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查看: 565 | 回覆: 7 | 跳轉到指定樓層
zerosmall
王子 | 2014-1-1 15:51:21

前言:


年薪百萬是她的夢想,      
女強人是她所嚮往。      
但,房仲這條路走來真的有點難。      
工作時間長不打緊,還可能被屋主掃地出門、辱罵,      
更得和別家房仲鬥心機。      
幸好每天晚上下班後有家快炒店可以讓她補充元氣。      
咦!快炒店斯文老闆的前女友看來是個十足的女強人呢。      
他們為什麼會分手?      
是因為身份懸殊,受不了外界的壓力?      
什麼?!他原是法律圈裡最高明的刑事辯護律師,      
專為兇嫌脫罪?!      
而她手上的六個物件就是他介紹的!      
他為什麼要對她隱瞞身份?      
是覺得她不夠資格和他在一起?      
那……又為何要吻她,還說了那樣的話?  


楔子

  盛夏

  這事情懸在他心裡很久了。

  很久、很久了。

  正確的時間點,葉東旭已經不太記得;但真正讓他萌生退意的關鍵,大概是在年初的那場尾牙上。

  金律師,也就是事務所的老大,特地訂製了一座可笑的水晶獎座給他,上頭大剌剌刻著:不敗的辯方。

  當然,獎座只是用來娛樂場面,卻悄悄地在他心口上割了一道傷痕。

  這三年來,他一直都是最高明的辯護律師,「不敗」兩個字幾乎就是他的稱號。從他在法庭上的表現來看,很難相信他只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年輕人。

  即便如此,那也還不是他的高峰。沒人知道他能爬到多高的位置,沒人知道他還能拿出多少能耐。

  無庸置疑,他的未來一片看好;至少在同是法律人的眼裡,他的前途是無可限量的。有人猜測他必定會出去獨力經營自己的事務所,有人則認為他最終會走向政治之路,也有人覺得他是成為節目名嘴的料……

  總之,就是沒人會料到這一步。

  「你瘋了。」

  金老大揉著眉宇,真心期望這只是捉弄老闆的戲碼。

  「還好。我自認我的腦袋沒問題。」葉東旭面無表情,像是說了玩笑話,臉上卻毫無玩笑之意。

  「你說你要辭掉這個工作,然後去開小吃店?」金老大終於擡起頭來,一副好幾天沒上廁所的樣子。

  「我的確是要離開事務所,但是開小吃店只是暫時考慮,目前沒有實質上的計畫在進行。」

  聞言,金老大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搖搖頭,歎:「你真的瘋了。」

  「我的腦袋沒問題。」他很堅持。

  「東旭,我們好歹共事這麼久了,你知道我不喜歡聽廢話。」金老大牽牽嘴角,冷笑一聲,傾前從木盒子裡拿出一根雪茄。「不如,老實告訴我,對方到底開價多少?」

  聽了這話,葉東旭頓了兩秒,失笑道:「沒有人挖角我。」

  「沒有?」金老大從鼻子裡哼出氣,張嘴咬住雪茄,拿出火柴一劃,慢條斯理地:「你可以對我說實話沒關係。你是很優秀的人才,但是坦白說,我不想放你走,所以我們什麼都可以談。」

  葉東旭低頭,莞爾一笑。

  「我是說真的,沒有人挖角我。」

  金老大揚揚眉,顯然不信。

  「幫我個忙,你就別跟我玩這一招了。」他吞吐了一口,雪茄的氣味在室內飄散開來,不疾不徐。「反正嘛,又不是沒遇過這種事。外面多的是事務所來挖我的人,我會意外嗎?不會。」

  一席話聽完,葉東旭不自覺擡手搔了搔眉尾,有些無奈。

  看樣子,這金老大早就認定了他是為錢而叛變,既然如此,那麼他還需要多說什麼?

  「好吧。」他籲了口氣,雙手往膝上一拍,從沙發上站起。「的確是有人挖角,你沒猜錯。」

  金老大哼笑出聲,一臉「我就知道」的樣子。

  「所以對方開出什麼樣的年薪給你?」

  葉東旭沒答腔,只是彎身提起公事包,然後撫了撫西裝外套,接著擡起頭來。

  「沒有年薪。」他道:「論件計酬吧。」

  說完,他微微行了個禮,無視對方那錯愕的臉,無聲退出了老闆的辦公室,也退出了這棟風光奢華的律師事務所大樓。

  外頭日正當中。

  自動門開啟的時候,一波熱浪直襲而來,葉東旭忍不住伸手扯了扯領帶,夏季的西裝總是悶得他想抓狂。

  他脫下外套,掛在手肘上,順著事務所前的綠蔭大道直直走遠。

  一路上蟬鳴不絕,幾乎就要響徹雲霄。突然,他想起去年夏季的某一天,當時他正要趕到高等法院出庭二審,這蟬鳴叫得他是又煩又氣惱。

  思緒至此,他嘴角不自覺揚起微淺的弧度。

  他記得,那是他第一次讓當事人在一審的時候被判重刑。幸好二審的時候扳回了面子,事務所甚至還開香檳替他慶祝。

  哼。他嗤笑。

  真傻。慶祝什麼呢?他只不過是又把一名兇嫌放回了街道上,有什麼好慶祝的?有什麼好乾杯的?

  然後不知從何時起,「無罪」這兩個字不再是他最想聽到的。

  他明白這樣子的自己是無法繼續勝任辯方律師的工作,於是,他考慮了半年,正式提出辭呈。

  他有罪。

  但他自由了。一如他替別人開釋的那樣子。

第1章(1)

  寒冬

  外頭天氣不好,但至少沒有下雨。

  梁若穎探頭看了看天色,隨後關上窗戶,又退回了那面全身鏡前。她噴灑了點發妝水,再一次檢視臉上的妝容,然後拉了拉套裝的衣擺--很好,看起來很完美。

  呼。

  她深呼吸,第一天上班總會讓她顯得有些神經質。

  上個月她辭了那份無趣乏味的業務助理工作,雖然那是她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可是她毫無留戀,直接投入了號稱年薪百萬的房仲業。

  年薪百萬。

  年薪百萬耶!

  這四個字讓她有些飄飄然,忍不住開始幻想著:也許她會買一輛頂級小轎車,再買一個限量版的名牌包;然後她會在年度尾牙的慶功宴上,在幾百人的注目下接受大老闆的頒獎,而獎座上頭還寫著「年度風雲業務員」之類;之後,或許她會在高級餐廳邂逅一個條件不錯的男人,墜入愛河,然後享受事業愛情兩得意的完美生活……

  呃,不對,現在不是作白日夢的時候。

  驚覺到五分鐘已經悄然溜走,梁若穎倏地醒神過來,拍了拍自己的雙頰,匆匆抓了機車鑰匙就往外衝。

  第一天上班絕對不能遲到。她可是抱著年薪百萬的偉大抱負才前來的,對吧?想到這裡,她整個人充滿了熱騰騰的幹勁。

  不過,這幹勁不太持久。

  「搞什--」

  她仰天咒罵,突來的一陣傾盆大雷淋得她幾乎濕了半身,連去便利商店買雨衣都來不及。

  等她到達「帝國房屋」店門口時,她的套裝,濕了;髮絲上掛著水珠,眼線妝也暈開了些。

  更糟糕的是,店面鐵門深鎖,似乎是負責開門的人還沒來。

  這……

  她受凍,身子不自覺地不停顫抖著。她很想回套房去換件衣服再來,可是看看手錶,再五分鐘就得打卡報到,五分鐘怎麼夠讓她順利來回?

  她吸吸鼻水,在店門前縮著雙肩,不停地擡起雙手在唇下搓弄取暖。

  事實上,她應該現在、立刻、馬上就騎車回去,然後打通電話給店長,交代事情的來龍去脈,遲到個二十分鐘應該不打緊才是。但是轉念想想,連雨衣都忘了帶的人,店長會不會轉而認為她不太可靠?她站在那面漆成紅色的鐵門前,遲遲拿不定主意。

  可惡,怎麼辦呢……

  或許應該等人來開門,然後報備一聲,再回去換衣服?嗯,這樣好像比較好,可是偏偏她現在已經冷到快暴斃--

  「你在等他們開門嗎?」

  突然,一個男人嗓音從背後傳來。

  她先是僵了兩秒,才回頭望去。

  是個男人,很年輕,看上去大概不到三十歲。他穿著一件連帽運動夾克,普通的牛仔褲,普通的運動鞋,手上提著三袋紅白相間的塑膠袋,那袋子裡裝滿了青菜蘿蔔魚肉鮮蝦……等等之類。整整三大袋。

  大概是從菜市場回來的吧?

  「呃……對。」她回神。

  男人有一張清秀斯文的臉蛋,和那三袋柴米油鹽實在有些不搭。

  「他們不會那麼早來的。」他道。

  「嗄?可是現在不是……不是……」梁若穎微微吃了驚,低頭看了腕表一眼。「不是快八點了嗎?」

  店長確確實實是要她八點鐘報到。

  「至少要等到八點半。」男人卻像是有十足的把握。

  梁若穎無言,怔怔地看著他。

  也許是讀出了她眼底的那絲質疑,男人輕笑了一笑,道:「相信我,我在附近開快炒店開了半年,這半年來我從來沒看過八點半前會有人來開門。」

  聞言,梁若穎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那表情有些尷尬、難為情。

  「你是來看房子,還是來上班的?」最後,男人問了關鍵問題。

  但其實看她身上的穿著,答案或許不難猜。

  「我今天第一天上班。」她牽嘴一笑,笑得不太自然。

  她不確定自己的眼線糊了沒有,不確定髮型亂到什麼程度,不確定自己的臉色看起來是不是很像從河裡撈上來的屍體……

  總之,她的一日計劃完全脫軌了。

  「你--」男人啟口,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打量了一趟。「要不要先回去換一套衣服再來?」

  「這樣我會遲到。」她不假思索。

  「……難道你要這樣子一整天?」會先凍死吧?

  「我……」她語塞。想想也對,這樣濕下去不是辦法。「那我等店長來,向他交代過後再說。」

  「他都過中午才會出現。」

  「無所謂。反正--」等等!過中午?她頓住,眨了眨眼。「你說店長過中午才會來?」

  男子點點頭。

  「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我認識他二十年了。」

  「啊……」太過吃驚,她張著嘴,忘了自己該說什麼。

  那傻樣讓男人忍不住笑出聲。

  「這樣子好了。」他提議:「不如你先回去換套衣服,待會有人來上班的時候,我再幫你向店裡的同事說明,這樣可以吧?」

  梁若穎愣了愣,半晌才回神。

  「好是好,可是……真的不會麻煩到你嗎?」

  「小事。」他答得簡潔。

  「那……」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想到鞋裡的那雙腳丫子根本完全是浸在水裡。

  動動腳趾頭的時候還會發出啪滋啪滋的噁心聲響。

  「好吧,那就……麻煩你了。我盡量快點趕回來--」

  「不用趕。」

  男子打斷了她的話,揚起唇角道:「店長應該不希望你第一天上班就摔車。所以,慢慢來就好,我會幫你好好交代。」

  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梁若穎差點看傻了眼,下一秒連忙醒神,低頭走回自己的摩托車,正要發動引擎。

  「啊,對了。」

  男人在她後方又喚了一聲。

  她回頭。

  「你等等,我拿件雨衣給你。」

  「嗄?」她呆了呆,連忙拒絕:「不用了啦!反正都濕了,穿雨衣也沒什麼差別。」

  「現在是無所謂,但是待會換上乾淨的衣服之後呢?」

  「呃……」也是。

  男人微笑,說了句「等我一下」之後便轉身離開了。

  梁若穎覺得有些困窘,極度懷疑這個「店長的老朋友」往後會怎麼向店長形容她這個新進員工。

  迷糊?不擅言詞?不懂交際?還是不知變通?

  果然是出師不利。

  其實仔細想想好像也不是多麼嚴重的失誤,就只是被雨淋成了落湯雞、就只是在第一天上班遲到、就只是精心挑選的套裝泡成了鹹菜乾、就只是搞了一個小時的彩妝全都--

  唉。

  反正,就只是不如她想像般的完美。就只是這樣子而已……

  最後,她換了一件普通的素色襯衫,外加一件不起眼的黑色長褲,當然還有一雙穿了兩年還捨不得扔掉的厚底皮鞋。

  沒辦法,預算有限,她所有的閒錢都投在那套鐵灰色的西裝上面……喔,還有那雙要價三千六百元的褐色高跟鞋。雖然店員聲稱已經打了八折。

  她的完美開工計劃完全泡湯。

  是,泡「湯」了。

  一大早的房仲門市顯得有點清閒,但卻帶了點……沈重。

  怎麼會這麼兩極?

  她看著五、六位前輩埋首在辦公桌前,一下子忙著比價,一下子忙著聯繫客戶,接下來是永無止境地被拒絕、被掛電話。

  「我去帶看屋。」

  突然,那個坐在角落、戴著眼鏡的男人站了起來,拿了安全帽及一串鑰匙就走了出去。

  「我去拜訪客戶。」

  接下來是另一個有點年紀的女經紀人。

  「我跟李先生約好要簽約。」

  然後是坐在最靠近門口的年輕男子,他看起來像是剛畢業的社會新鮮人--就像她一樣。

  於是店裡剩下三個人了。

  她,還有兩個前輩,一男一女。

  男的正在打電話,女的似乎還在整理一些資料;而她,正襟危坐,不敢亂動也不敢亂瞄。

  「你,梁若穎。」

  女前輩突然拿起整疊的資料頁,在桌上咚咚地敲了兩下。

  「是!」

  一聽見自己的名字被叫喚,她不自覺地起身立正。

  「過來。」女人面無表情。

  「呃、是。」她連忙走到對方的辦公桌旁,絲毫不敢怠慢。

  「在店長來之前,他要我先給你作業。」

  「好的,沒問題。」當然沒問題。

  「你以前有做過相關的工作嗎?」女人揚睫瞟了她一眼。

  「沒、沒有。」

  梁若穎不自覺地避開她的視線。女人的假睫毛長得過分,那樣妖艷的眼神讓她不由得緊張了起來。

第1章(2)

  「那你今天就先畫地圖吧。」

  簡單交代一句之後,女人籲了口氣,顯然打算繼續自己的工作。

  「……地圖?」

  聽了,梁若穎困惑。什麼地圖?

  「嗯,就地圖。」女人蹺起腳,兩條美腿交疊。「把這附近的社區、路段、學校市場那些,統統畫成地圖。」

  「喔……」梁若穎點了點頭,轉身走回自己的位子。

  雖然口頭上是答應了,可她腦袋裡卻毫無頭緒。

  畫地圖?從哪裡開始畫?又該畫到哪裡?她有些彷徨不安,從內勤轉外勤果然還是太勉強嗎?

  不,不對。她甩甩頭,甩去膽怯的情緒--只不過是畫地圖而已,有什麼困難的?全台灣有多少出色的房仲經紀人也是從內勤職務轉換跑道,那麼,別人做得到,她也應該要做到。

  嗯,沒錯,她應該要做到。

  頓時她又充滿了爆表的戰鬥力。她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打開電腦,從影印機旁拿來幾張白紙,然後從瀏覽器裡進入GoogleMap。

  地圖是吧?那還不簡單。

  她捲起袖子,提起筆就要畫下。

  「你在幹嘛?」

  女人刻薄的嗓音傳進了耳裡。

  梁若穎頓住,拿著筆的動作僵凝在空中。她回頭,一臉莫名。

  「就……畫地圖啊……」不是嗎?

  「誰叫你這樣畫地圖的?」女人皺了眉頭,透露了她的不耐煩。

  梁若穎被這一罵,瑟縮了下,想起上一次被這樣訓話,大概是高中時候吧?

  「不好意思,我沒經驗……」她放下筆,站了起來,恭恭敬敬欠了身。「請告訴我該怎麼畫……」

  「嘖。」女人打舌,眼神裡像是在說「照顧小孩真麻煩」。

  「帶著紙和筆,」但是該做到的還是得做到,畢竟是店長的交代。「騎車出去繞,沿路把門牌號記下來,還有社區的名稱、市場、學校……所有的地標,反正把你看得到的都畫進去。」

  聽了,她有些傻眼。

  「可是外面正在下大雨……」而且是很粗很大顆的那種雨。

  「那是你的事。」

  女人悶哼一聲,別過頭去,嘲笑道:「如果你連淋雨都要嘰嘰歪歪,那你不要來幹這一行了。」

  這句話簡直比外頭的雨勢還要猛,像是一盆冰冷冷的水直接從她頭上淋下,而且毫不留情。

  她喉頭一緊,自覺委屈。她抱著熱情來這裡工作,卻被當條狗似斥責,她怎麼能不受傷?

  可是念頭一轉,如果她在第一步就退縮了,她又憑什麼說自己滿懷熱情?

  「是,我知道了。」她吸氣,擡起頭來。

  「知道了就不要一直站在這裡。」女人睨她一眼,眼裡全是輕蔑。「我有自己的業務要跑,為什麼我要浪費時間帶你這種新人?」

  看樣子這項指派工作並非個人意願。

  梁若穎暗暗唉了一聲,掉頭走回自己的位子上。難道接下來的幾天、幾星期,甚至幾個月,她都必須跟著這個女夜叉學習嗎?

  噢,天哪……

  年薪百萬、年薪百萬、想著年薪百萬!

  她開始幻想著整間套房堆滿千元鈔票,或許,那畫面可以助她克服對女夜叉的恐懼。

  然後她帶著四、五張A4白紙,一支2B鉛筆,踏出了店面。

  雨水淅瀝嘩啦不停從灰色的天空落下,梁若穎走到騎樓外緣,擡頭望去,然後皺了皺眉頭--這樣的天氣,她怎麼能畫地圖?地圖又怎麼能不被淋個糊爛?

  可是沒辦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人家要她畫,她又怎麼能不畫?

  於是她歎了口氣。她想,騎車肯定是行不通,不如就用走的吧!至少順著騎樓走,還能保護這幾張紙能不被淋濕。

  有了結論,她左右瞧了瞧,最後決定往右邊走。

  快炒店的店面不大,甚至沒有招牌。

  「請問……」

  梁若穎探頭,看見那疑似老闆的男人正坐在用餐桌前,低頭讀著報紙。

  他的穿著和白天時沒什麼太大的差異,是一件簡單的帽T、一條沾了點汙漬的帆布褲。他閱報閱得出神,似乎沒聽見她的聲音。

  「那個……不好意思。」她提高了點聲量。

  總算,他聽見了女人的嗓音,倏然擡起頭來。

  「哦,是你。」他同時揚起了微笑。

  「嗯,我下班了,順道過來還雨衣。」她也回了一抹禮貌性的笑容,然後走向前,將折得整齊的雨衣遞上。「謝謝,不好意思……」

  「不會,小事情而已。」男人接過手,又問:「要吃點什麼嗎?你吃過晚飯了沒?」

  「啊,我都忘了……」她現在只覺得雙腿幾乎殘廢,哪還記得什麼餓不餓的問題。

  「我就知道。」男人笑得瞭然於心。「你們店裡業務量算多,那些人常常一忙就直接忙到下班才有時間吃飯。」

  下班,指的是晚間十點。

  「原來這麼操勞啊……」她乾笑了一笑,擡頭看看牆上的價目表。

  「錢難賺,不是嗎?」他站起身,拿起深藍色的圍裙掛上了頸。「所以想吃什麼?」

  她擡著頭,計算著這個月的基本開銷,還有銀行帳戶裡的餘額,又想到從現在開始手機費可能會大增,還有她連冬天用的棉被都還沒去買,寒流來的時候搞不好會凍死……

  「那,蛋炒飯就好。」五十元,便宜又大碗。

  「炒飯就好?」男人皺了皺眉,問:「要不要再來一盤青菜什麼的?」

  「不用,炒飯就可以了。」她甜甜一笑,找了個位子坐下來。

  她拿來報紙隨便翻了翻,老闆則開夥去了。她拿到的是影劇娛樂版,可她卻讀得不怎麼娛樂。

  她,覺得有些浮躁。

  想著想著,她放下了報紙,從手提袋裡拿出那四張A4紙。上面是歪歪斜斜的地圖,標記著每一條路名、每一個社區的名稱,可是女夜叉說--

  哦,後來她得知了對方叫作「柯晏玲」,那晏玲說了,這樣的地圖簡直是垃圾,一點用處都沒有,於是扔在地上,要她隔天一大早再去重畫一份。

  所以她,覺得有些……受創。更糟的是,她無法確定明天不會再受到更誇張的傷害。

  「喏,炒飯。」

  突然,一盤香噴噴、冒著白霧的炒飯遞到了她面前,外加一盤綠油油的玩意兒。「還有炒空心菜。」

  「嗄?可是我--」她一餐的預算只有五十元,如果加了一盤炒青菜,恐怕會上攀至百元也說不定。

  「這餐算我請你。」

  聽了,她愣住。

  「請我?」她即刻醒神。「為什麼?」

  男人笑了一笑,坐回了椅子上,拿起報紙,攤開輕甩了一下,道:「第一天上班很辛苦。」

  語畢,他將報紙拿高了些,擋去了他的表情。

  梁若穎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她看著熱呼呼的飯菜,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還是說……她被同情了嗎?

  她抿抿下唇,拿來餐具,這一頓飯她吃得戰戰兢兢、極不自在。不是沒被老闆請吃過飯,而是她根本就不認識這個老闆,這樣子好像佔人家便宜……

  也許是她太過於安靜,簡直靜過頭了,這麼安靜的人怎麼能當業務?葉東旭覺得詭異,無聲無息地挪了手,悄悄從報紙背後探出頭來,瞄了她一眼。

  她埋頭扒著那盤很陽春的蛋炒飯,偶爾會夾幾片菜。她安安靜靜地用餐,不看報紙、不閒聊、不打電話,吃飯的規矩在她身上都不難看見。葉東旭不自覺地皺了眉,心想,如此一個屬於靜態的女孩,怎麼會想要來當房仲?這簡直是卡到陰吧?

  然而不知怎麼的,這女孩竟讓他想起自己剛出社會的時候。

  他想起他剛進律師事務所上班的初期,有些前輩總會瞧不起新人、惡整新人,甚至口出惡言、人身攻擊,那時候能讓自己撐下去的方法,唯有不停地在腦中畫大餅給自己聞香,然後告訴自己,撐過了就發達了、撐過了就是自己的天下……

  思及此,他搖了搖頭,繼續看著他的報紙。

  直到女孩出聲喚他。

  「老闆?」

  「嗯?」他聞聲,放下報紙。

  「謝謝你,我吃飽了。」

  他笑了一笑,又問:「吃飽了,那好吃嗎?」

  「嗯,很好吃。」她豎起大拇指。

  「好吃就好,記得常來光顧。」

  「一定。」

  她揚起笑容,全然不同於剛踏進店面時的愁雲慘霧。

  也許一頓好吃的飯,真能夠讓人打起精神吧?至少他一直都記得事務所對面小巷裡的切仔麵攤。

  樸素的味道,卻是讓他記得最久的一碗麵。

  「那你早點回去休息吧,路上小心騎。」他擡手揮了揮,示意道別。

  女孩點了點頭,也揮揮手,轉身離開了。葉東旭這時才起身前去收拾餐具,卻在拿起那盤炒飯的時候--

  他僵滯住。

  那盤子底下壓著一張對折兩次的百元鈔。

  久久他才回過神。

  「嘖,這女人。」他苦笑,認命收下。

  好吧,才剛認識就硬要請人吃飯確實是有點奇怪,但他就是情不自禁。

  或許是因為快打烊了,食材剩下了也是扔掉;或許是隱約察覺到她的生活費可能相當吃緊;也或許是從她身上看見自己過去那段辛苦奮鬥的日子。

  總之,這女人讓他想起了某個再也找不回來的東西。

  --那個曾經潔淨無瑕的自己。



分享分享 收藏收藏
FB分享
http://mybid.ruten.com.tw/user/zerosmall

http://zerosmall.pixnet.net/blog
回覆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4-1-1 15:52:53

第2章(1)

  幸好隔天的氣候還算不錯。

  粱若穎一大早就出了門,這次她不再傻傻地穿什麼七、八公分高的鞋子,她穿了簡單的球鞋,騎車繞了一圈,也畫了幾張像樣的地圖。回到店裡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半。

  正巧遇上剛進公司的店長。

  「啊,你來報到啦?」

  梁若穎先是一頓,而後苦笑。「我昨天就來了……」

  「呃,對吼。」

  楊景安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後來像是瞄到了她手上的東西。「哦?你去畫地圖了?」

  她點了點頭,沒答話。

  「那畫得怎麼樣?有心得嗎?」

  畫地圖能有什麼心得?

  梁若穎揚揚眉,緩道:「就……大概記住了哪個社區在哪一條路上,然後學區的分佈,還有城市機能那些……」叭啦叭啦。

  她胡亂扯了一堆。

  「行了。」顯然連店長都不太想聽。「你先去吃飯,下午跟我去一趟客戶那裡,我帶你出去看看什麼叫作談簽約。」

  「嗄?」真的嗎?

  梁若穎眼睛一亮!談簽約?她可以出去談簽約了?她的精神立刻抖擻,好像美好的未來已經呈現在她面前。

  「真的。所以你先去吃飯,下午兩點我要看到你。隔壁快炒店不錯吃,等一下幫我帶一盒牛肉炒飯。」

  交代完畢,楊景安繞過她走進了店裡。

  留下梁若穎一個人站在門口,有些呆然。店長剛剛說了什麼?快炒店很好吃,然後叫她帶一份牛肉炒飯回來……

  應該是要她幫忙買午餐的意思吧?楊店長的舌頭很靈活,講話很快又不會打結。她記得面試的時候他不是這麼說話的啊。

  總之,她摸摸鼻子回到店裡,拿了自己的皮夾之後又走了出去。

  那張偷偷留下的百元鈔,讓她覺得很難為情。

  只不過是埋單嘛,消費者付錢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不想欠人情,坦白說不就得了?幹嘛付錢付得偷偷摸摸,把自己搞得像是高中生一樣……

  唉,真是自作孽。她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得再次上門。

  「老闆,給我一份--」

  她擡頭,沒見到老闆在攤子裡。

  梁若穎頓了頓,左右瞧了瞧,見老闆和另一名男子面對面,坐在簡陋的桌椅前,似乎在討論著什麼。

  客觀來說,兩個男人面對面談論事情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那名陌生男人。他穿著一身正式的黑色西裝,腳邊擱著一隻皮製的公文包。

  這畫面就有點……

  「不如你主張一八七條吧。」突然,那老闆這麼道。「不然這案子是不能上訴第三審,你這次輸了就是輸了,懂嗎?」

  嗄?什麼主張?什麼第三審?

  粱若穎站在那兒,不以為意。正當她猶豫著該不該打斷對方的談話時,手上的零錢包卻從掌心裡滑落,匡當掉在地板上。

  兩個男人應聲朝著她望了過來。

  「啊……」她張嘴,像是犯了錯的小朋友。「不好意思,你們繼續,我真的沒有要打斷你們討論--」

  「你要什麼?」老闆立刻站起,臉上堆起笑容。

  「呃,不用了啦,你們不是在忙?請繼續,我待會再過來……」她看了看這個老闆,再看了看那個男人.

  「我哪有在忙?」

  沒有嗎?梁若穎笑了一笑,明明就看這兩人商量得很認真。「……好吧,請給我一份牛肉炒飯、一份蛋炒飯。」

  聽了,葉東旭牽牽嘴角,拿了兩隻盤子之後開始抓料。

  「你們店長叫你出來買的?」

  「……你怎麼知道?」

  「猜的。」他笑道,轉身先讓油下鍋。

  「東旭,」另一個男人突然喚了他。「你先忙,我也要回辦公室了。」

  他沒答腔,只是回頭打了個招呼。

  梁若穎目送那個西裝男坐上車子離開,之後回頭看著爐火前的男人,忍不住問:「你叫……東……什麼?」

  怪怪!她幹嘛問人家名字?

  話一出口,她立刻後悔。

  「東旭。葉東旭。」他側頭瞟向她,微笑。「東方的東!旭日的旭!」他幾乎是用吼的,試圖壓過抽油煙機、鍋具、爐火所發出來的躁音。

  也許是他的笑容感染了她,她沒那麼緊張了,反倒同樣地揚起唇角。「這名字聽起來好有希望。」

  如此一般的反應逗笑了他。

  希望?這真是諷刺了。

  「你呢?」他手沒閒著,將牛肉炒飯起鍋,又下了另一盤食材。「你也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至少以一個業務來說,她應該早早就要遞上她的名片才對。

  她笑了一笑,同樣是吼了回去:

  「我的名片後天會印好!我後天再告訴你!」

  聽了,他楞了楞,還有這招啊?不過,也罷,反正兩天而已,她應該不至於會閃電離職,他這快炒店應該也不會閃電倒閉,所以……他不急。

  他將兩盒炒飯裝袋之後交給她,也收了錢。

  他沒提起昨晚那張百元鈔。

  十一點多,也差不多該打烊了。

  葉東旭走出店外,左右瞧了一瞧,猜想應該不會再有客人上門,於是熄了門口的主燈,轉身走回攤子裡,開始清理主要鍋具。

  雖然自己之前做的工作屬於文職,但其實這些粗活他並不陌生。他還記得第一次到父親的快炒店幫忙生意時,才小學二年級。

  因為是單親,爸爸為了要顧及收入,只能把他帶在身邊。

  他的晚餐總是在店裡吃,他的作業也總是在店裡面完成。多虧如此,這訓練了他往後即使環境吵雜,也照樣能夠專注思考的能力。

  想著想著,他歎了息,鍋子刷得更使勁了點。

  「東旭?」

  突然有人在身後叫了他一聲。

  而且是個女人的聲音。他頓了頓,回頭,看見那曾經熟悉、卻已經陌生的臉孔。

  「允芝?」

  女人雖然站在陰暗處,但他仍是認出她來了。

  「打烊了嗎?」

  林允芝先是揚起唇角,而後走到對方身旁,一同蹲下,蹲在那堆如山高的鍋碗瓢盆前。

  「你別過來這裡,」葉東旭苦笑了一笑。「會弄髒你的鞋子。」

  他懂這個女人。

  所以懂她腳上的鞋子動不動就是上萬元起跳。

  「你都不嫌棄了,我怎麼會嫌髒?」女人向他挨近了些。

  他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

  他們倆曾經有過一段情,雖然短暫,但終究還是一段;這讓他有些在意兩人之間那道不該過分靠近的距離。

  「你今天來……」他索性甩去雙手上的水珠,站起身。「有事?」

  女人擡頭看了看他,也一同站起。

  「……金士成叫我過來勸勸你。」

  果然是金老大派來遊說的。

  葉東旭嗤笑出聲,轉身繼續忙他自個兒的事情。「那就抱歉讓你白跑這一趟了,你請回吧。」

  「如果是我呢?」林允芝突然搶白。

  「……什麼意思?」他回頭瞧了她一眼。

  「如果是我希望你能回事務所……的話呢?」

  他靜了靜。

  「我還不想回去。」

  「為什麼?」林允芝臉上那抹溫和的微笑已然退逝。

  她激動、不解、困惑,並且忿忿不平。她實在不明白有什麼人會撇下幾百萬的高薪不要,而跑來窩在這間破爛的店面裡。

  「我沒有必要說明。」

  他說得冷漠決絕,卻也是不可反駁的事實。無論於公於私,兩人早已經沒有任何牽扯,誰又何須為誰說明?

  「東旭……」她柔聲喚他,朝他靠近。

  他卻無聲無息地退開。

  即使他迴避得幾乎不留痕跡,她還是全看進了眼底。

  「你到底怎麼了?」林允芝收起那雙受傷、受辱的眼神,挺起胸,拾回她平常慣有氣勢。「老闆開給你的條件已經是同行裡面最高的了,你為什麼要躇蹋自己跑來做這種賺不了什麼錢又沒什麼尊嚴的--」

  沒尊嚴?他眉一皺。

  「說夠了沒?」葉東旭無預警打斷了她的話。「說夠了就請你離開。」

  他最想說的其實是「滾出去」這三個字,但是他不願意;不願意對她、或是對任何曾經與他共事過的人,說出這麼重的話。

  「你……」林允芝氣結,整個火氣冒了上來。「好!你最優秀、你最行了,你拿喬,哪天你就別後悔!」

  撂下狠話,女人用力踏著鞋跟疾步離去。從那鞋跟所製造出來的噪音來看,她是真的被激怒了沒錯。

  葉東旭苦苦一笑,這已經是第三人了。

  金老大派來的第三人。

  下次他老大還會派哪個衰鬼上陣?坦白說,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已經開始覺得厭煩了。

  不料,那鞋跟的聲音又折返了回來。

  「拜託你,別再來煩我!行嗎?」他沒什麼好口氣地回頭。「難道我說得還不夠……清……」

  語尾消逝。

  是那個女孩,那個菜鳥房仲。

  她一臉詫異,全身僵硬地呆滯在店門前,顯然是被他剛才的口氣給嚇到了。

  「呃……」好不容易,她回神,卻支支吾吾的:「不好意思,我改天再來好了……」然後急忙轉身,只想逃離現場。

  「等一下!那個--喂!」

  他追了出去,卻不知道她的名。

  幸好,她主動停下腳步,怯生生地回頭望著他。

  「我沒有罵你的意思,那是因為--」

  「我知道。」她說。

  「那……」她跑個屁!

  「我想說你心情可能不太好……」然後她像是想到了什麼重要的事。「啊,對了,我什麼都沒看到,你放心好了。真的。」

  葉東旭聽得有些發呆,心想這女人到底是聯想到了什麼?

  「所以剛才那個是你的女朋友?」

  她果然還是看到了一些。

  葉東旭閉了眼,摳摳眉心,歎道:「以前是。」

  「哦……」她點著頭。

第2章(2)

  雖然她只看到對方的背影,但那身段十足就是個女強人的架勢,那正是梁若穎所嚮往的藍圖。

  不過,他們怎麼會分手?女方似乎條件出眾,他有什麼不滿意嗎?難道是因為身份懸殊,受不了外界的壓力,最終才走向分手一途?梁若穎在腦海裡自顧自地跑完了八點檔裡的三流劇情,直到男人出聲喚了她。

  「所以你是來吃飯的嗎?」

  「嗄?」她醒神,連忙扯嘴乾笑。「對、對啊,我剛想說過來吃個炒飯,順便拿這個給你。」

  邊說著,她笨手笨腳地在提包裡翻出一張名片,遞上。

  --梁若穎。那是名片上印的名字。

  「這是本名?」他問。

  「當然啊。」她滿臉莫名地回瞧他一眼,想不透他怎麼會是這般反應。「幹嘛問這種奇怪的問題?」

  「因為有些房仲會在名片上印假名,所以還是要先問一下。」

  「真的?」她皺眉,從沒想過可以這樣搞。

  甚至開始認真考慮要改取什麼花名。

  「話說回來,你現在才下班?」葉東旭忍不住回頭看了牆上的鐘,已經過了十一點半。

  「哦,對呀。」她從眾多花名裡醒神過來。「店長剛才在教我怎麼反查屋主的資料,他說沒查完五筆不準回家,所以才會拖到現在。」

  「這麼嚴啊?」他苦笑了一笑。那該死的楊景安,這麼會虐待新人,難怪一天到晚登報誠徵。

  說罷,他回頭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店內,全是打烊後、收拾前的慘況。

  「老實說……」他歪著頭,轉身過來看著她。「我現在可能沒辦法賣什麼飯給你了。」

  梁若穎給了他一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的眼神,然後露出笑容。

  「沒關係啦,台灣什麼沒有,就賣吃的店家最多--」

  「還是你可以等我一下?」他打斷她的話。

  「嗄?」她楞了楞,以為他要重新起鍋開夥。「啊,不用了啦,你都已經在收拾了,就不用再麻煩--」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苦笑。

  「……啊?不是嗎?」

  「我的意思是,後面那條巷子裡有一家三十年的豆漿店,還不錯吃。如果你可以等我一下子的話,待會我們一起……過去。」

  他愈說愈覺得不自在。

  想想也是。自己活到了這年紀,就技術上來說,他從來沒有主動邀請女性吃飯的經驗。

  --就技術上來說。

  梁若穎聽了,幾乎只考慮了兩秒。「真的嗎?好啊好啊!」

  坦白說,她的乾脆讓葉東旭忍不住替她捏了把冷汗。現在是將近午夜十二點,而這傻小妹居然就這樣答應跟個陌生男人去「巷子裡」吃飯……她肯定不知道這個社會上的壞人有多少。

  不過,這也證明了她留下那張百元鈔並不是為了提防他。

  「好吧,那……」他深呼吸,重整思緒,怎麼心裡好像有點鬆了口氣?「你先旁邊坐一下,等我十五分鐘。」

  「我一起幫忙好了。」

  說完,她立刻將提包隨意扔在桌上,捲起袖子,走到那堆鍋具前。「這堆是要洗的嗎?」

  他錯愕。

  「不用了。」他立刻拒絕,先是注意到了她的白襯衫。「你旁邊坐著就好,不然你的衣服會弄髒。」

  「又沒差。」她笑出聲。「反正都是要洗的。」

  「……真的不用。」他籲了一口長氣,道:「拜託你坐著就好,你幫忙會讓我良心不安。」

  從前在事務所上班的時候,「良心不安」這句話簡直就是個禁語。

  最後實在拗不過他,梁若穎只好乖乖走回桌子前,放下衣袖,靜靜地看著他忙。她發現,他的側面很好看。

  嗯,正面也不錯。

  而且雖然平常看上去會覺得他好像弱不禁風,可是如果仔細看的話,他的肩膀其實還挺寬的,被他抱在懷裡應該會很有安全感吧?

  等等!她在想什麼?

  意識到自己有不當的邪念,梁若穎如夢方醒,趕緊甩甩頭,試圖甩去剛才腦子裡那些曖昧的想像。

  她的動作讓葉東旭覺得逗趣。

  「你在幹嘛?」他露出既怪異又好笑的表情。

  「嗄?」她僵凝住。「就……有蚊子。」

  他皺了眉,怎麼他站了一整個晚上,連個蚊影都沒看到?

  「你體溫高吧。」他不以為意地隨口道。

  而這無心的話聽在梁若穎耳裡,卻像是別有暗喻,她頓時耳根一熱,紅暈悄然爬上雙頰。

  她不自覺低下頭,體溫似乎真的升高了。

  豆漿店裡的電視正在插播一則Live新聞。

  畫面上的男人長得俊俏斯文,被一群記者團團包圍。男人鐵著一張臉,那雙眼神裡不帶任何感情。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你有什麼話想說的嗎?」

  「你會不會道歉?」

  記者群包圍著男人,幾乎是不給喘息空間地瘋狂發問。畫面裡的男人仍然不吭一語,只是用那雙黯淡的眼神瞪了攝影機一眼。

  梁若穎看得一張嘴都開了,直到葉東旭端了兩盤蛋餅過來。

  「好殘忍哦。」她道。「那是他女朋友欸,他怎麼下得了手。」

  「嗯?」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他讀了畫面裡的標題。「哦,那個啊,總是會有這種事發生。」

  東電小開長年性虐女友

  他坐了下來,拿了兩雙筷子,一雙遞給她。

  「為什麼那女生不離開他?」她實在是不能理解。「又不是那種已經結了婚、分不開的。」

  從記者的說辭來猜測,那女孩應該已經長期受虐三、四年了。要不是因為這回差點玩出人命,恐怕受害者還得忍受更久。

  葉東旭聳聳肩。

  「大概是為了吃得好、穿得好、開名車、住豪宅,所以她覺得受點皮肉傷沒什麼大不了。」

  「嗯……」她夾了一片蛋餅,喃喃道:「真的值得嗎?這樣……」

  他笑了。

  「誰知道?很多事情不能拿自己的尺去量。」說完,他伸手取來辣醬罐。「你吃辣嗎?」

  她一頓,連忙搖頭。

  「不要,吃辣會長痘痘。」

  ……這答案是「不吃」還是「不能吃」?算了,管他的。他只替自己舀了一瓢,便又放了回去。

  「這是你畢業後第一份工作?」

  為了避免她繼續繞著那新聞打轉,葉東旭開了個新話題。

  「不是。我之前是做助理的。」

  「那怎麼突然想做業務?」

  其實,第一次在帝國房屋門口喚她的時候,他以為他會看見一個氣質老練的女業務回頭;然而,事實卻讓他吃了一驚,她的模樣完全出乎他的預想。

  當然啦,見她被雨淋得落魄是一大原因,另一部分則是因為她身上那股尚未完全脫除的稚氣。

  半晌,她的表情有些困窘,數度欲言又止。

  他靜了靜,微笑道:「不方便答也沒關係,你就當我沒說好了。」

  「不是的……我是怕我說出來會讓人見笑……」

  「見笑?」

  「因為……」她哈哈尷尬笑了一聲。「因為我想要當女強人。」

  「女強人和賣房子有什麼關聯?」他不懂。

  「你看吧,你笑了!」

  「我哪有?有嗎?我哪有笑?」

  好吧,可能有一點。

  之後,他送她回到帝國房屋的店門口。

  「很晚了,你騎車小心點。」

  他看著她從車座裡拿出一頂草莓造型的安全帽。他頓了頓,實在無法把她跟女強人聯想在一起。

  她戴上,拍好帶子。

  「那我回家了。謝謝你請我喝豆漿。」然後她擺了擺手道別。

  他微笑了一笑,道:「為了不讓你又偷塞鈔票給我,只能帶你去別人家的店吃飯。」

  這句話來得出其不意。

  她頓了頓,突然一股溫溫熱熱的暖流從她頸後爬向四肢;她耳根熱燙,卻又覺得這句話有什麼好害臊的?

  「反、反正你以後不要再幫我亂加菜了。」

  為什麼會接這句話?

  好問題,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急忙發動摩托車引擎,然後戴上手套,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那,我先回家了,明天我負責開門,要比平常早起三十分鐘。晚安,掰掰,再見。」

  一連三個道別辭。

  他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幸好她沒聽見。她油門一扭,轟的一聲就騎走了,葉東旭則是站在原處靜靜看著她離去的身影,直到她右轉消失在前方的十字路口為止。

  好鮮的一個女孩,全然不同於他身邊的那些女人。

  想想,微笑禁不住又爬上他的唇角。

  他母親在他六歲時就離開了人世,所以他的生活裡幾乎沒有女性的存在。直到上了國小,他記得有些小女孩會假借課業之名來接近他,可是一個國小的男孩又懂得了什麼?

  國中高中就更不必說了,清一色的男校。倒是偶爾他在快炒店裡幫忙的時候,會意外收到一些女高中生送來的情書,可惜他的精力全投注在課業上,沒有任何一封情書曾經打動過他。

  一直到上了大學之後,繫上開始出現不少前來示好的女同學,而那些女生都有同樣的特質--聰明、冷靜、自信……而且自傲。

  她們喜歡掩飾自己的感情,她們喜歡用理性來談戀愛,於是一場戀愛下來,約法三章,誰也不會越矩。或許是因為同是學習法律的關係,他倒也挺喜歡這種黑白兩清的規則。他記得,那些女孩總是條理分明,愛要說清楚,恨也會講清楚,從來沒有無厘頭的時候,更不可能會出現失控的場面。

  思及此,女孩那張傻傻的笑顏浮上了他的腦海。

  他居然有點想念那個笑容。

  ……不是才剛說了晚安而已嗎?

  想了想,他不自覺伸手從口袋裡面掏出她的名片。梁若穎。他毫無道理地在心裡念了一次她的名。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4-1-1 15:54:03

第3章(1)

  漸漸地,他發現她的笑容變少了。

  她幾乎每天會來光顧他的快炒店,只不過有時是中午,有時是晚上。所以,她每天的心情他幾乎瞭若指掌--當然,她愛碎碎念的習性,也讓他對於她的工作有了相當程度的瞭解。

  她總是會在點了一份炒飯之後,開始在他旁邊嗡嗡嗡地說她今天又學了哪些、去上課時學了什麼……叭啦叭啦,好多好多。

  很吵,但是他不討厭。

  或許是因為她的聲音很好聽,也或許是因為,她總是把職場說得好像夢遊仙境一樣精采生動。總之,他不知道確切的原因,也不想再回到過去那種凡事都得精準刁鑽的日子。

  直到他發現她一天比一天安靜。

  例如現在。

  「最近比較累嗎?」

  說罷,他追加了一盤牛肉炒A菜給她。她擡頭,眼神像極了宿醉之後第一次睜開眼的那瞬間。

  「……我說過不要亂加菜給我。」

  「我知道,這是同情菜。」

  「什麼同情菜?」她皺眉,連幽默感都沒了。

  「就是看你好像很慘,所以送你一盤菜的意思。」

  「嘖。」

  她悶哼一聲,毫無鬥志地隨便夾了一條牛肉絲,既不掙扎,也不推辭。葉東旭睇著她的臉,心想:果然不太對勁。

  「所以你決定辭職了嗎?」他冷不防問。

  「啊?」她僵住,擡起頭來。「什麼呀……我哪有要離職。」

  「我看你好像快撐不下去了。」

  坦白說,他不意外。房仲一直是流動率很高的一個行業,再加上他一開始就不認為她適合走這一行,所以他當然不是那麼意外。

  他會問,只是因為他不希望哪天突然意識到她不再光顧他的店了,才赫然發現她早已離開。

  半晌,她仍然沈默。

  「不想跟我聊嗎?」他再次出聲。

  「也不是……」終於,她放下筷子,毫無食慾。

  「不然呢?」他追問。

  她靜了一會兒,才總算道:「我們店長最近開始要求我去開發案件……意思就是叫我去找房子來賣。」

  他聆聽著。

  「可是,能賣的房子大多都是屋主排斥中介商,再不然就是早就被其他的房仲給簽走了。所以我花了好幾天的時間,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原來是這樣。」他點點頭。

  「這還沒完。」她繼續往下說:「店長就開始教我怎麼去搶別家的案件。他要我假裝是要買房子的客人,然後去向對方的業務套話,接著再拿那些資料去反查屋主的身份,之後再--」

  「再去找屋主,請他跟你們簽約。」葉東旭替她接話了。

  她頓了頓,點了頭。

  葉東旭暫且不語,思忖了幾秒,才問:「這讓你壓力很大嗎?」

  「我也不知道……」她吸了口氣,又重重歎出:「有些業務人很好,很親切,又很客氣,我一想到自己正要搶走他的案件,就覺得很……良心不安。」

  聽了,反倒是葉東旭也歎了息。良心不安,禁語又捲土重來了。他苦笑了一笑,心想,果然還真的不適合。

  「那你辭了吧,你不適合做這一行。」這是他由衷的建議。

  「我不要。」她不假思索。

  「為什麼不要?」難道又是為了要當個莫名其妙的女強人?「又不是只有房仲才可以當女強人。」

  「因為我是抱著要賺百萬年薪的決心才來的。」

  葉東旭一楞,久久才理解了。

  原來如此。原來「女強人」是這樣來的。在她的心目中,高薪等於女強人,女強人等於高薪。

  然後他不受控制地失笑出聲。

  「一點都不好笑!」她臉一紅,氣得起身就要付帳離開。

  「別走。」他無意識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被他這麼一抓,她僵滯住,而他也在下一秒之後醒神過來。

  「啊,抱歉……」他急忙鬆手,辯解道:「我不是在取笑你,只是覺得……你太單純了。」

  「那不就是取笑了嗎?」嘖,她拿出皮夾,抽了兩張百元鈔,扔在桌上。「不用找了。」

  哼。

  她拿起提包邁步就要走,並且告訴自己,再也不要來這家店!

  只差沒發毒誓而已。

  「若穎。」

  突然,他喚了她的名。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叫她的名字。她聽得好不習慣,卻又覺得異常地--該怎麼說呢?似乎不怎麼討厭他這麼叫她,甚至心窩裡好像有點軟軟的感覺……

  「幹嘛?」她重振氣勢,惡狠狠地回頭。

  好吧,惡狠狠是她自以為的。

  在葉東旭的眼裡,她仍然弱得跟迷你兔一樣,完全不需要用到「痛宰」這兩個字,只要動動手指塞住她的鼻孔她就會窒息。

  但……這到底是什麼樣的聯想?

  他輕咳兩聲,清清嗓。

  「你先過來坐著。」他拍拍身旁的圓椅子。

  她考慮了兩秒,照辦。

  然後他看著她的眼,看得她有些發窘。

  「你要說什麼快說,我要回家洗澡睡覺了。」她避開他的眼神。

  「你呀,」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在訓女兒。「我知道那樣的年收入很誘人,可是你有想過你會犧牲掉哪些東西嗎?」

  「當然有。」她答得理直氣壯。

  「是嗎?」

  才怪。他壓根兒認為她只想到「百萬年薪」這四個字。

  「時間是一定要犧牲的。再來呢?」他會一條一條細數給她聽。「還有你的自尊心,你必須纏到屋主答應跟你簽約為止,不管他怎麼罵你、怎麼唾棄你,為了達到最低業績,你沒得選擇。」

  她抿抿唇,無法反駁。

  「接下來呢?你剛才說的良心。」葉東旭不放過她。「業務可能對你很親切,於是你不忍心騙他;但是有什麼辦法?弱肉強食,就算他再怎麼親切,你還是必須反咬他一口,不是嗎?

  「還有一些潛在的人身安危你也一定沒想過。等到你開始銷售了,一個女孩子單獨帶客戶看屋,你知道你必須承擔什麼樣的風險嗎?強姦未遂、重傷害、甚至隨機殺人,這些都是曾經發生過的--」

  「我不想聽了。」

  她突然離座,直直走出店外。

  「若穎,若……」他喚她,可她卻不再折返。

  他歎息,垂下頭。

  大概是老毛病又犯了吧。辯論,彷彿早就成了他的本能,而說服人是他每天都在做的事。

  他想起她離去前的表情。

  無庸置疑,她受傷了,被他以一種「為了你好」的名義,狠狠地從她心上踩了過去。

  事實上,他在兩條道路上掙扎。

  一條,是毫不留情地打擊她,讓她永遠離開房仲業這個圈子;另一條則是出手幫她;她需要案子,他就替她找案子。反正事務所的凱子很多,炒房的投資客也很多,相信他們手邊一定有很多房子在等著脫手。

  但,這樣真的好嗎?

  他幫得了這一次,那下一次呢?如果她不能自己跨過這一關,那就代麥她根本入不了這一行。

  當然,理性絕對是支持前項論點--他不該幫,幫了她便是害了她;幫了她只不過是讓她苟活久一些罷了。只不過,每當看著她的笑容一日比一日淺,甚至漸漸地從她臉上消失,他說什麼也不忍。

  說來也好笑,正是這個「不忍」害得他今日如此。

  想了想,他籲口氣,望向店外。

  幫嗎?還是任她自生自滅?世上有些遊戲規則並不是他插手一次就能夠翻盤改變的。

  所以,最適當的方法還是別管的好。

  別管的好。

  隔天,她看見葉東旭蹲在「帝國房屋」的門口。

  她脫下安全帽,熄了火,有些納悶地看著他。

  「……你幹嘛?」

  「有事找你。」

  「你……」她深呼吸了一回,先將摩托車停好,然後定向他。「現在連八點都不到,你那麼早來幹嘛?」

  「我記得你今天負責值班開門。」

  她愣了愣。

  「你怎麼知道?」她昨天應該沒說這件事才對。

  「你不都是固定星期四負責開門?」

  「是沒錯,可是你怎麼會……」她皺眉打量著對方。怪怪!她有提過嗎?應該沒有吧……

  他聳聳肩,不置可否。總之他就是察覺了,也記了下來。

  「給我幾張你的名片。」這才是重點。

  啊?

  「名片?」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些。

  「對,名片。」

  「你要名片幹嘛?」她故意擺起臭臉。

  怪哉,他們不是應該在冷戰嗎?昨天她明明很生氣地掉頭走開,怎麼他好像整個沒事一樣?

  「給就對了。」沒有定論的事情,他不想給出任何會讓人產生期待的話。

  「莫名其妙。我幹嘛聽你的。」她哼一聲,繞過他,自顧自地解除保全鎖,然後開了鐵門。

  被甩了一記閉門羹,他偷偷翻了個白眼,歎道:「你真的……真的……很沒神經。」

  她發出極度不滿的低吟,轉身瞪著他。

  「我到底是哪裡惹你了?你七早八早特地過來訓我話的嗎?」

  「我像嗎?」真是冤枉。

  「像。」

  然後她推開玻璃門,走進店裡。

第3章(2)

  他尾隨而入,在店裡走了一圈,很快地就判斷出她的座位。她則是先走進小辦公室裡打卡,之後才走了出來。

  「我說你--」

  空無一人。

  梁若穎呆若木雞,等到她理解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更為光火。這男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自己來堵人,然後又不吭聲地走掉,簡直是不把別人當作一回事!

  她忿忿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拉開椅子。真是有夠衰,一大早就被壞了一整天的心情。這可惡的男人,早知道應該多罵他幾句……

  突然,她愣住。

  名片盒被人從抽屜裡拿出來了。

  「怎麼……」她記得名片明明好好地被她收在抽屜裡。

  她拿起,思忖了些會兒。

  難道是葉東旭自行拿了她的名片?可是……可是,他怎麼會知道她的位子在哪?

  突然,門扉開啟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回頭一瞧。

  呃,是女夜叉。

  「早……早安。」她下意識吞嚥了口水。

  柯晏玲只是瞟了她一眼,對於她的招呼不理不睬,逕自繞過她去打了卡。

  她倒也習慣對方這樣子的態度了。

  其實,她不知道為什麼柯晏玲會這麼敵視她,好像自己是對方的肉中刺似的。她到底幹了什麼事?

  「那個……」她突然開了口:「請問為什麼你這麼討厭我?」

  一脫口,梁若穎覺得自己應該是瘋了。

  她怎麼會問這種事?

  她怎麼膽敢問這種事?!

  柯晏玲冷笑一聲,沒答腔,直到她把自己的名牌包放進櫃子裡、解下頸上的絲巾,然後脫去大衣之後,才道:「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我不是只討厭你,我是討厭所有的新人。」

  聞言,梁若穎苦笑。

  真不愧是柯晏玲,隨便一句話都能把別人踩在腳下。

  「為什麼?」

  雖然莫名被判了死刑,可是她還是相當好奇背後的原因。

  「沒為什麼。」柯晏玲入座,打開電腦。「就只是討厭那些只想來騙騙保障底薪的年輕人。」

  「我沒有這麼想。」她反駁。

  「你早晚會。」

  「你沒資格這麼認為。」

  「沒資格?」柯晏玲忍不住發出笑聲。「腦袋是我的,你管我怎麼想?」

  「你……」

  梁若穎覺得受氣、受辱,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索性不辯了,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隨便拿了個資料夾狂翻。

  這女人真是自大、討人厭、目中無人、沒人性、沒天良、沒--

  「你這樣就受不了的話,」柯晏玲的聲音又從背後傳來:「將來怎麼應付客戶?你認為你可以?」

  聽了,梁若穎像是被人給急凍。

  柯晏玲不再說話了。

  粱若穎也像是在配合著她,沈默不語。她想,女夜叉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將來她肯定會遇上比她更凶狠、更刻薄的客戶,到時候或許她會被辱罵、被掃出門,那麼她該有什麼反應?哭著離開?罵回去?

  不是這樣的吧?

  想了想,她眼眶一熱,積累已久的壓力突然在這個時候衝到了臨界點。葉東旭說得對,她的確沒想太多,她只想著那名為「百萬年薪」的終點,卻沒想過在那之前她所必須面對的,更沒想過在那之後她又該捨棄什麼。

  她沒哭,她忍住了。

  不得不承認,有那麼一瞬間,她是真的很想當場辭職不幹。但是下一秒她又想,如果這時候就認輸,那她有什麼資格憧憬什麼女強人、什麼百萬年薪?

  所以她吞了眼眶裡的眼淚,深呼吸,告訴自己--這是過程,必經的過程。她不能退縮,一旦在這裡退縮了,她就一輩子跨不過去。

  然後她闔上資料夾。

  「幫我跟店長說,我去拜訪客戶。」

  說完,她背起背包,拿了機車鑰匙定出店外。

  「對不起。」

  她一來,沒頭沒腦地就是一句道歉。

  葉東旭錯愕,不小心露出了像是見鬼的表情。

  「……什、什麼東西?」

  「你上次說的話都是對的,我不該生氣。」她低下頭,像是在鞠躬。「是我自己惱羞成怒,才會反應那麼大,對不起。」

  被這麼正式地道歉還是第一回。

  尤其是來自女人。

  「沒關係,我沒在意。」

  「那我可以點一份炒飯嗎……」她問得有些心虛。

  「當然。不行的話我開什麼店?」他失笑。

  「那,為了賠罪,我加點一盤炒青菜和炒肉絲。」

  「啊?」這算賠罪?

  「不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只是聽起來很奇怪。」不過算了,不太重要。「你先去坐著吧,一直站在那邊不累啊?」

  「我也才站一分鐘……」

  「你知道我的意思。」他睇著她瞧。

  「是是,老闆大人。」她故作翻了個白眼,找了張椅子坐,卻忍不住偷笑了出來。

  她細細地端詳著他的身影、他的動作。她發現即使是寒冬,他幾乎都只穿著一件薄薄的T恤、普通的牛仔褲,甚至有時候還會看見他穿著短袖衣服在店裡走來走去。

  難道他不會冷嗎?

  還有他的頭髮那麼長,不曉得會不會扎到眼睛?快炒店裡溫度比較高,流汗的時候被髮絲貼著額頭,想必很不舒服吧?所以改天應該送他一個發圈,讓他在上班的時候用。

  呼呼呼呼……想到他這個樣子、他那張臉,再想像他戴著發圈,她不知怎麼的突然自己傻笑了起來。

  但,話又說回來,她怎麼好像愈來愈在意他?

  遲來的意識讓她尷尬了一下,連忙清清嗓子,斂起臉上的傻笑。同時,口袋裡的手機響了。

  「喂,您好?」她迅速接起。

  她聆聽了幾秒。

  「嗄?!」突然,她驚呼出聲:「真的嗎?好的、好的!沒問題!」

  她頻頻點頭,只差沒站起來哈腰。

  「好的,沒問題。時間方便您再跟我聯繫……不不,沒關係,怎麼會呢?不要緊的,時間方便我都可以配合。

  「好,好,我知道。是,是。那就麻煩您了。」她咧嘴笑開,好像中了樂透似。「謝謝您!謝謝!」

  然後她滿足地切斷了訊號。

  一盤炒飯剛好熱騰騰地遞上來。

  「客戶?」他問。

  「嗯。」她用力地點了下頭,道:「有個法律事務所的人打來……應該是律師吧,他說他們公司有幾個人要委託中介賣房子,想請我找個時間過去說明,順便簽約……天哪!我好幸運!」

  她樂得連飯都不想吃了。

  葉東旭揚起唇角,在她對面的位子上坐了下來--真是敗給她,看樣子這迷糊蟲壓根兒沒想過為什麼事務所裡會有她的名片。

  不過,這樣倒也不錯,省得還要被她追問過去的事。那些,他還不打算向她提起,至少他認為彼此還不是那種關係。

  「很好啊,這樣你還差幾件專任約才能轉銷售?」

  聽了,她一楞。「嗄?你怎麼這麼瞭解?」

  葉東旭雙眼一翻,苦笑了笑。「我說過我認識你們店長二十年,我知道他會怎麼虐待新人。」

  「騙人!你一定也做過這一行。」不然怎麼可能這麼懂。

  「我沒做過。」

  「哼,改天我一定要去問我們店長,打聽你是什麼底細。」

  打聽?他可不敢保證到了楊景安那邊會變成什麼樣的版本。「有什麼想知道的,直接問我就好。」

  然而這話一出,尷尬的人變成了是她。

  那是一句玩笑話,他卻答得這麼認真。她囁嚅了一會兒,突然找到了轉移注意力的方向。

  「啊!我的炒肉絲呢?我的炒青菜呢?」

  「我不打算出菜。」

  「為什麼?」她發出哀嚎。

  「真想賠罪的話,改天陪我吃消夜就行了。」他說道,然後伸手托住自己的下巴,眼直直地盯著她的臉。

  她呆楞了那麼幾秒。

  「哦……可、可以呀。」她居然結巴?真是該死。「只不過你知道我的工時很長,不確定哪一天才能準時下班陪你去吃消夜。」

  雖然是故作鎮定,但她深深覺得自己的心臟幫浦好像失靈般地,拍子打起來都不穩健了。

  「無所謂。」他揚揚眉,似乎真的無所謂。「反正我很閒。」

  「嘖。」

  她低下頭,冷靜地繼續扒著飯,耳根子卻發燙很久了。她慶幸今天沒把頭髮挽起來,不然被他看見了還得了……

  「你臉好紅。」

  噗!

  她很失態地把飯粒給噴了出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4-1-1 15:55:43

第4章(1)

  這次吃的不是豆漿。

  葉東旭說,清粥小菜也不錯。不過,由於賣粥的有點距離,他提議兩人共騎一台車過去,之後再接她回來,讓她騎自己的車回家。

  她沒意見,只是覺得有點小小的害臊……不,是大大的害臊。

  前幾天才在人家面前臉紅,現在又答應單獨一起吃消夜,還共騎一台車……所以這是約會嗎?這可以算是約會嗎?

  坐在後座的時候,她尷尬得不知道該把手往哪裡擺,只好反手抓在後頭的橫桿上。葉東旭倒也任由著她,沒說什麼,這讓她有些困惑。她心想,或許他對她是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吧?如果有,那麼,他應該會暗示要她把手給環在他的腰上,不是嗎?

  她的思緒紛亂,一心克制自己別去想太多,一方面卻又情不自禁地無邊無際盲目猜想。

  見她的神情有些恍惚,一碗白粥沒吃下幾口。

  「怎麼了?」葉東旭忍不住問。

  「嗯?」她回神。

  「不好吃嗎?」

  「欸,沒有啊,怎麼會……」她乾笑,急忙夾菜。

  他靜了靜,就算是木頭也察覺得到這氣氛不太對勁兒。猶豫了幾秒,他輕輕歎口氣,放下筷子。

  「其實,如果你不願意陪我吃消夜,讓我知道沒關係,用不著強迫自己。那句要你賠罪只是玩笑,我並沒有非要--」

  聽了,梁若穎急忙打斷他的話。

  「你誤會了!」

  她有些慌張,差點連筷子都掉到地上。「我真的沒有強迫自己,跟你出來吃消夜,我……我很……高興……」

  聲音漸漸細如蚊蚋。

  也許她的臉又紅了也說不定,她寧可不要知道真相。

  看著她那窘迫的樣子,葉東旭暗忖,這女孩如果不是真的喜歡他,就是非常容易臉紅。事實上。在事務所裡工作久了,見過的怪人很多,有些女性當事人只要被三個人以上同時盯著瞧,便會立刻臉紅結巴;有些呢,則是談到稍微比較心理層面的問題,就會耳根熱、臉頰燙。

  所以第一次看見她的臉頰泛起紅暈,他其實並沒有太多的聯想;而這一次,他卻有些迷惑了。

  他沈默了一陣,再次舉筷。

  「事務所那邊的合約有簽成嗎?」他試圖緩和她緊張的情緒。

  「那個啊……」或許是知道他是故意找了正經的話題,她牽牽唇角道:「暫時是約明天下午,不過對方說如果臨時有會議的話,會再通知我更改時間。」

  他為什麼要轉移話題?

  沒有理由、毫無道理,她就是覺得心裡難受。

  葉東旭沒有答話,短暫的沈默幾乎讓她窒息。她抿抿唇,又擡起頭,勉強擠出微笑。

  「律師的工作好像真的很忙呢。」無所謂的一句廢話。

  但真的是無所謂,她只是想填補令人抓狂的空白。

  「嗯,的確。」

  這是他的真心話。他待過,所以他很懂。然而聽在梁若穎的耳裡,她卻認為對方只是馬虎應聲。

  她好沒用,居然這樣就熱了眼眶。

  沒用的女人,沒用!梁若穎,你太沒骨氣了吧?

  「後來你把我的名片拿去哪了?」她吸氣振作自己,揚起笑容,沒事般地提起這件她不小心遺忘過的事。

  「你現在才想起來呀?」他還以為她會忘記一輩子。

  「工作太多,不小心忘了嘛……」

  她每天都得打三、四十通電話,還要精心設計謊一百去欺騙別人家的房仲,哪有那種心神去想起那幾張被盜定的名片?

  「我拿去發給了一些朋友、熟客。」

  「喔。」

  她沒多疑。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她想起以前上館子吃飯的時候,偶爾也會在櫃檯上面看見一些業務人員的名片。

  比起這些,她反而更好奇另一件。

  「可是你怎麼會知道我坐哪?」

  「我又不是笨蛋。」

  「……你的意思是我很笨?」

  很好,她恢復正常了。葉東旭笑了出聲,道:「你不知道一個人的辦公桌跟他的年資有絕對的關係嗎?」

  她一頓,好像有點道理。她想起其他人的辦公桌都亂得像是戰場一樣,只有她的桌面上是如此的……乾淨。

  「好吧,我比較笨。」她扁嘴,故作不悅。

  那模樣卻逗笑了他。

  後來,莫名其妙下起了一場大雨。

  「不會吧?!」她驚呼。

  那時他們正在結帳準備離開。

  「氣象局明明就說不會下雨。」她忍不住又多抱怨了幾句。

  「千萬不要相信氣象局。」他笑出。

  然後兩人走出店外,望著誇張的雨勢。

  「怎麼辦?你有雨衣嗎?」

  「有是有,但是只有一件。」

  她不語,望向對街,見路上行人驚呼連連,跑的跑、躲的躲,機車騎上似乎連停下來穿雨衣都來不及。

  看來這場雨下得每個人都措手不及。

  她忍不住偷偷瞟向身旁的男人。他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偶爾擡頭看了看天空,又或者是望著對面似乎在想著什麼。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他側頭,俯看著她。

  「現在呢?」

  「嗯?什麼現在?」她驟然回神。

  「看是要我的雨衣給你穿,還是一起搭計程車回去。」他聳聳肩。

  見他一派輕鬆的樣子,梁若穎突然意識到--她似乎不太討厭此刻的感覺。就算要和他一起困在這兒整個晚上,她也不討厭。

  他們決定攔輛計程車。

  不過雖然說是搭車回來,但是兩人在進出騎樓之際,多少還是淋濕了髮絲與雙肩。

  她率先衝進了騎樓內,他則是在付了車資之後跟隨在後。

  看著她正奮力拍去身上的雨珠,他楞了楞,道:「這讓我想起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

  「嗯?」她先是困惑,而後隨即意會了過來.「哦,那個啊……你就別提了吧。那八成是我人生中最糗的一天。」

  「你想太多。」

  社會新鮮人大致上分兩種。一種,是不知事情的嚴重性;另一種,則是任何事情都想得很嚴重。

  但,有時候他會分不清楚這小姑娘到底算是哪一種。

  「要不要我開車送你回去?」他無預警問出。

  她一楞,不太確定自己是否聽錯。

  「什、什麼?」

  他靜了幾秒,道:「待會我開車送你回去吧。」

  這一次不是問句了。

  「呃……不用啦,我自己有雨衣!」

  她顯得手忙腳亂。其實,他要送她回家,她當然高興,但總覺得好像哪裡不太妥當。「而、而且你送我回去之後……我隔天上班怎麼辦?我又不能把機車丟在這裡不管。」

  「明天再去接你上班不就好了?」他說得好像是開冰箱那樣容易。

  「可是我--」

  她想再辯駁,卻擠不出話來。

  不,這不成,一切都太快了,快得她毫無招架之力。她怕自己不小心陷了進去,不小心自作多情,不小心就愈來愈喜歡他。

  不行,絕對不行。

  於是她重整態度,讓自己冷靜些。

  「真的,我自己騎車回去就好。」她微笑,不再心慌意亂。「反正是要回家,萬一淋濕了也可以馬上衝澡。」

  她說得有理,所以他也不再堅持。

  「好吧。」

  他俯視著她,發現她的睫毛上沾著雨水。

  其實她的五官很細緻,而且必須在一定的距離之內才能發現這些好看的線條。他幾乎每天都坐在她對面看著她吃飯時的樣子,於是,他不小心便把這女人的五官給深深記下來了。

  後來發現,她有點傻、有點天兵,雖然老愛裝作很精明老練的樣子,但性子卻很單純,心腸又軟。這讓他總是忍不住想拉她一把,想護著她,不希望有任何汙點濺灑在她身上。

  這樣說好像有點自私,也或許有些自大。

  思及此,他不自覺地伸出手。

  「有水珠。」

  她本能似地閉上眼。

  他則是以拇指在她的眼瞼上輕輕一抹。

  下一秒,她倏地睜開眼睛,眼神裡滿足錯愕。那樣的動作,太親密,也太過甜膩,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他。

  她尷尬、她難為情,心跳瞬間變得飛快,十指微微刺麻。

  或許是她那發慌的反應讓他有了意識。他醒神,連忙收回手。「抱歉,一不小心就……」

  不小心?他皺了眉頭,聽聽自己在說什麼鬼話!他剛才簡直把自己說得跟天殺的花花公子沒兩樣。

  「抱歉,更正,不是不小心,是我沒有深思熟慮,我的確是有意這麼做,只是我應該在著手之前先詢問你的同意,或是確認你的……」

  長篇大論。

  可梁若穎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逃,是最好的方法。

  「那、那我先回家了。」丟下一句話,她掉頭走向自己的停車處。

  雨勢仍然不減,她卻站在雨中笨拙地翻找車鑰匙。他見狀,先是怔楞住,隨後立即衝上前去將她拉回騎樓裡。

  「你在幹嘛?」笨也不是這樣子的吧?

  「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他莫名。

  「我--」是啊,她為什麼要道歉?明明被吃豆腐的人是她。「對不起,我只是突然……」

  然後她眼眶一熱,兩顆淚落下。她心虛,迅速低下頭來佯裝在背包裡翻找著什麼。

  葉東旭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就算她滿臉雨水,他還是分得出來什麼東西不是來自天上。

  那眼淚讓他震驚。他僵滯住,說他不知所措是一點兒也不過分;他不懂,是自己越矩的行為冒犯到她,還是……

  「你哭了。」他說。

  「沒有。」她別過頭,卻無意識地擡手拭淚。

  事實上,她自己也不明白這淚水是怎麼一回事。她只是瞬間覺得驚慌、覺得激動,心跳快得嚇人,快得她雙膝發軟,覺得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

  當然,她不是小女孩,她懂這滋味。她明白這是迷戀對方的感覺,可對方卻只是「不小心」……

  思及此,她低下頭,煩躁地在提包裡翻找鑰匙。

  「若穎。」他喚了她的名。

  她充耳不聞。

  「擡頭,看著我。」他霸道要求。

  「不想。」

  聽了,他皺眉。這是什麼奇怪的回應?不過也罷,他自己來。下一秒,他伸手勾起她的下巴。

  「你為什麼哭?」

  「我沒有!」

  「沒有嗎?」

  真是死鴨子嘴硬,他眉一皺,指腹輕拭過她的眼下,含入嘴裡。「鹹的。沒錯,是眼淚。」

  這突來的舉動嚇得她全身頓時僵直。

  她張著嘴,震驚。

第4章(2)

  好巧不巧,他的視線落在了她的唇  辦上--那一瞬間,他的腦海裡只有兩個念頭閃過。

  一,吻她。

  二,放開她,然後尷尬地各自回家。

  不過很顯然的,前者輕而易舉就把後者給輾了過去。

  於是他沒有困擾太久,他擡手,溫柔地將她的髮絲塞至耳後,下一秒已經俯首吻住她那小而豐滿的唇  辦。

  方纔的激動尚未平息,緊接著又是這麼一吻。她錯愕地閉上眼,腦中被炸得空白一片,感覺自己好像從很高很高的地方墜下,心臟被狠狠懸了起來。

  天!這感覺要命的好。

  她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無法克制自己地輕啟唇  辦,渴望更多。他反覆吻吮著她的唇,柔軟的舌尖偶爾闖進她的嘴裡挑逗。

  這不對,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被吻得頭暈目眩,整個人飄飄然,全世界彷彿只剩下他唇上的觸感。

  他伸手緊緊環抱住她,將她攬進懷裡,抱得使勁。他忘情地吻得更深入,好像是要把她給吻進身子裡。

  親吻她的滋味和他想像的不一樣。

  他本以為自己會很紳士,他以為他可以收放得宜,豈料一吻上之後,卻是再也不想放開……

  不妙,這樣親下去會一發不可收拾;他簡直完全忘了他倆還在騎樓下,而且還很禽獸的想要馬上吃了她。

  好不容易,他吃力地放開了她的唇。

  望進她那有些迷醉的眼神,一雙美眸佈滿水氣,那對唇  辦因為被反覆吻吮而顯得水亮紅潤。

  克制啊克制,他差點又要吻下去了。

  「我……」他深呼吸。「我開車送你回去。」

  她醒神,抿抿唇,尷尬地低下頭。

  兩人保持了一陣子的沈默,她才小聲道:「那個……在親我之前,你不是應該先問我要不要當你的女朋友……」

  他聞言,楞了楞,忍不住取笑道:「我如果沒那個意思,就不會這麼失控的在路邊--」

  「好了,你別再說!」她雙頰熱燙,直想找個地洞躲。

  這裡是鬧區,剛才一定有很多人看見了吧?那何止是親吻,她想到他甚至把舌頭給……啊啊啊啊,她好想尖叫,到底怎麼會這樣?

  送她回去之後,葉東旭回到家,躺上床,心裡有些忐忑。

  他應該告訴她的,有關於他的過去,有關於他之前的身份。

  坦白說,律師是個不怎麼討人喜歡的職業,尤其是他這種極具爭議性的刑事辯護律師。

  他曾經替許多嫌犯脫罪,就算明知對方一點兒也不無辜,他卻還是替對方開了路,以一個「公正客觀」之名。但事實上,他只是在賣弄法條,他只是手段比別人高明,他只不過是比別人更懂得如何操弄司法而已。

  這樣的他,她能接受嗎?

  想起了吻她的感覺,他有些懊悔,卻也不想放開她。她就像是春天的朝陽,溫暖,柔和,不刺眼;在她的身邊,他會忘記自己的擔子、他會忘記自己所造出來的業,就彷彿自己真的只是個無憂無慮的快炒店老闆。

  思緒至此,他覺得煩躁,索性翻身下床,拿了幾件換洗的衣服之後便往澡室裡走去。

  也許,先緩著比較好。

  他還不確定兩人會走到哪裡,畢竟才剛有個譜,到底能不能穩定長久交往下去也還是個未知數。

  好吧,就先緩著。

  他關上門,脫去衣服,站在蓮篷頭前扭開水龍頭。溫水從頂上淋下,他驀地想起了那名受害少女的遺容。

  「你滾!你給我滾出去!」

  她母親那聲嘶力竭的哭喊,至今仍然深刻地烙在他的心口上。

  他閉上眼,眉頭緊鎖,呼吸不自覺困難了些。那一瞬間,他又再次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去愛人……或是被愛。

  是啊,他哪來這種資格?

  他沒有這種資格。

  或許打從一開始,他就不該任由自己對她的那絲好感一日日地放肆滋長,然而,她的笑顏卻在這個時候溜進了他的腦海裡,輕輕刺痛了他。

  人類總是如此。一旦傷口癒合了,便也就忘了受傷時的痛。他是否也是健忘的那一個?

  翌日一大早,梁若穎下樓的時候,葉東旭的車子已經停在那兒了。

  她上了車,兩人彼此微笑了一笑。

  「早安……」她的笑容顯得有些不自然。

  一切來得實在太快。

  甚至直到三秒鐘之前,她還是覺得昨夜的那一吻是如此地不真實,簡直就像是一場過度清晰的夢罷了。

  「要吃早餐嗎?」他問,然後發動引擎。

  「不用,我不太餓。」其實是因為這一吃她可能就會遲到。

  葉東旭沒說什麼,輕淺揚唇,只是將車子啟動上路。

  「你今天不用去市場?」她轉頭望向他的側臉。

  「去過了。」

  「嗄?這麼快?」

  「還好,才提早一個小時而已。」他並未回望她,而是專注在前方路況,偶爾看看左右的後照鏡。

  是錯覺嗎?梁若穎覺得他有些冷淡。

  她望向窗外的街道,平時她自己騎車的時候並不會擁有這種視野,甚至不曾留意過這一路上的景色。她抿抿唇,有些口乾舌燥,不曉得身旁的這個男人在想些什麼。

  他是否後悔了?後悔吻了她、後悔聲稱「要負責」……不,他其實並沒有承諾什麼,只不過是說了什麼「如果我無意,也不會幹嘛幹嘛」之類的解釋而已。是的,嚴格說來他並沒有認定她是他的誰。

  嚴格來說,是她自己對號入座。

  就像籤詩一樣,模稜兩可,全依自己的解釋。

  想通了之後,她忽然覺得難堪,好像是拿刀硬逼著人家負責似的。當然,說不受傷是假,但是她寧願自己躲起來哭,也不願意變成一個死纏爛打、惹人厭的女孩子。

  沈重的氣氛持續了兩條街,她再也不能若無其事。

  「停車!」她突然喊出。

  「啊?」葉東旭被她嚇了一跳,有些遲疑。「停車?現在?」

  「對,路邊停車。」

  雖然覺得莫名其妙,但他還是照辦。於是他打了方向燈,緩緩切至外線,在路口前停了下來。

  「怎麼了?」他問。

  「我……」她困窘,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只想著要跳車,卻沒想到接下來應該拿出什麼借口。

  對了!就這麼說吧.

  「我、我我我我剛才突然想起來,我有事要先繞到另一個地方,所以我自己攔車過去就好。」

  真是有夠糟糕的理由,她在心裡叫苦。

  葉東旭靜靜地睇著她幾秒,道:「要去哪,我載你過去。」

  「呃……」她一楞,眼神飄來蕩去的,煞是心虛。「不……不用了啦,去客戶那裡的話,搞不好一談就要談兩個小時呢。」

  說完,啊哈哈哈哈,她乾笑。

  事實上,每次造訪客戶都是五分鐘就被KO秒殺,哪還能聊那麼久?

  她真是把自己給高估了。

  「……好吧。」他輕籲了口氣。

  既然她都掰得這麼辛苦了,他也不好戳破她的謊言。但他還是忍不住問了最後一次:「真的不用我載你過去?」

  「嗯,不用。」她搖搖頭。

  「那你自己小心點。」

  「好。」

  點了頭,她辛苦地擠出微笑,然後解開安全帶,開了門就往外推,卻在一條腿跨出去之後,頓了頓。

  他察覺了她僵滯住的動作。

  「怎麼了嗎?」難道旁邊有一攤水?

  她低著頭,考慮了再考慮。她思忖,現在不正是把話說開來的最好時機嗎?畢竟她只要把自己想說的話給說完,跳下車就可以落跑。所以,此刻不講明白,更待何時?

  「那個--」

  她回過頭,直視著他的臉。「關於昨天晚上的事……你不用在意沒關係,因為我也不在意,所以你不必以為我很在意所以逼自己在意昨天晚上的事。」

  唉,她到底在講什麼!

  她暗暗唉了一聲,好狼狽的感覺。

  「……啊?你說什麼?」他眨眨眼,那是經文嗎?「再說一次?」

  「咳。」她清清嗓子,提氣,努力裝出不怎麼在乎的表情。「我說,昨天晚上的那件事,你不用太在意。我不會為了一個吻就叫你負責,對吧?反正我又不是民國初年的人,不會那麼保守的。」

  說完,她抿緊唇  辦,吃力地讓嘴角上揚。

  「那就這樣子啦,謝謝你還特地來接我。」然後她逃也似地跳下車。

  「喂,你--」

  很明顯地就是不給他反應的機會,她甩上車門,跑了。他由後照鏡裡看見她往路口的另一端離去。

  她把手提袋遺留在他的車裡。

  「真是有夠迷糊……」

  他苦笑,忍不住歎了一息。

  是,他不否認,今天早上他表現得確實有些失禮。一路上他都在猶豫著該不該告訴她有關於自己的一些私事。

  他不應該對她隱瞞的。

  但是轉念想想,任何一對男女在交往初期,也不可能完全得知對方過去做過哪些職業吧?所以他又何必急於一時?

  然而他自己也明白,那段律師生涯簡直可以視為他這個人的代表,因此這又怎麼能夠一概而論?畢竟他必須坦白的是:「抱歉,我曾經是一個令人髮指的辯護律師。」而不是什麼:「哦,我兩年前在通訊行上過班。」

  坦白說,他很掙扎。

  他曾試圖想要若無其事地提起,但他幾乎可以立刻想像她會往下追問:「那你為什麼不繼續當律師?」

  於是,他只剩下兩條路。其一,是隨便掰一個理由,像是什麼太累了、不符合興趣等等之類的屁話;另一個,則是老老實實地告訴她--因為我良心不安,因為我半夜無法入睡,所以我不幹了。

  總之,說了一個謊,勢必得再拿出更多的謊言來圓謊。然而說實話呢?思及此,他苦笑一聲。

  想著想著,他歎息,俯首輕抵在方向盤上。

  他到底「想要」怎麼做?

  他這一生理性太久,胸口裡的情感好像早就已經被關在很遠很遠的角落。他的人生、他的思維,一直以來都是照著腦海裡那套清晰而且精準的公式在走,所以他從來就不會感情用事。

  此刻,他明白「這樣就是最好的結果」。他明白的。

  這樣很好。

  因為她逃走了、因為她不要他為那個吻負責,所以他也不需要煩惱日後可能接踵而來的問題。

  這樣很好,不是嗎?

  可是他為什麼會這麼想追上去?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4-1-1 15:57:19

第5章(1)

  她逃了。

  而且是落荒而逃。

  她跳下車之後,故作灑脫,連頭也不回、連一聲bye都沒說,直到走過了兩條街,她才緩下腳步。

  心臟不知道是因為疾走而狂跳,還是因為他。

  最後她停住了腳,果然站在紅綠燈下。離打卡時間只剩下十五分鐘,可是她竟不怎麼慌,不怎麼急,不怎麼趕。

  四周車水馬龍,吵雜喧囂,她的世界卻異常地安靜。她的感知,彷彿還停留在昨天的那一記唇吻之上。

  是啊,不過就是個吻而已。

  又不是初吻,自己也不是小孩子了,何需在意?反正自己也挺樂在其中的,不是嗎?既然自己也享受到了,代表自己並沒吃虧,那麼……為什麼心口像是被人刺穿了一個大洞,任由鮮血汩汩湧出?

  她記得高中畢業那一天,幾個好姐妹為了慶祝,相約到Pub去狂歡。

  那時候一個帥哥前來搭訕,禁不起眾人起哄,兩人也是嘴對嘴親了一下。

  是啊,那沒什麼的。

  沒什麼的……

  思及此,她眼眶一熱,視線模糊了些。

  其實,她明白那是不一樣的吻。葉東旭的吻讓她癡迷,讓她像是醉了一樣攤軟在他懷裡:他的吻讓她失眠,他的吻讓她只稍一回想起就會心醉神迷。

  所以這怎麼會是一樣的?

  突然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她回過神,伸手急忙拭去眼角那幾乎溢出來的淚珠。

  有那麼一瞬間,她錯覺以為是葉東旭打來的,但是下一秒她嘲笑自己傻。

  「喂,您好。」她接聽,吸了吸鼻水。

  「梁小姐嗎?」是個男音。

  「是,我是。您哪位?」

  自從當了業務之後,只要有陌生人來電,她便一副好像撿到錢一樣。

  唯有此刻,她沒了那個心情。

  「我這邊是金律師事務所,」像是要提醒她似的,對方補述:「上次約好今天下午要簽約,還記得嗎?」

  原來是那群打算賣房的律師團。她振作起精神,揚起笑容,讓自己的聲音聽來雀躍一些。「是,我記得。怎麼了嗎?」

  八成是要拖延,或是取消。

  反正她已見怪不怪了。多虧了葉東旭,今天的她刀槍不入,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客戶可以傷害她任何一根寒毛。

  「是這樣的,我們原訂早上的會議已經延到下午。」

  果然。

  「好,我知道了,那我們就另外再--」

  「所以可以請你上午就來簽約嗎?」

  「好的,我……」嗄?什麼?是她聽錯了嗎?「不好意思,您剛才說……今天上午過去?」

  「是的。你在時間上方便嗎?」

  白花花的鈔……不,是一張張的專任契約書彷彿在她面前跳著舞。她輕咳了聲,笑道:「當然方便,當然。現在嗎?」

  「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馬上就過去。」她笑了開來。

  兩人在電話裡又交談了幾句之後,相繼斷了訊。她收起手機,籲了一息。果然老天爺還是仁慈的,至少在她心碎了之後讓她終於遇上了一件好事。

  幸好她隨時都會在手提袋裡放個幾份合約書……

  呃,等等。

  她的手提袋呢?手提袋呢?她左顧右盼,然後頓住回想。那手提袋似乎在葉東旭的車上……

  理解了這個事實之後,她仰首,按住了自己的額頭。

  她怎麼會這麼白癡!瀟灑帥氣地講了那些話之後,還不是要回頭去找人家拿回自己的東西。

  也罷,那不重要。

  她深呼吸,擡手攔下一輛計程車。當務之急,是回店裡去拿合約,然後趕去簽回那間房子來賣。

  她又織起了女強人的美夢。

  是,她不要戀愛了,她現在沒時間談戀愛那種東西。接下來,她要努力往上爬、她要繼續愛錢,她不要戀愛了。

  回到了快炒店裡,葉東旭將她的手提袋放到櫃子上,為了避免它被油煙熏著,他脫下夾克,輕覆在上面。

  然後他轉身去洗了洗手,從冰櫃裡拿出肉品,開始準備今天的食材。

  他慢條斯理地將牛肉和豬肉洗淨,切片或切絲,再將青菜洗了幾遍,切段,接著將去殼的蝦仁挑沙完畢。這些每天都要做的雜活,他熟悉到幾乎成了本能動作,只是今天做來卻異常礙手。

  梁若穎的面容總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浮現他腦海。

  尤其是那雙受了傷的眼神,以及那抹故作無謂的傻笑。他一直想起來,他沒辦法不去想,即使是強迫自己去思考一些其它不相干的事,最終腦袋也只是變成了一片空白。

  簡直就像是遇上了電腦病毒。

  為了不讓病毒繼續執行,只好自暴自棄地乾脆把電源關閉。想了想,他苦笑了一笑,這真不像他的作風。

  「帥哥,營業了沒?」

  突然,背後一聲男嗓傳來。

  他的思緒被打斷,回神,轉身正要揚起職業笑容。「不好意思,還在準備申,可能要--」

  然後他住嘴了。

  是金士成。

  他一下子楞住,居然連金士成都親自登門拜訪,這些人真這麼閒嗎?他們跑不累,他自己都先煩了。

  「怎麼又是你?」他暗嘖,回過頭去繼續忙他的。

  金士成冷笑兩聲,道:「什麼「又」?老兄,我今天才第一次來,好歹你也表現得熱烈一點吧。」

  「沒差別,反正你手底下的爪牙我一律視為是你本尊。」

  「真過分,居然說他們是爪牙。」

  冷嘲熱諷絲毫影響不了金士成,他掛著微笑,在狹小的店面裡四處看了一看,便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

  「有什麼好吃的可以推薦嗎?」

  聽了,葉東旭瞧了他一眼,準備食材的工作被打斷,既是不悅也是無奈。於是他籲口氣,道:「我現在只能給你最簡單的炒肉絲、炒牛肉那些。」

  「那就這些吧。」

  語畢,金士成閉上了嘴,安安靜靜地翻著桌上的報紙。

  他翻了翻社會版、翻了翻國際新聞,葉東旭則是抓了一把牛肉絲、一大盤的青菜,先後丟到鍋裡去熱炒。

  這感覺真是他媽的詭異。自己的前老闆就坐在背後,西裝筆挺地等他端上一盤蔥爆牛肉--更何況現在才早上九點半,什麼樣的人會在早上九點半跑來吃快炒?

  一會兒之後,他上菜,然後在金士成的對面坐了下來。

  「我就直說了吧。」葉東旭道,反正彼此都不喜歡浪費時間。「不管你打算再叫誰來都一樣,我不會回事務所。」

  金士成放下報紙,瞟向他,笑了一笑。

  「我有說要叫你回去嗎?」

  「不然你來幹什麼?」他的臉上毫無笑意。

  「我只是路過,就順便進來嘗嘗你的手藝而已。」

  聞言,葉東旭這會兒倒是笑了出來。最好他會是路過、順便。「你當作我是現在才認識你?」

  金±成先是掛著笑容,不語。半晌過後,他取來筷子,夾了一條牛肉絲送進嘴裡,嚼了嚼。

  「嗯,好吃。」他給予讚美。「你如果不去打官司的話,一定可以當個很出色的主廚。」

  「我現在不就正在做了?」莫名其妙。

  「可是,」果然有但書,金上成又夾了一條。「你還是適合打官司。」

  沈默一陣,他繼續道:「廚藝在你之上的人滿街都是;可是打官司,你比誰都行。」

  「那還真是謝謝你的鼓勵。」葉東旭翻了個白眼,就要離座。

  「這裡有個價錢。」

  金士成突然放下筷子,伸手摸進西裝內側的暗袋裡,拿出一張字條。「昨天晚上有個人來我辦公室,開了一個價,說指定要找你辯護。」

  葉東旭皺了眉,指定要他辯護的人多如牛毛,這不是新聞了。

  「是嗎?真奇怪,我怎麼一點都不驚訝。」

  暫且不理會他的冷言冷語,金士成將字條擺桌上,食指一按,滑到了對方面前。

  「這是對方的開價。」

  看著字條上的數字,葉東旭楞了幾秒。隨後,他很快地醒神。「這麼好的價錢,你自己吸收就好了,事務所是沒人才了嗎?」

  「對方要的不是減刑,也不是緩刑。」金士成向前傾了些。「對方要的是無罪。目前無罪的全記錄只有你而已。」

  聽了,葉東旭笑了出來。

  「你們太看得起我了。我才打過幾年官司?三、四年和三十年的記錄怎麼能放在一起談?」

  見他絲毫不動心,金士成一對粗眉微微蹙起。「你聽好,對方是東電的大老闆,你知道這新聞吧?」

  --原來是小開性虐女友案。

  「他不想冒這個險。」對方繼續說道:「他昨天說得很明白了,他要的是一審就能無罪判決。這新聞對公司傷害很大,他只希望盡快解決掉。」

  「那她呢?」葉東旭突然開口。

  「……你是指什麼?」金上成不解。

  「那個女孩子。」他歎息,語氣平靜:「那女孩受到的傷害就不大嗎?」

  金士成一楞,這傢夥哪時會開口談道德了?

  「總之你考慮考慮,這價錢不是年年有的。」他從口袋裡摸出那只Dunhill皮夾,付帳。「過兩天我再打電話給你。」

  他最討厭有人對他說些什麼道德正義的東西。

  然後他提起公文包,撫了撫西裝。

  「哦,對了。」他故作閒聊般地問道:「話說回來,你這手藝去哪學的?」

  他記得過去幾年間,葉東旭幾乎是天天睡在辦公室裡,哪來的閒情逸致去學什麼烹飪?

  葉東旭看了看他,也站起身,一副送客的姿態。

  「我爸教的。」

  「你爸?」這答案讓金士成有些意外。

  更精確地來說,這是他第一次從葉東旭嘴裡聽到「爸」這個字。

  「我爸就是快炒店的師傅。」

  「真的?」金士成揚揚眉,順著往下問道:「所以你爸現在退休了,把整間店交給你?」

  被這麼一問,葉東旭靜了靜,才道:「不是。他現在人住在屏東的一間安養院裡。那裡環境還不錯。」

  聽了,金士成牽牽嘴角,沒打算繼續扯這個話題。

  「好吧,那就先這樣,拜託你好好考慮。」

  語畢,金士成離開了,留下了一攤爛情緒。

  看著那盤只被吃了兩口的炒牛肉,葉東旭突然有些惱怒,卻也有些空虛。他想起了父親當初在店裡忙得團團轉的身影。

  那只不過是一年前的事,此刻他卻覺得很遙遠。

  從前他以為自己不在意。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原來自己是如此的內疚、自責。如果不是他,父親的攤子不會被那些激進分子砸毀;如果不是他,他們一起同住的老公寓不會被人噴上不堪入目的字眼。

  一開始他還會試著提起告訴,直到後來,他自己也懶了、隨便了;至於父親,則總是苦笑以對,甚至以休養之名,搬到了台灣的最南端。

  父親說:「安養院不錯,反正都是老人家,有伴我才不會無聊。」

  當時他沒有懷疑父親的話。而現在,他卻對那句話的真實性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強烈質疑。甚至他漸漸開始認為:當時的自己只是因為怕麻煩,所以選擇性地相信--父親是真的想去安養院。

  「我來拿我的手提袋。」

  聽見她的聲音,葉東旭擡頭對上她的目光,一時之間突然不知道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幾秒之後,他才回神過來,連忙在身上草草拭乾雙手。「我剛才還在想說你沒來拿怎麼辦。」

  他尷尬一笑,轉身從櫃子上取下那只提袋。

第5章(2)

  「今天比較早下班?」將提袋遞給她,隨口問道。

  十點,其實並沒有比較早,就差不多是她正常的下班時間。他只是在佯裝自然,只是在找話題。

  「也沒有提早啦……」她揚起唇角,輕笑兩聲,伸手接過自己的東西,反問了他:「你要打烊了嗎?」

  「還沒。你想吃些什麼?」

  「哦,沒有,我剛吃過了。」她連忙搖頭擺手。

  「好吧。」

  他應聲,而後是一陣沈默。

  兩人面面相覷,覺得好像應該說些什麼,卻又覺得什麼都不該說。好一會兒之後,粱若穎率先啟口。

  「那我就先……」

  「聽說你可以轉銷售了?」他突然出聲。

  她愣了愣,忙道:「是呀。你怎麼會知道?」

  「中午你們店長來吃飯,有稍微提了一下。」

  他說得避重就輕,但其實楊景安說的可多了,包括像是什麼……「我家小朋友的那六個物件是你介紹的吧?」

  又或者是:「怎麼我認識你這麼久,都不見你介紹物件給我去談?」

  當然,也包括了像是「你該不會對我們家的新人有興趣吧」之類的話。他當時答得很敷衍,現在換了一個對象了,答案卻不見得有變得比較具體。

  話題又跌進了死胡同。

  梁若穎站在店門口,掌心依稀出了汗,心臟不聽話地狂跳著。她多希望他能稍微提一下早上的事,說什麼都好,至少提一下。如果他有那麼一丁點在意她的話,他就不該保持沈默才是。

  幾秒鐘的時間悄然流過。

  她想,她是等不到了。

  「那……晚安,掰掰。」

  語畢,她掉頭邁步走出了他的視線。

  她不懂,到底是自己一廂情願?還是自己的腦袋真的不怎麼靈光?明明就可以在他眼裡讀到一絲絲的情意與不捨,為何他卻什麼話都不肯說?

  「若穎!」

  突然他喚了她的名。

  她停下腳步,回頭望去,見他追了出來,心裡一陣緊縮,絲毫不記得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他,而且喜歡得這麼深。

  「若穎……」

  他走到她面前,輕籲了口氣。

  她望著他,一雙眼睛直楞楞地望著。她以為,自己可以預想得到對方即將開口說出的話,但事實上,她什麼也想不出來。

  她的腦袋空白了。

  「……怎麼了嗎?」這是她唯一擠得出口的字語。

  「我--」他好像被噎了一下,輕咳了聲,繼續道:「我不是不在意昨天晚上的事,那是因為……」

  他停住,她則是凝視著他,靜待下文。

  半晌,他才啟口:

  「那是因為我可能不是你認為的那種人。」他揚唇,苦笑了一笑。「某種層面來看,你是好女孩,我還配不上你。」

  聞言,梁若穎呆楞住。她心想,這究竟是發了一張好人卡給她,還是開了一張壞人卡給他自己?

  剎那間,她感覺到心底私藏的那絲情意、那份期望,都被他這張卡給輕輕鬆鬆打死了。

  「你放心吧。」她違心地揚起微笑,而且努力幻想自己是情場上的玩咖。「你不需要解釋這些,我說過我不在意,所以你真的沒必要對我負什麼責任。」

  然後她不知怎麼地,竟莫名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彷彿是安慰對方說:「沒事的」、「一切都會OK的」。

  但其實反倒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沒其它事情的話,我先回家了,掰。」收回手,她回頭,繼續往自己的停車處走去。

  她的步伐踩得灑脫,可卻有什麼東西正從她身上一層層地剝落。

  現在她懂了。

  或許,那個男人壓根兒就覺得她很easy吧?想想也是嘛,才吃個兩次消夜就被人給吻得目眩神迷,他又怎麼可能會當她是個好女人?

  她好氣,氣的卻是自己。氣自己不被他尊重就算了,還很不爭氣地對他動了心。她這是何必?何必這麼踐踏自己?

  眼眶突然一熱,她吸氣,用力眨著眼。

  她不會哭,她不會再哭了。被屋主白眼、被客戶嘲諷,甚至讓柯晏玲人身攻擊了,這些她都能忍下來,區區一個男人又算什麼?

  是,她不哭。

  她絕對不要把眼淚給他。

  聽同事說,隔壁那家好吃的快炒店已經休了一星期。

  耳聞這句話的瞬間,梁若穎心神一恍,文件夾不小心從掌中滑落,房屋資料散落了一地。

  她匆忙彎身撿拾,耳裡仍然聽著他們的閒聊。

  「會不會是打算頂讓出去?」

  「可能吧。雖然那間店的生意不算差,不過也不能算是很好,而且一樓租金又貴,老闆大概撐不下去了。」

  「唉,好可惜,我覺得那家店很好吃的說。」

  「就是啊,晚餐又少一家店可以選了。」

  兩個男人互相歎了聲,搖搖頭,又各自忙自個兒的工作去了。

  散落一地的A4紙張已經收拾得整齊,梁若穎坐回了自己的座椅上,心緒卻被那一席話給打亂了,像是剛才掉落在地的那叠資料。

  頂讓?真的嗎?

  這幾天下來,她一直刻意避開走往那個方向,為的就是害怕打照面的時候會造成兩人的尷尬,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快炒店休業了這麼久。

  怎麼辦?是她害的嗎?

  ……不,這怎麼可能,她沒有這種影響力。

  瞬間有個念頭浮上她的腦海,她想打通電話給他,就算是以輕鬆的口吻也好,她應該要問問他:「嘿,你怎麼這麼久沒開店?」或是「同事都在抱怨沒快炒可以吃了欸。」之類。

  但,她做不到。因為她根本沒有他的電話號碼--什麼樣的男人,會忘了把自己的電話號碼交給心儀的女孩?

  沒有,沒有這種男人。

  她擅自下了定論,也更加確定自己是該埋了這份荒唐的情意。

  「噯,若穎。」

  突然背後傳來叫喚。

  「是!」她回過神來,扭頭看著喚她的男同事。「怎麼了?」

  「你上次簽的那六個物件入檔了沒有?」

  「呃……還沒耶,因為有些房子不在這一區,我還沒時間去拍照,只有大概填了一下房屋資訊而已。」

  「照片沒關係啦,到時候再慢慢補就好了。反正確定簽約了吧?確定的話,下午我可能會帶一個客人去看其中一間。」

  「嗄?這麼快?」梁若穎有些訝異。

  由於是共同銷售、業績共享,所以任何人都能夠銷售每一個同仁所簽回來的房產物件。

  「對啊,你不知道哦?」男人笑了一笑,道:「你簽回來那六間都是很搶手的對象,夾報才發出去半天就有人來問了。」

  「哦,這樣啊……」

  她楞楞地點著頭,其實,她對房產的價值還不是那麼具有鑒識能力。

  「所以帶看屋的鑰匙做好了沒?」男人追問。

  「應該吧,我前天有拿給秘書,你再問問她。」

  「好,那我知道了。」男人揚了揚眉,轉轉筆,道:「如果這筆交易可以簽成的話,你就達成第一筆業績了,有沒有很興奮?」

  她只是傻笑。

  真奇怪,她應該要跳起來尖叫的不是嗎?畢竟這是她前往百萬年薪的第一步,而且是大大的一步,她怎麼好像不太欣喜?

  突然玻璃門被推了開來。

  「歡迎光臨!」

  一夥人的話題倏地被打斷。進門來的,是個漂亮端莊的女人,看上去差不多是二十七、八歲,她穿著一套合身的深色套裝,留著直順的齊肩中長髮,眉宇間有一種女強人的氣息。

  梁若穎盯她盯得傻眼。

  那正是她的夢想,那正是她要追逐的終點。

  「您好,請問需要什麼服務嗎?」值勤的柯晏玲立刻站了起來,臉上推滿笑容,迅速走向前。

  「抱歉。」女人揚起微笑,道:「我找一位叫作梁若穎的小姐。」

  聽了,她楞住。

  「……嗄?我?」梁若穎下意識指著自己的鼻子。

  「啊,您就是梁小姐嗎?」

  一隻手掌遞了過來。

  傻了幾秒,梁若穎這才醒神,急忙握了握對方的手,然後從座位上站起。柯晏玲見狀,既然來店客人都指名要找菜鳥了,她不悅地翻了個白眼,轉身走回自己的位子上。

  自從梁若穎簽回了那六份「白金物件」的合約之後,她就一天天地更加討厭這只死菜鳥。她認為這個小女生根本沒有實力,頂多只有一點點的好運氣罷了,外加一張楚楚可憐的無辜臉……她最恨這種靠同情來吃飯的女人。

  「阿誠,今天你幫我值班,我去跑客戶。」

  丟下一句話,柯晏玲拿了自己的皮包就走出門市。

  梁若穎知道自己又惹到女夜叉了。她暗唉,接下來的一星期,她大概又會難過度日了吧?

  總之--

  「不好意思,」她振作起精神,擡起頭來看著眼前這位美人。「請問您需要什麼服務?」

  「是這樣的,」女人唇邊始終掛著得體的微笑。「我想在這附近找間兩房一廳的房子,你可以介紹一些給我嗎?」

  「當然可以。請問是要有電梯的,還是都可以?」

  「最好是有電梯。」

  「好的,那我查一下資料,您稍坐。」語畢,她替美人倒了一杯茶水,自己則匆匆忙忙跑到後面去使用電腦撈取資料。

  事實上,她轉銷售也不過是幾天前的事情,對於銷售方面的技巧,她根本是一知半解。她從資料庫裡過濾了一些對像出來,卻不由得納悶:為什麼會指名找她?她想不出來這當中的管道是什麼。

  就連上次從事務所簽來的那六份合約也是……

  突然,一件曾經被她遺忘的事情倏地浮現。

  難道是葉東旭?

  她忽地想起他曾經擅自拿走她的名片,而她也一直沒問過那些名片的下落。會是他嗎?

  不,不可能的。

  如果是他介紹的,那麼為何他從來不提這件事?這不合理吧?對,這一點兒都不合理。

  思及此,她甩甩頭,甩去腦袋裡那可笑的假想。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4-1-1 15:58:36

第6章(1)

  帶看屋的過程很笨拙。

  首先是找不到B棟在哪裡,接著是在進屋了之後,她根本不知道該從何處開始介紹這間小而美的房子。

  在這之前,她一直以為賣房子很簡單,其實做起來卻完全不如想像。突然,她覺得也許柯晏玲討厭她不是沒有道理。

  一路走到現在,她憑的大概全是運氣。

  「不好意思,今天是我第一次帶看屋……」她笑得尷尬,率先賠不是。「所以如果有不周到的地方,請你多多包涵。」

  「沒關係。」女人微笑了笑,似乎一點兒也不介意。

  女人很快地在屋子裡繞了一圈。

  她沒什麼疑問,自顧自地四處走動。那感覺很奇怪,彷彿她不是來看一間她打算買下來的房子,倒是比較像是初訪朋友的家裡,隨意看看裝潢。

  難道她是別家來的業務,只是為了查探對像?

  想想,這也不無可能,畢竟他們也曾經這麼做過。

  「請問……您是不是不喜歡這一間?」半晌,她決定鼓起勇氣套話。

  「不見得。」

  ……不見得?這是什麼鬼答案?

  梁若穎乾笑了一笑,又接著問:「不見得是指……因為座向嗎?還是價錢的問題?」

  「其實不是為了房子才來找你。」

  一聽,梁若穎的腦袋有些轉不過來。

  「啊?什麼意思……」不是為了房子?她不是說要找兩房一廳的嗎?

  「這是我的名片。」她從皮包裡抽出一張,遞上。

  全律師法律事務所

  律師林允芝

  「啊,原來您也是那家事務所的律師?」她笑開了嘴,連忙道:「上一次受你們照顧了,多虧那幾份合約,我才能--」

  可林允芝卻打斷了她的話。

  「抱歉我問得這麼直。請問你跟葉律師是很親密的朋友嗎?」

  「葉律師?」誰呀?

  女人瞧她滿臉困惑,隱約籲了口氣,從皮包裡又拿出了另一張名片遞上。「你該不會完全不知情吧?」

  梁若穎眉頭一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怔怔地接過手。

  全律師法律事務所

  律師葉東旭

  葉東旭,那是她熟悉的名字。但「律師」?那是陌生的一個詞。

  她瞠目,啞口無言。

  瞬間,他那在炒鍋前忙碌的身影浮上她的腦海,她記得他那帶點尷尬的微笑;記得他偶爾會把毛巾披在頸上,方便拭汗;記得他揚手甩去水珠、反手在牛仔褲上擦乾的模樣;也記得他單手拿鍋、在爐火前面帥氣拋接的畫面。

  但,他是個律師?

  「所以你不知道他是律師?」林允芝沒讓她沈浸在情緒裡太久。

  半晌,梁若穎如醉方醒,搖了搖頭,漠然道:「我跟他不太熟,不知道他是律師也是正常的吧。」

  林允芝依稀冷笑一聲。

  「我瞭解他那個人,不熟的話,他怎麼可能會幫你沖業績?」

  所以事務所的業績的確是他介紹的。

  他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讓她知道?難道她就這麼沒有資格打進他的生活圈嗎?

  原來如此。

  以往說不通的,現在全都在她腦子裡串了起來。怪不得他對那一吻顯得極不自在,怪不得他在衝動之後顯得懊惱難堪,因為--她根本就配不上他,是吧?人家是著名事務所的大律師,她呢?只不過是個不成氣候的小房仲而已。

  一個忘情的吻,並不能改變兩人不相配的事實。他自己非常清楚,而她似乎也可以理解。

  她不能怪他。

  是,她不能……

  「總之,」梁若穎擡起頭來,深呼吸了口氣,心窩,就像是被這女人給掐住了,連呼吸都困難萬分。「他怎麼想的我沒興趣,我不知道你是為了什麼事情來找我。」

  「你別誤會了,梁小姐。」林允芝輕輕嗤笑出聲,很明顯的就是把她看成是個剛畢業的小女生。「我不是來找你興師問罪的,我是來請你幫我們一個忙。」

  我們?。

  梁若穎聽出了不尋常的用字。

  「什麼意思?」

  「我看得出來他很重視你,所以,我希望你能勸他把快炒店收了……或是交給別人也好,總而言之,我們希望透過你,來說服他回事務所這方面來發揮。」

  說完,女人端詳了一下梁若穎的表情,又補述道:「畢竟你應該也看得出來吧?這樣的發展對他比較有利,不是嗎?」

  梁若穎不語。

  半晌,林允芝先沒了耐性。

  「好吧,如果你不方便的話,那我也不好勉強你。」

  她故作失望的神情,表現得深明大義。「抱歉,耽誤了你的時間。但,我們是真的很希望能夠透過你的幫忙……其實東旭在法律界一直都是個很出色的人才,所以你知道的,他--」

  「我不知道。」

  梁若穎冷不防地中斷了她的話。

  「我一點都不知道。」語畢,她退了兩步。「抱歉我幫不上忙,他並沒有那麼重視我。」

  然後她轉身,明顯是打算結束這個荒謬的看屋行程。

  那一瞬間,她想起了這個女人。錯不了的,她的確是見過她,就在快炒店的門口。只是當時僅是匆匆一瞥,甚至壓根兒沒見著正面,但此刻梁若穎卻非常肯定,這個女人--就是葉東旭的前女友。

  這一趟南下,葉東旭在屏東陪了父親十天。

  他們聊了很多。

  葉東旭告訴父親,他暫時辭了律師的工作,目前租了一間小小的店面,經營了間快炒攤。父親並未表示什麼意見,只是調侃他:「你那種功夫還敢端出來給客人吃啊?」

  他微笑了笑,明白父親只是想讓氣氛輕鬆。

  後來,他要回台北的前一天晚上,父親說:「很久以前哪,有個大老闆來店裡吃飯,吃過一次之後,很喜歡我的手藝,有一次就問我想不想到他手底下的大飯店當廚師。」

  葉東旭微訝,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件事。

  「然後呢?」他當時問。

  「我說不要。」

  「為什麼?大飯店是個不錯的機會。」他不能理解。

  「唉,什麼執照、受訓練那些的我不喜歡,你阿爸我就愛小攤子。你看,上了幾盤菜之後,就可以坐下來跟人客喝酒聊天,不是挺好的嗎?」

  然後,葉東旭明白了父親想要表達的話。

  開車回台北的路上,他思考了許多。廚師可以分很多種,律師亦是如此。他可以摘下明日之星的光環,當個小小的民事律師也不錯。只要他願意,事情或許永遠不會「太遲」。

  於是一回到台北,他便直接去了一趟自己的店面。

  他其實沒那麼急著開店,只是突然很想見見梁若穎。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再約她一次、想要好好地重新介紹自己,他希望這一次他不必再隱瞞她任何事。

  晚間八點多,他坐在快炒店裡,鐵門半掩,像個笨蛋一樣每五分鐘就看一次表針。時間慢得太難熬,簡直比等判決還折磨人,於是他乾脆拿出手機,翻出了那張一直躺在皮夾裡的名片。

  他撥了她的號碼。

  這是他第一次撥電話給她。聽著話機裡傳來的來電鈐,他幾乎可以預想到自己接下來應該說的話。像是:「嘿,我回台北了,要不要一起去吃個消夜?我等你下班。」

  或是:「好久沒聯絡了,工作還可以吧」之類。

  「……喂?」

  彼端有了回應。

  但,這和他想像裡的聲音有著很大的落差。她的聲音不再具有朝氣,也沒有愉悅的氣息。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口吻十分淡漠。

  這讓他忘了要出聲,他幾乎以為自己撥錯了號碼。

  「喂?請問找誰?」她的聲音二次傳來。

  他倏地醒神,輕咳了聲。

  「是我……葉東旭。」他下意識低了頭,想像與現實的落差就像是寒冰與烈火的溫差,他有些失措。

  然後對方沈默了,沈默了一陣子。

  「哦。」好不容易,她吭聲。「幹嘛?」

  太冷漠了。

  就算上一次的交談結束得不怎麼愉快,但也不該像是仇人一般。

  「我從屏東回來了,想說……」聲音像是卡在喉頭,一句簡單的邀約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嗯,然後呢?」她的嗓子依然寒冷。

  靜了靜,他歎了息,道:「沒什麼,問候一下而已。你的工作呢?轉銷售之後的情形還不錯吧?」

  「這跟你無關。」她想也沒想地:「還有,我沒做了。」

  聞言,葉東旭楞住,卻還在震驚之際,對方已經率先斷了訊號。

  「……喂?」他試探性地出聲:「喂?」

  是真的,她掛他電話。

  他呆然地盯著手機,滿臉莫名。他不懂,他做了什麼?還是說……正因為這十天來他什麼也沒做,所以再回頭的時候,屍體已經火化成一堆白骨灰,連證據都找不到了?

  想著想著,他籲了口氣,將手機收回口袋裡。

  但是念頭一轉,如果有誤會,就應該把誤會解開,於是他又掏出了行動電話,按下了重撥鍵。

  這回,她不接了,死也不接。

  看樣子第一次她會接聽,是因為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他的號碼。他呆若木雞地坐在那兒,突然無計可施。

  繼續Call?這好像有點太纏人了。雖然奪命追魂Call以現行的法令來看幾乎都是無罪判決,但……

  左思右想,他切到了簡訊頁,輸入了幾個字,送出。

  --我們誤會很大,可以談談嗎?

  他是抱著「她不會回訊」的預設心理來傳送這封簡訊的,所以當他將手機收回口袋裡,起身準備閃人的時候,簡訊音讓他驚奇了一下。

  但,帶來的卻不算是好消息。

  --我們沒有任何誤會,葉大律師。

第6章(2)

  他震驚。她怎麼會知道?她什麼時候知道的?又,她知道的程度是多少?瞬間,疑惑塞滿了他整個腦袋,甚至他猜想這與她辭職有絕對的關係否?

  是誰?

  這是他第一想釐清的,他想知道是誰擅自告訴了她。可這問題沒困擾他太久,他第一個先懷疑是楊景安。

  於是他毫無猶豫,直接往帝國房屋的門市走去。

  「楊景安!」

  他並沒有凶神惡煞,但也沒有親切到哪去,他只是推開了店面的大門,然後大喊了出聲。

  楊景安被他這麼一吼,倏地擡頭,滿臉錯愕。

  「靠爸,你是要驚死人哦?」

  「是你告訴她的?」葉東旭直接走到對方的辦公桌前,絲毫不在意背後還有三、四個看戲的業務員。

  「……啊?什麼?」楊景安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

  這種表情裝不來,尤其是眼神。

  所以不是他。

  「嘖,沒事。」

  然後他走了出去,留下錯愕的一群人。

  他陸續又撥了幾次電話過來。

  梁若穎瞪著床上的手機,彷彿那是全天下最邪惡的物品。她一度想關機算了,可是竟然很沒志氣地……關不下手。

  突然,又來了一封簡訊。

  --接電話。別逼我去堵你。我知道你住哪。

  讀完,她心一緊。對了,他送她回家過……

  會是虛張聲勢嗎?可是他何必虛張聲勢?況且,她不明白他為何如此窮追猛打,他沒這麼在乎她吧?如果在乎的話,為何瞞著她那麼重要的事實?答案很簡單,因為他從沒打算要對她認真,所以私事也就不必坦白太多。

  她一直記得林允芝那時的嘴臉。那似乎是在嘲笑她說:「唉呀!這種事情他居然沒告訴你呀?」

  透過別人來得知真相,已經讓她很難堪了,尤其對像還是他的前女友。

  是的,前女友。

  是個美麗能幹聰明又有氣質的前女友。想著想著,她又自憐自哀了起來,她到底要拿什麼跟人家比?

  年輕的肉體嗎?算了吧,人家也沒多老,平平都是二十幾歲的女人。

  突然,手中的話機再次響起。

  她頓時像是卜派吃了菠菜罐頭,渾身充滿了勇氣。

  「你到底想怎樣?」她接聽,莫名其妙吼了對方。「一直打一直打一直打一直打!手機都被你打到沒電了,你不累嗎?」

  「你別掛我電話我就不會一直打。」

  「不然我們還能聊什麼?」她叉著腰,開始在套房裡來回踱步。「你的態度很明白了不是嗎?配不上我?哈、哈、哈,你那是在諷刺我嗎?我說過了,我沒有要你負責,犯不著這樣羞辱我吧?你說你配不上我?葉大律師,你謙虛的程度讓我覺得慚愧極了,所以我識相、我走,不行嗎?!不行嗎?!」

  她像中邪了般說個不停。

  「我不是惡意要瞞你。」

  「不是?」她皺了眉,笑出聲來。「不是故意的話,那我接到事務所的案子時,你為什麼不說是你介紹的?你為什麼沒提過那是你以前上班的地方?」

  「我的確是故意,但我沒惡意。」

  一聽,她訝然。

  這男人……

  「算了,我沒必要跟你說什麼多,再見。」說罷,她就要切斷訊號。

  「等等!」

  「再見!」她又道別了一次。

  「開門。」他說。

  「……啊?」然後她僵住。「開什麼門?」

  「我在你的套房門外。」

  「什--」她倒吸了口氣,他什麼時候走到門口的?她怎麼完全沒聽見腳步聲?「你回去吧,我不會開門的。」

  她說得超有志氣。

  「你不開我就在你門口大喊快還錢。」

  「葉東旭,你……」她啞口無言,卻也不甘示弱:「你這樣是知法犯法!」

  「哦?我犯哪一條法,說來聽聽。」

  可惡,輸了。

  她靜了靜,深呼吸,然後掛了電話。十秒鐘後,是門鎖被解開的聲音,葉東旭看見她拉開了一小小的縫,只露出了半張臉。

  「先說,我不會讓你進來。」

  「沒關係,我也不打算進去。」

  「……你來找我吵架的嗎?」她睨著他。

  「你吵不贏我。」

  「夠了。」她白眼一翻,就要關上門。

  他卻搶先一步挪出腳,卡在門縫間,不讓她得逞。

  「你好煩!你真的很無賴--」她簡直差點兒就要走出去推開他。

  「不然怎麼當律師?」

  他打斷了她的話,正色道:「迫不就是你想看的?你希望我把一切攤在你面前,我也照做了,這就是我當律師時的樣子。你要罵、要辱隨你高興,我想怎麼做是我的事,而且不管是用騙的、用拐的、用威脅的,我會不擇手段。怎麼?還滿意嗎?」

  她楞了一楞,隨即醒神,試著把他的腳給踢出門縫外。

  「你!你走開,我不想再看到你!」

  「所以現在是我應該要識相了嗎?」

  聞言,她僵住。

  總覺得好像不知不覺被自己打了一巴掌。本來想砸他腳的石頭,這會兒卻莫名砸在自己的腳上。

  「反正我就是辯不贏你,大律師!」她幾乎是從鼻孔哼出氣。

  他沈默了幾秒,道:「我只是讓你感受一下,自己的想法被人扭曲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哪有--」她揚聲。

  「然後,」他立刻接著制止她。「如果你可以暫時停止自己編故事的話,我會帶你去一個地方,我會把我「有義務告訴你」的事情全都讓你知道。」

  「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把我丟到山上?」

  他微怔,頓時分不出她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那樣做對我來說有什麼實益?」

  「搞不好是一時的心裡痛快。」

  「那我不如現在就把你綁到床上痛快。」他想也沒想便脫口說出。

  「你--」她雙頰一熱,瞬間透出紅暈.「我告你性騷擾!」

  「可以。性騷擾防治法第二條、第二十條,歡迎來告。但其實罰那麼一點錢對我來說不痛不癢,我是真心勸你別浪費時間和精力。」

  他甚至佯裝出同情的眼神。

  「葉東旭!」

  這男人壓根兒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怎麼可以厚顏無恥到這種境界!如果不是十分鐘前的激動還沈澱在她的左胸口,她打死也不想承認自己曾經愛過這個姓葉的。

  是的,曾經。

  她在三秒鐘前已經下定決心要忘了這個男人、要把他從記憶裡抹去。

  「總之,我不管你要讓我知道什麼,我不會跟你去任何一個地方。」她撂下了狠話。「現在請你移開你的腳。」

  他靜靜睇著她。

  半晌,他退身,歎了口氣。「好吧,我尊重你。」

  怎麼這會兒又變回了正常人?梁若穎抿緊唇  辦,搞不懂他。

  「等一下我會在車上等你。」他突然道。

  「我說我不會--」

  「要不要來你自己決定。我等你二十分鐘,這輩子我只會要求你這一次,你沒來,我尊重你,以後你不會再見到我這張臉,除非我上電視。」

  上、上電視?上什麼電視?

  粱若穎還沒搞懂他的話,他便轉身走了。

  這……什麼跟什麼!他到底是來幹嘛的?梁若穎鎖上門,轉身倚在門板上,心裡突然浮現一絲細微的浮躁與不安。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氣他。

  或許是氣他態度不明,或許是氣他消失了十天並且不聞不問。事實上,那天帶林允芝看完房子之後,對方在社區的大門口說了一句話。

  「很抱歉誤會了你們的關係。不過仔細想想也是,你們兩個一點都不搭,我怎麼會想成那樣呢?」

  林允芝故意露出很困窘的樣子,但梁若穎就算不是天才,好歹也不是笨蛋,她知道那是對方在貶損她。

  她好受傷。

  受傷的不只是心,還有尊嚴。而在這個時候,葉東旭在哪?不知道,她不知道,他就像是蒸發了一樣。

  --在她為了他而受傷的時候。

  回到帝國房屋的門市裡,她呆然盯著辦公桌面。她想,理論上她是靠著葉東旭才能如此迅速達到專任約的業績,所以合理地,如果她繼續待在這個產業,她就永遠會記得那關鍵的六份合約。

  當然,也包括了每天可能巧遇他的風險。

  她不想要這樣。不想要自己永遠欠他一份人情,也不想在他方圓五百公尺之內上班。

  很不值得吧?一點都不值得。可她的雙腳卻像不受控制似地,起身,走到楊景安的辦公桌前。

  「店長,我要辭職。」

  當時,她說得毫不猶豫。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4-1-1 15:59:58

第7章(1)

  在第十八分鐘的時候,她出現了,出現在公寓一樓大門口。

  那讓坐在車內的男人露出了微笑。

  她穿得很少,僅是草率披了件薄夾克。葉東旭見狀,下了車,替她開了門,道:「你穿這樣不會冷?」

  「你真的想把我載到山上嗎?」她翻了個白眼。

  他失笑,不再與她鬥嘴。

  然後他回到了駕駛座上,繫了安全帶。

  「最好是值得一聽的事情。」她突然道。

  他楞了楞,發現她故意一直望著窗外,不肯回過頭來看他,連一記正眼都不肯施捨。

  他忍不住搖了搖頭,發動引擎,笑道:「你真的很不適合當業務。」

  「又怎麼了?」她不耐煩地回頭睨著他。

  「你脾氣倔、個性直,自尊心高,又容易受傷,還喜歡胡思亂想。你這樣怎麼當業務?」

  「奇怪,我喜歡當業務不行?礙到你了嗎?」這男人真是了不起,兩句話就可以再次激怒她。

  「我當律師不也是礙到你?」他瞟她一眼。

  「我有那樣說嗎?」

  「不然你在氣什麼?」

  「我氣我自己,OK?」她手掌一展,彷彿是在說「這樣行了沒」、「可以不要再提了嗎」。

  「我不是問你氣誰,我是問你氣什麼。」

  「哼。」她嗤笑,又轉向窗外。「你怎麼不去問問你的前女朋--」

  然後她打住。

  這樣好像在打小報告,也像是在……吃醋。

  一聽,葉東旭有些訝異。

  「你說允芝?她來找過你?」原來如此,原來是她來告知的。「她來找你幹嘛?」

  允芝,叫得還真親密。

  ……好吧,是她自己幼稚,其實他叫允芝又有什麼不對?

  「她以為我們在交往,要我勸你回事務所上班。」

  梁若穎回過頭來,卻不想直視他的臉。她忿忿不平地道:「我就明說吧。我理解你沒必要對我報告你的身家,但是你都……你都那樣吻過我了,怎麼可以什麼都不說?甚至在那個晚上之後,我還跟你提了事務所的合約,你居然對我裝傻,還裝得那麼……」

  她又開始滔滔不絕。

  葉東旭似乎不急著解釋,只是聆聽她發洩,直到他把車子停下來。

  「到了。」

  她閉上嘴,楞了楞。「……這是哪?」

  「那一間。」他指著車身右側的一棟透天房屋。

  「什麼?」

  他順著他的指尖方向看去,房子似乎有了一定的屋齡,外觀沒什麼特別的,但車庫的鐵門卻被噴上了許多不堪入目的字眼,像是「干,去死」、「人渣」、「惡魔」、「廢物」、「爛人」、「全家死光光」等等之類。

  「這是?」她莫名其妙。

  「這是我家。」他道。

  她聽了,驚訝地回頭看著他,彷彿一點兒也不相信。

  「當然現在我已經不住這裡了。」他微笑,點了點頭。「不過我一年前還是住在這個地方。」

  她怔怔地,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

  他則是沈默了一會兒,才道:「我承認吻了你是我的錯,我應該先把一切都告訴你才對,甚至事後也應該馬上告訴你……但,我也承認,我怕我一說,你就會跑了。」

  看到男友家的大門長這副模樣,有哪個女人不會嚇跑的?更何況是她這種個性單純、沒見過什麼世面的。

  「這到底是怎麼……」她又轉向車窗外,看著那扇誇張的鐵門。「這是怎麼回事?」

  「你只知道我是律師,但你卻不知道我是哪一種律師。」

  「那就告訴我啊!」她無法克制地激動了起來。她回頭望著他的眼,自己的眼眶卻熱了些。

  他沈默,才道:「我替刑事犯辯護。」

  「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幫犯人脫罪。」

  她啞口無言,腦袋裡一片空白。

  「黑道大哥槍殺兩個小弟,我幫他脫罪;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強暴了女大學生,我幫他脫罪;老演員的女兒在汽車旅館吸毒被抓到,我幫她脫罪;車禍撞死人的司機,我幫他脫罪;還有--」

  「我不想聽!」她突然大叫。

  他如她願,閉上嘴。

  「你幹嘛跟我說這些?」她知道這句話她說得很無理,她知道,但她就是自然而然地這麼說出口。

  說完,她咬著下唇,下巴隱隱約約顫抖著。她忍著眼淚,不敢哭、不能哭,內心滿漲的激動幾乎快逼得她爆炸。

  她該怎麼消化他所說的那一切?

  葉東旭睇著她眼底的淚,明白那是他最不想看見的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著一名重罪犯、像是在看著一頭野獸。

  那是恐懼的眼神,或許再多一點點的不齒。

  他想,他已經知道故事的結局。

  「我送你回去。」他道。

  那是他的最後一句話。

  送她到家門口,她不發一語地下了車,沒有道別。看著她的背影,葉東旭忍不住懷疑--真的沒有所謂的「太遲」嗎?

  他做過的事情已經抹不去了。

  瞬時,他很想知道林允芝到底是愛上他的什麼。允芝是他出社會之後唯一的一個女友,所以,她愛上的是什麼?是他的光環嗎?是他的戰績嗎?還是他的封號?

  他是真的很想知道。

  於是,他幹了一件蠢事。

  他拿出手機,找到了林允芝的號碼,按下撥出鍵。

  「東旭?」

  一接起,她就喚了他的名。

  「允芝。」

  「怎麼了?」

  「當初你是看上我哪一點?」

  「……嗄?」話機彼端傳來錯愕的口吻:「你喝醉了嗎?」

  「沒有。」

  然後彼端沈默了半晌。

  「因為你很有自信。」

  「就這樣?」他皺了眉。

  「光這樣就可以定義很多事情了。」

  「說的也是。」他嗤笑出聲。

  「你遇到什麼事了嗎?」對方追問。

  「沒什麼,一時興起。」

  「少來。」

  「是真的。」他暗笑,自己還真是說謊都不會結巴。

  「乾脆這樣吧!」林允芝無預警改了話鋒:「我剛下班,要去喝杯,要不你陪我去?」

  葉東旭暫且不語。無來由地,他彷彿想像到了對方去找梁若穎的畫面。

  「好。」他一口答應了下來。「約在哪見?」

  他幾乎認不出她來。

  不是因為Bar裡的燈光太暗,而是因為她換了一個髮型,而且是落差相當大的那一種改變。

  「你燙頭髮了?」

  葉東旭繞過桌子,坐在她的對面。

  「哦,你來啦。」一聽見他的聲音,林允芝立刻揚起笑顏。「你吃過了沒?要不要吃點什麼?」

  「不用,我不餓。」他利落脫下外套,披在椅背上。

  「那……你覺得好看嗎?」她問。

  「什麼?」

  「好看嗎?我燙這樣。」她下意識地摸了摸發尾。

  聽了,葉東旭一頓,隨後失笑道:「好看是好看,不過你怎麼會突然想把頭髮燙卷?」

  在他的記憶裡,林允芝總是留著整齊簡單的直髮,或長或短,偶爾紮成馬尾,就是不曾看她在髮型上面花太多的心思。

  「因為我受夠了被客戶說「你這麼年輕」之類的屁話。」語畢,林允芝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拿來玻璃杯又喝了一口威士忌。

  葉東旭莞爾,很懂她的心情。

  當年他剛進入事務所的時候,客戶一見到他,總是會先開口歎道:「你就是葉律師?好年輕啊。」

  別誤會,這絕對不是讚美,而是一種質疑--對他的能力產生質疑。

  在法律人的圈子裡,聽見「你好年輕」通常會有兩個相對的時間點。一種,是在初步自我介紹的時候;另一種,則是委託事項圓滿達成之後。

  前者的情況,通常真正的意思是:「你這麼年輕,沒多少經驗,我這案子交給你到底可不可靠?」

  然而,後者卻可以解釋成:「你這麼年輕就可以把事情處理得這麼漂亮,不錯不錯,你這年輕人有前途。」

  憶起了自己還是菜鳥時的日子,葉東旭不自覺輕笑出聲。

  「笑什麼?這麼好笑?」林允芝故作不悅的表情,睨了他一眼。

  「沒有,不是笑你。」他擺擺手示意否定,同時向服務生點了一杯同樣的威士忌。

  「所以呢?你的快炒店打算繼續開到什麼時候?」她另起了話題。

  「開到我繳不出房貸為止。」

  聞言,林允芝冷笑了聲,道:「你這是何苦呢?」

  「我沒有任何「苦」的意思。」

  「你知道我是指什麼。」她籲了口氣。事實上,她早就隱隱約約瞭解對方是為了什麼而離開法律圈,只不過她一直相信對方很快就會「清醒」過來。

  道德觀與所謂的心腸軟,對他們而言只是短暫的迷醉,那情感終究會消散。唯有理性思考,才能給予永恆不滅的客觀事實。

  「我聽金士成說你很難請。」她道。

  「東電的案子嗎?」他問,同時威士忌送上,他小飲一口。

  「不然呢?我聽人說東電的老闆開了一個很好的價碼。那數字我看過,我佩服你怎麼還能繼續窩在小吃店裡。」

  葉東旭輕輕一笑,不以為意。

  「那種已經被媒體鬧大的案件,不接也罷。」

  當初他就是接了某位高官的案子,才會頻頻登上版面,最後被網路上的鄉民給人肉搜索了出來。可想而知,接下來就是一場又一場的災難。先是車子被刮、公司的電子信箱被灌爆、臉書也被洗版:;再來是他家的鐵門遭殃,緊接著是父親在路上被人咒罵、砸攤……

  一切都是從媒體開始。

  但,這一切也都是他自行選擇的路。

  「真的只是因為這樣?」林允芝瞇起眼,顯然是不信他。

  葉東旭未答腔,僅是微笑。

  「沒有人會為了躲避鏡頭,白白推掉五百六十萬吧?」她悶哼一聲,既是嫉妒他,亦是同情他。「我真搞不懂你,反正你名聲都已經臭成這樣子了,你還在意什麼社會觀感嗎?」

  葉東旭失笑出聲,笑她傻。

  「因為我活在這個社會,不得不在意。」

  很難相信他會說出這種話,林允芝皺起了眉頭,道:「葉東旭,你到底對自己做了什麼事?你哪時開始會說教了?」

  「那不是說教。」他搖搖頭,再飲一口酒。

  事情會爆發,往往不是因為單一要素。

  他曾經很努力在壓抑自己心裡的感受,一再地告訴自己:那是情感,那不是理性;那是主觀,那不是客觀。所以在那一段日子裡,他真心以為自己不在乎那些受害者的感受,以及加害人的想法。

  但是他錯了。他並不是不在乎,而是說服了自己暫時不去在乎。

第7章(2)

  「東旭。」

  林允芝突然喚了他的名,正色道:「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開始關心受害者家屬,但是身為你的前女友,我必須勸你要回歸理性,懂嗎?」

  葉東旭不語,擡眼瞟向她。

  見他毫無反應,林允芝繼續往下說:「這個社會本來就是如此,人有各自必須完成的工作,而你的工作就是刑事辯護律師,甚至那些犯人的工作就是製造犯罪。這些,都是一個社會的構成,你阻止不了,你只能在裡面選擇一個職位,然後好好去發揮。」

  聞言至此,葉東旭輕笑一聲。

  「從你的話裡聽來,我似乎沒有你所謂的「選擇」。」

  「這是事實。」她聳聳肩,牽了牽嘴角。「如果你在打官司上面可以發揮一百分的實力,那我就真的不懂你為什麼要去做一份你只能達到五十分的工作。」

  「這才是選擇,不是嗎?」他一笑,拿來杯子仰頭飲盡,眉頭不自覺皺在一起。「如果只是取高分,那根本不需要選擇。」

  他驀地想起梁若穎。

  或許她隱約也明白自己不適合走房仲一途,但她為了高薪,她選擇了面對壓力、選擇放棄安逸的生活。正如他當初為了大筆的委託費、為了名氣、為了地位,他選擇了放棄內心裡的罪咎、選擇了不去理會道德觀的指責,亦是選擇了不去面對每一個嫌疑犯的犯罪事實。

  靜靜凝視著他的神情,林允芝靈機一動,乾脆放手一搏試試看。於是,她決定撒個小小的謊言。

  「其實……」她故作困擾的樣子。「我有一件事情一直瞞著你,我找不到時機,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跟我有關?」他擡手向酒保示意,又點了一杯。

  林允芝抿抿下唇,才繼續道:「金士成他……前兩天要我想辦法逼你接下東電的案子,不然他就要我跟著走路回家吃自己。」

  聞言,葉東旭靜了幾秒。

  可能嗎?這是他腦中瞬間產生的疑問。他不是傻子,他擅長編織謊言,同樣擅長印證。

  他想,林允芝在事務所裡可以算是很優秀的民事律師,她可以帶來的獲利絕對大於東電所能給予的,既然如此,金士成那傢夥怎麼可能為了這種事情而拿她的職位當賭注?

  所以可能性大概只有兩種。其一,是金士成在說謊,他或許無意打算真的辭退她,但利用她是事實;其二,便是林允芝在說謊,其實根本沒有威脅這回事,她只是在挑戰他。

  半晌,一杯酒送了上來。

  葉東旭依然沈默,他拿起酒杯,在手中輕晃了幾下,道:「要我說的話,我會賭他不敢開除你。」

  林允芝頓了頓,不自覺吸了口氣。

  「……我不認為。」

  「你大概不知道去年你替他賺進多少錢吧?」

  「那你知道你替他賺進來的錢是我的多少倍嗎?」林允芝也不遑多讓,反駁了回去。「他知道你跟我有私交,他算準你不會忍心看我被開除。」

  聽了,葉東旭哼笑一聲。

  他又把酒杯給擺了回去,一滴也沒沾,便拿出皮夾抽出了一張千元鈔,遞到桌子的正中間。

  「其實呢,」他道:「我今天會來,不是為了要跟你談公事,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會去找那個女中介。」

  林允芝的臉色頓時僵凝。

  「你知道我指的是誰。」他順勢接話:「甚至我搞不懂,你有什麼理由需要擅自把我的事情告訴她?」

  「我沒有擅自告訴她的意思,我只是以為她應該知情。」這話其實是真也是假。

  「無所謂,反正我大概知道你去找她的意圖。」

  葉東旭離開了座位,拿起外套,一副準備閃人的樣於。「正是因為我知道,所以我現在清楚告訴你--我不是她的什麼人,所以你也別去要求她來勸我什麼,更不必好奇她的條件怎麼樣。」

  「葉東旭,」林允芝板起臉色,似笑非笑地。「你以為我不瞭解你嗎?如果不是她的什麼人,你會為了她來對我生氣,你會替一個房仲拉業務拉到事務所裡來?你當我這麼好騙?」

  他已經將外套整齊地穿回了身上。葉東旭拉了拉領口,俯看著她,道:「我現在又算是你的什麼人?」

  一聽,林允芝微怔。

  「我跟你已經是過去式了。」他面無表情,口吻淡漠,只是一句輕淺的暗示,一句體面的拒絕。

  說完,他轉身走出店外。

  林允芝突然一陣難堪,她又氣又羞,拿來葉東旭的那杯威士忌,仰首一口飲盡。

  烈酒的嗆辣讓她皺起眉頭,眼眶布上水氣。

  她好恨、好不甘心,她到底哪一點不如那個女中介?不論是外貌還是事業,她都不可能會輸,為什麼卻偏偏輸了一個她最不想輸掉的男人?

  梁若穎已經躺在那兒躺了兩個小時。

  打從葉東旭送她回來之後,她腦袋裡就一直是一片空白。她側臥在床上,兩眼茫然無神地盯著前方:她不斷地想起葉東旭的臉,卻又不知為了什麼原因而不斷地抵制這樣的畫面。

  那感覺或許就像是不設防地愛上了一個人之後,竟發現對方是個有婦之夫;或是跟一個好好先生交往了,才明白對方其實是個脾氣暴躁的沙文主義者--當然,這些她都沒有經驗,她只是這麼猜想。

  葉東旭的那雙眼神浮上了她的腦海。

  整個自白的過程裡,他從未想過要替自己的行為辯解。為什麼?哪怕只是一句「逗是我的工作」也好。

  其實,在一個多小時之前,她為了求證,已經拿了手機在網路上搜尋過對方的名字。

  正如他所坦言的,他替許多名流辯護過,也曾經受過很多次的輿論撻伐,但他仍然不改作風,絲毫不在乎社會輿論壓力。

  現在,她知道了他是多麼了不起的一個狠角色--至少就事業來看的話;但,她也明白了自己離他有多麼遙遠。

  現在才開始戒了對他的癮,還來得及嗎?

  其實仔細想想,她認識他也不過是短短一、兩個月的時間。她想,要理清如此短暫的情愫,有何困難?然而她自己也明白,感情的質量向來就不是能用時間來衡量的。

  她憶起了葉東旭在快炒店裡的笑顏。

  他總是滿頭大汗,一條牛仔褲弄得又髒又破,再比對新聞裡那西裝筆挺、抹一頭發蠟的模樣。思及此,她忍不住揚起了唇角。

  她拿來手機,切到了通話記錄的頁面。她盯著他的那組號碼,發楞著,猜想葉東旭此刻正在做什麼。

  突然,手機畫面跳出了來電顯示,她嚇了一跳。

  「喂?」

  她趕緊接聽,也沒去仔細看那組來電號碼。

  「是我。」是個男人的嗓音。

  「呃……」她認不得這個聲音,心想大概是某個客戶吧。「不好意思,請問您哪位?」

  彼端先是一靜,才道:「你好歹記一下老闆的電話行不行?我楊店長,你竟然問我是哪位?」

  一聽,好尷尬,梁若穎乾笑兩聲,以為自己大概是哪裡交接出了問題。

  「那個……是不是哪裡交接沒做好?」真希望這店長不是打來交代說要扣她的薪水。

  「不是。」

  「嗄?」不是?「那不然怎麼會……」

  「我是打來問問你跟那個姓葉的是怎麼了。」

  突然被這麼問,梁若穎頓時僵滯住,不知從何回答。

  「那個是……什、什麼意思?」她支支吾吾地。

  「你坦白告訴我,你是不是因為那傢夥所以才說要離職?」

  「不、不是那樣啦!怎麼可能!啊哈哈哈……」她咯咯乾笑,急忙撇清,但事實上除了他之外,她倒也想不出辭職的第二個理由。

  好吧,「太累」這一點勉強可以算是,然而年輕就是力量,區區「太累」兩個字怎麼可能打得倒她。

  「其實你可以老實告訴我,我調你去別家分店就行了嘛,幹嘛為了一個男人就把工作辭掉?」

  顯然楊景安沒把她的話給聽進去,自顧自地說道:「我是不知道你們是怎麼搞的啦,不過我猜東旭應該很快就會把快炒店收了,你沒有必要覺得在附近工作會尷尬。」

  「店長,我已經說我不是--」

  「反正你也辛苦這麼久了,人家說最苦的就是這幾個月,你既然撐過來了,幹嘛要放棄咧?」

  果然是業務,完全不給人插嘴的空間。

  她閉上嘴,歎了口氣,乾脆不說了,就等楊景安一口氣說完。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為什麼要錄用你?」

  「……沒有。」她撐起身子,盤坐在床上,搔了搔後頸,只差沒有動動食指掏掏耳朵。

  「因為你身上有一種細水長流的特質。」

  她聽了,皺了眉頭,卻沒有接話。

  「也就是說,你可能會覺得自己好像拉不到業績,但其實是因為你是屬於人脈累積型。」楊景安在電話的另一頭接著說:「你的成績必須後期才看得出來,所以你現在放棄太可惜了。」

  是這樣嗎?粱若穎想起一次又一次被客戶掛電話的經驗,還有一次又一次被屋主給請出家門,她實在很懷疑店長的話。

  「我……」有工作是很高興,可一想到又得回去面對葉東旭賞給她的那幾個物件,她就老覺得心裡有疙瘩在。

  「不然,店長,我考慮兩天好嗎?」

  彼端靜了幾秒。

  「好啦,你再想仔細啦,畢竟你也這麼辛苦撐了這麼久。你想想看,你現在不做了,那幾間房子的業績你都沒有份款!」

  「我知道。」

  她苦笑,沒想到這店長比她這個當事人更在乎她該領的獎金。

  接下來幾句寒暄之後,他倆先後斷了訊號。

  她的世界又回歸於安靜無聲。她坐在床上,有些恍神--所以,葉東旭是真的會把快炒店給收了嗎?

  抑或,正因為他打算把店給收了,才會一古腦兒把所有的事情統統都告訴她,然後從此不必打照面?

  聽來好像很可笑,但其實不無可能。

  她想起幾個小時之前,自己在葉東旭的車上失態了。姑且不論自己是否傷害得了他,她其實更想知道--他究竟希望她拿出什麼樣的反應來面對?

  念頭至此,她深呼吸了一回,滑動手機桌面直至通話功能頁。

  她尚未記錄他的號碼,但那十個數字所代表的那個人,她怎麼能忘?她按下撥出鍵,話機貼在耳邊。

  就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她的心跳已經激狂到無法自已。

  沒一下子,彼端有了回應。

  「喂。」是他的聲音。

  「呃……」她提氣,壓抑不住那幾乎可以淹沒她的緊張感。「那個,是、是我,梁若穎……」

  「我知道。」

  他的口吻聽起來很平靜、很穩重,與她的驚慌失措成了強烈對比。

  「那個……」她舔舔下唇,忽然覺得口乾舌燥。「那個,我想我應該打電話跟你道個歉。我剛才反應太大了,對不起。」

  對方靜了靜,道:「沒有必要。」

  這話輕輕地在她心上劃了一刀。

  是啊,沒有必要。

  「也是啦。」她勉強笑出聲來,道:「反正做都做了,傷害也已經造成,現在才道歉未免也太厚臉皮了點。」

  電話的另一端沒有答話,只是保持著沈默。

  這樣的氣氛太難熬。

  「那、就這樣,不好意思……」她就要收線。

  「你過來我這裡。」

  突然,他這麼說道。

  「……嗄?」她錯愕了下,懷疑是自己聽錯。「你說什麼?」

  「我待會把地址傳給你,你叫車過來。」

  「現在?!」她吃驚,毫無心理準備。「可可可可可……可是我--」

  「我沒說你一定要來。」他在彼端笑道:「只是我個人也不喜歡聽到電話裡的道歉。」

  說完,他無預警地掛了電話,隨後傳來一封簡訊。

  簡訊裡依約是他給的地址。

  她茫然地,真的不懂這個男人,他好像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她所不認識的葉東旭。

  她拿著手機發楞了幾分鐘。

  最後,她下了床,隨便穿上一件大衣。也許她無法預知去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但,她知道自己如果選擇留在套房裡,將來她一定會後悔。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4-1-1 16:01:07

第8章(1)

  人對於那些從未做過的事情總是容易抱著遺憾。

  尤其是--曾經在心裡發芽長了根的東西。

  當他看見梁若穎出現在他門外時,坦白說,他的感受很複雜。

  他很高興她來了。

  但,他也很無奈,為什麼連這麼無理的要求她都願意照辦?

  「你要當爛好人也該有點程度。」

  最後,他這麼說,然後退身讓她進門。

  「我沒有想當爛好人。」她替自己辯解一句,然後跨進門檻,卻只敢像個小媳婦似地站在門邊。

  她沒料到他竟會住在這種高級大樓裡。

  她小心翼翼地環視客廳一圈。他有一面很大的書牆,上面擺了許多法典;他有一組看起來很舒服的沙發,還有一台五十五吋的液晶電視。

  這個男人,住在一個和她全然不同的世界裡。

  突然,她嗅到了一絲酒味。

  「你喝酒?」

  「喝了幾杯而已。」葉東旭回頭看了她一眼。「還有,你站在那裡是想來應徵警衛嗎?」

  「哪有……」她低下頭,竟連看也不敢看他。「我想說,只是來道個歉,就不多坐--」

  「我其實剛才說了,你沒有必要道歉。」他打斷了她的話。「我的意思是,你的那些反應都是你最誠實的語言,沒有人必須為了誠實而道歉。」

  「可是,我可能傷了你……」一脫口,梁若穎立刻收聲。

  卻已經來不及。

  果然,葉東旭先是一楞,隨後笑了出聲。「如果你是因為覺得傷到我,那這道歉你真的可以收回去。」

  「我……」她抿緊下唇,煞是難堪。「我知道你可能不當我的話是一回事,可是我真的很內疚,我明明就應該要懂的,不是嗎?你只是想做好你的工作,就像我一樣,必須為了業績而--」

  「你不可能會懂的。」

  他二度阻止她往下說。

  這一次,梁若穎識相地保持沈默。

  也許他說得對,她怎麼可能會懂?他們的圈子,不一樣;他們的世界,不一樣;他們各自活在金宇塔的上下兩端,怎麼會一樣?

  「……我知道了。」

  她低下頭,轉身,握上門把。她不想哭的,也知道這沒什麼好流淚,但她的下唇卻止不住地輕輕顫抖。

  「那……晚安,打擾了。」她穩住呼吸,背對他道別。

  然後她扭動門把。

  卻在同時一隻大手越過她的肩,從背後伸了過來,將門板給「碰」的一聲壓回去。

  她嚇了一跳,幾乎是本能地閉上了眼。

  「你怎麼可能會懂?」

  他的聲音就近在她的耳根後方,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吐息。「我就算是靠惡劣的手段騙來一百張銷售合約,你也不會把我當成罪犯來防,不是嗎?」

  她身上的那股清香竄進了他的鼻腔裡,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將她的長髮給勾至胸前。

  「我只是律師,不是殺人犯。你一定不知道你現在的樣子有多恐懼。」

  他在她的頸後輕聲細語,溫熱的鼻息有一下沒一下地吐在她的肌膚上,那讓她全身虛軟,讓她的心跳飛快得幾乎就要昏厥。

  「那是、那是因為……你突然從後面……」她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再也藏不住地發顫。

  他輕輕揚起唇角,苦笑。

  「就是因為太突然,所以你的反應騙不了人。」

  她那驚嚇的模樣,無疑是一記結實的重拳,攻其不備地打在他的心口上。或許有些男人會享受女人對他的恐懼,但那個人絕對不是他。

  「你這樣說很不公平。」她閉上眼,知道自己幾乎是整個人在他的懷裡。她貼著門板,無處可逃。

  「那你告訴我,為什麼你要發抖?」

  「因為你……」聲如蚊蚋。

  「因為我什麼?」

  「因為你靠我太近了!」她這麼一喊出,頸後泛起淺淺的紅暈。

  葉東旭倏地想起,第一次在騎樓躲雨的時候,她也是差不多的反應。剎那,他的理性斷了線,他不自覺地俯首在她的頸後落下一吻。

  唇  辦的觸感讓她倒抽了口氣。

  她幾乎是呻  吟出聲,她驚嚇,立刻搗住了自己的嘴。

  他繼續在她白晰的頸上一吋一吋地吮吻著,感覺她變得緊繃,也感受到她那漸漸高昇的體溫。

  「葉東旭……別……」她幾乎是攤軟虛脫,只能依附在門板上。她仰首,理智已經在他的細吻之下炸成一地的粉末。

  「我喜歡聽你叫我。」

  他在她的耳際附近輕嚙,像雨滴般地往她頸側細細親吻;然後,他動手將她轉正,讓彼此面對面。

  他低著頭,鼻尖輕刷著她的鼻尖,渴望她的唇。

  「……東旭。」她的氣息已經亂了序。

  「拒絕我。」他閉著眼,意識裡全是她的味道、她的溫度,還有她那像是催情劑般的喘息。

  他只能以最後的一絲理性,保持彼此之間那道僅只毫釐的距離。

  「東旭,看著我。」她道。「睜開眼睛,看著我。」

  他聽見了。

  其實他不是很願意讓她看見自己此刻的眼神。他知道,那一定很像是發了情的畜牲。

  但他還是照辦。

  她在他的眼神裡看見了濃濃的情慾。她忍不住伸手撫著他的臉頰,他的體溫高得燙人。

  「如果你真的打算這麼做,請你……」她低聲道:「請你至少先承認我。」

  這無疑是把他的理性給一腳踹進山崖底。

  「你受不了的。」

  跟他這樣的人在一起,就等同於一起與社會對抗。她怎麼可能受得了?他又怎麼能要她忍受?

  「你不是我,別替我下定論。」

  「你受不了的。」他再重申了一次。

  瞬間,一股莫名的怒火湧上。

  「那就不要再讓我這麼喜歡你!」她憤而推開他,轉身就要開門走人。「說穿了,那些也不過是你的借口,我看你根本就是覺得我配不上你!」

  他卻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回,低頭就是牢牢吻住。

  被吻給噤聲,她瞠目,沒了反應。

  半晌,他緩緩放開了她的唇。

  「我想要你,想要得不得了。」他在她的唇上輕聲道:「可是我真的不認為你跟我在一起會快樂。」

  人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他已經練就了百毒不侵的本事,但是看看身邊的至親,有幾個人能如他一般刀槍不入?

  聽了他的話,梁若穎垂下眼睫,再也沒力氣與他爭辯。

  「夠了,我聽夠了。」

  不同於先前的激動,這一回她很冷靜,靜到近乎是冷漠。她轉身,開了門,平淡地說了聲晚安。

  她要的只是一個簡單的認定。

  只是一個認定而已。

  他吻她、說想要她,然而面對兩個人的未來、面對兩個人的關係,他卻極力推辭,用盡一些可能來迴避。難道他真當她是那種可以任意親吻、可以任意上床的對象?

  她替他將門給帶上,卻在門外落了淚。

  心,像是在掌中碎成了兩半,她低著頭,輕聲啜泣。她後悔嗎?其實,不怎麼後悔,即使又再次摔得很疼,但至少不會再有任何留戀。

  她擦了擦淚水,往電梯的方向走。

  手機卻在她等待電梯的時候響起,她一瞧,是葉東旭的號碼。她不想接了,一接,她便會繼續墮落;對於他,她總是這麼沒有骨氣。

  索性關了電源。

  「你怎麼老是喜歡來這招?」

  他卻無預警出現在電梯廳。

  「什……」她訝異了下,隨即收起情緒。「反正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你又想幹什麼?」

  「送你回去。」他手上的確多了串車鑰匙。

  「不用了。」

  「現在是半夜十二點。」

  「好像是你叫我過來的。」她翻了個白眼。

  「我知道,所以才更要送你回去。」

  「我說不需要。」她吸氣,這該死的電梯怎麼還不來?!「我自己有帶車錢,就算沒錢也有雙腳。」

  他靜了幾秒,看著她的側臉,看見了她的眼睛有些紅腫。

  「你又哭了。」

  她真的很脆弱、很愛哭,又很愛逞強。

  「放心,不會有下次。」她果真逞強地說道。

  他歎了口氣,朝她走近了些,與她並肩站著,看著數字一層層地跳。照那樓層的時間差來看,他大概只剩十秒可以說話。

  「答應我一件事。」他啟口,平靜地陳述著:「如果你覺得有壓力,不要讓我最後一個才知道。行嗎?」

  她愣了楞,轉頭望向他。

  「……你說什麼?」

  同時,叮的一聲,電梯到達並且開了兩扇門;然而,她的雙腳卻像是長了根,無法豪邁乾脆地踏進電梯裡。

  他俯看著她幾秒,這次沒嘗到她的淚。想想,他輕笑一聲,認栽了,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將會成為他最痛的弱點?

  「我說,我們在一起吧。只是有條件,條件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一句。」

  她呆若木雞地凝望著他。

  其實,她很想裝出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說:「好啊,能有什麼壓力?」又或者是說:「我回去考慮考慮。」

  她在心裡想了很多瀟灑率性的回答,卻連一個都做不到。她抿唇,無可遏止地爆哭了出來。

  「你……你真的是很混蛋……」她抽抽噎噎地:「你為什麼……為什麼剛才不說,一定要把我弄哭你才高興……」

  她的眼淚像是擦也擦不完。

  他苦笑,將她擁入懷裡,電梯門已經靜靜關上。

  「這叫深思熟慮。」他輕撫著她的髮絲,吻了吻她的頭頂。

  「最好是。」說完,她吸了吸鼻水。

  「要不要借我的浴室洗把臉?」

  「當然要。」

  「還是今天晚上別回去了?」他提了議。

  「會不會太快?」她指的,是發展的速度。

  「……我個人是覺得不會。」

  於是,她留了下來。

第8章(2)

  但其實那天晚上他什麼甜頭也沒吃到。她把眼睛給哭得又酸又腫,最後不小心在他的沙發上睡著,他只能無奈將她搖醒、將她抱上床,然後安分地睡在雙人床另一側。

  不過他覺得,這樣挺好。

  他已經有很多年不曾聽著別人的呼吸聲入睡。雖然他和允芝交往過一、兩年,卻因為他有失眠的毛病,而始終不願意與其過夜。

  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他不想被過度關心失眠的問題;另一個原因則是--其實失眠的人並不喜歡看著別人睡得安安穩穩。

  那是一種無法忽視的孤獨感。

  在安靜無聲的夜裡,沒有人醒著,剩下自己面對自己,在那種時刻,他會覺得自己其實很脆弱,他再也騙不了任何人。

  思及此,他側臥,看著梁若穎的睡顏。

  真的,這樣挺好。

  這一次,他沒有被撇下的感覺,反而有了一種共享的完整。

  葉東旭醒來的時候,發現梁若穎正笑盈盈地盯著他瞧。

  他花了幾秒,眨眨眼睛,將一切的事情經過給回想了起來,然後他微笑了一笑,伸手替她將髮絲塞至耳後。

  她看來似乎已經清醒了一段時間。

  也就是說,她大概已經這樣盯著自己的睡相很久了。這個可能的事實讓他有點不太習慣,但卻不討厭當下的感覺。

  他向她比劃個手勢,是說他要去刷牙洗臉。

  離開浴室的時候,她已經不在房間裡了。他打賭她一定是去了廚房,因為他嗅見了咖啡香。

  果然,來到廚房,見她站在機器前,身上披著他的夾克。

  「你居然搞得定那台咖啡機。」

  聽見了他的聲音,梁若穎回頭瞟了他一眼,給了個微笑。「幹嘛?你搞不定它嗎?」

  「我其實跟它不熟。」葉東旭聳聳肩,牽了牽唇角。「我前女友買來放的,用也沒用幾次。」

  聽了,她靜了靜,低下頭。

  「……是喔。」然後她在咖啡裡加了顆奶球,攪了幾圈。

  原來那個女人住過這裡。

  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交往中的情侶或多或少都會間歇性地同居,她實在不該這麼介意,那讓她覺得自己好幼稚。

  像是輕易就猜出了她的想法,葉東旭笑了一笑,走到她身後,雙手搭在她的腰上。

  「就只是她送我的咖啡機而已,你在想什麼?」他湊近了些,嗅聞著她髮絲裡的香氣。

  「沒什麼。」她搖搖頭,摸了摸他的手,問:「還有,為什麼你的冰箱裡只有啤酒和醬料?你這樣還是個廚師嗎?」

  他卻笑出聲。

  「技術上,我還不太能稱作為「廚師」;至於那個冰箱……我每天早上七點出門,晚上十二點進門,應該不太需要屯積什麼食材。」

  想想,好像說得有理。

  她轉了個身,面向他,像是想起了另一件要事。

  「你今天會去開店嗎?」她記得他的生意已經擱了將近大半個月,附近的熟客簡直要當他是倒攤了。

  「會。」

  他一笑,突然將她抱起,讓她坐在餐桌上。「我等一下要去早市,太晚的話會買不到新鮮的肉。你自己記得要去巷口吃早餐,嗯?」

  「那你呢?」她伸出食指,摸了摸他的鼻尖。

  「我到市場隨便買個東西啃就好。」

  「是喔……」

  她有些失望,以為可以兩個人一起吃早餐。至少,她以為那可以當作是慶祝首次一起過夜。

  「幹嘛那種表情?」他失笑,忍不住親了親她的唇  辦。

  「也沒有啦……」總不能說是捨不得他去工作吧?「那我吃完早餐就去帝國房屋一趟,然後再去找你--」

  「帝國房屋?」

  葉東旭眉一蹙,身子明顯僵滯了一下,「為什麼要去帝國房屋?是交接工作沒做好?還是……」

  「哦,是這樣的。」她揚起唇角,道:「楊店長有打電話給我,希望我不要辭職。他還說啊,我是晚熟型的,業績會在後期慢慢展現出來,所以他很看好我,不希望我現在放棄。」

  聞言,葉東旭暫時無話可說。

  他低頭,摳了摳眉心。

  「怎麼了?你還是覺得我不適合當業務?」她問。

  「倒也不是……」他籲了口氣,突然擡起頭來,雙臂撐在兩側,將她鎖在臂膀之間,道:「回帝國房屋可以,但是離那傢夥遠一點。」

  「啊?為什麼?」她皺眉,不解。

  「相信我,他玩過的女人不計其數,他說那些話只是哄騙女孩子的一種手段而已。」

  「啊?!」

  梁若穎一楞,吃了驚。「怎麼可能?應該不會吧……楊、楊店長看起來很老實啊,感覺只是愛錢了點而已……」

  「那只是看起來。」

  他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道:「我國小一年級就認識楊景安了,我對他的私生活非常瞭解。」

  「呃,可是……」她露出了為難之色。

  人家是店長、是她的上司,到底要怎麼做才能算是「離他遠一點」?

  「這樣好了,」葉東旭接話。

  他很瞭解她的基因裡面絕對帶有「爛好人」的要素,很多情況如果不預先替她解套,她大概會直接往坑裡滾。

  「如果他要單獨帶你看屋、討論物件,找理由推辭;如果你們去拜訪客戶,他在路上說要找地方休息,找機會跳車;最後,你可以大聲宣佈你現在不是單身,而且是我的女人。」

  聽了這話,梁若穎楞了一楞。

  我的女人。

  這四個字居然讓她有些微醺。她的耳根倏地發燙,不自覺抿抿下唇,伸手就想掙脫他的支配。

  「想去哪?」他低頭,鎖住她的視線。

  「你……不是要趕去早市?」

  「是啊,但沒那麼趕。」

  「哦,那我要下去,」她被他給困在餐桌上,退不成,也逃不了,「咖啡都涼了……」

  他卻突然吻住她的唇。

  那吻裡有一絲淡淡的咖啡香。她一僵,雖然不是第一次被他「突襲」,但每每總還是令她走神。

  他微笑,伸手輕揉著她溫熱的耳垂。

  「你知不知道你這個表情很容易讓人獸化?」他傾身,吻吮了她的臉頰、她的頸窩,另一隻手掌像本能似地探入了她的衣衫底下。

  對於他的唇吻,她總是投降得很快。

  她擡起雙臂,虛軟地勾掛在他頸上,被他滑過的肌膚像是通了電流,變得發燙、變得刺麻。

  「東旭……」她輕吟,氣息漸喘。

  「嗯?」他含住她的耳垂,似舐似嚙。

  「我……」她忍不住細細地呻  吟了聲,不自覺地抓緊他的上衣。「那個……早市……你要去市場……」

  「我說不急。」

  他喜歡她身上的自然香味。

  他在她的頸窩處吻吮輕咬,唇  辦就像是春雨般地點點落在她的肩上,他迅速退去了她的上衣,那對白嫩渾圓的乳房就包覆在一件粉橘色的胸罩裡。

  廚房裡的光線良好,一覽無遺。

  「這裡好亮……」她的臉發燙,環抱在胸前,試圖遮掩一些。

  「別遮。」他溫柔地扳開了她的手。「很美。」

  「可是……」

  她羞得閉上眼,彷彿她看不見,對方也看不見似的。

  不讓她退縮,他傾前在她的胸前落吻,她倒抽了口氣,呻  吟出聲,像求生般地緊緊環抱住他的頭。他輕易地解開背扣,好讓他能除去她胸前的唯一障礙。他大掌撫上,柔軟卻富有彈性的手感讓他呼吸驟喘,理性就像是那件被他退去的衣物,已經冷冷地躺在地板上。

  他牢牢吻住她的唇,反覆掠取她嘴裡的芳美。

  有如順理成章,他解開她的褲扣,一手扶著她的背,一手往底下探去。當他的指尖觸及了她柔軟的核心,她叫了出聲,身體不自覺地弓起。他摸到了一片濕意,那是一種熱烈的邀請。

  他忍不住呻  吟出聲,巴不得現在就埋進她的體內。

  「我從昨天晚上……」他在她的耳邊,沙啞道:「就一直很想這麼做……也可能是第一次吻你的時候就想這麼做了。」

  他的手指並沒有停止逗弄她的身體,她喘息不休,近乎哭喊地呻  吟,再也無暇回應他,亦是忘了自己正坐在餐桌上。

  不在乎了,不在乎地點不對,不在乎被他看個精光,她像是在大海裡緊緊抓著最後一塊浮木,任由情潮一波波地拍打著她,將她的意識一路打遠。

  唯一能夠支撐住她的,是他的肩膀。

  他在餐桌上要了她一次。

  後來他怕她冷,將她抱回床上,情不自禁再要了她第二回;她淌了一身汗,他自願替她沖澡,卻又忍不住在蓮蓬頭底下要了她一次。

  她太甜,卻不膩,他對她是如此上癮。

  最後,他意猶未盡,她卻累得連叫聲都啞了。他萬般不捨地收起獸慾,靜靜地將她擁在懷裡,讓她小睡一會兒;而她的體溫,卻讓他也跟著沈入夢鄉。

  再醒來時,已經近了黃昏。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4-1-1 16:03:53

第9章(1)

  他們也算是順利交往了四個月。

  粱若穎在帝國房屋的業績還算過得去,並沒有像楊景安說的那樣神奇;葉東旭的快炒店也一直呈現赤字狀態。

  不過,這事情他並沒有對若穎說。

  他其實不是那麼在乎快炒店能不能賺錢,他只是在拖延罷了,他只是想再爭取多一點時間來陪伴梁若穎。

  因為他很明白律師的工作有多忙。所以,偶爾難免的,他會小小抱怨一下女朋友的工作時間太長。

  --例如現在。

  「東旭?」

  摘下安全帽,梁若穎露出又喜又驚的表情。「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打烊回家了嗎?」

  她看見葉東旭坐在帝國房屋前。

  身後的鐵門已經半掩,時間是深夜十一點半,裡頭的員工早就已經跑光光,就等她回來關門、設定保全。

  「帶看屋回來了?」他沒什麼表情。

  「對啊,我同事告訴你的?」她笑了一笑,彎身鑽進店面裡。

  他尾隨在後。

  「為什麼都不接電話?」他狂打了十二通,差點變成神經病。

  「嗄?你有打嗎?」

  「有。而且是奪命連環Call。」

  她微楞,立刻從提包裡取出手機一瞧。

  「啊……」

  果然,十四通未接來電。她尷尬,吐了吐舌頭,道:「對不起啦,剛才帶看屋前按了靜音,忘記調回來。」

  他沈默,依然沒有任何表情。半晌,他歎了口氣,抹了抹臉。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他擡頭,望進她的眼裡。「帶看屋?晚上十點多去帶看屋看到現在?」

  「因為客戶下班時間是九點嘛。」她很矛盾地覺得自己理虧,卻又覺得自己可以理直氣壯。

  「不能叫男同事代理嗎?」他皺了眉。

  「可是這樣就不能算是我的業績了……」

  「那總可以叫我陪你去吧?」這是他最不爽的一點。

  「只是看屋而已,不用那麼麻煩--」她笑出。

  「這不是麻煩!」他卻打斷了她的話,厲聲糾正:「這是安全的問題,你真的有聽懂我的重點嗎?」

  粱若穎一時僵滯住。

  他從來沒凶過她,甚至連稍微不耐煩都不曾有過。半晌,她乾笑了一笑,試圖緩和氣氛。

  「你今天好奇怪。是怎麼了嗎?只是帶看屋而已,為什麼那麼生氣?還是你氣我沒接電話?」

  他靜了靜,揉了揉眉心,才道:「你知不知道我看過幾件帶看屋的刑案?強盜,傷害,猥褻……」

  最後一項是強姦殺人,他說不出口。他沒有辦法面對這些傷害的字眼重叠在她的身上,即使只是想像也不能。

  她默默無語,知道他是真的擔心她。

  幾秒後,她微笑,伸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掌,道:「別想這麼多,我會多注意自己的安全,好嗎?」

  葉東旭臉上卻完全沒有鬆懈感。

  因為他就是親手把罪犯放回大街上的人。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說他曾經讓一個隨機挑女房仲下手的男人脫罪。

  這是他曾經造下的業,現在說要贖罪未免太遲了點。

  「……算了。」他歎了口氣,從口袋裡摸出車鑰匙。「你還要忙嗎?」

  她搖搖頭。

  「那我送你回去。」說完,他轉身。

  「啊!」她張嘴,表情有些困擾。「那個……可是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去帶看屋,還是下次好了……」

  果然他眼色一沈。

  不過,他沒發怒,也沒抱怨,只是背對著她靜靜站了一下子。

  「好吧。」

  他稍稍側個頭,卻沒看她。「你自己騎車小心,早點休息。明天早上要出門前打通電話給我。」

  她有些呆楞,幾秒後才如夢方醒。

  「哦,好……」

  然後他沒有道別,沒有說晚安,便走出帝國房屋的大門。

  她看著他離開,胸口有點壓迫厭。嚴格來說,他們沒有吵過架--其實也是沒什麼時間可以吵架,所以她從來沒看過東旭擺出那麼凝重的表情。

  為什麼他那麼在意帶看房屋的事?他擔心她,她理解;但是過多的擔憂會壓得她連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她閉上眼,深呼吸。

  然後她拿出行動電話,撥了他的號碼。

  「喂?」

  他很快就接了起來。

  「那個……」她抿抿唇,低下頭,踢踢腳尖。「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讓你擔心。」

  彼端沈默。

  「我不知道為什麼你要那麼擔心。」她繼續說道:「可是你相信我,我一定會保護自己。」

  聽了,葉東旭站在路口,正要準備上車。他苦笑,仰頭無奈望了望夜空,他暗笑在心--「你能怎麼保護自己?」

  「你……幹嘛不說話?」

  她的聲音顯得有些戰戰兢兢。他舔舔下排牙齒,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怕一開口,又是一連串的道理與辯論。

  「沒有,沒什麼。」

  他努力擠出微笑,即使對方看不見也罷。「你說得對,是我自己想太多,我太神經質。」

  電話的另一端靜了些會兒。

  「你早點回去休息吧,很晚了。」

  然後他聽見她用那無精打采的聲音說了晚安。

  他有些心疼、有些不捨。他心疼她的工作時間太長,他不捨她老是從早奔波到晚;他擔心她路上會發生意外,擔心帶看屋的時候會遇到歹徒……

  總之,他巴不得她放棄那份工作。

  可是他不能。

  那是她的自由意願,也是她所嚮往的,他一點兒也不想仗著「交往」兩個字而去要求她有任何的改變。

  因為他懂那種滋味。

  那種被人強迫塞進某個縫隙裡的滋味。

  隔天,他正好在出門前接到她的電話。

  「你現在就要帶看屋?」

  有沒有搞錯?早上七點?

  「嗯啊……客人說他的爺爺想看看早上的采光……」的聲音自話機裡傳來,似乎不太有精神。

  「……你真的有好好睡覺嗎?」他鎖上門,往電梯廳的方向走。

  「嗯,有。」

  「好吧。」電梯到達,差不多也該結束通話。「對了,我昨天想了一下我們的事。」

  對方靜靜聆聽。

  「我想……」他繼續往下說:「等你那邊租約到期,看你想不想搬過來跟我一起住。」

  粱若穎在另一頭沈默了幾秒,突然唉了一口氣。

  「你實在是--我還以為你想提分手。」她的聲音清朗了些。

  「怎麼可能?你在想什麼啊。」他苦笑了笑。

  「麻煩你下次講話快一點。」

  「好啦,我的電梯來了,晚點再打給你。」像是急於補述什麼,他又道:「別再不接電話了。」

  「是、是,葉大人。」

  他笑出聲,斷了通話訊號,踩進了電梯裡。

  一如往常的早晨,他買了一些基本的食材來到店裡,開始著手一些準備工作。他一邊清洗蔬菜,一邊想像,如果到時候兩人同居了,他們的生活會有什麼樣的改變?

  他會在家裡開夥嗎?至少可以一起吃早餐、一起出門工作,或許還能夠一起下班回家……

  不過,現在想像這些似乎意義不大。

  他不自覺地揚起唇角,取笑自己未免太急躁了些。他收起了心思,將專注力擺回了手邊的工作上。

  突然,巨大的引擎聲浪由遠而近,震耳欲聾。

  他皺了皺眉,什麼樣的改裝車隊會在七早八早就上街狂飆?不過,這個問題沒有給他太多的思考時間,很快地,一輛拷漆相當高調的車子就停在他的店門口,緊接著再一輛,而後又是一輛、接著一輛。

  五、六台改裝車幾乎是包圍在騎樓外。

  葉東旭楞了楞,不好的預感浮現。

  沒一下子,車上陸續走下來幾名年輕人,全都穿著黑衣服,算一算也將近二十幾個人頭,就這麼擠進他的店裡。

  他放下工作,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冷冷道:「抱歉,店裡還在準備,請你們晚點再來。」

  「沒關係。」

  一名看來像是帶頭的男人率先出聲,並且一屁股就找了張椅子坐下。「我們都不是來吃飯的。來,葉律師,坐下,我們好好聊一聊。」

  果然又是因為這一樁。只是,這一回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幹了什麼。

  葉東旭無奈,歎了口氣,依要求坐下。

  「你是哪位?」他問。

  「我是誰不重要。」對方咧嘴笑得不懷好意。「我只是替大哥來關心一下,為什麼有人收錢不辦事。」

  「什麼意思?」他皺了眉頭,心裡似乎隱約有了點方向。

  「昨天呢……」男人手一攤,旁邊的小弟立刻遞了份報紙上來。「大哥的判決下來了,你自己給我好好看清楚。」

  說完,他一扔,報紙被扔到了葉東旭面前。

  小開性虐女友案一審判決有期徒刑八年

  不大不小的標題,他瞥了一眼,明白了。他深呼吸,歎氣。

  「我從來沒有收過任何一毛錢。」他據實以告。

  「我不管你們中間到底是誰收了錢,總之五百六十萬我們已經付了,對於老大被判八年這件事,我很不爽。」

  葉東旭靜了幾秒,與對方相望了半晌。

  「你聽好。」他道:「我從頭到尾都沒經手過這件案子,錢,我也沒碰過,至於是誰讓你的老大被判刑,我只能請你自己去查清楚。」

  說完,葉東旭起身打算繼續忙自個兒的事。

  「既然這樣--」

  男人在他身後出了聲,拿出手機,撥了通電話。「我不知道正在看房子的兄弟聽到了這些話……會有什麼想法?」

  正在看房子。

  一聽,葉東旭的心跳好像在那一瞬間停止了。

  「你說什麼?」他驟然回頭。

  男人知道自己佔上風了,歪嘴一笑,將手機畫面朝向對方,道:「葉律師,你馬子很正哦。」

  那看來像是單方視訊通話。葉東旭瞠目直直望著手機畫面,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

  「接下來我們看主臥室,這個臥室很大,裡面有一間獨立浴室。」

  手機畫面裡的梁若穎笑得很甜,一副資深導覽員的姿態,正在介紹著主臥室與書房。

  他不知道對方到底跟梁若穎說了什麼,她似乎是心甘情願、開開心心地朝著手機介紹著房屋資訊。

  葉東旭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他的手腳變得冰冷,有那麼一瞬間,他心裡浮出了報復的念頭。

  但那只是一瞬間。

  他很清楚報復並沒有任何好處,尤其他現在不再是一個人。

  於是他坐了回去,無語了幾秒,最後,他摸了摸額頭,歎道:「我連證據資料都沒看過,所以我不能給你什麼保證。」

  「哦。」男人故作沈痛與失望。「你一定要能保證,不然,就輪到我我不能保證兄弟們會怎麼照顧你馬子。你懂我的意思吧?」

  聞言,葉東旭感覺像是有一股力量被壓抑在手臂裡。

  他差點兒就要衝向前揪起對方送上一記正拳,可惜他沒這麼做,一想到若穎還在對方的爪牙之下,他就像是架上待宰的羔羊。

  見他遲遲不語,男人滿意地笑了一笑,將手機收回了口袋。

  「那麼,看樣子、葉律師跟我們已經有共識了。」說完,男人站了起來,繞到葉東旭身旁,按了按他的肩,道:「大哥會很期待二審的結果,你好好加油,不要讓我們失望,懂嗎?」

  然後一行人離開了。

  留下他怔怔地坐在那兒,半晌過後他才驚醒了過來,急忙拿手機打了電話給梁若穎。

  「你還好吧?」他的口吻掩不住驚慌。

  「……啊?什麼呀?我當然好啊。」她的笑聲淺淺地從另一端傳來:「你幹嘛?怎麼了嗎?」

  確定她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麼異常,葉東旭這才鬆懈了些。

  「你還在帶看屋?」他低頭,揉揉眉宇。

  「沒有,剛結束,現在正要回公司。」

  他聽見她發動機車引擎的聲音。

  「……好吧。」他舔舔唇  辦,道:「我今天不會開店,我要去辦一些事,如果你要找我的話,就--」

  就打電話給我。他本來是想這麼說,卻莫名卡在喉間。

  是他的錯,是他讓她陷在危險裡,他幾乎不敢想像如果二審還是被判有罪,那他該怎麼保證若穎的安全?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早已嚇出一身冷汗。

  他從來就不害怕任何威脅,但他的弱點永遠都是至親。當年,他因為差不多的事件,他支持把父親送走;而現在呢?難道又要因為差不多的事情,再次把梁若穎給推得遠遠的?

  「喂?」遲遲等不到他的下文,電話的另一端傳來試探:「喂?你還在吧?你怎麼了?」

  「我還在。」他露出苦笑,忙應道:「我沒事。我晚點打給你。」

  說完,他僅是簡單道別,便掛了電話。

第9章(2)

  現在呢?下一步在哪裡?

  他閉上眼,花了十秒讓自己回歸於理性。是了,他必須先去找金士成,去問清楚那筆爛帳是怎麼回事;然後,找出一審的辯護律師是誰,重新把物證審視一遞。二審同是事實審,也許依然有翻盤的機會。

  整個流程清晰地在他腦海裡浮現了。

  他睜開眼,沒多浪費一秒,將水槽裡的食材全塞回了冰箱裡,拿了鑰匙就離開了店面。

  他說,「我晚點打給你。」

  但是一直等到下班,梁若穎還是沒接到他的電話;她回撥給他,卻遲遲沒有人接聽;她擔心,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這就是葉東旭當時的心情,她現在明白了。

  下班之後,她直奔他家。

  見她出現在門口,他有些意外。

  「你怎麼上得來?」

  聽了,梁若穎冷冷一笑,道:「警衛跟我很熟。幹嘛?你希望我被擋在樓下嗎?」

  「沒有,不是這個意思。」他牽牽嘴角,退身讓她進門。

  一進門,她楞住了。

  她看見客廳的桌上、沙發上,滿滿都是攤開的書,以及擺放雜亂的文件,她詫異,從沒見過他家亂成這個樣子。

  「現在是……什麼情形?」她張著嘴,還在驚愕的情緒中。

  「我在工作。」他淡淡說了聲。

  「工作?!」她醒神,定上前,隨手拿了一張紙。「是事務所的工作嗎?你要重新當律師了?」

  不料,他卻一把將紙張抽走。

  「別看,這是機密文件。」

  她嚇了一跳。

  不是錯覺,她莫名也被擋在圈圈之外。她頓了頓,隨即回過神,尷尬地笑了一笑,道:「呃……對不起,我不知道那個不能看……」

  「沒關係。」

  他轉身,背對著她,除了冷漠之外沒有別的字可以形容。「你先回去吧,這幾天我可能沒空陪你。」

  梁若穎站在那兒,腦子裡暫時空空的。

  她想,既然人家都下了逐客令,她為什麼還不走?

  「這幾天,是多久?」

  突然,她想也沒想地就這麼脫口而出。

  葉東旭沈靜,沒急著答。他彎腰稍微收拾了一下文件、書本,才緩道:「大概半個月吧,這段時間你別來找我。」

  「為什麼?」

  「因為我會很忙。」

  「忙到一天連十分鐘都沒有?」她不敢相信。

  忙到見她一面都不行?她眉頭輕蹙,總覺得整件事情絕對不是「忙」這個字可以帶過。

  他不語,毫無反應。

  她呆然地望著他的背,那種感覺又回來了--那種一夕之間,變得好像完全不是她所熟悉的葉東旭。

  下一秒,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出那句話。

  「你想分手嗎?」她問。

  事實上,她期待他像上次一樣,罵她傻、罵她想太多,但是他沒有,他只是沈默,無聲地收拾滿桌的文件。

  也許她的夢該醒了。

  早在開始交往初期,她就深信有朝一日他一定會從自己身邊飛離。他是個擁有一雙巨大羽翼的男人,但她卻從來沒看過他展翅翺翔的模樣。

  她怨嗎?其實也還好,或許是因為她一直都在心裡準備著這一天。

  只是不甘心而已。

  「好吧。」她勉強揚起唇角。輸了,也不想輸得太難看。「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好好保重。再見。」

  留下一句話,她轉身往大門走。

  「若穎。」

  他及時喚了她的名。

  「還有事嗎?」她在門前停住腳,並未回頭。「如果你是要道歉的話,那就不必了。」

  先是一陣靜默。

  「不是。」他輕笑一聲,啟口道:「只是要你也好好保重。」

  那一瞬間,她的心口狠狠抽痛了一下。

  她深呼吸著,穩住情緒。

  「我會的。」

  最後,她這麼說,然後離開了這裡,離開了葉東旭的生活。

  一個月後,她在電視上看見葉東旭的臉。

  那時正是中午休息時間,她人在自助餐店裡,當她在新聞裡看見了那一幕,她震驚,下巴差點掉下來。

  葉東旭正發替那個虐待女友的小開辯護。怎麼會?瞪著新聞畫面底下的標題,梁若穎眉頭鎖得緊,連飯菜都變得沒味道。

  她不懂,為什麼?

  他不是曾經懊悔自己替那麼多罪犯辯護嗎?為什麼現在又往回頭路走?她不懂,真的不懂,甚至她懷疑這是否正是他倆分手的原因。

  念頭至此,她不願意繼續天馬行空地猜測,她拿出手機,找到他的號碼便立刻撥出。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竟停用了號碼。

  她錯愕,壓根兒沒料到他會選擇消失得那麼徹底。他就這麼想把她甩得遠遠的嗎?還是他害怕她會給予道德指責?

  一時之間,她覺得忿忿不平,並且狼狽。

  索性,反正她已經沒了胃口,她把廚餘餐具收了,直接回門市去。一踏進店裡,就見幾個同事圍在一起在討論著什麼。

  「唉,那個圈子本來就那麼黑。」

  「所以那天是真的有人在圍哦?我還以為是阿桑唬爛我。」

  「沒有啦,當然是真的,你們沒發現在那之後,老闆都沒來了嗎?」

  「干,好恐怖……會不會被灌水泥啊?」

  突然,其中一人瞥見了她的身影。

  「噯,若穎若穎,你跟快炒店老闆還有聯絡嗎?」像是嗅見了八卦的味道,男同事探頭朝她招了招手。

  順帶一提,大家都知道他們分手了。

  「沒有。」

  她鐵著一張臉,快速走過,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所以那些黑衣人到底有沒有對他怎麼樣?」他們很快地湊了上來。「他有沒有被威脅要斷手斷腳?」

  「什麼黑衣人?」她不以為意。

  「就是那天跑來癱瘓快炒店的那群人啊!你不知道哦?」

  一聽,她頓住。

  「……有這種事?」

  「有啦,就上個月的事而已。那時嚇壞好多人,以為是黑道出來喬事情。」

  她瞠目,錯愕地看著對方。

  發生了這麼大一件事,她這個勉強算是關係人的,居然完全狀況外?

  那個姓葉的男人怎麼可以瞞著她!

  突然,她倏地站起,抓了鑰匙就往門外走。

  「喂?你要去哪裡?店長說下午兩點開會欸!」

  「跟店長說,我一天一夜不會回來!」她頭也沒回地。

  「呃……」

  然後她載上安全帽,發動車子,噗的一聲騎走了,留下三個男業務,面面相覷。

  「……真的要跟店長說她一天一夜不會回來嗎?」其中一名問道。

  「啊災。」另一名則聳聳肩。

  「反正就是不會回來打卡的意思。」

  最後一個是這麼說的。

  離去之後,梁若穎天真的以為,她可以在金律師事務所樓下堵到葉東旭。她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她想知道這一切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麼。

  然而她始終沒有見到他。

  她在辦公大樓的一棵樹下像個傻子似地站崗,一路站到了半夜十二點,直到大樓裡的警衛覺得詭異,出來詢問了幾句之後,她不得已才轉身離去。

  走在那條樹蔭大道上,她不知道該怎麼整理自己的心情。

  甚至,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親自過來一趟的必要。

  萬一分手的原因,其實單純只是因為他不愛她了,那她豈不是正在自取其辱?她是明白的,她明白自己不該死纏爛打,那只會讓人更加討厭,可她就是無法制止自己放手賭這一次。

  「若穎?」

  突然,一個熟悉到令她差點兒落淚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她僵住,步伐瞬間僵住。她沒有回頭的勇氣,她怕那聲音最終是她的幻覺。直到那聲音再次傳入耳裡--

  「梁若穎?」

  這回她不再遲疑,她迅速轉身。

  那一刻,她胸口沸騰,情緒激動得超乎她所預想。

  男人,就站在那兒,穿著一套合身的黑西裝,打著一條深紅色系的領帶。她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她從來不曾真正看過這樣子的葉東旭。

  怎麼辦?為什麼她會這麼心動?她不是早就應該放淡了嗎?

  「真的是你。」

  他倒是態度自然,除了眼底有一絲絲的意外,表情沒什麼特別的。「你怎麼會在這裡?現在不是十二點多了嗎?」

  沒想到就算是分手了,他還是討厭看到她在深夜裡四處遊蕩。

  她抿抿唇,低下頭,道:「我……看到新聞了,也聽到一些……很誇張的事情。」

  他沈默了幾秒,揚揚眉,吸了口氣。

  「新聞的事情不用太相信,記者們講話都很誇張。」

  「我不是指新聞。」

  聽了,他楞了楞,問道:「不然你指的是什麼?」

  她猶豫了些會兒,無意識地舔了舔下唇。

  「我聽說有人曾經去你的快炒店鬧事……」

  然而這句話,他卻沒有立刻反應過來。

  他的注意力在一秒鐘之前還停留在她的唇  辦上。她不經意地在唇上留下了一層薄薄的水澤,那讓他的情緒瞬間被漾起了淺淺的漣漪。

  「沒有這回事。」

  他醒神,立刻否認。

  「嗄?沒有?」她微訝。

  「沒有。誰說的?」他面不改色地否認。

  「……同事。」

  他聽了,冷笑一聲,道:「業務之間的八卦,聽聽就好了。」

  她低著頭,說不出話來,不自覺地雙手緊緊交握在身後,即使捏出了手汗也不自知。

  是,她不該來的,他早就把她給遺忘。

  「那沒事了,只是誤會。」她重新擡起頭,揚起微笑。「我以為如果發生過那種事,或許我幫得上一點忙。」

  幫得上忙?少往臉上貼金了。她在心裡暗嘲自己傻。

  然後她稍稍鞠躬,道別。

  「那,晚安,再見。」語畢,她掉頭往另一端,慢慢走遠。

  葉東旭站在那兒,本想目送她離開,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可他後來想想,這樣或許不是最好的做法。

  於是他歎了息,振作起精神,往大樓內走去。

  晚安,再見。

  她的聲音一直在他的腦海裡盤旋,怎麼樣也散不去。如果可以的話,他真的很想再吻她一次;然而他也明白,吻過一次,就會再渴望一次。

  於是,最終他也只能收起七情六慾,回到他自己的高塔裡,繼續當個沒有知覺的掠食者。

尾聲

  三年後 九月

  「檢座。」

  一聲呼喚朦朦朧朧地傳進耳裡。

  「檢座?快兩點了,檢座!」

  接著是一陣搖晃。

  葉東旭瞬間從夢境回到現實,他睜開眼,撐起身,苦苦皺著眉,一時之間很難甩去那種夢與現實交叠的剝離感。

  「嗯……兩點了?」他抹抹臉,累到想死。

  「對,兩點了。」

  姓劉的男書記官露出一副「受不了你」的樣子,道:「你昨天到底又加班到幾點?」

  「大概……」他還在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大概是早上四點吧。」

  「靠!你的肝不會爆掉嗎?」

  「爆掉的話你的捐一半給我,怎麼樣?」

  「不錯,會開玩笑了。」劉書記乾笑一聲,面無表情,低頭繼續處理那叠像阿里山一樣高的卷宗。

  「那些出庭通知你都處理好了嗎?」

  劉書記突然停下動作,故作姿態地擺出好像很帥的臉,道:「當然。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

  聽了,葉東旭噗哧笑出聲。

  「這又是哪一部的台詞了?」

  「醫龍。」他抖抖眉毛。「怎麼樣,帥不帥?」

  「是是,超帥,帥到我都醒了。」

  「呿!講這樣。」

  這姓劉的書記官是個重度日劇迷,聽說當初就是看了木村拓哉的HERO才跑去參加司法特考,後來因為考不上檢事官,只好來當書記官。雖說是「只好」,但葉東旭瞧他好像每天都幹得很愉快。

  「我等一下要去驗屍,你去不去?」

  「不要。」

  又是斬釘截鐵的拒絕。

  「你不是看過醫龍了,裡面應該也有很多切切剖剖的畫面吧?」

  「那不一樣啊,一個是假的,一個是真的,怎麼比啊?」

  「你把它當假的不就好了?」反正劉書記的想像力一向豐富。例如,他可以幻想自己突然長得很像山下智久。

  「怎麼可能。那味道我受不了。」他做了一個很猙獰的表情,道:「唉唷,反正我不想去啦。」

  「好好好,我自己去。」葉東旭笑了出聲,逕自拿了車鑰匙之後就離開了檢察官辦公室。

  走出地檢署的時候,熱浪毫不留情地襲來。

  他哀嚎了一聲。

  九月的屏東可以輕而易舉就把他給溶化在地上,然後灼燙的柏油則會繼續把他蒸發。

  一想到等等進到車子裡,那溫度肯定沒有五十也有四十五,光是想像就覺得幾乎要窒息。他朝著停車處走去,手上的文件有一下沒一下地往臉上扇,可吹到肌膚上的卻是焚風。

  直到他看見他的車子旁邊站著一個女人。

  他僵滯住,不管是腳上的動作,還是手上的。

  女人發現了他,毫不吝嗇地揚起笑容朝他用力地揮揮手。他微啟雙唇,訝異不已,以為這一生再也不會見到她。

  「你--」他竟說不出話來。

  「嗨,好久不見。」她還是笑得那麼引人目光。

  三年了。

  是三年了吧?

  久久,他回過神來,也露出了微笑。「你怎麼會來這裡?不……我是說,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

  她抿抿唇,笑得有些尷尬。

  「因為上個月……新聞有報你辦的那個貪汙案,我才知道你在屏東當檢察官……」

  「哦,原來是那件。」

  葉東旭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接著,兩人皆陷入了沈默,誰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幾十秒過去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為什麼你要騙我?」她突然道。

  「什麼?」他皺眉。

  「你明明就被東電的那個小開威脅,才會去幫他辯護,對不對?」

  如果當初不是因為有人把圍事的錄影畫面放在網路上,她這輩子大概都不可能知道真相了。

  他靜了靜,已經事隔三年,再否認也沒有什麼意義。

  「是。」他低下頭。「的確有人來我的店裡,威脅我要讓他無罪。」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她還是很介意這一點。身為律師,他瞞她;交往過後,威脅的事情他還是照樣瞞著她。

  葉東旭苦笑,考慮了一會兒,才道:「不讓你知道,是因為你就是被他拿來威脅我的對象。」

  他說得輕描淡寫,殊不知他當時有多恨。

  她靜靜地,沒什麼反應。其實,她有想過這個可能性,只是再也不敢積極求證,直到她再次看見他的臉在電視上出現。

  「你真傻。」

  她苦笑,低下頭,三年像是過了九年。「所以現在應該不會有人再來威脅你了吧?葉檢察官。」

  聞言,他笑得更苦了。

  「老實說,我當了檢察官之後,你也不見得會比之前安全。」

  至少他還滿常聽見像是什麼「你敢起訴我,我殺你全家」之類的話;或是像「你要是抓我,我就放火燒你家」……

  所以說來說去,學法律的人還真是自討苦吃。

  「沒關係,我會保護自己。」

  說完,她像是獻寶似的,從背包裡拿出防狼噴霧劑。

  那逗笑了他。

  「嘖,你笑啥?看不起它哦?」

  「那種東西只能防我吧。」他面不改色。

  「你--」她提氣,克制自己不能拿噴霧劑扔他。

  話題至此,葉東旭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他看了腕表一眼,道:「你待會有趕著要去哪嗎?」

  她一楞,搖搖頭。

  「我有,而且很趕。」說罷,他解開了汽車的中控鎖。「上車吧,我要趕去法醫實驗室。」

  「法醫?」

  「對,我要去看驗屍過程。」

  「驗--欸?!」她驚叫出聲。

  「欸什麼,又不是叫你進去看,只是叫你上車而已。」

  「哦……」她吞嚥了下,才怯怯地坐上副駕駛座。

  「裡面很熱,冷氣要五分鐘才會涼,你忍耐吧。」他隨後跟著上車,發動了引擎,匆匆駛離停車場。

  半晌,待溫度涼爽了一些之後。

  「所以你還在帝國房屋嗎?」他問。

  「沒有了。」

  「為什麼?」

  「因為楊景安吃我豆腐,我打了他一巴掌。」

  「打得好!」他竟樂得大笑出聲。

  「不過我跳到安家房屋去了。」

  「哦?是嗎?」他有些意外,但也沒意外太久。「那你達到年薪百萬的目標了沒?」

  「差一點點啦……我去年賺了七十九萬多。」

  「那算差一點點嗎?」

  「算啊,才差二十一而已。」

  「如果你搬來屏東,那可能會愈拉愈遠。」

  「啊,說的也是……」她沒否認。

  直到下一秒,她才意識到這話裡好像有玄機。「奇怪了?我為什麼要搬來屏東?」

  「那你為什麼現在要來屏東?」

  「我--」

  她臉一熱,糟糕!這問題突然變得好尷尬,冷氣似乎又不涼了。她下意識望向窗外,不想讓他看見她泛紅的臉頰。

  他知道自己弄糟了氣氛。

  於是他倆不再說話,他看著前方,她則看著遠方。安靜無息,車子裡只剩下空調的聲音。

  在行駛了一段路之後,葉東旭把車子開到了一棟老舊的辦公大樓前。

  下了車,他走在前,她跟在後,直到他察覺她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他回頭看著她。

  「我在這裡等就好。」她站在樹蔭下,扯扯嘴角,表情有些僵硬。

  「外面很熱。」他打賭她會中暑。「裡面有冷氣,至少比較涼。我真的不會強迫你看屍體,我保證。」

  她笑了出來。

  「我知道啦。」也算是一種妥協,她點點頭,卻道:「我先在外面逛逛,待會兒再進去。」

  聽了,他沈默了會兒,沒強迫她。

  「好吧,別太逞強,別逛太久。這裡的太陽真的很毒。」語畢,他擺擺手,示意暫時的告別,然後轉身往大樓走。

  她像是在享受著他的背影。

  他穿著很大眾的T恤、很大眾的牛仔褲,留了一個很大眾的髮型。可是,在她眼裡,他獨一無二。

  不知不覺,她揚起了微笑。

  無預警地,他在大樓入口前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她一愣,微笑僵凝住,立刻收起那癡傻的表情。

  他像是在思考著什麼、猶豫著什麼。他垂首、擡頭,反覆了幾次,最後提步朝她走了過來。

  他站到了她面前。

  蟬在頭頂上嗚叫不停,他想起離開金律師事務所的那一天。

  「怎麼了?」她困惑地望進他眼裡。

  他舔舔唇角,道:「你……現在有交往的對象嗎?」

  她楞了楞,笑了出來。

  「怎麼可能!有的話我還來干什--」

  語尾消失在他的吻裡。

  他低下頭,含住她的唇辦,像是在寶貝著什麼。他輕輕地吸吮著、舔吻著,這個吻,他夢了三年。

  一陣涼風吹來,他擡頭,放開了她。

  「等我。」他輕聲在她耳邊細語,幾乎是風一吹就會消散在空氣中。「我盡快回來。」

  她笑了笑。

  「別再一去不回了。」

  曾經太痛,痛到她以為自己那些都不是痛。

  他聽了,心一緊,久違的感受全都塞回了他的胸口。他微笑,卻引出心底曾經深埋過的苦。

  「對不起。」為了哪件事?

  他說不上來,也算不清,最後化為沈重的三個字。

  「沒關係。」她伸手握住他的,淡淡道:「如果我是你,我也會毫不猶豫轉身離開。」

  他無語,靜靜凝視著她。

  「東電那件案子,我有在看,我知道二審你打了一年的官司。」她更使勁地握住他。「你很痛苦,我都知道。你是為了我才踏進去,是我對不起你才對,如果不是我的話--」

  「噓。」他伸手,指尖輕抵在她的唇上。

  她怔愣。

  「別說。」他笑了一笑。「至少我現在自由了。」

  是的,自由了。

  不同於走在事務所前的那一條綠蔭大道,這一回,他不是往迷霧裡走,而是踏在贖罪的路上。

  而這個女人,便是沙漠裡的唯一一朵花。

  他一生裡的最後一朵花……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