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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3-2-3 11:20:31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3-2-3 11:24 編輯

前言:

  這算什麼狀況啊?
  人來了記憶卻失去了,當她好玩嗎?
  過往的糊塗賬不算可不行!
  先算他拋妻棄子十年再算他負義忘情,
  還有無端端招惹挑花,把美女勾引。
  好在她也算心胸寬廣更兼為人坦蕩,
  算點小賬就假裝過往是一夢黃粱,
  但眼見幸福來臨他卻又要遠行,
  吼!是女人就嚥不下這口氣,
  來來來,看著我,對我說——我愛你!


楔子

  「真的打算這樣?」花白頭髮的老者頭頂已經光可鑒人,但臉色卻好得同剛出生的嬰兒一樣,白裡透紅。「你真的打算這樣?」

  臉色陰鬱的少年慢慢擡起頭來,「那麼你還有什麼更加好的建議嗎?」

  他看起來真的是生不如死的樣子哦!老者咋咋舌頭,現在的孩子已經不懂得尊老愛賢了,真不知道如果再過一些年,這個世界還要墮落成怎麼樣。

  「那種噩夢,血的腥氣伴隨著背叛的絕望,我感覺那些血就是這樣從我的這雙手上流過去……」少年不溫不熱的聲音陳述著好像跟他已經完全沒有關係了的事情一樣,「『啪』的一聲,」他淡淡地說:「剛才還是我最好朋友的人變成了一具屍體,再「啪」一聲,昨天還跟我一起逛街的傢夥就變成了過去式。」

  「嗚!」老者摸摸下巴,學著少年一臉嚴肅,「嗯!」他說。

  「我以為那一切本來都是對的,是好的,甚至願意立誓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出來。可是,這個人世間給我這樣的結局……」

  「那個,我有一點點意見。」老者說,「你今年只是一十九歲,是日本名門西敏寺家的少爺,而且長相俊美。咕嘟!啊對不起,剛才那是我嚥口水的聲音——總之!現在就對我這樣的老頭子說你已經看見了結局,實在是太早了一點。」

  「哦,」少年平靜地說,「我知道了。」

  「所以,」感覺似乎有點奏效了的老者頓時大喜過望,「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去想著要怎麼解決自己的生命……啊啊啊,請、請把放在我脖子上的刀子移開!」

  少年還是一臉的波瀾不驚,「如果你不能讓我『舒服』地死去,我就殺死你。我很不喜歡看見血,請不要逼我。」

  到底是誰在逼誰啊?老者滿臉的黑線,「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種,我,我可以向你推薦一本叫做《自殺一百零一種不痛的方式》的書,它的銷售狀況極好,最近還有英文譯本即將推出……」

  「我所謂的『舒服』,是指也包括良心上的。」少年的語氣甚至帶了一點溫柔,「我不能讓別人知道西敏寺家的少爺是自殺的懦夫,你是我家的醫師,你理解這點。」

  「理解,理解啦!」老者看著雪白的刀刃,雖然他年紀也算不小了,但是真的還沒有玩夠這個花花世界啊,誰來救救他?救命啊——

  「請對我實施催眠吧,讓我的心臟一天天衰弱下去的那種。那麼就算我是死在孤獨之中也沒有人會猜到我其實是自殺的。」

  「催、催眠?」是哪個笨蛋說存在這種催眠術的?

  但是,當然,如果是其他的催眠術……

  「是的,」少年終於放下了刀,「這是我選擇的路,我不會後悔的。」

  「這樣啊,」醫師開始猶豫,「那麼,你會給我診費吧?」

  對一切幽默已經失去了鑒賞的能力,少年很認真地表示,「我會給你我所有的一切。」

  道貌岸然的老醫師斜睨他一眼,「請不要隨便告白哦,我也是會害羞的。」

  「……」

  「那麼,開始吧。」老醫師找了半天,才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出一個懷表,「今天的催眠結束後請把錢匯入我的賬戶——假如你還可以記得的話。」

  「我以家族聲譽保證。」少年再次重申立場,「是我自己要求死亡的。」

  「所以我才害怕!」老醫師歎一口氣,「來,看著這個懷表,」他的聲音慢慢柔和起來,「放鬆……再放鬆……想像你正在雲端當中……」

  ……

  半個小時以後,負責的老醫師向少年詢問:「為什麼想要死亡?」

  「因為……我以電腦天才的身份……召集來……共同建設……『維新』網絡天下……大家都是……黑客……我以為可以……改變這一切……卻原來是政府剷除黑客組織的陰謀……很多血……在我身邊……背叛……怨恨……還有,桔梗……桔梗……」

  「桔梗?聽起來好像是你的女朋友,是嗎?」

  「……是的。」

  盡責的老醫師繼續詢問:「那麼,上過床了?」

  「……是的。」

  非常盡責的老醫師決定繼續,「幾次?」

  「……」

  「好吧,這個問題不說也沒有關係。」哎,其實最想知道的就是這個了。「我會把你過去的事封印,然後給你一個新的身份,不要總是輕易地就想要去死。偶爾也考慮一下別人的心情!」老醫師晃動著懷表,「不過我必須告訴你,我的催眠能力是有限的,我不可能把你記憶封印一輩子,僅僅只能讓你失去一段時間的記憶。所以,也許一年,也許十年,你還是會想起你所有的過去,不過誰知道呢?也許你下意識的抗拒會讓你永遠記不起來,那些你最傷心的過去,最無奈的過往,最殘酷的記憶,還有,最甜蜜的約定,最重要的人。」

  「但是,這卻是你最好的機會,你可以在沒有往日陰影的生活裡幸福地活著。」老醫師慈祥地笑笑,「為了懲罰你剛才對我的無禮,我要把封印的鑰匙藏在可以折磨你的地方。」他笑容可掬地說,「是一個跟愛有關的迷咒哦……」

  在少年的記憶中,一個伸出手跟他打了勾,約定好——「我就在那個『薰酒屋』可以看見對街窗口的位置上等你哦,你一定會來吧?我會等待的哦,一直一直等下去的哦。」的女孩子的影子慢慢從他腦海裡淡去,幽幽只剩下一股白梅的香氣氤氳圍繞住他。

第1章(1)

  「劍是凶器,劍術是殺人的技術……啊啊,不行啦!換這個這個,妖怪奈落,把四魂之玉還給我……啊,還是不行啊!我的COSPLAY大賽啊,唉,好辛苦——好熱,好熱啊!」不知所云的奇怪話語和有失協調的怪叫聲從一家小巧精緻的居酒屋裡發出來。

  裡繪粗魯地扔掉手裡COSPLAY秀的道具和劇本,把腳翹在椅子上,「雖然說我們是為了弘揚日本漫畫的行為藝術家,但是這樣無休止的排練,還真是辛苦啊。」

  她的動作怎麼看都跟身上的小紋和服不配,只不過若有人膽敢提醒她的話,多少也會危及自身的安全的吧。桔梗輕輕吐了吐舌頭,然後不自主地又把眼光往「那個」位置瞄過去。

  六月的京都,熱得實在是有點誇張,更何況這裡是以繁華著名的花街,為了保持所謂江戶時期古樸氣氛的原汁原味,除了必要的電線鬼鬼祟祟地深埋進來,實在沒有更多的電流足以應付諸如空調之類的奢侈電器。

  只不過,以上的話都是居酒屋的老闆娘說的,所以看著隔壁拉麵店裡那台「呼呼」地賣力吹著冷氣的空調,對望著的裡繪和桔梗其實都很明白自己這一刻想幹嗎,對!就是直接掏出一把直尺來丈量老闆娘的臉皮。

  不管怎麼說,極力彰顯——我是具有懷舊味道的居酒屋啊,有錢有品位的大爺多少也要進來付點錢啊——這個優雅特點的「薰之屋」是不用指望看見空調啦。

  所以,真的很熱,比十年前的那個時候實在是熱得多了。雖然也有因為全球溫室效應啦,隔壁家空調吹出熱風啦等等的原因,不過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也許只有桔梗自己一個人知道。

  十年前就應該出現在那個位置上的那個人,為什麼還不出現?而這十年的等待,特別是漸漸感到青春都已經流逝的現在,其實心也終於開始浮躁了吧……

  「我說,裡繪!你又在玩你那殺千刀的什麼『狗思』了是吧?」清脆的聲音在兩個正在摸魚的女人的背脊上形成一道寒氣。

  「拜託,那個叫做『COSPLAY』好不好?」裡繪翻翻白眼,「那是我們同人女對漫畫崇拜的最高境界,請不要隨便侮辱啦!」

  「我才不管你是什麼死呢!總之藐視工作的人最後是會被窮神詛咒的!」喂!老闆娘,你的存在已經是窮神在人世間的表徵了好不好,兩個女人習慣性且無奈地對望一眼。但再過一個小時就要開始做生意了,不趕快收拾也的確不行,她們開始挪動身體。

  「啊!」身邊的裡繪突然發出一聲很嚴肅的驚呼,「桔梗,有件事情要拜託你!」

  「什,什麼啊?」很重要的事情嗎?非常少見大大咧咧的裡繪會這麼認真地拜託人。

  「是這樣的。」裡繪認真地看著她,「我剛才為了擺造型,把腳翹到了椅子上面,現在拿不下來了。所以,幫我把我的腳拿下來,好嗎?」

  「……」

  「喂,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幫我一下啊!」裡繪看著猛然轉過身去假裝很忙的桔梗和老闆娘,急得大叫起來,「不要這樣啊,你們太沒有愛心啦!這樣拋棄我,人家會變成怨靈和妖怪的啊!」

  忙忙忙,大家都很忙!桔梗和老闆娘一起摀住耳朵。

  「啊啊,太痛啦!」裡繪麻木的腳開始生出一種針刺一樣的感覺,「好痛啊,你們,你們!等我從地獄回來……唉?」

  「刷——」居酒屋的紙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一股炎熱至極的氣流蒸騰地洶湧進來,一個消瘦的身影背對著陽光站在門口。

  「在下路過這裡……」來人溫和地開口,聲音如同清泉一樣熨帖人心。他的眼睛因為半瞇地笑著,所以看起來好像兩道彎月,「我敲了好一會兒的門了,因為聽見裡面有人,所以,啊,失禮了。」

  看著他,裡繪頓時覺得自己的腳痛根本不算一件什麼事情,「活生生的,緋村劍心啊!」

  同樣吃驚非常的人還有一個,桔梗的眼睛慢慢慢慢瞪大起來,這不是夢吧,真的不是夢吧?那麼熟悉的聲音,那麼熟悉的氣息,感覺簡直就是融合在自己的骨血裡面的記憶啊,他,他,他!就在她幾乎意味這一輩子就是這樣沒指望等待了的時候,他他他,終於回來了嗎?

  「啊——」顫抖的、欣喜若狂的手伸出去停在半空,那是為他做熱情擁抱動作的雛形。但是,人哪?剛才還在門口的那個男人呢?桔梗吃驚地揉了揉眼睛,「客人!」驚呼聲從身邊傳過來,是老闆娘和裡繪一起發出的驚叫,「你沒有事吧?要不要緊?唉呀唉呀,為什麼會突然摔倒下去?」

  摔倒?桔梗的眼光往下移,那個男人依然呆呆地坐在地上,然後兩個人的眼光猛地撞在了一起,「啊!」

  「啊啊!」

  「我說,唉喲天啊,客人,你怎麼又摔倒了?」

  「劍心,劍心,活生生的劍心哪!」

  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男人試圖忽略過桔梗詫異的目光,不!他直接忽略了桔梗這個女人的存在而轉向老闆娘,「這裡是,正在招人的嗎?」他不明所以地顫抖著問道,「我確定我看見外面貼著紅紙條了。」

  「唉?」桔梗的眉頭都蹙到了一起,然後身體下意識往前挪,意圖向那個男人靠近。

  避開那個讓自己心跳莫名發顫的女人的存在,「那麼,」來人力持鎮定地說著,「可以讓我試試看廚師的職位嗎?」

  「招人?廚師?」桔梗的身體僵硬住,命運有時候還真是奇怪啊——一時間,呆呆瞪著這張熟悉到每天晚上必然會來拜訪夢境的臉,桔梗只能發出了這樣的歎息。

  「呀呀呀,真的是姓緋村啊,呀呀呀!」不知道怎麼突然就從椅子上下來的裡繪臉都高興紅了,「你一定是劍心,沒錯,是老天送給我的劍心啊!哇,哈哈哈哈哈!」

  「我說,緋村直彥,啊喲,不要這麼生分了啊,哈!阿彥啊,你不要在意,這個女人就是這樣無聊的啦。對了,你住在哪裡啊,原來是幹什麼的?唉喲,你看起來倒不是很高,怎麼那麼瘦啊?唉……」好久好久沒有見過這麼順眼的男人了,老闆娘左手拿著他的身份證撫著自己的心口,刻意表現得嬌弱優雅,右手卻已經拉住了男人的胳膊,「叫我雅子姐就行啦。」

  真是越看越舒服,雖然這個男人沒有多高的身材、沒有多酷的氣質,但是那寬寬領口下顯露出來的細細的鎖骨和那種說不出來什麼感覺的溫和,就是讓人怎麼看怎麼舒服。好想摸一把啊——

  「對,對不起。」緋村尷尬地低下頭去,拚命忍住把紙巾遞給這兩個不斷流口水的女人的衝動。「唉喲你看我,」老闆娘看出他的尷尬,連忙裝作正常,「喏,你的身份證。」她正要遞過去卻冷不丁被桔梗在半途搶了過去。

  「緋村直彥?!」桔梗的眼睛頓時噴射出烈焰,「這個算什麼狗屁姓啊,你,你到底在搞什麼鬼?」她等這個傢夥十年,可不是為了等一個連名字都換掉的男人來接她的啊。

  老闆娘跟裡繪卻在旁邊一起詫異起來,啊啊,難道最近已經開始流行一看見帥哥就先罵他一頓然後霸王硬上弓的招式了嗎?

  「唉?」男人擡頭,對上視線以後又立刻低頭,不行了!真是可怕啊,為什麼自己的心跳又開始失律了呢?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來頭?「在下,在下為什麼不可以姓這個姓呢?」忍了又忍,男人終於還是掙扎著回答了。

  「說話請不要低著頭,要看著對方的眼睛說!」桔梗蹙起的眉頭一直都沒有舒展過,他到底在搞什麼鬼啊?

  「是!」本能地回答以後,男人擡起頭來,清澈的眼睛實在有些像美少女的水瞳,漾漾的秋水瀲灩在溫柔的波光裡面,黑白分明得幾乎連俗塵都不沾染的眼眸,讓人很容易產生柔弱的錯覺。但只有桔梗才知道擁有著這樣一雙眼睛的男人是如何的意志堅定、始終如一。

  看著這雙眼睛,桔梗頓時覺得所有的時空都倒回了十年前,十年前他就是這樣,就連兩個人的對話都沒有怎麼改變過的樣子呢!

  為什麼會有這樣熟悉的感覺呢?臉紅心跳不止的男人覺得有些不同以往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但是既然是「不同以往」的,為什麼還是會感覺熟悉呢?「吸住了,吸住了!」老闆娘和裡繪心驚膽戰地用眼睛交流著彼此的看法。

  「何止被吸住啊,那麼明顯的電流『滋啦,滋啦』地在流竄,你都沒有發現嗎?」

  「啊啊,說得是哪!不知道這樣強大的電流會不會導致已經陳舊了的薰酒屋裡的電器發生爆炸?」

  「……老闆娘,請不用想那麼多!」滿臉黑線的裡繪忍不住用手背擦擦額角,結果手放下來的時候撞到了桌角,「哇啊啊啊,好痛啊!」

  她的尖叫驚醒了兩個沈溺到自己思維當中去的男女,男人迅速地轉過頭去,但是那白如扇貝的耳朵的下垂卻依然泛映出桃花的顏色。

  再擡起頭的時候,男人的眼睛彎彎的,看上去好像是一個溫柔的微笑的表情,卻不知道為什麼卻在那張怎麼看都讓人感覺舒服的臉上形成一種滄桑的韻味,「姓氏總是很難由自己決定的吧?」

  「我說,不要再開玩笑了!」顧不得臉上的粉慢慢有了一種濕潤的黏膩,桔梗驀然大吼起來,「耍著我玩很有趣嗎?」

  讓人看著很舒服的臉慢慢凝聚成一個疑惑的表情,「在下,在下……」

  「真是夠了!」桔梗咆哮道,「不要再給我假裝失憶了!」

  「假裝失憶嗎?」溫和的眼睛閃了閃,只不過因為速度太快,所以任何人都沒有發現,「不!在下只是想找一份短期內的工作。」

  「找一份短期內的工作?」桔梗吃驚道,「只是,為了找一份工作?」眼睛繼續睜得大大的看著前面,讓人覺得她似乎是穿透了某些表面的浮影在尋找著更深的東西,「你,你不是來找我的?」

  緋村眨了眨眼睛,「對不起,小姐……」

  「你,把我忘記了?」桔梗的臉色更加蒼白,「不是吧,你,你開玩笑吧?」

  「呃,小姐……」緋村蹙起了眉頭,露出一副很認真在思索的表情,「我認識你嗎?」

  桔梗深深、深深地看著眼前的男人。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聲音,只是什麼時候終於開始學會微笑了呢?什麼時候學會了微笑的臉卻就此忘記了她呢?

  分別的十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現在出現的這個人究竟是命運的作弄還是天知道什麼原因讓他故意不認識她?

  「那麼,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對不起,小姐。」緋村展開眉頭,「我真的想不起你是誰了,你真的認識我嗎?但我,但我應該從來都沒有來過京都啊!」

  沒有來過京都?那麼那個約定了要在那裡見面的傢夥是誰啊?

  「你有沒有被車撞過、從樓上摔下來過、給人從背後打過,或者發過超過四十三度的高燒?」

  閃亮的眼睛真的是看不出來說話的人有什麼邪惡的念頭,只不過,只不過他為什麼要有這樣的命運啊?緋村帶著苦笑的表情,美麗的臉紅紅的,「好像,在下好像一直以來都是非常健康的啊!」那語氣不知怎麼地,聽起來很無奈的樣子。

  一直以來都非常健康?桔梗退後一步,難道是自己認錯人了?再仔細看一眼他的臉,不!不可能認錯,那麼多年幾乎每天夜裡都可以見到的人,有時候錯覺都比自己的臉更加熟悉,怎麼可能忘記?

  難道?啊啊,不錯!一定是這樣!

  他是來逗她開心的。因為害怕十年的等待讓她的愛情發生了改變,所以故意用這樣的方式來試探她。沒錯,就是這樣!

  唉啊,好討厭呀!人家又不那麼淺薄的女人。桔梗抓抓頭,不過既然他想玩,很好,她是不會介意的,那麼連同這十年的賬一起給他算清楚。

  哼!別以為你會微笑了,我就會原諒你。一個女人的青春可不是這麼白給人糟蹋的!

  於是桔梗擺出大家閨秀的雍容儀態,「對不起,是我認錯人了。啊,這是你的身份證。」

  桔梗伸出去的手跟直彥的指尖相觸,頓時一股不屬於這種季節的白梅的香氣氤氳在緋村的記憶裡面,「啊!」他不由自主地一怔,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這樣問了出來,「小姐,這種香氣……」好熟悉啊。

  桔梗不理會他的怔忡,「如果是應聘廚師的話,可不可以請你先展露一下手藝?」

  「啊,太抱歉了。」猛然驚醒的緋村不好意思起來,「對不起,我孟浪了。」他邊說邊收起自己的身份證,重新對著老闆娘陳述,「其實,我正在流浪,所以沒有什麼廚師的執照,更加沒有別人的推薦信。只不過,如果可以的話,請給我機會讓我展示一下手藝。我的要求並不高,只希望可以賺到展開下一個旅程的費用就可以了。那麼,拜託了!」

  噢!這麼帥的男人在流浪?嗚嗚嗚,真是暴殄天物啊!老闆娘二話不說,「廚房就在那裡,請隨便使用。」

  「謝謝。」緋村深深地鞠躬以後,便徑直走進了廚房。

第1章(2)

  於是三個女人繼續對峙。

  「不要說姐妹不給你機會!」電視裡的黑社會老大什麼樣子的,要怎麼擺姿勢才比較有氣勢?裡繪一邊極力思索著,一邊又忘乎所以地把腳翹了起來,「不對我們坦誠相對的話,可是會早天遣的!」

  桔梗瞪她一眼,陰險地用手指戳著她臉上的青春痘,「唉呀,那可真是遺憾,我以為你已經被天遣得夠了。」

  「我說,這種固有的現實我們就不要討論了!」老闆娘點點頭,猛地把頭湊到桔梗的面前,「總之你是認識他的對吧?」

  「僅僅只是認識嗎?」打死裡繪也不相信,「你看她,明明眼神都把人家的衣服給剝了!——唉,等等,死女人,什麼叫做固有的現實哪?竟敢說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實來,我要代表月亮懲罰你!」

  「……」

  不行啦,太噁心了!只要一想到裡繪穿著水兵服的樣子,惡寒就從肌底深層冒上來在皮膚的表面形成一個個小小的隆起,「啊——裡繪!」桔梗慘叫,「求求你,還給人類生活的空間吧!」

  剛剛還在想著美少女戰士的造型是怎麼擺的裡繪,臉頓時就沈了下來,「桔梗,你也想死嗎?」

  「我說,」老闆娘捲起袖子,「不如我們一起上,這樣逼供都比較快!」

  「等,等一下!」兩個眼睛裡閃爍著詭譎光芒的女人向你壓過來的時候,你必須具備多少心理抵抗能力,關於這個問題,桔梗已經非常明白了。既然她完全沒有辦法跟兩個這樣的女人對抗,妥協也是完全沒有辦法的事情。

  「等,請等一下啊……救命啊!」

  居酒屋獨有的薰著精油的甜香味和著原木色澤的桌椅,再加上歡笑——哪怕就是一點點也好,恍恍惚惚就可以讓人穿越過時空,把十年都變成短短的一瞬。真的,只要那個約定還有效,只要他還是出現了,只要,他依然還好好地活著,就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

  說起來,真的就是這麼奇妙,就在剛剛以前還因為燥熱的關係,遺憾著自己莫名就流逝掉的青春,但是當那個人出現在眼前,所有的似乎已經遺失的也都回到了自己的身邊。就連歡笑也是這樣。

  所以這樣就算是幸福的了吧?

  當然,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事情那就更好了。

  「好熱鬧啊!」紙門發出「刷拉」的哀鳴,油腔滑調的聲音伴隨著光環狀髮型的矮胖男人出現了。都是男人啊!三個女性停下手裡的打鬧玩笑,看著他又想到緋村的時候都產生了同一個想法,相差那麼多的原因會不會是因為眼前的這個禿頂男其實是從河豚進化來的緣故?因為,他跟河豚真的很像。那尖尖的喙,啊對不起,是嘴;還有那圓圓的大眼睛……

  可惜吉野正雄並不具備可以看透別人心裡想法的特殊能力,所以當他被三個女性這樣注視的時候,他惟一的感覺是興奮,「美人們的精神都很好哪。」

  忙忙忙,大家都很忙!三個女性一起站起來開始裝忙。這不能怪她們,因為這個名叫吉野正雄的河豚男對她們的騷擾已經是例行性的了,就算是生氣也是白費力氣。

  但是,今天的河豚男似乎有點新的話要說,「你們有沒有聽說,這裡附近的花街要擴建,也許這裡很快就要被拆遷了哪,不過我沒有關係,我的小舅子可是在建設部任職的,我的拉麵店一定不會在這個被拆遷的名單裡面。」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一定會很高興不用再跟您做鄰居了。」裡繪忍不住諷刺道。

  「所以說啊,年輕的女性就是不懂事。」河豚男伸著舌頭舔舔自己肥厚的嘴唇,不以為然地轉向老闆娘,「你看,我上次的提議,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上次的提議?桔梗瞠大了眼睛,他還真的好意思說!讓老闆娘去給他做情婦,這種事情……

  「先不說這是不是會引起你妻子娘家的反應——哎呀呀,說起來我記得吉野老闆的拉麵店,其實是妻子娘家人出資的吧?嘖嘖,萬一要是讓他們知道吉野老闆你對你太太不忠,這樣可不太好吧。」

  「嗯嗯,是哪!怎麼樣也都會引起『重婚罪』這種不名譽的事情的吧?」裡繪沿著桔梗的口氣往下,「何況,哎——不是說你不好啊,吉野老闆。只不過想要惹花拈草的話,你也太老了一點,我們老闆娘怎麼說都不過三十,虎狼之年哪,你確定你應付得了她還有你老婆?」

  吉野正雄一張老臉頓時氣得發青,「你,你們這兩個死丫頭,有什麼資格說別人啊?一個是未婚生子的蕩婦,一個是人皆可夫的妓女,都是就算送給我我也不要的貨色……」

  「對不起!」一個冷冷的聲音加入進來,「當著女士的面,無論如何都不應該說出這樣的話。而且你的聲音太響了,就連我在後面都聽得一清二楚……」一雙看起來其實並不怎麼粗壯的手臂伸過來,白皙而且十指修長,這樣的手在桔梗看來惟一適合的地方是電腦的鍵盤上面,只不過,只不過從十年前起,這雙手的主人就決定放棄了。不知道是遺憾還是喟歎,慢慢就醞釀成桔梗回憶的酒裡的苦澀,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了哪!

  但是,這雙手伸過來,似乎用了一種電影慢鏡頭的效果,當所有人都還只注意到他的那雙手的時候,他已經從後面整個地把吉野正雄拎起來調轉過去面對著緋村他自己。

  「如果想打架的話,我可以奉陪。只不過我要提醒你,我是劍道黑帶五段……」冷冷的聲音、冰冷的語氣,就連本來以為是溫柔的眼睛也凝成了冰霜一樣,那是緋村直彥帶著認真的表情在說話。但因為他的表情極端認真,所以眼睛也就顯得特別大,配合著他並不高的身材和瘦削的身形,讓人產生一種少女般美少年的感覺。

  吉野正雄也正是這麼認為的,「放開我,你這個混蛋……噢嗚……」

  「……還有空手道三段,」在吉野正雄的腹部隨意地捶了一拳以後,緋村說,「也是黑帶。」

  還以為這輩子都看不見這個眼神了,犀利得如同可以把所有的阻礙都切斷一樣。桔梗歎息著,眼角慢慢有點濕潤了。

  那個男人不是普通的流浪者,更不像一個會應聘廚師的人,看他的眼神就知道,那是只有真正在死亡邊緣走過的人才有的眼神。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呢?老闆娘暗忖,有美男看就很幸福了啊。那應該就是傳說中可以殺人的眼神吧?裡繪的眼睛亮起來,好帥啊!他果然是老天送下來給她裡繪COS劍心的男人啊。

  「噢嗚……噢嗚……」吉野正雄的雙眼慢慢變成兩個黑色的漩渦,「救,救命呃,死人啦……」

  「本來那個河豚男只是對這裡例行的覬覦,為什麼會把那種無聊的事情突然擺明來說,」當三個女人終於可以安安靜靜地跪坐成一圈,桔梗和裡繪兩雙晶瑩剔透的明眸立刻狠狠瞪向了老闆娘,「是不是你答應過他什麼?」

  「我說,哪有這樣的事情?」人家什麼時候去招惹過他?人家的眼光也不至於那麼低好不好?老闆娘滿是委屈,「『薰酒屋』的房子買下來的時候,說好是用三十年的,結果,結果才十五年而已,上個月我接到了搬遷的通知——據說是因為這條花街要擴建。如果想還要在花街上做生意,其他的店面地皮我只怕、只怕買不起。正好,隔壁拉麵店的老闆說他小舅子是在建設部做事的,可以替我們說一下,也許,也許擴建的線就不一定要經過我們這裡,那麼我們薰酒屋就保住了……我,我只是想請他幫一下忙而已,我也不想的啊……」

  「這種事情為什麼不找我們商量呢?」桔梗歎口氣,「大家在一起那麼久了,還有什麼不能一起承擔,這裡是我們三個人的家啊!」

  「就是因為這裡是我們三個人的家!」老闆娘猛地從跪坐的姿態跳起來,以至於和服的下擺被撕裂了一條縫,「所以不管怎樣,不管你們是怎麼想的,我要留下真正的『薰酒屋』!原來的地址,原來的擺設,原來的樣子……」

  喧囂的祭奠音樂從街上傳了過來,因為這已經成了花街每天下午的慣例,所以,雖然是這樣夏日的午後,卻和即將要到來的祗園祭沒有半點關係。

  街上的喧鬧和歡樂與悶熱的居酒屋裡慢慢凝結起來的猶豫形成了兩個對比。街上的人,即便是以新潮人類自居的那些年輕人們,大約也都是搖著團扇、踏著小木屐、身著浴衣在那裡觀賞遊行的隊伍。而歡笑著的少女若是被人輕輕一擠,就會很嬌弱地倒向情人的懷抱,然後在眼眸的對視之間,就會認為自己的感情被祭奠的氣氛祝福了,並且相信從此天長地久,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改變感情這種東西……

  但其實——

  「要改變的話,不是同樣的地址、同樣的擺設、同樣的位子可以幫助你的。什麼都好,但是女人的心一旦改變了,就算時光倒流都無能為力。你真的以為,什麼外在都不改變,你的心就不改變了嗎?」

  桔梗揮揮手,讓聽得滿頭霧水的裡繪起身去拿針線,自己卻稍微移一下位置,跪坐到老闆娘的身邊掬起她撕裂的和服下擺,「雖然不是很瞭解,但是在花街我也已經待了十年,多多少少聽說過你的事情。你的男人,在結婚前一天……」

  「出車禍死了。」乾脆而利落的回答,只是眼睛裡慢慢氤氳出波光來,「這家居酒屋是用我的名字,他替我買下來的……所以完全不是你以為的那麼一回事,沒有什麼要不要改變的,我只是希望,希望假如哪天,他的靈魂回家的話,他不會……迷路……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原來一樣的,這也是一個等待的故事。桔梗的手突然僵硬在半空當中,「假如哪天,他的靈魂回家的話,他不會迷路……」如果真的要比較的話,那麼自己是不是就叫做幸福了?畢竟有些人一輩子都等待不到了,而另外一些人,就好像「他」,不管怎麼樣也都已經回來了。

  她還要怎麼樣?

  那個人是假裝也好、故意試探也好,也許是真的失憶也罷……怎麼樣都無所謂,只要那個人還可以回來。

  桔梗「呼」地一下跳起來,同樣的動作幫她的和服下擺造出了和老闆娘同樣的撕裂,不過這樣也是無所謂的了。

  心跳從來沒有這麼激烈過,就好像生命全部的力量都用在了這一刻的呼吸上面。桔梗踉蹌著衝向玄關,一腳才剛踩到框上,紙門就被人從外面拉開,「我回……」

  「怎麼樣都好!」女性柔軟芬芳的身體撞擊在自己身上,一時間白梅優雅而且馥郁的香氣整個就包圍住緋村的身體,這種熟悉的感覺甜蜜而且悲傷,「什麼樣都好。」

  緋村呆呆看著「應該」是剛剛認識的女性,「小,小姐,請問……」

  桔梗顫抖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努力從自己的臉上綻放出笑容的花朵,「流浪的話,總有自己的原因,」一顆晶瑩的水滴從無法克制的眼眶裡墜落下來,滴落到緋村的手臂上,「所以,怎麼樣都好,不說也沒有關係,」又一顆淚水劃過白瓷一樣的臉頰,微笑啊!桔梗,這是值得幸福的事情,「就算真的忘記了我,」但是,忍不住流下來的眼淚算什麼?不行,一定要用溫柔的微笑對他,「也無所謂,只要,只要還可以看見你……」

  就好!

  過去——不管是怎麼樣的過去,為什麼他就是沒有這樣的記憶呢?究竟在他的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

  發生什麼事情了?!緋村慌張無措,又不知道自己的手腳應該往哪裡放才是正確的,然而當他為了徵詢而低下頭去的時候,啊啊啊!

  砰然巨響傳來,然後他才滿面通紅地意識到自己又摔倒了,而且這一次是直接把人家小姐壓在了地板上,再然後——

  拉紙門聲發出,童稚的聲音傳來,「媽,啊啊!……啊……那個……現在難道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嗎?混蛋,你敢欺負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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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2-3 11:21:42

第2章(1)

  這裡是頗具規模的典型日式庭院,一進門就可以看見造價昂貴的枯山水,而繞到後院便可以看見池泉回遊式的庭院,雖然也因此營造出一種雅致的禪意,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這些惟美的日式庭院景致放在這裡卻特別有一種不協調的感覺。

  「今天,我美不美?」說話的男人坐在和室中央,正使用著最複雜的茶具喝著濃茶,但說出來的話卻和他手上的茶道有點雲跟泥的距離。這個男人擁有細挑精緻的眉,微微上翹的鳳眼略嫌狹長,但眼角一粒俗稱「淚痣」的小痣在他過分白皙的肌膚上完全彌補了眼稍微細長和臉過分削瘦的缺點,甚而往往就在光線的折射下表現出一種明明應該屬於女孩子的嬌艷來。

  「很美,很美……」坐在他對面的男人膽戰心驚地應著。

  然而——「大人,大人!」高叫聲伴隨著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在深邃的庭院中響起來,「籐家大人,啊啊——」

  男子微微挑了挑眉頭,他的身後,巨大的「靜」字正閃爍著神聖不可褻瀆的光輝。

  高崗心懷忐忑地看著和服男子聽一個字就跳一個眉的表情,唉,河源那個笨蛋到底在吵什麼?果然——

  「出去看看那個笨蛋在吵什麼。」籐家介冷冷地發佈命令。

  高崗利落地站起來,卻在最後一霎那左腳絆住了右腳,結果整個人往前滑倒一腳踩在籐家介剛剛放下來的茶杯上面。「啊啊啊啊啊啊!」下意識的慘叫以後,高崗又覺得自己不應該破壞茶道的精神,思索了一下茶道的程序,他充滿信心又顫抖著說,「請,請收回。」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主人的眼光好可怕,太可怕了,所以還是逃吧,高崗踉蹌著跑了出去。

  然而半分鐘以後,「啊啊啊啊啊啊,我的……籐家大人啊!」籐家介背後的「靜」字光輝暗淡下來,莊嚴的氣氛被破壞殆盡,但籐家介依舊耐心十足地坐在那裡,只是這次兩條眉毛一起跳了起來,「笨,笨蛋!」

  好像回應他的訓斥一樣,兩個笨蛋終於一起大聲把他們喧嘩的理由叫了出來:「我們找到西敏寺心太了!」

  「砰!」惡狠狠地捶擊桌子的聲音挽留住桔梗匆匆忙忙的腳步。

  時間是晚上八點,居酒屋的生意正好到如火如荼的地步,然而就在這個要命的時候,老闆娘跟裡繪就像突然在人間蒸發了一樣,就連平常這個時候早就應該下課回家來的太郎也消失了蹤影。

  這算什麼日子啊!桔梗哀歎著,匆匆忙忙在廚房跟前台來回跑。幸虧緋村的廚藝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好,多少彌補了客人對居酒屋服務人手不足的不滿。

  只不過,那兩個女人還有那個死小孩,到底到哪裡去了?還有,明明是用來做倉庫的這間房子裡此刻傳來的聲音是怎麼回事?

  「事情已經如此清楚了,不是嗎?」少年童稚的聲音在咆哮著,「只要不是笨蛋就可以看出來,那個叫做緋村的傢夥絕對絕對跟桔梗是一對狗男女!」

  「我說,太,太,太郎,他們是你的父母……」咦?竟然是老闆娘,「桔梗的話也就算了,雖然她笨了一點。但是,我有什麼理由承認那個叫做緋村的傢夥是我的父親啊?長得比女生還要漂亮的傢夥!看起來那麼柔弱,難怪桔梗要為他哭泣!而且而且!尤其不可以原諒的是,他拋下桔梗整整十年,如果不是我守護著桔梗,那麼笨的女人一定早就餓死在京都的街頭了。」當秋風吹過的時候,捲起一張報紙淒惻惻地蓋在她的身上,遠處傳來烏鴉的哀鳴……

  「你想太多了吧?」裡繪的聲音裡少了點一直都有的高昂,反而多了一些些顫抖。

  「還有,還有!說什麼失憶,」少年氣呼呼的聲音再度回歸主旋律,「那麼昂貴的病是我們普通人生得起的嗎?擺明了他是故意來甩掉桔梗的,是假裝的!」

  「如果他要甩掉桔梗,他根本就不用來這裡好不好。」老闆娘不得不提醒他邏輯當中的漏洞。

  「所以說!」少年慷慨激昂地宣佈,「他是一個變態!」

  「唉?」有這種推理法嗎?

  「決定了!」又是一記狠狠砸桌子的聲音,「抗擊緋村委員會就此成立!」

  委員會?這不是很惡名昭著的一個名詞嗎?!好像上個「對抗拉麵店委員會」,又好像前次「呼籲多上薰酒屋委員會」……似乎每一次都是在花街的一片罵聲當中灰溜溜地收場的,難道教訓還不慘痛嗎?

  果然,「要不要,換一個名字?」老闆娘猶豫的聲音響起來,「『委員會』的意頭不好哪!」

  「或者叫聯合會,烏鴉會……唉喲,這種小事不要來麻煩會長大人我!」少年陰狠地撂下話,「我正在琢磨折磨那傢夥的法子!」

  開什麼玩笑?!桔梗差點跳起來,她等待了十年的男人好不容易回到她的身邊,他們竟然還要對付他?難道又要她因此再等十年?正要擡起腳來一腳踹開大門然後用如山的氣勢壓倒她們,但太郎的下一句話又攔住了她的行動。

  「嘿嘿!」少年陰險險地說,「我倒要看看,在我的折磨下面,他還能『失憶』多久。電視上不是都這麼演的嗎,只要給予適當的刺激,就算是超級霹靂無敵的蛋頭人都可以從失憶當中恢復過來,嘿嘿嘿……」

  刺激?啊啊,說的也是哪!桔梗的行動遲疑下來。雖然說是說不過問他的過去,也不用知道他為什麼會流浪,但是,但是——啊啊啊,真的很想知道啊。桔梗咬牙切齒地痛恨著自己的反覆無常。不過,想知道也很正常啊,只要不是她開口問的,應該也沒有問題吧?

  喂!小田園桔梗,你這個口是心非的女人,這會遭天遣的。

  好討厭噢,人家又不是故意要知道,只不過是順帶在別人的行動裡獲得消息而已嘛,怎麼說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女人,這天下真的有不好八卦的女人嗎?

  不要把所有的女人都貶低到你這個程度好不好?……跟我同一個軀體靈魂的傢夥沒有廢話的資格!

  但是還是多考慮一下吧,萬一他們玩得過火,把他嚇走了怎麼辦?

  沒那種事,她桔梗可不是死人一個。更何況,患難見真情,在緋村受到折磨的時候,她就可以用一種包容的溫柔撫慰他的傷口,那麼很快他們就可以展開第二次的戀愛。

  好!桔梗左手握拳緊緊砸在她的右手掌心,就這麼決定了。

  然後,閃爍著星星的畫面出現——

  風雪的夜裡,因為惟美,所以就連風裡飄落下來的雪花都呈現出燈籠一樣的朦朧光暈。

  雪地裡,因為惟美,所以除了單獨的兩個人以外沒有別的阿狗阿貓甚至腳印。緋村拉著做料理的爐車,等等,居酒屋的料理台可以這麼容易就搬走嗎?但是因為惟美,所以這種問題根本不予回答。

  「咳咳。」雪地裡的緋村說話了,臉紅紅的他,說話的時候卻連望向對方的勇氣也沒有,但話卻終於還是說出口了,「桔、桔梗小姐,其實,我、我……我喜歡你!」

  「噢!」身為女性,這時候當然也應該矜持一下下,「緋村師傅,我,你,唉呀,好羞人哪!」

  於是,爐車停下,緋村慢慢轉過身來,「桔梗小姐,你……」

  「你的口水掉下來了。」

  唉,有這樣的台詞嗎?惟美!這是非常惟美的時候好不好?……

  桔梗猛地從幻想當中清醒過來,只看見自己的兒子站在自己的面前,一副看著無可救藥病人的表情,「哎,有這樣的媽,真是沒法見人啦!」

  「混蛋小孩!」桔梗惱羞成怒,「你很欠扁哪!」

  「彭乓!」轟然巨響傳來,母子兩個嚇一跳地一起轉過身去,「什麼人?」

  同樣聽見那段話的人,其實並不是只有桔梗一個。當招待小菊實在找不到老闆娘、桔梗又或者裡繪其中任何一個人,而客人卻等已經告罄的清酒等得不耐煩的時候,她只好跑到廚房。「拜託拜託,新來的帥哥,幫脫身不了的我到倉庫去拿點清酒吧。」

  所以,當最後緋村出現在倉庫旁邊的時候,既沒有人料到,也沒有人注意到。

  「事情已經如此清楚了,不是嗎?」呃,為什麼會有小孩子在倉庫裡?「只要不是笨蛋就可以看出來,那個叫做緋村的傢夥絕對絕對跟桔梗是一對狗男女!」

  狗、狗男女?這是什麼新的形容男女關係的詞語嗎?為什麼他總覺得有不好的含義蘊藏在裡面?

  「我說,太、太、太郎,他們是你的父母……」喜歡用「我說」來做開頭的——這個好像是老闆娘的聲音,但是等等,她說的,誰是誰的父母?或者是他聽錯了什麼嗎?

  「桔梗的話也就算了,雖然她笨了一點。但是,我有什麼理由承認那個叫做緋村的傢夥是我的父親啊?」什麼什麼?誰是誰的父親?

  「長得比女生還要漂亮的傢夥!」喂,這是說誰呢?混賬小子,「看起來那麼柔弱,難怪桔梗要為他哭泣!而且而且!尤其不可以原諒的是,他拋下桔梗整整十年,如果不是我守護著桔梗,那麼笨的女人一定早就餓死在京都的街頭。」當秋風吹過的時候,捲起一張報紙淒惻惻地蓋在她的身上,遠處傳來烏鴉的哀鳴……

  以下的話突然間緋村已經完全都聽不見了,因為這時候烏鴉已經跑到了他的腦子裡面去哀鳴了。她們,她們說的那個人,難道真的是自己?

  真的是兩年前還在北海道一家快要倒閉的小公司裡做業務員的自己,跟那個身上有著白梅的香氣,一邊笑一邊控制不住眼淚一顆顆晶瑩剔透地滑落下來,一直滴到自己的身上,讓自己也跟著心痛起來的女子——桔梗,然後有了這麼一個大聲呵斥自己讓桔梗差點就餓死在京都街頭的兒子,那個混賬兒子甚至還敢拿他跟女生比!

  啊!請暫且繞過「兒子」這個專用的名詞,為什麼自己會那麼在意那個女人在自己的身上滴下了眼淚,而且心除了痛的感覺以外還有熟悉的欣喜和羞澀感,難道真的就像那個「兒子」所說的那樣,他跟桔梗其實是一對狗……不是!是一對戀人、夫妻?

  腿有點軟,真的很軟;心跳好像有點失律,真的已經失律了;臉很燙,啊啊啊,鼻子熟了已經熟了!

  竭力維持住已經開始左右搖晃的身體的平衡,緋村努力地不讓自己摔倒下去,一定要問清楚,對,沒錯!這種事情不問清楚是不行的!

  左腳擡起來右手放下去,那個女子有著一張好像冬天的白梅一般冷艷的容顏;右腳擡起來左手放下去,那個女子身上一直有種讓他心醉神迷的白梅的香氣;左手擡起來右手放下去,那個給他無數陌生感卻又充滿了熟悉感的女子竟然跟他有一個兒子!

  當那個女子的臉龐再一次出現在他腦海裡的時候,緋村赫然發現他自己的左右腳已經不見了,「啊?啊啊!唉喲,唉——」

  「彭乓!」他在倉庫外面摔成了一團。

  「什麼人?」

  「發生什麼事情了?」

  受到驚嚇的眾人迅速靠近。

第2章(2)

  「我說,緋村先生,你怎麼又摔倒了呀?」老闆娘實在頗為擔心,「你社保卡應該是辦好了的吧?」「唉喲,劍心,啊不是!緋村啊,你沒有事情吧?」裡繪看著摔倒在地的美男子,口水又有開始氾濫的跡象。

  「痛不痛,可以站起來嗎?」於是這樣正常的問候反而顯現出問話者的溫柔,桔梗擔心地低下頭來和他平視,「要我扶你嗎?」

  剛才竟然忘了這個關鍵!桔梗小姐,竟然還擁有著這樣的溫柔啊——緋村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俏面,最後的控制力全線崩潰,支撐著身體的雙手一軟,「啊,啊啊,唉,唉喲!」他的下巴直接磕了下去。

  冷冷地看著這樣的場景,「抗擊緋村委員會」的會長大人露出了一個齜牙咧嘴的笑容,「媽,媽!我的腳,被磕得好痛!」

  最終還是沒有問清楚他們到底是不是那種傳說中的關係,為此緋村極度鬱悶。但又因為客人實在太多了,身為廚師的他不得不暫且放下所有的事情投入到剛剛接手的工作中去。

  誰知道就這樣一忙,時間就像流水一樣飛逝而過。當他終於放下手裡的料理鍋,時間已經過了淩晨。而桔梗,桔梗本來倒是支撐著疲憊的雙眼等待他下班的,但就在他要收工了的前夕那個明天還要上補習班的臭小孩突然打了電話過來,然後桔梗就只好回家了。

  所以終於還是沒有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緋村歎息著,躺在倉庫裡的克難床上,只要一想到那張俏臉,不!只要一想到那個名字,他就覺得渾身無力,那種感覺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應該叫做一見鍾情吧。但似乎又不完全對,因為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小孩了啊,所以用「一見鍾情」不太正確;可是他的記憶卻已經完全沒有了對她的印象,所以再一次見面還是「一見鍾情」了,啊啊,這個循環似乎也不太正確……

  捧著一個裡面不斷煮著牛奶和稀飯的腦袋,緋村的雙眼開始冒出漩渦。

  反正不管怎麼說,現在的心情跟當初和美知子在一起的心情是完全不同的!說到美知子,現在的她大約都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吧,但是自己竟然沒有一點遺憾的感覺,難道自己真的是一個很花心很負心很沒有良心的男人?

  越想越心煩,緋村望著天外微微透出來的曙光決定拋開一切,先好好睡一覺再說,畢竟來到京都以後他還沒有好好睡過一覺。

  深紅色的血流淌過來,浸濕了鞋底,同時把自己的視野也熏染成一片猩紅的顏色。

  「住手!住手!住手!」彷彿要喊破喉嚨的嘶吼迴盪在空曠的空間裡面。

  緋村有些迷糊,剛剛還在思索著自己到底是不是一個花心大蘿蔔的自己為什麼在下一刻就來到了這樣一個詭譎的場所,而那個拼了命在叫喊的人,為什麼竟然還那麼熟悉——就像下午看見桔梗時候的那種熟悉。

  不,也許更加熟悉也不一定,因為桔梗是今天下午才看見的,而那張臉似乎每天都可以在盥洗的時候從鏡子裡看見。啊!那是,那是他自己的臉!

  啊——

  涔涔冷汗地從睡夢當中反射性坐起,緋村醒過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斷在身上擦拭自己的雙手,那雙佈滿了鮮血的手卻似乎怎麼樣也擦不乾淨。

  一直到自己都感覺自己的手被擦得疼痛難忍了,他才徹底清醒過來。自己在幹什麼?

  緋村用力地揉了揉雙眼,仔細端詳自己的雙手,有點紅腫和破皮,卻沒有夢裡那駭人的鮮血淋漓。

  果然,還是在做夢啊!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不知道為什麼還是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恐懼油然而生。

  我!到底是誰?

  兩年前,自己在北海道一家快要倒閉的小公司裡做業務員,主要的工作是推銷那種彈力很強的床墊。不能說自己怎麼熱愛自己的工作,事實上要讓自己愛上床墊也的確有一定的難度。但是畢竟那時候的自己,還算是有固定的工作、固定的女朋友,雖然小但還能忍受的房子。一直到某天來臨以前,他都覺得自己是可以這樣永遠下去的。像

  但是,命運有無法遏制的輪轉,不管怎麼樣深沈的夢也有醒來的時候。前年新年的時候,跟女朋友美知子一起倒數著數,期待著新年和禮花的來臨。但就在倒數到一的那一個剎那,許許多多自己都沒有辦法解釋的畫面在自己的眼前遮蓋住了禮花的燦爛。

  那些景象太快太突然,當時的自己只能任由自己發出淒慘的吼叫,然後暈過去……

  醒過來才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時間已經是新年的第二天。美知子在一家小有名氣的中學擔任教師,沒有辦法整天守著他,他只好孤零零地起身活動了一下身體。因為覺得沒有什麼大問題就只當是前段時期工作壓力太大的緣故不予理會了,於是去辦出院手續。

  才剛走到住院部辦公室門口,就聽見從裡面傳出喧嘩聲,原來是這家醫院的電腦遭到了黑客的入侵。雖然不是很瞭解電腦網絡的事情,但緋村也知道日本的網絡在一個叫做「維新」網絡的覆蓋下,已經很少發生黑客事件了。然而因為一時好奇走進去看的結果卻是讓自己出乎意料地替這家醫院解決了這個事件,而當不甘心認輸的黑客發信過來詢問他到底是誰的時候,他就再一次地昏了過去。

  一定是有什麼事情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了,他接受心理醫生的建議後,決定外出尋找自己過去的回憶,然而就在要走的那個時候——

  「這,這是什麼意思?」美知子瞠目結舌地看著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行李箱,「你打算離開這裡嗎?」

  緋村走過來,「是的。」

  初春的風吹著掛在窗口上年前就沒有取下來過的風鈴,但那清脆的聲音卻一點點一點點地把美知子的心敲碎,「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如果,如果是我不好的話,可不可以告訴我?」

  「不,」緋村伸開雙臂給她一個擁抱,「不是你想的那樣。」美知子顫抖的身體讓人產生憐惜的情緒。但是,「我……」話語就在嘴邊卻實在不知道怎麼說好,「最近一段日子,我不知道什麼事情發生在了我身上,我……總之,希望你明白,我想去找到這一切的源頭。」

  「源頭?」美知子顫抖地問道,「那麼你打算用多久去尋找這種完全沒有影子的源頭?一個月,一年,十年還是一輩子?如果找不到呢?找不到的話,是不是就這樣流浪在我所不知道的世界,再也、再也不回到我的身邊?」

  緋村有一時間的怔然,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向溫柔的美知子對於這件事情會有這麼大的反應,但隨即他依然如往常一樣溫和地笑起來,「不,不會的。」他說,「我很快就會回來。」

  「如果我說,我希望你、不!我懇求你不要去呢?」美知子望著他,難道早就已經隱隱約約地預料到的離別終於呈現在了眼前嗎?

  緋村無言地望著她,手輕輕地在美知子因激動而顫動的背脊上輕輕撫摸。

  「那些原因很重要嗎?重要到非要找到不可嗎?」美知子猛地叫起來,蒼白的臉上是無須掩飾的惶恐,「還是,你的借口,離開我的借口?」

  緋村覺得有一種液體在滲透他的衣領和他的心,「美知子……」

  「但是,」顫抖的冰冷的手好像有著自己的意識一樣在緋村依然溫柔白皙,甚至可以說帶著些女孩子氣的臉龐上輕輕撫摸,「你有沒有想過,我應該怎麼辦呢?」

  「……」

  「為什麼不說話?是終於說不出來了嗎?那也是當然的吧,」美知子緩緩地在塌塌米上跪坐下來,「因為你會找到你被封印起來的那些記憶,還有那個把你的愛也封印起來的人。」晶瑩的水滴從手指的間隙落下來,在塌塌米上形成破碎的印記,「然後,你會重新找到愛的感覺。只是,我守候在你身邊的這八年,八年啊,那算什麼呢。」

  「我……」

  美知子絕望地望著他,「我直到現在才清清楚楚地瞭解,你果然不愛我啊!」

  緋村一時間有些瞠目結舌,但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又有些壓力被疏散開去,「我,不愛、你?」

  「在你的心裡,始終都存在另外一個人的影子。所以你會下意識地去找她,你愛她勝過我。」

  「……」緋村疲憊地擦過自己得額角,「你是在質疑我除了你以外還有其他的女人嗎?」他望著她,眼神清澈剔透,「我沒有!」

  「那是因為你不是女人,你不明白女人對愛的敏感!」美知子歇斯底里地吼出來,隨即便抽噎起來。

  沈默和著不祥籠罩著小小的斗室,好半晌,美知子彷彿厭倦的聲音發出來,「總之,就是這樣,如果你說你愛我的話,那麼就請不要離開我;假如你一定要走,從走出這間房門開始,即便你離開只是一天,我也絕對不會再為你等待!」

  僵滯的空氣幾乎凍結了這個曾經留下那麼多美好記憶的房間的每一個部分。緋村跪坐著,美知子在他的身邊抓著他的衣角一直在輕輕地哭泣著。壓抑的哭聲似乎是在擔心一個大聲就會讓他的決定滑落到另一個世界去。

  「美知子,」緋村最後還是搖搖頭,「我決定了,我要去!」

  一點一點,慢慢鬆開抓住他衣襟的手,一點一點,她退出他的生命,「那麼,我也不是在,說笑。」她後退,一直退到無路可退,「我不會等你,一天,一分,一秒,也不會!」

  緋村歎口氣,拎著行李走出去,每一步都是兩個人的記憶在他的腳下碾成粉末,然後四散在北海道春寒料峭的風裡。

  「緋村——我不會等你,決不會!」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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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2-3 11:22:40

第3章(1)

  呆呆目視著窗外耀眼的陽光,雖然只是睡了幾個小時,但緋村卻已經完全失去了繼續睡的興致。

  這兩年來,他的腳步幾乎踏遍了日本的每個角落。然而關於失去的記憶,在徵詢了許多位著名的醫生以後也得到比較統一的結論——他被人用催眠術封印了記憶。

  也曾要求心理醫生用催眠術對他進行治療,但是卻遭到了不可理解的抵抗。據給他治療的醫生說,他們已經竭盡全力對他進行治療了,可是催眠是需要雙方配合的一種心理治療方式,然而每次只要進入初級的催眠狀態,他就會無意識地堅決地抗拒所有對過去記憶的挖掘。

  「也許是過去的記憶太過殘酷,」他的醫生對他說,「所以你下意識裡已經決定要放棄過去的一切。但是當然,這並不是說你沒有恢復記憶的可能性,不過現在恐怕還沒有那個契機。」

  契機是什麼東西?他並不太明白,總之醫生沒有辦法解開他的被催眠是已經確定的事實。無奈中他決定啟程返回北海道,而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接到了美知子要結婚的消息。

  女朋友要結婚了,但新郎不是他!他也曾經試著調適自己的心情,然而尷尬的卻是他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難過的心情。

  究竟是自己變心了還是真的被美知子說中了,自己其實根本沒有愛過她呢?

  這種思維循環太耗費腦細胞,緋村在很認真地思索了三分鐘以後就決定放棄。又不是沒有事情要做!當時他就是這樣對自己說的。

  離開北海道以後,他的記憶雖然沒有恢復,但對於電腦網絡的興趣卻像猛然破閘而出的洪水一樣完全不能控制。一開始還規規矩矩地報名參加了幾個電腦網絡的成人學習班,但不到兩個月,他的能力已經超越了所有教授網絡知識的老師。

  「走到這一步,電腦的操作對你來講已經不僅僅只是一種技術了,」他的老師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對網絡充滿了天賦的人,大概就像傳說中的『西敏寺』一樣,你天生就應該是一個黑客吧。」

  「西敏寺?」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腦子裡閃了一下,「那是什麼東西?」

  「唉呀唉呀,真是太失禮了!」他的老師敲了一下腦袋,「那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人物!」老師用怒吼一樣的聲音說道,「就像當年的日本維新一樣,他清掃了日本所有邪惡的黑客,建立了全新的網絡,提前十年把日本推上了網絡國度。他是我們全日本所有黑客的偶像,偶像,偶像!」

  「聽,聽見啦,偶像!」緋村痛苦地捂著耳朵,卻還是忍不住不依不饒地詢問,「但是,我記得『維新』網絡是政府網絡吧,那難道不應該是所有黑客所攻擊的對象,為什麼還要崇拜那種為大官們服務的傢夥?」

  「你說話給我當心點!」老師咆哮著跳到他的電腦桌上,「什麼叫為大官們服務的傢夥啊?你根本就不瞭解『維新』的含義!」他一腳踩在電腦顯示器上宣佈,「讓我來給你開啟人生最重要的課程吧。」

  顯示器也是很貴的,緋村心驚膽戰地看這本來還算斯文儒雅的老師。

  「『維新』是建立在真正的四民平等上的網絡,它雖然服務於日本政府,卻不是被日本政府所操縱的真正的日本人的網絡!」老師在吼,電腦桌在呻吟,顯示器在發燙,「為了建立這樣一個網絡,當年的西敏寺找來了全日本最優秀的黑客共同研發。怎樣做才能幫助政府卻不會被政客的黑手所控制?怎樣做才能避免全世界黑客的入侵……他們苦思冥想,嘔心瀝血,艱苦研製,終於在一個風雨的夜晚創立了『維新』網絡的雛形!」老師握起拳頭,「然而就在那個時候,一個違背了武士道精神的邪惡政客竟然為了自己的私慾派人襲擊黑客,要把『維新』網絡變成自己的產業。啊啊啊啊,於是一場熱血和正義的戰爭在網絡世界之外爆發!啊啊,那時候西敏寺他們畢竟只是一群習慣操作電腦的少年啊,怎麼能跟那種邪惡的政客鬥?但西敏寺忍辱負重,一面抵抗著那個邪惡政客的迫害,一面抓緊『維新』網絡的建立,嗚嗚嗚,太感人了,那樣一個纖弱美麗的少年人啊……」

  「聽起來好像,」緋村眨著他大得簡直可愛的眼睛,「平家物語哦!」

  「笨蛋!」老師大怒,「源義經(日本平安時代終結時,一位為復仇而忍辱負重的英雄)那種武夫怎麼跟我的偶像比啊?假如源義經會玩電腦的話,還要我們幹嗎?!」

  「說的也是哪!」緋村苦笑著點點頭,眼睛彎呀彎,形成一道滄桑的彎月,「那麼後來呢?」

  「後來?」老師歎口氣,手腳並用地從電腦桌上爬下來,「邪惡的政客被繩之以法,『維新』被建成為日本的老百姓服務卻不受政府操縱的網絡。而喪失了比手足還親的朋友的西敏寺大人把網絡交給他所信任的下屬,黯然離開了日本。據說有人在瑞士看見過他,不過他已經成為不問世事的隱者……」

  彎彎的眼睛閃了閃,「是吧——」飄忽的語氣好像歎息一樣。

  ……

  後來因為教授電腦網絡的老師的緣故,緋村認識了警界專門負責黑客緝捕的高級督察楠木。

  「我們很需要你這樣的人。」楠木督察開宗明義。

  「對不起,也許老師是誤會了,因為我並不想做這個工作。」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看見楠木先生的警服,緋村就非常不舒服。

  楠木就像根本沒有聽見這句話,逕自從自己的包裡掏出一個好像手掌遊戲機那麼大的盒子,「這是很多年以前一位朋友送給我的,那麼多年都沒有用過,啊,其實這是一個黑客追蹤器……」

  「對不起,我說我不想做這個工作!」緋村站起來,鞠躬並且打算離開。

  「喂,膽小鬼,你就那麼怕黑客嗎?」楠木冷冷的呵斥拉住了緋村要離開的腳步,但也只是短短一瞬。

  「隨便您說吧。」緋村淡淡地笑笑,決定繼續走自己的路。

  「如果不是害怕的話,那就連幫助那些傢夥也不肯嗎?」楠木的聲音還是冷冷的,「有一個混蛋自以為聰明地建立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網絡,他的本意只是希望這個網絡能夠幫助人,但他的發明卻讓別人認為這個世界已經不需要黑客了,你明白這其中的關係嗎?」

  緋村的腳步慢下來。

  「自從『維新』這個網絡建立以來,日本政府每年逮捕的黑客都以萬計。但黑客本來的存在意義是一種探索和追求,網絡的進步就建立在黑客不斷超越其他黑客的層面上,所以自從『維新』建立以來,其實日本的網絡技術並不是在進步而是在不斷地退步當中。」

  緋村頓住。

  「我們做警察的,很簡單啊,只要拿手銬往那些應該在電腦鍵盤上舞動的手上一銬,或者更加簡單地『砰』的一聲就可以解決他們,但是很多時候,當我們面對那些還是那麼年輕的臉孔的時候,我覺得是我們在犯罪!」

  「這……」緋村想說,這其實不關他的事,但是到嘴邊的話又慢慢被嚥了下去。

  「你可以放手不管,這是你的權利。但總有一天,你會後悔。」楠木說。

  腦海裡突然閃現出浸滿了鮮血的臉,緋村還沒有看清楚那是誰,畫面已經消逝。但就在這一瞬間,他的思緒突然發生了改變。最終,他轉過身說,「我應該怎麼做才能幫助他們?」

  「我們需要一個願意在日本到處搜尋黑客的人,只是搜尋不是逮捕。」楠木放下手裡的黑客追蹤器,施施然站起來,「讓他們成為政府名單上的職業黑客,給予他們鑽研的權利。當然,如果你遇到以犯罪為目的的黑客,那麼就輪到我們出場。」

  楠木一邊說著一邊從他的身旁擦肩而過,忽而古怪地一笑,「你相信『宿命』這種說法嗎?」

  猶自思索著自己新工作的緋村下意識地回答:「什麼?哦那個,我不相信。」

  「那麼你最好相信。」楠木說,「所謂宿命,就是說——是你的終究是你的,就算逃避就算遺忘就算輪迴,某些事情還是會在同一個地方等你。」他拍拍緋村的肩膀走了出去。

  呆了半晌,緋村回頭看去,已經很陳舊了的「黑客追蹤器」在桌子的一角映著窗外的陽光微微發亮。

  ……

  楠木是對的!緋村很快就接受了他的看法。接受了新工作以來,他已經不止一次挽救了極具天賦的少年黑客的命運。按照法律,那些還只有十幾歲的少年應該都在監獄裡了,但經過他的周旋,他們終於可以在自己的家裡堂堂正正地鑽研關於網絡的技術。

  然而如果不是因為有「維新」這個奇怪的網絡的話,那些少年也許根本不會成為政府監控下的人吧。可是話說回來,也許「維新」的用意也就在這裡。一個時代被建立,必須剷除前一個時代遺留下來的混亂,這並不是誰對誰錯的關係,而僅僅,僅僅只是朝代的追傷而已。

  與其思索對和錯的問題,還不如考慮怎麼樣才能更加迅速地找到別的黑客,趕在他們犯罪以前阻止他們。緋村是真的這麼想的,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有了做噩夢的習慣。

  鮮血不斷湧上來,一張張熟悉的臉龐在他的眼前閃過,但是他喊不出他們的名字,只知道他們是他最熟悉的人,最好的朋友,可是他們那怨恨的眼神是什麼意思?當他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們的時候,他們卻猛然倒了下去……同樣的畫面不斷地出現在他的夢裡,那血淋淋的感覺帶著感同身受的黏膩,心痛得簡直就像有人用刀子不斷在挖一樣。

  假如只是一兩次,他還可以解釋為那是心理壓力過大的關係,但是如果這樣的噩夢頻繁到幾乎每天都出現,那就應該是自己病了。

  於是,緋村再一次走進醫院。

  「這是一個好現象。」然而他的醫生卻這樣說,「這說明本來給你實施催眠的那個力量在逐漸消彌,你夢裡所看見的那些景象都是從前讓你印象深刻的一些屬於你的回憶。」

  「屬於、我的、回憶?!」緋村的眼睛慢慢瞠大,「那些噩夢是,屬於我的回憶?」在這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一心想要瞭解的過去會和鮮血和絕望扯上關係,所以聽見這樣的答案,緋村惟一的感覺就是「現實果然比噩夢更加可怕啊!

  當初為什麼會找人來封印自己的記憶呢?他模模糊糊地似乎有了一些概念,大約是那些回憶太讓人接受不了吧。於是迫切想知道自己過去的慾望也就一天天暗淡下去,等接到美知子結婚請帖的時候,他便下定決心不再去追尋自己的過去。

  這樣不好嗎?做著自己想做而且能讓自己滿足的工作,力所能及地幫助需要幫助的人,而且一旦放下了要追尋過去這個包袱,就像被睡神的魔仗恩賜了一樣從此竟然就不再做那個可怕的噩夢了。所以,這樣就好,這樣就可以了!

  可是!

  緋村呆呆看著自己的雙手,自從決定放棄追尋自己的過去,這還是第一次有做到那個噩夢。為什麼又來了?為什麼?

  他惱怒地盯著自己的雙手,不是已經決定放棄了嗎?睡神,你也睡著了嗎?不要再給我這樣的噩夢了,我都已經放棄我的過去了不是嗎?

  然後一張溫柔的俏面猛地在他的腦海裡浮現出來,「桔、桔梗……」

  她知道他的過去,她是他曾經的愛人,她和他還有一個孩子,原來他的宿命是在這裡,在那個一身白梅香氣的女子的手裡。

  「不要,不要開這樣的玩笑了!」挫敗地揮了一下無力的手,緋村感覺筋疲力盡。可是當血色的噩夢片斷又一次被憶起的時候,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何去何從了。

  「那麼早就起來了?」

  溫柔甜美的聲音讓緋村整個人都跳了起來,「桔、桔梗小姐!」迷迷糊糊盥洗完畢來到居酒屋的廚房,還在對著夏日上午的太陽發呆,最害怕看見的人卻已經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那是一張驚恐的臉,桔梗惱怒地發覺到這一點,她辛辛苦苦一大早就起來挑選了最好的衣服,化了最完美的妝,噴了最昂貴的香水,卻竟然得到這樣一張迎接她的臉,是女人都會覺得有砍人的慾望。

  因為不甘心,桔梗往前跨了一步,「那麼早就起來啦?」快快塊,快讚美我的衣服、我的化妝、我的香水!

  下意識往後退去,緋村的大腦依然處在震驚狀態,「桔、桔梗小姐!」

  火大!桔梗的柳眉開始朝眼睛垂直,「那、麼、早、就、起、來、啦?」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再不讚美我的話,請不要忽略這裡可是危險的廚房。

  又往後退了一步,為什麼會有殺氣?緋村惶恐地看著眼前貌似溫柔的女人,「桔、桔梗小姐!」

  「不說小姐這兩個字你會死啊?不要露出這種害怕的表情你會死啊?不要看見我就往後退你會死啊?」很想把這句話痛快地罵出來,但是桔梗勸慰自己,你一定要給他一個全新的溫柔形象,那麼多年沒有見面了,不可以一見面就把自己的本性暴露出來——這也是女人的本能吧。

  「昨天,辛苦了。」她咬牙切齒地轉換了話題,「你的下巴還好吧?」兒子的腳背上倒有一大片淤青,不過臭小子多半是自找的,根本不用擔心,「我還一直擔心你會連夜就離開了呢。」

  好,好厲害!她竟然一句話就說出了他的真正意圖。剛才看著太陽的時候還在想著要不要就這麼走掉算了,可以連辭行都省掉,哎,不知道現在逃跑的話還來不來得及……緋村眼神閃爍地掠過桔梗,本能地又退了一步。

  還退?!桔梗幾乎跳起來,但是拘謹的和服限制了她的行動,於是只好意思意思地擡擡下巴,然後——「啊啊!站住,站住!」

  「啊啊,什麼啊,什麼……」太可怕了,這個女人會讀心術的嗎?這樣也被她看出來?緋村驚恐地再後退一步。「砰!」好像是背砸在了什麼東西上,緋村張大了美麗的眼睛微微擡頭,擱在他背後一人多高的大冰箱上面的碗碟正在搖搖晃晃,然後搖搖晃晃的碗碟開始以慘不忍睹的方式向他問候早安。

  「哐當——乒乓——哐啷!」

第3章(2)

  「心太!」

  雖然不知道她叫的人是誰,但緋村還是從被砸得昏昏沈沈的狀態下清醒過來,「啊,啊啊,不要!」在他迷迷糊糊的視野裡面,慌慌張張尖叫的桔梗一手正撐在料理台的砧板上,而過小的料理台和過大的砧板所形成的差距正好成為了她右手支點的槓桿,於是插在砧板上面精光四射的刀具就發出「咻咻咻」的聲音令他的世界風雲慘變。

  「啊!」緋村本能地抱頭蹲下,開什麼玩笑!這樣子死掉的話也太侮辱他了。

  「咄咄咄咄!」刀具插入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但緋村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一點也沒有痛,「小生還沒有——死嗎?」

  「啊——」耳邊又傳來桔梗的尖叫,緋村被驚嚇地擡起頭來。

  「桔梗小……小姐……啊!」大冰箱上最後一件物體自由落體了,「啪!」

  「心太,啊不!緋、緋村,你還好吧?」

  「……」

  緋村慢慢擡起頭來,美麗的大眼睛彎啊彎成一輪上弦月,「沒關係,沒關係,只是一個冬瓜,而已……」隨著話音的減弱,他纖弱的身體也滑倒了下去。

  「心……」本來還想摀住嘴巴偽裝淑女的桔梗猛然意識到自己要偽裝給看的對象已經昏迷過去,猛地一扯和服一彎腰一把扛起緋村,「醫生——」

  看著桔梗健步如飛地扛著緋村向外衝出去,三個鬼鬼祟祟的人影也從旁邊探出頭來。

  「嘿嘿,呵呵,桀桀……」「抗擊緋村委員會」的委員長大人發出了典型壞蛋角色所應該發出的聲音,「我就說沒有錯吧,只要把桔梗放到那個男人的身邊,那就比什麼折磨都夠折磨他的啦。」

  裡繪打了個冷戰看著他,「會不會狠毒了一點?」

  「我說,雖然那個什麼什麼委員會的第一場折磨戰應該算是很成功的了,但是,」老闆娘猶猶豫豫地說,「我怎麼總覺得,是我的損失比較大呢?」她的眼光瞥向一片狼藉的廚房,再轉過來的時候,臉上已經寫上了要刮暴風的預告,「那麼太郎,你的父母是會負責的吧?」

  「誰的父母啊?」太郎大怒,「我可沒有承認那種男人……哎呀呀,呀!好痛!」

  老闆娘擰著他的耳朵,「那麼『抗擊緋村委員會』的會長大人,你會乖乖給我把這裡收拾乾淨吧!」

  「為什麼是我?」太郎不服。

  「因為我已經決定了!」老闆娘心痛地看著破爛的廚房,「抗擊緋村委員會的破壞力太大了,決不允許再讓我聽見這個名詞。」她咆哮起來,「所以作為最初也是最後的會長,你必須為你的計謀收拾殘局!」

  她惡狠狠地瞪著太郎,「我說,這個你可以理解了吧?」

  美知子問自己,我為什麼還要來這個地方呢?但是當右手推開那熟悉的房門的時候,眼睛還是忍不住地濕潤起來。

  八年啊,自己最青春最燦爛最美麗的八年啊,自己的愛情就在這裡醞釀,在這裡成長,最後卻也是在這裡灰飛煙滅。這樣的人生,究竟是什麼地方出錯了呢?

  緋村,啊,不是,現在應該已經恢復原來的名字了吧。

  西敏寺心太,那樣柔弱的名字,真是好笑!卻有這樣不可改變的意志,就算記憶被封印了也是一樣。但是這樣說來,會不會是因為自己沒有他所愛的特質的關係呢?雖然八年,真的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啊。

  推開房門,小小一間斗室就在眼前。惟一的好處是拉開另一側的紙門就可以踏上小小的木廊,而木廊的前方也是一個小小的庭院。什麼都是小小的,可是鎖在這裡的感情,誰又點得清呢?

  是自己真的很傻吧?!

  當年因為伯父的關係第一次看見那個傢夥。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好像全世界都虧負了他一樣。最討厭這樣的男人了,自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子——呃,也沒錯啦,西敏寺家的嫡子,在日本就算橫著走也沒有關係。但何必總想把他身邊的人也凍起來?

  所以美知子自己討厭他也是很正常的吧。

  然後那一天,她去看望伯父,卻在他老人家的診所裡看見了剛剛接受催眠的他。本來就知道他是一個美少年,但是那樣單純安穩睡眠著的孩子,即便是她也全然放棄了原來所抱持著的反感。

  打完電話回來的伯父看著她,她卻看著那個孩子,於是伯父作了決定:「跟他一起到北海道去吧。現在的他,是一個完全沒有過去的人了,將來怎麼樣都由你來塑造。」

  再看一眼他,她二話沒說就去東大辦了休學手續,然後帶著他好像倉皇逃命一樣地來到了北海道,一待就是八年。

  幾乎就要成功了!美知子忍不住歎息,他們就要結婚了不是嗎?但是卻在那個時候,他的記憶竟然復甦了,然後去尋找他的過去,而握著他的過去的她卻恨嫁了。

  還以為他收到她要結婚的消息的時候,怎麼樣都會趕回來看她一眼,真的,只要一眼,這八年大約也就是值得的了,可惜就算這樣,那個傢夥還是沒有回來。

  討厭討厭討厭!

  雖然這樣,卻在確定自己已經懷孕的今天,還是來到這裡,難道自己討厭的人其實是自己?

  美知子茫然地想著,順手拉開木廊上的紙門,一個高挑憂鬱的身影站在庭院當中。

  「緋村!」叫出口她就知道不是了,那傢夥的身材才沒有那麼好,矮矮的雖然很可愛,但——當然現在不是考慮這件事情的時候。

  在她還沈浸在自己思緒裡的時候,那個人慢慢擡起頭來,嘖!美知子忍不住吸一口氣,好美的男人!

  「你是西敏寺心太的女朋友嗎?」他慢慢地問道。口氣徐緩卻溫和,甚至帶了一點驕矜和懶洋洋的味道。

  「唉?」美知子愣了一下,下意識解釋道,「我是海井美知子,只是……是西敏寺的朋友。」

  「朋友?」男人搖搖頭,美麗的長髮在風中蕩起一個黑色的漣漪,「少騙人了啦,啐!根本還不如我長得美麗哪!」

  「……」為什麼話題有點奇怪?

  「醜女人,西敏寺到哪裡去了?」

  「啊?」美知子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你到底是……」

  「籐家大人!」一個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嚇了美知子一跳,然後她就被從身後伸過來的一方手帕蒙住了口鼻。

  當一股難聞的味道衝入自己鼻腔的時候,美知子惟一的想法是,自己竟然在那麼多年甚至跟那個傢夥分手以後才因他而被綁架,真是!這人生,有沒有搞錯啊?

  「對不起!」桔梗向著醫生深深地彎下腰,「真的非常對不起。」

  「對不起?光說對不起有用嗎?」醫生依舊一臉不悅的表情,「請你多少也理智一點,因為睡眠不足導致昏迷的這種小事,你卻拿著手術刀逼迫最好的醫生來進行診斷,這種事情也太小題大做了!偶爾也要顧慮一下別的病人的心情啊!」

  「對不起,太對不起了!」桔梗的下巴幾乎貼到了地面。

  「如果不是因為你誠懇地道歉,我們就直接報警了,」醫生冷冷哼了一聲,又道,「所以,這次就算了,以後不要再做這樣的傻事!」

  「是,是的。」桔梗漲紅著臉,「給你們添麻煩了,太對不起大家了。」

  「算啦,這次就算了。你去看看你丈夫的情況吧!」醫生還是鐵青著臉,不過語氣卻緩和下來,「另外還要注意,請不要再給他增加壓力了。我建議他去找一個好點的心理醫生,而不是外、科、醫、生!」

  桔梗的臉「刷」地變紅,「是,是的,我明白了。」但是等等,「他,他不是……」我的丈夫!

  「不是什麼?」已經要走開的醫生詫異地轉過頭來看她。

  「啊啊,沒什麼,沒什麼?」心情好好噢,人家醫生大人說他是她的丈夫唉,唉呀唉呀!近三十歲的女人不由自主地喜上眉梢。

  隨著醫生的離開,周圍也慢慢地安靜了,桔梗轉過身,輕輕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下來。

  她深吸一口氣,把先前喧鬧的大笑的擔憂的尷尬的愧疚的等等心情都平復,只留下一種叫做溫柔的表情看著躺在病床上的男人。

  他就沈睡在那裡,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好想好想就像當年那樣再碰他一次,抱他一下。白皙如瓷器一樣的肌膚,長長的跟羽毛做的扇子似的睫毛,彼此可以相聞的鼻息……明明是熟悉得就好像真正已經屬於了自己那樣,但歲月還是把陌生刻了下來。那年微微還有些圓潤的臉頰,如今已經因為消瘦而顯得長了些;當年總以為飛揚在黑色鬢髮裡的眉毛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平順了下來;還有曾經是招惹她幾乎嫉妒起來的長髮已經剪掉,乾乾淨淨的髮型讓他看來也就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可惜她那麼清楚地知道他是永遠也不可能普通的男人,所以也就更加陌生起來。

  因為陌生,所以伸出去想要觸摸的手又慢慢地縮了回來。

  還可不可以再像當年那樣呢,還可不可以再一次讓彼此溫暖彼此呢?桔梗的視線幽幽轉向窗外依舊燦爛無比的陽光……

  「啊——」猛然一個痛苦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桔梗嚇一跳地低下頭,入眼就是緋村痛苦不堪的表情。

  「發生了什麼事情?」桔梗跳起來,椅子在她的身後發出巨響倒地,「這是,這是怎麼了?醫生,醫生!醫……生……」

  因為忘記拿聽診器而返回病房的醫生恰好走進來,但聽見了她的尖叫第一個反應卻是捂著耳朵踉蹌著往外挪,可惜在逃亡眼看就要勝利的時候卻被她一把揪住,「醫生……」

  「你什麼都不用說!」為了醫院其他人類的生命著想,醫生搶在她說話以前斷然道。「唉?」

  「你要說的我已經明白了!」再一次堵住她衝口而出的話,醫生神色凜然。

  「啊?」

  「病人的這種狀況看起來的確非常嚴重,」醫生蹙起眉頭,嚇得桔梗連氣都喘不上來,「但是!」醫生又說,「你知不知道有一種現象叫『做噩夢』?」

  「耶?」

  「總之,我們已經給病人做過詳盡檢查,他除了有些神經衰弱以外,身體絕對沒有問題。」醫生保證說,「所以我們給病人注射了適量的鎮靜劑,讓他好好睡上一覺。在這樣的狀況下,除了『做噩夢』也就只有你的尖叫會令他難受了。」

  醫生轉向睡在病床上的緋村,露出一種感同身受的表情,「婚姻啊,果然是會給人很大壓力的!」他憐憫地而且溫柔地幫緋村掖掖被角,「我理解你的痛苦!」

  最後他下了如此結論。

  桔梗滿臉黑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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