,記得一切。」她總覺得他們還小,時間終歸會沖刷他們的記憶和耐性。

  只是沒想到,這名腦癱患兒小宇,卻問得最為執著。

  她初見小宇時他只是小小幼兒,從開始學走路,一直是樂樂在幫他做康復訓練,可惜的是他始終站不太穩。現在他使用的雙拐是樂樂大三那年買給他的——當時是建築系大三學生的樂樂花費半月的時間做好一幅設計圖,寄給外面的公司,於是賺到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酬金。他把錢捐給福利院,並買了這把拐仗。可想而知,小宇對他的長腿哥哥感情有多深。「他說過等我的腿好了,還會教我踢足球。」小宇緊緊抿唇,「他說話不算數。」

  淚水滑落之前,米關飛快地別開臉,輕笑,「是呀,他講話不算數。他是個小騙子。」

  小騙子,你說過會和我執手共老的……

  夏風拂動樹葉,萬葉千聲,彷彿在這樣的烈日驕陽下為逝者哀泣。他已經不在了,她生亦何歡?米關緊緊抱著懷裡的幼兒,把臉埋進那小小柔軟的胸前。似乎在這個小小的、溫暖的空間,淚水才可以奪眶叛逃。

  「歡,媽媽做了木瓜鯇魚尾湯,你下班後回家來吃。」

  散會後進私人辦公室聽到留言,宇文歡按下鍵。

  以前米關嗜吃,貪吃,可惜她的胃一直有點毛病。木瓜鯇魚尾湯是宇文媽媽專門做給米關的養胃湯。多年來,都成了她的習慣,只要這個湯在,那麼米關人定然也在。

  下班後宇文歡漫不經心地驅車回家。

  像是有什麼事沒得到解決,他始終心有掛礙。走到半路的時候,他終於掉轉車頭,朝另一條街道駛去。

  二十分鐘後,宇文歡駛在一條寂靜的街道上。他把車速放緩,目光緩緩巡視路旁。

  終於,他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低頭走在路上,穿一襲鵝黃色裙裝,鬢邊別著一小朵絹制的雪白茶花,襯著光潔的面龐,十分秀美。看得出她的衣著十分用心,她在盡量使自己看上去精神奕奕。

  宇文歡緩緩把車停到她身邊,車門打開。

  米關迎上他的臉孔,微微驚怔,方才反應過來。

  宇文歡今天穿一身細麻質地的白衣白褲,蒼白面孔,墨似的眸,益發襯得整個人冷冷清清,不帶煙火氣息。米關微笑道:「宇文歡,你怎麼會在這裡?」

  宇文歡神色不變,淡淡道:「路過。」

  米關哦了一聲,恍惚覺得這兩個字好生耳熟。

  「你也是回家嗎?」她問。得到肯定後她坐上車,解釋,「媽媽要我回家吃飯,我覺得時間充足,所以想步行過去。」

  宇文歡低低地應了一聲,專心開車。

  米關並不自知,如今她的生活狀態在潛意識中選擇了慢節奏。明眼人可以看得出,這個做事下意識慢半拍的米關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小山羊般莽撞的丫頭。潛意識裡,她也許是想以慢節奏的生活來謀殺時間吧。

  只是,不知道會不會適得其反。宇文歡面無表情地在心裡打著問號。

  泊好車,宇文媽媽已迎了出來。

  「路上正好遇到宇文歡,我就順道坐他的車來。」米關向宇文媽媽微笑。

  「早知道就讓歡去接你。哎呀,又瘦了!」宇文媽媽伸手摸摸她細細的胳膊,紅了眼圈,「小米關,聽媽媽的話,乾脆搬過來陪媽媽一起住,好不好……」

  這個樂天知命的女子,她曾經為痛失愛子而憔悴神傷,卻又很快地堅強地站了起來。她把家裡打點得如往常一樣規律整潔,甚至,她會主動去安慰別人。

  宇文歡靜靜望著眼前這兩名樂樂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她們的悲傷是多麼不同。媽媽天性樂觀堅強,卻時不時就會落淚。

  而米關,明明紙般脆弱,那雙眼睛卻是乾涸的。

  晚餐很豐盛,全是平素米關喜愛的菜色。可是她吃得卻很慢很少,臉色有些蒼白。

  宇文媽媽為她夾了一塊鴨肉,笑道:「來,嘗嘗這八寶鴨有沒有進步。」她擅長做八寶鴨,其味道已是爐火純青。偏偏她總是一有機會便埋頭鑽研,精益求精。

  相比媽媽的明朗樂天,男主人宇文爸爸內峻外和,自然要沈定許多。宇文媽媽像所有媽媽一樣詢問著孩子們的生活問題,宇文爸爸則在氣氛偶然安靜下來時,問及他們的工作。

  晚飯過後,米關進盥洗室。

  宇文媽媽怔怔地看著她消失在門後的背影。

  「她……莫非在厭食?」宇文媽媽輕輕斂眉,「以前,以前小米關的飯量簡直像頭小鯨魚。」那時小米關貪吃,嗜愛一切美食,她喜歡用刀叉——野蠻的吃法。她最愛吃宇文媽媽做的八寶鴨。

  「記得有一次,她和樂樂在外面玩夠了回來,」宇文媽媽強顏微笑,回憶道,「她端著一隻香噴噴的八寶鴨子盤腿坐在沙發上,眼睛還滴溜溜地盯著電視屏幕。可是前後不過幾分鐘,那只鴨子就不見了。」她「嗤」一聲笑出來,眼淚也落下。

  宇文爸爸靜靜拍拍她的手。

  宇文歡默然。他淡淡垂下眼,不去看媽媽落淚的樣子。

  就是低頭的一瞬間,盥洗室裡隱約傳來「咚」的一聲。宇文歡只有兩秒鐘的停頓,兩秒鐘後,他已一個箭步朝盥洗室衝去。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3-1-11 23:22:50

第3章(1)

  門被踢開的一剎那,宇文歡的心臟似被死神之手一把揪起,猛地提到了喉口——

  米關單薄的身子伏在馬桶邊,手軟軟地蜷起,看不見她的神情,只見那頭長髮如黑瀑般散在雪白地磚上,那團黑,如絕望之淵,觸目驚心。

  馬桶上全是氣味渾濁的嘔吐物。宇文歡一步上前,不顧一切地抱起她。

  「米關,米關!」他搖晃她。這個常年都迴盪在心底的名字,他頭一次如此清晰響亮地喊出來。而她給予的,只有雙目緊閉面如土色的靜默,沒有任何回應。

  宇文歡伸手覆到她額前,觸手一片火燙。剎那,他只覺得心臟快要躍出喉口。

  求你,求你米關。

  他在心裡喊,抱著她衝出盥洗室,衝向大門。他的動作如旋風般讓人來不及看清,宇文媽媽驚惶失措地跟在後面,她甚至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宇文爸爸搶在宇文歡的前面,為他打開車門。

  宇文歡把米關迅速平放入後座。

  過程匆匆,宇文爸爸無意中觸到兒子的手,但覺一片冰涼,竟是止不住地顫動。百忙之中,他有些詫異地望了歡一眼——

  這個從小到大冷言少語的孩子,平素裡那清清冷冷無甚表情的黑眸,竟在此時流露出一股強烈的焚意,似是燃燒,似是內心激盪,似是無止境的驚懼。

  同一時間,把米關攬進懷裡的宇文媽媽已觸到她滾燙的肌膚,「啊」的一聲驚呼。

  「別擔心。」宇文爸爸立即握住媽媽的手,伸臂攔住宇文歡,「我來開車,你陪媽媽在後座照顧米關。」

  宇文歡狂亂的眼神驀地一靜,點點頭,迅速坐到後座。

  時間分分秒秒,如煎如熬。

  米關是在晚上九點鐘醒來。

  醒來後她注意到自己躺在充滿消毒水氣味的床上,手背上打著點滴。床邊圍著的人都舒出一口氣。

  宇文媽媽當場就哭了起來,「米關,你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要你搬回去你偏偏不願意,自己卻又不好好照顧自己,你這樣還想不想讓媽媽過安穩日子……」從樂樂十七歲把這個女孩帶回家的那一天起,她待她就像待自己的孩子,逢人誇她時語氣驕傲自豪,做錯事時罵起她,卻也是毫不留情。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米關喃喃。

  宇文爸爸按住媽媽的手,向米關解釋:「你暈倒在盥洗室,我們送你來醫院,醫生診斷你中暑以及患有慢性胃炎。」

  「謝謝,謝謝。」她藏不住愧色,只能不住道歉。依稀是有記憶的。晚餐剛過,她察覺到胃裡不舒服,進盥洗室,她對著馬桶吐出了能吐的所有食物,翻湧而上的胃液還差點灼傷她的咽喉。吐完後她試著起身,結果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覺。

  「是媽媽粗心,媽媽早該注意到你臉色不好。」宇文媽媽又哭起來。

  米關茫然地搖著頭。她說不出話,滿心浮動著又感動又愧疚的小小情緒。她似乎越來越輕易陷入這樣的彷徨。她想讓自己好起來,想讓媽媽放心,可是一切總是不盡人意。

  宇文爸爸偕同媽媽離開醫院時已是淩晨時分。陪夜人宇文歡坐在病房的休息椅上,兩手抄在衣袋裡,神色冷冷的,長時間內似乎沒有絲毫變動。

  米關勸他回去休息,他只是淡淡搖頭。

  歡微垂著眼,蒼白的臉就像是一塊冰。米關認識他多年,直到和樂樂結婚後也沒聽他喊過她一聲大嫂。對這個性情疏冷的小叔,她嘴上不說,心裡卻始終有幾分畏意。

  米關受不了這樣的沈默,她拉過棉被蓋住臉,把自己丟進黑暗裡。

  時間靜靜滑過。

  病床上的病號無聲無息的,像不存在一樣。歡猜她可能已睡著——這個曾嘰嘰喳喳一秒鐘都不得安寧的丫頭,只要她安靜下來,身邊的人都會嚇一跳,不由自主地去想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宇文歡原以為這輩子沒有什麼可以止住小米關那可怕的聒噪,卻沒想到,樂樂的死竟能沖走一切。

  如今,宇文家的每個人都活在想念裡。

  宇文歡想念的,是生命中那兩張黃金般的笑顏,一張是樂樂的——他的笑容似乎可以在瞬間把全世界的陰霾統統消融。而十七歲的小米關,桃花再艷,春風再美也比不過她的笑。

  初見米關的情景,宇文歡知道自己一輩子也忘不了。

  那年他們都是十七歲。那個週末,像往常所有週末一樣索然無味,他坐在家中露台的籐椅上看書。

  和樂樂精通百分之九十運動項目的外向性格有所不同,宇文歡整個人像森林裡的湖泊般安靜。他的習慣是待在家裡,坐在籐椅上對付一本又一本磚頭似的書籍。

  他閱讀範圍廣博,多數時間他總沈浸在理工科或工具類書籍裡,有些甚至是宇文爸爸托同事從國外帶回的原文雜誌。他不知道,樂樂總是對別人說他有一個自閉的、天才型的弟弟,以至於米關早早的,就把未曾謀面的宇文歡想像成每天關在屋子裡擺弄各種試管或奇異機器的科學怪人。

  那天,宇文歡隱約聽到客廳裡傳出女孩的嬉笑聲。宇文歡知道,總會有女孩子追樂樂追上門來,樂樂理不理是他的事,大家對此卻是習以為常。

  所以,聽到身後傳來踢踢踏踏的陌生腳步時,歡甚至連頭都懶得擡。

  面前橘紅色的影子如朝陽般閃過,宇文歡剛擡起頭,一具柔軟芬芳的身體已撲進他懷裡。來人的修長雙腿分開,大大咧咧地跨坐在他腰間,宇文歡來不及看清什麼,眼皮已被「啾、啾」親了兩下。隨即他的臉被一雙柔軟的小手捧住,嘴唇驀地被咬了一下——一連串動作快得讓他眼花繚亂,接著又聽脆生生的女聲抱怨:「幹嗎躲在這裡不理我!」

  宇文歡神色如見鬼。他伸手,重重推開她。

  女孩吃了一驚,頓時流露出詫異而無辜的神色來。

  這時,門裡就傳來一道雙方熟悉至極的聲音:「哦,老天,你們在幹什麼?」是樂樂走進門來。

  女孩頓時尖叫起來,後退兩大步,一迎上宇文歡鐵青的臉與火山漿熔般熾烈的眼神,她嚇得面無人色,飛快地躲到了樂樂身後。

  「買糕!你對歡做了什麼?」樂樂敲她的頭,他眼尖地看到了歡唇上細細的牙印,頓時抱住腦袋,「你親他了?咬他了?老天,我只是去了趟洗手間而已,你居然連人都認錯!」明明該惱火,他卻又忍不住爆笑起來,「歡,歡,可憐你的初吻!」

  那天,闖禍的米關像小狗一樣跟在樂樂身後。她不敢迎視宇文歡,不敢和宇文歡講話,一見他就像驚惶的小鳥一樣飛回樂樂身邊,躲起來。

  宇文歡不覺尷尬,只覺得惱火。「那個比火車頭還要莽撞的丫頭」是他在此後長時間,在心底下對米關的稱呼。那天誤吻,讓他整個下午都覺得不對勁。他偶爾經過鏡前,驚鴻一瞥,但見少年的唇色呈現一片別樣的緋色。

  整個下午,他都覺得唇上留有隱約的麻。近乎酥軟的麻。

  那天,只有樂樂是自在的,他不懈努力地慫恿米關去和歡打招呼。過了老半天,小米關才低著頭站出來,朝著歡喵喵叫——

  「我是你哥哥的女朋友,米關。請多多指教。」

  宇文歡不說話,他緊緊抿著發燙的嘴唇。他依舊覺得惱火。他覺得,自己在那一咬之下,有什麼東西似乎已失去了——當然,不只是所謂的初吻。而是……似乎有一樣原本屬於自己的、好好放在身上的東西,隨著那一咬而被那個冒失的丫頭叼走了。

  這讓他感到驚惶,並有一股不受控制的、被人左右的浮躁感。

  後來,事實證明他沒有猜錯——

  他的心,從此不在自己身上了。

  次日出院,宇文歡驅車送她回家。

  米關很慶幸今天是週末,她不必請假,幸好也沒耽誤宇文歡的工作——在她印象中,宇文歡似乎一直是一個工作狂。

  正胡思亂想著,米關聽到自己肚裡發出咕嚕聲響。她神色一窘,直覺地望向身邊的人。

  宇文歡正在靜靜駕駛,神色淡淡的。

  他沒有樂樂那樣漂亮迷人的酒窩,他只有在習慣性抿唇時,嘴角會出現兩個極淡的梨渦,與他清清冷冷的神色形成奇異的對比。

  估計這就是他最溫和的表情了。米關在心裡嘀咕。

  一路無言。

第3章(2)

  駛到星河小區的時候,他問:「可不可以上去坐一下?」

  宇文歡語氣淡淡的,他的問話總是接近於陳述句。米關微訝,連忙點頭,「嗯,歡迎。」

  他們相偕上樓。宇文歡進門後,先是進廚房打開冰箱瞧了瞧。他準備食材相當快,動作沒有任何猶豫生疏。

  二十分鐘後,一碗香氣撲鼻的牛肉麵線端到了桌上。

  米關始終處在迷糊狀態,直到宇文歡慢慢把筷子遞到她手裡。

  「謝謝。」她喃喃的。

  她慢慢地,又感到了慚愧。她很清楚,宇文家的每個人都待她極好,完全當她是自家一分子,毫無保留。可是——這樣被別人照顧著的自己,已經讓自己都感到厭倦。

  麵線十分美味。米關方才有看到,宇文歡是用香菇和臘肉勾出鮮味和鹹香,味精和鹽統統不用,手藝堪稱精湛。

  原來廚藝是可以遺傳的呀。可是為什麼宇文媽媽沒有把手藝遺傳給樂樂?米關回想以前她和樂樂慘不忍睹的傑作,憶苦思甜,把碗裡美味的麵線吃得精光。

  飯後,米關神思不定地想了半天,才猶豫地提起:「最近,我在想,搬到別處去的話,會不會好一些……」她下意識地望望週遭無處不在的、樂樂的痕跡。

  歡沈默了片刻,道:「我有一套空房子,你若願意,可以去那裡住。」

  米關原本只是想商量,卻想不到宇文歡給她這樣的答覆。

  她微怔,猶豫起來。

  幾天後,宇文媽媽聽到了這個消息,忙打電話給她:「米關,聽說你想搬到別處去住?我和你爸爸很支持你這麼做。搬出去,或許會好一點。」

  原本動搖的心更加靜不下來。米關也覺得,自己似乎已沒了住在這裡的理由。

  ……

  一周後,米關便親自著手,開始整理家裡的所有物品。

  這個記載著她和樂樂短暫而快樂時光的屋子。樂樂曾在日記裡說,他覺得婚後是他最為快樂的一段時光。米關曾偷偷看過那篇日記,她在背地裡偷偷地笑他——人的一生那麼長,他和她還有無數的好日子過,怎可能,那會是他最快樂的時光?

  想不到,一語成讖。

  誰能忍受花兒開到最盛的時候突然死去。誰能忍受原可以無限延長的幸福會戛然而止。

  米關收拾著樂樂每一件遺留的物品,每一件她都捨不得丟棄。她把它們裝進一隻大箱子裡,隨家政公司運到新的居處。

  新的居處即是宇文歡所提過的那所空房子。

  米關對它的來歷不疑有他。在她對宇文歡淺淡的印象裡,他一直是一個不按理出牌的傢夥。

  他和樂樂不同。高中時,樂樂成績向來名列前茅,優良穩定,他卻偏科厲害,他理科成績一騎絕塵,文科卻連及格都困難。後來,他高三時迷上電腦,於是大學順理成章地選擇了計算機系。

  等到大三時,兩名相熟的學長問他要不要一起合夥註冊一個開發網絡遊戲的公司,他加入了。經過大三整整一年,他開發出了第一套遊戲。

  那套網絡遊戲米關和樂樂有段時間曾相當沈迷其中。連樂樂都想不到,看似冷言少語的歡會做出那樣爆笑過癮的遊戲。它填補了國內遊戲市場的一個空白,它大受歡迎,熱賣特賣。

  它使得宇文歡在升入大四那年就賺出了一房一車。大學畢業,他順理成章地搬了出去。

  想來米關就慚愧,那時她和樂樂還在為畢業去向焦頭爛額。畢業兩個月後,她和樂樂註冊結婚,宇文歡出手便是一套百平米的居室送給他們,作為結婚禮物。

  這次住他的房子,神經向來大條的米關終於覺得不好意思。在新的居處收拾東西時,她對宇文歡說:「這樣吧,我付你房租,你隨便開價好了。」

  宇文歡本想說不必,話到嘴邊卻停了停。他擡眼,迎上米關的眼神。

  「很感謝你給我房子住。」米關說罷握緊手心,她感到莫名緊張。

  對這個和樂樂有著相似容貌相反性情的傢夥,她始終覺得不安,何況籠在那樣一雙清冷莫測的眼神下——宇文歡的眼睛是近似子夜的墨黑,看起人來總是冷冷的、定定的,和宇文樂剔透靈轉、總是盈滿笑意的琥珀色眸子完全不同。

  米關有些想不通,這個人,在同齡人裡他也算得上是年少得志,卻不知怎的,他總是獨來獨往的,身邊連個人都沒有。名為歡,卻終日無甚歡顏。

  米關又等了須臾,正想出言提醒,宇文歡卻淡淡地報出了一個數目。

  米關睜大眼睛,對其數目的低廉感到吃驚。

  「這樣很公平,你算是幫我照看房子。」宇文歡語氣平平道。

  米關一時說不出話來,左手握右手,她開始轉動婚戒。

  米關每當束手無措,便會神經質地轉動無名指的戒指,那是她的婚戒。就像當年一做錯事就會躲到樂樂身後不肯出來一樣,她轉動婚戒就是在向樂樂祈求幫助。

  這個笨女人,她的腦袋不會比一隻汽球更複雜。她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學會獨立思考,什麼時候才能把自己照顧好?

  宇文歡斂眉,避開她的眼神。

  他們不再交談。宇文歡對滿地的私人生活用品插不上手,於是他便去整理廚房和盥洗室。他做得很慢,像是刻意拖延時間。

  等到一切整理妥當,宇文歡走到客廳,一看到室內佈置,他就怔住了。

  宇文歡很少會感到吃驚,能讓他神色為之變動,那事自是詭異到一定境界了。

  米關一切都沒有假以他人之手,一切都是她親自收整。她整理得很快——像是把另一個爛熟於心的環境完完整整地Copy過來,毫無變動,毫無猶疑,甚至她是出於潛意識,一切都是不自知的。

  宇文歡心神微亂,伸手推開橫在門前的小茶幾。

  米關擡頭看了他一眼,迎上他複雜怪異的神色,不由得一怔。

  米關順著他的目光一一望去。漸漸地,她面色蒼白起來。樂樂的火車模型擺在玻璃櫥裡,樂樂的衝浪板掛在牆上,樂樂的照片掛在床頭……屋子裡似乎充斥著樂樂身上那海浪般清爽的氣息。

  米關低低地呻吟了一聲,摀住了自己的嘴——她居然把樂樂生前遺留的東西全都搬來,放在和原先一模一樣的地方。

  這所房子看上去和原先並沒有任何區別。

  像是被層層荊棘包裹,一陣陣尖銳而又綿長的刺痛襲中了米關。大顆大顆的眼淚毫無掩飾地從面頰滑落,她悄無聲息,淚落滿面。

  要她怎麼捨得丟開——樂樂帶給她一串最為繽紛閃亮的日子,她剪成一個個片段,貼心收藏。那串鮮活的回憶,她拚命去珍藏還來不及,哪裡又丟得了。

  她怕樂樂回來,會不認識這裡。她怕樂樂不回來,留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屋子裡。

  「如果、如果那天他沒有去工地視察……」米關發出低低的嗚咽,「如果……他有戴好安全頭盔……」如果,樓上的建築工人沒有一時失手讓大塊磚石砸落下來……

  「他說過要陪我一世……怎可以就這樣死去……」她蹲下身,終於嗚咽飲泣——悲傷透頂的,孩子式的哭法。哭聲裡滿是棲惶哀切和難以消失的恐懼。

  宇文歡在旁邊看著她落淚。隔著近兩米的距離,他只能冷冷清清地觀望。

  安慰的話一個字都說不出。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3-1-11 23:23:29

第4章

  十七歲——

  在宇文歡的記憶裡,那年夏天或許是他生命中最為燠熱漫長的一季。

  像是沾染到漫天流火,無數焦灼躁動的情緒流動在他的經脈裡,沒有出口,尤為肆烈。

  那天,宇文歡站在露台上無意中往樓下一看,就見樂樂和小女朋友坐在花園裡。那段時間,歡一見到她就會有白天變黑夜的感覺。身在暗處,他卻定定地望著她,肆無忌憚。

  宇文歡看到他們的身影半掩在濃密的鳳凰樹下。女孩正向她的戀人撒嬌,她爬到他的腿上,兩隻小腿懸空晃啊晃,臉蛋貼在他的胸前又蹂又蹭,再天真的寵物也不會比她更熱情。

  明明離得夠遠,宇文歡的耳朵卻彷彿聽到了她低低的嬉笑聲。沒來由的,他只覺得心浮氣躁。

  歡旋身進書房。他平躺到清涼的柚木地板上,枕著胳膊閉上眼睛,努力讓情緒平復。

  意識半夢半醒間,他聽到了門開的聲音以及他已慢慢熟悉了的、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歡心跳無意識加快,卻沒有睜開眼。他聽到書桌抽屜被翻動的聲響,好像是在找什麼東西。只是沒幾下,一切聲響就靜止了,對方似乎已注意到了躺在地板上的人。

  歡依舊閉著眼,他在心裡警告上帝:統統都閉嘴,讓我清淨!他不想張開眼,他誰也不想理會。

  過了幾秒,歡依稀覺得有一件柔軟的布料蓋到了自己身上。她又認錯人了嗎?宇文歡迅速張開眼,冷冷地瞪過去。

  見他張眼,她驀地衝他一笑,牙齒雪白,笑容極亮。

  下一秒,她便起身,輕快地哼著歌蹦蹦跳跳地出了書房。遠遠的,可以聽到她在嚷嚷:「樂樂,樂樂,你的棋盤不在書房裡!」

  宇文歡慢慢地坐起身。他怔怔地坐在地板上,怔怔地看著覆在自己身上的薄毯。

  那張毫無矯作、渾無心機的率真一笑,剎那成劫,如閃電般襲中了他。

  那個沒心沒肺的丫頭,她對人的好,從不掩飾毫無造作。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完全是一個小女人。她不理智不冷靜甚至不夠堅強,她身上的缺點和優點總是以矛盾而又尖銳的對比性存在著,瑕瑜互見。一如她雪白的齒烏黑的眸蜜色的肌膚,如此鮮活明媚。

  歡一直懷疑她是沒有心的——她沒有心,她不知道,自己一個看似無意的小小行為,會給別人造成多大的衝擊。

  就是那樣的米關,就是那毫無矯飾的一瞬間,他原本已搖搖欲墜的城池頓時轟然淪陷。

  自此,死心塌地。

  宇文歡今天休息在家。

  他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隨手一翻,目光緩緩落定。

  攤開的這一頁,是卷下的一篇《惑溺》:「荀奉倩與婦甚篤。冬日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

  宇文歡靜下心,來回默誦兩遍,一瞬間便想了個通透。

  一個叫荀奉倩的古人,和妻子的感情十分的好。冬天時妻子生病發燒,他就跑去院子裡把自己身體凍得冰冰的,去給妻子降溫。這樣的珍寵,被稱之為惑溺。

  宇文歡盯著這兩個字許久,淡淡地一笑置之。

  這世上總有一個人,會讓另一個人不可救藥地為之迷惑、沈溺。

  此時正值夏天,窗外烈日如灼。這樣的季節,他總是不可控制地想起一個人。

  這大半年,宇文歡每天有時駛在她上下班路上,有時半夜跟在她後面去墓園,有時悄無聲息地泊在她之前所住的星河小區樓下,什麼也不做,神色淡淡地望著五樓的窗口。

  他什麼都不做——他不會上前和她交談,不會下車攔住她,不會上樓去敲開她的屋門。

  他又什麼都做——他跟在她身後,他總覺得她會遇上什麼危險;他在旁邊看著她,他認定這個笨丫頭遇到麻煩不懂自我保護;她生病他就陪著,她想搬離原地開始新的生活,他就想也不想地把自己對面的一層公寓買下來,給她住。

  現在,他和她只有兩幢樓之間幾十米的距離之隔,他卻覺得仿若萬里之遙。

  宇文歡獨自在家的時間已越來越多,他純用電腦工作。工作時開始是在書房,後來他索性把書桌搬到客廳。工作間隙他偶爾會擡起頭,下意識地望向對面的窗口。當天工作一結束,他仍是坐在那裡,煮一壺咖啡,對付一本磚頭似的書籍。

  宇文歡偶然擡眼,看著對面窗口那被風拂動的米白色窗簾。他淡淡地閉上眼睛,想像此時米關的模樣。

  她定是穿著樂樂的大襯衫,像彷徨的貓兒一樣光腳在屋裡踱來踱去。她的寂寞沒有人陪,她的生命,因樂樂的死亡而帶了一個大大的空洞,再難填補……

  宇文歡突然放下手裡的書。

  像是被什麼驅使著似的,他起身到窗口朝樓下張望。不多久,就看到那輛破舊的白色小POLO旋風般駛出了小區大門。

  真是個瘋丫頭!歡忍不住有些咬牙切齒。這世上,也只有這丫頭能撼動他面無表情的臉。歡在心裡向自己發出一級警告,他警告自己不要跟上去。

  於是他轉身進廚房,開始研磨咖啡豆。他打算利用這空閒煮一壺最完美的藍山。

  咖啡豆剛剛研磨完一遍,他就不受控制地丟下了一切。他去玄關處穿鞋,取過車鑰匙便開門而出。

  愛情就是這麼不分青紅皂白。

  驅車駛在大街上時,宇文歡腦中飛快地過濾著米關有可能去的地點。

  路過某家超市前,宇文歡一眼瞟過,險險地煞住車。那裡靜悄悄地泊著一輛似乎十年沒有擦拭的、髒兮兮的小POLO,它破破爛爛的,車尾燈破了一個,車門上還有不少刮痕和坑窪。宇文歡一眼看見它就在心底鬆了口氣。他面無表情地在離它不遠的地方找車位,最後,他泊好車。

  路旁有白色的花盛開,那花是極之清香的。宇文歡並沒有開車窗。他只是遙遙望著那朵朵雪白,鼻端似乎已嗅到它的香氣,熏然半醉。

  米關走出超市的時候,手裡提著無數蔬菜瓜果。

  看來她又想把時間謀殺在廚房裡。宇文歡這樣想,不可避免地記起她那慘淡的廚藝,不由得淡淡地揚起嘴角。

  米關開車橫衝直撞,這一點始終沒有變。樂樂曾對歡說過,千萬不要坐女人開的車,想來是有一定切身體驗的。宇文歡想至此,再次淡淡地笑起來。米關在前面走之字路,宇文歡隔著兩輛車尾隨其後,看著前面兩輛車手忙腳亂的樣子,他的笑意不自覺地漸深。

  忽然,白色小POLO駛進了一條小巷子。

  宇文歡先是一怔,隨後便不動聲色跟了上去。米關似乎開始東拐西拐,不走大路,她開始不停地挑小巷子轉來轉去。宇文歡跟在後面,見她車尾消失在其中一條偏僻的小巷,想也不想,他便尾隨而入。

  結果車一拐進就是一個急剎車——但見那輛小破車竟橫停在那裡,明擺著是想堵截他。

  看著她像頭貓頭鷹一樣瞪著自己,宇文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臉頰竟微微一熱。

  米關下車,「砰」一下甩上車門,她走過去,沒腦子似的嚷嚷:「宇文歡?怎麼會是你?你幹嗎要跟著我?害得我還以為是惹上了壞蛋。」孤兒院長大的野丫頭脾氣頓時暴露無遺。

  難怪樂樂以前總是愛憐地摸著她的腦袋,喊「我的小白癡」。她果然是個神經大條的女人。

  宇文歡無語。

  低頭瞧了瞧時間,宇文歡重新擡起頭,「有空的話,請你喝茶去。」

  「唔……好吧,你帶路。」米關落落大方地一笑,跟在他車後。

  茶室裡,午後陽光射進落地窗,明媚得似是要把世間最美的事物統統折射出來。室內空氣調節得涼涼的,太陽曬在肩頭卻微微發燙,形成奇異的對比。米關對西式下午茶並沒有興趣,她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附送的小點心上。

  她低頭,端坐在他的面前。陽光打在她的身上,把她的肌膚映得幾近透明。以前,小米關有一身無比美麗誘人的金蜜色肌膚,那時她每隔不久就會纏著樂樂出海,一起遊泳曬太陽。現在,她再也沒有外出的心情,整日蝸居,於是膚色便成了瓷器般脆弱的白。

  「是媽媽擔心,所以,才派你跟著我?」米關忽然開口。

  宇文歡擡眼,面無表情地望著她。

  米關垂著眼,額前髮絲隨呼吸慢慢拂動,「你告訴媽媽,讓她不要擔心。我答應過他們會好好活下去,怎可能言而無信。」說著,她淡淡地笑起來。她看上去連傷感都是流動的,坐在那裡,活像一泓清澈的泉水。

  「Hey  Jude,don’t  make  it  bad……」茶室裡開始迴響一首老歌。

  樂聲裡,米關垂著長睫,微微笑,「我不能保證活到老,但是,我會努力活下去。至於樂樂什麼時候來接我,我隨時恭候。」

  宇文歡握著手裡漸漸涼掉的茶,心也漸涼。

  「……And  any  time  you  feel  the  pain,hey  Jude  refrain……Remember  tole  the  runder  your  skin,Then  you’ll  begin  to  make  it……」米關和著音樂,唱得熟練而悅耳。

  宇文歡回味歌詞,莫名地,體內彷彿慢慢凝聚起一股新的力量。想來她也是如此。無數個孤獨的夜晚,她或就是這樣給自己打氣,告訴自己:Don't  carry  the  worl  dupon  your  shoulders。然後,重新凝聚起繼續生活的勇氣。

  宇文歡把茶杯放到桌上,這響聲引得米關擡眼望向他。歡向來清清冷冷的面孔上竟帶了幾分淡淡的笑意,溫暖透心而來。充盈著無限張力的樂聲中,她聽到他低低地說:「以後,若發現自己被跟蹤,別把對方往小巷子裡引。」

  「什麼?」米關愕然,接著又疑惑,「對了,你究竟幹嗎要跟著我?」

  「——那樣會更危險。」歡置若罔聞,語氣平平地續道,「遇到麻煩事,要用腦子去分析,不要只懂得聒噪地嚷嚷。」

  米關瞪著他。

  她做夢都沒想到會被這個冷冰冰的傢夥教訓,要命的是,她張了張嘴,又張張嘴,卻連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3-1-11 23:24:24

第5章

  七月流火。

  米關所在的學校開始了暑期長假。她早早就買來許多毛線,她準備用這個長假的時間給福利院的小朋友們織毛衣。她暗暗算計了一下,這個假期她若能剛好織完的話,那麼秋天孩子們就有新毛衣穿了。

  只是她的手是那麼笨,毛線繞來繞去,永遠不聽指揮。

  米關的耐心很快告罄,她把毛線丟開,沮喪地趴在窗口發呆。

  須臾,對面窗口似乎有影子一閃。

  米關忙定睛去看,卻不見任何蹤影。她想自己一定是方才用眼過度,導致幻覺都出現了。

  下午五點多鐘。

  那場瓢潑大雨突如其來地降臨時,米關正泡好一壺明前龍井,她坐在書房裡,一個人下棋,五子棋。以前她每天都纏著樂樂要他教自己下棋。樂樂說:「我的小白癡,以你的智商來看,我頂多能教你五子棋。」

  等她學會後,他們每天都會下一局棋,以此來決定飯後誰來洗碗,並包下當天的拖地工作。

  一串串,都是最最平凡卻最最快樂的日子。上天卻轉瞬就收回一切。

  手裡的棋子忽然掉到了地上,米關有些恍惚地扶住額頭。

  暴雨忽至,頓時狂風大作。

  米關驚時跳起來,一不小心撞翻了棋盤,頓時滿地都滾滿了棋子。她顧不得去撿,而是飛快地跑過去關上窗子。窗子一關,頓時截住了潑進來的雨滴。她鬆了口氣。

  轉身的時候,可憐的米關卻忘記了注意腳下——

  塑膠底的拖鞋踩到了一顆棋子,她腳下一滑,頓時摔了個五體投地。

  米關忍不住呻吟一聲,懵頭懵腦地坐起身。樂樂在的時候總是親暱地稱她為小廢物,看來並不是沒有道理。有次他還問:「孤兒院長大的小孩,不是要麼就獨立堅強,要麼就敏感內向的嗎?為什麼你兩者都不具備?」

  米關真抱歉,這個問題她也答不出。

  樂樂經常歎氣:「小土豆,你這麼傻氣,以後怎麼做我老婆?」不等她發火,又補一句,「這麼笨手笨腳,又怎麼做我兒子的媽?」

  米關總是笑著撲過去捶他。不一會兒,兩人便扭成一團,笑聲不絕。

  米關低頭慢慢揉著膝蓋。

  她開始對自己喊NO,喊STOP。停止,停止再回憶下去,那些日子,再也回不來了。

  再也……回不來了。

  窗外的雨更大了,天色似乎瞬間就暗了下來。米關良久之後回過神,她覺得肚子餓,卻一點都沒有踏進廚房的慾望。這大半年,除了在工作時段她尚保留著幾分熱情外,其餘時間她總是覺得無所適從,百無聊賴,像個小廢物。

  門鈴就是在她自怨自艾到極點時響起的。

  米關嚇了一跳,隨即起身,一拐一拐地走去開門。

  出現在門外的身影修長而高挑,一件雪白襯衣,米色休閒褲,襯著一張神色意味不明的臉。

  是宇文歡。

  他墨黑的眸毫不避諱地直視著她,一手抄在衣袋裡,一手藏在背後。

  米關先是迷怔,接著,她定定神。

  「請進請進。」她有幾分意外,忙起身讓開。

  進門後才發現他身上濕漉漉一片。髮絲滴著水,襯衫濕透了緊貼著流線型的身體曲線,球鞋也濕了——這傢夥,他倒是對球鞋從一而終,都二十四歲了,依舊習慣穿一身白衣白褲,看上去和十七歲時她初見的那個少年沒有任何區別。

  米關奇怪的是,他手裡還提了一隻保溫桶。

  「媽媽要我帶給你。」他低聲說,並沒有看她的眼睛。

  米關先是一怔,接著就笑出來,「幹嗎非要急著這一時?你看你,全身都淋濕了。」她接過保溫桶,「你去浴室沖個澡,等雨停一停再走。」

  宇文歡沒說話。他注意到地上散亂的棋子,很自然地俯下身去撿。

  米關打開保溫桶,看到裡面盛著木瓜鯇魚尾湯,甜菜紅袍蓮籽、甜點龍眼淮藥糕各一份,每樣都是做起來費時費力的藥膳。米關七分感激,三分愧疚,望著面前的美食,有些下不了手。

  「要趁熱吃。」宇文歡撿完地上的棋子,連眼皮都不擡。

  「好吧,我會吃光的,也不枉你冒雨送來。」米關微微一笑,轉頭道,「你稍等。」

  她放下保溫桶,進臥室找來宇文樂的一件淺綠色運動衫,一條磨白牛仔褲遞給他,「快去沖個熱水澡,換下衣服,不然會感冒。」

  宇文歡沒有意見,接過衣服進盥洗室。

  米關把保溫桶裡的食物細心地倒進盤子裡,剛想動筷,又想到宇文歡有可能還沒吃。她猶豫了半晌,終是抵不過美食之誘,舉著大快朵頤。她端起湯碗,咕咚咚連喝兩口,嚥下後卻不由得頓了頓。

  她吃相雖野蠻,對美食的嗅覺卻極是敏銳。方才湯汁滑過舌尖的一瞬間,米關似乎察覺今天的木瓜鯇魚尾湯和以往有些不同——似乎是生薑片放多了幾片。米關得出結論,薑片的清香蓋住了鯇魚的淡腥,比以前更加美味。

  米關舌頭幾乎吞進肚子。下定決心,下次一定要纏著媽媽學會做這種湯。

  宇文歡換好衣服後走出盥洗室,手裡提著濕衣,準備放洗衣機裡烘乾。

  一擡頭,看到米關正端著什麼走出廚房,似是想遞給他。剛走了兩步,她突然猛地頓住,手裡的玻璃杯一下子摔在地上,碎成了無數片。

  宇文歡一驚,本能地上前拉開她。地上滿是碎玻璃茬,紅茶的濃香頓時瀰散開來。

  「有沒有燙到?」宇文歡扶住她。

  米關不答,她怔怔看著他,黑眼睛光影幢幢,似是沈入忘我之境。

  宇文歡先是微怔,過半晌,他漸漸明白了——米關看的,並不是他。

  外面雷聲轟鳴,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室內並沒有開燈,燠熱,陰暗,潮濕。宇文歡呼吸漸漸加重。他知道,米關看的是他所穿的衣服,或者說,是透過虛無表象把他當成了衣服的主人。

  他鬆開她的腕,轉身。

  她上前一步,「樂樂……」喃喃地脫口而出。

  宇文歡胸口如遭沈擊。

  什麼都沒有用,他爭不過死去的人。何況活著的時候,宇文樂已是所向披靡。

  宇文歡沒有回頭,逕自俯身把地上的碎玻璃片撿進垃圾桶,把地板整理乾淨。自始至終一言不發,他隨手撈起一旁的濕衣,進臥室。

  一道閃電劃過長空,米關身子一顫。

  那不是宇文樂。

  她握緊雙手。

  須臾,宇文歡推門而出。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換下了,此刻所穿的仍是之前濕掉的衣服。米關有一瞬間的迷茫,她對他的行為有些不解。濕衣服有些皺皺地穿在身上,襯著他額前半濕的髮絲,這樣的宇文歡,看上去有種銳利不羈的俊朗。

  「我回去了。」他兩手抄在衣袋裡,走向大門。

  「等等,這裡有傘——」

  「不必了,再見。」

  宇文歡頭也沒回,逕自開門而去。

  關米莫名其妙地瞪著關起的大門。她就算是塊木頭,也已感覺到,宇文歡在不高興。

  米關真搞不懂,為什麼這傢夥和樂樂外表相同、血型相同、星座相同、DNA相同,偏偏性情卻南轅北轍?

  盛夏時分。

  這天,應宇文媽媽要求,她回到宇文家聚餐。

  下午四點多,米關早早到來。她和宇文媽媽閒聊幾句,然後鼓起勇氣把自己暑假以來終於織好的幾件小毛衣拿出來讓宇文媽媽過目,不合適的地方再由宇文媽媽幫忙一一改過。

  磨蹭到五點多鐘,宇文爸爸下班回家了。宇文媽媽把修完的毛衣交給米關,準備進廚房做晚餐。

  「我來幫忙,我來幫忙。」米關緊跟在宇文媽媽身後。

  「快算了吧,你哪次不是越幫越忙。」宇文媽媽哂笑,轉身把她推出廚房。

  宇文歡剛進門時看到的情景就是這樣的。一瞬間,他有種錯覺:宇文家的歡樂並沒有失去,一切和原先並沒有太大不同。

  只是,缺了一個人。

  宇文爸爸像往常一樣坐在客廳裡看晚報,宇文歡提著兩件衣服,準備進盥洗室沖澡。廚房裡的兩個女人正在忙碌著,廚房門大開,可以清晰地聽到她們時不時的交談——

  「媽媽,百合要泡多久?」

  「頂多兩分鐘,記得要用開水,這樣才能去除苦味。」

  「哦。媽媽,你要做木瓜鯇魚尾湯嗎?你每次都要做給我吃,還不如乾脆教我做好了,以後我可以自己來。」

  「呵,看來我這個湯挺受歡迎的嘛,前段日子,宇文歡也專門跟我學過……」

  宇文歡腳步一停。

  同一時刻,只覺父親的眼光銳利無比地投射在了他的背上,如針如芒。

  隔著一堵牆,和外面的緊繃氛圍不同,廚房裡的米關在聽聞宇文媽媽最後那句話時,一如春風過耳,不留痕跡。在她淺淡的印象裡,宇文歡大學畢業後就獨居,很快就做到了有條不紊地安排自己的生活起居。聽樂樂說,一日三餐對宇文歡來說不過是小Case而已。

  米關聯想到自己亂七八糟的生活狀態,很快就被懊惱的情緒包圍。

  「媽媽,」她清洗著碗裡的百合,頭也沒擡,低低道,「最近,我總是在想,那時候……真該生個小孩的。」

  「什麼?」宇文媽媽有些詫異地回過頭。

  米關依舊低著頭,「……樂樂就這麼去了,撇下我一個人,連個念想都不留。」

  宇文媽媽怔忡,「你怎會這麼想?」

  米關低頭不語。

  「小米,你還年輕得很,怎麼會有這種念頭?你不是槁木死灰的李紈,也不是舊時失去丈夫的未亡人。樂樂離開人世並不代表你的生活就該枯如縞素!」宇文媽媽漸漸疾言厲色,「把這些消積的想法統統丟出去!連我和你爸爸都可以看得開,你這個年輕人怎麼反倒如此消極?」

  米關嘴唇微顫,說不出話來。

  宇文媽媽放低了聲音,歎息:「小米,你是不是覺得孤單?」

  米關明白她的意思,默默地搖頭,「我只是想念樂樂。」

  宇文媽媽默然半晌。她幾乎是看著米關長大,她知道這孩子有她的倔強。宇文媽媽輕輕道:「米關,樂樂的死應該讓我們都明白,活著是最重要的。不要遺棄這個世界。要打起精神,也不要讓這個世界遺棄你。」

  小小斗室,充斥人間煙火,卻因宇文媽媽的寥寥幾句而慢慢光明。

  米關走過去,像少女時期經常做的那樣,從背後默默地擁抱她。

  「米關,你好好的。」宇文媽媽拍拍她的手,「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面住著不安全。若有什麼事,記得及時給家裡打電話,若實在不行,你乾脆搬回來住,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娘家。」

  米關微微笑,輕輕頷首。

  「對了,」宇文媽媽想起來,「宇文歡和你住同一社區,有什麼事直接找他就好,我和你爸爸也放心。」

  米關怔了怔。

  「——他就住在你對面那幢樓上。來,你把他的電話號碼記下來。」

  「哦……」很遲鈍的,米關的心口似被什麼東西撞擊了一下。

  她隱約捕捉到了什麼,紛亂地甩甩頭,卻又一片混沌。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3-1-11 23:25:49

第6章(1)

  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米關像往常一樣去福利院。

  這天,她帶著已經修改完成的實驗作品,拉過孩子們一一試穿。看著小傢夥們興奮的樣子,米關心裡油然升起一股愉悅。就是這一張張純真笑容以及充盈在他們身上的鮮活生命力,讓她在一次次臨近黑暗懸崖邊時,硬生生把自己拖了回來。

  「小米姐姐,你一個假期織這麼多,手上有沒有留繭?」有小朋友嘮叨著,上去扒開她的手檢察。米關手心張開,小朋友一下子看到了兩塊巧克力,頓時喜不自勝。

  米關笑吟吟望著他們,忽然覺得盛夏的陽光不再那麼晃眼,風也熏然。

  如果有可能,她是真的想停下來,能夠無比平靜地微笑著向幾年前的自己揮揮手,向樂樂揮揮手,告別。

  如果有可能,她也想以忘記作為開始,停止回憶,活在當下。

  只是,現在還不能。她像個剛跌倒的孩子,痛徹心扉,還沒有足夠的力氣站起來。

  「小米姐姐還有沒有巧克力?」小傢夥們紛湧而來。

  「不行,阿姨說過吃多了牙齒會爛掉。」

  「真的嗎?剛剛我吃了好幾塊怎麼辦?都怪長腿哥哥,剛剛他帶好多巧克力過來……」

  米關渾身一震,一把拖住講話的小孩,「你說什麼?」

  小孩子嚇一跳,「巧、巧克力——」

  「長……長腿哥哥?」是陽光太過灼烈,米關一陣眩暈。

  「是啊。」小孩放鬆下來,伸手一指,「小米姐姐快看啊,長腿哥哥就在那裡。」

  米關昏昏然望了過去,心臟頓時猛然一動,呼吸停滯。

  不遠處的走廊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旁邊長椅上,低頭和幾個孩子絮絮交談。米關視線一觸及對方的側臉,就不由自主地走過去。

  離得越近,米關漸漸看清,他穿了件帶有極淡的藍色條紋的白襯衣,一條淺色休閒褲,一雙白球鞋。離得再近,可以看到他略帶蒼白的臉,俊秀的五官。似是察覺到有人走近,他擡起眼,神色清清冷冷望了過來。

  米關迷離的神色已慢慢清明。她勉強一笑,「宇文歡,怎麼是你?」

  宇文歡淡淡抿嘴,打個招呼。

  他正在教幾名年齡略大的唇顎裂孩子學英文。米關在旁站了片刻,聽到他不厭其煩地糾正著唇顎裂兒童那極困難的發音,一遍又一遍。她忽然記起了樂樂。以前樂樂在時,主要負責幫助殘疾孩子做康復訓練,或是做一些戶外遊戲運動什麼的。樂樂看上去總是無拘無礙的樣子,對待小朋友卻甚是有耐心,從無厭煩。

  想不到歡也是如此。看上去冷冰冰的,對孩子們倒十分和氣。

  「小米姐姐。」

  米關衣角忽然被拽住了。她低頭,看到拐著拐仗的小宇。他揚著嘴角,半嗔半喜,「小米姐姐,你騙人的哦。」他伸手一指,「你不是說長腿哥哥永遠不再回來嗎?你騙人。」

  宇文歡聽到了,他擡頭,靜靜望向米關。

  迎上他的視線,米關怔了半晌,微微地笑了。

  隨著孩子們晚飯時間的開始,福利院義工一天的工作也就結束。

  米關走時匆匆忙忙,在人群裡張望宇文歡的身影。一眼看到他後就很快跑過去,「宇文歡,你有開車來?」

  宇文歡把幾本英文版兒童讀物收好,淡淡地點頭。

  「太好了,我搭順風車。」米關跟在他身後,微微笑,「現在正是公車最擁擠的時段,我肚子已經餓扁了,沒有力氣擠。」

  宇文歡瞟她一眼,淡淡問:「怎麼沒開車來?」

  「啊,我總覺得,來福利院做義工,開私家車的話會很『那個』。」她呵呵笑。

  宇文歡兩手抄在褲袋裡,他腦海裡浮現她那輛偉大的「私家車」,無語。

  宇文歡是真的無言以對。有時候他連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怎麼會在這麼個火星來客身上存了心思,還一存就是七八年。

  上車後,米關說:「我知道和平路有家日式小餐廳,那裡的烤鰻魚飯和金槍魚刺身好吃極了。一會兒到那裡,我請你吃好不好?」

  宇文歡連看都沒看她一眼,「我從不在外面吃。」

  聽著這語氣平平的話,米關眉毛一豎,直想踹人。

  「若是願意的話,可以去我那裡。」宇文歡單手把握方向盤,神色依然淡淡,「我來做,不會等太久。」

  米關在心裡計算一下,她很清楚,這樣的時間段在外面等吃飯的人比天上星星還要多。於是她勉強點點頭,「好吧。」

  車子駛進米關無比熟悉的住宅區,果然,如宇文媽媽所言,停在了她所住的對面的那幢樓。

  電梯停在十一層,宇文歡拿鑰匙開門。米關一走進,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她下意識地聳聳肩。雪白的牆壁清清冷冷,室裡所有傢俱裝飾都是冷色系,沙發是淺青色,地板是灰藍色,整間屋子和他宇文歡的人沒什麼區別。

  宇文歡很快便進了廚房,留下米關一人參觀著這間雪藏室似的屋子。

  客廳的落地窗處,擱著一隻小型書桌,上面擺了幾本書和一部筆記型電腦,地上散著從旁邊扯過來的電源線。看上去……好像有些突兀的樣子。米關定睛瞧著,心裡有些奇怪。看得出,這片本該出現在書房裡的小天地,應該是宇文歡比較頻繁的活動區。

  他在客廳裡看書工作嗎?果然,他是一個有怪癖的傢夥。米關不以為然地搖著頭。

  不經意的一個擡眼,她卻驀地呆住了。

  米關愣愣地看著窗子對面——那、那不正是她的書房窗口?

  呆視良久,她低頭,看著桌上的幾本書。再轉頭,望望地上有些散亂的電源線。她似乎隱約明白了什麼,又似乎像蘇格拉底一樣,一無所知。

  她茫然地想,宇文歡這傢夥,莫非是在監視她?

  難道是宇文媽媽怕她出什麼事,所以才要他這麼做?

  一種細微的、得不到信任的難過滋味陡然浮上來,米關緊緊斂眉,呼吸漸漸加重,她驀地轉身——

  「砰」的一下,宇文歡下巴被她的腦門撞得生疼,這個莽撞的火車頭!歡斂眉扶住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惱火。

  米關則驚跳起來,憤而指控:「幹嗎不出聲!你站在這裡做什麼?」

  「肚子不餓嗎?」宇文歡輕飄飄地瞟她一眼,逕自走到餐桌前坐下。

  衝動是魔鬼。樂樂生前曾無數次警告她。米關謹記在心,不敢妄動。心裡的疑問和猜忌卻橫衝直撞,衝擊著她原本就算不上伶俐的大腦。

  桌旁的牆角處有一座酒櫃,裡面擺了不少紅酒威士忌。米關一眼瞟到,心裡微微一動。在大腦做出衡量之前,她已踮起腳拉開了櫃門。

  她把裡面已開啟的一瓶紅酒取出來,拔去瓶塞,咕咚咚連喝幾大口。

  宇文歡面無表情地瞥她一眼,由著她發神經。

  米關悶聲打了個嗝,回過神。她即便臉皮再厚,也忍不住訕訕,放下酒瓶坐到了餐桌前。

  宇文歡神色倒還算溫和。他起身把才纔的酒拿來,倒了兩杯,分別擺到自己和她面前。桌上擺了一盤清蒸鱸魚,一盤清拌筍丁,還有一份湯——木瓜鯇魚尾湯。

  米關拿起酒杯湊到嘴邊,餘光卻一眼瞟到那份湯。她一個恍惚,咕咚一下,喝下一大口紅酒。

第6章(2)

  「這樣喝會醉的。」歡斂眉移開她的酒杯。拿過湯勺,他盛一碗湯給她。

  米關忙夾了幾塊筍丁吃下肚,漸漸覺得有些酩酊之感。好像喝太多了。她暗暗想,舌頭有些發麻。

  歡把湯碗遞給她,她大著舌頭道聲謝,接過去便低頭喝了一口。舌尖在口腔裡微微打了個卷,米關只覺唇齒留香,清冽異常。她睜大眼睛,這味道——明明是似曾相似的!

  呆怔半晌,米關端著碗,再次連喝了兩口。

  胃裡熱熱的,腦袋開始眩暈。猛然間,她昏沈的腦海像是被一道閃電劈開,頓時清明一片。

  這湯的味道……

  她呆呆地擡起臉,呆呆地望著宇文歡,神色不知不覺變了。

  宇文歡迎上她猶如燃火似的眼神,愴然暗驚,脫口問:「你怎麼了?」

  她不答,瞪視他良久良久。

  就在宇文歡疑心她是不是喝醉了的時候,米關忽然「撲」的一下,癱到了桌上。

  歡大吃一驚,「米關!」他伸臂扶起她,但見米關雙目緊閉,眉頭微顰,「米關,米關!」他晃動手下單薄的肩,她卻唔唔地扭了兩下,呼吸漸漸均勻。

  宇文歡瞪著她。

  他慢慢平靜下來。有一瞬間,直想把她丟去窗外。

  和這個女人在一起,他的心臟遲早會鬧出點毛病。桌上的菜漸漸冷卻,歡早已沒有胃口。米關埋頭睡死在餐桌前,讓他再一次懷疑此人之構造異於常人。

  宇文歡慢慢地伸出手,停在她臉邊許久,最終只是輕輕拂開了她面上的髮絲。宇文歡腦中回憶方纔她瞪著自己的模樣,那雙大眼睛裡彷彿燃燒著足夠把他焚滅的烈焰。

  那一瞬間,他一陣驚心動魄,還以為她什麼都明白了。

  轉眼,她卻睡成豬頭。

  宇文歡動手把餐桌收拾完畢,回頭看著她微蜷的身子。他終是走了過去,扶起她橫抱在懷。他把她放到了客房的床上,拉過薄毯蓋住她的身子。他沒有開燈,月光下觀望醉酒的米關,像是觀望一個瑰麗不可及的迷夢。她臉蛋嫣紅,長睫在眼瞼處投下淡淡影子,嘴唇比玫瑰花瓣還要明艷動人。

  宇文歡緩緩坐在床邊的地板上,支著額頭,一動不動。

  月光把她的肌膚映成了珍珠色澤,他的眼光連一秒鐘都難以離開。

  一些回憶的片段漸漸浮現在腦海。

  米關對他態度如何,他其實比誰都清楚。他記得,高考那年暑假,米關整天往他家跑,每時每刻都黏在樂樂身邊不放。有次他在偶爾經過門外,聽到書房裡下棋的那對小戀人在低低交談著什麼——

  「樂樂,你和宇文歡真的孿生兄弟嗎?」

  樂樂翻了一串白眼,「你以為,你第一次見他把他錯認成了誰?」

  米關大窘,用力捶他,「可是你們一點都不像。」她嚷嚷,「每次來你家,見到叔叔阿姨我一點都不怕,可是卻怕他怕得要命。」

  「誰讓你之前發揮你那宇宙黑洞似的想像力,把他想像成科學怪人。」樂樂敲她的頭,「歡有些輕微自閉,不過,我們一直當他是一個內向而害羞的小孩,你可不許欺負他。」

  「可是我覺得他對我有敵意。」米關悻悻然,強調,「他戀兄,所以對我有敵意。」

  樂樂在門裡爆笑。

  宇文歡在門外黑線布額。與此同時,他覺得心臟仿若被一條無形絲線纏緊,心浮氣躁。

  他知道她對自己一向疏離,卻想不到會疏離到這等地步。他曾無意中見到她和樂樂在一起時的情景,她整個人兒彷彿散發著蜜般氣息,活似融在他臂彎裡的一汪春水。

  那樣的情景,對現在的米關來說,再也不可追。對宇文歡來說,卻依舊不可及。

  不公平啊米關。你把我的世界攪了個翻天覆地,自己倒是無知無覺。

  長夜漫漫,卻又短促。

  身邊的人發出了細微聲息。宇文歡轉過臉,他看到月光下米關額頭上泌出了一層薄汗,呼吸也漸漸紊亂,像是處在噩夢裡。

  宇文歡先是無措,隨後,他伸手輕輕撫摸她的背,一下又一下,不動聲色地安撫。米關漸漸平復下來,呼吸慢慢放輕,放輕……猛地,她張開了眼睛,迎上了宇文歡的視線。

  她呆視良久。

  宇文歡知道她正糊塗,他連呼吸都放輕,怕嚇壞她。

  米關坐起來,她眼神迷離,毫無預兆地,眼角滴下一顆大而剔透的淚珠。

  「樂樂……樂樂……」她發出含糊的嗚咽,傾身撲進他懷裡。她抱住他的頸子,開始狂亂地吻他。她的嘴唇散發著絕望的熱度,細細的胳膊以驚人的力度箍緊了,她咬著他的嘴唇,哭叫著,「什麼時候帶我走……樂樂,你什麼時候帶我走……」

  宇文歡不知道米關有多少個夜晚是在這半夢半醒的噩夢中度過。這一瞬間,他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此刻米關的絕望和恍惚。他有一百個理由去柔聲安撫,去溫暖。

  可是當她柔軟熾烈的唇貼上來的那一刻,宇文歡幾乎是戰慄了一下。兩秒後,他選擇推開——像他們初見時那樣,重重地把她推開——

  米關跌到床頭,背部的疼痛讓她的臉上流露出瞬間的痛楚和茫然。隨即,她的眼神裡流露出駭然。

  她認出來,他不是樂樂,他是宇文歡。

  然而,就是趁著這一瞬間的清醒,宇文歡一把拖過她入懷,扶住她的頸子,重重地吻了上去。

  米關悶聲驚呼,伸手捶他。

  有些事物,是真的可以美到令人以死相殉。宇文歡模糊地想。他吻到她滿臉的淚,他攥緊她雙腕好一會兒,鬆開手,「米關,米關,我宇文歡。看清楚,我不是你的樂樂。樂樂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你要弄清楚,他再也不會回來。」

  他一字一句地說。暗夜裡,月光下,他漆黑的眸子像是夢魘,像是一團濃得化不開的墨,米關驚恐欲絕,只覺得自己隨時會被那片黑暗所吞沒。寂靜中,她爆發出一聲驚人的嗚咽,痛哭失聲。

  宇文歡收緊雙臂,抱緊她纖弱的身子。

  無數濃郁的情緒從心底洶湧而出,漾出來,漾出來,蔓延至全身靜脈,生生不息。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3-1-11 23:27:29

第7章(1)
  多年之前——

  他們剛升入大學不久,宇文歡就選擇了在校住宿。他所在的學校離家並不遠,每週末他都會回家一次,吃團圓晚飯。

  米關幾乎每次都在。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當她是宇文家的一分子,不用想都知道,這是爸媽都認定的準兒媳。

  那天宇文歡回家,還沒走進小區,就聽到院內傳來隱約呼喊。

  宇文歡停了停,雙手閒閒地插進衣袋。他打算低著頭,誰也不理會地走進門。

  剛拐過門裡,他就聽到前方傳來呼叫。未及擡頭去看,宇文歡很快被迎面而來的一道橙紅色身影撞了一下。他斂眉轉頭,一眼看清是米關,只見她腳下踩著直排輪,「啊啊」地尖叫著,一路飛快朝前滑過去。

  「喂喂——」樂樂在後方喊,「擋住她!快些擋住她——」

  宇文歡反應很快——他有聽說最近米關在學直排輪,此刻,她正弓身朝著下坡路衝去,宇文歡幾乎立即就能猜到,這個笨拙莽撞的火車頭正處在無法控制的危險中。

  腦子尚未做出結論,宇文歡已旋身迅速上前兩步,一把拖住她飛揚的衣角,伸手一拖。米關身子一歪,頓時尖叫著,張臂像撲騰著翅膀的瀕死天鵝一樣撲進他的懷裡。

  她額頭「砰」一下撞上他的鼻子,兩人頓時痛得抽氣。

  米關嚇傻似的再也不敢動,手臂緊緊環著他的脖子。

  宇文歡掙脫不開。他只覺得熱熱的氣息拂在自己頸中,溫香軟玉在懷,身體貼得嚴嚴密密,觸覺強烈,曖昧得讓他幾近眩暈。

  他心浮氣躁,下意識地別開臉一推——

  「買糕!」跑過來的樂樂摀住雙眼。

  宇文歡接著就聽到一聲慘叫。他忽略了他處在什麼位置,他忽略了男孩子的力氣女生哪能抗拒,他忽略了這一推之下米關的處境有多危險——只聽「撲騰」一聲——

  好了,她跌進蓮花池裡了。

  米關原本會遊泳的,剎那間卻嚇得魂飛魄散,只會呆呆地瞪著眼。樂樂原本該脫去外衣鞋子的,惶急中卻連想都沒多想,「撲通」一下跳了進去。

  宇文歡在旁僵住似的瞪著。

  樂樂不顧一切托住米關,等站穩後才愕然發現,原來池塘的水不過僅僅沒過腰際。

  米關也反應過來,她緊緊抱著樂樂,又哭又笑又捶,活像個小瘋子。

  樂樂一把橫抱起她,大笑著爬上塘岸。

  「糟了糟了,我的新衣服弄髒了!」米關嬌嗔著嚷,復又大驚,「啊呀,我裙子上有好多小蝌蚪!」

  「拜託,不要動來動去啦——」

  「老天,它們還在動——啊!樂樂,樂樂先不要放下我!我站不穩——」

  「啊,你好重!」

  兩人大呼小叫,搖搖晃晃,完全忘記了身旁的罪魁禍首宇文歡。陽光下他們一身水,卻毫不在意,嬉鬧糾纏。

  宇文歡漸漸平靜下來,定定望著。

  無論歡喜嗔惱,統統都不是他的。

  他應該比誰都清楚,樂樂和米關的世界,針插不入。

  「米關,下班後,記得回家吃飯。」

  「媽媽?」

  宇文媽媽聲音很溫和:「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握著手機,米關縮縮肩。這幾天,她神遊太虛的毛病頻頻發作,只不過,這麼重要的日子她怎可能忘掉。

  今天是樂樂的生日,他若是在世,已是二十五歲。

  米關下班後,在辦公室裡拖延了片刻。哦,她竟見鬼地記起來,還有一個人也是今天過生日……米關神色如調色盤般變了一輪,最後眉一豎,她把手裡的文件朝辦公桌一丟,轉身出門。有什麼好心虛,誰怕誰。

  她是六點鐘到宇文家的。

  和預料中一樣,是宇文歡開的門。一迎上對方,兩人都沒有什麼意外。

  米關進門後,朝著沙發上看晚報的宇文爸爸打聲招呼,就低頭忙著脫外套,換拖鞋,把肩上背的包包解下來,掛到門後玄關處。

  入秋後,她總是習慣穿一件粗線針織外套,磨白的仔褲,淺咖啡色厚底短靴,風格返璞,率真難掩。宇文歡兩手插在衣袋裡,不閃不避,就站在一旁瞧著她,眼神筆直。

  米關只覺得不自在,她連頭也不擡,丟下一句:「爸爸,我去廚房幫媽媽!」就像受驚的小兔一樣飛快躲進廚房裡。

  報紙緩緩降了幾分,露出宇文爸爸藏在眼鏡片後的一雙睿智眼睛。他帶了幾絲不明顯的疑問,毫不避諱地望向了兒子。

  宇文歡敏銳地察覺到,同樣不卑不亢地望了過去。

  宇文爸爸停了停,神色慢慢平靜。

  他的兩個兒子,樂樂性格像他的妻,歡的性子卻和他像了個十足十。歡在想什麼,他這個做父親的豈會不知。而此刻他在想什麼,恐怕也是瞞不過冰雪聰明的歡。

  歡已不是七年前的少年,樂樂也已不在人世。

  宇文爸爸慢慢放下手裡的報紙,與歡對視良久。

  猶記得三年前,樂樂結婚。在台上新人交換戒指的時候,宇文爸爸神色不動,以只有身旁人能聽到的聲音輕道:「以後,米關就是你的大嫂。」

  身旁的人略震,漆黑的眸望過來,閃過瞬間的不明所以。

  「你對她尊重友愛,就等於是對樂樂尊重友愛。」宇文爸爸神色不變,低低續道,「若有半分不敬,就等於是在為你的兄長蒙羞。你可明白?」

  那天,父親的眼神深邃幽靜,意味深遠。宇文歡只知道他的心思連自己都瞞不過,卻沒想到,作為旁觀者的父親,早就在他毫無頭緒的時候對一切事態發展瞭如指掌。

  父子無聲無息地對視良久。

  終於,宇文歡把目光從父親臉上移開,驀地,年輕臉龐閃過一種幾乎可稱之為堅韌的光芒。

  宇文爸爸心微微一沈。歡是他的兒子,流著和他相同的血脈,他瞭解——當歡流露出這樣的表情時,沒有什麼是他得不到的。

  歡對上心的事最是認真,當他主動起來,旁人是沒有勝算的。這是他當年在樂樂婚禮上對他發出警告的原因之一。兩個兒子卓然出色,幸運的是,兩人的性情嗜好完全不同,他們小時候甚至連玩具都沒有爭過。性格決定命運,他們完全朝著不同的方向發展。

  是以,宇文爸爸一直不敢想像,如果他們遇到競爭,究竟是會各自成全,還是會兩敗俱傷。

  宇文歡沒有再看父親一眼。

  他轉身,神色淡淡的不變,走進廚房。

  米關正在對付幾隻土豆,迎面一看到他,手裡正在削皮的土豆頓時直飛出去,嚇得她一聲低呼。

  宇文歡盯了她一眼,神色頗有幾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不待她看清,宇文歡就朝著正在處理一尾魚的宇文媽媽走了過去,接過炒鏟:「我來。」

  「喲,壽星要親自下廚呀!」宇文媽媽笑吟吟。她知道宇文歡手藝一向不錯,頓時樂得輕閒,爽快讓賢,「說起來,二十五年前的這一天我可是吃盡了苦頭,這會兒,也該輪到我休息一下了。」她自言自語,很快走出了廚房。

  她把手洗乾淨,進客廳休息。冷不防,卻見宇文爸爸站在窗前,原本握在手裡的晚報卻掉在地上。

  但見他神色定定地望著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隔著一堵牆,米關坐在廚房角落裡,暗暗叫苦。她腦子雖不伶俐,卻一直有幾分鬼主意。她見宇文歡的的確確在專心做菜,於是就迅速把手裡的土豆放到一旁,準備奪門而逃。

  「土豆有沒有削完。」他適時地開口,「洗乾淨放這裡。」

  米關腳步煞住,轉身瞪著他。宇文歡,你斗膽敢命令我。她在心裡吠吼。

  「木瓜鯇魚尾湯,我來做,你過來看著。」宇文歡削好番木瓜塊,頭也不擡。

  米關瞪著他。

  宇文歡瞟了她一眼,「……不然以後,還得別人做給你吃。」

  米關心裡一動,不好的記憶湧來。她左手握右手,開始不安地轉動無名指上的戒指。與此同時,那湯的美味卻一下子挑起了她的味覺神經。米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移到宇文歡的手下。只見他把一隻腦袋不見了的鯇魚放進油鍋裡煎了片刻,隨後把番木瓜塊和生薑片放了進去,加適量水,蓋上了蓋。

  這麼簡單?米關停了停,禁不住好奇,「要熬多長時間?」

  「一小時左右。」

  米關一轉頭,「咦,你在切土豆絲?」

  「嗯。」

  「這多麻煩,幹嗎不直接用擦板?」

  「外行。」他擡眼,淡淡地揶揄。

  米關一迎上他墨似的眸,就直覺眼暈,「我、我先出去一下——」

  她匆匆轉身,肩頭卻被握住。

  米關身子微震。她不動聲色地沈肩想擺脫那隻手,卻冷不防地,聽到耳邊傳來低低的聲音:「傻瓜。」

  米關呆了呆。好半晌她才反應過來,忿忿地轉頭。

  宇文歡正把切好的土豆絲收進盤裡,他始終低著頭,神色如方才一樣清清冷冷,似乎沒有任何變動。米關開始疑心,方才擱在她肩上那只溫熱的手並不是他的,方纔那語氣幾近寵溺的話語也是她的幻聽。

  「請幫忙把爐火關小。」宇文歡擡眼,朝她淡淡一笑。

  米關心驀地一動。印象中宇文歡總是冷著一張臉,完全不同於樂樂笑容明亮的樣子。可是當宇文歡微笑時,他和樂樂的模樣又是多麼相似。那笑容就像一道光,漸漸輻射開來,迷人而不自知。

第7章(2)

  生日晚餐進行到中途,室外忽然下起了小雨。

  宇文媽媽看向窗外。須臾,她歎了口氣:「二十五年前的今天,我正躺在醫院裡,歡和樂樂還是一對小蘿蔔頭。」

  米關「撲哧」一笑,心裡卻想著逝者,低下頭。

  她記起和樂樂結婚那年他們的約定。本來,他們計劃先自由自在地過幾年二人世界,等二十五歲的時候,他們會要一個孩子,一起賺錢養家,白頭偕老。

  米關有些荒唐地想,若世上有一種服後一夜白頭的藥就好了,她願意在彼時服下去,和樂樂一起瞬間白頭,約定也隨之實現。

  而不是像現在,一切再無可能。

  晚飯後,宇文媽媽注意到米關的勉強。她擔憂地摸摸她的額頭,「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沒有的,媽媽。」

  宇文媽媽想了想,道:「歡,你把米關送回去,讓她早些休息。」

  米關想拒絕已是來不及。

  秋天的雨煞是淒冷,米關一出門便忍不住顫了一下,從半迷怔的狀態裡回過神。她勉強微笑,轉身朝宇文爸媽搖搖手。

  坐在車裡,米關左手握右手,開始飛快地轉動手指上的戒指。

  車緩緩開動,駛出住宅區大門,駛向街道。米關閉上眼睛,緊急向樂樂發出求助:樂樂,拜託,拜託你要制止……

  要制止什麼,她自己也無法回答。米關亂七八糟地思索著這段日子困擾她的心事——那天醉倒之前的一剎那,她醒後很快就記起來了,那味道熟悉的木瓜鯇魚湯,讓她一瞬間如醍醐灌頂。

  深夜那個絕望的吻,讓她在弄明白一切之前,就覺出了危險。

  轉動著戒指的手停頓下來,米關擡頭,詫異地發現宇文歡把車停了下來。這是一個她完全陌生的地方,路燈昏黃,四周全是參天大樹,杳無人影。

  「你幹什麼你!」米關差點要蹦起來。

  「別緊張。」宇文歡按開了車窗,留一條縫隙。米關滿心戒備,嚴陣以待,卻聽他語氣平平地道,「這些日子,你在躲著我。」

  他的問話總像是在平靜陳述,並且,習慣開門見山。米關停了停,本能地答:「我沒……」

  「你躲不開的。」他淡淡打斷話頭。

  米關驀地擡頭。

  「你是宇文家的人,這輩子都是。」他語調平平,聽上去並無異樣。

  米關臉上變色。

  她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怎會有這種人——以堪稱溫和的神態語氣,說著如此霸道而專制的話——等等!米關瞪圓了眼睛,她忽然敏銳地察覺到,他話裡頭更深層的意思——

  「你什麼意思?」米關如同一頭被激怒的小獅子,頓時鬃毛聳聳,怒斥,「宇文歡,開玩笑要掌握分寸!」

  「我從不開玩笑。」他望進她眼底深處。

  事實上他沒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清楚。這段時間,並不是只有她一個傻瓜在悶著頭東想西想。

  得之是幸,不得是命。他已徹底理出頭緒,沒什麼可猶豫。

  只是……可憐的小米關,她腦袋一向不怎麼機靈,遇到這種事也夠她心煩的。宇文歡在心底發著小小揶揄。同時,又覺得心裡輕快了很多。

  原來,有些事,終究是分一半給別人承擔,才會覺出輕快。

  宇文歡望著眼前的米關。但願這個小傻瓜想得開,但願她不要把自己繞進去。宇文歡想了想,他把車窗打開,方便她在自認不安全的時候朝外面呼救。望著窗外的紛紛小雨,宇文歡隨手把外套脫下來,很自然地蓋到她身上。

  米關正覺得惱火,不期然卻被他的行為鎮住。她怔怔低頭,望著胸前的外套。

  她壓根不敢迎視他的眼睛。

  她回想這段日子以來糾纏自己的心事。不可否認,大多數人在得知自己被別人「特別對待」時,心裡總會或多或少地對那個人浮上異樣的感觸。米關從小漂亮可愛,她不是沒被人暗暗「特別對待」過。

  但是處在此時此境,某個人的「特別對待」卻讓她格外心驚,久久為之震盪。不只是對方身份特殊,更重要的,是因為她處在如此特殊的時期。

  她是如此需要溫暖。所以來自他人的一點點星火,可能會讓她不顧一切地偎過去。

  米關默然許久,低低道:「那只保溫桶,你上次忘記帶走。」

  宇文歡一經她提點,頓時心如明鏡。

  原來她終於知道——那個大雨傾盆的下午,那些食物是他親手做給她。

  「以後,你別躲開我。」他緩緩按住她的手。

  微寒的秋雨夜,他的手帶著別樣的熱度,讓她掙之不開。手背上那片熱,幾乎讓她戰慄。她發出小小的嗚咽:「宇文歡……你別逼我。」

  「我沒有。是你在怕。」

  米關差一點哭出來,她摀住臉,「你明知道,可你還是逼我。」

  「我沒有。」他堅持,「你心裡怎麼想,就怎麼來。其他的,由我去做。」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她只覺一團亂麻迎面撲來。

  「我不逼你。不過你要誠實,要聽從自己的心。」

  他撒謊。這個騙子,口口聲聲說沒有逼她,卻步步為營,讓她退無可退。米關在心裡發出絕望的詛咒。若她有一丁點兒勇氣,大可以用力推開他的手,大可以下車,離他遠遠的,從此避而不見。

  可是——

  他的手是那樣暖,覆著她手背,仿若千斤之重,她竟一時抽不回手。

  秋雨是那麼涼,即將到來的冬天,卻又是那麼冷——上帝啊,這一點點的溫暖,她可不可以不要放手?

  米關臉色蒼白如紙,眼眸裡藏了一半海水一半火焰,散發矛盾而絕望的神采。歡默默注視許久,終於握住她的手,把她單薄的身子攬進了懷裡。

  她全身都在發抖。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她聲音低低的,微微發顫,「這一年,是我一生最灰暗最糟糕的時光。你是不是見我可憐,才這麼做?」

  「不是。」

  「那……」那是因為什麼?米關停住,沒有問出來。她實在怕宇文歡會說出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這個男人根本不用再說什麼,他的所作所為已說明一切。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米關恍惚,喃喃自語,「這一年,我就像個無知無覺的廢物。」

  宇文歡沒說什麼,臉貼臉抱緊了她。

  他不想說——不止這一年——早在七年前,他心裡就只有她一個。

  這些話他並不想說,他知道,以後她會明白。

  他也知道,一切只是剛剛開始。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3-1-11 23:29:21

第8章

  12月21日,宇文樂的忌日。

  墓園,宇文夫妻待了許久,最終離開。米關不想走,她把墓碑前的雜草落葉全部清除掉,把親朋好友們獻來的花束整理好,靜靜托腮坐在旁邊。

  冬天到來,世界陷入冰天雪地。米關生平最怕冬天,她只覺得冷。一年前,她度過了生平最為惡寒的一個冬天。她記得自己抱著樂樂冰冷的屍體,無論怎麼貼緊他,無論怎樣執著不留一絲縫隙,卻是再也暖不過來,再也暖不過來。

  那時,她以為自己是活不到春天的。如今卻仍是好好地坐在這裡,除了略微有些瘦,她看上去仍是健康的。

  她身邊甚至有了別的人。

  這個人,還是樂樂血脈相通的兄弟。

  樂樂,千帆過後是天水一色。我以為我再也不可能和別的人在一起。樂樂,你留下我獨自一個,要我怎麼忍受這冰天雪地的人間?

  樂樂,昨天他對我說,即便我忘不了你,他初衷也不變。樂樂,我只希望能有個人陪著我,陪我過完這段內心太過柔弱的日子。樂樂,樂樂,你告訴我,這不是罪惡,這是可以撫慰我傷口的暖。我可以去依靠,這不是罪惡,是不是……

  米關一直坐到下午。她托腮,有些神經質地咬著指甲,黑眼睛始終流露著不安。

  宇文歡走過來,伸手拉起她,帶她走。

  米關也不反對,她跟在身後,溫順得像只林中小鹿。走出墓園,兩人慢慢地走在下坡路上。空山無人,枯木靜寂。陽光淡淡地透過高大的枝椏灑下來。

  宇文歡禁不住停步,低頭吻了她。

  米關的溫順,迷惘而不自知,讓人不知該怎樣心憐。這些日子,宇文歡無數次靠近她,清晰可見她的一切。平靜的米關,淡淡愉悅的米關,時常陷入神遊的米關,悲傷的米關,茫然不知明天的米關。

  宇文歡看在眼裡,從不說一句安慰的話語。他向來只有行動。

  宇文歡鬆開她,氣息有些不穩。過片刻,宇文低聲說:「今晚去我那邊,好不好。」

  「不好。」她沒精打采地說,「你那裡像雪藏室,我怕冷。」

  宇文歡淡淡抿起嘴,眼裡笑意微現,「去我那裡,煲湯給你喝。」

  「你遲早會把我喂成一頭大象。」米關悻悻然,雙手附到嘴前呵氣。

  回到宇文歡的住處,米關才愕然發現,宇文歡的屋子早已漆成了淡綠色。

  那是一種接近於春天枝頭初綻的新芽似的淡綠,透著無限希望的,讓人充盈溫暖的生機。沙發換成了較為明亮的橘色,地板和桌椅都成了淺淡的原木色,風格充滿田園氣息。

  米關靜默地走到客廳的落地窗前。如她第一次所見,那裡依然擱著一張書桌,上面擺著書本和筆記型電腦。

  她擡頭,望向對面自己的窗子。

  她努力試著去想像,宇文歡每次望著她窗口時的心情。

  腦海與心頭卻是一片空白與茫然。她記起,好幾次在路上和他「偶」遇;記起,她在福利院裡見到的宇文歡;記起,那美味的木瓜鯇魚尾湯……

  他這樣待她……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還。

  晚飯後,米關心不在焉的,坐在地板上整理一箱子棉衣——歡準備捐給福利院孩子們的冬衣。這段時間,每週末,他和她都一起去福利院。約莫每天,他們都會見面,一起吃晚飯。

  有時候宇文歡中午會離開公司去學校,帶她出去吃午飯。

  米關最不自在的時候,莫過於在宇文家裡和宇文歡碰面。除此之外,她面對他的時候總是平和而安寧的。兩個多月的交往,她慢慢就習慣了有這麼一個男人會出現在自己身邊,並漸漸對他產生依賴。

  宇文歡任由她發著呆。一天二十四小時,米關發呆的時間可能佔去十個小時。宇文歡從不上前去問她在想什麼。他坐在桌前,拿茶具煮一壺用以安神的花草茶。他對煮一壺茶的時間和火候並不熟悉,是以低頭擺弄了許久。

  等花草茶的香氣瀰漫開來時,他擡頭,看到米關坐在地板上,埋頭趴在箱子上睡得正熟。

  宇文歡把煮茶器關掉,他把米關抱進臥室,小心安放到床上。

  宇文歡知道,米關和樂樂的相處方式一向是火爆而熱烈的,他們大吵大鬧沒缺過,窒息般的甜蜜幸福更是數不勝數。宇文歡在想,她怎能受得了他的冷清?

  宇文歡站在床頭,注視她許久許久。

  最終他轉身出去,慢慢地、慢慢地把一壺茶喝掉。他低頭閱讀一本書,茶喝完的時候,書已看完了大半。再看時間,已是兩個小時後,夜晚十一點鐘左右。

  宇文歡關掉燈,坐到沙發上閉目休息。就在這時,聽到臥室裡傳來米關壓抑的呼聲。

  他推門而入,黑暗裡但見米關坐在床頭,滿臉驚懼。宇文歡把她拉進懷裡,緊緊抱住她。米關在發抖,他很清楚她又做了噩夢。宇文歡什麼安慰她的溫言軟語都沒有,只是抱緊了她纖弱的身子。

  「我、我夢到樂樂……」米關戰慄,拽著宇文歡的衣袖,「夢到他在發火,他生我的氣。」

  「他不會。」宇文歡想也不想地答。他很清楚,米關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正是因為這段時間她時常會被心裡莫名的罪惡感淹沒,所以才會做這種不可能的夢。

  米關磕磕巴巴,「他、他……」

  「他幾時對你發過火?」宇文歡當機立斷地問。

  米關孩子氣地、焦燥而不安地想了想,鄭重地搖了搖頭。樂樂從來沒對她發過脾氣,頂多會在受不了她白癡的時候敲她的頭。他從不生她的氣,事情再糟糕,也不會對她發火。

  米關翻來覆去,再也難以入睡,只好呆呆坐在床邊想心事。宇文歡進廚房溫了一杯牛奶,餵給她喝。米關看上去滿腹心事,宇文歡再清楚不過,平時米關獨自一人的夜晚,她時常會在半夢半醒間陷入這樣的彷徨失措裡,無法控制,不可自拔。

  他想了良久,把她拉進自己懷裡。他撫摸著她臉頰邊的髮絲,「米關,我們在一起有多久。」

  「兩個月吧。」她心不在焉。

  兩個月零二十一天,他在心裡補充。

  「你覺得,像這樣好不好?」他撥開她的髮絲,注視她漫不經心的臉蛋。

  米關斂眉想了許久,忍不住歎口氣:「我覺得,自己一個人還好一些——雖然跌跌撞撞,總算是頑固地過下來。歡,怎麼在你身邊,反而覺得自己像個廢物,動不動就掉眼淚?」她咬住唇。宇文歡待她十分耐心,百般呵護。可有時候,她就是止不住自己的淚。

  「沒關係。」宇文歡低低道,「以後,只在我面前掉淚。」

  「我覺得自己不像話。」她開始有了鼻音。

  宇文歡低頭望著她。屋子裡沒開燈,今晚的月光亮得幾近妖異,冷冷地射進來。銀光下,米關的臉看上去只有巴掌大小,懨懨地垂著長睫。宇文歡看了許久,才俯下頭,一手挑起她的下巴。

  他們很快便沈浸在這個吻裡。

  米關呼吸熱熱的,宇文歡十分情動。他解開她的衣扣,觸摸她絲緞般的肌膚。

  米關顫了一下,微微一躲。

  米關在害怕,他知道。米關只是怕冷,怕這個讓她帶有永生創傷的冬天,所以才貪戀他的暖,這他知道。如今他們,是不合時宜不合倫理的,他也知道。宇文歡統統都知道,但卻放任。

  懷裡的女子他愛寵到極致,已成惑溺。

  他數不清自十七歲初見那天起,自己曾多少次夢見她。暗夜裡,她總像一個披著滿身月光的妖精一樣蠱惑著他。這麼多年,她在他的印象裡總是渾身閃著光,讓其他所有人都黯淡,讓他眼裡只有她一個人。她是他整個青春期的慾念和熱情。

  宇文歡和她十指糾纏,無意中觸及她指上的戒指。他停下來,直視著她的眼睛,隨後,把戒指緩緩從她指上取下來。

  米關緊閉雙眼,臉色有一瞬間的慘白,卻軟弱地沒有制止。

  宇文歡一陣激盪,俯身吻她。

  這個男人手段之強硬,已是顯山露水。米關顫抖起來。她仍有幾分怕他,她朝後縮了縮,別開臉,「停、停下來……」



  他不予理會。

  米關開始掙扎,尋找著刺傷他的語言,下意識地喊:「你若不想被當作替代品,那麼請停。」

  宇文歡微一停頓,擡起墨黑的眸,筆直地望進她的靈魂深處。

  米關戰慄。只是這麼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再也反抗不得。說什麼都沒有用。這個男人,他並不是別人隨便兩句話就撼動得了的。

  宇文歡扶住她的後背,輕輕一攬,米關低低地嗚咽一聲,很快被封住了嘴。

  一切如水到渠成般發生。轉瞬已是烈火燎原……

  宇文歡在很久以後想,那晚他清醒但不理智,他待她溫柔,卻始終不容許她反抗。

  米關卻在後來想,或許當時要掙脫他,也並不是那麼困難。只是——她已無力反抗他,她蕭索疲倦太久,索性把自己交給他。短短兩個月,她對這個男人已依賴到讓自己心驚的地步。米關看到,人性中的軟弱在自己身上表露無遺——她並沒有愛上他,卻如此貪戀他帶來的溫暖。

  淩晨時分,米關伏在他胸前睡熟。宇文歡半夢半醒,朦朧中瞥見枕邊有鋒芒一閃。

  他慢慢伸指,拈起那枚戒指,普通的鑽石鉑金,造型流暢簡潔,美觀大方,無論是華麗的晚禮服還是簡樸的球鞋仔褲,佩戴它都會毫不遜色。看上去雖沒什麼特殊之處,宇文歡卻知道,這是樂樂在他們婚前,專門請珠寶公司訂做的。

  他緩緩轉動戒指,就著窗外亮極了的月光,終於看見戒指內側刻的四個小字——

  一世珍寵。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