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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4-12 12:12:18

前言:


  他是高高在上的海司副統領,
  她是海上霸主「海神」的女兒。
  他們本該是互相忌憚痛恨的敵人,
  但是,他不惜受盡折磨,
  將她從重重封鎖中放了回去,縱虎歸山。
  又再一次,不惜以身犯險,挾持郡守,
  再一次讓她們遠走高飛。
  她恨他,
  卻又不能抹殺他曾經救過她的事實。
  所以其實連她自己也分不清,
  她對他究竟是恨怨多過感激?
  還是感激多過恨怨?
  而在她聽到他被擒的消息之後,
  第一個反應居然是……
  想要救他,要救他出來。


第1章(1)
      
  浮洲位於南屏郡的最南端,形狀宛如一柄倒懸的劍,直插入海,是從內陸出海的最大港口。

  這裡四通八達,交通便利,是南部的商業重鎮。同時,也是朝廷派重軍駐守的水陸要塞。

  兵部建海司衙門於浮州。衙內的一切事務都獨立於南屏郡郡府之外,由海司統領直接呈報兵部,再由尚書大人親自審批。

  是以,人人都說南屏有兩個天,一個是水上天,一個是陸上天。水陸互不相擾,也互不相融。

  浮洲城的大街小巷,人們總是能夠看到身著黑甲的郡守府衛軍與身著藍色海防軍服的年輕兵士們大打出手。

  兩大衙門又均是出了名的護短。

  行人遇事紛紛走避,唯恐捲入兩大天的紛爭裡去。

  這不,此刻,樂勝賭坊的後巷裡,一名海軍藍衣衛又被身穿黑色府衛服的少年們截住了去路。他臉色大變,轉身想逃,其中一名府衛眼疾手快,探手拎住了他的後衣領。

  「陳金泳,怎麼看到我就想跑呢?你不是應該很高興見到我的嗎?」少年英氣俊秀的臉上滿是促狹的笑。

  陳金泳額冒冷汗,雙眼滴溜溜轉了幾個圈,眼見得連賭場管事都刻意避開後巷的糾紛,他只得勉強扯開僵硬的笑臉,回望身後的黑衣少年,「霽……霽少爺……霽公子霽大哥霽大俠……」

  府衛們哈哈大笑起來。

  少年亦笑,「陳金泳,別說是大哥,你就算喊我爺爺也沒有用。你當初借錢的時候是怎麼說的?三天之內連本帶利一次還清。現在已經過了半個月,你總共打了五次借據,一次都沒有還。這筆賬你說怎麼算?」

  陳金泳面色灰敗,整個人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委頓下來。雖早知郡守府向來與海司衙門不睦,但,賭徒哪有不想翻本的道理?半個月前,他在賭桌上遭遇這位霽小哥兒,也不知是不是有神靈相助,霽哥兒人長得英氣,手氣也特別好。那一日,海司衙門的同僚們個個輸得垂頭喪氣。

  一個賭徒最鬱悶的事情不外乎就是沒有本錢繼續下注。

  他輸得眼睛通紅,卻也捨不得離開賭桌。沒想到,霽哥兒倒是豪氣,順手丟給他幾錠銀子。

  一來二去,他們混得熟了。陳金泳便開口向他借錢,霽哥兒也從來沒有推卻過,借多少給多少。他胃口漸大,借據一次比一次打得多,原以為總有一次翻本的機會。可銀子沒有贏回來,借據的時限卻早過了。

  直到三天之前,霽哥兒帶著郡守府的府衛們上門來討銀子,他才驚覺,原來他前前後後加上利息已然欠下了紋銀三千兩。這個數目,就算他拿全部家當押上去,做牛做馬也不夠還哪。

  陳金泳哭喪著臉,「霽少爺你大人大量,再寬限些時日,我想辦法,一定想辦法還上。」

  「還?你拿什麼還?賣老婆還是賣女兒?」府衛中有人揶揄地笑。

  陳金泳做聲不得。

  平日裡,這些人便唯恐天下不亂,如今,自己有把柄落在他們手上,還不落井下石?恨只恨自己錢迷心竅,什麼人不好惹,偏偏惹上宿敵——郡守府府衛軍!

  「不用跟他多廢話了,他那麼一點俸銀,何時才能還得清?不如我們把借據拿去海司衙門,讓副都統給個說法。」

  府衛們哄然叫好。

  陳金泳雙腿一軟,滑坐在地。除了嘴裡不住口地乞求,沒有別的辦法。副都統平日裡護著衙門的士兵們,與郡守大人不知發生了多少衝突,可若是讓他知道自己欠的是賭債,他絕不會偏袒自己,甚至還會軍法處置。

  他眼前一黑,只恨不能就此昏厥過去。

  「陳老哥,」一隻白玉似的手輕輕拍在他的肩上,「你也不用那麼沮喪,這件事也不是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霽哥兒總是能給黑暗中的他以光明的力量。

  陳金泳大喜,跪地磕頭如搗蒜,「霽少爺,霽大爺,你就是我陳金泳的再生父母。如何商量?只要你開口,我陳金泳辦得到的一定為你做到。」

  少年嘿嘿一笑,「其實我只是跟他們打了一個賭,要請你幫個忙贏他們。」

  一聽打賭,陳金泳勁頭十足,「沒問題沒問題,霽少爺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幫你贏了他們那幫龜孫子。」

  他用眼睛橫掃一遍少年身後的府衛們,趾高氣揚的感覺再度回到他身上,彷彿能為霽少爺辦事是一件多麼榮耀的事情。

  「你別高興得太早,能做到再得意也不遲。」府衛們幸災樂禍。

  少年揮一揮手,止住了身後的冷嘲熱諷,「是這樣的,我跟他們打賭,說浮洲城裡沒有一處地方是我不能去的。」

  「那當然。」陳金泳點頭。雖然他認識霽哥兒才不過半個多月,但也算見識了這少年的手腕和豪氣,說是揮金如土也不為過。浮洲城裡最高貴的去處也不過就是郡守府,他既然是郡守府的府衛,自然也是去得的。

  那還有什麼地方能難倒這位霽小哥兒?

  莫非是……海司衙門?

  陳金泳掂量著,若他真要去海司衙門逛一圈,倒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如果顯得太容易了,又似乎不值三千兩銀子。

  要怎樣才能將這個人情做大做足,收取到最大的利益呢?

  腦子裡還在飛速盤算著,不曾想,少年的一番話直如驚雷一般劈了下來,打了他一個趔趄。

  「什……什麼?你要去海司衙門的水牢?」

  水牢!那是關押重刑犯的地方。

  海司衙門,說起來其實就是緝拿海盜的衙門。浮洲交通便利,來往商船多如天上繁星,這也滋長了大批亡命之徒來此據島為王。

  浮洲海岸最猖獗、勢力最大的海盜當屬有「海神」之稱的龍天!

  陳金泳面現難色,搖頭再搖頭,「不不,水牢是絕對進不去的。」

  「看吧!我說找他這個窩囊廢沒用吧,他自己能不能進去還是個問題。霽哥兒也不在乎輸這幾百兩銀子,大夥兒拿了銀子一道喝酒去。明兒個咱哥們幫你去海司衙門討債,每人還可多分得幾百兩。」一名府衛踹狗似的踢了陳金泳兩腳。

  他悶哼兩聲,痛得直皺眉頭,卻也不敢反駁半句。

  三千兩賭債,還不清是死,但若貿然帶了外人去水牢,將那人關押之處洩露了出去,同樣也是一個死。

  橫死是死,豎死還是死。總歸是脫不了一個死字!

  「陳老哥,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少年蹲下身來,目光平視,英挺的雙眉之下是一雙微微帶笑的眼,彷彿如此令陳金泳左右為難的一件事,在他眼裡不過是小孩子的遊戲,「你帶我進水牢,是怕擔不起這個責任。可是,我不過是進去瞧上一眼,半刻也不多留,馬上就走。我只要能大概說出水牢的形狀擺設,讓他們幾個服氣,這件事就算完了。你不說,我們不說,誰會知道呢?」

  「你……你當真只在門口瞧一眼?」

  「千真萬確。」

  陳金泳默然想了一會兒,還是覺得不妥,搖頭道:「霽哥兒,我信你,但我信不過他們。」

  少年回頭,那幾名黑衣府衛們訕訕然舉起手來,「我們發誓,絕不會將霽哥兒去過水牢的事情說出去,若有違背……」

  「被海神的大炮轟個四分五裂,屍骨無存。」少年笑嘻嘻地接下話頭。

  府衛們面面相覷,但仍是硬著頭皮將少年的話複述了一遍。

  無端端提到海神大炮,這些在浮洲城內混了多年的老兵們都有些莫名的不安。

  陳金泳卻仍在猶疑不決。

  「這樣也不行?」少年雙眸如星,似笑非笑,他慢吞吞地站起來,「其實水牢那種地方,骯髒汙穢,我一點也不想去。不過我要的只是一個贏字,哪怕只是幾百兩的賭注我也要贏。你若助我,這三千兩借據就是你的,非但如此,此次賭注的贏利也全部歸你,我分文不取。但若你不肯,我也不勉強,借據我會分給郡守府的弟兄們,誰有本事收到錢,銀子就歸誰,到時候你別怨大夥兒將整個浮洲城鬧個天翻地覆。至於水牢麼……」

  他說一句,陳金泳的眉頭就狠狠地跳一下,說到最後,他終於撐不住大聲喊起來:「我帶你去!我帶你去!」

  少年背轉身子,唇邊隱隱露出一絲莫測的笑意。

  若說浮洲城最隱蔽最神秘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所在,除了海司衙門的水牢,則別無他處。浮洲城的居民們都知道有那麼一個地方,深入地下,鑿石為壁,引海水倒灌而入,終年不見陽光。

  石壁上插著巨大的火把,松脂燃燒時的黑煙長年累月在室內飄蕩,如不散的冤魂。

  作惡多端的海盜們在被送上絞架之前,會在水牢裡度過自己最後的餘生。

  陳金泳提著一盞風燈,影子般走下一級一級台階。青石板砌成的台階彷彿永遠沒有盡頭。

  他的身後,是亦步亦趨的霽哥兒。少年的神情慵懶閒適,彷彿興之所致、遊山玩水的貴公子。

  他暗暗心定。

  霽哥兒果然是少年心性,爭強好勝,並非志在水牢。

  他默默數著腳下的階梯,數到第一百零九級,輕輕跺了跺腳。階梯右邊的石壁咯咯響了起來,像是轉軸之類的機關被啟動的聲音。

  少年暗自挑了挑眉。

  水牢設計之精巧,只在入口處便讓人驚歎。若不是有陳金泳帶路,就算讓他找到這條隱蔽在蜿蜒山路之間的石階,也會沿著石階一直走下去,而錯過了真正的入口。

  機關開啟,石壁之上赫然出現一條窄道,漆黑狹長的窄道內灼面撲出一股燥熱的風,混合著腐肉長時間浸泡於水中的酸臭味,令人欲嘔。

  少年微微色變。

  陳金泳心情大暢,積壓了幾日的窩囊怨屈之氣,此刻,都借由水牢內的猙獰殘酷發洩出來。不過是一介紈褲子弟,憑著一點祖蔭,手頭有幾個臭錢,便在浮洲城裡大搖大擺,作威作福。

  怕是這輩子都沒見過什麼大場面。以為水牢是能隨隨便便拿來取樂的地方麼?嚇,也被嚇個半死。

  如此想著,頓覺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充滿了飄飄然的滿足感。

  走出逼仄的窄道,眼前陡地一亮。

  火把的光亮映照出石室的簡陋。兩名守衛看到陳金泳身後的少年,微微有些吃驚。

  「我的腳崴了,走不得山路,讓我侄子背過來的。」陳金泳在桌案上放下一個食盒,然後,提了剩下的食盒一拐一拐地朝裡走,順便還不忘囑咐身後的少年,「你就站在這裡,不要亂動。」

  霽哥兒注視著他離去的方向……

  石室往下,又是一排長長的石梯,石梯兩旁像是一個一個囚室,石門洞開,黑黝黝的室內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彷彿一個一個張開大嘴的獸,蹲踞在暗影裡,等待著擇人而噬。

  腳步聲一直在往下,漸漸地,似乎能聽到水聲,漫過腳背,在鞋底踏出吧嗒吧嗒的聲響。

  霽哥兒微微露出一點笑意,是那裡了,不會錯。

  他扭頭看著兩名踞案大嚼的守衛,搖了搖頭。

  「你做什麼?」一名守衛察覺到異樣,猛地擡起頭來。但,已經遲了,石壁上的火把被一陣怪異的風撲滅了,四週一片黑暗。

  耳邊似隱隱有呼嘯的風聲襲面而來。

  軟鞭?

  守衛一驚之下鎮定下來,一人拉響了石壁內的銅鈴,另一人抽出腰刀揉身而上,與軟鞭纏鬥起來。

第1章(2)
      
  石壁中的銅鈴一端繫在水牢裡,一端繫在山頂的哨台上,哨兵吹響了銅號,一長兩短,響亮的號角聲直衝霄漢,驚動了城內的居民,紛紛駐足,相互打探。

  「什麼事?出什麼事了?」

  「聽號聲,好像是有人劫牢。」

  「劫牢?」行人神色恨恨,「又是那群海盜?」

  「噓。聽說這次被抓的是海神號的副船長,龍天嘯最得力的部下。海神不會輕易罷休的。」

  「你怎麼知道?水牢裡關了什麼人,官府一向都是諱莫如深。」

  說話的男人愣了一下,「我就是知道,很多人都知道。」對呀,本來是如此機密的事情,自己怎麼會知道的?似乎是無意中在茶樓裡聽到的,可茶樓那樣的公開場合,誰會拿這種事來閒聊呢?

  想不明白。

  男人抓抓腦袋。

  行人反過來安撫地拍拍他的肩,「沒事的沒事的。水牢那種地方,進去容易出來難,更何況,山頂的號角一響,漫山遍野都是官兵,海神在海上稱神,到了陸地上,無風還能起浪麼?」

  圍聚在一起的城民們神色稍安。號角聲聲裡,兩大衙門的官兵們迅速集合,奔向出事地點。

  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個與眾人反向而跑的少年。

  豹子一般,逆風而行。

  少年跑到碼頭,一腳拐進了最大的一家船行。

  老闆娘站在油光锃亮的烏木櫃檯後面,聽到簷鈴一響,擡起頭來,見到是他,又繼續低下頭去算賬。

  少年自走到內室的門簾邊,一手撩開青布簾,一面回頭沖老闆娘做了個鬼臉,「老闆娘,你鬢邊的香雪蘭真新鮮,是費老闆今晨才摘下來的吧?」

  老闆娘下意識地擡頭撫了撫鬢角,風韻猶存的面容上綻開一抹似羞似喜的紅暈,「啐,小鬼頭,就你眼尖。」

  少年大笑一聲,掀簾而入。

  老闆娘想了一想,追著他的背影喊:「平安號就停在碼頭上,馬上要啟航了,你若要出海,那條船是最快的。」

  少年腳步一頓,又返身朝外跑,經過老闆娘身邊的時候不忘道了一聲謝。

  老闆娘莫可奈何地笑著搖了搖頭。

  平安號是一艘商船,屬於浮洲城最大的船行費記船行。此刻,它停靠在碼頭上,全副武裝,如一艘即將遠征的戰艦。

  來往於瀚海的商隊們都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一般的海盜是不敢動商隊的,但若是遇上海神,也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

  少年拉住一根攬繩,「嗖」一聲蕩到甲板上。忙碌的水手們看見他,面露喜色,「嗨,小謝,你又出海?」

  少年搓手,躍躍欲試,「是啊是啊,有什麼要我幫忙的?」但還不等水手們回答,他已熟練地幫忙大夥兒起錨升帆了。

  在年輕船員們輕快愉悅的歡笑聲裡,在蔚藍的天空之下,白雲的影子宛如大海深處的精靈,時而遊離,時而歡舞,簇擁著龐大的平安號駛離港口,乘風破浪,一直向前、向前……

  平安號出了浮洲港,將船首向著西方行去。此時已是日落時分,夕陽將海天相接之處渲染成一片霞光流麗的嫣紅,碧藍的海水之上宛如披了一層緋紅色的輕紗,青藍、碧藍、橙黃、緋紅……由近及遠,波光瀲灩的大海儼然已成落日下的調色盤,變換著綺麗的色澤。海船劈波之處,翻騰起白色的水沫,海鳥在船舷邊低徊淺唱。

  小謝躺在甲板之上,一隻胳膊枕在腦後,胸前的衣襟敞開著,露出像豹子一樣結實的胸肌。他的樣子似乎是睡著了,一名水手從舷梯爬上甲板,倒頭躺在他的身邊,「唉,累死了。」

  「做了什麼那麼累?」小謝轉過頭來,笑覷著身邊的同伴。

  「咦?你沒睡著?」

  「本來睡著了,被你吵醒的。」小謝悠悠地望著遠處的天空。天邊,流雲聚散,離離合合,無止無歇。

  水手哀歎:「我哪有你那麼好命?攀上費老闆那麼闊氣的朋友。只要你上船,不管是去哪裡,船資全免不說,還包吃包喝。要是我能像你一樣,一輩子要我呆在船上都行。」

  「你現在不想一輩子呆在船上?」

  水手一愣,繼而笑捶了小謝一下,「嚇死人,你說話的語氣怎麼那麼像費老闆?要是費老闆問我,我當然說想,船就是我的家。可是若要我說心裡話,誰又想一輩子在船上飄來飄去沒個著落?」他說著說著,語氣漸漸黯然。

  浮洲城裡的居民,多半都是以船為家,壯年男子成年累月在海上漂泊,從一個港口到另一個港口,他的妻兒家小便守在城裡日日眺望,既擔心海上的風暴,又擔心會不會遇上海盜。也許那個撐起一方天地,護衛著這個溫暖的家的偉岸的男子,就此就被海水吞沒,一去不回。

  小謝猛地坐起身來,「你在這休息一會兒,有什麼事我去幫你做。」

  水手大喜,「就知道你躺得骨頭都癢了。哪,等會開飯的時候你幫我送個飯去底艙就行。」

  「底艙有人?」小謝疑惑地問。

  水手撇撇嘴,「聽船長說,是費老闆親自交代的,今日一早平安號就在碼頭上等著,本來說是有十幾個人要私運出海,可是來的卻只有三個人。」

  商船偷運人出海,幾乎算是浮洲官府默認的事情。不過價格昂貴,按人頭算一個一千金,船行得一半,官府得一半。

  所以水手說起只有三個人時,未免有些洩氣。

  不過小謝卻聽得分外留心。

  「那三個人,不知道什麼來路。上船的時候個個受傷不輕,一上來就躲進底艙,催著開船。其中有個老頭兒,脾氣極為火爆,從上船到現在,罵罵咧咧的一直沒有停過。」

  「另外兩個人呢?」

  「一個凶神惡煞,還有一個倒是長得清清秀秀的,不過看起來受傷最重,一直沒有說話。」

  小謝沈吟片刻,忽然笑道:「你猜,他們會不會是從水牢裡逃出來的逃犯?」

  水手唬得猛一下坐起來,「不會吧?」

  商船私運別國的國民,或是本國想要出海冒險的流民,不想浪費時間辦理出海證的,官府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所謂有錢同賺,有福同享。

  可是,若是私通海盜,那便是殺頭的大罪了。

  私底下,也不是沒有傳言,說費老闆與海神之間是有生意往來的,海神罩著費記船行的船隊,是以打著費記的船號出海是最安全的。

  但,那也僅僅只是傳言罷了,誰也沒有真憑實據。

  「怎麼不會?你不記得開船之前,山頂上的銅號吹得有多麼急麼?那是有人劫牢的信號。」

  水手的臉色陣青陣白。

  正自思疑不定之際,船速竟然陡地慢了下來。他們撲到船舷邊向前張望,前方,蔚藍色的海防巡察艦打著旗語迅速靠近。

  「要搜船嗎?」水手喃喃自語。

  小謝拍了拍他的肩,「別怕,也許只是例行檢查。」

  例行檢查,一般是不會查底艙的。

  兩船慢慢靠近,甲板上搭起了跳板,海防艦隊的士兵們一個一個上得船來,連船長都被帶到甲板之上。

  「似乎不是例行檢查……」水手靠近小謝,面孔嚇得煞白。

  他話音還未落,卻見到小謝如一隻敏捷的海鳥般攀著船舷邊的繩梯蕩了下去,身影一閃而沒,從舷窗外跳進了下層。

  水手目瞪口呆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半晌回不過神來。

  平安號底艙。

  這是一個密閉的空間。落日餘暉透過不曾開啟的舷窗照進來,細小的塵埃在金色的光線裡四散飛舞。

  艙內的空氣並不好,既悶且熱。一批又一批躲在底艙偷運出海的私民們,在這裡留下了各式各樣的氣味,充塞其間,置身於此便像是被困在一個正在發酵的罈子裡,異常難受。

  霽月靠著艙壁躺著,黑色的衣襟上不知道是自己的血還是敵人的血,已經凝成暗紅色的血塊。右臂好似已經斷了,痛得她直咬牙。

  看來還是小瞧了水牢裡的兩名守衛,若不是豹子接應得及時,她的兩條手臂大概都會被廢掉了。

  「我們的人都死了?」

  「是的,跟著我們一起進山的,還有分散在碼頭接應的,一共有二十來人,都沒有跑出來。」豹子回道。

  霽月默然不語。

  「他奶奶的,老子跟海死衙門的龜兒子們勢不兩立。」身材高大,發須灰白的老人跳起來吼。可是才跳到一半,又牽動身上的傷口,痛得他一陣齜牙。

  霽月和豹子對視一眼,又一起扭開頭去。

  「月丫頭,別難過了,咱們弟兄們過的就是刀口浪尖上討生活的日子,他們跟著你出來,送了命也不會有人皺一下眉頭。只是,我們兄弟一人的命,將來,要他海防軍十人的命來抵。」老人狠狠啐了一口。

  他本是行伍出身,靠的就是戰場上的蠻勇。這一次,被海防軍用計,擊沈了五艘船,本人更是被活捉,這可說是他生平第一大恥辱。

  如今,一旦脫困,口頭上的便宜是必定要先討回來的。

  「海叔。」豹子遲疑了一下,「其實這一次我們動手,是瞞著老爺子的。」

  龍四海愣了一下。

  「老爺子的意思是,接受官府提出來的條件,將您交換出來。」

  「呸!」老人激動起來,「那些龜孫子能提出什麼好條件來?我老頭子就是死在砍刀之下,也不會向那幫龜孫子低頭。老子賤命一條,死就死了,算得了什麼?」老人用力拍著胸口,拍得狠了,牽動傷口,猛地咳嗽起來。

  霽月皺了皺眉,「海叔,您傷還沒好,養著些吧。」

  老人邊咳邊朝霽月豎起拇指,「小月是好樣的,不愧是海神的女兒,咱們和官府世代為敵,斷然不能為了我這個糟老頭向官府低頭。咱們拚死一戰,能活著回去是造化,就算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威威風風。」老人似乎是想笑,末了,卻歎了口氣,看著男裝的少女,「可惜,你為什麼不是男兒?」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豹子卻警覺地站了起來。

  「不好。船速慢了,似乎有很多人上了船。」

  他提刀而立,高猛壯實的身子如鐵塔一般面對著艙門。

  同一時間,艙門被「砰」的一聲從外面踹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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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4-12 12:13:26

第2章(1)
      
  一艘小艇悄無聲息地滑向暗藍色的水面。夜色一點一點臨近,如一張巨大的網,從天邊緩慢地推移過來。

  小謝和豹子一人持一條槳,奮力向網中劃去。

  霽月歪靠在艇上,從船頭跳到艇上來這個不大的動作此刻幾乎能要了她的命,冷汗止不住地往外淌。從斷臂之處傳來的痛楚讓她幾欲昏厥,可她卻硬是強撐著沒有倒下去。他們還遠沒有脫離險境,她必須保持清醒。

  「你很不錯。」小謝讚許地向她點點頭。

  霽月瞪他一眼。她身邊的龍四海猛地躥起來,圓弧形的彎刀卡住了小謝的脖子,「小子!你到底是什麼來頭?為什麼要幫我們?」

  彎刀的刀柄在老人手中顫抖著,他單膝跪地,一隻手撐住了身體的整個重量。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有絕對的自信,在這名陌生少年做出反抗之前,一刀切斷他的咽喉。

  「你也知道我是在幫你們?你這樣舉著刀不嫌辛苦,可我劃起槳來卻很不方便啊。」小謝苦笑著眨了眨眼。

  少年的滑頭讓龍四海有些惱怒,他打算給他一點苦頭吃,卻被霽月輕聲喝住了。

  「海叔。」

  龍四海心雖不甘,卻還是收刀坐了回去。

  「不管你是何人,出於何種目的,你若帶我們躲開了追兵,便是對海神有恩,即便日後你成為我們的仇人,這份恩情,我們還是會記住的。」霽月緩慢地說,疼痛讓她幾度停下來喘氣,卻還是斷斷續續地將這段話完整地說了出來。

  小謝擊掌,「好!要的就是這一句話!我為海神冒險,自然是要求回報的。好比兩年之前,我救過費老闆,如今,我在他的船上白吃白住,那也是我應得的回報。」

  「你救過費……安?」

  「當然。我救過他,他欣賞我,我跟他是過命的交情。其實,說句實話,我也不完全是為了要你們的回報,你們如果在平安號上被搜出來,費老闆總也會被牽連進去,我也是為了船行裡的人著想。」

  龍四海哼了一聲,容色卻慢慢緩了下來。不過是個油腔滑調,想從中撈點便宜的毛頭小子,在海上亡命討生活的,多的是這樣的人。

  一次冒險,若能換來一生富貴,倒也值得。

  只是,說到脫險,似乎還為時尚早。

  「你們看!」一直悶頭劃槳的豹子忽然指著平安號的方向。

  船頭掉了過來,船尾的大炮正對著他們的小艇,一排挺著火槍的海衛軍將烏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他們。

  「糟糕,被發現了。」小謝用力一撐,小艇如離弦的箭一般飛射了出去。夜色漸濃,火槍不易瞄準,但無論小艇劃多麼快,還是在大炮的射程之中。

  「轟」的一聲,炮響。墨藍色的海水震動了,潑出滔天的巨浪,小艇在浪中打著漩兒翻滾。

  「豹子。」霽月用一隻手抓住船舷,劇烈的搖晃讓她臉色慘白。一個大浪打過來,她的身子便如一隻被淋濕了翅膀的風鷂,在風雨之中飄飄搖搖,岌岌可危。

  豹子回過頭來。

  「拿我的長槍,瞄準炮手。」豹子毫不遲疑地扔掉船槳,從霽月腰間掏出一管樣式奇特的長槍。那槍,槍管極長,射程應該比一般的槍也要遠一些。

  「你們要做什麼?不要亂來!我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逃得更遠一些,才能讓船長不那麼為難。」小謝道。

  沒有人聽他的話,豹子橫過左臂,右手握槍,槍管就架在手臂之上。

  小謝急切間揮槳橫掃豹子的腰腹。

  小船朝一側猛地傾斜過去。

  龍四海悶吼:「小子!你敢搗亂!」

  「我不是搗亂。你們想一想,我們這樣近的距離,炮彈為什麼會打偏?船長有心放我們走,我們再不走,就會被海防軍看出端倪,會連累船長的。」

  豹子被無端揮了一槳,暴怒著撲過去跟小謝滾成一團。

  小船在海浪中劇烈地搖晃起來,如滄海之一粟。

  「我們不管什麼船長,敢對我們開炮就要做好吃槍子的準備。」霽月猛地站起來,擡腳踢起跌落在船板內的長槍,淩空用沒有受傷的左手接住,單臂舉起了長槍。

  小謝駭然看著這個貌似文弱纖秀的姑娘,瞧她穩穩持槍的動作,力氣竟然遠勝粗獷蠻悍的豹子。

  槍聲與炮聲同時震響。

  平安號上騷動起來,炮彈落在比上次更近一些的海域,直沈入水,又「彭」的一聲在水中轟然炸響,水底蕩起的潛流將小船推上了浪尖,又狠狠地摔了下去。

  「不好,小月落水了。」

  隨著龍四海的一聲暴吼,整條小艇被巨浪掀翻,倒扣了下去,鹹澀的海水霎時灌了滿嘴滿眼……

  在海上有目的叫航行,無目的叫漂泊。

  「你再亂動,右手臂就真的廢了。」小謝用力抹一把臉上的水。

  在海上漂流了一天一夜,雙腳總算落到實地。

  可放眼四顧,這無名小島之上除了礁石還是礁石,似乎比泡在海裡漂流好不了多少。瀚海臨近浮洲港的這一帶海域,像這樣的無名小島多不勝數,面積不大,漲潮的時候被隱在海水之下,落潮的時候才能看見。第一次出海的人遠遠從船頭望過來,看見小島在海面上升升降降,便會以為看見了傳說中的鬼島。

  小謝回頭苦笑,「現在好了,你們就是為了爭一口閒氣,船弄翻了,我們就等著漲潮的時候一起見鬼去吧。」

  霽月趴在一塊礁石上,半邊身子還浸在海水裡,黑色的長髮隨著海波的蕩漾起起伏伏,如一團墨色的水藻。

  小謝一驚,伸指輕輕觸了觸女子冰冷的臉頰。

  沒有一絲動靜,纖長的睫毛如兩扇密密匝匝的簾子,遮住了一雙顧盼生輝的眼。他心頭一緊,手指又遲疑著往前遞了一寸,伸到鼻翼之下,微弱的氣息似有若無地拂過指尖,被海水泡得起皺的皮膚霎時泛起一陣酥麻的顫慄。

  原來是暈過去了。

  小謝鬆了一口氣,抽回手來。斷了一隻胳膊,又受了幾處劍傷,還能在海上飄流一日一夜,到此刻方才脫力昏厥,這樣的堅毅,便連尋常男兒也是不如,她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究竟是什麼力量在支撐著她?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海盜精神?如雜草一般頑強,如岩石一般堅硬,如大海一般永無止息。

  他的眉頭不易察覺地蹙緊了,露出深思的神情。

  趴在礁石上的霽月輕輕哼了一聲,小謝回神,才發覺她似是極為辛苦,連在昏厥中牙關都是死死咬著。

  他歎了一口氣,手指在她的斷骨處摸了兩下,還好只是脫臼,他一手握住肩胛,一手握緊手臂,「卡」一聲將臂骨推了上去。

  霽月一聲痛呼,痛醒過來。

  「你做什麼?」聲音是惱怒的,可神情卻分明透著一股虛弱無助。

  小謝望進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我並不想死,可你害我要死在這裡,你說,我能做些什麼?」

  「我們並沒有要你帶我們走。」

  「是!你們的確沒有要求。你們大可以等在艙底,等那個頭大無腦的男人將海防軍一個一個扔到海裡去。」面對霽月的固執,小謝笑到無力。

  霽月卻彷彿沒有聽出他語氣裡的嘲諷之意,垂了眸,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兒,才自顧自喃喃說:「不錯,我們本來可以不必走,大家本來可以……死在一起。」她的聲音如拍岸的海水一般,「彭」的一聲砸上來,而後裂成千千萬萬片。

  小謝只有苦笑,看來他冒如此大的風險,還真有人不屑領情。

  他站起來,望著遠天的流雲。天空沈默,流雲聚散。

  「這一次跟著我出來的弟兄,本來有二十多個,現在,只剩下了我一個了。」霽月掙扎著,抱膝坐了起來。

  小謝本來想提醒她,等到傍晚漲潮,他們一樣無處可去。但,忽然看到她明亮如星子般的眼眸裡無處掩藏的脆弱,他話鋒一轉,低低地說:「龍四爺和豹子兄都是吃著海水長大的人,哪個沒有經歷過比翻船更凶險的風浪?你相信他們會死在海裡嗎?」

  霽月轉頭,淡淡地看他一眼,「在海上亡命討生活的人,生在海上,死在海裡,這是任何人都無法逃脫的命運。」

  小謝怔了一下,苦笑,「既然如此,你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

  霽月搖了搖頭,不再說什麼,垂下頭去,濕漉漉的長髮披散在肩頭,遮住了她的臉。

  他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可是這樣令人窒息的沈默讓他難以忍受。

  於是,他漫無邊際地尋找著話題:「你們當真是海神的人?那位龍四爺當真剛從水牢裡逃出來?你們原本搭乘平安號是要去哪裡?」

  霽月猛地擡起頭來,眼中滿滿都是敵意,「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小謝唬得向後跳了兩步,「我可沒想打聽什麼秘密啊。就剛才那些,海防軍登上平安號的時候,船上哪個不是傳得沸沸揚揚?我去底艙找你們的時候,隱隱約約還聽到龍四爺和豹子的幾句對話,說海神本來是要和官府達成某項協議的……」

  小謝的聲音越說越低,到最後,趕緊轉了話題:「再說,好歹我還救過你,幫你把脫臼的手臂矯正,不算一個恩人,總也能算半個了吧?」

  「半個……恩人?」霽月不確定自己聽到的。

  小謝撓撓頭,「我救你出來,你還是要死在這裡,所以……不能算是一個恩人。」

  霽月愣了一下,忍俊不禁笑出來,「既然是半個恩人,那麼我先把你劈一半,一半供著日日朝拜,一半丟去海裡喂鯊魚,可好?」

  小謝也笑了,「好!有什麼不好?好歹還可以留一半身子領受香火,總比現在被大海囫圇吞了去要好。」

第2章(2)
      
  霽月有些不以為然,「你那麼想死?」

  「我不想死。就是這片大海,還有很多地方是我不曾去過的。往西走,那裡有無數風情迥異的小國,聽說,有君子國,有女兒國,有大人國,還有小人國……往南走,有傳說中的風暴之眼,如果有不畏死的勇士穿越它,便可以到達光明幸福的彼岸。」

  「光明幸福的彼岸?」霽月「嗤」一聲笑出來,「你見過風暴之眼麼?你知道對岸是些什麼麼?在特定的時候,風暴之眼並非不能穿越,只不過……」霽月皺了一下眉,卻並沒有說下去。

  小謝也不追問,二人之間開始了又一輪沈默。

  過了一會兒,霽月幽幽地說:「其實也許,我爹是對的。」

  「你爹?」

  「我爹是龍天嘯,海叔是我爹的同族兄弟,我姓龍,叫龍霽月,你可以和豹子一樣喊我小月。」霽月笑了笑。

  小謝警覺地看著她,「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就像你所說的,這並不是什麼秘密。再說,如果我們再想不到脫困的辦法,或者我的新月號再找不到我們,你就會死在這裡,死人是不會洩露任何秘密的。」

  「我死,你也活不了。」小謝沒好氣的。

  可是——新月號?

  他知道這艘船!那是僅次於海神號的令商賈和軍隊談之色變的海盜船。

  只是沒想到,眼前這個清秀俊逸的女孩兒,竟然是新月號的船主。

  那麼,那艘著名的海盜船是否已經在附近海域搜尋他們的蹤跡?

  小謝極目遠眺,滄海茫茫,水天一線,大海如最溫柔的情人的手,輕輕拍打著岸邊的礁石,只等著潮漲的一瞬,將它擁抱吞噬。

  然而,蔚藍色的天宇之下,哪裡有半條船的影子?

  「沒有辦法聯絡到新月號,礁石島上草木不生,不能點火傳信,我們在海上又飄了那麼久,也不知道是不是飄錯了方向。我看,還是只能坐以待斃。」小謝攤了攤手。

  雖然現實是如此的殘酷無情,但他還是不得不說出實情。

  「未必。」

  「你還有辦法?」小謝懷疑地看著霽月。

  霽月眨眨眼,這個動作總算讓她看起來多了一些少女的俏麗與活潑,「聽過月圓之夜,風暴之眼開啟的傳言麼?」

  小謝驀地僵住了,「今夜……是月圓之夜?」

  月圓之夜,開啟風暴之眼。

  只有最勇敢無畏的決心和最虔誠無私的信念,才能穿越眼之風暴,到達光明幸福的彼岸。

  這是流傳於金碧國最古老的傳說之一,由此而衍生的民間故事多不勝數。然而,有名有姓,能記錄在冊的事件卻一個也沒有,或者說,能活著走出風暴之眼的人,一個都沒有。

  夜色漸臨,天邊一輪圓月將海天之間照得亮如白晝。

  振動先是從腳下開始的,灰白色的礁石海島,此刻,彷彿得了寒熱病一般,不停地打著擺子。然後是海水,整個海面都振動起來,像是海底藏著一面巨大的鼓,被巨人的一隻手敲響了,振波覆蓋了整個瀚海。

  「來了。」霽月猛地站起來。

  小謝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些不可思議的變化,若是夜晚在海上航行的人,看到這裡,一定會以為不過是一場遙遠的海市蜃樓。

  可是,霽月的表情那般凝重,再加上小時候便聽過的那些繪聲繪色的傳說,小謝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

  傳說中的風暴之眼,在極南的南方,可現在看來,它就在瀚海之上,隨處可見。

  天地猛地在眼前裂開一道縫,從那道縫裡噴吐出熊熊的火焰,滔天的巨浪,黑色的毒瘴……甚至還有形狀怪異的猛獸,身形巨大的飛鳥……

  霽月猛地握住他的手。那股力量讓小謝不由得又是一陣苦笑,這小小的身軀裡到底蘊藏著多大的生命力?

  「看見那艘打著赤幡的船嗎?我們要偷偷地爬到船上去。」

  霽月的話音才落,從海水裂開的縫隙之中,駛出一條通體黝黑的大船來,只有船上的旗旛是赤紅色的,一隻展翅的黑鷹繡在旗旛之上,在空中獵獵飛舞。

  「這是……幽靈船?」

  近兩年來,來往於浮洲港的商旅中流傳著一個可怕的傳言——「寧遇海神,莫見幽靈。」

  海防軍曾經組織了幾次海上圍剿,都不曾觸到對方一片幡角。也有人曾經懷疑,所謂的幽靈船,不過是海神的故弄玄虛,將海軍的注意力轉移到莫須有的假想敵上去。

  「原來,幽靈船是藏在風暴之眼裡的。」

  「別說了。快!」霽月猛地從腰間抽出一條軟索,索上系有倒鉤。她拉著小謝跳進水裡,在水中遊了幾圈,悄悄接近船尾。

  長索拋了出去,在船舷上鉤得結結實實。

  「抱緊了。」小謝一把將霽月負在身後,雙手並用,攀著長索如猿猴一般敏捷地爬上了高高的甲板。

  「你有做海盜的潛質。」霽月一邊收起長索一邊斜睨著他笑。

  一腳踩上結結實實的船板,小謝全身放鬆,整個人以大字的形狀躺在甲板之上,「我要是做了海盜,海神就沒飯吃。」

  霽月揚眉,踢了他一腳,笑,「是嗎?要不要先打贏我再說?」

  小謝哀鳴:「小姐,好歹你也是個女人,能不能不要動不動就提打打殺殺的?真煞風景。」

  「浮洲城裡倒是有很多大家閨秀,大概聽到『海盜』兩個字就會嚇暈。」

  小謝狀甚嚴肅地想了一想,「你說得也有道理。如果這個時候是個淑女跟我一起爬上了幽靈號,估計我的身邊會多一具會呼吸的屍體。」

  「啐。就你那樣,還指望著能保護淑女呢。」

  小謝嘻嘻地笑,「我這不是指望龍姑娘你來保護我麼。」

  霽月白他一眼,順著舷梯走了下去。

  「喂喂。」小謝喊了兩聲,不見霽月回頭,只好一個挺身跳了起來,跟著她也下了舷梯。

  「別以為幽靈船上都是幽靈,你自己小心一點。」霽月回頭警告他。

  「這艘船到底什麼來頭?」小謝緊跟在龍霽月身後。可是,為什麼走了這麼久,船上好像一個人都沒有呢?

  「這就要從風暴之眼說起了。」霽月漫不經心地說,「傳說,穿越風暴之眼,便可以到達光明幸福的彼岸,其實,並不是這樣的。風暴之眼是用神力設下的一個結界,可以說,和國界的作用是一樣的。」

  「國界?祈台關?」本能地,他想到了金碧國與北蠻交界的邊塞小鎮。

  霽月看他一眼,「你還知道祈台關?看來,還不僅僅只是個不學無術、頭腦發熱的冒險分子嘛。」

  對於如此明顯的嘲笑,小謝只是聳了聳肩。

  空蕩蕩的船艙內,不見一個人影。霽月皺了皺眉,快步向駕駛艙走去。

  「你的意思是……風暴之眼的對岸是另一個國家?」

  「不是一個國家,而是另一個大陸,大陸上有許許多多國家,最靠近浮洲海域的這個國家叫做赤國。」

  小謝想到那面赤色的鷹旗。

  「近兩年,赤國內憂外患,餓孚遍野,國內一些極端分子便將目光瞄準了風暴之眼。他們從軍隊中挑出精銳士兵,在神使的幫助之下,強渡風暴之眼,在我國沿岸燒殺搶掠。」霽月忽然譏諷地牽了牽唇,「可笑,那些住在浮洲城高牆大院內的蛀蟲們,卻還以為都是我們海盜所為,整天叫囂著如何剿滅我們,卻不知,真正的危險來自光明幸福的彼岸——赤國。」

  小謝容色震動,半晌,才道:「這些,你是如何知道的?」

  「半年前,我們救過一個赤國人。」

  小謝默然。

  駕駛艙就在眼前,艙門緊閉,霽月豎起左手食指,在唇邊輕輕搖了搖。

  貼耳靜靜聽了一會兒,門內全無動靜。

  霽月輕輕籲了一口氣,「都死了,看來真是一條幽靈船了。」

  用力撞開艙門,駕駛艙內橫七豎八地躺著十幾具屍體。看身材都比金碧國的人要矮上一個頭,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極為痛苦,似是正忍受著極端殘酷的折磨。

  「都死了,這一次,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忍受風暴之眼的侵襲。」

  小謝蹲下來,若有所思地看著這些身著赤色黑鷹服的船員們,「他們是死於風暴之眼?」

  「不錯。每一年,真正能穿越風暴之眼到達金碧國,又能活著回去的人,寥寥無幾,若不是這樣,赤國早就舉國來侵了。」

  小謝點了點頭,「他們既然不惜耗費人力物力做這樣密集的嘗試,相信離最終的目的已經不遠了。」

  霽月歎了一口氣,「你現在應該明白,我爹為什麼不惜向官府投誠吧?只是,愚蠢的官員們怎麼會放過我爹呢?怕是不等我爹上岸,刑場上便已經豎起了高高的絞架。」

  「你說得沒有錯,他們確實是這樣想的。」小謝亦長歎一聲。

  二人都不再說什麼,朗月疏星之下,蒼茫海面之上,一條黑色的幽靈船打著赤色的旗旛,掉頭駛向海神盤踞的蟄龍島。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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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4-12 12:14:30

第3章(1)
      
  蟄龍島。

  是一個半圓形的島,中間凹進去的弧形部分是上天賜給他們的最隱蔽的港灣,臨近海灘,極目是大大小小的礁石,形狀各異,星羅棋布,成了天然險地和屏障。

  是以,即便海防巡邏艦遠遠望見蟄龍島,也看不到停泊在島內的海盜船。看不見,便不會輕易繞過那些大大小小的礁石險灘,他們只會在海上不停地巡查,卻找不到海神真正的巢穴。

  霽月站在岸邊一邊突出的孤崖上,望著費安的商船緩緩駛進弧形的港灣。

  浮洲城的居民們都猜對了,費安與海神之間的確是有些淵源的。然而,他們又全都猜錯了,費安的船隊與海神之間並沒有商業來往,他的船本來就是屬於海神的,商業聯會的大老闆費安,其實,根本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海盜!

  想到這裡,霽月無聲地笑了起來。

  如果小謝知道這一點,他會是什麼表情呢?那一日,他的擔憂完全是多餘的。她又怎麼會一槍打爆自己人的頭?在平安號被迫開炮之時,她也不過是配合船長演了一齣戲,被一槍轟爛的不過是炮手頭頂上的帽子而已。

  如果小謝知道她在騙他,又會怎樣呢?

  然而——

  霽月笑得眉眼彎彎。

  像他那樣對海盜沒有偏見,還肯施予援手的人,可真是不多見呢。

  「小月。」

  霽月回頭,見龍四海在崖下向她揮手。

  「什麼事?海叔。」翻船雖是意外之錯,但好在沒有釀成大禍。海叔和豹子都先後被接應的新月號救了起來,唯獨她和小謝,越漂越遠,若不是遇見穿越風暴之眼的赤幡船,後果不堪設想。

  霽月有瞬間的恍神。

  猛然間聽得龍四海道:「大哥讓你隨船去浮洲港採買。」

  「我去?」霽月瞪大了眼,以為自己聽錯了,「我的思過期還沒有滿,不能下崖。」她擅自帶人劫牢,雖然把海叔救了回來,可也折損了二十多名兄弟,她被爹爹責罰,也是心甘情願的。

  龍四海擺擺手,「剩下的幾天我替你受罰了,你一個小丫頭,獨個一人呆在這高崖之上,還不給悶死啊。去去,隨費安的船隊出去玩玩,回來之後你爹的氣也消了,該受的懲罰也受了,兩全其美。」他說著,朝孤崖頂攀了上來。

  霽月還在猶豫,「可是海叔,這裡風大……」

  「風大?有多大?」龍四海已經攀了上來,站在崖上,海風獵獵吹著他的鬢髮,灰白色的頭髮四散飛揚,那迎風獨立的姿態,仍是那樣彪悍粗獷。他拍拍自己的胸口,「你海叔還沒有老到吹不了風的地步。再說,你小時候哪次受罰不是海叔替你扛的?小丫頭長大了,就瞧不起海叔了?」

  霽月「撲哧」一笑,「既是這樣,那就勞煩海叔了。」說罷,躬身一揖,等不及地朝崖下跑。

  龍四海哈哈大笑,笑聲順著海風送出老遠老遠,「丫頭,要是見到小謝,別忘了替你海叔報仇呵。」

  海叔所謂的報仇,霽月是知道的。

  上次,赤幡號回到蟄龍島,作為海叔和霽月的救命恩人,爹爹設宴好好款待了他一番。因為自己在崖上思過,所以,並沒有參加酒宴。不過後來聽說,他酒量極大,弟兄們幾乎都不是他的對手,海叔一高興,更是醉了個上吐下瀉,人事不知。

  此事自然被小輩們狠狠嘲笑了一番。

  海叔就尋著機會,想讓霽月替自己找回面子。

  然而,霽月來到浮洲城也有好幾日了,人海茫茫,又去哪裡尋找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男子呢?

  「月丫頭,今天怎麼不出去逛逛?」暮色四合,費記船行的店面內,老闆娘瑾娘總是站在油光锃亮的烏木櫃檯後面,算著那似乎永遠也算不完的賬。

  霽月坐在門檻上,背對店內,望著遠處喧囂忙碌的碼頭。

  「瑾姐姐,我明天要回去了。」

  「這麼快?」瑾娘的手停在算珠上。

  霽月托著腮,顯得有些百無聊賴,「該買的大米、蔬菜、布匹都買完了,再不走也沒什麼事情可做。」

  瑾娘低頭,「呼啦啦」撥動著算珠,「你不想找小謝了?」

  「我找他做什麼?」

  瑾娘抿唇一笑,「你呀,和小謝倒是有幾分相像。要出現的時候,自己呼啦一下就跳出來了,不出現的時候,誰也找不到。」

  「他和費大哥不是朋友嗎?」霽月不解。

  「他救過安哥的命,安哥為了報答他,又知道他喜歡出海遊歷,所以,只要他找上門來,無論他要去哪裡,我們船行都會載他去。至於他住在哪裡?是什麼來路?我們就不知道了。」

  霽月默然,半晌,悠然歎了一口氣,「沒有想到,還有人是這樣生活的。」

  「比我們海盜更像海盜是嗎?」

  霽月回頭,看了微笑的瑾娘一眼,「瑾姐姐,你後悔嗎?」

  「我?」瑾娘一愣,繼而失笑,「我後什麼悔?」

  「以前,你跟我們一起在海上的時候,那日子過得多麼逍遙自在,可自從你嫁給了費大哥,便整日呆在這四壁一頂的房間裡,斤斤算計,錙銖必較。你不會覺得悶嗎?」

  「悶?」瑾娘看著一臉正經的霽月,微微搖了搖頭,「你還是個小姑娘,不懂女人的心思。女人一旦出嫁,便會想要一份安定的生活,海上的漂泊不再適合我。安哥帶我到浮洲來落戶,便是對我的一種守護和承諾。當然,」瑾娘從櫃檯後面走出來,走至霽月身邊,與她一同看著黃昏漸臨的浮洲港,「我們能遠離蟄龍島,過上現在這樣平靜幸福的生活,完全是龍老爺子的恩賜。」

  霽月皺眉,她實在不明白,這樣足不出戶,今天重複昨天的日子到底有什麼好?可瑾娘眉間的笑容又是那樣溫暖恬靜,根本不像是在說謊的樣子。

  「咦?你還戴著香雪蘭?」霽月驀地像發現新大陸一般,笑指著瑾娘烏黑的髮絲。鬢邊,斜斜一朵蘭花,開得正艷。

  「是安哥帶回來的,他每次去蟄龍島,都會采幾枝回來,養在清水裡,可以幾日不凋。」含笑的唇邊驀然染上幾絲羞怯。

  「還說不想念蟄龍島?這香雪蘭在島上開成蔚藍的一片,可在浮洲卻不容易種活。」霽月有些沾沾自喜,像是觸到了某個竭力隱藏的秘密。

  「不過是一朵花麼,拿來做頭飾挺好啊,別人沒有呢。」瑾娘輕輕點了下霽月的額頭,轉身朝店裡走,依然回到烏木櫃檯後面,算珠清脆的「噼啪」聲在一點一點幽暗下來的室內來回輕蕩。

  霽月無聊地看看天,又看看地,然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如果離開大海的日子就是這樣單調無聊,那麼,她寧願一輩子都像爹爹那樣,孤獨而又驕傲地馳騁於海上,做海上的無冕之王。

  混亂是突然而起的,當船行的夥計豐年奔進費記的時候,霽月還坐在門檻上望著天邊的流雲,由白轉淡,由淡變黑;而老闆娘瑾娘也還在一如既往地撥打著算珠,噼裡啪啦,噼裡啪啦……

  「老、老闆娘快跑。」豐年一步跨了進來,腳步踉蹌,差點撞到霽月身上。

  瑾娘一驚擡頭,慌亂間算盤落在地上,「哐啷」一聲,算珠散了一地。

  霽月順著豐年奔跑的身影看進來,便看到一支箭,直沒至羽,顫巍巍地插在豐年的背心。血,一路淌下來,淋淋漓漓,浸濕了他的腳跟。

  「快跑,海防軍……」畢竟是沒有說完,豐年單薄的身子重重地栽了下來,壓在地上,沈甸甸的,彷彿忽然之間,塌了一座山。

  霽月再扭頭望向外邊時,耳邊便聽到了紛亂雜沓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愈來愈近。

  她一閃身,飛快地關上了店門,然後徑直衝入內室,從橫樑上抽出兩把刀。

  等她一手一個提了刀出來,瑾娘還怔怔地立在櫃檯後面,如石化的雕塑一般,連表情都沒有任何改變。

  「瑾姐姐!」霽月低吼,一把將明晃晃的長刀拍在桌面上。

  「彭」的一聲,瑾娘渾身一震,驚醒過來。

  「拿起刀,跟我一起衝出去。」

  「不。」瑾娘猛地跳起來,拉住躍躍欲試的霽月,「你從天井後面走,無論這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回頭。」

  「那怎麼行?我怎麼可以丟下你一個人?」

  瑾娘澀然一笑,提刀在手,「官兵既然到了費記,自然是衝著我來的,他們不知道你在這裡,你何苦朝槍口上撞?再說……」她的目光幽幽地掃過力竭而亡的豐年,「豐年已是如此,安哥怕也凶多吉少。他若還活著,我自然要去牢裡陪著他,可萬一……萬一……他若是……我也絕不獨活。」

  霽月急得直跺腳,「現在想這麼多做什麼?我們一起殺出去,回到蟄龍島,萬事都有爹爹做主。」

  「正是如此。」瑾娘從櫃檯後面轉出來,一手提刀,一手推著霽月的肩膀,只是這麼短短的一瞬間,素來溫婉恬靜的少婦臉上已多了幾分悍然決絕的味道,「總要有人回去報信的,你要告訴龍老爺子,他老人家對我們夫妻二人的大恩大德,我們今生無以為報,來世當結草啣環,以報深恩。望老爺子萬勿以我二人為念,再起爭端,徒傷人命。」

  「你這是什麼話……你要爹爹不管你們麼……」

  霽月還想要說些什麼,卻聽得瑾娘微微一笑道:「傻瓜,蟄龍島上還有人比你更清楚水牢的位子嗎?我和安哥等著你呢。保重,切切。」

  說罷,一把將她推入後院,而店門就在這個時候被轟然擊飛,裂成無數碎片……

  霽月從天井邊的角門逃了出去,回頭,只見一線火光沖天,整個房子都燒了起來,烈焰伴隨著黑煙騰空而起,如海浪一般席捲了半邊天空。

  碼頭上的人們都被驚動了,人人奔走相告:「走水了,走水了……」梆子聲空空空地敲了起來,卻沒有一個人敢靠近那幢失火的房子。

  那些刀戟閃亮的海防軍士們一個個面容肅立,如臨大敵,懷疑的眼光如針一般紮在每一個過往行人的身上,讓人避之唯恐不及。

  霽月原打算繞著牆根轉到前面去,看看瑾娘到底怎麼樣了。

  然而,才邁步,便聽得「鏗」然一聲,拔刀的聲音。

  「什麼人?站住!」有人大喝。

  霽月沒有回頭,反而跑得更快,迎面一名海軍衛聽到動靜,拔刀迎了上來,霽月兩腳在牆上連蹬,人已借勢越過了他的頭頂,手中的刀砍中他身後的一名海軍衛。可憐的人兒,因為同伴擋在身前,他甚至還沒能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第3章(2)
      
  只是一個照面,一名海軍衛已被砍翻在地。

  人群嘩然。

  更多的海軍衛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鼻子裡聞到了焦炭的氣味,甚至,還有「卡嗒」一聲,火槍裝上子彈的聲音。

  霽月的面色越來越凝重。

  她手上只有一把刀,而敵人卻有幾十個,對方手上還有火槍。她的目光如銳利的海鷹一般在越來越近的人群裡搜索著。

  驀地,寒光一閃,霽月拋下身邊不斷圍過來的人,朝著一個方向猛衝過去,擋者披靡。慘呼聲,叫罵聲,靴子來回奔跑的橐橐聲,刀劍交擊聲,糾纏交織於一片飛揚的血霧之中。

  近了,再近一點,長刀後斬,劈落,刀鋒切進皮肉……霽月一腳踢飛掛在刀尖上的海軍衛。

  持槍之人的面容在火光與漫天霞光的映襯之下,愈見清晰。

  漆黑眉目宛然如畫。

  「小謝?」她愣了一下。

  站在暗影裡的槍手,怎麼會是小謝?

  然而,這個時候已經容不得她多想,身後的腳步聲愈來愈近,聽聲音像是有五六個人一齊追了上來。

  她必須回頭,正面迎敵,而後背……

  後背則毫無防備地暴露在小謝的槍口之下。

  那一瞬間,完全只能憑本能行事。雖然事後想來,總不免後怕。

  霽月轉身,五把明晃晃的長刀已壓在了頭頂。她一刀架住了兩把,兩腿旋風似的踢出去,絆倒了兩個人,可是,第五把刀還是直直落了下來,避無可避。

  她就地一滾。

  耳邊卻聽得「砰」的一聲——

  槍響了!

  子彈擦著她的頭髮,打在地上,就在那名舉刀的海軍衛腳邊,地皮被掀了起來,塵土四濺。

  那人嚇得連跳了好幾步才停下來,長刀脫手而落,「鏗」一聲砸在地上。整個人愣愣的,像是被嚇傻了,而後面的人似乎也被槍聲震懾住了,踟躕著不敢上前。

  真是一群廢物!

  霽月大笑而起,拖著小謝的手,飛一般跑遠了。

  「小謝,這次又要謝謝你了。啊,對了,你姓謝,叫什麼呢?是不是也叫謝?連起來就是謝謝!要不然,為什麼每次見到你,我都要謝謝前?謝謝後?」滴血的長刀已經不知道丟在哪個角落裡了,霽月背著手,在海灘上走來走去。

  這是離浮洲港不遠的一個小漁村,因為地處偏僻,灘石又多,大船不易靠近,是以,官府雖有禁海令,但仍有漁民趁夜駕船出海捕魚。

  「你確定要從這裡出海?」小謝望著暗藍色的海水,一雙深眸如落入水中的星子,虛緲得不可捉摸。

  「爹爹定然還不知道費記船行的事情,若我不能如期回家,島上一定會派人來船行催問,豈不是會落入官府設下的圈套裡?」

  小謝默然不語。

  霽月歎了一口氣,停下來,與小謝並肩望著夜色中的大海,潮起,潮落,「費安是五年前帶著瑾姐姐離開蟄龍島的,那時候,我想不明白,獨自在望斷崖上站了一夜。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離開我們賴以生存的大海,到憎恨我們、害怕我們、罵我們是強盜的浮洲人中間去,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

  「那你心裡是不是也同樣鄙視、憎惡著浮洲城的居民呢?」

  霽月偏頭,望一眼深思中的小謝,坦白說:「我不知道,我在海上出生,在海上長大。你去過我們的海島,那裡不能生產糧食,更不能長出金銀,我們要生存,要不餓死,不向不可預測的風暴和海嘯妥協,就必然要劫掠。」說著,她自嘲地笑了笑,「你們不是也有劫富濟貧的說法嗎?」

  「劫富濟貧?」小謝也笑了,像聽到一個好笑的笑話,「你知道什麼是劫富濟貧?」

  「就是打劫富戶的錢財,拿去給貧苦的人用。」霽月一臉驕傲與得意,「我們海島上的人就是貧苦人。我們不需要俠盜來救助我們,我們自己劫來自己用,是不是窮人的榜樣呢?」

  小謝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失聲笑出來。

  「這就是你所謂的劫富濟貧?」

  霽月瞇眼,深深吸了一口夜晚海邊鹹濕的空氣,「我並非為自己辯解,說海盜其實有多麼偉大。只是,我們原本就與居住在陸地上的人不同,他們視我們為賊寇,我們又何必一定要融入其中?官府一直處心積慮想要剿滅我們,為什麼爹爹反而想要與他們和解?為什麼瑾姐姐會羨慕他們的生活,想要融入其中?」

  「你爹的想法也許是對的。只不過……」

  太遲了!

  小謝的嘴張了好幾次,卻始終不知道如何對龍霽月說。

  這個生於大海、長於大海的女孩,他要如何告訴她?從今往後,她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

  海面上終於出現一條漁船的影子,遠遠地,從海天交界的水平線上趁著夜色,緩緩地劃了回來。

  是晚歸的漁民吧?

  霽月用力地揮舞著手臂,「喂。這裡這裡!」

  她經常從這裡出海,是以,漁民們大都識得她,她出手豪闊,又善言談,樣子長得清秀俊氣,一時扮男裝,一時著女衫,讓這些祖祖輩輩以打漁為生的村民們歎為觀止。

  大夥兒都喚她「小月兒」,那天邊的月亮可不是同她一樣?時圓時缺,時男時女。

  「大叔!大叔!是小月兒!小月兒在這裡!」小船劃得慢,霽月等不及地喊。

  船上的人終有所動,船頭直直一線,朝這邊劃了過來。

  「這船……」小謝覺得不可思議。霽月的花樣總是層出不窮,上次的赤幡船已經讓他震驚震動到震撼了,這一次,她居然想用一條只能在近海捕魚的漁船出海,她是到了山窮水盡、飢不擇食的地步了呢?還是……另有所圖?

  「沒事的,我只要到了海上就有辦法找到我的新月號了。」霽月自信滿滿地說。

  她望著夜色下的那條船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心裡充滿了焦切的渴望……卻沒有留意到身邊那個男子眼裡深沈的愧疚以及濃得化不開的憂傷。

  「小月!」漁船上,一名男子的身影漸漸清晰。剃得短短的頭髮,像是和尚的光頭慢慢長出青髭的樣子,寬寬的肩膀,壯實的體魄。

  那不是——

  「豹子?」霽月愣了一下。此時此刻,豹子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小船離岸還有十幾米,豹子忽然棄了槳,涉水奔了過來。

  「小月……」

  她從未見他如此惶急,一如那一天,她在海上撿到他時,他抱著掛著赤幡的旗桿,身邊是與他一同歷險,卻再也不會醒過來的同伴的屍體,在海上漂浮了七天七夜,那個時候,他臉上的表情也是這樣沈痛、迷茫。

  「出什麼事了?」霽月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夜晚沁涼的海風裡,瑟瑟發顫。

  不會的。

  不會有什麼事。

  大約是豹子貪玩,又怕爹爹知道了,所以才偷偷摸摸地從這裡上岸吧。看!龍霽月,豹子都被你帶壞了呢。

  她在心裡安慰著自己,眼睛卻一眨也不眨地瞪著在海水中跑得跌跌撞撞的豹子。

  驀地,他腳下一滑,整個人撲進水裡。

  霽月心頭一緊。

  夜風裡送來男人哽咽的聲音:「毀了,全毀了……」豹子就那樣趴在海灘上,頭整個地埋進水裡,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什麼毀了?」霽月像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愣地重複了一遍,然後,下個瞬間,她已衝了出去,將豹子用力從海水中提起來,「你說什麼毀了?」

  「蟄龍島!官兵包圍了蟄龍島!他們到了島上,我們的人都還在睡夢裡。幾十台大炮對著海島轟了整整一天,逃出來的人沒有幾個。」

  「我爹呢?我爹怎麼樣了?」

  「海神……海神……」

  「我爹怎麼樣了?你說啊,快說!」霽月厲聲搖晃著他。

  「他……他……老爺子身中六槍,死也不投降,不上官府的絞架。」

  「轟——」天上彷彿有雷劈了下來,打得她眼前陣陣發黑。霽月鬆開手,任豹子龐大的身軀再度跌進海水裡,水面濺起一人多高的浪花,砸了她一頭一臉。

  好鹹。是海水還是淚水?

  無聲滑落。

  怎麼、怎麼會這樣?

  她的爹爹,那個海上的神話,怎麼能就這樣消失?他是她心目中無與倫比的英雄,如高山,如日月,怎麼可以如此輕易坍塌?

  她身子一軟,整個人撲跪下去,對著茫茫蒼蒼的大海,無聲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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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4-12 12:15:33

第4章(1)
      
  無處可去的龍霽月和豹子被收留在小謝的宅院裡。這個舉動對於浮洲城的居民們來說,無異於是自個兒找死。

  官府正在滿城搜查海盜餘孽,誰家窩藏,論罪,當與海盜同誅。

  霽月抱膝坐在床頭,月色透過鏤空的窗格洩進來,鋪了一地銀暉。遠處,高樓上隱隱約約的歌舞之聲散在夜風裡,疑真似幻。

  這一切,是多麼的不真實。

  從未有一刻,她像現在這樣,懷念海浪的聲音。那夜色下起伏的波浪,浪深處,人魚的歌唱,這些,以後都沒有了麼?

  還有爹爹,慈愛而威嚴的爹爹……前程往事在這一剎那湧上她的心頭。過往歡笑的時光,那些責罵,那些寵愛,那些驕傲,那些淚水……都不再有了嗎?

  六槍!豹子說,爹爹中了六槍!

  如今想來,每一槍都似乎打在霽月的身上。疼痛,牽扯著心臟,隨著一呼一吸間的每一次跳動,蔓延全身。

  「小月。」房門被無聲地推了開來,一道黑影閃身而入。

  她沒有擡頭。

  藉著月光,黑影來到她的身邊,在一步之外站定,「你猜得沒有錯。」

  「那麼,」霽月頓了一下,終於擡起頭來,「船已經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付了三倍的船資,今夜子時可以出發。」

  「呵,」霽月輕笑出聲,笑容裡滿是嘲弄的味道,「看來,還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呵……」

  謝府。

  夜深風冷,一燈瑩然。

  燈下,白衣的男子提筆沈思,久久,仍未落下。

  「這麼晚了,還在給誰寫信?」微微敞開的窗扇外,探出女子微笑的容顏。她雙肘擱在窗台上,手裡握著一管圓筒狀的竹管,在手心裡轉啊轉。

  小謝擡頭,看到是她,微微一愣,「你怎麼還不睡?是不是不習慣?」

  話一出口,驀覺不妥。在這種情況之下,她又怎麼會習慣?於是擱了筆站起來,想要走到窗邊。

  「不要過來!」霽月在窗外笑,「你再走過來,我就不客氣。」

  小謝並不當真,「如果你睡不著,我可以陪你說說話。」剛剛遭逢巨變的女子,會不會被刺激到心志失常?

  他有些憂心地蹙緊了眉,想要更近地察看她的狀況。

  「我說真的,你再往前走兩步我就吹了。」霽月將竹筒放在嘴邊,威脅說。

  「別鬧了。」小謝腳步不停,一步,兩步……卻聽得「噗」的一聲,竹筒裡射出兩枚鋼釘,一枚打滅了桌上的油燈,一枚……毫不留情地射穿了他的肩膀。

  血,在瞬間濕了他的衣裳。

  他終於停下腳步,似猛然驚醒又似不可思議地看了看自己的肩膀。

  霽月手上拿著的,原來是盜賊慣用的一種吹筒,長長一根竹管,可以吹出迷煙,也可以吹出喂毒的暗器。

  不過這枚鋼針,應該是沒有毒的吧。

  白衣上赫然是顏色鮮紅的血。

  觸目驚心。

  「我警告過你的。」霽月涼涼地笑。吹筒仍然放在唇邊。

  小謝低頭,沈默下來。

  「為什麼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呢?」笑容在唇邊變冷,慢慢凝結成冰,「可我,曾經那麼信任你。」

  她信任他。就連在眾敵環伺的時候,她都可以毫無保留地背對著他的槍口。如此的信任,換來的究竟是什麼?

  雙眸如簇著兩團火,燒得她的眼睛澀然作痛。

  「你說,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隨著這聲聲厲問,「噗」的一聲,又是兩枚鋼釘疾射而出。

  一枚向上,一枚向下。

  向上的擦著他的耳朵呼嘯而過,瞬間沒入無邊的黑暗裡,而向下的那一枚則直直插入他的腳趾,穿過指縫,將靴子牢牢釘在地上。

  感覺右耳一涼,小謝苦笑著摸了摸耳朵,摸到滿掌鮮血。

  「你為什麼不躲?難道你以為我會同你一樣,僅僅只是將子彈打入地下嗎?」霽月的身體發著顫,吹筒在她的手上不停地抖。

  那個時候,她不顧一切地衝過去,原本是想先將敵人身後唯一的槍手打倒。火槍的缺點是打一槍便要上一發子彈,若是一槍不能中,她的機會就來了。可是,當她看到持槍之人居然是小謝之後,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初衷,生死存亡的一瞬間,她對他,毫無懷疑。

  可這樣交付生命的信任,換來的卻是什麼?

  是毀天滅地的背叛。

  不可原諒!

  「你打在地上的那一槍,原本是應該打在我身上的,對不對?你本來是要向我開槍的,對不對?」

  那一槍,擦著她的頭髮,打在地上。

  當時,她不明白,為什麼那些海衛軍不在他需要費時裝子彈的時候一擁而上呢?她甚至笑罵他們是一群廢物。可沒有想到,真正的廢物其實是她!

  一直都是她!

  她瞎了眼,蒙了心,竟然將披著人皮的惡魔看成朋友,帶他回蟄龍島,還讓費安的船送他回家。

  可他,轉眼就出賣了她。

  出賣了蟄龍島,出賣了船行。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眼前這個人造成的!

  霽月恨聲道:「你不要以為不說話,我就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這裡,是什麼地方?是海衛軍的副都統府!豹子已經查得很清楚了,你到底想騙我們到什麼時候?」

  他說,要帶她們回他的家。

  其實,卻是帶他們去了副都統府!

  「我沒有騙你們。」小謝擡眸,目光和她對了一下,隨即錯開來,「這裡,的確是我的家。而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向你開槍。」

  沈默。空氣裡彷彿有些什麼東西在噼裡啪啦地燒。

  血在燒!

  「你!副都統?」霽月啞聲。多麼不可置信。

  她原以為,他不過是貪圖官府的賞銀。如今看來,卻似乎是蓄謀已久的陰謀!

  他是帶著目的來接近她的。

  「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小謝淡淡一笑,「我姓謝,卻不叫謝謝。」

  聽到「謝謝」這兩個字,霽月臉上的肌肉彷彿是被一條冰冷的蛇咬了一口般,驚跳了一下,臉色瞬間刷白。

  他居然還有膽量說?!

  「聽過靖安王嗎?」

  霽月抿著唇,不動亦不答。

  小謝自顧自地道:「靖安王是本朝開國皇帝賜給大將軍謝鐵衣的爵位,世襲罔替。每一代靖安王的職責就是保護王朝疆平海靖,百姓能安居樂業。」

  霽月仍然毫無反應。

  小謝苦笑,「聽起來是不是很威風?而現在這個威風凜凜的靖安王就是我爹,我的名字叫做謝慕驍,現領海衛軍副統領之職。」

  霽月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震動。

  他……居然是王府的少爺!是海衛軍的副統領!從一開始,他們就是對立的。

  他做的,是在他的立場上非做不可的事情。

  而她龍霽月,也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你知道在這個時候告訴我這些,意味著什麼嗎?」

  「我知道,是人質。這意味著你手上的人質會更有價值。」謝慕驍笑得慘淡。

  從這裡,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霽月臉上有瞬間怔忡的表情,有一點隱痛,一點茫然。然後,他覺得後腦一痛,天旋地轉中,霽月的面容模糊成遙遠不可及的一團混沌,瞬間跌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豹子甩掉手上的木棒,一手拔掉釘在地上的鋼釘,一手將昏迷的謝慕驍負在肩上。

  「走吧。」他對著窗外的霽月說。

  霽月看一眼半邊白衫染成血紅的謝慕驍,沈默著扭開頭去。

  二人小心翼翼地穿過半個浮洲城,來到闃靜無人的碼頭上。白日喧鬧嘈雜的浮洲港,在夜幕下褪去繁華景象。風,吹著浮雲掠過,那港口,顯得分外寂寥。

  「不對勁。」太安靜了。

  偌大的港口上只有孤零零一艘船。

  「不好,中計了。」

  霽月回頭,可是已經遲了。

  號角聲吹了起來,大街小巷都彷彿震動了,人潮如螞蟻般蜂擁而出,佔據了屋頂、街道、高牆、窄巷……以及通往海面的所有通道。

  天網恢恢,無處可逃。

  一名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你們逃不掉了,還不乖乖束手就擒?若要頑抗,只有死路一條。海神就是你們的榜樣。」

  他不提海神還好,提到海神,霽月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衝上了頭頂,再也按捺不住,軟鞭「刷」地從腰間抽了出來,鞭梢如蛇一樣甩到男人的臉上。

  「啪。」在他右頰抽了一記。

  男人料不到霽月這樣凶狠,嚇得連退幾步,退到人群後面,這才扯著嗓子喊:「還不給我拿下?」

  他連喊兩聲,卻沒有一個人聽令而動。

  正氣得不知如何是好,卻發現那個結實得像鐵塔一般的漢子手裡高高舉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那是誰?」

  「回大人,那是謝副統領。」

  「赫。」男人倒抽一口涼氣。連謝慕驍都被他們抓住了?還好剛才自己退得快,要不然那凶巴巴的女海盜還不將他也一鞭子給捲了去?

  這事情可有點難辦了。

  男人抓頭。

  放走海盜雖然不妥,可是,若謝慕驍有個三長兩短,他要怎麼回京城跟王爺交代?

  前一陣子還聽說,謝家七公子高中狀元,被公主看中,招了駙馬。在皇上跟前是紅上加紅,他有幾個腦袋敢跟靖安王府作對?

  罷罷罷,還是謝二少的命比較重要。

  男人無可奈何地擺了擺手,一眾海軍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登上了停在碼頭的唯一的那艘船。

  船是豹子雇來的沒有錯,但在這種非常時期還敢出來做生意的,自然也不是尋常的商船。

  然而,看到這等陣勢,船上的兩名水手還是震驚得連眼珠子都彈了出來。

  「還不開船?」豹子一聲吼。

  兩名水手嚇得趕緊從甲板上溜了下去,船終於揚帆起航。

第4章(2)
      
  才不過幾天而已,再次站在甲板之上,卻好像已隔了一生一世。蟄龍島上那些歡笑的時光,遙遠得已彷彿是上輩子的事情。

  霽月站在船尾,看著船離港口越來越遠,岸上的火把漸漸與天上的星光連成一片,惘然之間,真有點天上人間的錯覺。

  「在想著,有朝一日要以怎樣的方式回到這裡?」

  不用回頭,霽月知道,說這句話的人絕不可能是豹子。

  「你是不是還想再被打暈一次?」

  身後,回答她的是「嘶——」一聲,裂帛的聲音,他在包紮傷口?那麼,豹子呢?是去駕駛艙監視那兩名水手了嗎?

  「我們現在是站在同一條船上了,在你想用暴力解決問題之前,能不能先聽我把話說完?」

  暴力?

  謝慕驍居然跟她講暴力?在他們用大炮夷平蟄龍島的時候,怎麼沒有誰來跟她講是否用了暴力?

  霽月的手緊緊抓著船舷邊的欄杆,緊得指節都已泛白。

  「有一句話,我一直想要對你說。」他走過來,站在她的身後。海上,夜來風急,吹得她的長髮紛亂地飛舞。陸地已經看不見了,船正以迅疾無匹的速度駛向遼闊的海域。星星在天空上寂寞地眨著眼。

  「對不起。」他說。

  他居然跟她說對不起?!

  對不起有用嗎?能把爹爹還給她嗎?能給她一個完好無損的蟄龍島嗎?

  「你住口!」霽月倏地回過身來,瞪住謝慕驍,「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說話?你記著,你現在的身份是俘虜!俘虜!」

  「豹子!」她幾乎是有些氣急敗壞了。

  「他去幫忙開船了。你放心,我這些話能對著衙門裡的統領說,也能對著你說。說完之後,我不會再打擾你。」

  霽月從沒見他如此鄭重地說過話,在她的眼裡,小謝是個隨意而又散漫的人,萬事不上心,卻又天南地北萬事都通曉。後來,雖知道是他出賣了蟄龍島,卻還是始終無法將他與賣友求榮的卑鄙小人聯繫在一起。及至聽他說,他竟是王府的公子,將門虎子,忽然淪落為她手上的人質。可怎麼看,他還是她當初認識的那個小謝。

  說話時帶點滿不在乎的樣子,笑容裡有一些隨和、一點不羈、半分狂傲、半點謙遜,唯獨不曾有嚴肅與正經。

  是以,她一時竟怔怔地忘了反駁。

  「這件事從一開始來說並沒有錯……」

  沒有錯嗎?霽月低頭,神情裡有一絲恍惚。

  一開始是他們抓了海叔,爹爹打算與官府交涉,以某種妥協換回被囚的人質。可她不服氣,偷偷帶了二十幾個兄弟混進浮洲港。她出手闊綽,又是有心結交,很快便與郡守府的守衛們打得火熱。

  她自以為聰明,設計陷害了水牢的夥夫頭陳金泳,闖入水牢救出海叔。當時雖損失了二十多名兄弟,可如今想來,還是太過容易了。

  「你們是故意放走海叔的吧?藉以探查蟄龍島的位置。」她真傻呵!從一開始,就中了敵人的圈套而不自知。

  「其實,我最初是懷疑費安與海神勾結,他的船每次出海,我都要上去瞧一瞧,可沒有一次讓我瞧出破綻。」

  「所以你們來了一招引蛇出洞?」

  「是。」聲音裡帶了一絲歎息的意味,「本來是這樣的。可是,我沒有想到會有後來一系列的意外。船會翻,我們會漂流到礁石島上,最意外的是,你讓我看到了赤幡船,讓我知道在風暴之眼的對岸還有另外一個世界,另外的天地,還有野心勃勃的國家對我們的陸地虎視眈眈。我發現,靖海,並不是平息幾個海盜就算做到了的,我們真正的敵人是赤國。」

  霽月冷笑,「你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可蟄龍島呢?還是在你的眼皮底下破滅了。剿滅一夥海盜,當然比抓獲赤國的軍人要容易得多。呵,我差點忘記了,副統領大人在出門之前還在寫公文呢。是不是要為自己歌功頌德?一個蟄龍島可以為你的陞官發財之路添幾塊磚?加幾片瓦?」

  謝慕驍忍耐地皺了皺眉,他不能反駁,也無話可以反駁。無論他說些什麼,無論他的初衷是什麼,結局是如此鮮明慘淡地擺在他的眼前。

  他不殺伯仁,伯仁因他而死。

  霽月對他的恨,對他的怨,他完全可以理解。

  可是,他心裡何嘗不是有恨有怨呢?

  那一日,從蟄龍島回來之後,他洋洋灑灑寫了幾十頁的奏章被統領程文皆私自扣留下來。王朝沿襲了幾百年的規矩,重文輕武,武官始終是在文官之下。

  無奈,他想到了京城的父親。茲事體大,無論如何他也要將瀚海的軍情如實稟告給皇上知曉。

  這一走不過才幾日,人還未走出南屏郡,已聽說南屏郡守首次與海司衙門攜手合作,連根拔除了海上大患——海神龍天嘯。

  他整個人如遭雷擊。

  沒想到程文皆還有這樣一手。原以為自己不在,程文皆又一向膽小怕事,定然不敢領軍攻打蟄龍島。

  可是他忘了,這樣一場天降奇功,誰又不爭著想要據為己有呢?

  說到底,導火索還是他親手繪製的海防圖。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不錯,起初都沒有錯,可到最後,錯的還是他。

  無可推卸!不容辯駁!

  「無話可說了?」霽月的語氣充滿了譏諷,「你雖然說不上是出賣什麼,但,你我立場不同,始終都是敵人。念在你我相交一場,我可以告訴你,海神不會死,我們一定還會捲土重來。至於被你們抓去的那一些人,」霽月上上下下打量著他,「讓我想想,不知道你一個人的份量夠不夠將他們全都換回來?

  「恐怕不行。」謝慕驍苦笑著搖頭。

  霽月挑眉。

  「他們已經追上來了。」

  霽月一驚回頭,果然,黝暗的海面上,緊緊尾隨著兩艘巡海艦。若不是他們跟得太緊,還真不容易發現。

  霽月沈下臉來。

  那邊,豹子也發現被跟蹤了,急急從舷梯上爬了上來。

  「小月……」

  霽月打斷他:「把這個人綁到桅桿上,讓船再靠近一些。」

  海上風大浪急,掛在高高的桅桿頂上,那滋味可一點都不好受。更何況,他身上還有傷,若是能再下一場雨,那就更好了。

  霽月背對著桅桿,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總有一絲荒涼的感覺。摸不著邊際,無從捉摸。好像一個人站在茫茫無涯的大海之上,腳下是隨時會沈沒的礁石島,得不到任何救贖。

  她狠狠咬住下唇。不,龍霽月,那是幻覺,是身後的那個人帶給你的幻覺,他就像是一場噩夢,夢醒了,可夢裡帶來的劇痛仍有餘悸。

  巡海艦上的人顯然沒料到海船會主動靠近,甲板上的海衛軍們紛紛拔刀出鞘。

  有人質在手上,看來,他們還不敢隨便開炮。

  霽月挑一挑眉,揚聲道:「你們看一看桅桿上面掛的是什麼?」

  「副統領?!」有沈不住氣的人驚呼出聲。

  霽月涼涼一笑,「你們可以一直跟著我們,這沒什麼。不過,他可能會有點受不住。今夜風還不算大,但若是遇上颳風下雨的日子,那就舒服了。」

  對面一片噤聲,無人敢答言。

  良久,開始有人向這邊掛鉤。看樣子,是要強衝過來了。

  霽月不怒反笑,「看來你這個人質沒有什麼作用啊。他們像是不管你的死活了。」她仰頭,望著桅桿上飄飄蕩蕩的一角白衣,遠遠望去,像是毫無重量的樣子。

  她心裡一個咯噔,不會是死了吧?

  正自忐忑,卻聽得謝慕驍的聲音虛虛地飄了下來:「這樣沒用的。巡海艦上無人做主,他們不敢後退。就算是一直這樣跟著你,你也沒有辦法。」

  「怎麼沒有辦法?」霽月磨牙,「我可以殺了你。」

  很輕很輕的輕笑聲送入耳膜,霽月聽到他說:「我死了,他們就沒有顧忌了。」

  「大不了拼了這條命。」最可恨是這艘船上沒有大炮,要不然還可以拚個同歸於盡。

  「你想同歸於盡?」掛在桅桿上他仍能看穿她的心思,「水牢裡的人怎麼辦?海叔、費安他們都在等著你。」

  「海叔……還活著?」霽月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夜風裡微微打著顫。

  「他還活著,還有很多人都活著。他們都在等待一個奇跡,屬於海神的奇跡。」

  奇跡?奇跡在哪裡?

  船被掛住了,有人搭起了跳板,有人開始不要命地往上攀。

  豹子應付得手忙腳亂。

  霽月刷地抽出鞭子,一鞭揮在桅桿上,「還有人再過來,我就讓謝慕驍嘗一嘗鞭子的厲害。」

  眾人果然被唬住了,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紛紛退回到巡海艦上。

  但,也僅僅只是如此,兩艘艦艇只隔了兩個船身的距離死死咬著海船,毫不放鬆。這樣僵持到黎明,船上的兩名水手終於忍不住開始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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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4-12 12:20:01

第5章(1)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黎明撕開夜的輕紗,在東方地平線的青波碧濤之上,掙出一輪紅日,霎時,一道金色的光線劃開迅速移動的雲幕,海面上翻騰的白沫立刻閃動著細碎的金光。

  天亮了。

  豹子憂心忡忡地看著緊緊尾隨在後的巡海艦。

  帶著這樣兩艘艦艇,他們哪裡也去不了。整整一夜,就是在海上兜著圈。莫說桅桿上的謝慕驍受不了,就是他們自己也耗不起啊。

  霽月抿著唇,臉色如同謝慕驍身上的白衣一樣蒼白。

  涼風起秋末。

  整整一夜,濕冷的海風吹在身上,就像是浸滿了海水的鞭子抽在身上一樣,又冷又重。痛嗎?她的心早已痛到麻木。所以,一定要有人比她感覺更痛更痛。

  「再這樣掛下去,他會死的。」一名水手怕在船上鬧出人命,戰戰兢兢地說。桅桿上面,聽說是海衛軍副統領,他惹不起。桅桿下面,是凶神惡煞的鐵塔壯漢,他也不敢惹。這……這可怎麼辦?

  幸而,老天爺像是聽到了他的心聲,艦艇之上走出來一名青年將官。

  「船上的人聽著,只要你們放回謝副統領,我們可以讓你們自行離去。今日之事,不予追究。」

  「放?」霽月冷笑。

  「如果我們放了他,海衛軍會不會言而無信,將我們轟成肉餅?」還是那名水手,左也成憂,右也成憂。

  「去把他放下來。」

  豹子領命,想也不想已經爬上了高高的桅桿。對於霽月的命令,他從未表示過懷疑,哪怕現在她讓他跳進海裡,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赤國的軍人,服從是天性。

  謝慕驍被豹子抱下來的時候,整個身子蜷曲僵硬得不成人形。風乾的血液凝固在衣襟上,結成痂,點點暗紅,一眼看去像是白衣上生出絳赭色的瘡。

  「他死了嗎?不會是死了吧?」水手嚇得不輕。

  霽月也是一愣。老實說,她恨他,打心眼裡恨著他。他欺騙她,讓她成為蟄龍島的罪人。

  帶他去蟄龍島的人,是她!這一生她都不會忘記,爹爹是因為自己的疏忽與輕信才會永遠永遠地離開自己。

  可是,無論是討厭還是憎恨,她解決問題的方式向來都是明刀明劍,爽利痛快。只有這一次……這一次……可以說是為了自己的性命,也可以說是……責之切嗎?

  霽月忽然莫名地覺得煩亂,覺得——從一開始,從海衛軍闖進費記船行開始,她的整個世界就顛倒了,傾覆了,再不比從前。從前,每做一樣事情,她都有絕對的把握,她從容,她自信。可是現在,做什麼好像都是錯。

  殺,是錯,不殺也是錯。

  留,是錯,放當然也是錯。

  可不放,又能如何?她等不起,拖不起,也……自暴自棄不起。

  「把他弄醒。」霽月咬牙轉身,不再去看那道蒼白的身影。

  豹子領著水手幾乎將船上所有的棉被都拿來裹在謝慕驍的身上,又燒了滾燙的熱水,不停地用手巾擦拭著他的四肢。

  兩艘艦艇上的海衛軍鴉雀無聲地望著這邊。

  良久,像是過了一個世紀,謝慕驍的身子猛然一震,嗆咳出聲。

  霽月輕輕鬆了一口氣,看艦艇上的海衛軍互相拍掌歡呼。那一瞬間,竟讓她也有了一種死地回生的錯覺。

  唇線不自覺地微微上翹,但聲音還是冷凝如霜:「人在這裡,你們都看見了?我可以放他回去,不過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讓我們先退出二里之外。」

  「什麼?二里?你們如果逃跑怎麼辦?」將官失聲。

  「你不相信我,我也不能相信你,如果我放了人,你們二炮齊轟,我們怎麼辦?二里不過是退到大炮射程之外罷了。」

  又是一片死寂。

  沈默,再沈默。

  看樣子,那名年輕的小將自己也做不得主。一時之間,氣氛膠著,僵持不定,誰也不肯退讓一分。

  「就這樣吧。」陡然,身上圍著厚厚棉被的謝慕驍扶著豹子站了起來。他的臉色慘淡灰敗,可神情一如往昔,帶著一股讓人鎮定安寧的氣息。

  「聽到沒有?副統領說了,就照龍姑娘的意思辦。」水手迫不及待地扯著嗓子喊。

  艦艇上的人聽了,都齊齊往後退了一步,當先那名青年將官,對著海船深深一揖。

  水手歡呼一聲奔去駕駛艙。

  海船迅速離開,與艦艇拉開距離。

  「豹子,給他一條小船,讓他離開。」霽月一直沒有回頭。

  「我以為你會把我扔到海裡去。」到了這個時候,謝慕驍居然還有心情和力氣開玩笑。不過,他說得真沒錯,霽月心想。她原本的確是想等海船行出二里之外,便將謝慕驍扔進海裡,海衛軍若是急著救人,就沒那個閒工夫再來理會她們了。

  可,她又是為了什麼改變主意?

  真是莫名其妙的煩亂!

  偏偏,他還不肯放過她,「直接丟我下海吧,這樣你們比較容易脫身。」

  霽月霍地轉身,眼眸裡像是有鋒利的倒刺,「你以為你是觀音菩薩?救苦救難來了?」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是真心實意地想要幫助你們。」謝慕驍說得那般誠懇,可是再誠懇,也抹殺不了整個蟄龍島因他而毀的事實。

  「你那麼想拯救我們?那你就自己跳下去吧。不過,別說我沒有提醒你,傷口浸在海水裡……」她的話還未說完,卻看到謝慕驍淡淡一笑,毫不猶豫地掉頭走向船邊,然後一頭跳進海裡。

  「撲通——」

  是水花飛濺的聲音。

  霽月驀然怔住。

  艦艇上的海衛軍頓時亂作一團,混亂之中,海船飛速後退,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她沒有辦法讓船速慢下來,就像她沒有辦法讓時光倒流。

  若真能回到從前,她希望……時光停留在礁石島上的那一刻?

  還是,彼此未曾謀面時?

  海司衙門。

  隔著層層屋宇,各司職守的海衛軍們還是能聽到從衙門大堂內傳來的爭吵之聲。自從謝副統領被海盜挾持,又放回來之後,他與統領的爭吵便日日昇級,從未停歇。

  大夥兒想不明白,海司衙門的職責就是剿殺海盜。如今,副統領以身犯險,深入敵營,探查到海神巢穴,統領又帶領著大夥兒一舉滅了瀚海之上最大的隱患——海神。

  這是多麼大的一件功勞!

  若是上表朝廷,統領陞官,大夥兒發財,這不是大快人心、一舉多得的一件事嗎?

  可是,副統領竟然一力維護海盜,甚至呈書兵部,說什麼海難未靖,正是用人之時,而海神所部又早有歸順之心,望皇上明察,赦免羈押在水牢裡的海盜餘眾,將之予以收編。

  如此輕易抹殺了大夥兒的功勞,程文皆自是不允。二人奏表各有說辭,兵部委實難以決斷。僵持不定之際,統領程文皆竟然擅自決定,將一眾海盜梟首示眾。

  明日午時便是行刑之期。

  這樣獨斷專行,是前所未有的。雖說,謝慕驍是副統領,可他是王爺之子,程文皆一介文官,雖領統領之責,但向來膽小怕事,從未與海盜正面交鋒,衙門內的一切事物,都是由謝慕驍說了算。

  然而這一次,謝副統領的做法顯然是阻礙了他的前程,兼且連南屏郡郡守的功勞也一併抹去,兩位封疆大吏此刻利益所趨,矛頭一致。謝慕驍縱有通天之能,怕也難力挽狂瀾於大廈將傾。

  海衛軍們面面相覷,半晌,俱是搖頭歎息。

  翌日。

  初冬暖陽斜斜地掛在天邊,溫柔而美好地將金色的光芒灑在萬頃碧波之上,朵朵白雲浮在天際,岸邊,幾片白帆,飄在海面上,天水之間,微波茫茫。

  龍霽月擠在人群中,隨著人流朝西市的刑場走去。

  她低著頭,卻無法掩住雙耳。整個浮洲城裡張燈結綵,鑼鼓喧天,竟是比新年的時候還要熱鬧。

  一個人的死亡,原來竟是可以讓另一個人如此額手稱慶!

  臨時搭建起來的刑場就在眼前,場外用簡陋的木柵隔開了人群。台上的人一溜煙地被按跪在地,一個一個,從左到右,從前到後,俱是熟極的面容……

  有人硬挺著肩,不肯低頭,便有士兵舉著厚重的刀背狠狠砸了下去,一下又一下,恍若砸在她的心頭。

  海叔花白的頭髮披散下來,容顏蒼老而憔悴。正午細碎的陽光灑在他的頭髮之上,落下點點星霜。

  原來海叔已經這樣老了。

  這突來的發現,令霽月紅了眼眶。

  「時辰到!」高高的監斬台上,兩員官吏肅容端莊。可是……沒有見到謝慕驍。霽月稍稍遲疑了一下,他是傷重未癒呢?還是另有圖謀?

  他告訴她海叔未死,水牢裡還關押著許多兄弟,是為了在這一天將他們一網打盡嗎?

  顧盼猶疑間,忽聽得「啪」的一聲,監斬令被擲了出來。她再也顧不得其他,軟鞭呼嘯著飛出,將面前的木柵掃得橫飛出去。

  人群驚呼一聲,四散奔逃,蟄龍島上僥倖未曾遇難的弟兄們齊齊一聲吼,從四面八方衝向了刑台。

  南屏郡守一直繃緊的面容終於鬆了下來,側頭對身邊的海司統領程文皆道:「怎麼樣?我這計策可行?」

  程文皆抹一把額上的汗,連連賠笑。

  這計策可是凶險得很哪,若是這群悍匪不出來劫囚,他們擺出這樣大的聲勢,到時候,這四十多名海盜,是斬還是不斬呢?

  說話間,台上台下已是一片混亂。

  霽月軟鞭所到之處,官兵紛紛退讓。她搶到台前,驀地,台上令旗舞動,台側一隊黑甲鐵騎迅疾而至,騎兵之後,弓箭手虛引弓弦,蓄陣待發。

  驀然回首,她已與同來的弟兄們被黑甲重盾的步兵層層隔開,再難以合成突圍之勢。

  原來,還是中計了。

  霽月慘笑,手中的軟鞭卻握得更緊。

  「小月,我們中計了!」一名弟兄驚呼,話音還未落,最後一個字吞入腹中,他的身上已同時被插入了幾柄鋼刀。死不瞑目!

  隨著聲聲慘呼,又是幾顆頭顱被血泉衝上半空。

  「小月!你走!」龍四海梗著脖子喊。

  霽月一咬牙,「不!」朝著黑甲兵最密集之處衝了過去。鞭梢捲起敵人手中的刀,呼嘯著飛向高台,「錚」的一聲插入郡守身邊的木樁。

  郡守唬得一震,「龍霽月,你還不投降?」

  又是一柄刀被捲了過來,刀光在冬陽之下發出清冷的寒光,郡守嚇得臉色煞白,「射!給我射!反抗者統統就地射殺!」

  密集的箭羽遮天蔽日,黑甲兵揚起盾牌,箭簇「撲撲」之聲不絕入耳,腥濃的血瀰漫開來,天上地下一片血紅。

  霽月一襲綠衫,站在如驚潮一般湧來的黑甲兵陣裡,孤單微渺如風中的一葉飛蓬。潮起潮落,黑甲兵倒下去一排,又湧上來一排,此時此刻,生命如水泡般虛幻脆弱。

  代價太大了!太大了!

  程文皆手心裡握了一掌的汗。

第5章(2)
      
  「投降不殺!龍霽月!你降是不降?」郡守更是一叠聲地喊。

  霽月環顧四周,面色慘然。同來的夥伴們,此刻,被擒獲的擒獲,剿殺的剿殺。剩下刑台上未斬的死囚們,也逃不脫一個死字。

  爹爹說得沒錯,寧可戰死,也不降,不上官府的刑場。

  那樣屈辱地被壓低了頭顱,遭受全城萬眾的淩辱與唾罵。她不降,死也不降。

  弓箭手終於被海衛軍的火槍隊換了下去,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龍霽月。官府顯然已是不計代價了。說到底,還是黑甲兵人多,火槍一旦發射,誤傷在所難免。

  霽月連連冷笑,看得郡守更是一陣毛骨悚然,總覺得那長鞭隨時隨刻似乎就要甩到自己身上。

  「射」字尚未出口,郡守感覺脖子一涼,一把短匕壓在了頸脈之上。

  程文皆駭然回首,見一黑衣少年,頭上壓著低低的斗篷,看不清臉面,啞著嗓子說:「放他們走。」

  他一愣。

  郡守已掙扎著揮手,「放!放他們走!」

  黑甲兵如潮水一般退了下來。程文皆眼睜睜地看著黑衣少年押著郡守與龍霽月一同離去,雙眉緊鎖,神情若有所思。

  海水那麼藍。

  天高海闊,群鷗亂飛。

  海船如一枚小小的梭,在泛著細碎金光的海面上破開白色的浪花,一路平穩向前。

  然而,船上的人,卻個個神情疲憊,眉眼沈重得彷彿再也飛揚不起來。

  此刻,他們在甲板上分成兩邊,一邊是黑衣斗笠的少年,一邊是絕處逢生的蟄龍島眾兄弟。

  他們沈默地注視著少年,眼中有憤怒,有絕望,有不忍,有歎息……唯獨,不曾有感激。

  他們不會感激他!

  蟄龍島落到如此飄零淒涼的境地,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大夥兒都還記得,他初到蟄龍島時,因與霽月同歷患難,又曾救過費安的命,同是大海上縱橫無忌的漢子,相逢即相識。他們一拍即合,把酒言歡,不醉不歸。

  曾經是那樣的信任與投契。

  然而,轉眼之間,便是他,出賣了島上的兄弟,引來官兵圍剿。

  這仇,深似海!

  但今日船上之人,又無不受他深恩。

  雖然,海叔、費安、瑾娘等人還是沒有救出來,但,若沒有他,這次貿然前去營救的眾人,卻無一人能全身而退。

  恩怨兩難全!唯有沈默。

  沈默中,只聽得海浪拍打船舷的聲音,一聲一聲,聲聲入耳。

  良久,有人歎息一聲,轉身離去。然後是更多的人,與他擦肩,沈默著退回到船艙裡。偌大的甲板上,瞬時退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他和她。

  霽月不能走,亦不能退。

  蟄龍島、水牢……還有這滿船的人,一肩重擔都壓在她的身上。

  「你不怪我放走了郡守大人?」還是謝慕驍打破沈默。

  壓在眉眼上的斗篷被摘了下來,露出一雙佈滿紅絲的眼。

  一夜未眠。

  從昨天聽到統領與郡守合謀的計策之後,他就不曾合眼。本來,事情已經有了轉圜的餘地。兵部已發下公文,皇上派了欽差大人南下,不日將抵達浮洲,徹查此事。看看海疆之患到底是幾股悍匪,還是赤國有計劃有預謀的軍隊。

  然而,沒有想到,郡守居然想在欽差到達之前,將蟄龍島上竄逃在外的餘眾一網打盡,然後再安一個企圖逃跑的罪名,將原本押在牢中的眾人也一舉殲滅,以絕後患!

  謝慕驍力爭無效,被困於海司衙門。直到午時將近,守衛鬆懈,他才覷個空子跑了出來。

  到現在,弄成這個局面,也不知道最後會是一個什麼結果。有時候,連他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怎麼了?他從京城迢迢千里來到這裡,駐守海關,那時候心中只有一個信念,蕩平海寇,還瀚海一片自由寧靜的天空。

  可是,自從他與費安相交以來,這信念便不再如往日那般堅定無摧。他也曾想,這些人,並非十惡不赦之徒,也有重情重義的一面,他們熱愛大海,瞭解大海,更甚於從各地招募而來的海衛軍。若是能為朝廷所用,則海疆更添一支生力大軍。

  及至後來與霽月的一番出生入死,再到蟄龍島與眾人醉中談笑,更使他堅定了這一想法。

  而且,他亦知道,海神原本也是有這樣的打算的。

  可是後來,形勢急轉直下,弄至如斯地步。

  他不敢說自己完全沒有錯,至少,他心中有愧,對蟄龍島這群曾拿他當朋友看待的人,他無顏以對。

  「郡守是你挾來,自然由你處置。」霽月的眉間壓著低低的悒鬱,再不見昔日飛揚的神采。

  看著這樣的龍霽月,謝慕驍只覺得心口像是被一塊巨石壓著,沈鬱、悶痛得讓人喘不過氣。

  「放棄蟄龍島,往西走吧。」謝慕驍脫口而出。及至真正說了出來,他發現,其實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往西邊走,去任何一個國家,置一片莊園,沒有人知道你們的過去,蟄龍島上現有的財富足夠你們富足一生,去過新的生活!」

  霽月挑一挑眉。

  謝慕驍忙道:「我去過西邊的一些國家,那裡有著與金碧國完全不同的習俗,你們可以過上與現在完全不同的生活。至於海叔他們,你也可以放心,經此一事,在欽差大人到達浮洲之前,衙門裡不會再有任何異動。」

  「然後呢?」

  「然後……」

  「所謂的欽差,是不是就真能放過浮洲城裡人人喊打的海盜?」

  謝慕驍啞言。

  沒錯,在安分良善的浮洲人眼裡,海盜都是窮凶極惡之徒,而他們,的確也是靠著劫掠來往的商船為生。

  商人和海盜,是不可調和的兩個對立面。

  在此之前,靖安王府的謝二少,年少氣盛,意氣風發。在他的眼裡,沒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到的,亦沒有什麼困難可以讓他退而卻步。

  初來浮洲,執掌海事,海神是傳說裡人人畏懼的惡煞,可他偏偏不怕,無論有多麼艱險,他亦相信自己有一天一定可以蕩平海寇。

  可是,在此之後,他有誇天之志卻不敢再言誇天之論。

  世事如浮雲,瞬息萬千變。

  有什麼事情是可以完全被自己掌控在手中的?別說現在欽差大人還沒有到,即便是到了浮洲,他自己又怎能推卸得了一個私結海盜的罪名?更何況,他還挾持了朝廷的封疆大吏。只怕是這一項罪名扣下來,他便再沒有為眾人辯解脫罪的能力了。

  二人對視,俱都無言。

  她不再是當初那個右手脫臼、還要強地用左手開槍的少女。他亦不再是拉著纜繩在船上跳躍嬉鬧的少年。

  他們在對方的眼裡都看到了同一種東西,隱忍,而且痛楚,那是——成長所必然付出的代價。

  「我們可以暫且往西走,只是海叔他們要請你費心照顧。」霽月忽道。

  謝慕驍沈默了一下,似是想要從霽月眼裡看出這句話背後所隱藏的含義。然後,他小心翼翼地說:「去淑女國吧,那裡有玫瑰,有漂亮的金飾。你一定會喜歡。」

  霽月微微一笑,「你可能弄錯了,我要去的地方叫做巨人國,聽說那裡造的海船又大又結實。還有鋃铘國,那裡有最精良的武器。我應該感謝官府,在殺死我的父親之後,還留給我巨大的財富,不至讓我們流離失所。」

  官府?

  官府只是找不到那些財富而已。

  謝慕驍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如果當初,你不來劫水牢,我們現在會否都是另一種情境?」

  「會。」霽月悵然歎了一口氣,轉頭遙望著碧藍晴空之下一望無際的海浪,「我們不會相識,我還駕著新月號暢遊四海,你還絞盡腦汁想要捕捉我們的身影,」說到這裡,霽月微笑著覷他一眼,「然後有一天,我們會在海上狹路相逢,炮劍相向,欲置對方於死地。」

  「沒錯,你可能會一槍轟爆我的頭,我可能一炮炸毀你的船。」

  「哦?你能夠炸毀我的船?」霽月揚眉,「等我回來之後,你要不要試一試?」

  謝慕驍大笑。

  可是,笑著笑著,聲音低下去,終化為一聲歎息,「你還不肯放棄?」

  霽月避開他的眼神,「我從不知放棄為何物,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結果。但是,傷害我們的人,我一定會要他加倍償還。」包括你!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最後那三個字,她卻無法說出口。大約是……海上天晴氣朗,大約是他的笑容太過溫暖明亮,又或者,僅僅只是,她無法對一個剛剛救助過他們的人說出一個恨字。

  恨!不容易。不恨!亦太難。

  然而有一句話,她還是要對他說:「上一次,連同這一次,我代表所有的兄弟,一併謝謝你。」

  「上一次?」

  霽月的笑容裡有一絲無可奈何的蒼涼,「上一次,多謝你肯跟我們走,多謝你……做了一回我們的人質。」

  謝慕驍的身手,今日她才算是第一次得見,郡守府的護衛隊雖非千軍萬馬,但也頗有氣勢,他在軍隊之中來去自如,擒敵首、全身退,信手拈來,從容不迫。

  這份膽氣,這等武功,豈能是一管小小的吹筒便可以唬住的?可他,任由她射中他的肩膀,任由她將他的雙腳釘在地上,任由豹子從背後將他敲暈帶走,任由她將他如旗旛一樣掛在桅桿之上。

  這一切,如今想來,不過是為了掩護她們逃走罷了。

  可她,多麼不甘心,多麼不情願。為什麼,她要屢屢受他援手?為什麼,偏偏會是他?

  海風吹起她的發,淩亂地飄在耳後。望長空,一碧如洗,可前路渺茫,歸來無期。若他們換一種方式相逢,或可成為良朋知己?

  只是,前緣已定,今日縱分別,他日再相逢,亦不過是朝露暮蝶,碰錯了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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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4-12 12:24:07

第6章(1)
      
  一個月後。

  當「墨紀拉」號商船駛進浮舟港的時候,整個港口都震動了。連見多識廣的老船員們都驚歎不已,稱「墨紀拉」是他們生平僅見的最奢華的船隊。龐大、瑰麗、精緻得超出了他們平凡的想像。

  眾人議論紛紛,有人說,「墨紀拉」是遙遠的西方某國的皇家艦隊,後來因為皇室裡出了一位喜歡四處遊歷的公主,所以國王將艦隊改裝為商船,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年僅十八歲的美麗公主。

  又有人說,其實船主並不是高貴的公主,而是某位富可敵國的公侯的情人,因在國內無法棲身,所以才置辦如此奢華的船隊,在海上比翼雙飛。

  更有甚者,有人說,船主其實並非凡人,而是來往於瀚海,解救落難之人的人魚公主。因救過某國的王子,王子便送了船隊給公主,感謝她的救命之恩。

  各種說法莫衷一是,甚囂塵上。

  一直到聞訊趕來的南屏郡守錢順東步入商船,人們才意猶未盡地散去。可是,對於「墨紀拉」的好奇,卻在浮洲城上空愈演愈烈,漸成燎原之勢。

  「錢大人,您對『墨紀拉』號商船有什麼看法?」程文皆一大早來到郡守府,捺著性子等了一個多時辰,才見到陪小妾喝完早茶的郡守大人錢順東。

  錢大人一手把玩著精巧的鼻煙壺,一邊叠聲吩咐下人上茶。等到二人又是一番客套落座之後,才斜睨著眼睛問:「聽說船隊總管去過程大人府上了?不知大人又有何看法呢?」

  這隻老狐狸。

  程文皆在心裡暗咒一聲,臉上卻還是正了容色,道:「說起來,這船出現得實在蹊蹺,誰也說不清楚它的來歷。船隊才剛剛靠岸,對浮洲的事情卻瞭如指掌。大大小小的官員,該如何打點?有什麼喜好?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處理得妥妥當當。依下官看……」

  錢順東端起青花白釉的細瓷茶杯,用茶蓋漫不經心地撥著茶葉沫,程文皆的一句話便哽在了喉嚨裡。

  一時又不知如何接下去。

  錢順東啜一口茶,似是對茶葉極為滿意的樣子,瞇起眼睛笑了笑,「程大人,你是朝廷委派、兵部直轄的海司統領。按理說,海防的管制應是程大人的職責所在,怎麼大人反而來問我呢?」

  程文皆被這樣綿裡藏針地搶白了一句,滿心裡不是滋味。可自問又沒有謝慕驍那份膽量,敢與南屏郡守針鋒相對。現如今,海司衙門裡少了一個謝副統領。海上,雖剿了一個海神,卻還有無數作亂的小海盜,蠢蠢欲動,欲代替海神海上稱霸的地位;而內地裡,又有錢順東這一隻老狐狸,明裡暗裡的打壓。

  他這個統領的日子可是一天比一天難過。

  眼見得浮洲城內的官員們,無一不受「墨紀拉」的拉攏與賄賂,他雖看在眼裡,疑在心底,卻也無人可以商議。這些人個個抽足油水,可若海上真出了事,失職之罪,還不是由他這個海司統領來承擔。

  還是懷念有謝慕驍在的那段日子,萬事不操心萬事都放心,可是……

  程文皆暗自搖了搖頭,從錢府告辭出來,人還未走到海司衙門,卻猛然聽得山上的號角吹得驚天般響。

  路上不多的幾個行人紛紛駐了足,表情驚慌呆滯。

  不是吧?前後短短才兩個月的時間,水牢又再度被劫?

  沈重的石門隨著機括「嘎吱嘎吱」的聲音緩慢地移開了。天光洩入長長的甬道之內,轉個彎,消失不見。

  長年累月,鑿山壁而成的石洞之內,唯有火把的光亮幽微地照亮這方潮濕的天地。但若是沿著山壁繼續向下,愈往裡走,則愈是黑暗,終年不見任何光亮。

  是以,當燃燒著的火把隨著急沖沖的腳步聲倏然出現在眼前時,謝慕驍幾乎是本能地擡手遮住了眼睛。

  「快,跟我們一起走。」

  這聲音……

  他全身一震,如遭電擊。遮眼的手臂迅速放了下來,刺目的火光之下,是一張熟悉的容顏。才不過一個月呵,一個月前,他們自海上分手,一個朝東,一個朝西。

  如今,朝東走的海軍副統領被關押在不見天日的水牢之中,而朝西走的女海盜,卻一臉明媚地站在他面前,對他伸出手說:「跟我走。」

  幾乎是下意識地,謝慕驍反手一掌擒住劫牢的龍霽月。

  霽月一怔,「你做什麼?」

  「你又來劫牢?」謝慕驍蹙眉。

  「那又怎麼樣?你現在不也是階下囚?我順便把你救出去,不必感激。」她輕輕一掙,竟然沒有掙脫。

  霽月氣惱地跺一跺腳,「放手!」

  「你們來了多少人?又想像上一次那樣,把命都丟在這裡嗎?」好不容易把她們送走,甚至自己不惜落得一個私通海盜的罪名,被羈押在此,只等擇日押解上京,聽候審判。卻不料,那丫頭如此固執,如此不聽人勸,才走沒多久又折返回來,當真以為水牢的守衛都是紙糊的嗎?謝慕驍從未像此刻這般心痛又心急,痛急之間,手下便不由得一緊,直痛得霽月倒抽一口涼氣。

  「你做什麼?還以為自己是海司副統領嗎?」手腕像被鐵鉗夾住了一般,掙脫不得。她從不知道,一個男人的手勁竟會如此之大,只是隨手一握,便令得自己全然無法動彈。霽月心中暗恨,才發覺自己完全不瞭解眼前的這個男人。

  他既是被下在牢裡,她來救他,為何他竟毫無半點感激的神色?!反而一臉嚴肅,像是她犯了什麼滔天大罪一般。

  他還以為他是高高在上的海司副統領嗎?

  霽月一咬牙,也不管自己的右手尚自舉著火把,便朝他揮了過去,想要將他逼退。誰知,謝慕驍完全未料到她會當真來襲,況兼火光炙人,一愣之下,本能地出招格擋。

  他竟然還手!

  霽月更是大怒,二人你來我往,轉瞬之間,在這窄仄的石室內,已拆了十餘來招。拳影如風,激得火光倏忽大熾,又倏忽而滅。

  黑暗是在猝不及防之際瞬息而至的。

  她的左手還被他握於掌中,右手上的火把在爭搶之中不知跌落何方?左腳擡起,還來不及踢出去……

  一時之間,兩個人都有片刻反應不過來的寂靜。

  不知何處有漏水聲,滴滴答答地響了起來。

  空氣裡忽然升起一股尷尬的沈默。

  他們……怎麼會打起來呢?

  呆了半晌,霽月猛地想起自己的手臂還在他的掌中,不知怎麼,雙頰一陣燙熱,幸而是在暗中。可原本像鐵鉗一樣的鉗制,如今,只輕輕一掙,竟然掙了出來。

  「我、我先出去,要不要來,隨便你。」匆匆丟下一句,霽月落荒而逃。

  可她忘了,這裡是在水牢,只一個轉身,撞上石壁。痛還不說,觸手之處,粘濕滑膩,噁心至極。她駭叫一聲,猛然向後跳了一步。

  身後,是謝慕驍寬厚結實的胸膛。好死不死!霽月在心中慘號。

  腳步還未立定,卻聽得一陣低低的嘲笑聲發自震動的胸腔。

  「謝慕驍!」她霍然轉身,用力地瞪大了眼睛,可是,眼前還是一片如墨的黑。她心裡打了個突,一隻手緊緊抓住謝慕驍的衣襟,逞強的話卻再也說不出口,但心底偏又不甘示弱,便只能一動不動地默立著。

  好在,他的衣襟還握在她的手中,如此,便稍覺安心。好歹,在這蟲蛇鼠蟻亂竄的漆黑之地,不是只有她一個人。

  「你不該一個人尋到這裡面來,外頭的兄弟怎麼辦?」

  謝慕驍的話驚得她一震,側耳傾聽,激鬥聲似乎愈演愈烈,再拖延得片刻,等到城內的官兵集結而來,她們想脫身可就難了。

  連連跺腳,卻又沒奈何。

  這陰森腥晦的水牢,便是舉著火把,她也是走得膽戰心驚。如今,眼前一片全黑,要用手摸索著出去,那……那……何止等於要了她的命!

  「這都怪你!放著好好的副統領不做,偏來蹲什麼水牢!現在能出去,偏又不肯走,你捨不得這裡嗎?那你就在這裡呆一輩子好了。」霽月硬著頭皮走了兩步,抓著他衣襟的手卻始終不敢鬆。

  心裡頭如被火焚。

  謝慕驍卻道:「我是被奸人所害,身陷囹圄,但自問一身清白,無所畏懼。有朝一日,聖上自會還我清白。」

  「清白?」霽月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我怎麼沒有看出來,你竟是如此迂腐的一個人呢?自身是清是濁,上對天下對地,需要誰來證明?誰又有權來斷定你的清白?」

  嘴上說著,腳下卻毫不怠慢。走了兩步,驀覺手中一緊,好似衣襟被扯直了,若是再往前走,勢必要撕裂。

  霽月心頭百轉千折,不明白謝慕驍為何會如此冥頑不靈?罷罷罷,這樣糾纏下去始終不是個辦法,不如……

  打暈他?

  這主意不錯。霽月在心中竊笑。打暈了他,然後把他負在背上,再抓住他的手摸索著出去,管他是抓到蟑螂還是毒蠍,都是他自作自受。

  才這樣一轉念,沒想到,手心裡驀然一暖。黑暗裡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她的。

  他、他他……竟然知道她心裡的想法?!

  知道她想把他打暈?

  天哪!龍霽月的雙頰直如疾火在燒。一半是做賊心虛,是慚愧,而另一半,是手心裡那一種陌生的溫暖,叫她惶然失措,亂了主張。

  「我送你出去吧。」謝慕驍歎一口氣。

  這丫頭,雖然莽撞,有時候的一些想法,更是一根筋通到底,絲毫不懂得斡旋轉折。可就是這種直性子,讓他在無可奈何之餘,又不得不真心歎服。

  就像她方纔所說的那些話,聽起來似乎有些蠻橫不講理,可仔細想想,又何嘗沒有道理?他所做的一切,上可對天地,下可對良心,為什麼要平白無故受這樣的冤屈?可,即便知道自己是受了冤屈,也還要乖乖聽從他們的擺佈,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上位者知道,他的忠心與耿正!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不牽累靖安王府。

  他的人生,怕是永遠也活不出她那樣的瀟灑與精彩。

  謝慕驍牽著她的手,如同黑暗中也能視物,走得又快又急。霽月一路磕磕絆絆地跟在身後。

  心裡頭卻轉過無數個念頭。

  他說,送她出去。那麼,他自己是不打算走了嗎?既然不肯走,就還是官府的人,對官府抱著一線希望,指望有朝一日能平反昭雪。

  若真是抱著這樣的決心,今日將自己擒住交給官府,所有的冤屈便可一朝洗清。

  他心裡,是這樣想的嗎?

  他會就這樣一直將自己拖到官府的大堂上去嗎?

  她心中猶疑不定,偏偏水牢彎彎曲曲,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前方的打鬥之聲卻愈見清晰。

  呀!那聲驚喊,是……海叔的聲音嗎?

  霽月的手不由得一抖,指尖一片冰冷。

  再隨著謝慕驍轉了個彎,前方陡然一亮,無數的兄弟高舉著火把,與水牢的守衛斗在一處。

  「小月兒。」海叔眼尖,第一個發現了她,喜極,人也跟著要奔過來,卻在驀然瞧見他和她互牽的手之後,頓住了腳步,眼裡滿是不解與責問。

  更多的人順著喊聲瞧了過來,霽月窘得滿面羞紅,趕緊甩開謝慕驍的手。可心裡卻又不免覺得奇怪。

  她本是江湖兒女,向來不拘小節,從前大夥兒在蟄龍島,一起喝酒一起玩鬧,也從來沒有男女大防的顧忌。可是今天,面對著這些至親之人的目光,她竟莫名地臉發燙,心發慌。

  也許……大約……是因為謝慕驍的身份吧。

  大夥兒還遠沒有脫困,她卻先將仇人從牢裡放了出來,雖說是順便為之,舉手之勞,可,他畢竟不是她們同一路的人啊。

  思及此,霽月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再也顧不得他是走還是留?腰間軟鞭一抖,加入戰團。

第6章(2)
      
  雙方惡戰正酣,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戰團。守衛軍從山上湧下來,堵住石門,可龍霽月這次帶來的人似乎也不少,不斷有人從山外衝進來接應,看起來,似乎是逃犯被堵在了囚牢裡衝不出去,可其實,是守衛被兩面夾擊,處境堪憂。

  但若說海盜們處於優勢卻也不盡然,隨著嘹亮的號角聲沖天而起,不到半個時辰,漫山遍野都會被海藍色的海衛軍所淹沒。

  局面僵持得愈久,雙方的損失便愈大。

  若是不希望看到更多的人受傷、犧牲,最好的方法是擒住龍霽月!

  這個念頭只在謝慕驍的腦海裡一閃而沒。

  他飛身而上,一掌將一名守衛拍得後退三步,避開龍霽月捲來的長鞭,另一隻手如靈蛇初探,欺到鞭影之中,握住了長鞭。

  霽月一招失手,待要再補一鞭,可無論如何用力,鞭稍直如卡入巨石一般,紋絲不動。驀然回首,是謝慕驍一張陡然放大的俊顏。

  「又是你!」她恨極。

  謝慕驍卻是一臉難得的嚴肅與正經,「你信不信我?」

  信?還是不信?

  霽月一怔。

  在這個時候,他問她信不信他?

  她迢迢千里一路往西,間中遇到多少浪高險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蟄龍島的兄弟不能丟。

  在官兵攻島的時候,有分成小股逃出去流散在外的,有當時並不在島上,因而逃過一劫的,有負傷漂流在海上,被過往商船救起來的……然而,大部分的人卻是被官兵帶回浮洲,押進了水牢裡。

  在海上漂泊無依、披星戴月的那一段日子裡,每時每刻,她心中所想的,都是有朝一日,定要將陷落於官兵手中的兄弟們救出來。

  天可憐見,一個月後,她終於有了機會,可以堂而皇之地帶領龐大的商隊進駐浮洲港。如今,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他卻突然挽住她的長鞭,問她信不信他?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誰也別想在這個時候阻擾她。

  她狠狠瞪他一眼,「你放是不放?」

  手中的長鞭被扯直了,二人誰也不肯相讓。

  「不敢放!亦不能放!」謝慕驍的眼眸深黑如墨,映著水牢外斜斜射進來的一線天光,像是有星星的碎片跌進幽深的井中,讓人不由得想要窺望。

  「你想怎麼樣?」霽月心中有壓抑不住的煩亂。

  這個人,還真是不知好歹啊。

  她從進港之初,便旁敲側擊地從郡守口中得知,海司副統領謝慕驍因挾持朝廷重臣,協助海盜逃匿,而被關押入獄。

  本應擇日南下到浮洲港代天子視察的欽差大人也因謝慕驍犯案,而取消行程,改為擇日押解人犯上京聽審。

  她聽了,心中說不出是高興是震驚是難過還是想放聲大笑。

  笑天下,竟然還會有謝慕驍這等「精忠報國」、「含冤莫白」的傻子!他口口聲聲說會替她照顧被囚的弟兄,多麼難得,竟把他自己也照顧進了水牢裡。

  謝慕驍冤嗎?

  沒有人比他更冤。

  整個浮洲港,整個海司衙門,他是海盜們最忌憚最痛恨的敵人。

  但是,他其實又一點都不冤。

  第一次,他毫不還手,假裝被擒,甚至不惜受盡折磨,將海神的女兒從重重封鎖的浮洲港放了回去,縱虎歸山。

  第二次,在南屏郡守和海司統領合謀設計,幾乎要將在逃人犯一網成擒的時候,也是他,不惜以身犯險,挾持郡守,再一次讓她們遠走高飛。

  她恨他,卻又不能抹殺他曾經救過她的事實。

  所以其實,連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對他究竟是恨怨多過感激?還是感激多過恨怨?

  在她聽到謝慕驍被擒的消息之後,第一個反應,居然是……想要救他,要救他出來。就當作是報恩吧。

  先償恩,再報仇!

  可是,當她再見到謝慕驍的時候,他卻完全沒有她想像的高興、激動。她救他出囚牢,他卻當她是逆天而行的大盜。

  聲聲質問,句句譴責。

  可是,當天也淪落的時候,她唯一能相信的,只有手裡的拳頭!

  「如果你相信我,就跟我走。」謝慕驍的聲音低沈,但卻堅定。擲地有聲。

  她心頭一震。

  跟他走?不!

  勉強掙扎了一下,卻仍是沒有掙脫。

  那一瞬間,她當真有了放棄的念頭。累了嗎?獨自擔當了這麼久,她多想卸下這一副重擔,多希望有個人能替她籌謀,她只要能跟隨他的腳步一起走,這樣就夠了。

  可是,眼前的這個人,他要走的路跟她的路是完完全全相反的啊!

  她怎麼能任由自己就此沈淪?

  僅僅只是這麼一瞬間的猶豫、遲疑,卻已被謝慕驍覷著了機會,一手拖了她,直朝人多的地方衝去。

  說也奇怪,原本鬥得不可開交的兩方人馬,一見到他們,都立刻閃了開去。海衛軍士兵是真心順服他們的統領。即便此刻,他仍是牢中監囚。

  而眾海盜則是以為霽月被他所制,不敢輕舉妄動。

  這奇怪的局面一直維持到他們衝出水牢,龍四海心有所動,輕輕一揮手,眾兄弟一聲不吭地跟在他們身後,一路暢通無阻地下了山。

  山下。

  謝慕驍終於放開龍霽月,與她作別。

  霽月一路暈暈忽忽,到此刻才猛可裡醒悟過來,驚道:「你還要回去?」

  謝慕驍苦笑,「一整座牢房都跑空了,總要有人回去承擔責任。」

  霽月俏臉一沈,「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沒有你,我們就跑不出來了?」雖然,她不得不承認,謝慕驍這樣兵不刃血地將她們送下山,比雙方拚個魚死網破、血流成河要好得多。但,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想到他有可能因為這次劫牢事件,背負更大的罪名,要接受更嚴苛的處罰,她就覺得滿心不是滋味。

  不能再接受他的恩惠吧。

  若是這樣,以後讓她如何替父報仇呢?

  「如果你要回去,我們大夥兒都跟你一起回去,你自去坐你的牢,我們跟海衛軍之間的恩怨,今朝,也可以來個徹底了斷。」

  謝慕驍皺眉再皺眉,他想不到霽月的性子竟然如此激烈決絕。沒錯,他是放走了人人畏懼人人喊打的海盜,可也並非全是為了她們。

  海衛軍的性命也是命。

  他們都是從全國各地徵召而來的十幾二十多歲年紀的青年,家中也有父母姐妹,有的就全靠著軍中一點俸銀養妻活兒,真要鬧到你死我活、屍骸相抵的地步,誰又能忍心?

  他回頭,指著跟在自己身後亦步亦趨的海衛軍,沈聲道:「你們誰能喊出他們的名字?」

  海盜們都是一愣,不明白這反反覆覆的青年將官到底是什麼意思?

  在他們眼裡,謝慕驍就是一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另類。當你以為他是你的朋友時,他繪出你的藏身地點,讓官兵攻你個措手不及。

  但,當你以為他是敵人時,他又屢屢不顧自身安危地襄助他們於險地。

  這個人,到底是敵是友?

  實難分清。

  「誰殺人的時候還問對方的名字?」有人忍不住詰問。

  「可是,既然不知道他的名字,雙方之間便從無過節,又為什麼非要置對方於死地?」

  一言道來,雙方俱都動容。

  是呵,今日在此之人,有的,可以說一生大約也只能見這麼一面,可這一面,為什麼就要拚個你死我活?

  為什麼就不肯給對方一條生路?

  「因為,」霽月淡淡地頂了一句,「立場不同。」

  他們,生下來就是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場。

  一個要制亂,一個要維護,像蛇與鷹,天生的對手,不死不休。

  心中不是不遺憾,不是不歎惋,可,天意如此,夫復何求?

  「龍姑娘。」突然,海衛軍中走出一人,抱拳行了一禮。看這迂腐禮數,霽月忍不住失笑,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這青年,可不就是那一日追著海船不放的小將嗎?

  當日,若不是他,謝慕驍也不至於被掛上桅桿,吃那麼多苦。可,卻也正是他,在統領都宣佈放棄的時候,仍對謝慕驍不離不棄,率領兩艘巡海艦緊追不捨。

  對於忠心耿耿、正直不二之人,她向來多給幾分顏色。

  於是笑問:「你有什麼話說?」

  「下官想請龍姑娘……」他一邊低聲說,一邊走過來,眾人都凝神聽著他的話,冷不防,他在謝慕驍身後突然出掌,狠狠擊中他的後頸,威風不可一世的謝副統領在大夥兒萬分震驚的目光中軟倒在最忠心的部下手中,「請龍姑娘代為照顧副統領。」

  一句話終於說完,龍霽月忽然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你打暈他,讓我帶他走?」

  小將再次躬身,「副統領是怕我們受罰,所以想回去一人承擔罪責。可此罪重大,靖安王如今在京城獲罪,自身尚且難保,朝中多少人巴望著此次能將王爺徹底扳倒,永不翻身,若是副統領此番被押解上京,怕是無人能保。」

  靖安王獲罪?

  那麼,他知道嗎?

  霽月默然,雙眸不自覺地鎖定他緊閉的雙眼。才一個月不見,他看起來並沒有多少改變,只是原本黧黑的膚色略見蒼白,眉宇之間壓著一股惆悵,似密雲遮住了陽光,將他身上曾經張揚的飛揚意氣生生打壓了下去。

  心口,忽然莫名地脹起一絲痛。幽微、隱秘,怕驚擾了什麼似的。

  但,如果一個人為另一個人感到心痛,那……又代表著什麼呢?

  霽月又是一陣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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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4-12 12:33:23

第7章(1)
      
  晨光從打開的天窗外洩進來,照見一室明亮。窗前,林木扶蘇,鳥兒在樹梢啁啾,幽靜清雅的花香淡淡地隱在晨曦中,如籠著一層幽白的霧,似有似無,若隱若現。

  這花香……

  謝慕驍深深吸嗅了一口,很熟悉。可眼前的景物,卻又是如此陌生。

  記憶回放,是在水牢山下,當時,他正全神貫注提防著龍霽月突然發難,卻沒有料到,他最信任、最不設防的下屬會在背後偷襲。

  然則,當真是毫不設防嗎?

  謝慕驍苦笑再苦笑。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在任職海司衙門的這段日子裡,他早已練就了即便在睡夢中,也能跳起反擊的本領。

  他不止一次在龐大的海船之上,與海盜袒胸赤膊,抵足而眠。

  也不止一次,在戒備森嚴的海司衙門,遭遇復仇者的暗劍刺殺。甚至,有時候,他們會躲在任何一名同僚的身後,在你微笑著與之招呼之時,從背後突施冷箭。

  他必得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他所面對的是一群怎樣凶殘狡獪的亡命之徒。

  然而,為何會在這一次,輕易放鬆警惕?

  難道說,是這一個多月的牢獄生涯消磨了他鐵一般的意志?還是,僅僅只因為她?

  龍霽月!

  這個從來不按牌理出牌的丫頭,總是會在他最料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冒出一些讓人無法理解不可理喻的想法,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付諸實施。一次劫牢,一次劫法場,這一次,是第三次了。

  他豁出一切,助她下山,結果呢?她居然以毫不在乎的語氣對他說,讓他自去坐他的牢,她和海衛軍的恩怨自由她自己去解決!

  她怎麼解決?那丫頭解決問題的方式他清楚得很,向來都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不留半點轉圜的餘地。

  只要他一旦面對著她,她總是有辦法輕易撕裂他的冷靜與理智,再也顧不得其他。

  謝慕驍輕輕歎了一口氣,放眼環顧四周,仍然不能確定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不知道他被打暈之後,那兩方虎視眈眈的人馬都怎麼樣了?事情到最後,究竟演變成何種局面?

  想到這裡,他心頭一緊,突地騰身而起,手剛觸到門把,以竹茅編製的門扉「咿呀」一聲,被輕輕推開了。

  有人來了。

  他索性縮回手,大咧咧地站在門後,等著那個推門而入的人。

  不管對方是誰,不管自己落到何人手中,總不外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瑾娘手中托著一個竹編的托盤,門開的一瞬,她看到龍精虎猛、蓄勢待發的謝慕驍,雙方俱是一愣。

  「你醒了。」一愣之後,她微微一笑,邁步走了進來。

  謝慕驍卻是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怎麼會是你?」

  費記船行的老闆娘!這麼說,他是落到海寇手裡了?

  心裡一鬆,突然有種世事無常,轉眼皆非的感覺。怎麼?自己被手下打暈之後,卻竟然反被龍霽月擒了回來?!

  她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謝慕驍下意識地朝瑾娘身後看了一眼。

  瑾娘將托盤擱到幾上,回頭,恰好將他的神情收入眼中。

  「她沒有來。」

  他正在心中百般思量,那一眼,本是無意識的一瞥,待聽得瑾娘特意解釋了一句,才頓覺尷尬起來,忙掩飾性地別過頭去,輕輕「咳」了兩聲。

  「副統領——」瑾娘喊了一聲,遲疑一下,抿嘴笑道:「大家本是舊識,這樣稱呼你不但見外,我還真覺得彆扭,這樣吧,我也不跟你客氣,還是喊你小謝比較順耳。」

  謝慕驍在心中苦笑,論起心思縝密、言辭犀利,就是一百個龍霽月,也不是老闆娘的對手。

  只一句話,不但點醒了他的身份處境,還頗有些嘲弄他當日喬裝接近費安的行為。

  「老闆娘是明白人,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瑾娘忙擺手,「不不,我可沒有別的意思,再說,你也不是咱們抓回來的人犯,是別人交託給小月帶回來的客人。」

  交託?

  謝慕驍到底是聰明人,瑾娘這樣一說,他心底已明白了八九分。只是,如此一來,看守水牢的兄弟們,怕是一個都逃不脫罪責了。

  「真笨!」他一拳擊在竹壁上。也不知道是在說自己,還是他的那幫兄弟。

  那邊,瑾娘已經布好了碗筷。

  「原本,我們可以不告訴你,將你在無煙島上關個一年半載,等事情平息了,再放你出來,這本來也是你那些兄弟們的意思。可是,」她將竹筷遞到謝慕驍手中,「小月懂你,她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若是讓你一個人偷生在外,讓別人替你受罰,日後,你定會自責一世,也會怪她、怨她一生。」

  謝慕驍無聲地接過瑾娘為他準備的碗筷。

  「趁熱吃吧,船已經準備好了,你隨時可以走。」

  他低頭,將飯菜一股腦兒地扒入嘴裡,塞得滿滿的。瑾娘的話,讓他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霽月懂他?

  原來是真懂。他心裡所擔心的,所盼望的,無論處在什麼情況之下,他費盡心機也會去做的,她全都替他想到了。

  沒有用「是為了你好」這樣的借口來為他做出想當然的決定,甚至,還替他安排好了船。

  這樣周到——

  他謝慕驍今生能得此一知己,死又何憾?

  只是,他這一走,怕又是一去再難回返了。她卻尚能如此平靜地讓別人來告訴他一切,連一句道別的話也不曾有。

  心裡頭不知怎的,在欣悅之餘,又不免有些堵得慌。

  是吃太快,哽住了吧?他嗆住了,連咳幾聲,忙灌了幾口熱湯。

  瑾娘在一旁冷眼看著,待他稍稍平息一些,才又道:「還有一件事,放眼整座無煙島,只有我一人是與你有恩無怨,所以由我來說最為恰當。」

  有恩無怨?

  沒錯,蟄龍島被破時,她不在島上,而他,不管出於什麼目的,又確實是救過費安,所以,他對瑾娘有恩,瑾娘對他則無怨。

  那麼,龍霽月呢?

  他想起那一晚,她站在窗外,用吹筒對著他時,那樣痛恨的眼神,心裡頭如被冷風吹過,泛起陣陣驚寒。

  「在你出島的時候,我們希望你能蒙上布巾。」瑾娘如是說。

  謝慕驍這次,卻連苦笑都失去力氣。

  他們,仍然是不信他的。無煙島,顯然是海盜的又一秘密基地。為了避免上一次的失誤,他們將他蒙上眼睛,就不怕他出海之後,再帶人前來攻打了。

  謝慕驍低頭失笑,再擡起頭來時,臉上已恢復了一貫明朗灑脫的神色。他逕自從瑾娘手中取過布巾,蒙上眼睛,在腦後緊緊地打了一個結。

  「無論如何,我都該謝謝你們,在你們完全不信任我的情況之下,還能將我帶回島上,悉心照顧,並且……」他唇邊微微浮出一絲笑,「沒有拿槍打爆我的頭,以告慰海神在天之靈。」

  瑾娘一愣,繼而也笑了。

  「小謝你還是如此樂觀,這樣吧,我再送你幾句話。」瑾娘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字句,半晌,放棄地歎了一口氣,說:「無論別人如何隱瞞,這件事你總歸是會知道的。靖安王如今已是戴罪之身,七公子犯下殺頭的重罪,被押在刑部大牢,你此去京師,實是凶多吉少。」

  謝慕驍的雙眼被黑巾所罩,她實在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或許在此刻告訴他這些,是有些殘忍。

  可是,既然他明責任,重擔當,有些事情,早知道總比晚知道要好得多。

  瑾娘默然想著,謝慕驍已然起身,對她施了一禮,「謝家蒙此大難,尚有你們坦誠以對,謝某在此誠心感謝。他日山高水長,謝某但有昭雪的一天,定不忘各位今日相告之恩德。」

  瑾娘側身讓過,待要說些謙遜之詞,卻不料,謝慕驍舉步之際,突然朗聲笑說:「聽說,夫人鬢邊的香雪蘭是蟄龍島的特產,在別處無法成活,不過,似乎無煙島上的香雪蘭也生長得不錯。」

  瑾娘驀聽此言,神色大變。

  可謝慕驍已在大笑聲中揚長出了門,她只得跺了跺腳,無可奈何地追了上去。

  愈近京城,便愈能感受到六朝古都、盛世繁華的熱鬧景象。路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趕集的、走鏢的、投考的、尋親訪友的、遊山玩水的……各式人等,絡繹不絕。相應的,供人歇腳休息的茶水鋪也多了起來,五里一棚,十里一亭,精明的小販們在供應茶水之餘,也賣些精緻可口的小點心,讓路人聊以果腹。

  浮洲雖是南部的一大商業重鎮,但比起中原內陸的繁華卻還是有很大的差距。

  是以,他們一路走走停停,居然走了一個多月,才走到京郊。幸而朝廷有明文規定,押解人犯都有一定的期限,過期不至,官差就算失職,失職之罪可大可小,輕則丟官,重則發配充軍。

  謝慕驍倒不擔心他們會延誤時日。

  只是,就連這小小茶水棚也不放過,每到一處便要藉詞休息,嘗個新鮮,他實在替幕後那人有些不耐了。

  偏偏那個人卻還沈得住氣,說不現身就不現身,隱在暗處,卻又一路安排他們的飲食住宿,慇勤細緻之處,便連兩名官差也是艷羨不已。

  說起來,這次押解謝慕驍上京,原本是個苦差。

  南屏郡守錢順東擺明了是想讓謝慕驍吃點苦頭,一定要把押解的工作攬到郡守府來,說是怕海司衙門的人徇私,實則是想讓自己的下屬好好抒解一下往日的怨氣。

  然而,才一上路,兩名差人還來不及對謝慕驍惡形惡狀,便被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神秘人給收買了。一路上,好吃好住,副統領前副統領後地招呼,也不給他披枷上鎖了,只用一根鐵鏈象徵性地將雙手拴住,出門前還不忘體貼地搭件長衫,掩住鐵鏈為他遮羞。

  這一路行來,不知道的人怕不都以為是官老爺帶著侍從上京述職呢。

第7章(2)
      
  謝慕驍搖了搖頭,趁著官差埋頭吞吃點心的工夫,雙眸從眼睫底溜出去,敏銳地掃視著過往行人。

  可以肯定,那暗中照顧他的人就一路尾隨在後。起初,他懷疑是謝王府派來的人,可後來一想,他十二歲離家從軍,獨自一人在外打拼,父親從未以王爺的身份對他額外加以照顧,不可能在今時今日家道中落之時,反而冒著包庇人犯的罪名,對他如此呵寵,更不可能對押解官差私相受賄。

  那麼,最有可能的,只有一人!

  雙眸遊移之間,驀地鎖住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身水湖藍的衣裙,明眸善睞,大約是一路疾奔而來,額前的劉海和鬢邊的散發被風吹得鼓盪開來,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嫣紅的雙頰。

  她逆著人流往外走,神情急切而又充滿著期待。

  謝慕驍心頭一熱,站起來,向前跨了兩步,「慕藍!」

  藍衫少女雙眸一亮,如一頭失韁的野馬般直直衝了過來,「二哥!」

  她早早聽說這幾天二哥會被押解進京,便提前幾日,日日奔出幾十里地出來迎接,直到今日才算兄妹得見。

  激動情急之下,謝慕藍縱身撲入兄長懷中,拉著他的衣袖,濕了眼眶。家中接二連三遭逢巨變,七哥入獄,生死未卜;四哥昏迷,人事不省;三姐性情大變,被送入佛寺靜養。如今,又是二哥,被汙與海盜私通,回京受審,前景亦是不容樂觀。

  往昔輝煌顯赫的靖安王府,如今,人丁凋散,七零八落。

  滿腹的辛酸也只能在親人乍見之時予以稍稍宣洩。

  可是——

  這邊,兄妹二人相見,喜憂參半;那邊廂,卻有一人怒火中燒,瞪圓了雙眼。

  龍霽月握拳再握拳。

  她在心裡對自己說了幾百個「冷靜」、「冷靜」……可是,偏生就是冷靜不下來。一雙雪亮的眸子在那對大庭廣眾之下拉拉扯扯、牽牽絆絆的人兒之間掃過來,再掃過去。

  謝慕驍!

  他怎麼能夠這樣呢?

  他怎麼可以這樣不顧廉恥、與人當街摟摟抱抱?

  看那個姑娘,眉目勻淨,梨花帶雨中更見俏麗可人。而謝慕驍呢?則任由她拉著他的衣袖,被鐵鏈拴住的雙手還艱難地輕拍著她的肩,眼中是難得一見的溫柔。

  原來呵,原來,他在京中尚有紅顏等候,怪不得他不肯平平安安地呆在無煙島上,只等瑾娘和盤托出一切,他便迫不及待地乘船離去,再不回頭。

  她知他不可強留,放他走是她心中另有打算。

  而他呢?何曾有一刻牽念過她?記掛過她?

  這一路行來,她心思用盡,百般盤算。

  怕他受辱,不惜重金賄賂官差,又怕他吃不好睡不好,總是提前一日去下一個歇腳處打點一切,不知道他喜歡吃什麼,總是變換著花樣犒賞他的胃,又怕他憂結於心、愁思滿懷,遇到什麼好玩的事情,有意思的去處,總是慫恿著官差帶他前去賞玩。

  可他倒好,才至京郊,就給她唱了這麼一出久別重逢、柔腸寸斷的好戲。

  霽月驀地轉身,背對著他。心緒卻猶自不能平。

  謝慕驍,他與她的恩怨還沒有斷,別的人,要治他死罪也好,要再續前緣也罷,都要先問過她龍霽月允還是不允!

  一念及此,她又霍地握拳轉身,逕自朝他走了過去。

  「咦?原來囚犯的待遇還可以這麼好呀。」一聲清脆的笑聲,極為響亮地止住了慕藍的眼淚,也同時止住了埋頭苦吃的兩位官差。

  官差擡頭,驀然見到杏眼圓瞪,似笑非笑的女子,有一點搞不清楚狀況地相互對視了一眼。

  這丫頭,可是他們這一路行來的衣食父母。是她把這一趟苦差變成了美差,也是她讓他們把謝慕驍奉為上賓看待,可是這會兒,怎麼像是有了惱怒之意?是怪他們伺候得不夠周到?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後目光齊齊停駐在謝慕驍身上,頓時露出恍悟的神情。

  其中一人頗為機靈,忙站起來,一把拉過謝慕驍,呼呼喝喝地道:「幹什麼?幹什麼?大爺們都還在這裡呢,你以為進了萬花樓?」

  另一人捧場般地發出猥瑣的笑聲。

  霽月微微皺了皺眉。

  說時遲那時快,僅僅只在她皺眉的一瞬間,動手拉人的、動嘴嘲笑的,一人一下,生生挨了兩個大耳朵刮子。

  兩個鐵塔般的大漢,一人捧住左頰,一人捧住右頰,哀哀呼痛。

  謝慕驍無可奈何地扯了扯唇角,「對不住,我的警告慢了一步。」靖安王府裡得罪誰都可以,千萬別得罪了八小姐——「小辣椒」謝慕藍。

  「就憑你們兩個也敢在這裡大呼小叫,對本姑娘不敬?今日,我若不讓你們長長見識,嘗嘗斷手拔舌之痛,你們還以為京師無人,由得你們小人當道,惡狗橫行呢。」慕藍乍見他們二人對二哥如此無禮,心中早窩了一團氣,想這一路行來,還不知二哥受了多少冤枉氣,便恨不得撕了眼前那兩張猙惡的嘴臉。

  官差一來不把看似嬌滴滴的慕藍放在眼裡;二來在小小浮洲城也確是橫行慣了,哪能容得一個小丫頭欺到頭上?三來,衣食父母還在身後瞧著,他們也實在丟不起這個臉。

  二人齊發一聲喊,一人抽了腰刀,一人抓起長凳,朝慕藍身上招呼過去。謝慕驍搖了搖頭,稍稍退後兩步,與他們拉開一段距離。不曾想,擡眼之間,驀然見到站在不遠處的龍霽月。

  她就那樣隨便隨便地站在人群裡,如眾多的看客一樣,冷眼旁觀。

  「霽月?」沒有絲毫遲疑,他邁步向她走去。一路上,從開始的懷疑到後來的篤定,他知道她一直跟隨在後,有好幾次,他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捕捉到她的身影了,可每一次又總是被她巧妙地迴避開去。

  他想不明白,她這樣做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可是,唯一能夠肯定的是,這漫長的跋涉之途,因為有了她,有了這麼一個猜猜疑疑、追追躲躲的遊戲,而讓人充滿了期待與感激。

  「龍霽月!」

  他的人還未走近,一條軟鞭忽地淩空而至,「刷」的一聲,擊向身在半空的謝慕藍。

  正將兩名官差耍得團團轉的慕藍,陡見淩厲鞭影倏忽而至,不由得精神一震,隔空抓來一條長凳防身。

  霎時,人們只見鞭影如風,裙角翻飛。

  圍觀人群哄然叫好,連原本殺豬般嚎叫著的官差也忘記疼痛,揉著膀子看得目瞪口呆。

  「你武功不錯啊,怎麼跟那兩頭豬是一夥的?」慕藍手腳不閒,嘴巴也不閒。難得啊難得,在全民尚文的社會風氣之下,真難得有人可以與她戰個旗鼓相當,更難得的是,對方還是個與自己年歲差不多的小姑娘。

  「我若不出手,他那條膀子就真被你卸下來了。」

  「卸就卸了,那又怎樣?」慕藍撇嘴。原本她也只是做做樣子,嚇嚇人而已,可現在既然有人出來打抱不平,她若解釋豈不是有示弱之嫌?

  眼珠一轉,頑心頓起。

  謝慕藍陡然甩開霽月,沖那名張大嘴巴,呆立一旁的官差掠去,一邊還不忘回頭笑道:「你不說,我還忘了,還有這條豬舌沒有拔。」

  說笑之間,她的人已到了官差面前,人們驚訝地發現,起先還凶神惡煞的壯漢,此刻早嚇得面無人色,抱頭鼠竄。

  眾人但覺有趣,哄堂大笑,竟是誰也沒有指責慕藍的意思。

  本來嘛,兩名壯漢欺負一個姑娘,是不對,但如果反而被姑娘欺負了去,那就是活該了。

  謝慕藍本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此刻又得了大夥兒的鼓勵,更是叫囂得厲害,看樣子竟真有拔舌的意圖了。

  這一下,霽月想罷手也不能。

  長鞭舞動,下手再不容情。眼看得慕藍一個閃避不及,鞭稍就要落在她的肩頭,謝慕驍只得身影一側,滑入戰團,擋在慕藍身前。

  「住手!都住手!」

  但,哪裡有人肯聽他的?

  他——竟然幫別人對付她?!霽月的心狠狠一沈。

  啊,真丟臉,竟然要二哥來幫自己。慕藍不甘心地噘了噘嘴。

  於是,兩個姑娘很有默契地繞開謝慕驍,繼續開打。

  可是,這叫人怎麼打個盡興呢?

  謝慕驍如影隨形,誰要挨鞭子了,他去擋,誰要被拳打腳踢了,他也去擋。到最後,幾乎所有招式都招呼到了他身上。

  只是,鞭稍總在離他寸步的距離,調轉方向。而慕藍的拳腳就沒那麼好說話了,她小時候經常跟二哥一起打架,打到鼻青臉腫,回家之後再相互遮掩。所以,她相信,這點拳腳,二哥還是扛得住的。

  有時候,甚至是有那麼一點點故意的,她偏偏裝作收勢不住,一拳朝二哥的鼻樑打過去,再一腿踢向他的小腹,而在關鍵時候,軟鞭總是適時地化去她的力量,救可憐的二哥於水火之中。

  嘿嘿,不對勁啊,太不對勁了。

  慕藍收回探究的目光,若有所悟般,掩嘴偷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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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4-12 12:35:57

第8章(1)
      
  不過是從一個囚牢到另一個囚牢,可中間卻隔了千山萬水。不過是從浮洲到京城,還是那個人,還是那三個字,可是,一定有些什麼,與從前不一樣了。

  再想到她時,已不僅僅是海神的女兒,或者,也不僅僅只是,他利用過她,虧欠過她,於是想要盡自己所有的力量補償她。

  如今,伴隨著「龍霽月」這個名字浮現在腦海中的,總是押解途中那些細緻精巧的點心,官差閒談時不經意流露出的艷羨,還有,她與慕藍鬥氣時緊繃的小臉……

  那一日,她定然是氣極,才會在離去之時揚言:「謝慕驍,你要記住,你和我之間還有一筆未清的賬,在我們未做了斷之前,你不能死,也不能讓任何人牽制了你的感情,左右你的情緒。」

  他還不能死!

  難道,僅僅就是因為這一句話,霽月才千里迢迢隨他北上進京的嗎?

  她到底想做什麼?又為何要這樣做?

  身子躺在乾爽的稻草鋪上,鼻端嗅著草葉的清香,高窗上洩進一線月光……雖然同樣是監牢,可這裡的環境比水牢不知好了多少倍,他卻反而睡不著。

  心中有太過的牽掛,太多的謎團,又想著,終於到了京城,無論結果怎麼樣,總會有個說法。

  這樣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到了下半夜,方才迷迷糊糊盹著了,卻陡然聽得鐵鎖「卡噠」一響,他猛地睜開眼睛。細若螢火的月光之下,一道黑影閃身進了牢房。

  「二哥。」

  聽到這個聲音,他心裡居然有些微微的失望。

  失望之後卻又失笑。是啊,這個時候,除了慕藍冒險前來,還會有誰?

  龍霽月嗎?

  她當初既然肯放他離開無煙島讓他回去自首,就不會到這個時候又來劫牢。

  「二哥,你這環境還挺不錯嘛。」慕藍的腳跟還未站穩,便已將牢房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口中嘖嘖稱奇,「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在這休養生息呢。」

  謝慕驍坐起來,屈指輕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你又去煩天照了?鑰匙是他給的還是你偷的?」

  「哎喲。」慕藍輕呼一聲,按住額頭,「我哪有去煩他?他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公事公辦,迂腐頑固,脾氣硬得像塊石頭,他怎麼會把鑰匙給我?」

  「這麼說來,是你偷的?」

  「這怎麼能算偷呢?我只是借用一下而已,明天早上再原封不動地還給他。」慕藍試了試草鋪的厚度,然後滿足地躺了下去,「唔,跑了大半夜,趁天還沒亮,似乎還可以再睡會。」

  「你信不信?天還沒亮,天照就會找到這裡來。」謝慕驍好笑地勾了勾唇。

  他這個闖禍精妹妹和鐵面御史傅天照之間的糾葛,可以追溯到慕藍的襁褓時期,他有什麼不知道的?

  這句話果然起了威懾力,慕藍一躍而起,緊張地瞄了一眼漆黑的走道,「長話短說,二哥,我現在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謝慕驍有些哭笑不得,「你揀重要的說。」

  慕藍翻了翻眼睛,很想說「都很重要」,但一想到傅天照可能下一秒就會出現在眼前,便只得忍了性子說:「你那個朋友,還真有本事。」

  朋友?

  謝慕驍心念一動,卻並不催問。

  果然,慕藍已經接下去說:「那個人……她真的是公主?鋃铘國的公主?」

  龍霽月?公主?

  她說她是鋃铘國的公主嗎?

  難道,在浮洲港冒充了一次公主還不夠,還要故伎重施,鬧到京城來嗎?

  謝慕驍蹙眉,不著痕跡地問:「你以為呢?」

  「誰知道呢?」慕藍無所謂地揮揮手,「她是不是公主我不知道,不過她很緊張你,這一點絕對錯不了。」

  心,不期然間微微顫動了一下,彷彿一根弦,被看不見的手挑起,繃緊了,再緊張一些就會斷掉。

  見他不說話,慕藍飛快地瞟了他一眼,可惜,還是太暗,瞧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於是,她重重歎了一口氣,「這位公主呢,也算是費盡心思。她自己偷偷到了京城,卻派人大張旗鼓假造聲勢,一路從浮洲北上,說是要朝見天朝君威,共修兩國之好。也不知道她花了多少銀子打點,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官員,包括朝中的一些重臣,都在皇上面前盛讚她,極力促成兩國相好之盛事。」

  「這是好事。」可是,慕藍為何要歎氣?

  「好事?自然是好事!」慕藍拍拍身下的稻草鋪,「就連這乾淨舒適的牢房,也是公主殿下花了不少銀子換來的。」

  謝慕驍一怔,苦笑道:「我以為是天照。」

  「那顆石頭,你還能指望他假公濟私?」慕藍不屑地扁了扁嘴。

  「你說的好消息就是這個?」

  「我還沒說完呢。」慕藍不滿地橫了自家二哥一眼,每次只要她說到傅天照,二哥的胳膊肘就總是往外拐,哪像七哥,無論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總是維護她的。

  「好消息是七哥的。」慕藍壓低了聲音,「皇上雖然一直壓著七哥的案子不審,可坐牢的人已經被皇后娘娘調了包,前日晚上,七哥已和公主嫂嫂出了京,直奔祈台關助大哥守城去了。」

  這——也算是一個好消息吧。

  雖然要隱姓埋名遠走他鄉,但至少已無性命之憂。更何況,七弟妹可是貨真價實的金枝玉葉,也許皇上真的會愛屋及烏,放他們一馬。

  謝慕驍輕輕籲出一口氣。

  但是,那所謂的壞消息呢?是否與霽月有關?垂在身側的雙拳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那麼,你的壞消息呢?」

  明顯感覺到他僵硬的語氣,慕藍搖了搖頭,無聲歎息,「壞消息自然是那位鋃铘國的公主。她聲勢浩蕩,高調進京,才一面聖,就提出了一個震驚朝野的條件。」

  他的心,沒來由地「咯噔」了一下。

  一個不太可能,但又異常強烈的直覺告訴他,這個條件與他有關。

  「她說,她用鋃铘國最精良的武器來交換金碧國的一個階下囚。」慕藍用最鎮定的語氣說。

  卻還是在謝慕驍的心頭炸響驚雷。

  她如此大費周折,不惜動用大量人力物力,又不惜冒著欺君罔上誅滅九族的罪名與皇上交涉,只是為了能名正言順地救他嗎?

  那一日,瑾娘說,霽月懂他,斷然不會為了一己之私,累及兄弟。當時,他聽在心裡,只以為是良朋知己,惺惺相惜。

  可是後來,她一路隨他北上,他心中便隱隱有不安的錯覺。

  總覺得她又會做什麼傻事。

  卻哪知,錯覺成真。

  她為了他能堂堂正正地走出去,竟然如此煞費苦心,費神費力。

  「皇上怎麼說?」謝慕驍背轉身去。

  慕藍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佯作不見,淡淡地說:「皇上並沒有說什麼,可是,有一個人卻動了怒。」

  「蠻族世子?」

  「不錯,」慕藍點頭,「鋃铘國的武器如果被送去北方戰場,第一個遭殃的就是蠻族。世子在京中施壓,再加上利益集團主和派從中作梗,不知怎麼地,竟將遠在浮洲的海司統領程文皆驚動了,他漏夜兼程趕到京師……」

  謝慕驍霍地回轉身來,打斷慕藍的話語:「你馬上離開,去通知霽月,讓她趕快走,走得越遠越好。」

  慕藍望著他倏然凝肅的容顏,良久,才緩緩搖了搖頭。

  「遲了,我早就跟她說過,可她,不願離去。」

  寧可被人拆穿身份,也要留下來。

  她的固執,讓慕藍著急,更讓她不解。所以她才夜闖監牢,想求得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然而,謝慕驍卻沈默了下去。

  斑駁的一線月光自他背後照來,將他修長俊逸的身子拉成斜斜一道,拓成影子,如一頁剪紙,扭曲地倒映在監牢的石牆上。

  明明是幽暗的一片黑,卻不知怎麼,狠狠刺痛了慕藍的眼。

  京師。大理寺。

  入暮時分。

  沈重的鐵門乍然開啟,隨後,廊道上響起「橐橐」的腳步聲,伴隨著鐵鏈冰冷的撞擊聲「丁丁當當」地走了過來。

  大約是,又有了新鄰居吧?

  謝慕驍興趣缺缺地翻了個身,面對著牆壁。

  果然,對面牢房的鐵門開了,又關了,然後是腳步離去的聲音,最後是「轟」的一聲,牢門關閉,四周又恢復了冷清的寂靜。

  被關到大理寺來的,一般都是重刑犯。

  殺人放火?姦淫擄掠?

  謝慕驍百無聊賴地猜測著,不曾想,一道清亮的聲音挑釁般自對面響起:「不知道對面那位大哥,是犯了何罪被拘押在此?」

  他一驚,又一喜,然後是眉頭深深地蹙了起來,愈蹙愈緊。

  「看起來,京城治安良好,這牢房很空啊。」那邊還在絮絮叨叨地說,「你一個人住,不會覺得悶嗎?」

  他慢吞吞地轉身,坐起來,再慢吞吞地擡眼。

  昏暗的光線裡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剪影。

  她在做什麼呢?

  那一瞬間,他啼笑皆非、哭笑不得。

  玩火把自己玩進監牢的龍霽月,她在舒舒服服地佈置她的房間。哦不,是牢房。

  她隨身帶著兩個鼓鼓囊囊的包裹,此刻,正氣定神閒地將包裹裡的物什一樣一樣地取出來,一樣一樣地擺放在空蕩蕩的囚室內。

  「要嗎?」她見他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微微一笑,衝他揚了揚手中的小泥人。

  像是隨手從貨郎的架子上取下來的,花花綠綠,隔太遠,他看不清泥人的樣子,忍不住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不要?那……這個要麼?」她將泥人並排擱在臥榻上,又從包裹裡掏出一樣東西,舉到亮光處晃了晃。

  酒壺?!

  那丫頭,到底在搞什麼鬼?

  謝慕驍覺得自己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他「唬」地站起來,衝到鐵欄前,隔著窄窄一條廊道,再隔著密密的一道鐵柵,龍霽月,她就站在那裡,彷彿是觸手可及,但,不,不是的,他們都是失去自由的囚犯。

  是別人砧板上的一塊肉,生死都掌握在別人手中。

  「很好玩嗎?」他原本並不想對她發脾氣,可是,衝口而出的話語卻飽含了多日的擔憂和惱怒。

  自從慕藍來告訴他,霽月的近況之後,他便直覺,要不了多久,他定能再見到她。

  果然,三日不到,她真把自己給送到了他的眼前,只不過,卻是以最最拙劣的方式。

第8章(2)
      
  「真奇怪,你怎麼搶了我的話呢?原本應該我來問你,這裡好玩嗎?」她一本正經地反問他。

  「這裡是囚牢,暗無天日,看不到時間的流逝,看不到花開花謝,聽不見歡聲笑語,今天睡下去,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醒來,你說,好玩嗎?」謝慕驍的手指緊緊握住冰冷的鐵柵,那寒意長驅直入,浸透心臟,讓他感覺從未有過的冷。是心痛的冷,亦是絕望的冷。

  一個人呆在這孤冷之地,他尚能平靜地等待,即便他知道,等待的時日愈久,結果對他愈是不利。可他的心,是平和安寧的。

  因為,他一個人的苦,換來的,是戰友兄弟的平安,是父母家人的平安。

  可是這種冷淡的平靜,如今,全然被眼前這個稀里糊塗的丫頭給稀里糊塗地破壞掉了。

  他最不能見,任何人因他而受累。

  可她,偏偏要跟他作對。就如他們第一次相遇時,他奮力地劃船,要將小船劃離海船的射程之外,而她,卻偏偏忍著膀子脫臼的劇痛,用左手持槍還擊。

  那時,他有種無力的感覺。

  如今,他也有那種感覺,一個人孤單地撐槳,任他如何用力,總是劃不出獵人布下的羅網。

  「聽你這樣說,似乎一點也不好玩。」霽月偏頭,做出深思的模樣,「可是——為什麼你明明有另一種選擇,卻還是自己走進了這裡?」

  謝慕驍一手扶額,頭痛。

  「我有我的理由,你卻完全沒有必要到這裡來。」

  霽月看他以手支額的樣子,良久,低頭笑了笑,自去整理大包小包的東西,「真難得,原來小謝也有無可奈何、束手無策的時候。」

  她那一聲小謝,令他有片刻的怔忡,心底如同有海潮輕輕拍過,留下濡濕的痕跡。

  「在你眼裡,小謝是否比謝慕驍活得自在?」

  「那當然。」霽月不假思索,「如果要有所比較的話,小謝是浪頭搏擊的海鳥,而謝副統領你嗎,不過是一隻折翅的雄鷹。」

  「好比喻。」謝慕驍苦笑。

  縱然是雄鷹,但一隻失去翅膀的雄鷹,怕是連山雞也不如。

  「只是,說來說去,你似乎還沒有告訴我,你到這裡來的目的是什麼?你知道的,這裡不比酒樓,有錢就可來去自如。」

  霽月挑一挑眉,「如果我告訴你,我只是想看看,這天底下還有什麼地方是我龍霽月不能去的,你信還是不信?」

  信?還是不信?

  又是這個問題。不過這一次換她來問他。

  「我不信。」他卻沒有絲毫遲疑。

  霽月一愣,「為什麼?」

  「你上次跟人這樣打賭是為了去水牢救人,這一次,用了同樣的借口,不會也是為了救人吧?」他語氣輕漫,帶著一點嘲諷,一點不以為然,可心裡卻像是吊著一些什麼,壓得他不得不屏住了呼吸。

  真是一種複雜的情緒。

  霽月沈默了一會,忽而歎氣道:「原來那一次什麼都在你們的算計之中。」說完,又再度沈默。

  夜色漸臨。

  黑暗以決絕的姿態降臨這方小小的天地。

  睜眼對面不識人,於是沈默就顯得格外壓抑。

  謝慕驍也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如果你不想說就算了,反正,事情已經發生,再來追究緣由已無意義。這樣吧,」他振了振精神,「既來之則安之,你既然帶了酒來,可有下酒菜?」

  黑暗裡,卻聽得霽月「撲哧」一笑,轉眼,不知從哪裡弄來火折子,「嚓」一下點燃了,霎時,搖曳的燭火驅散了濃重的黑暗。再然後,「啪嗒」兩聲,從鐵柵縫裡扔進來兩樣東西,他雙眼一亮,居然是一壺酒,一隻叫花雞。

  其實,謝慕驍的牢飯不算太差,可是,像今日這樣又是酒又是雞,還有人能陪著說說話,再時不時給你一點驚喜,那感覺——只能用「不賴」兩個字來形容。

  唔——

  他喝了一口酒,心裡想,其實有個人做伴,真比一個人孤零零的強。

  但這樣想,似乎有點自私。

  不過,想不想人都已經來了,既然事已至此,無可改變,何不順其自然,靜觀其變?

  「起來起來,吃飯了。」有人拿棍子敲著鐵柵,聲音刺耳,擾人清夢。

  瞌睡被驚得四分五裂。

  謝慕驍猛然驚醒,凝神片刻,不由得失笑。

  日上三竿了,居然還沒醒,昨夜睡得可真沈。又猛然想起,睡得沈的原因,是昨晚喝了一點酒,說多了那麼一點點話,然後,睡遲了那麼一點點。

  這許多個一點點合起來,就變成起晚了很長很長時間。

  明明已經醒了,卻不肯睜眼,他翻個身,從眼睫縫裡偷瞧對面,臥榻上沒有人!

  奇怪!

  眼睛再偷偷睜大一點,視線掃射的角度再放寬一些,「啊」,正對上她樂滋滋的笑眼。

  頓時他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衝他眨眨眼,倒也沒有為難他,站起身,笑嘻嘻地對送飯的獄卒說:「謝謝兩位大哥,今天的午飯我想吃天香樓的醉蝦,八寶閣的雪花蟹肉豆腐羹,一品居的蓴菜香菇鯽魚湯,炒鱔絲,再加一味芙蓉豆苗……」

  「乖乖。」其中一位獄卒咋舌,「姑奶奶你吃得可真講究。」

  另一位趕緊捅了捅同伴的胳膊,「你知道什麼?公主哪有吃得不講究的?」又趕忙轉身諂笑道:「您要吃什麼喝什麼儘管吩咐,咱哥倆別的本事沒有,跑跑腿送送信什麼的,那還不在話下?」

  霽月笑起來,「中午就這些吧,晚飯吃什麼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們。」

  兩名獄卒點頭哈腰又興高采烈地去了。

  不過是見錢眼開,這種嘴臉他見得多了,謝慕驍不由得冷笑道:「你的銀子多得花不完是不是?」

  霽月正拈起一塊梅花糕送入嘴中,說起話來含含糊糊:「你說對了一半,我的銀子是多,卻並非多得花不完。」說完,又似想起了什麼,似笑非笑地瞅著他道,「難道錢順東沒有告訴過你?海神身上有藏寶圖嗎?」

  提起海神,他自動消音,低頭,自去翻檢獄卒送進來的早餐。

  霽月打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也不吭聲。監牢裡一時又恢復了往日過於冷清的寧靜。

  各自沈悶地吃完早點,謝慕驍偷眼看她自得其樂的樣子,終於還是忍不住說:「你那麼有辦法,還是怎麼進來怎麼出去吧。」

  霽月一手拿一個小泥人,趴在臥榻上,聽到他的話,頭也不擡,說:「我冒充公主,犯的是欺君之罪。

  「罪犯欺君,誅九族。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他試圖讓她認清眼前的形勢。

  霽月哂然一笑,「你們如果抓到海盜會輕饒嗎?不過是多加一項罪名,他總不能殺我兩次。」

  「可是,你本可以在無煙島快快活活地做你的海上之王。」

  霽月翻身坐起來,低頭,看著手中並握在一起的兩個泥人,半晌,幽幽地道:「我只是有些事情始終想不通,對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而已。」

  謝慕驍訝然挑了挑眉。

  她咬唇,聲音是從未有過的迷惘:「我是恨你的,在副統領府,你身著白衣,奮筆疾書,那個時候,若我不是想著要將你挾為人質,助我們脫險,我一定會一劍一劍刺穿你的心臟。」雖然是已經過去的事情,可是如今聽她咬牙說來,仍是有一股森冷的寒意從腳底升起,直入骨髓。

  「可是後來,我發現,那一日我沒有殺你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自那以後,我們一次一次蒙你援救,我再也狠不下心,下不了手。我雖然恨你,卻沒有辦法殺你,你說,我該怎麼辦?」她霍然揚眉,目中滿是執拗的疑問。

  他心頭一跳,卻只能苦笑,「很容易,無視我,因為我已經是個死刑犯,很快,你們可以看到,我所忠於的朝廷會怎樣為你們復仇。」

  這對於他來說,無疑是一種最殘酷的結局。

  霽月卻無聲地笑了,眼中閃過狡黠之色。她慢慢搖頭,「不。我不會讓你死在別人的手中。小時候,我在海邊玩耍,並不知道鯊魚的厲害。見到了,也不知道要逃。有一次,我被一隻幼鯊弄傷了左腳,幸虧爹爹來得及時,救了我,並且捕獲了那頭幼鯊。小鯊魚又兇惡又可憐,我恨它卻又捨不得殺它,於是爹爹告訴我,對於又愛又恨的人或物,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降服他,讓他為你所用,一輩子聽命於你,供你驅策,永絕反叛之心。」

  她、說什麼?

  謝慕驍有些發怔,他眉目微沈,心弦紊亂。

  面對著她驕傲而又清透的目光,張了張嘴,卻又一時無語。

  多好笑,她說什麼?降服他?讓他為她所用,一輩子聽命於她?供她驅策?還要永絕反叛之心?

  這是他聽過的最好笑的一個笑話。可是,為什麼,他竟然笑不出來?

  那感覺太過震撼,以至於,頭忽然變得好重,而心跳得好響。

  難道,僅僅只是因為她無意中說出的那句「對於又愛又恨的人或物」,她對他又愛又恨嗎?

  恨是一定的,可是——愛?

  有麼?

  還是,這僅僅只是他的錯覺?

  是錯覺。

  他倏地起身,背靠著冰冷的鐵柵,背對著她晶亮璀璨得賽過漫天繁星的目光。脊背上落下涔涔冷汗。

  「我要你心無旁騖,一輩子跟隨我,就必定要讓你回來自首,了卻心願。我本以為,皇上會非常需要這一批鋃铘國的武器,救你出來是輕而易舉。到那時,我自會讓皇上在金鑾殿上親口將你賜給我,我們有如此漫長的一生,要報仇或是報恩,都不必急,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來算。」

  說罷,不見他有任何反應,霽月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可是現在,全盤計劃落空。我沒有辦法救你出去,便只能進來陪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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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4-12 12:36:52

第9章(1)
      
  枯燥煩悶的牢獄生活,有了霽月的陪伴,果然不似往日那般難以忍受。甚至,因為隔絕了外界的紛紛擾擾,隔絕了時日的推移流轉,而讓往昔的執著等待也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被人遺忘又如何?被有心人利用,壓下案子遲遲不審又如何?

  浮生偷得半日閒。

  只當這是上蒼賜予的多出來的閒暇時光吧。

  除了好好珍惜、好好把握之外,他還有什麼可求的呢?

  然而,卻在這樣的時刻,迎來了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

  這日,是夜,一乘毫不起眼的灰簾小轎停在大理寺門口,不到盞茶時分,又起轎,悠然晃過京城或繁華或安靜的大街小巷,一路經紫慶街、永安門,暢通無阻地進入了夜色中肅穆莊嚴的巍巍皇城。

  天邊。

  星子起。夜色落。薄霧升。

  稀薄晨霧裡,還是那頂灰簾小轎,又悄然出永安門,入紫慶街,最後,停在靖安王府緊閉的大門前。

  人的禍福與命運,總是這樣奇怪地與自身的願望背道而馳……

  時序已然入冬,離開京城的時候,天邊已零零落落地飄起了細碎的雪花,而南疆的夜晚,卻還只是略微浸透著寒意。

  夜來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謝慕驍披衣而起。

  這是一處小小的驛站,處於南屏郡的邊界。從這裡到浮洲,不過是兩日一夜的路程,終於,輾轉流離大半年,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他,終於還是回到了本該屬於他的地方。

  只是——

  誰能想得到?他堂堂一介海司副統領,會被人羅織罪名,披枷戴鎖押往京師問罪?

  而往昔榮耀顯赫、不可一世的靖安王府,亦成為風雨飄搖中的一座危樓,朝不保夕,岌岌可危?

  誰又能想得到?時隔一月,被遺忘在監牢中的罪臣——謝慕驍,居然會被皇上深夜急召至含元殿?!一番剖心懇談,至次日早朝時分,才由內廷總管偕聖旨,與他一同回到靖安王府……

  這一番起起落落,他深處其中,唏噓感歎之餘,難免心生世事無常之慨歎。

  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因勾結海盜的罪名入獄,更從來沒有想過,他又會因南疆告急,赤軍入侵、海盜作亂而出獄。

  兩個月前,被扣在統領程文皆手中的關於風暴之眼與赤軍之危害的奏折,如今,由程文皆親自呈到了皇上面前。

  一時龍顏震怒。

  程文皆以失職之罪下獄,南屏郡守錢順東亦被褫官奪職,回京受審。

  朗日昭昭,終還他清白之身。

  可是,他心裡為何沒有絲毫痛快的感覺?

  回想那一日夜入皇城,面見聖顏,他總是夜半驚起,汗透重衣。

  那一夜,也是星冷霜白,一彎殘月如鉤。干冷的寒氣,凍得星星也僵直了眼。

  監牢沈重的鐵門被「哐哐啷啷」地拉開,驚醒了睡夢中的謝慕驍。

  他坐起身,聽著腳步聲由遠而近,匆匆而來。

  到了面前,那人一把尖細的嗓子,拉高了音調:「謝慕驍,皇上傳你問話,還不速速啟程?」

  皇上?

  三司還未會審,怎麼他的事情竟鬧到皇上那裡去了?

  怔忡間,忽聽得霽月的聲音涼涼地笑起來:「北疆告急,南疆也告急,皇上怕是夜裡也睡不安枕了吧?」

  奇怪的是,這樣大逆不道的胡言亂語,那人竟也不呵斥,只是一個勁地催他上路。

  一乘小轎,直入皇宮。

  待見了聖上,竟真是南疆告急。

  原先只是在沿海村落劫掠的赤軍,已二度襲擊浮洲港,海衛軍無人統領,不堪一擊。富商巨賈紛紛逃往海外,所攜財物卻無一不被人洗劫一空,人卻又被毫髮無損地送回來。平民百姓攜家帶口逃往內陸,難民人數激增,給沿路各郡帶去恐慌。如今,整個浮洲人心惶惶,幾成空城。

  這還不算什麼,最令人擔心的是,鋃铘國的巨大樓船就停在海上,對金碧國虎視眈眈。

  陡然聽得皇上提及「鋃铘國」這三個字,謝慕驍心頭猛地驚跳了一下。

  莫非,霽月那些或真或假的話,其實都是真的?

  她真的是鋃铘國的公主?她真的把自己置於險地,是為了逼出鋃铘國主,用浮洲城全城人的性命,來換取他的自由?

  冷汗涔涔而落。

  他跪在階下,看不到皇上臉上的表情,亦不能從皇上徐緩平靜的語氣中聽出些什麼,便只能挺直脊背,咬牙不語。

  這樣沈默片刻,一襲明黃色的衣袖平伸在眼前。

  一愣之下,他的人已被衣袖的主人穩穩地托住了。皇上親自來扶,他只能依勢而起,垂手立於一旁。

  「北蠻一十六部,集結於祈台關外,與我朝戰事一觸即發。如今,百官耽於逸樂,主和者眾。」說到這裡,皇上突然笑了笑,讓謝慕驍一顆繃緊的心弦陡然間撥亂了,心亂如麻,「當那位龍姑娘自稱是鋃铘國的公主,並宣稱,要用鋃铘國最精良的武器助我朝抵禦外敵之時,朕的確是高興過,以為是天祐我朝。可是,朕是一國之主,做任何決定之前,都不能僅憑一己之言。果然,不到一日,唯恐兩國交戰的官員們便將公主的身世查了個一清二楚。」

  謝慕驍苦笑了一下。

  「這個……你應該比程文皆更清楚吧。」

  他只得抱拳回道:「是。臣清楚。」

  「既然清楚,那麼鋃铘國停在浮洲港外的樓船又是怎麼回事?」帝王的聲音並不大,卻自有一股威儀。

  謝慕驍定了定神,「臣以為,兩國交戰,總應該先弄清楚對方的目的和交戰的原因。」

  「鋃铘國有使臣前來,他們的目的很簡單,說是公主在我國受到了無禮對待,有辱國體,要來討還一個公道。」

  皇上負手,來回踱了幾步。

  「現在的問題是,那個女匪首究竟是不是鋃铘國的公主?」

  女匪首……

  縱使低垂著頭,他亦能感受到兩道銳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能再沈默了吧,他在心裡歎了口氣,擡頭,直視著帝王犀利的雙眼。

  「的確是一個兩難的抉擇。龍姑娘若為公主,我們如此待她,似乎也並不是賠禮道歉便可以解決。若她不是公主,那麼,鋃铘國野心昭彰,所需的不過是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

  這樣的回答似乎並不能使皇上滿意。

  「她為你而來,你卻不知她是否是公主?」

  「臣……確實不知。」

  皇上沈默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大步走向龍榻,一撩下擺,坐了下去。

  「朕信你不知,也信你是含冤入獄。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謝氏先祖謝鐵衣!朕信他的子孫!那麼,誠如你所說,如果朝廷將海神餘孽招安,共同對付赤軍,是否能緩解南疆的急患?」

  謝慕驍長揖到地,「若為臣領軍,定然將赤軍逐入風暴之眼,嚴守南疆之大門,不讓其踏入一步。至於海盜侵擾,鋃铘樓船的動向,臣斗膽進言……還要著落在龍霽月的身上。」

  「你的意思是……」皇上微微瞇起眼。

  「龍霽月的罪名是她假扮公主,現在是不是假扮還說不清楚。既是如此,聖上乃泱泱大國之賢君,何必與蠻夷小國計較呢?不如放她歸去。一來,讓鋃铘國失了挑釁的借口,二來,也顯出了金碧國的風範和氣度。」

  一席話侃侃而談,擲地有聲。

  待得一氣說完,才發覺偌大的含元殿寂靜無聲,不知道從哪裡吹進來的冷風,滴溜溜轉著圈,找不到出路。

  他屏息靜氣,等待著帝王的決定。

  那一瞬間,他彷彿又看到她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掛在樑上,印在地上……無論擡頭低頭,總是無處不見。

  如果霽月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又會是什麼表情?不知道她自稱鋃铘公主的時候,是否見過皇上?又是否如他一樣,在君恩君威面前謹小慎微,謙恭小心?

  然而,依她的性子,怕是不會如此吧?

  唇邊不自覺地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謝愛卿?」

  啊?皇上在喚他。

  謝慕驍趕緊收攝心神,應了聲「臣在。」

  「就按你說的辦!」皇上彷彿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短短幾個字說得鏗鏘有力。

  他還來不及鬆一口氣,又聽得帝王的聲音無比威嚴地道:「我授你統領之職,全權處理南疆之亂。但是,你要想清楚,成功,是為謝家歷代列祖列宗增光添彩、錦上添花。而一旦失敗,靖安王如今已是削其爵位,閉門思過。再有一點風吹草動,怕是連朕也保不住他。謝氏一門為國盡忠,朕可不想看到靖安王歷代的榮耀毀在你的手上。」

  一番話褒貶參半,恩威並施。

  但其中的含義無非只有一個,要放龍霽月可以,他必須拿整個謝氏的榮耀來做抵押。一旦失敗,靖安王從此將會從金碧王朝的歷史中一筆抹去,再無痕跡。

  若真如此,他是死也無顏面見列祖列宗。

  他默然,而後再度長揖到地,「臣,領旨。」

  聽到這句話,高高在上的帝王默立良久,才輕輕揮了揮手,結束這次深宵長談。

  離京的時候,母親的話言猶在耳——「無論是真是假,公主在手裡,總是一個份量極重的人質。」

  可是,她為他入獄,為他造亂,他又怎忍以她為質?

  他孤身離京,離京之前,委託好友傅天照從大理寺監牢放走了霽月。

  一個人匆匆上路,日夜兼程,每到一處驛站,也只是稍作歇息,便換上腳程最快、狀態最好的馬匹,一路向南。

  沿途幾次想要打聽她的消息,卻總是無法啟齒。

  世事無常,如浮雲變換。

  想她一路隨他北上,重金賄賂官員,又不惜獻出鋃铘國最精良的武器,到最後,卻只落得個鋃鐺入獄。

  而他,身陷囹圄,自身難保,更別提護持纖纖弱女。

  反倒是她,為他一人而致浮洲大亂。

  這是他的幸?還是不幸?

  是她的劫?還是他的難?

  如今,他臨危受命。

  要解救浮洲的燃眉之急,他與她,或會再度於戰場相見?

  俗語也有雲,近鄉情更怯。

  一路疾奔,愈近浮洲,他的心愈難平靜。

  在這個邊陲小鎮之上,已能夠聞見硝煙的氣息。

  浮洲,他回來了。

  那麼,霽月,她是否也已平安歸來?

第9章(2)
      
  一匹驚馬踏碎了黎明前的寧靜。

  沈睡中的浮洲城,滿目狼藉,斷壁殘垣隨處可見,泥塵從馬匹經過的廢墟上簌簌滑落。寂靜的街巷不見一個人影。

  很難想像,幾個月以前,這裡還是金碧國最大最繁華的出海港。

  謝慕驍縱馬越過仿若無人的空城,從城東駛到位於城西的海司衙門前。城西的景況比城東要好許多,似乎並沒有經過戰火的衝擊。只是,家家戶戶門戶緊閉,也不知道是舉家遷移了?還是全家人躲在一處,惶惶然不可終日?

  謝慕驍下了馬,一手挽著韁繩,一手輕輕叩著鐵鑄的大門。

  「咚咚咚。」不大的聲音,卻在命如絲懸、危在旦夕的浮洲人耳裡聽來,格外驚心。

  衙門裡起了一陣騷亂。

  他好脾氣地忍著。

  半晌,還是無人來應門。

  叩門的聲音不由得變作拍門。

  「砰砰砰!」

  終於,鐵門被緩緩拉開,然後,一隊挺著長槍的海衛軍從洞開的大門內衝了出來,當先一名將領,在看到門外孤身而立的男子時,輕輕「咦」了一聲。再然後,雙眼不由得瞪大了,嘴巴張大,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

  「副統領!」

  「是副統領!」

  「謝副統領回來了!」直到眾人歡呼的聲音打破週遭的岑寂,那人才驀地笑了,又驀然濕了眼眶。

  他重重抱住風塵僕僕、面染寒霜的謝慕驍,一句話哽在喉嚨裡,說不出來。

  「衛封,你這小子,上次偷襲我,我還沒找你算賬呢。」面對著大夥兒又哭又笑的神情,這一路的風塵,一路的焦慮、憂悶都被浸泡入飽漲溫情的淚水中,浸透了,融化了。一顆心終於從干冷的京城回到了南方多情的雨季。

  小將領一聽他提起這事兒,趕緊放開他,「嘿嘿」笑著一閃身退到人群後。

  眾人起哄,擠擠挨挨地湊到一處,阻住謝慕驍追趕衛封的腳步。

  打打鬧鬧中,附近的一些人家偷偷將門窗啟開一絲縫,朝這邊張望過來,待見得被海衛軍們高高拋起又接下,接下又拋起的謝副統領時,無不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謝天謝地!

  浮洲城的天空,終於讓人們又看到了希望!

  一番喧鬧過後,衛封與謝慕驍避處靜室,分析眼前局勢。

  浮洲城自統領程文皆上京自請謝罪,皇上大怒,下旨褫奪南屏郡守錢順東的官職之後,可說是群龍無首。

  如今,郡守府的府衛軍與海司衙門的海衛軍各自為政,亂成一盤散沙。赤軍屢屢來襲,每次都是來勢洶洶,來得快,去得也快。

  等到兩大衙門的軍隊得知消息集結起來,赤軍已如潮水般退了出去。

  可無論是府衛軍還是海衛軍都不敢擅離浮洲,組織起有效的追緝,唯恐被海上的鋃铘樓船乘虛而入。眼前他們所能做的,不過是守著衙門附近的彈丸之地,等待援軍。

  謝慕驍心裡有些發苦。

  朝廷如今哪裡還有援軍可發?能夠徵召起來的民夫與糧食,都陸陸續續送去了祈台關,可這些話,又焉能告知浮洲城的軍民?

  「那麼原先海神的余部呢?他們有什麼動向?」

  「時常有些小海盜跟在赤軍後面佔些蠅頭小利,不過大的舉動倒沒什麼。啊,對了,」說到這裡,衛封自己倒先笑了起來,「說起海盜,受害最深的還是那些最先逃走的富商們,戰事初起,便有人租了船,舉家往海外遷徙,結果遇上海盜,所有財產被劫掠一空,人卻毫髮無傷,還由專船送回,你說奇怪不奇怪?」

  「不過——」笑著笑著,還是搖頭,「這樣一來,卻再無一人一船敢從浮洲港出海了,比官府的禁海令還有效得多。」

  兩人對視一眼,俱都從對方憂慮的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商人不敢出海,平民紛紛逃難,官兵不能剿匪……

  這,就是浮洲的現狀!

  「這樣吧。」謝慕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下了一個重要的決心,「明天你拿著我的虎符去郡守府調兵,把浮洲城所有的兵力集中起來,全力對付赤軍。朝廷已派人從西南苗疆光陰教請來神使,用神力助我們封鎖風暴之眼,希望這一次可以一勞永逸,將赤軍永遠趕出瀚海。」

  「可是……沒有兵力駐守浮洲,不怕鋃铘國……」

  他們一直對赤軍束手無策,怕的就是按兵不動的鋃铘國會突然偷襲。

  謝慕驍擺擺手,阻止他未竟的話語,「還有,幫我準備一條船,我要去一趟蟄龍島。」

  一艘小船靜靜地劃出水面,劃向清晨宛如下了一層薄霜的幽白的海水深處。這是近一個月以來,唯一一艘從浮洲港出海的船。甚至,僅僅只是一艘平平常常的小船,沒有任何武力裝備,整艘船上除了一名舵手,就只有船頭悄然挺立的白衣男子。

  他眉目飛揚,器宇軒昂。

  浮洲城的城民們擠在港口,目送著小船漸漸離港。

  許多人還並不認識他,此次聽得大夥兒口耳相傳,得知這個抱著赴死的決心,隻身入海的英氣少年竟是朝廷委派下來的新任海司統領,暫代南屏郡一切事物,惋惜之餘又不由得心生一絲微渺的冀望。

  也許,他和其他的商人不一樣吧,遇到海盜也可以自保吧?也許,他真的可以說服海盜,與海衛軍共同對付凶蠻的赤軍吧?

  也許,在睡夢裡望出去都可以看到的,停棲在海上的巨大樓船的影子,終有一天會消失在人們的視線裡吧?

  他們把所有的悲苦與希望,懷疑與信任都凝聚在目光裡,澆注在他堅韌挺拔的背影之上。

  船至海中,寒風蕭瑟。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這一去,他真的還能回來嗎?

  這是所有人心中一個不解的疑問。

  包括謝慕驍。

  他猶記得那一日,她說起幼時捕鯊的故事時,那帶一點驕傲,一點自信,一點狡黠,一點從容的微笑。

  他是那頭鯊魚嗎?

  會遭到她的誘捕嗎?

  還是……這些原本都與她無關?只是鋃铘國作亂的一個借口與幌子?

  他孤注一擲,集結全部兵力圍剿赤軍,可若是判斷失誤,那麼整個浮洲,乃至整個金碧國,都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那時候,生靈塗炭,國將不國,霽月,你於心何忍?可會為今日這一場任性的獵鯊之舉而痛悔?而內疚?

  「統領。快看!到了,蟄龍島,前面就是蟄龍島。」充當舵手的海衛軍興奮地高喊。

  原以為此次出海,凶多吉少。就算僥倖能躲過赤軍,那些聞訊而來的流寇,也想抓到海司統領邀功炫耀吧?可是,卻沒料到這一程海路如此平靜。

  謝慕驍心頭一鬆,緊繃的唇線邊微微現出一絲柔軟。

  小船平穩地繞過礁石灘,進入引水道。涉過曲折的海道,轉個彎,迎面是一塊突出的孤崖。

  船身起了一絲震動,謝慕驍本能地擡首向上望。

  他記得自己第一次離開蟄龍島的時候,霽月就是在那座孤崖之上思過。船行得遠了,再回頭時,他仍能看得見她單薄的身影孤獨地立在崖上,被海風吹著,彷彿隨時會化作一頁紙鳶,搖搖蕩蕩地墜入深海。

  那印象太過深刻,以至於今日,他在驀然擡首的瞬間,看到孤崖之上那抹熟悉的身影時,幾疑時光倒流,又回到了相識之初,彼此未曾有如許恩怨糾葛的時候。

  若是那時,他不是海司統領,她不是海匪之首,那麼一切,會否有所不同?

  小船小心翼翼地繞過孤崖,再轉一個彎,海面又變得深闊了,有石砌的碼頭和系岸的船隻。棄舟登岸,有人遙指著崖頂,示意他上去。

  迎面碰見三三兩兩的人,袒露著衣襟,風中有酒氣熏來,那些人看到他,仿若未見。

  這情景,與他想像中的劍拔弩張,有若天壤之別。

  他不像是來談判的,倒像是走親訪友的朋友。

  謝慕驍經過一畦菜地,再經過一排整齊低矮的木屋,屋子後面種著大片大片的香雪蘭,屋前有三五女子坐在一起縫衣。

  其中一人看到他,擡頭衝他笑了笑。

  是瑾娘。

  驀見故人,他心中一暖,亦是微笑著點了點頭。

  若不是那高高聳立的孤崖,若不是半灣海水波濤蕩漾,若不是碼頭繫著懸掛黑色骷髏旗的海盜船,他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蟄龍島。

  哦,對了。

  上次瑾娘已經告訴過他,這島叫做無煙島。

  從蟄龍島到無煙島,改變的似乎不僅僅是名字。

  很快到了崖下,他提一口氣,幾個縱躍,攀上崖頂。那一瞬間,他彷彿感覺自己又回到了海上,在天與海之間,船與船之間,在纜繩與纜繩之間,蕩起,躍下……

  蕩起……

  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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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4-12 12:37:47

第10章(1)
      
  「我們又見面了。」微微含笑的聲音,在他雙腳落定的瞬間響起,聽起來似乎頗為愉快。

  那樣愉快的聲音,讓謝慕驍也不禁微微帶了笑意,「你我相見,似乎用不著如此興師動眾。」

  霽月挑一挑眉,「可是,你這個海司統領很難請呢。」

  他心懷家國,忠義兩全,就算被人冤枉,也不願偏安於小小一處寧靜的島嶼,只為不想連累更多的人,不肯一生背負一個叛逆的罪名。

  那麼好吧,她成全他。

  放他離開。

  即便,為了名正言順地讓他獲得自由,她不得不向琅琊國君低頭,不得不付出更多的代價。

  然而,卻沒料到,她開出的那樣優渥的條件,金碧國的昏君居然不答應?!

  理由僅僅只是因為,她是個冒牌的琅琊國公主!

  她的身份如何,又有什麼關係呢?重要的是,她的的確確能夠調動琅琊國的大軍。當然,不只是鋃铘國,包括一直不曾與金碧國正面對敵的赤軍,她也有辦法煽動它。

  她要讓那個昏君看一看,更要讓浮洲城下令斬殺蟄龍島島眾的人看一看,海神並非徒有虛名。

  她可以翻手為雲,亦可以覆手為雨。

  用一個城的城民,來換取一個人的自由,不知道這樣的交易,京城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又會不會同意呢?

  謝慕驍望著眼前明艷嬌麗的女子,白衣,綠裙,一頭如瀑的青絲,簪著海藍色的花鈿。她總是這個樣子,似乎從來沒有什麼改變。

  可是他,到今時今日,仍然覺得她是那樣飄忽難以捉摸,他從不知道她心裡的想法,猜不出她下一個決定。

  於是,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負手遙望著崖下翻滾的海浪,「不管是怎樣的理由,都不該拿全城人的性命來做賭注。」

  霽月似乎料到他會這樣說,明麗的眸中閃出譏誚的神色,「全城人?浮洲城一整座城的人又與我有何相干?」

  她永遠也忘不了,在錢順東下旨絞殺被俘島眾的時候,城民們那切齒痛恨、又狂喜躁亂的神情。爹爹說,死也不做俘虜,不上官府的絞架,就是這樣的吧?那樣悲屈地跪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被辱罵被唾棄被踢打,死也不,她死也不會讓自己遭遇那樣的情境。

  所以,那些陌生人的生死,又與她有什麼相干?

  謝慕驍神情複雜地看了她一眼,語氣裡帶著一抹柔軟的溫和:「他們憎恨你,是因為你們劫掠他們的財物,你們讓他們的親人無法平安出海,平安歸來。就像他們憎恨風暴憎恨海嘯是一個道理。他們靠海為生,海,讓他們又愛又恨。」

  那些平凡的人們,他們並不像強悍的海盜,以海為生、以海為家,生在海上,死亦在海上。

  他們是迫於生計,對海,離不開、愛不起、恨不得。所以那樣強烈的情緒,才會轉移到他們痛恨的海盜身上。

  「一般的小商船,我們可還不看在眼裡呢。」霽月扁扁嘴。

  謝慕驍微微一笑,「沒錯,海神擁有鋃铘國傾國的財富,又怎麼會看得上一些平民賴以餬口的貨物?」

  霽月驚覺自己差點說漏了嘴,「哼」一聲,抿唇不語。

  他笑笑,亦沈默下來。

  目光自她身上調開,遙望著遠方明淨得好似一塊琉璃的天空,蹙眉沈思。

  半晌,霽月忍不住,有些微惱地問:「你今天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

  「不,我來這裡,只是為了見你。」他回頭一笑。

  雖然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謝慕驍孤身來到蟄龍島,絕不會僅僅只是為了見自己一面。但,這是他第一次說出如此親暱的話語,她的心還是忍不住輕輕一跳,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拍了一下。

  說完這一句,他忽然擡腳就走。好似在此敵我難辨,危機重重的時刻,他渡過重重汪洋,真是只是為了來看她一眼。

  霽月一怔,怒道:「謝慕驍,你當蟄龍島是什麼地方?真的由得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他的腳步頓住了,沈吟著,背對她,良久,才道:「我不知道你和鋃铘國有什麼關係,不知道你為何能調動鋃铘國的大軍,但我能知道,你和皇上之間的交易。」

  他慢慢轉過身來,面對著她,唇邊泛起一絲苦笑,「皇上派我出京平亂,卻不發一兵一卒。只是因為一國之君的尊嚴,不可能讓他屈於形勢,出爾反爾。他既然沒有同意拿我來交換鋃铘國的武器,就不會再直接答應使者的要求,用我的性命來取換浮洲城的安寧。但他卻可以拿整個謝氏的榮辱,我的家人的性命來要求我,平定南疆海域的這一場暴亂。」他一字一句地說。

  她瞪大眼睛,愣看著他略顯沈鬱的面龐。原來,他早知道。

  在他獨自出京,孤身上路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經被為之效命的朝廷放棄。

  還他清白,授他高官,不過只是要讓他來到她的槍口之下。

  「我原本還是你的階下囚,那個時候,你本可以……挾持我。」這些,原本都是她一早盤算好的,只等著他自己走到她的面前來,心甘情願地成為她的俘虜。

  可是,為什麼,這些話從他的嘴裡說出來,卻讓她的聲音也變得那樣苦澀。

  話一出口,她看到他向她走過來,她本能地退後一步。

  於是,他立定,淡然一笑,「或許如你所說,你把自己送進監牢,只是為了逼鋃铘國君出手,好借助鋃铘國的力量。可是於我來說,卻是這輩子最值得珍藏的記憶。無論如何,你是為了我走進監牢,我怎能以此來要挾你?不過……」他話鋒一轉,「卻不代表以後我不會親手來抓你。」

  霽月再度向後退了兩步。

  心頭一時警覺,一時又很茫然。

  沒錯,當日在京城,她確實是故意將自己送入監牢。其中的理由正如謝慕驍今日所說。可是,只有她自己心裡清楚。

  在京城身份被拆穿,救人無望,慕藍深夜來通知她離開之時。她心中所想的,卻是在費記船行遭遇變故之時,瑾娘那毅然決絕的神情。

  瑾娘說,費安沒有回來,他要麼是死,要麼被抓。

  若是他死,她活著也無意義。但若被抓,她一定要去牢裡陪他。

  去牢裡陪他!

  就是這樣的信念讓她身陷囹圄。

  可他,終究是不知道的吧。

  霽月一揚眉,「那麼你今天,是想親手來抓我為人質了?」銀色的軟鞭從袖中跌出,握於手中。

  謝慕驍微微牽唇,緊蹙的眉心漾起一抹如水般波光,像是夏夜裡最輕柔的海浪,「我說過,今日我來,只是為了看看你。但我想,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你還要來?」霽月驚嚷。

  他眸中的笑意越發深了,「你的意思是,不歡迎我再來?」

  霽月訥訥的。

  怎麼會這樣呢?

  她原本是等著他來,向她低頭,求她罷手。

  所以這一路上,才會風平浪靜,他才能平平安安地抵達蟄龍島。難道他以為,下一次還會有這樣的好運?

  雙拳在身側握了又握。

  「你如果還敢再來,我也不怕再送你個人情,這一次就放你走。」

  她長鞭一揮,斷然下令。

  他春水般的溫暖笑意幾乎化作愉悅的歡笑,笑聲在胸腔裡震動,讓她懊惱得幾乎想要咬掉自己的舌頭。

  似乎……好像……應該……絕對……

  上當了!

  「不好了!不好了!」這是謝慕驍走後,霽月聽到的最令人火大的話語。

  「又怎麼了?」她沒好氣地掠下孤崖。

  後悔,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她怎麼能容許那個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呢?

  她應該用槍口對準他的腦袋,不,應該對準浮洲港!他說一個不字,她就開一槍。她想像著他灰敗如死灰般的臉色,鬱悶的心情終於稍稍紓解了一點。

  但,若真的是她親手打死了人,他還會用那樣溫柔如水般的眼神望著她,對她說:「只是為了來見見她嗎」?

  她泛著薄怒的臉上微微染上一抹紅。

  「赤軍被全部趕入了風暴之眼。」

  霽月一愣,臉上的神情瞬息萬變。赤軍其實人數不多,每次冒死穿越風暴之眼,也只敢到浮洲附近的一些小村鎮去搶劫。

  對於重兵駐守的浮洲,他們輕易不敢碰觸。

  此次如此膽大妄為,全是仰仗鋃铘國的虎視眈眈。赤軍倏忽而來,倏忽而去,浮洲城的軍隊始終不敢追趕,也是怕鋃铘國乘虛而入。

  可是,謝慕驍他怎麼敢將浮洲放空,全力剿殺赤軍呢?

  原來呵原來,他孤身上島,只為了牽制住她,而終究並非如他所說,是為了來看看她。

  心裡一忽兒喜,一忽兒憂,一忽兒憤怒,一忽兒卻又不得不佩服。

  只有他,也只有他,才能有這樣的勇氣,置之死地而後生。

  「小月兒,我們現在怎麼辦?」說話的是龍四海。他雖然一直記得自己在浮洲所受的屈辱,也想加倍要浮洲予以償還。

  可是,他們這一島的人,也是靠著浮洲而活啊。

  滅了浮洲,就等於滅了自己。

  更何況,鋃铘國那邊動向不明,未必就真有問鼎金碧國的野心。

  霽月輕輕笑起來,連她自己都驚異於自己,竟能這樣平靜好脾氣,「等著吧!我們等著他下一次光臨。」

第10章(2)
      
  謝慕驍並沒有讓她等多久。

  十天後,薄霧籠罩的海面上,驟然升起無數只巡海艦。

  在孤崖之上負責瞭望的年輕海盜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快跑啊,海衛軍打過來了!海衛軍打過來了!」

  隨著他的聲聲驚喊,沈睡中的蟄龍島像一條巨蟒一樣甦醒過來,男人們跳上海盜船,女人們紛紛爬上孤崖。

  真的!

  真的是海衛軍!

  十幾條,不,幾十條巡海艦懸掛著「謝」字帥旗,在霧氣中緩緩靠近。

  有人忍不住「嚶嚶」地哭了起來。他們好不容易才重建的家園啊。

  可是,奇怪,為什麼船速如此緩慢?

  龍四海首先看出蹊蹺。

  然後,瑾娘大聲指著他們說:「看,他們在打旗語,讓我們不要驚慌。」

  再然後,所有人都瞧見了,巡海艦上整齊劃一地打著旗語。躁動的人群慢慢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眼巴巴地望著霽月,等待著她的決定。

  霽月抿著唇,始終不曾開口說話。

  半晌,陡然拔出長槍,一個人逆風掠下孤崖,站到碼頭之上。

  巡海艦在礁石叢外停了下來,還是那一艘小船,船頭還是獨立著那個白衣的人影。還是如五天前一樣,孤身一人進入了蟄龍島的內灣。

  小船停靠在碼頭之上。

  他看到那個獨立的纖細的身影,手握長槍,一臉煞氣地站在他眼前,不由得失笑了。

  「你就是這樣來歡迎我?」

  「你以為自己是受歡迎的人嗎?」霽月冷冷地看著他,眉目中帶著一抹自嘲般的譏誚。

  「那麼,它們受不受歡迎呢?」

  霽月站在碼頭上,小船停靠在碼頭邊,謝慕驍就站在船頭上,中間隔著丈餘寬的海面以及八九級青石板砌成的台階。

  她看到他由袖底掏出一樣東西,握在手中,朝她輕輕揚了一揚。

  那一瞬間,她本應該閃避,或者,應該用力叩響手中的扳機。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竟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一動也沒有動。雖然看不清他手上的事物,但在心底,卻自有一股連自己也驚怕的篤定,他不會傷她。

  絕對不會!

  然而,她憑什麼如此篤定呢?

  在他利用她、牽制她剿滅了赤軍之後,在他率領大隊海衛軍駐紮在島外的時候,她怎還能信任他?

  握著槍托的手微微有些抖,偌大的蟄龍島一片沈寂,所有的人都看著她,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她的手中。

  她怎能心軟?怎能?

  可是,她又怎能不心軟?

  難道,經歷了那麼多的掙扎與兩難的抉擇,他最終,還是會死在自己手上?

  一滴冷汗自額心跌落。

  眼角有淚光,一閃。

  「你瞧。離開監牢的時候你走得匆忙,連它們都忘記帶走了。」唯有謝慕驍,臉上依然帶著笑。從容的,溫煦的笑。甚至帶著一絲絲瞭然的寵溺。

  然後,他輕輕一躍,鞋尖在丈餘寬的海面上落下一點,人已到了她面前。

  她的眼睛霎時便漾起了水光,如清晨霧氣濛濛的湖面。

  原來呵原來,他是為她送來了泥人。

  監牢裡那一段與世隔絕的日子如流水一般點滴劃過心頭。

  那時候,她對他說,這對小泥人就是他和她。他叫小謝,她叫小月。

  於是他便笑說,謝是「花開不謝」的「謝」。

  月是「花好月圓」的「月」。

  那個時候,他們開或真或假的玩笑,連自己都半信半疑。因為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因為時日太長,彼此太過無聊。

  可是,今天,當謝慕驍手上握著泥人,微笑著站在她面前,她的一顆心怦怦直跳,好似要跳出胸腔。

  烏黑锃亮的槍管彷彿變得沈重無比,單臂舉不起來,霽月只能兩手合握,勉強托住槍托,可饒是這樣,還是用力得連耳根子都漲紅了。

  他握住她的手,幫她穩住槍托,在她耳邊輕輕地說:「我帶了我所有的兄弟們,來向你提親,從今往後,謝慕驍有長長的一生陪著龍霽月過,讓她有時間慢慢地想,要如何報仇?要如何報恩?不急。你看,小謝和小月,無論他們在監牢,還是在海島,都沒有分開,依然還在一起。」

  並排躺在他手心裡的小泥人,親暱地頭挨著頭,腳挨著腳。

  就像他們一樣,手心疊著……手心……

  可是,彼此相握的手心裡,還有黑洞洞冰涼涼的槍管。

  這感覺……

  霽月一偏頭,笑了。

  這不正是她要的感覺嗎?危險,而又甜蜜。

  是了,不必急於一時。

  霽月垂眸,收了槍,「你那十幾條艦隊的海衛軍,都是來幫你提親的?」

  她低眉說話的樣子,是難得的溫柔寧靜,一雙綠玉耳墜在白玉似的頰邊微微顫動,每一顫都彷彿牽動著一條無形的絲線,將他的心拉得來回一蕩。

  謝慕驍呆看著籠在曦白晨霧下的龍霽月,一時忘了答言。

  「那麼,就留下你的艦隊作為聘禮吧。」

  低眸微笑的少女驀地擡起頭來,笑容明麗不可方物,聲似銀鈴,震得呆怔的少年耳膜嗡嗡直響。

  「這個……」

  謝慕驍的神情有些發苦,眼睛裡苦,嘴巴裡苦,連笑容都是苦的。

  霽月賊笑,笑得像一隻狡猾的狐狸,「怎麼?你不答應?」

  謝慕驍只得攤攤手,「既然是這樣,那就以孤崖為界,讓你的弟兄們住右邊,我的弟兄們住左邊。我帶了浮洲港最好的工匠來,很快就可以在那邊再建一座碼頭了。」

  工匠?

  碼頭?

  他?他在說什麼?

  這一次,輪到龍霽月目瞪口呆。

  「你早就想把那些人弄到島上來?你想瓜分蟄龍島?你想監視我?」

  天哪!這只臭狐狸爛狐狸死狐狸。

  霽月咬牙,恨不得一腳踹死他。

  謝慕驍無辜地摸摸鼻子,「既然艦隊成了聘禮,自然要留在島上。更何況,一個城兩大衙門的局面早就讓皇上頭疼無比,我只是向皇上提了提,能不能給海司衙門挪個位子?皇上立馬就同意了。我看來看去,只有蟄龍島能守能攻,能進能退,空氣新鮮風景又好,把海司衙門建在此處是再好不過了。」

  在海盜盤踞地建海司衙門?

  他是不是瘋了?

  霽月氣得差點口吐白沫。

  「砰!」長槍失火,在青石地板上砸出一個淺淺的彈窩。

  謝慕驍啞然失笑——

  還是那樣的脾氣啊!

  不理會她要在自己身上燒出兩個透明窟窿的噴火的眼神,雙臂一展,猛地將她攬入懷中。

  「小月,這是我們共同擁有的地方。這裡不叫蟄龍島,它是無煙島。你賦予它的新名字,就是我們的未來。沒有硝煙的島嶼,是我們共同守護的家。」

  霽月僵硬地聽著他的喃喃低語。

  「為了我們一己的私慾,浮洲港已是滿目瘡痍,我們不為京城的帝王,不為意氣之爭,我們為了我們自己的幸福。花開不謝,花好月圓。我們讓整個浮洲城來見證我們的幸福,而我們,必將守護它的安寧,傾其一生。」

  霽月的眼眶驀地濕潤了。

  她知道,他是在為她贖罪,用蟄龍島守護浮洲,用他們的一生來還給浮洲幾十年的安康寧靜。

  她咬住下唇,輕輕地將頭靠在他堅實的臂彎裡。

  沒有關係。

  無論是——

  蟄龍島也好,無煙島也好。

  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她要停棲的港灣。

  因為,不急,慢慢來,無論是她來豢養他,還是他來馴服她。

  他們都有長長的一生。

  慢慢來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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