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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夠閒
王室 | 2013-12-16 11:00:01


父親享88壽,實在不容易。 父親一生當中,幾乎沒有幸運、享福可言。 早在少年時期,父親就像一個成年勞力一樣,稚嫩的肩膀,承載起了大家庭的重擔。 從那時起幾乎為我們家所有人的生計,為家庭的生生不息,奔忙操勞了七十多年。 漫漫生命之旅,父親命運多厄多災,缺吃的時間多,缺錢的時間多,缺好茶飯的時間多。 父親曾無數次地告訴我,於民國十八年斷了頓,肚子餓得咕咕叫,眼冒金花。 常常這樣的時候,父親就偷抓一把牲口飼料吃食,就剝一塊桑樹皮嚼咀。 1973年隴東大旱,春秋兩料無收。 越明年,也是春暖花開時節,家裡又斷了頓。 我母親捋了一籠楊槐花,上面撒一把高粱面,蒸了一鍋,讓我們勉強充飢。 彼時我已是半大小夥,無論如何不能吞嚥這種微甜略澀的飯食。 但是後來,母親催促我將此飯送給父親。 當日,不見風,不見雲,不見百鳥飛,大太陽貼著人的脊背走,父親正在一個叫白楊山的地方耕地。 我看見父親時,父親已停了犁牛,倒在犁溝歇緩。 當我拿出碗筷,盛出楊槐花麥飯時,父親瞅也不瞅,端起來就狼吞虎咽。 卻是,一汪汪悲戚的淚水,一行​​行艱澀的汗水,在父親眼下流淌。 這一情景,恰被我偷眼瞅到。 我看見,父親那濁淚,那汗水,一點緊接一點,一直流落到飯碗,一直流落到濕漉漉的土地上。

父親流淚的日子,的確不勝枚舉。 1957年前後,我的兩個活奔亂跳的哥哥相繼被餓死;1976年,我三十二歲的大姐桂香被窯土塌死;二十年後,我二哥梅合、三哥歲合均以五十上下的年齡,在三四年的極短時間裡,匆匆而去。 父親中年以後,親手埋葬了五個兒女啊。 這是怎樣的哀痛呢。 但是,自2005年冬臘月以降,在頑疾一天天加重,身體耗損一天天加劇的情形下,父親精神和意志,卻彌益堅強,父親幾乎不流淚,極少給人講述生活的酸楚,哪怕如何遭受疾病的折磨,哪怕怎樣不堪身體的灼痛。 唯有的,是對每一位親人家事的牽掛,對每一位親人日月稼禾的操念。 唯有的,是檢討在兒子找媳婦成家時力氣沒有出好出盡,在孫子娶媳婦安家時添補的錢還不夠多不夠及時。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這是我國文學名著《紅樓夢》裡的幾句詩,我恍惚覺得,它是在說我們的家庭,說父親,說不孝的兒孫。 蒼天在上,大地在下。 似乎是,父親專為兒孫而活著;又似乎是,兒孫的心長在了石頭上。 父親至最後時刻,牽心所有的兒女、子孫,哪怕這幾年好好孝敬了的,哪怕這幾年沒有精力管戴的;哪怕脾氣不好的,哪怕禀性乖順的。 父親望想大家都來看看,更盼望親眼看看大家,臨終享受大家庭長者的榮耀和幸福。 但更多的時候,父親的盼望落了空,成了遺憾。 即使如此,父親至最後的時刻,還在替兒孫們著想,極不願意因自己的病,因自己身後事,大家經受更多的累疲,更多的苦焦,更多的債務和更多的糾紛。 這胸襟,又是怎樣地寬廣啊。

有關父親的節儉,不思量,自難忘。 許多熟人,都面見過父親擁有兩隻破破爛爛的木箱。 時代不同了,村子裡的年輕人,早已不願意使用這樣老式和笨拙的淘汰物了。 但父親一如既往,像對待寶貝那樣,常年掛了兩把鎖,仔細地、緊緊地看護著。 那裡面,父親實際上存放的是一些子孫、親戚、或者別的什麼人散給的零用錢和衣褲,毛巾,菸酒,茶葉等等屑小東西。 這些物甚,父親基本不動用,哪怕發黴,哪怕被老鼠咬掉。 說不多吧,壓了兩半箱;說多餘吧,父親很少送人,即使至這次一病不起,仍不吐口留品留物怎樣處置。 這又使我回想起父親簡樸過日子的另外一件事情來。 1986年6月8號我結婚。 當時我只有四十幾元的工資,一切完全靠自己跌辦,經濟相當緊張。 我不能給丈人家送一分錢彩禮,我甚至不能給岳父岳母買一身衣服。 雖然如此,我依然沒有辦法應付婚禮上的花銷。 父親來時,帶了幾包簡裝蘭州煙,讓我招呼人。 這是怎樣的煙呢,經旅途擠壓,煙盒皺皺巴巴,煙顆彎彎扭扭,很不成樣子。父親也是愛面子之人,覺得實在拿不出手,也恐城里人笑話,就靈機一動,撕掉包裝紙,將煙顆一根一根揉搓端正,然後放置磁盤當中,堆堆壘壘著,以企遮掩其醜態。 異常漫長的這一天,我瞧見,父親顯得十分卑怯,根本來不及瞧視熱鬧的場面,根本無暇分享兒婚的喜悅,而是像做錯事的小孩,躲躲閃閃的目光,一直在這位來客臉上看看,在那位來客臉上看看。 父親就是這樣,摳掐著過日月。

一句歌詞道:“有多少愛可以重來。”聽著聽著,我就淚流滿面,不能自已。 回想父親在世的日日夜夜,我的愛,完全可以做得更多,更好,更細,但是沒有,我沒有啊。 現在,當我孤獨地立站在春天溫暖的風裡,切實感受到父親再也不能接受這種愛,哪怕我彌補的一點愛意的時候,我是多麼地後悔。 就說最終奪取父親生命的頭部瘊疾吧。 雖然說這個惡虐東西,打小就在父親頭上耀武揚威,興風作浪,過一段時間就潰爛流血流濃,引不起格外注意,但我卻疏忽大意了。 就算父親一生經濟困難,就算父親扛頭大,而我呢,給父親去醫院看這樣的病,總有能力吧,總有條件吧。 然而,我每每有這樣的提議,父親老調重彈,只是一句“不怕,一輩子了”,就敷衍過去。 父親這樣一攔擋,我自私心理便鬼鬼祟祟,就不再堅持,就“顧左右而言它”,以致造成終生的遺憾。 看看,父親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父親充滿希望和期待的我,是多麼的愚蠢和不孝呵。 如此這般,在父親老來的時日里,我發現,父親是多重性格。 一方面,就像上面述說的那樣,自負獨斷倔強得了不得,一方面,簡直是“老小娃娃”的做派,一切特別依賴人,十分懼怕孤獨。 父親曾跟莊里任家四爸說“喜歡人多,喜歡去原上向北望望”,我後來聽到這話,一下子明白父親是在策略地說我,父親又想我一家子了。 因為早在前十年,前二十年,父親身子骨還硬朗的時候,就親口對我說過類似的話,當時,父親甚至富含感情地說實在心慌了,受氣了,心裡不舒服了,常常就在落日的餘暉裡走到原上最高處,找塊座北的地方,向更北方我所在城市瞭望。 父親,久患白內障,135公里的距離,必然什麼也看不清楚,但父親說,只有這樣看看,心情才會好一點。 今我來思,涕淚霏霏。 還是我不好。 錯還在我。 是我沒有常回家看看的結果。 這些年來,我時時藉口工作繁重,家務繁忙,一年四季,極少回老家。 一年半載,即使回去了,也是早出晚歸,就好像過路的自由鳥,不肯多作停棲。 這種蜻蜓點水的樣子,怎能慰籍父親異常熾熱和依戀的親情呢。

嗚呼,恩兒女子孫者,父親也!

嗚呼,負父親者,兒女子孫也!

當得知父親棄世的消息之後,我坐立不安,當刻就向老家走。 我一路急急向西南,正值落日熔金。燦燦暉光映照中,西峰到靈臺,滿山遍野,一概桃花片片,杏蕊紛紛淋淋,數以千萬計的各色小花,開得煞是熱鬧。 而當我到達村子時,桃花更盛、更繁,花香更濃、更鬱,並且“千樹萬樹梨花開”。 走著走著,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彷彿,這盛​​開在大地上的美麗花朵,一一趕著腳步,前來跟送別送行了;這盛開在大地上的聖潔花朵,一一攆著時間,前往為父親吊哀祭奠了。

感天動地的父親,如果真是這樣,僅憑這一點,就足夠偉大了,足以幸福了,足可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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