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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5-12 19:33:20

Subject: 孔雀森林(21)

榮安在外島當兵,服兵役期間我們只見過兩次面。
其中有一次,我和葦庭還一起請他吃飯。
我記得榮安拼命講我的好話,葦庭還直誇他很可愛。


榮安退伍後到台北工作,工地在台北火車站附近。
那是捷運工程的工地,隧道內的溫度常高達40度以上。
還跟葦庭在一起時,曾在找完她而要回台南前,順道去找他。
那時跟他在隧道內聊天,溫度很高,我們倆都打赤膊。
他說有機會要請我和葦庭吃飯,只可惜沒多久我和葦庭就分手了。


『今天怎麼有空來?』我問。
「我現在在新化的工地上班,是南二高的工程。」他說。
『啊?』我有些驚訝,『你不在台北了嗎?』
「天啊!」他更驚訝,「台北捷運去年就完工了,你不知道嗎?」


我看著榮安,屈指算了算,原來我跟葦庭分手已經超過一年了。
『時間過得好快,沒想到我已過了一年不問世事的生活。』我說。
「你在說什麼?」榮安睜大眼睛,似乎很疑惑。
『沒事。』我說,『餓不餓?我請你吃宵夜。』
「好啊。」他說,「可惜你女朋友不在台南,不然就可以一起吃飯。」
這次輪到我睜大眼睛,沒想到榮安還是不改一開口便會說錯話的習慣。


『我跟她已經……』
我將一枝筆立在桌上,然後用力吹出一口氣,筆掉落到地上。
「你們吹了嗎?」榮安說。
『嗯。』我點點頭。
「吹了多久?」
『超過一年了。』
「為什麼會吹?」
『這要問她。』
說完後我用力咳嗽幾聲,想提醒榮安我不想討論這個話題。


「你可以忘掉她嗎?」榮安竟然又繼續問。
我瞄了他一眼後,淡淡地說:『應該可以。』
「這很難喔!」榮安無視我的眼神和語氣,「人家常說愛上一個人只要
一分鐘,忘記一個人卻要一輩子,所以你要忘掉她的話,恐怕……」
我撿起地上的筆,將筆尖抵住他的喉嚨,說:『恐怕怎樣?』
「不說了。」他哈哈大笑兩聲後,迅速往後避開,說:「吃宵夜吧。」


我隨便找了家麵攤請榮安吃麵,麵端來後他說:
「太寒酸了吧。」
『我是窮學生,只能請你吃這個。』我說。
「你還記得班上那個施祥益吧?」
『當然記得。』我說,『幹嘛突然提他?』
「他現在開了好幾家補習班,當上大老闆了。」
『那又如何?』我低頭吃麵,對這話題絲毫不感興趣。


「你和他都是選孔雀的人,他混得這麼好,你還在吃麵。」榮安說。
我沒答腔,伸出筷子從榮安的碗裡夾出一塊肉放進我碗裡。
「你這隻混得不好的孔雀在幹嘛?」他疑惑地看著我。
我又伸出筷子再從榮安的碗裡夾出一塊肉。
「喂!」榮安雙手把碗端開,「再夾就沒肉了。」
『你只要閉嘴我就不夾。』


榮安乖乖地閉上嘴巴,低頭猛吃麵,沒一會工夫便把麵吃完。
他吃完麵便端起碗喝湯,把碗裡的湯喝得ㄧ滴不剩後,
又開始說起施祥益的種種。
我無法再從他的碗裡夾走任何東西,只好專心吃麵,盡量不去理他。


其實關於施祥益,我比榮安還清楚,因為他跟我也是研究所同學。
但自從大學時代的新車兜風事件之後,我便不想跟這個人太靠近。
施祥益在研究所時期並不用功,只熱衷他的補習班事業。
那時班上常有同學問他:既然想開補習班,為何還要念研究所?
他總是回答:「我需要高一點的文憑,補習班才容易招生啊!」


他畢業後,補習班的事業蒸蒸日上,目前為止開了四家左右。
曾有同學去他的補習班兼課,但最後受不了他對錢的斤斤計較而離開。
兩年前班上有個同學結婚,他在喜宴現場告訴我說他忘了帶錢,
拜託我先幫他包個兩千塊紅包,我便幫他墊了兩千塊。
在那之後,班上陸續又有三個同學結婚,每次他在喜宴現場碰到我,
總是說:「我還記得欠你兩千塊喔!不過我又忘了帶錢了。」
雖然我不相信他這個大老闆身上連兩千塊也沒,但我始終沒回嘴。


同學們每次提到施祥益,語氣總是充滿著羨慕和嫉妒。
不過我對他絲毫沒有羨慕與嫉妒之心,反倒有一種厭惡的感覺。
我厭惡自己竟然像他一樣,都是選孔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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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5-12 19:33:58

Subject: 孔雀森林(22)

「你沒參加施祥益的婚禮吧?」榮安又說,「我有參加喔。」
『那又如何?』我降低語氣的溫度,希望榮安不要繼續這個話題。
「你知道嗎?他老婆也是選孔雀的人耶!」
『那又如何?』我的語氣快結冰了。
「或許你也該找個選孔雀的女生……」
他話沒說完,我迅速起身去結帳,再把他從座位上拉起,直接拉回家。
一路上他只要開口想說話,我便摀住他的嘴巴。


『喂。』一進家門,我便說:『你明天還要上班,先回去吧。』
「新化離台南只要20分鐘的車程而已。」
『那又如何?』話一出口,我才發覺這句話已經是我今晚的口頭禪了。
「我今晚睡這裡,明天一早再走。」
『不方便吧?』
「你看,我帶了牙刷和毛巾。」他得意洋洋地打開背包,
「還有連內褲也帶來了,你別擔心。」
『我才不是擔心這個!』


「我們很久沒見面了,讓我住一晚嘛!」
我想想也對,便說:『你睡樓上的房間。』
「好耶!」榮安很興奮,三兩下便把上衣脫掉,然後說:
「我先去洗個澡。」
『咦?你身材變好了,竟然還有六塊腹肌。』我拍拍他的肚子,
『怎麼練的?』


「以前在台北跟一個工程師住在一起,睡覺前他都會講笑話給我聽。」
『那……』我實在不想再說那又如何,便改口:『那又怎樣?』
「他講的笑話都好好笑喔,讓我躺在床上一直笑一直笑,久而久之就
笑出腹肌了。」
『胡扯!』
「你不信嗎?」榮安把我拉到床上躺平,「我現在講個笑話給你聽。」


「你知道為什麼叫霸王別姬嗎?那是因為霸王被劉邦包圍在垓下後,
還吟出:力拔山兮氣蓋世之類的話,虞姬實在看不過去了,便說:
霸王呀,你別再GGYY了,趕快逃命吧。」榮安邊笑邊說,
「這就是霸王別G。」
我聽完後連話都懶得說,翻過身不去理他。
榮安自覺無趣,拿起換洗衣物走進浴室。


隨手拿起床邊的書,看了幾頁後,感覺自己年輕了好幾歲,
彷彿回到大學時代跟榮安一起住在宿舍內的時光。
自從葦庭離開後,我好像再也沒有像今晚這麼有活力過。
我心裡很高興榮安的到訪,但實在不想承認這點。
「洗好了。」榮安走出浴室,「我再講一個笑話讓你練練腹肌。」
我連視線也懶得離開書本。


「你知道腎臟不好的人不能吃什麼嗎?」
『不知道。』
「答案是桑椹。因為“桑椹”會“傷腎”啊。」
『喔。』
「你怎麼老是一點反應也沒?這樣怎麼練腹肌呢?」榮安搖搖頭,
「難道選孔雀的人都沒有幽默感嗎?」
『快給我滾到樓上的房間!』我將手上的書丟向他,『我要睡覺了!』


榮安心不甘情不願地爬到樓上的房間,我起身把房門關上。
還沒走回床邊,他就敲門說沒樓上房間的鑰匙。
我打開房門把鑰匙丟給他,順便說:『別再敲門了。』
關上門,躺回床上,沒多久又聽見外面傳來「沒有棉被啊」的聲音。
我抱著一條棉被,一步步上樓,踢開樓上房間的門,把棉被往床上扔。


「這房間不錯。」榮安摟著棉被靠躺在床上,看著窗外。
『快睡吧。』我轉身離開。
「喂!」他叫了我一聲。
『幹嘛?』
「真的嗎?」


『嗯?』我停下腳步回過頭,『真的什麼?』
「你跟柳葦庭真的吹了嗎?」榮安轉頭看著我。
我嘆口氣,朝他點了點頭。
他看見我點了頭後,沒再說什麼,視線又轉向窗外。
我說了聲晚安,便走下樓梯。


爬完最後一個階梯,聽見榮安在樓上說:「我以後會常來這裡喔。」
『幹嘛?』我大聲回答。
「多陪陪你囉!」他也大聲回話。
我感覺胸口熱熱的,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花了一點時間平復情緒後,我才開口:『隨便你。』


但我的聲音卻細到連我自己都聽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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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5-12 19:34:21

Subject: 孔雀森林(23)

榮安果然常來我這裡,一個禮拜甚至會來六天。
他總是下班後直接過來,隔天要上班時再出門。
我給了他一副鑰匙,讓他可以自由出入。
除了他睡在樓上的房間外,我們的相處模式好像又回到大學時代。


坦白說,葦庭離開後,我的日子過得很安靜。
時間在無聲無息中流逝,我毫無知覺。
榮安的到來,讓我聽見噗通一聲,我才察覺時間的存在。
原來雖然我覺得自己的生命好像停滯不前,但時間還是繼續在走的。


榮安的生活很規律,從工地下班後的時間全是自己的;
而我學校方面的事比較繁雜,有時得待在研究室一整晚。
他很喜歡在我房間閒晃,不過只要我在忙他便不會吵我。
後來我房間乾脆不上鎖,隨便他來來去去,即使我不在。


「要幫你分擔房租嗎?」榮安問。
『不用了。』我回答。
「不行啦!」榮安說,「你先試著從對我斤斤計較每一分錢開始,然後
慢慢推廣到其他方面,這樣你才能算是選孔雀的人。」
我二話不說,舉腳便踹。


榮安常常想在深夜拉我去一家Pub,但我總是推辭不去。
有次實在拗不過他,便讓他拉了去。
那是一家叫Yum的店,開在台南運河附近的巷弄裡面。
白色的招牌黑色的字,在深夜寂靜的運河邊,還是滿顯眼的。


榮安拉著我推門走進,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店內的裝潢時,
他便朝吧台內的女子打招呼:「小雲,我帶個朋友過來。」
她的視線稍微離開手中的搖酒器,然後點頭微笑說:「歡迎。」
幾個坐在吧台邊的男子側身轉頭看了我一眼,眼神充滿了打量的味道。
我有些不自在,勉強擠了個微笑後,便拉著榮安趕緊找位置坐下。


吧台是一般的馬蹄型,中間大概可坐七個人左右;
左右兩側很小,各只有兩個位置。
吧台中間已經坐滿了人,我和榮安只好在靠店內的左側坐下。
『你常來?』一坐定後,我輕聲問榮安。
「對啊。」他回答。


吧台內的女子正將搖酒器內的液體倒入杯子,邊倒邊說:
「你有一陣子沒來囉。」
「是啊。」榮安回答得很爽快。
她離我們有三步距離,而且視線並沒有朝向我們,於是我對他說:
『人家不是在跟你說話。』
她好像聽到我的話,轉頭朝向我,笑了笑、點點頭。
「你看吧。」榮安說,「她是在跟我說話。」


店內瀰漫著鋼琴旋律,我四處打量,發現角落有鋼琴,不過沒人彈奏。
原來鋼琴聲是從音響傳出來的,可見這家店的音響設備很好。
當然也有可能是我的耳朵不好。
店內擺了八張桌子,三桌坐了人,有五張空桌。
除了吧台內那個女調酒師外,還有一個年紀20歲左右的女侍者。
吧台後方垂了條藍色簾幕,掀開後裡面應該是簡單的廚房。
「喝點什麼?」
叫小雲的女調酒師走到我們跟前,親切地詢問。


「我要 Vodka Lime!」榮安大聲回答。
感覺在Pub這種地方點酒時,應該要用低沉的嗓音唸出酒名才對,
可是榮安的語調好像是小孩子在討汽水喝,而且發音也不標準。
「好。」小雲轉向我,「你呢?」
『有咖啡嗎?』我說。
「點什麼咖啡!」榮安用手肘頂了頂我,「你要點酒!」
如果不是小雲在場,我一定頂回去,但現在只好拿起酒單端詳。
『Gin Tonic。』我說。


小雲走後,我立刻也頂了榮安,然後說:『幹嘛要點酒?』
「你要喝點酒,這樣才能治療失戀的創傷。」他哈哈大笑,
「而且點酒就是碘酒,碘酒可以消毒治療啊。」
正想給他一拳時,小雲又帶著微笑走過來。


她在榮安的杯子裡倒入伏特加、萊姆汁,放了個檸檬角;
在我的杯子倒入琴酒、通寧水,然後加了片檸檬。
「你最近很忙嗎?」她問。
「是啊。」榮安端起酒杯。


「這是我大學同學。」榮安指著我,「現在念博士班,是高材生喔。」
他的聲音不算小,吧台邊又有幾個人轉過頭來,眼神似乎不以為然。
「幸會。」
小雲微微一笑,我則有些尷尬。
「我前陣子都在照顧他,所以就沒來了。」他又說。
「是嗎?」她看了看我,眼神含著笑。
我很想踹榮安一腳。


「剛剛有客人問了我一個很有趣的心理測驗,我也想問問你們。」
小雲放下手邊的東西,似乎準備開始閒聊,然後說: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我心頭一驚,放下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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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5-12 19:35:16

Subject: 孔雀森林(24)

「狗!」榮安又大聲回答。
「這裡面沒有狗呀。」小雲搖搖頭。
「我不管,我就是要選狗。」
「哪有這樣的,你賴皮。」小雲笑著說。
我則一句也不吭。


「你呢?」小雲將頭轉向我,「選哪種動物?」
『孔雀。』
我的語氣很淡漠,剛才應該用這種語氣點酒才會顯得性格。
她微微一楞,然後說:「你們知道這幾種動物的代表意義嗎?」
「知道啊。」榮安笑了笑,「我們大學時代就玩過了。」
「這樣就不好玩了。」小雲的語氣有些失望,但隨即又笑著說,
「那你們猜猜看我選什麼?猜中的話我請客。」


「你一定選羊。」榮安說。
「猜錯了。」小雲搖搖頭,然後目光朝向我。
『妳應該是選馬。』我說。
「你的酒我請。」小雲笑得很開心。
『謝謝。』我說,『對選孔雀的我而言,非常受用。』


「妳為什麼選馬?」榮安問。
「我喜歡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只有馬才能帶著我四處遊蕩。」
小雲說,「你呢?為什麼選狗?」
「狗最忠實啊,永遠不會離開我。」榮安回答。
「可是選項裡面沒有狗呀。」小雲說,「如果沒有狗,你要選什麼?」
「我一定要選狗啊!」榮安大聲抗議。
「好。」小雲笑著說,「我放棄跟你溝通了。」


他們對談時,我只是在一旁靜靜喝酒,因為我不喜歡這個話題。
小雲將臉轉向我,應該是想問我為什麼選孔雀,我打算隨便編個答案。
「你為什麼要點Gin Tonic?」她問。
『因為……』話剛出口,我才發覺問題不對,『Gin Tonic?』
「嗯。」她點點頭,「我問的是,你為什麼點Gin Tonic?」
我被預料外的問題嚇了一跳,楞了半晌,久久答不出話。


「Gin Tonic通常是女人點的酒。」她看我不說話,便又開口說:
「而且是寂寞的女人哦。」
『是嗎?』我很疑惑。
「難道你沒聽過:點一杯琴通尼,表示她寂寞?」
『沒有。』我搖搖頭。
「其實我覺得大多數點琴通尼的人,只是因為這名字的英文好唸。」
她笑著說,「你也是吧?」


我絲毫不覺得她有挖苦或取笑的意思,反而覺得很好笑,便笑了一笑,
然後說:『沒錯。我英文不好,怕丟臉。』
小雲聽完後也笑得很開心。
不知道是酒精的緣故還是小雲給人的感覺,我覺得心頭暖暖的,
全身不自覺放鬆。


小雲去招呼其他的客人了,榮安則開始跟我說起他們認識的經過。
原來他第一次來這裡跟小雲聊天時,竟發現他的同袍就是小雲的哥哥。
『這麼巧?』我說。
「對啊。」榮安隨口回答,好像不覺得這種際遇有多了不起,
「後來我就常來了,偶爾也會帶同事來。」
『喔。』
我應了一聲,端起酒杯後才發覺酒已經沒了。


榮安又點了一杯Vodka Lime,我因為心情很好,也跟著要了一杯。
我和他邊喝邊聊,小雲不忙時也會過來一起聊天。
小雲雖然健談,但話並不多,而且臉上總是帶著笑容。
是朋友之間那種親切的笑,而非老闆與顧客之間那種應酬的笑。


望了望坐在吧台中央的那幾位男士,他們正努力找話題,
或是持續某個話題以便能跟小雲聊天。
在生物界裡,雄性為了吸引雌性的注意,總是會炫耀自己。
人類也是一樣,不管是什麼樣的男人,一旦碰到喜歡的異性,
言談舉止間的炫耀是藏不住的。
我偷偷打量小雲,發覺她真的很迷人,難怪那些男士會喜歡她;
也難怪我剛走進這裡時,會看到他們警戒而緊張的神情。


我和榮安越坐越晚,直到吧台邊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這時才驚覺他並不像我一樣,他一早還得去工地上班。
『該走了。』我說,『不好意思,忘了注意時間。』
「沒關係啦。」榮安說,「你喜歡的話,坐多晚都行。」
『還是走吧。』我站起身。


榮安要先上個洗手間,我便在吧台邊等他。
小雲似乎沒事做了,順手整理吧台的動作看起來很愜意。
當她將吧台上最後一個煙灰缸收好時,說:「為什麼你會猜我選馬?」
『隨便猜的。』我不好意思笑了笑。
「你運氣不錯。」
『是啊。』
我微微一笑,她也微笑相對。


沒了榮安,我覺得與小雲獨處時有些不自在,便拿起吧台上的酒單,
讀讀上面的英文字打發時間。
「很辛苦吧?」小雲說。
『嗯?』我沒聽懂,視線離開酒單轉向她。
「當一個選孔雀卻又不像選孔雀的人。」


我張開口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半句。
因為我突然覺得今晚喝進肚子裡的所有酒精,好像同時燃燒。


一直到榮安走過來,我體內的酒精都還未燃燒殆盡。
「要記得喔!」榮安對她說:「我這個朋友可是高材生呢。」
聽到他這麼說,我的體溫瞬間回復正常,拉著他便走。
當我右手拉著榮安、左手推開店門時,聽到小雲在背後說:
「Someone wants a Gin Tonic. It means someone's lonely.」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只見小雲淡淡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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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5-12 19:35:33

Subject: 孔雀森林(25)

小雲給我的感覺很好,而且我很感激她並沒有追問我選孔雀的理由。
我知道她不是忘了問,只是不想問而已。


日後每當榮安提議要到Yum去坐坐時,只要我手邊不忙,便會答應。
到了Yum後,一來不太會喝酒;二來酒的價錢比較貴;
三來怕隨便點個酒結果發現它代表欲求不滿寂寞難耐之類的意思,
所以我乾脆點咖啡。
小雲依然親切,總是抽空跟我們閒聊,聊久了便覺得算得上是朋友。
也知道店裡唯一的女服務生叫小蘭。


後來發生了一件意外:榮安的腿斷了。
榮安在工地的宿舍是貨櫃屋改裝的,架在兩層樓高的位置。
颱風來襲時貨櫃屋被吹落至地上,然後翻滾了一圈,
在裡面的他就這樣斷了左腿。
我聽到消息後到醫院看他,除了身上有一些擦傷外,
左腳已上了石膏,可能得在醫院躺上兩個禮拜。


「我突然從床上騰空飛起,眼睛剛睜開,便撞到天花板的日光燈。」
榮安躺在病床上,左腳高高吊起,神情不僅不萎靡,反倒還有些興奮。
「然後地板不斷旋轉而且越來越大,匡的一聲我又撞到地板。」
我遞給他一顆剛削完皮的蘋果,他咬了一口蘋果後,嘴巴含糊說著:
「我看到我的一生像快轉的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在眼前快速掠過。」


『喔?』我覺得很新奇。
「影像變化雖快,但每一幕都很清晰。我還看到好多人,包括國中時
的老師、高中時暗戀的女孩等等,都是我生命歷程的重要人物。」
『這些影像是彩色的還是黑白的?』我問。
「黑白的。」榮安哈哈大笑,「因為我肝不好,所以人生是黑白的。」
我突然不想同情躺在病床上的他。


「你知道我還看到誰嗎?」榮安說。
『誰?』
「後來我看到了你,看到你身邊沒有女朋友陪伴,一個人孤伶伶的。
我突然覺得肩膀有股力量,於是在黑暗中爬啊爬的,就爬出來了。」
『這麼說的話,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囉?』
「算是吧。」
榮安說完後,雙眼看著天花板,很累的樣子。


把手中的蘋果吃完後,他轉頭看著我,又是一陣傻笑。
『還吃不吃蘋果?』我說,『我再削一個給你。』
「好啊。」他點點頭。


榮安住院那些天,我每天都會去陪他,反正醫院就在學校附近。
有時我還會帶書去待上一整個下午,如果書看完了無事可做,
就拿起筆在榮安左腳的石膏上推導式子。
說來奇怪,在石膏上推導方程式時特別順暢,
很多以前沒辦法克服的難題都已迎刃而解。
我懷疑愛因斯坦是否也有朋友斷了腿以致他可以推導出相對論。


連續過了幾個沒有榮安來騷擾的晚上,我開始悶得發慌。
一個人騎上機車,騎往運河邊的Yum。
「咦?」小雲有些驚訝,「今天你一個人?」
『嗯。』我點點頭。
吧台邊雖然只稀稀落落坐了三個人,但我還是習慣坐在左側角落。


小雲端來一杯咖啡,然後問:「榮安呢?」
『他的腿斷了,不能來。』我說。
「呀?」她很緊張,「發生了什麼事?」
我稍微解釋一下榮安的狀況,並拿起吧台上的火柴盒充當貨櫃屋,
然後將火柴盒摔落、翻滾。
『他的腿就這樣斷了。』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竟然只有斷了腿而已。」小雲說。


我左手端著咖啡杯,嘴唇離開杯緣,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她,說:
『我也覺得只斷了腿真是可惜。』
「我不是這個意思。」小雲突然醒悟,急忙搖搖手,「我的意思是,在
那種狀況下,應該會受更重的傷,所以只斷了腿是……」
『沒有天理?』
「不。」她的臉開始漲紅,「那叫不幸中的大幸。」
『原來如此。』我繼續喝了一口咖啡。


「喂。」過了約一分鐘,小雲說:「你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卻故意
要誤解我的意思。」
『沒錯。』我放下咖啡杯,笑了起來。
小雲也跟著笑,笑了幾聲後,她說:「你跟榮安的味道不太一樣。」
『是嗎?』我很好奇。


「他是那種典型的學工程的人,而你身上的某部分有我熟悉的氣味。」
『什麼氣味?』我聞了聞腋下。
「不是身上的味道啦。」小雲笑了笑,「我不會形容那種氣味,只知道
你的氣味和我求學時身旁的人的氣味有些類似。」
『妳唸什麼的?』
「企管。」
我微微一驚,試著端起咖啡杯偽裝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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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5-13 20:31:01

Subject: 孔雀森林(26)

「看你的反應,好像你有熟識的人也念企管?」小雲的眼睛很利。
『嗯。』我含糊應了聲。
「該不會是你的女朋友念企管吧。」
我睜大眼睛,緩緩點了點頭。
「你又來了。」小雲笑了起來,「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你們曾經山盟
海誓,可是現在勞燕分飛,於是你只能在pub裡舔拭傷口?」
小雲越說越開心,但我的眼睛卻越睜越大。


她看我睜大了眼睛一動也不動,便伸出右手在我面前揮了揮,說:
「不要再玩了,這樣不好笑。」
『我不是在玩。』我眨了眨發痠的眼睛。
「難道……莫非……」輪到她的眼睛睜得好大,「真讓我說中了?」
『嗯。』我苦笑了一下。
「對不起。」她吐了吐舌頭。
『沒關係。』


小雲似乎有些尷尬,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後,說:
「今天讓我請客吧,不然我會良心不安。」
『好啊。』我說,『不過我還要來一杯Martini。』
「你趁火打劫。」
『妳忘了嗎?』我說,『我是選孔雀的人。』


她在加了冰塊的調酒杯裡倒入琴酒、苦艾酒,用酒吧長匙快速攪一攪,
然後把冰塊濾掉,倒進剛從小冰箱裡拿出來的雞尾酒杯,
最後再加一顆紅橄欖便算完成。
「為什麼點Martini?」小雲問。


『我常看到有人點,所以想喝喝看。』
「馬汀尼確實是一杯很有名的雞尾酒,甚至可以說是名氣最大。」
小雲說,「不過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麼要點“酒”?」
『既然聊到了我的前女友,我想酒應該會比較適合我的心情吧。』
我喝了一口Martini,只覺得滿口冰涼。


小雲走回吧台中央,一個打條領帶戴著銀框眼鏡的男子也點了馬汀尼。
「麻煩dry一點。」他說。
她有意無意地朝我笑了笑,然後又調了一杯Martini給他。
我拿起手中這杯不知道是dry還是wet的Martini,慢慢喝完。
「越dry的Martini,表示苦艾酒越少。」
一抬頭,小雲已站在我面前,臉上掛著微笑。


吧台邊只剩下我和另一位點Martini的男子。
他算安靜,通常一個人靜靜抽著煙,彈煙灰的動作也很輕。
店內還有兩桌客人,聊天的音量很小,有時甚至同時閉嘴聆聽音樂。
小雲在吧台內找一些諸如擦拭杯子的閒事來做,左晃右晃。
有時晃到我面前,但並沒有開口,我猜想她應該還是覺得尷尬。


『我不是來這裡舔拭傷口,只是單純喜歡這裡的氣氛。』
在小雲第三次晃到我面前時,我開了口,試著化解空氣中的尷尬。
她沒回話,停下手邊的動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山盟海誓應該還談不上,只是經常花前月下而已。至於勞燕分飛嘛,
東飛伯勞西飛燕,意思是對的;不過我是孔雀,習慣東南飛。』
我說完後,發現小雲嘴邊的微笑很自然,便跟著笑了起來。


『其實她研究所才念企管,大學念的是統計。』我說。
「我一直念企管。」小雲終於開口,「研究所也是。」
『喔?』
「想不到吧。」她笑了笑,「一個女酒保竟然是研究所畢業。」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
小雲拿了一小碟點心放在我面前。


『她和我一樣,都是成大的學生。』我說。
「我也是耶。」她說。
『那麼或許妳認識她吧。』
「或許吧。」
小雲聳了聳肩,臉上一副你不說我就不問的表情。


『好吧。』我說,『看在免費的Martini份上,她叫柳葦庭。』
「她高我一屆,是我學姐。」小雲說,「我們還滿熟的。」
『真的嗎?』我很驚訝。
「嗯。」她點點頭。
『真巧。』我說,『妳哥哥是榮安的朋友,妳學姐是我的前女友。』


「麻省理工學院的索拉波做了一個研究,在美國隨機選出兩個人,並
假設平均每人認識一千人,那麼這兩人彼此認識的機率只有十萬分
之一,可是這兩人共同認識某個朋友的機率卻高達百分之一。」
『假設平均認識一千人?』我說,『好像太多了。』
「也許吧。」小雲笑了笑,「不過這個研究的重點是說,兩個完全陌生
的人若不小心碰在一起,結果發現彼此有共同認識的朋友,似乎並
沒有想像中的困難。」


『妳這種講話的口吻跟她好像。』我笑了笑,『如果她這麼說,我一定
會叫她把平均認識一千人的假設減少,重算機率後再來說服我。』
「那她會怎麼反應?」
『她應該會笑一笑,然後叫我不必太認真。』
「我想也是。」小雲說,「她的脾氣很好,在系上一直很受歡迎。」
『是啊,她確實很好。』
端起酒杯,嘴唇剛接觸杯緣,才想起Martini早就喝光了。
我不把酒杯放下,任由它貼住嘴唇。


「我好像應該再請你喝一杯。」小雲說。
『為什麼?』我把酒杯放下。
「因為我又讓你想起你想忘掉的事。」
『沒關係,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勉強笑了笑,『而且……』
「嗯?」
『也忘不掉。』


小雲和我同時沉默了下來。
我幾乎可以聽見那位點Martini的男子抽煙時的呼氣聲。
「再調一杯Martini給你吧。」
她先打破沉默,然後很快又把一杯Martini放在我面前,說:
「從現在開始,我把嘴巴閉上,一句話都不說。」
說完後,她立刻用左手摀住嘴巴。


我靜靜喝酒,速度很慢,回想以前跟葦庭在一起的時光。
那確實是段快樂純真的日子,即使後來不太快樂、有點失真。
雖然常會覺得這些回憶好像已是上輩子的事,離現在的我很遙遠,
但那些清晰熟悉的感覺卻始終沒有降溫。


我應該早就把這第二杯酒喝完,但右手還是機械式舉杯、碰唇、仰頭。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回神時,吧台邊只剩我一人,
另兩桌的客人也不見了。
我起身對小雲說:『我走了。』
移動時腳步有些踉蹌,不知道是酒精的緣故,或是坐太久兩腿發麻?


小雲還是用左手摀住嘴巴,右手跟我揮揮手表示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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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5-13 20:31:25

Subject: 孔雀森林(27)

榮安出院了,不過還得拄著柺杖一段時間。
而且在工地的宿舍重新修建好之前,他得一直住我那裡。
我每天一大早騎機車載他到工地上班,回來睡個回籠覺後再到學校。
有時他同事會順路在下班時送他回來,有時我還得特地去接他回來。


榮安出院後第三天晚上,我載著他到Yum。
小雲剛看到榮安拄著柺杖時嚇了一跳,後來發現他已經沒什麼大礙,
便覺得好笑。
這晚榮安和小雲都很健談,我的話比較少。
還有一件不太重要的事,我又看到上次那個點Martini的男子。


榮安出院後的第五天下午四點左右,我在學校接到榮安的電話。
「喂,來載我。」他說,「今天沒什麼事,我想早點走。」
『還不到下班的時間,你太混了吧。』我說。
「反正我是病人,不會有人說閒話的。」
我掛掉電話,放下手邊的事,有點不太情願地騎車去載他。


我花了20分鐘到他的工地,再花了20分鐘載他回家。
到了家門口,車子不熄火讓他先下車,因為我還要到學校。
他下車時,身體會稍微往右傾斜,先讓右腳接觸地面,等站穩後,
左手腋下夾著柺杖、右手扶著車後座,左腳再離開車。
這幾天他一直是這麼下車的,動作不太順暢時我才會幫他一把。


「喂!」榮安的右腳剛接觸地面,右手突然猛拍我肩膀,「你看!」
順著他平舉的柺杖往左前方一看,視線只搜尋兩秒,
便在20公尺外電線杆旁,看見葦庭。
她好像是被從某戶院子裡探出頭的黃花吸引住目光,於是駐足觀望。


我楞楞地看著她。
原本以雙腳和坐在座墊上的屁股穩住機車重心,但不知不覺站起身,
屁股離開座墊後,機車失去重心,向右傾倒。
「啊!」榮安大叫一聲,因為他的右腳才剛站穩,左腳尚未離開車子。
幸好他的反射動作夠快,右腳單足往後彈跳。
可是彈跳了三下後便失去重心,一屁股往後坐倒在地上。
「唉唷!」他又叫了一聲。


機車摔落地面的撞擊聲和榮安的呼叫聲,驚醒了葦庭。
她轉頭朝向聲音傳來處,正好與我四目相接。
她的眼神顯得很驚訝,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所措。
我和她只是站著對看,沒有其他的動作和語言。
倒地的機車引擎持續發出低沉的怒吼,只是聲音比平常微弱。


有多久了呢?已經過了多久了呢?
我到底有多久沒看到葦庭了呢?
一時之間忘了現在是何時,更忘了她離去的時間點。
直到榮安掙扎著站起身,然後走過來低下身把機車熄火,
這個突然消失的聲音反而弄醒了我。


我轉頭看了榮安一眼,問:『沒事吧?』
「還好。」他笑了笑,並試著把機車扶起。
他的左腳無法當施力時的支撐點,因此試了兩次都沒成功。
『就讓它躺著吧。』我淡淡地說。
榮安看了我一眼,沒多說什麼,便拄著柺杖走到家門,開門進去。


我移動一下腳步,右小腿肚傳來一陣痛楚,可能是機車倒地時刮傷了。
顧不得腿上的疼痛,蹲下身把機車扶起,只覺得機車比平常重。
用盡吃奶的力氣扶起機車,放下支撐架,讓它先站穩。
「還好嗎?」葦庭說。
一轉頭,葦庭已來到跟前。
『妳問的是車子?』我說,『還是人?』


「說真的。」葦庭又問,「你還好嗎?」
『說真的。』我回答,『我還好。』
本來雙方都處於一種極度尷尬與陌生的狀態,
但同時說了以前的口頭禪後,似乎又帶回來一點熟悉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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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5-13 20:32:08

Subject: 孔雀森林(28)

『妳怎麼會在這裡?』我問。
「今天跟同事到台南出差,剛辦完事,我便一個人走走。」她說。
根據以前上《性格心理學》所獲得的知識,如果她用「到台南」而非
「回台南」的字眼,那就表示台南對她而言,並不是類似家的感覺,
起碼可說已不再那麼熟悉。
我突然很感慨,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住這?」她指著剛剛榮安進去的門。
『嗯。』我點點頭,『我搬進這裡後三天,妳便到台北工作。』
「哦。」她微微沉思,「那你也住了三年多了。」
『是嗎?』
「怎麼你連自己住多久都不曉得呢?」
葦庭笑了笑,笑容雖甜美,卻帶點客氣的成分。


我開始在心裡計算著有多久沒見過她的笑容。
要升上博一之前的七月搬進這裡,要升上博二之前的八月我們分手,
現在是我念博四上學期的十月,這樣算起來的話……
『原來已經兩年兩個月了。』我嘆口氣說。
葦庭先是一楞,然後低聲說:「是呀。」


我們不知道該聊什麼話題,只好沉默。
我覺得杵著不是辦法,邀她進家門也很唐突;
但若就此道別,我擔心往後的日子裡會有悔恨與遺憾。
天人交戰了一番後,我說:『妳待會有事嗎?』
「嗯。」她點頭說,「七點還有一個飯局。」
『現在才五點,』我看了看錶,『我們到安平海邊看夕陽好嗎?』
她沉吟一會後,說:「好。」


正準備掏出車鑰匙發動機車時,聽見她說:「有件事我想先說。」
『什麼事?』我問。
「我們很久沒見面了,或許會有很多話想聊聊。」她看了我一眼,
「但就只是聊聊,希望……希望你不要有過多的聯想。」
她說完後,臉上有歉然的笑。
我心裡重重挨了一記悶棍,下意識握緊手中的鑰匙。


鑰匙微微刺痛手心時,我猛然想起葦庭是選羊的人。
她這麼說是不希望我因為她答應一起看夕陽而產生可能復合的念頭,
於是先把話說清楚以避免我失望甚至再度受傷。
我能體諒葦庭,也知道這是選羊的人的善意。
但不管我是否存在著一絲想復合的奢望,她這麼說都會刺傷我的自尊。
雖然我選的是孔雀而不是老虎,可是我仍然有強烈的自尊心。


自尊被刺痛後,心裡反而坦然,這才想起有件事要把它完成。
『請妳稍等一下,我去拿個東西。』
我開門進去,跑步上階梯,直接到樓上的房間。
榮安正躺在床上看書,發現我突然闖入,嚇了一跳。
我整個身子趴下,視線先在床下搜尋一番,再伸進右手拿出一個袋子。
榮安張大嘴巴欲言又止,我沒理他,拿了袋子便往樓下跑。


我將那袋子放入機車的置物箱,發動車子。
「我該怎麼坐呢?」她沒上車,表情有些為難。
『怎麼坐?』我瞥見她穿了條裙子,便說:『就直接側坐啊。』
「可是在台北側坐要罰錢。」
『大姐,這裡是台南。』我說,『而且妳以前也常側坐。』
「哦,我都忘了。」她笑了笑,「上台北後,就沒坐過機車了。」
說完後,她上了車,用右手手指輕輕勾住我褲子上的皮帶環。


機車起動後,她問我剛剛為什麼叫他大姐?
我笑了笑說沒什麼,只是順口而已。
可能因為我是選孔雀的人,當知道再怎麼表現都無法挽回她時,
於是無欲則剛,反而更自在隨性地面對她;
而她是選羊的人,為了避免我自作多情,於是處處小心翼翼保持距離。


就以現在而言,她只用一根手指頭勉強保持與我之間的接觸。
先不說當我們是男女朋友時,她總是從後座環抱著我的腰;
即使是第一次載她時,起碼她的右手還會搭在我右肩上。
我在心裡嘆了口氣,說:『到了。』
「謝謝。」她說。
然後她左腳踩著排氣管當支點,右腳輕輕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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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5-13 20:32:28

Subject: 孔雀森林(29)

腦海裡清晰浮現第一次跟她來時,她跳下車、快步奔向沙灘的情景。
雖然之前總共來過五次,從來沒有一次看到夕陽,但她仍會除去鞋襪,
在沙灘上赤足行走,並任由海浪拍打腳踝和小腿。
我瞥了她的腳一眼,她蹬著一雙鞋跟並不算低的黑色皮鞋,
小腿裹了淡茶色的絲襪,這樣大概不可能會再除去鞋襪吧。
沙灘依舊被海水弄成深淺兩種顏色,她踩在淺色的沙灘上,踏步甚輕,
生怕不小心弄髒鞋襪。


『終於看到夕陽了。』我轉頭朝向西邊,海上的夕陽一團火紅。
「是呀。」她也轉頭,「終於看到夕陽了。」
是啊,看到夕陽了,然後呢?會覺得浪漫嗎?
感情若不在,費盡心思摘下來的星星大概也不會閃亮。


「你的學業如何?」葦庭問。
『還過得去。』我說,『妳呢?工作順利嗎?』
「剛開始到台北時不太適應,現在好多了,也漸漸有了成就感。」
『恭喜妳。』
「謝謝。」她笑了笑,「那你其他方面嗎?」
『其他方面?』


「我現在有男朋友。」她看我似乎不懂她的意思,便又開口。
『喔。』我說,『如果是這個意思,我現在沒女朋友。』
「都沒對象嗎?」她問。
『目前還沒。』我說。
「為什麼不找呢?」
『課業太忙。』
「可是……」
『妳還是喜歡追問一連串的問題。』我打斷她,『這種問題對妳來說,
難道有特殊的意義嗎?』
她楞了一下,然後說:「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


雖然有些不高興,但我突然想到:
在今天的重逢中,我發覺她每一方面或多或少都變了;
唯獨不太識相地追問問題的方式,竟然跟我們第一次交談時相同。
想不到我反而因為這種被惹毛的感覺而找回當初的她。
越想越有趣,不禁露齒而笑。
她看我突然由不高興變成開心,可能覺得很納悶,便盯著我瞧。


『妳男朋友一定很浪漫吧。』我輕咳了兩聲,試著轉移話題。
「算是吧。」她說,「他曾在情人節送我九百九十九朵紅玫瑰。」
『真是大手筆。』我說。
「數量倒是其次,但他讓我覺得他很用心。」
『用心?』我將左手放在耳邊假裝講電話,『喂!請問是削凱子花店
嗎?我是冤大頭先生。麻煩你送九百九十九朵紅玫瑰到某某公司,
並附張卡片寫上:柳葦庭小姐收。錢我會再跟你們算。』
我放下左手,看了看錶後,說:『只要有錢,不用一分鐘就搞定了。』


她聽出我話中的刺,臉色一沉,說:
「或許你覺得我膚淺,但對收到這麼多朵玫瑰的我而言,我很開心,
也覺得他很用心,這就夠了。」
『如果有個人花了一個星期時間,剪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張九公分長、
四公分寬的紅色卡片,並在卡片寫上:玫瑰花。妳覺得他用心嗎?』
「嗯。」她點點頭,「這樣當然很用心,而且也很浪漫。」
『與九百九十九朵紅玫瑰相比呢?』
「這不能相提並論。不過若是我收到那些卡片,會多了份感動。」


『是嗎?』我說,『妳確定?』
「我確定。不過這個人一定不是你,你從來就不浪漫,一向都是。」
她說「一向都是」時,甚至加強了語氣。
『是因為我是選孔雀的人嗎?』
她沒回答;但也沒否認。


我以跑百米的速度衝到機車旁,拿出那個袋子,再跑回她身旁。
打開袋子,右手伸進去抓了一大把,然後灑向天空。
一張張紅色小卡片在空中慢慢飄落,葦庭的眼神顯得很驚訝。


『這裡總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片,我花了一個星期完成,本來打算在
三年前的情人節送妳的。』我一面說,一面伸手抓卡片,灑向天空,
『我買不起九千朵玫瑰,只好用紅色卡片代替,我知道這樣很天真,
甚至是愚蠢,但我只想讓妳知道我的用心。』
我越說越急,越抓越多,越灑越快,隔在我和她之間已是一團紅影。


葦庭始終站著不動,大約有十幾張卡片安穩地落在她的頭髮和身上。
有時從空中、有時從地下、有時從頭髮、有時從身上,
她或拿或抓或撿了一張又一張卡片,一次又一次看著上面的字。
然後她看著我,我發覺她的眼裡有淚光,於是我停止所有的動作。
當空中飛舞的最後一張卡片落地後,她終於淚如雨下。


我低頭看了看袋子裡,大概還剩下幾十張卡片。
雙手抓起最後這些卡片,背對著她,轉身面對即將沉沒的夕陽。
仰起頭,張開雙臂,用力灑向天空。


在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好像一隻正在開屏的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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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5-13 20:33:05

Subject: 孔雀森林(30)

夕陽下山後,我立刻載葦庭趕她七點的飯局。
一路上我們完全沒交談。
上車前她眼角還掛著淚;到達餐廳時眼睛雖微紅,但不再有淚光。


看了看錶,才六點半,但我覺得氣氛沉重得讓我一分鐘也待不住。
我說了聲保重,她回了聲你也是。
沒有不捨、惆悵、繾綣或其他足以令人覺得蕩氣迴腸的告別語言。
頂多只有揮揮手吧,我想。


回到家時也還不到七點,榮安仍然躺在床上,看到我時又嚇了一跳。
『一起吃飯吧。』我說。
「我還是不要當電燈泡好了。」他說。
『沒有電燈泡,就只有我跟你。』我說。
他微微一楞,便起身跟我出去吃飯。


吃完飯,榮安找藉口待在樓上的房間,我一個人在樓下看電視。
右手拿著遙控器,頻道先遞增到Maximum,再遞減到Minimum。
然後周而復始。
直到眼睛有些睜不開,才關掉電視,走出房間來到院子。
樓上房間的燈熄了,榮安應該睡了吧。
我只猶豫三秒鐘,便跨上機車,往Yum的方向疾駛。


小雲看到我一個人走進來,不發一語直接坐在吧台左側角落。
「榮安又出事了嗎?」她走近我,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啊。』我說,『他只是在睡覺而已。』
「哦。」小雲應了聲,表情有些古怪。


我心下恍然。
因為我總是和榮安來這裡,除了榮安住院時以外,但也只有那麼一次。
所以小雲看我這次又獨自一人,才會認為榮安可能又出狀況。
『我要跟榮安說妳詛咒他出事。』
「你別想再敲詐我。」她笑了笑,「還是喝咖啡嗎?」
我搖搖頭,然後說:『我想先問妳一個問題。』
「你問吧。」


『妳還記得妳跟我說過的麻省理工學院索拉波的研究嗎?』
「當然記得。」她說,「他的結論是:當兩個完全陌生的人碰在一起,
結果發現彼此有共同認識的朋友,並沒有想像中困難。」
『如果曾經熟識後來卻變陌生的兩個人,不小心重逢的機率是多少?』
「我不知道。」她想了一下,「不過這機率應該也是比想像中要高。」
『我想也是。』


「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我今天碰到妳學姐柳葦庭了。』
小雲嚇了一跳,不僅沒接腔,也不知道要作何反應。
『我要一杯Gin Tonic。』我說。
「好。」她說。


小雲調好一杯Gin Tonic放在我面前,笑了笑後便退開了。
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聽見有人說:「Gin Tonic是寂寞的人喝的酒。」
我轉過頭,又看到那位點Martini的男子。
『是啊。』我說。
他牽動嘴角,做出微笑的表情,可惜有些僵硬。
他嘴角附近的肌肉好像生鏽的鐵門,一旦拉動彷彿可以聽到軋軋聲。


在Pub的吧台邊,一位陌生的男子先跟你說話的機率是多少?
如果我是女的,機率一定很高。
但我是男的,所以機率應該很小吧。


我低頭默默喝著酒,Martini先生(姑且這麼叫他)也不再跟我說話。
本來以為胡思亂想一些機率的問題可以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可是機率跟統計有關,統計又跟葦庭有關,所以我還是避不了。
試著讓腦袋放空,但腦袋卻越放越重,壓得我抬不起頭來。
嘆了一口氣後,店內音響傳來的鋼琴旋律嘎然而止。


我緩緩抬起頭,小雲已站在我面前。
再環顧四周,店裡的客人竟然只剩下我一個人。
「想聽新鮮的鋼琴聲嗎?」她說。
『新鮮的鋼琴聲?』我很疑惑。


小雲走出吧台,到角落的鋼琴邊,背對著我坐了下來,掀開琴蓋。
試彈了幾個音後,便開始彈奏一首曲子。
旋律很輕柔,軟軟涼涼的,有點像正在吃麻糬冰淇淋的感覺。
一曲彈完後,她剛轉頭看著我,我立刻說:『encore。』
她笑了笑,點點頭,又轉過頭去。
我又吃了另一個麻糬冰淇淋。


「我彈得如何?」
最後一個音還在空氣中遊蕩,她的手指尚未離開琴鍵,便問了一句。
『不好意思,我不懂鋼琴,只覺得很好聽。』
「這就夠了。」
她站起身,放下琴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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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5-13 20:35:53

Subject: 孔雀森林(31)

『妳真是令人猜不透。』我說,『沒想到妳鋼琴彈得這麼好。』
「興趣而已,從小就喜歡彈。」她說,「不過很久沒彈了。」
『雖然很久沒彈,但妳不看譜還是可以彈得很好,真不簡單。』
她笑了笑,然後說:「我曾想過,如果有天我失去記憶,我應該會忘了
所有的人和經歷過的事,但我一定還會彈鋼琴。」
『是嗎?』
「嗯。因為鋼琴不是存在於記憶,而是存在於靈魂和血液。」


她走進吧台內,邊磨咖啡豆邊說:「別喝酒了,我請你喝杯咖啡。」
我點點頭說謝謝。
「研究所畢業後,我做過本行的工作,前後共三個。」
她突然開這話題讓我覺得錯愕,但我仍然問:『後來為什麼不做了?』
「第一個老闆很器重我,但同事看我學歷高又是女生,便不能容我。」
『會這樣嗎?』我說。
「南部的人重男輕女的觀念很重,就像我的第二個老闆,他始終覺得
女孩子念那麼多書幹嘛?我受不了這種歧視,沒多久便辭職了。」


『那第三個工作呢?』
「第三個老闆常升我的職,最後叫我做他的特別助理。後來他暗示:
只要我當他的小老婆,就不用辛苦工作,要什麼有什麼。」
『這太過份了。』
「我想通了,不管再怎樣努力工作,別人也會認為我是靠美貌攀升。」
她把剛煮好的咖啡端到我面前,笑著說:「咖啡好了,請用。」


「調酒是我的興趣……」
『妳興趣還真多。』
「我是選馬的人,喜歡嘗試新鮮的東西。」她笑著說,「既然工作做得
不開心,而我又喜歡自由自在不想看人臉色,乾脆就開了這家店。」
『開店得看客人的臉色吧。』
「我連老闆都不甩,」她笑得很開心,「又怎麼會在乎客人呢?」
我點點頭,笑了笑。
「這家店我想營業就營業、要休息就休息,還滿自在的。」她說,
「如果哪天累了或膩了,乾脆歇業或關門,好好去玩一陣子再說。」


『調酒師不好當吧?』我說。
「叫酒保比較親切。」她笑了笑,「我的專業技術還不太行,不過我
很會跟客人聊天打屁哦。」
『如果客人點了妳不會調的酒,那該怎麼辦?』
「其實常被點到的雞尾酒大概只有二十種,而我自己背得滾瓜爛熟的
雞尾酒有四十種,所以還可以應付。」她說,「萬一碰到白目的客人
偏要點稀奇古怪的酒,我就只好搬出法寶了。」
『什麼法寶?』


小雲把食指貼住嘴唇比出噓的手勢,然後眨了眨眼,彎下身去。
沒多久又起身,把一本書放在吧台上,書名叫:Bartender Handbook。
「這裡面有幾百種雞尾酒酒譜。」她小聲說。
『原來如此。』我笑了笑,『算妳行。』
「每次偷翻這本書時,都會讓我覺得回到學生時代哦。」她說。
『怎麼說?』我問。
「就像考試時偷看藏在抽屜裡的書呀。」
說完後,她呵呵大笑。我被她感染,也笑了起來。


我笑了許久,竟然覺得嘴巴有些痠,收起笑容,喝了口咖啡後,說:
『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哪些?」
『存在於靈魂的鋼琴、差點成小老婆的工作、偷偷作弊的酒保等等。』
「想轉移你的注意力呀。」她說,「我成功了嗎?」
『很成功。』我說,『謝謝妳。』
她微微一笑,沒再說什麼,便開始收拾吧台。


我想我該走了,起身結帳時,她卻說:「有人幫你付了。」
『是誰?』我非常驚訝,『難道是Martini先生?』
「Martini先生?」她楞了一下,隨即露出微笑,「這樣稱呼他不錯,
我也只知道他老是點Martini,其他一概不知。」
『他為什麼要請我?』
「不知道。」她聳聳肩,「只知道你真幸運,酒錢有人幫你付,而我也
請你喝咖啡。」
『可是我現在餓了。』我笑著說,『如果還有人請吃飯就更幸運了。』


門口突然傳來聲響,榮安竟然推門進來!
他走進來時,柺杖還被快闔上的門絆了一下。
『你怎麼來了?』我嚇了一跳,『還有,你怎麼來的?』
「搭計程車來的。」他把柺杖靠在吧台邊,找了位子坐下後,說:
「我看你這麼晚還沒回家,以為你在這裡喝醉了,所以來接你。」
小雲看了看我,露出詭異的笑,彷彿在說:你還嫌不夠幸運?
我也笑了笑,心頭暖暖的。


「我還包了個羊肉炒飯,你要吃嗎?」榮安說。
我又嚇了一跳,小雲似乎也嚇了一跳。
榮安搔了搔頭,吶吶地說:「我想你這時候大概會想吃羊肉吧。」


我果然是一隻幸運的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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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5-14 21:43:10

Subject: 孔雀森林(32)

天氣開始轉涼了。
榮安的腳好了,又開始蹦蹦跳跳、莽莽撞撞,令人懷疑曾經受過傷。
在常去的Yum裡,偶爾會見到Martini先生。
而我跟葦庭大概就這樣了,不會再有新鮮的記憶產生;
除非那個索拉波又算出什麼稀奇古怪的機率。


我已經四年級了,也該認真準備畢業論文,我可不想念太久。
於是待在學校的時間變長了,坐在電視機前的時間縮短了。
但我和榮安還是常一起吃晚餐,偶爾他也會帶宵夜到研究室找我。


有次我和他到家裡附近一家新開的餐廳吃飯,一進門服務生便說:
「請問你們有訂位嗎?」
『沒有。』我說。
「這樣啊……」服務生露出猶豫為難的表情,說:「請在這稍等。」
然後他便往裡面走進去。
我和榮安低聲交談著沒想到這家餐廳生意這麼好的話題。


過了一會,服務生走出來對我們說:「請跟我來。」
我們跟在他身後前進,發現整座餐廳空蕩蕩的,還有近20張空桌。
正確地說,除了某桌有三個女客人外,只有我和榮安兩個客人。


「明明就沒什麼人,幹嘛還要問我們有沒有訂位?」榮安說,
「生意不好又不是多丟臉的事。」
『這老闆一定是個選老虎的人。』我笑著說。
「沒錯。」榮安也笑著說,「只有選老虎的人才會這麼死要面子。」
『是啊。』
說完後心頭一緊,因為我突然想起劉瑋亭。


劉瑋亭畢竟跟葦庭不一樣,關於葦庭,我雖然會不捨、難過、遺憾,
卻談不上愧疚。
可是我想起劉瑋亭時總伴隨著愧疚感,這些年一直如此,
而且愧疚感並未隨時間的增加而變淡。
當一個人的自尊受傷後,需要多久才會復原?
一年?五年?十年?還是一輩子?
如果這個人又剛好是選老虎的人呢?


這頓飯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跟榮安說話也提不起勁。
榮安沒追問。
或許他會以為我大概是突然想起葦庭以致心情陷入莫名其妙的谷底。
我也不想多做說明。


吃完飯後,我到研究室去,有個程式要搞定。
11點一刻,榮安打電話來問我有沒有空?
『幹嘛?』我說。
「帶你去個地方玩玩,散散心。」他說得神秘兮兮,「不是Yum喔。」
『我在改程式,需要專心,而不是散心。』我說。
榮安又說了一堆只要一下下、明天再改不會死之類的話。
我懶得跟他纏,便答應了。


20分鐘後,榮安和一個叫金吉麥的學弟已經在校門口等我。
金吉麥學弟小我一屆,其實他不姓金、也不叫吉麥,金吉麥只是綽號。
他曾在系上舉辦過乒乓球賽,並命名為:金吉麥盃。
因為"金吉麥"實在很難聽,大家便讓他惡有惡報,開始叫他金吉麥。
我與葦庭對打的那次系際盃乒乓球賽,金吉麥也有參加。


金吉麥很親切地跟我說聲:學長好,然後請我上車。
原來是他開車載了榮安過來。
在車上我們三人聊了一會,我才知道他現在和榮安在同一個工地上班。
「學長。」金吉麥對我說,「帶了很多張一百塊的鈔票了嗎?」
『什麼?』我一頭霧水。
「我這裡有。」榮安搶著說,「先給你五張,不夠再說。」
說完後榮安數了五張百元鈔票給我。
「到了。」金吉麥說。


下了車後,我發現方圓五十公尺內,沒有任何招牌的燈是亮的。
這也難怪,畢竟現在的時間大概是11點50,算很晚了。
我們三人排成一橫線向前走,金吉麥最靠近店家,我最靠近馬路。
只走了十多步,金吉麥便說:「學長,在這裡。」
我停下腳步,看見他左轉上了樓梯,榮安則在樓梯口停著。
往回走了兩步,也跟著上樓梯,榮安走在最後面。


樓梯只有兩人寬,約30個台階,被左右兩面牆夾成一條狹長的甬道。
濃黃色的燈光打亮了左面的牆,牆上滿是塗鴉式的噴漆圖案。
說是塗鴉卻不太像,整體感覺似乎還是經過構圖。
爬到第13階時,發現牆上寫了四個人頭大小的黑色的字:中國娃娃。
還用類似星星的銳角將這四個字圍住,以凸顯視覺效果。
正懷疑中國娃娃是否是店名時,隱約聽到細碎的音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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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5-14 21:43:31

Subject: 孔雀森林(33)

我抬頭往上看,金吉麥正準備推開店門,門上畫了一個金髮美女,
鮮紅的嘴唇特別顯眼,神情和姿態像是拋出一個飛吻。
門才剛推開,一股強大的音樂聲浪突然竄出,令人猝不及防。
我被這股音樂聲浪中的鼓聲節奏震得心跳瞬間加速,幾乎站不穩。
榮安在後扶住我,說:「進去吧。」


裡面很暗,除了一處圓形的小舞台以外。
舞台的直徑約兩公尺,離地20公分高,一個女子正忘情地擺動肢體。
舞台上方吊著一顆球狀且不斷旋轉滾動的七彩霓虹燈,
映得女子身上像夕陽照射的平靜湖面,閃閃發亮、波光粼粼。


我們在嘈雜的音樂聲中摸索前進,聽不見彼此的低語。
終於在一張小圓桌旁的沙發坐下後,我才聽見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四周散落十來張大小不等的桌子,形狀有方也有圓,排列也不規則。
但桌旁配的一定是沙發,單人、雙人、多人的都有。
就以我們這桌而言,我坐單人沙發,榮安和金吉麥合坐雙人沙發。
我們三人呈反L字形坐著,榮安靠近我,金吉麥在我右前方。


音樂暫歇,女子甩了甩髮,露出嫵媚的笑。
有幾個人拍手但掌聲並不響亮,混雜在其中的幾聲口哨便格外刺耳。
10秒後,音樂又再響起,女子重新舞動。
榮安推了推我肩膀,然後靠近我說:「先點飲料吧。」
我一看Menu便嚇了一跳,連最便宜的泡沫紅茶竟然也要180塊。
『這裡的泡沫紅茶會唱歌嗎?』我說。
「不會。」


我循聲抬起頭,一個穿著藍色絲質衣服的女子正盯著我。
她的頭髮不長也不短,劉海像珠簾垂在額前,卻遮不住冰冷的眼神。
在意識到她為什麼站在我身旁之前,只覺得她的臉蛋、頭髮、身材、
衣服等都充滿柔軟的味道,可是身體表面卻像裹了厚厚的一層靜電。
若不小心接觸這保護層,便會在毫無防備下被突如其來的電流刺痛,
甚至發出嗶剝的爆裂聲。


「你到底要點什麼?」她說。
我終於知道她只是服務生,而且剛剛那句「不會」也是出自她口中,
不禁覺得尷尬,趕緊說:『泡沫紅茶。』
說完後下意識搓揉雙手,緩解被電流刺痛的感覺。


金吉麥看了看錶後,笑著說:「這個時間剛好。」
我也看了看錶,剛過12點,正想開口問金吉麥時,音樂又停了。
這次突然響起如雷的掌聲,口哨聲更是此起彼落,
而且每個口哨都是又尖又響又長,似乎可以刺穿屋頂。
跳舞的女子在掌聲和口哨聲中走下舞台,來到離舞台最近的桌子旁。


音樂重新響起,不知道從哪裡竟然又走出來三個女子,不,是四個。
因為有一個站上舞台,開始扭動腰臀;其餘三個則分別走近三張桌子。
先前的舞者離我最近,我看見她背朝我,正跨坐在一位男子腿上,
隨著音樂扭動腰、擺弄頭髮,背部露出一大片白皙。
而另三個走近桌旁的女子,也各自選擇一位男子,極盡挑逗似的舞著。
這四個女子的舞姿各異,但都適當保持與男子的肌膚接觸。
或跨坐腿上;或勾住脖子;或搭上肩膀;或貼著額頭。
而她們在初冬午夜時的穿著,都會讓人聯想到盛夏的海灘。


我感覺臉紅耳熱、血脈賁張。
榮安只是傻笑著,金吉麥則笑得很開心。
我彷彿走進了另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中沒有語言和歌聲,
只有喧鬧的音樂、扭動的身影、詭異的笑容和劇烈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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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5-14 21:44:00

Subject: 孔雀森林(34)

有個黃衣女子往這裡走來,將一個很大的透明酒杯放在桌上。
杯子的直徑起碼有30公分,倒滿兩瓶酒大概不成問題。
不過杯子裡沒有酒,只有七八張紅色鈔票躺在杯底。
我略抬起頭看著她,她說:「要嗎?」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轉頭看了看金吉麥,只見他猛點頭。


黃衣女子笑了笑,開始在我面前舞動起來。
她將雙手放在我頭上,隨著節拍反覆搓揉我頭髮、耳垂和後頸。
彷彿化身為聽見印度人吹出笛聲的眼鏡蛇,她的腰像流水蜿蜒而下,
也像藤蔓盤旋而上。上上下下,往返數次。
然後她停了下來,雙手搭在我肩膀,身體前傾,跨坐在我腿上。


從她舞動開始,我的肌肉一直是緊繃著,根本無法放鬆。
當她跨坐在我腿上時,我吃了一驚,雙手縮在背後做出稍息動作。
後來她甚至勾住我脖子,我的鼻尖幾乎要貼著她揚起的下巴,
而我的眼前正好是她豔紅的雙唇。
一股濃烈的脂粉香混雜少女汗水的氣味,順著鼻腔直衝腦門。
我的視線偷偷往上移,看見她眼睛朝上,額頭滲出幾滴汗水。
大約是20歲的女孩啊,也許還更小,一臉的濃妝顯得極不相稱。


我偷瞄她幾次,她的視線總是朝上,因此我們的視線始終無法相對。
這樣也好,如果視線一旦相對,我大概連勉強微笑都做不到。
只好試著胡思亂想去耗掉這一段男下女上的尷尬時光。
我突然聯想到,她好像是溺水的人,而我是直挺挺插入水裡的長木。
她雙手勾住我並上下前後舞動的樣子,
像不像溺水的人抱住木頭而載浮載沉?


「謝謝。」
她停止動作,離開我的腿,直起身時淡淡說了一句。
『喔?』思緒還停留在我是木頭的迷夢中,便順口說:『不客氣。』
「什麼不客氣!」金吉麥有些哭笑不得,不斷對我擠眉弄眼。
榮安拉了拉我衣袖,在我耳邊說:「給一百塊小費啦!」
我恍然大悟,趕緊從口袋裡掏出一百塊鈔票,放進她帶來的大酒杯中。
她沒再說話,逆時針繞著圓桌走了半個圓,到金吉麥面前。


我有脫離險境的感覺,略事喘息後,轉頭跟榮安聊天。
聊了一會後,我才知道這家店每晚12點過後,便有這種熱舞。
因為堅持著12點過後的規矩,再加上沒有明顯的違法情事,
因此轄區警察也不會來找麻煩。
「一百塊小費是基本,但你若高興,多給也行。」榮安說。
我瞥見金吉麥輕鬆靠躺在沙發上,右手還輕撫那黃衣女子的背。


穿藍色絲質衣服的女子將飲料端來,她對周遭一切似乎不以為意,
即使黃衣女子正坐在金吉麥腿上熱情舞動著。
反倒我覺得有些羞愧,不敢正眼看她。
她把飲料一一擺好後,便轉身走人。
喝了一口泡沫紅茶,味道很普通,跟一杯賣10元的泡沫紅茶沒啥差別。


「賞妳一百塊大洋。」
金吉麥將一百塊鈔票放進大酒杯,並笑著跟黃衣女子揮揮手。
「學長,放輕鬆啦。」黃衣女子走後,金吉麥笑著說:「這裡不算是
色情場所,你不會被抓進警察局的。」
然後他說真正的色情場所,一般人消費不起卻又心存好奇,
所以這裡剛好提供給生活在光明裡的人一個接近黑暗的機會。
「如果你不要這種特別服務,說“不”就行了。」
聽到他這麼說,我才稍微安心。


看了看四周,有幾桌的客人看起來像是大學生模樣,甚至還有女生。
他們還滿悠閒自在的,似乎只是單純喜歡這種熱鬧、新鮮與刺激。
「嗨,你好。」一個紅衣女子走近我,帶著微笑。
『不。』我說,並搖搖頭。
「好嘛。」她昵聲撒嬌,「沒關係啦。」
『這……』我不知所措,眼神轉向金吉麥求援。
沒想到金吉麥反而笑著說:「我學長會害羞,妳要溫柔一點。」
女子嫣然一笑,放下一大一小兩個杯子在桌上,然後在我耳邊輕聲說:
「別緊張哦。」


不緊張才怪。
她不像先前的黃衣女子視線總是向上,她跳舞時始終直視著我。
如果我稍微偏過頭,她的雙手會捧著我臉頰,將我扳正朝著她。
還好她並沒有跨坐在我腿上,我還不至於太緊張。
視線偷偷游移,瞥見桌上的一大一小兩個杯子。
大杯子的杯底躺了十多張鈔票,其中竟然還有幾張五百塊的鈔票;
小杯子是普通的茶杯,裝滿了四四方方的冰塊。


她突然停下來,從小杯子裡拿出一個冰塊,含在口中。
然後她跨坐在我腿上,雙手輕放在我肩上,臉慢慢貼近我。
被火紅嘴唇含著的白色冰塊,滑過我右耳、右耳垂、右臉頰後往下,
繞著脖子的弧度,經過喉結的高突,往上滑過左臉頰、左耳垂、左耳。
沿路上,我不僅感受到冰塊的冷,更感受到她鼻中呼出的熱。
而她嘴裡更不時含糊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


這就是她為什麼會拿到五百塊小費的必殺技嗎?
或許她認為這是種挑逗,但對我而言卻是折磨。
我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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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5-14 21:44:25

Subject: 孔雀森林(35)

她終於離開我腿上,將口中的冰塊吐在桌上,其實也只剩小冰角而已。
我不等她開口,立刻掏出一百塊鈔票放進大杯子裡。
她說聲謝謝,低頭又將桌上的小冰角含進口中,然後拉開我衣服領口,
將冰角吐進衣服內。
我嚇了一跳,突然覺得腹部一陣冰涼,趕緊拉扯衣服抖出那塊小冰角。
她咯咯笑著,視線轉向榮安。
「不。我怕冷。」榮安迅速站起身,「我要去上廁所。」
說完一溜煙跑掉。


「來這裡吧。」金吉麥說,「讓我的熱情融化妳的冰塊。」
紅衣女子笑吟吟地點點頭,走向金吉麥。
我整理好衣服,越來越覺得這地方真的不適合我,開始如坐針氈。
環顧四周,卻發現幾乎所有人都樂在其中;
除了站在吧台旁那個穿藍色絲質衣服的女子。


我不禁多看她兩眼,發覺她只是斜靠在吧台,視線雖偶爾會四處游移,
但沒有任何的人、事、物可以吸引住她的目光超過0.1秒。
震耳的音樂、舞動的女子,使這個空間的溫度升高、空氣也快速流動。
所有人都在動,即使只是單純聽音樂的人,手指也會跟著打節拍;
只有她,始終是冰冷的存在,一副天蹋下來也與她無關的樣子。
她就像烏鴉頭上的白髮一樣突兀。


榮安從廁所回來了,我埋怨他不講義氣,竟然獨自溜走。
「沒辦法。」他說,「我不喜歡女孩子坐在我腿上動來動去。」
『那你為什麼帶我來?』我說。
「這地方是包商請我們來玩的,金吉麥那時也在。」榮安說,「我雖然
不習慣這裡,不過看其他人都很開心,所以猜想你也會開心。」
我苦笑兩下,說:『所以你這次才拉金吉麥來壯膽?』。
「是啊。」榮安偷瞄了金吉麥一眼,「他在這種場合算是如魚得水。」
我也看了看金吉麥,但看不到他的臉,他的身影被一個綠衣女子遮住,
只能看到他放在女子腰部的雙手。


眼角餘光瞥見一個女子正站在桌旁,我慌張地站起身,猛搖手說:
『不。我不要。』
匆忙起身時大腿碰上桌子,杯子搖搖晃晃後倒了下來,發出匡的一聲。
「你做什麼?」她說,「我是來收杯子的。」
這才看清楚她是穿藍色衣服的女子,於是說:『我以為妳是……』
她剛彎身用手將杯子扶正,但聽到我的話後,立刻直起身子逼視著我,
冷冷地說:「是什麼?」


極度嘈雜的環境中,杯子撞擊桌面的聲音顯得微不足道。
但她說話的聲音和語氣,卻一字一句清晰地鑽進我耳裡。
我好像不只接觸她的靜電保護層,可能已經穿透保護層並冒犯了她,
於是她釋放出更高的電壓、更強的電流。
我覺得應該跟她說聲對不起,但卻開不了口。


她收拾好杯子,直接走開,不再理會依舊呆立的我。
榮安拉了拉我,讓我重新坐回沙發。
我靠躺在沙發上,靜靜看著舞台上舞者的扭動,偶爾轉頭跟榮安說話。
當任何想熱舞的女子近身三步時,我立即搖手搖頭並轉身以示拒絕。
榮安也是,只不過他的拒絕方式就是跑進廁所。
金吉麥似乎來者不拒,我轉頭看他時通常看不到他的臉。


「給點專業精神好不好,拜託。」
那是金吉麥埋怨坐在腿上的女子竟分心觀摩舞台上舞者的舞姿。
「同樣的招式對聖鬥士不能使用兩次!」
那是紅衣女子再度坐在金吉麥腿上時,他說的話。
金吉麥不斷送往迎來,各種顏色的女子都曾一親芳澤他的大腿。
到後來我乾脆連口袋剩下的三張百元鈔票也給他。


我們在午夜兩點離開中國娃娃,雖然外面天氣冷,但我覺得神清氣爽。
不知怎的,我想起那個心理測驗,便問金吉麥: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學長,這個我大學時代就玩過了。」他回答,「那時我選老虎,因為
老虎最威猛,會讓我覺得最有面子。但是現在嘛,我會選別的。」


『你現在會選什麼動物?』我又問。
「孔雀。」他笑著說,「孔雀既高貴色彩又豔麗,如果帶在身邊的話,
隨時隨地都會覺得賞心悅目。」
我腦海裡突然浮現幾年前打系際盃乒乓球賽時,他興奮地跟我說:
「學長,我們贏了,進入八強了!」
他那時候的笑容,跟剛剛女子坐在他大腿時的笑容,完全不同。


『你也選孔雀啊……』
我說完這句話後,試圖再多說點什麼,卻只能在心裡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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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5-14 21:44:45

Subject: 孔雀森林(36)

這一年快過完了,新的一年即將來到。
過完耶誕後,舊的年便惹人嫌,所有人都迫不及待要送走它。
跨年夜當晚,我和榮安跑到Yum去倒數計時。
「10、9、8、7、6、5、4、3、2、1……」


「新年快樂!」
新年的第一個一秒鐘,我、榮安、小雲三人互相道了聲新年快樂。
每次過新年大家都說這句,再怎麼無聊的人也不會在新年說節哀順變。


「時間過得真快,」小雲說,「又是新的一年了。」
「是啊。」榮安點點頭,「我覺得小時候時間過得很慢,人長越大時間
過得越快。」
『一年的時間,對三歲小孩而言,是他人生的三分之一。但對二十歲
青年而言,卻是他人生的二十分之一。如果你已是七十歲的老人,
那麼一年的時間只不過是你人生的七十分之一而已。』我頓了頓,
『所以年紀越大,一年對他而言感覺越短,當然覺得時間過得越快。』


「很有趣的說法。」
我們三人聞聲後同時轉頭,原來是Martini先生開了口。
『謝謝。』我說,並朝他點點頭。
「新年快樂。」他舉起杯子,向我們三人致意。
「新年快樂。」我和榮安也舉杯回敬,小雲則只是掛著微笑說。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條領帶,領帶上畫了個女人。
我猜應該是畢卡索的畫,因為畫裡女人的臉蛋四分五裂,
滿符合畢卡索的特色。
很少看到領帶的圖案是用名畫製成,我不禁多看了那條領帶幾眼。
我突然想到,好像每次看到他時,他一定打了條領帶。


「新年到了,祝你學業有成。」小雲先對我說,然後告訴榮安:
「祝你步步高升。」
她又轉頭跟Martini先生說:「祝你……」
「要押韻喔。」她還沒說完,Martini先生便插進話。
她笑了笑,想了一下後,說:「祝你跟你愛人,相愛到永恆。」
「謝謝。」他說。


「你有愛人吧?」小雲問。
「曾經有過。」他回答。
小雲可能有些尷尬,偷偷朝我伸了伸舌頭。
我暗自覺得好笑,沒想到她跟榮安一樣,一開口就說錯話。
「那我改祝你……」她又想了一下,「今年找到愛人跟你海誓山盟。」
「謝謝。」他終於笑了笑,「辛苦妳了。」
小雲臉上的表情像是鬆了一口氣。


「如果真的找到愛人的話……」Martini先生舉起杯子,嘆口氣說:
「我只希望她不要再讓我等。」
他發現酒杯空了,說:「請再給我一杯Martini,麻煩dry一點。」
小雲點了點頭,便開始為他調酒。


我思索Martini先生口中「愛人」的意思,是曾經有過的那個愛人?
還是另一個全新的愛人?
或許他覺得都無所謂,只要是一個不必等待的愛人就行。


那晚Martini先生待到很晚,當我和榮安離開Yum時,
他還留在吧台邊,一個人靜靜喝酒、抽煙。
新的一年對我們而言是一個新希望的開始,但對他而言,
似乎是另一種等待的開始?


過完新年沒多久,榮安便調到屏東的工地。
雖然從台南到屏東,火車的車程大約只有1小時15分,
但他已經不能像在新化工地時那樣,常常一下班便回到我這兒,
然後隔天再從我這兒去上班。
他大概只能放假時來找我了。


我得習慣榮安不再三天兩頭出現在我面前晃來晃去;
小雲也得習慣我一個人跑去泡Yum。


我跟自己相處的時間變多了,不小心養成自言自語的習慣。
有一天我爬到樓上的房間,重看一遍牆上的字,又看了那片落地窗。
忽然覺得窗外的樹好像在跟我說話,我走近落地窗,將右耳貼著窗。
『什麼?你想要我搬上來?』
『因為你希望可以常常跟人說話?』
『既然你這麼寂寞,那我就搬上來嘍!』


所以我搬到樓上的房間。
反正只是樓上樓下,而且又沒人催促,我便慢慢搬,一樣一樣搬。
不想拿走的通常是些小東西,包括那封情書,我通通塞進床底下。
那封情書曾被我藏進樓上的房間,榮安常來時,我又把它拿到樓下。
如今被丟入床下,命運算坎坷。


搬到樓上後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同,倒是視野變好了、人也看得比較遠。
我很喜歡看著落地窗外的樹,也喜歡跟他(她?)說說話。
榮安第一次從屏東來找我時,看我搬進樓上的房間,著實嚇了一跳。
「你又遭受了什麼打擊?」他說。
我不想理他,只叫他以後都睡樓下。


春天剛來臨時,房東來拜訪我,這是我第二次看見他。
這些年來,我都是把房租直接匯進他銀行戶頭,彼此從不見面。
「咦?」他很驚訝,「想不到你搬到樓上了。」
我笑了笑,點點頭。
「你應該注意到牆上的字了吧?」他說。
『你也知道牆上有字?』我有些驚訝。


「嗯。」他點點頭,「以前我租給一個年輕人,他搬走後我便看到了。
我希望那面牆保持原狀,便不再將樓上的房間租給人。」
『是這樣啊。』我說,『那我……』
「沒關係。」他笑了笑,「只要你不動那面牆,就可以繼續住。」
『其實我也在牆上寫字。』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用的是藍色的筆,
以免跟原先黑色的字混淆。』
他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只說了聲:「很好。」


臨走前,他主動將我的房租調降五百塊,並請我幫個忙,
幫他把樓下的房間租出去。
「房租大概是四千或四千五。」他說。
『咦?』
「如果來租的人你看得順眼,房租就是四千;如果你沒什麼特別感覺,
房租就是四千五。」
我點了點頭,心想這房東真性格。


房子畢竟是房東的,而且這裡多住一個人也不會有多大的不便。
如果榮安來找我,跟我在樓上擠一擠就得了。
兩天後,我便寫好了十幾張租屋紅紙,貼在附近的佈告欄。
第三天開始,陸續有人來看房子,每當他們問我房租多少?
『四千五。』我總是這麼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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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5-14 21:45:07

Subject: 孔雀森林(37)

一個禮拜過去了,來看過房子的人都沒下文。
我倒是無所謂,反正房東也是抱著隨緣的態度,並不強求。
如果房間一直租不出去,我甚至還會覺得高興。
坦白說,樓下的房間是套房,還有小客廳和廚房,月租四千五算便宜。
四周的環境很好,又有院子,除了房子太老舊外,並沒有明顯的缺點。


貼完紅紙後十天,我從學校回來的途中,瞥見幾戶人家的花朵正綻放。
春天終於來了,我在心裡這麼說。
到了家門口,一個穿藍色衣服的女子背對著我,正站在門前。
我停好車,猶豫了兩秒,便從她身旁經過,拿出鑰匙準備開門。
「這裡是不是有房間要出租?」藍衣女子問。
『嗯。』我點點頭。
「我可以看一下嗎?」
我打開門,說:『請進。』


我領她到樓下的房間,開門讓她進去隨便看看。
然後我回樓上的房間把書本、研究報告放在書桌,再走下樓。
她已經站在院子裡,我有些吃驚。
「房間還不錯,而且這個院子我很喜歡。」她說,「房租多少?」
『四千五。』我說。
「很合理。」她說,「我租了。」
沒想到她會立刻決定,我毫無心理準備。


「這樓梯很有味道。」她說,「可以爬上去嗎?」
『當然可以。』我說,『我就住樓上。』
她爬了五層階梯,然後停下腳步,轉過身仔細打量著我。
我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說:『如果妳覺得不方便,那……』
「沒什麼不方便的。」她淡淡地說,再瞥我了一眼後,繼續轉身上樓。
我覺得她講話的語氣好像聽過,眼神好像看過,而那張臉也有些眼熟。


她在樓上四處看看,見我房門沒關,便說:「可以參觀嗎?」
『請便。』我在樓下說。
她走進我房間,過一會出來說:「你到樓下房間想辦法敲天花板。」
『為什麼?』我很納悶。
「先別管。」她說,「就拿個掃帚之類的東西,用力敲天花板三下。」
我在院子找了隻木柄掃帚,進了樓下房間,以木柄敲天花板三下。


「敲了沒?」她似乎在樓上大聲叫喊。
『敲了。』我也大聲回答。
「用力一點。」她大叫,「再敲!」
我吸口氣,雙手握緊掃帚的木柄,用力敲天花板三下。


等了一會,沒聽見她說話,便大聲問:『好了嗎?』
「好了。」她說。
我走出房間,她也走出房間身體靠著欄杆,低頭看著我,說:
「聽過一首西洋老歌《Knock Three Times》嗎?」
『好像聽過。』我仰起頭說。


她心情似乎很好,開始唱起歌:
「Oh my darling knock three times on the ceiling if you want me
Twice on the pipe if the answer is no
Oh my sweetness ……」
唱到這裡,用手拍了欄杆三下,再接著唱:
「Means you'll meet me in the hallway
Oh twice on the pipe means you ain't gonna show」


她停止唱歌,說:
「這首歌是說男孩的樓下住了個喜歡的女孩,不過男孩並不認識她。
他唱說如果女孩喜歡他的話,就在天花板敲三下;如果不喜歡,就
敲兩下水管。敲三下表示他們可以在走廊見面,敲兩下的話……」
她聳聳肩,「男孩就可以死心了。」


從她唱歌開始,我一直仰頭注視著她,雖然納悶,但始終沒說話。
「我念高中時非常喜歡這首歌,心情不好時就喜歡哼著唱。」她說,
「沒想到這首歌描述的情形,竟然很符合我們這裡的狀況。」
『喔。』我應了聲。
「不過如果是你的話,」她說,「我大概會把水管敲壞吧。」
我又看了看她,越看越眼熟。


「就這樣吧。」她走下樓梯,「我會盡快搬進來。」
我突然很想知道她是誰、是哪種人,心裡莫名其妙浮現那個心理測驗。
來不及細想,便開口問她:
『妳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妳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妳會帶哪種動物?』


她停下腳步,人剛好在階梯一半高的位置,說:「為什麼問這問題?」
我有些心虛,說:『只是突然想問而已。』
她挺直腰桿,看了我一眼,然後說:「我選孔雀。」
我吃了一驚,楞楞地看著她。


「怎麼了?」她冷笑一聲,「你是不是也要根據這個心理測驗的結果,
來認定我是貪慕虛榮、視錢如命的人?」
『不。』我一時語塞,『我……』
「這個心理測驗我也玩過,孔雀代表金錢,對吧?」她繼續走下樓梯,
「我被嘲笑很久,無所謂了。」


我終於認出她了。
她是中國娃娃裡,那個穿藍色絲質衣服的女服務生。
那時燈光昏暗,交會的時間又不長,所以對臉孔並未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想我現在會認出她,大概是因為那股似曾相識被電流刺痛的感覺。


她依然像烏鴉頭上的白髮一樣突兀,難怪我可以認出她。
而我對她而言,應該只是烏鴉身上的一根黑毛而已,
她一定不記得看過我。
不管怎樣,我們有個共通點:都是選孔雀的人。


「你剛剛說房租多少?」她站在院子問。
『四千塊。』我回答。
「是嗎?我記得你好像說四千多。」
『不。』我說,『就是四千塊。』
「好吧。」她說,「押金要多少?」
『不用了。反正我不是房東。』


她看著院子裡圍牆邊的花花草草,然後說:「春天好像來了。」
『是啊。』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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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5-14 21:45:27

Subject: 孔雀森林(38)

藍衣女子看完房子後,隔天便搬進來。
她搬進來那天我跟她只匆匆打個照面,便各自去忙。


院子裡多停放了一輛機車,應該是她的。
但即使機車在,她卻未必在樓下房間,這讓我有些納悶。
連續一個禮拜,只看到她房間亮著的燈,從沒碰過面。
我只知道她在中國娃娃工作,其他一無所悉,連名字也不知道。


隱約聽到咚一聲,像低沉的鼓音。
正懷疑聲音從哪傳來時,又聽到一聲咚,這次確定是從樓下。
走出房間,看見她站在院子,說:「聽見了吧?」
『嗯。那是什麼聲音?』
「敲天花板的聲音。」她晃了晃手中的掃帚,「這樣叫你比較直接。」
『有事嗎?』我問。
「嗯。」她點點頭,「可不可以麻煩你載我去車站坐車?」


我說了聲好,走下樓發動機車,瞥見她的機車就在旁邊。
心裡剛浮現為什麼她不自己騎機車到車站的想法,便聽見她說:
「我要到台北,明天才回來,如果騎機車去車站,還得付寄車費。」
『妳要坐火車?』她坐上車後座後,我問:『還是客運?』
「客運。」她回答,「車錢比較便宜。」
我載她到統聯客運,一路上她雙手抓著車後鐵桿,跟我保持距離。
「謝謝。」下了車後,她說:「讓我省了一趟計程車錢。」
她跟我講的這三句話都離不開錢,果然是選孔雀的人。


隔天晚上我從學校回來時,發現她房間的燈是亮的。
她可能聽到關上院子鐵門的聲響,在房間說:「你有空嗎?」
『嗯。』我在院子回答。
「能不能請你進來一下?」她說,「有件事想問問你的意見。」
我猶豫一下,便走進我曾經住過幾年但現在是她的房間。
房間充滿藍色的基調,除了床位沒變外,其餘都變了。


她盤腿坐在地上,面前攤開一個黑色包袱,上面擺了幾條牛仔褲。
旁邊還放了張灰色厚紙片,寫上:名牌牛仔褲特賣,一件190元!
我看她正瞧得專注,悄悄走到她身後站定。
「如果是你,你會買嗎?」她突然開口。
『不會。』我搖搖頭。
她轉頭看我正站著,招招手示意我坐下。


「昨天晚上我在台北鬧區擺攤賣牛仔褲,生意很差。」
她看我也盤腿坐下後,用解釋的口吻說著。
『就剩這幾件?』我說,『生意怎能說不好。』
「還有幾十件我放在台北,沒帶回來。」她說。
『喔。』我隨手拿起一件牛仔褲,說:『這真的是名牌嗎?』
「你說呢?」她笑了笑,語氣有些曖昧。


『如果一顆鑽石賣妳100塊,妳會買嗎?』我問。
「當然不會。」她說,「這種價錢不用看就知道是假的。」
『如果是1000塊呢?』
「嗯……」她說,「那應該會看一下。」
『所以妳賣不出去的癥結在價錢。』
「哦?」


我向她借隻筆,把灰色厚紙片上寫的190,加了一筆變490。
「490?」她有些好奇。
『嗯。』我說,『名牌牛仔褲也得一兩千塊,妳賣190人家一定以為
是假貨;如果賣490的話,人家可能會覺得撿了便宜。』
她沉思一會後,說:「190都賣不出去了,490的話……」


『在台北鬧區走動的人,口袋飽滿、生性多疑,如果賣太便宜他們會
覺得不屑,連看也不會看一眼,就像是100塊一顆的鑽石那樣。』
「真是這樣嗎?」
『嗯。賣490會讓人產生也許真是名牌牛仔褲的錯覺;而賣190只是
擺明告訴人,妳只是想便宜地賣雜七雜八品牌的牛仔褲而已。』
她想了一下,說:「好。我下星期再上台北賣賣看。」


我覺得盤腿坐著腳有些痠,便站起身子,問:『妳在台北擺攤?』
「偶爾而已。」她說,「因為貨源在台北,而且台北也比較好賣。」
『那……』
「嗯?」
『沒什麼。』
我緊急煞車,因為覺得如果問她在中國娃娃的工作,應該是種冒犯。


「你是做什麼的?」她一面用包袱裹住牛仔褲,一面問。
『我還在唸書。』
「什麼?」她很驚訝,停止手邊動作,「你這種年紀還在唸書?」
『我在唸博士班。』
「哦。」
她應了一聲,也站起身,把包袱收好。


「你念什麼的?」她又問。
『工程。』
「念工程的人應該很老實,怎麼你的想法這麼奸詐?」
『奸詐?』
「我用很低的價錢拿到這些褲子,只想便宜賣,有賺就好。哪像你,
知道要抬高價錢來誘騙人。你念那麼多書,是要念來騙人的嗎?」


我無法回答這問題。
雖然我在《性格心理學》這門課中學到一點心理學的皮毛,
但我害怕我對金錢的敏銳度是來自選孔雀的本質,而非所學得的知識。
突然想到小雲也曾說我不太像學工程的人,不禁有些感慨,說:
『可能是因為我也是選孔雀的人吧。』
她微微一楞,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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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5-14 21:45:50

Subject: 孔雀森林(39)

「我姓李,叫珊藍。」她突然又開口,把語氣放緩後,接著說:
「珊瑚的珊、藍色的藍。」
『喔。』我應了聲,默唸一遍珊藍,好熟的音。
「你在想什麼?」
『珊藍?』我終於想到了,『妳會不會剛好有個妹妹,叫:淚下。』
「嗯?」
『因為有句成語叫:潸然淚下。』


我大概說錯話了,場面原本要轉熱,卻又變冷了。
說聲晚安後,走到她房間門口時,聽見她問:「你叫什麼?」
『我叫蔡智淵。智慧的智、淵博的淵。』我回頭說。
「哦。」她簡單應了聲。
我見她沒進一步的反應,便走出房間,爬回樓上。


從書包裡拿出幾本書放在書桌上,又聽到地板傳來咚咚兩聲。
我走出房間,倚著欄杆向下望,看到她站在院子說:「我想到了。」
『想到什麼?』
「你叫智淵。也就是說,如果你長“痔”瘡,並不“冤”枉。」
我有點哭笑不得,苦著臉說:『妳好幽默。』
她好像很高興,說聲晚安後就回房了。


坐在書桌前,回想這個在中國娃娃遇見的藍衣女子 —— 李珊藍。
記得書上曾說孔雀僅有兩種,一種是藍孔雀;另一種是綠孔雀,
因此我不由得把李珊藍跟藍孔雀聯想在一起、影像重疊。
院子裡傳來機車的引擎聲,看了看錶,已經11點多。
她應該是準備要到中國娃娃去上班了吧?


我只要想到中國娃娃,便會憶起那股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浪,
心跳也瞬間加速。
雖然好奇她為什麼會在那裡工作,但卻不敢開口詢問,怕被電傷。
也許只是單純因為薪水高吧,畢竟她是選孔雀的人。
突然想到我曾誤認她是熱舞女郎,還欠她一句抱歉。
該怎麼還她呢?


那晚在書桌看些閒書,偶爾還去翻翻介紹孔雀的書籍和圖片。
圖片上的藍孔雀總是昂著美麗的頭、踏著優雅的步,神韻透著驕傲,
跟李珊藍的樣子倒還滿相似。
不過我也是選孔雀的人,卻一點也不像。
隱約聽到院子的鐵門開啟,看了看錶,快五點了,趕緊熄燈睡覺。


兩天後,剛從外面踏進院子時,正好碰到榮安。
「放假囉!」他很興奮,「想我嗎?」
我不想理他,把機車牽進院子裡停放好。
「新搬進來的那個女孩人怎麼樣?」他問。
『什麼怎麼樣?』
「漂不漂亮、個性好不好、有什麼嗜好、做什麼的……」
『我不清楚。』我打斷他,『只知道她是選孔雀的女生。』


榮安陷入沉思,過了一會才說:「你喜歡她嗎?」
『我不想回答無聊的問題。』
「找機會我看看她,幫你鑑定一番,包在我身上。」
他也不理我,自顧自地說著,還很得意地拍胸脯。
『其實我們都見過她了。』我說。
「是嗎?」榮安睜大眼睛。


『記不記得我們在中國娃娃碰到的那個女服務生?』
榮安想了一下,說:「沒印象耶。」
『那時我差點打翻泡沫紅茶,她不是……』
「我記起來了!」他打斷我,「就是那個看起來很冷很凶的女孩嗎?」
『嗯。』我點點頭。


「她在中國娃娃工作啊……」榮安欲言又止。
『是啊。』我說。
他又陷入沉思,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一定覺得中國娃娃是個奇怪的場所,所以在那裡上班的女孩子……
「其實也無所謂。」榮安似乎想通了,笑了笑後,說:
「也許她是那種賣笑不賣身的女人,還是很適合你啦。」


正想罵榮安胡說八道時,背後突然傳來冷冷的聲音:
「你們以為我是那種賣笑不賣身的女人嗎?」
我和榮安轉過頭,李珊藍正走進院子,接著說:「不,我不是。」
她也把機車牽進院子裡停放好,走到房間門口,再轉頭朝我們說:
「我連笑都不想賣。」


我呆立許久,無法動彈。
渾身像剛接觸高壓的電流般,灼熱而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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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5-14 21:46:17

Subject: 孔雀森林(40)

「原來你曾見過你現在的新室友呀。」
小雲端了杯咖啡,放在我面前,說了這一句。
「我也見過喔。」榮安插進一句。
「你們在哪裡認識的?」小雲問。
「一家叫中國娃娃的店……」
榮安還未說完,我拉了拉他的衣袖,阻止他往下說。


「中國娃娃?」小雲很好奇,「那是家什麼樣的店?」
『就是一家普通的Pub。』我搶在榮安之前,趕緊回答。
「是嗎?」小雲疑惑地看著正在拉扯榮安的我。
「那家店並不普通。」Martini先生突然插進話。
我兩手一軟,放開榮安。
小雲轉頭看著Martini先生,等他繼續開口。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條領帶,藍底白條紋,非常樸素的花樣。
他喝口酒,繼續說:「那裡晚上12點過後會有熱舞。」
「熱舞?」小雲問。
「就是貼在男人身上跳舞之類的,不過舞跳完後要給小費。小費通常
是一百,如果舞夠熱,兩百、五百也常有人給。」他頓了頓,又說:
「要對熱舞女郎揩油也行,只要小費多一點的話……」
『好了。』我急忙說,『解釋得夠清楚了。』


小雲大概知道意思了,目光掃過我和榮安,我和他都低下了頭。
「你去過嗎?」她又問Martini先生。
「我沒興趣,也沒心情去。」他說。
「那你們兩位呢?」小雲露出曖昧的笑,「去的理由是因為興趣?還是
因為心情?」
我和榮安都覺得尷尬,又低下頭看著面前的杯子。


這晚小雲盡情地嘲弄我和榮安,似乎從中得到莫大的樂趣。
臨走前,她甚至還對我和榮安鞠躬哈腰,然後說:
「真不好意思,敝店沒提供熱舞服務,委屈您們兩位了。」


榮安又回屏東工地上班後,我天天都會遇到李珊藍。
有時我剛回來她要出去;有時她剛回來我要出去;
有時同時剛回來而在院子裡碰面;有時同時要出去而在階梯口擦肩。
但不管是哪種形式的不期而遇,我們都沒交談,氣氛詭異。


有一次我聽到垃圾車的音樂,右手急忙提了包垃圾跑下樓。
眼角瞥見院子邊還有包垃圾靠著牆,左手便順便提起。
才剛跨出院子,便聽到她在背後說:「你做什麼?」
『倒垃圾。』我回過頭說。
「把垃圾放下。」她說。
『為什麼?』我說。
「那是我的垃圾,你憑什麼幫我倒。」


剛聽到時只覺得茫然不解,兩秒鐘過後,便覺得啼笑皆非、莫名其妙。
眼見垃圾車開始起動,我加快腳步,跑到垃圾車旁丟了那兩包垃圾。
倒完垃圾回來,只見她站在院子裡。
『順手而已。』我說。
「別以為我會感激你。」
她說完後,直接轉身進房。
我覺得自己像是抓了老鼠的狗,而且還挨了貓一巴掌。


隔天晚上去參加一個大學同學的結婚典禮,榮安也從屏東趕來。
進到會場才剛坐定,右肩被拍一下,回頭看見一個西裝筆挺的人說:
「我還記得欠你兩千塊喔!不過我又忘了帶錢了。」
又是那個選孔雀的施祥益。


雖然早有可能遇見他的心理準備,但一看到他還是有強烈的不舒服感。
還好喜宴會場既熱鬧熟人又多,不用擔心要一直跟他應酬對話。
只是討厭他老說欠我兩千卻忘了帶錢這件事,而且言談之間還頗得意。
榮安大概也聽煩了,終於忍不住對施祥益說:
「你總有帶提款卡吧?」
「哈哈。」他更得意了,「我也沒帶提款卡,只有信用卡。」
「信用卡也行。」榮安不甘示弱,「隔壁是百貨公司,待會去買東西,
就刷你的卡抵債。」


施祥益沒想到榮安會這麼說,楞了一下後,又乾笑兩聲說:
「不會剛好要買兩千塊的東西吧。」
「刷多了就退你錢,不就得了。」榮安說。
「我今天會早點走,可能沒辦法逛百貨公司。」施祥益說。
「不需要逛,他已經知道要買什麼了。」榮安轉頭跟我說,「對吧?」
我覺得這樣整施祥益很好玩,便點頭說:『對。』
他的臉微微漲紅,隨即東拉西扯,把話題岔開。


席中我去上洗手間,在洗手台遇到施祥益,正想隨便洗下手然後走人,
卻聽見他說:
「你在森林裡養了好幾種動物,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須離開森林,而且只能帶一種動物離開,你會帶哪種動物?」
我沒回答,只是納悶他突然提起這個心理測驗。
「我記得你跟我都選孔雀。」他又說。
『對。』我說。


「其實太容易選擇了。」他眼睛直視洗手台前那面大鏡子,「選馬?
離開森林後只要有錢,買輛車就好,根本不需要馬。選老虎?被牠
吃掉怎麼辦?至於牛和羊,只能吃而已,一點用都沒有。」
他扭開水龍頭,洗淨雙手,然後甩乾手上的水。
「只有孔雀,既稀少又珍貴,才能襯托自己,也才會讓別人羨慕。」
『孔雀也是一點用途也沒有。』我說。
「你以為鑽石除了名貴外,還能有什麼用途?」他哈哈大笑,
「名貴就是最大的用途!」


我不想再說話,連手也不想洗,轉身便走。他又說:
「你一定認為我唯利是圖,所以看不起我吧?」
我吃了一驚,停下腳步回過頭,他對著鏡子用雙手小心翼翼梳理頭髮。
「我也看不起你。」他繼續說,「你留在學校唸書,到後來還不是得
離開校園,然後追逐名利。其實我們都一樣,只是我坦白面對自己
的欲望,而你卻遮遮掩掩,既想得到虛榮又希望別人認為你清高。」


我確定不想再聽下去了,轉身便離開。只聽到背後傳來:
「別忘了,我們都同樣是選孔雀的人。」
回到座位,舉起筷子夾菜,卻覺得筷子很沉,拿不太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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