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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4-1-30 11:54:18

前言:


  年少時想接近而不得接近的人,
  多年後就站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可自己的個性卻偏偏是對方最討厭的類型,
  這是困擾她的問題。
  明明是最不擅長與之打交道的人,
  卻總在有意無意間擾亂他的心緒,
  這則是困擾他的問題。
  人生也許需要深思熟慮,
  可愛情絕對屬於不能想太多的事情,
  閉著眼睛往裡一跳,
  是萬丈懸崖還是海闊天空,
  只有付出勇氣的人才能看見謎底。


第一章 少年

  開始注意到那個人是在那年夏天。

  因為暑期過後就會步入升學範疇,學生會難得在複習周開了一次換屆會。

  以升學為主的中學,學生工作組織得相當潦草,稀稀拉拉走進會議室的學生幹部兼準考生中竟有一半是完全叫不上名字的。

  也難怪,兩年之中這樣全員到齊的情況就沒幾次,況且其中想必有不少人也跟她一樣是被班導隨手報上去,又被對照著學生檔案及入學成績表「挑」進了學生會,做完偶爾分配下的工作就已不錯,實在沒有興趣再混個臉熟。

  指導老師那張臉卻看得再熟不過。

  話極多的一個人,平時朝會上一人發言的時間就是其他老師的總和,此時沒了時間限制,越發欲罷不能起來。

  言榛掃一眼會議桌對面的學生,個個都是一臉克制忍耐的神情。

  滿屋子溫順的好學生,她只是其中一個。

  「也許你們有些人仍希望為學生會多做點事情,不過應該理解校方的規定,就算身為學生會指導老師我也不願意耽誤你們明年的寶貴時間……」

  你已經在耽誤了。

  這麼默默想的時候,後頭突然「哧」的一聲,有人用帶笑的聲音說:「那麼老師,拜託你就長話短說吧!」

  已經有些麻木的腦袋一時不能反應過來,只是下意識地回頭朝發聲處望去,見著一雙諷笑的眼。

  略長過睫的散碎黑髮,對男生而言稍細的直眉,此時揚成嘲諷的弧度,很尖銳的樣子。雖然沒有硬性規定著校服,多數人仍習慣套在肥大的綠色褲裝中,那男生屬於少數穿便服的,鬆鬆垮垮的白襯衫,同色系米色長褲,不討喜的搭配卻意外的適合他。

  即使被幾十雙眼睛同時盯住,手中悠閒轉動的筆也沒有半絲粘滯,卻反而是他身後幾人重重敲了他一下。那男生揉著頭回身罵一句,幾人說說笑笑,感情很好的樣子。

  指導老師難看的臉色在見到那男生時僵了一下,悻悻說了幾句場面話,只是大家的目光仍是茫然地停在男生身上,沒有人注意他說了什麼。

  她中學的最後一場學生會議就這樣草草結束。

  只是也沒有人會留戀。

  在走出會議室時,她聽到前頭的幾個女生議論——

  「剛那個男的是誰呀?」

  「這你都不認識?一班的程拓唄,人家的媽媽以前是咱學校的老師,爸爸跟校長關係不錯,他自個成績也不賴。」

  「難怪這麼囂張。」

  「是啊,不過看他頂那老頭挺解氣的,哈哈!」

  下得樓時,校園裡已是滿天霞光,住校的學生三三兩兩朝食堂方向走去,她拐了個彎,逕直走進旁側的教務樓。

  位於八樓的辦公室裡傳出談話聲,言榛愣了一下,從手中的幾本書裡抽出一本,攤在過道的欄杆上看起來。

  沒一會裡頭就有人轉出,見了她微怔,隨即笑著點點頭。

  「老師好。」言榛規規矩矩地打聲招呼。

  「好,好。」年級組長笑呵呵道,「來找父親的吧,等人也不忘看書?勤奮是好事,可也別太累了。」

  她拘謹地彎彎身子,走進未關的辦公室,面容冷肅的男人擡頭見是她,神色稍緩。

  「來了?你等一會,我看完這些文件。」

  言榛點點頭,坐在沙發上打開習題冊。

  「到書架後面的桌子上看吧,」男人頭也不擡,「老讓人看到你來找我影響不好。」

  「好的。」她站起身,猶豫了一下才加上稱謂:「爸。」

  坐在隔絕外界的書櫃後頭,她專心解了幾道題,莫名地,耳邊響起誰的話聲——

  「難怪他能夠這麼囂張。」

  難怪嗎?

  一點都不難怪。

  即使有相似的背景,也不是每個人都會直言不諱。

  就如她。

  那天之後,發現這個名字原來很常遇到。

  體育委遲到,老師說:「不要以為你是班幹部,就學隔壁班那程拓放漫自由。」

  題解不出來,也是同樣一個老師:「這你都解不出來?人家程拓十秒都不用!」

  就連大清早上教學樓,都會聽到有人怒吼:「那個叫程拓的!不是叫你別踩我桌子爬窗了嗎?」

  真的是很鬧的一個人呀。她想,抱著書低頭慢慢走上樓。

  言榛的教室在樓梯的另一端,角落的一側只有兩個班,微有霧氣的大清早,到校的學生其實不多,沒有多少人會在K書K到很晚之後,浪費時間早起到未開的教室門前乾等。

  言榛卻一直很喜歡清晨的校園。

  將書本攤在石欄上頭,看幾頁書,偶爾擡頭望望天空。

  走廊的另一頭有些吵,不知是哪個班有幾個學生早來了,打打鬧鬧,是臨近升學的準考生難得的活潑氛圍。

  從隱約飄來的嬉笑聲中,她聽出似乎有人沒等掌管教室鑰匙的同學來,直接從窗戶翻進去了。

  就這樣的小事,為什麼可以鬧得如此開心呢?

  她有些疑惑,只是並沒有往走道那頭看上一眼。

  她的生活中總是有許多規定,比如,好奇心不能太重。

  比如,無關的熱鬧少看。

  再比如,走在校園裡的時候,寧願面無表情,也不要露出壓抑的神色。

  即使擡頭望著天空的時候,偶爾會覺得,有什麼無形的東西,沈沈落在肩上。

  有些是外界的束縛,有些是自己加的束縛,因為在廣渺毫無障礙的世界裡,她不知道該怎麼行走。

  非要有路石約束了方向。

  只是,既有她這樣在囹圄之中才知道怎樣行走的人,也會有一些人天生只適合馳騁在平野上的吧。

  不知為什麼,最近這種想法經常閃過腦中。

  沒察覺間,教室的門已經開了,稀稀拉拉坐了不到三分之一的人。因為是準考生,又臨近學期末,學校的晨間活動基本已和他們無關,一到校就是又一天沈悶溫書的開始,上課下課鈴聲並沒有實質性的作用。

  今天的早讀課卻不像平時那樣沈寂,似乎總有細碎話聲縈繞在耳邊。

  言榛擡頭望了一圈,發現是前排兩個女生在交頭接耳,不時發出格格笑聲。她猶豫一下,仍是悄悄起身。

  「……程拓……」

  入耳的兩個字讓她不由怔了下,這才輕拍其中一個女生的肩頭,小聲道:「有事等課間再說吧,現在還是早讀時間。」

  那兩名女生對看一眼,言榛清清楚楚地瞧見她們眼中嘲笑的神色。

  「是,班長大人——」其中一人拖長了聲調答道,一時間整個教室都擡頭望向了這邊。

  言榛面上一熱,沒說什麼回到了座位。

  「又不是小學生了,還管這麼多……」沒有壓低音量的嘀咕從那頭傳來,她假裝沒聽見,拿起筆繼續解未解完的題。

  別人見沒了下文,也都回頭做各自的事情。

  不知不覺,她的目光又移向了窗外的天空。

  總是這樣,總是有格格不入的感覺,自己覺得應該做的事情,在別人眼中卻顯得多餘。

  一邊在意著他人的目光,一邊做著不知該或不該的事情。究竟怎樣,才會像有些人那般隨心所欲,率性自由?

  她深深困惑著。

  早修時間結束後,教室裡的氣氛活絡了些,言榛拿了杯子去打水,經過那兩個女生的桌子時聽見她們仍在繼續之前的話題,只是對方見到她卻不約而同地止了話聲。

  莫名地,她走過去問:「你們說的那個程拓,很有名嗎?」

  對方的面上露出驚訝表情,也許是詫異這個總是一本正經的班長會主動問這種八卦。

  隨即便有一人猶豫說道:「也還好啦……只是他那一票人經常在一起做些出格的事情,讓人不認識他們都難。」

  「對啊對啊,像今天早上為了件小事,幾個人玩著玩著竟打了起來,剛巧教導主任經過,把他們抓去領操台在低年級的面前罰站,丟臉死了……」

  「多大的人了還跟初中生似的,不過你沒看到那幾人在台上繃著臉的樣子,笑死我了!」

  越說越來勁,那女生甚至挪出身邊位置給她坐,全然忘了先前的不快。

  言榛有些尷尬,她主動搭話多半是為是了緩解氣氛,對他人的事情並沒有多大興趣,只是現在,也只好坐下來慢慢聽了。

  「那幾人的關係不是很好嗎?怎麼說打就打?」

  「他們總是這樣的,今天打完,明天又沒事人一樣鬧一塊了。說來最能折騰的就是那程拓,偏偏在老師們眼裡他還算乖的,特能裝!」

  「聽說他爸爸是某個大醫院的院長,對不……」

  就是這樣沒多大意思的閒話,那兩個女生聊得開心,言榛卻有些心不在焉。她們的話,只給她加深了這個印象:那是一群活在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幾乎沒有交集,也與她無關。

  因而暑假過後,正式升上高三的緊張日子裡,她壓根沒想起過這樣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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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4-1-30 11:59:13

第二章 巧合

  連綿的蟬鳴一直延續到九月末,就在你想起要抱怨的時候,一擡頭,卻發現耳邊已靜寂無聲。

  於是知道漫長似乎無期的夏天也走到了盡頭,抱著書本穿行校園間,冷秋悄然而至。

  一成不變的苦讀日子中唯一激起小波瀾的是樓梯口的一則公告,想必每個高三生在看到時都在心裡罵了一句S或F開頭的話,只是沒有誰會表露在面上或稍微駐足。

  上級教育部門要來視察,好判斷那面「省級模範學校」的牌子是否還可以繼續掛在校門口。於是,就如每場考試都會提前通知時間一樣,他們的學校也不能免俗地抱起佛腳來。

  第一件事就是全校大掃除,連分秒必爭的高三年級也得參加。其實比起低年級,學校已盡可能少佔用他們的時間了,低年級要負責校園的衛生死角,整理實驗室,命苦的還得炮製一學年的作業好呈現給視察團「工工整整、格式規範、分數漂亮」的習題簿。相信若不是怕學生反彈,學校會乾脆讓學弟學妹們把高三的課室清潔也包辦了。

  只是一開始就沒有考生領它的情。

  「什麼嘛,學校又來這套了!」沒有刻意壓低音量的話聲響起,讓剛踏上樓梯的言榛下意識回頭。本以為是哪個有精神的學弟,入目的卻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由側面看來更顯尖細的下頜,同樣細長似乎總揚著嘲諷弧度的雙眉,無論哪方面都讓人覺得這男生「不好惹」,與之不相稱的卻是格外挺直的背脊。

  似乎什麼都不能使其折彎半分。

  那樣的輪廓,不期然予人「正直」的錯覺。

  她一瞬間有些恍惚。

  似是察覺到這邊的視線,那男生冷不防轉過頭來,正對上她來不及移開的目光。

  也只短短幾秒,便沒什麼表情地撇開了臉。

  言榛慢慢收回視線,低下頭轉身步上樓梯。到教室門口時突然覺得手心有些異樣,攤開一看,涔涔的都是汗。

  方纔被那人盯住的一瞬間,竟也有難以呼吸的感覺。

  自己究竟在緊張什麼?不禁有些疑惑。

  那天下午,大掃除就在高三生喃喃的抱怨聲中開始了。班頭相當配合學校工作地在旁鼓勵:「做清潔也是一種鍛煉嘛,你們成天坐著看書,偶爾活動活動是件好事。」

  還說呢,平日課間在走廊上逗留久了不知是誰將他們趕進教室的?

  言榛擡眼,在身邊同學心照不宣的目光中看出了同樣的想法。

  除塵,擦窗,一桶桶水提過來,再濕淋淋地滴到樓下。小學畢業以後就很少有這樣的勞作了,如果說小學作文裡常寫的「熱火朝天」的勞動景象還有百分之五十可信的話,在成年與未成年交界的現在,可信度已降到了負百分之五十還有找的程度。

  只是,相比起走廊這頭無精打采的氣氛,走廊那一頭便顯得熱鬧多了,常有「不要在別人擦過的玻璃上按手印啊喂」或「這是大掃除!大掃除!你們以為是在過潑水節嗎?啊?啊」這樣歇斯底里的叫聲傳來。

  奇怪,同為一個樓層的重點班,層次為什麼就有天壤之別呢?

  就算是常嚷著「你們又讓我多了幾根白髮」之類話語的班主任,在聽到鄰班老師那樣慘烈的叫聲後,也該明白本班學生其實還有那麼幾分可愛。

  「班長,我爸來接我了。」

  「班長,我一會還有事,剩下的就交給你了。」

  「其實那麼點活人多了反而礙手礙腳,不好意思我先閃了!」

  幾小時後,老師見主要工作已完成,命令幾個班幹部餘下監督便離開了,言榛的耳邊便陸續響起這樣的招呼聲。教室裡從數十名學生到剩下幾個班幹部,最後,只有她一個人留下抹乾地板的水跡。

  雖然記掛著那幾本習題集裡每天固定的頁數,言榛還是一絲不苟地將教室內及外頭走廊用拖把拖了一遍,為防折回取書時又踩髒,她特地將書袋挎在肩上,只要拖到樓梯口時把拖把掛在護欄上等明天晾乾,便大告功成。

  噼裡啪啦的腳步聲夾雜著嬉笑突然在樓道上響起,沒等言榛反應過來,一群人已從身後掠過,幾步跳下了樓梯,激起的迴響和彼此間的呼喝在空曠的樓道間震盪。

  她只來得及對著面前幾個清晰的髒腳印「啊」了一聲。

  幾不可聞的下意識輕呼,卻讓跑在最後的男生停住了身形。

  轉臉莫名其妙地瞪了她幾秒,男生才順著言榛的視線看到了那幾個腳印。

  「歹勢歹勢。」這樣輕浮地說著,一邊從樓梯上折回身,抓起掛在護欄上的拖把草草將那幾個腳印抹去,又隨意將拖把一放,一陣風似的衝下樓追趕同伴去了。

  從頭至尾,言榛只是一臉怔然地站著。

  突如其然的照面,不知為何卻將對方的模樣看得清清楚楚。不明所然的眼神,因跑動而遮住了半邊臉頰的淩亂黑髮,同樣鬆鬆垮垮的白襯衫……以及走上來與她平行時,一瞬間懾人的身形。

  言榛回到家,吃飯洗浴,做了幾本習題,聽完一盤英文磁帶,才放下筆,那人的模樣不經意間就浮現出來。

  她怔怔地看著檯燈投下的光圈半晌,直到母親在客廳喊她吃夜宵才醒覺過來。

  不知為什麼,突然想再走近一些,將那人看清。

  並非他的樣子,而是表皮之下,拼出那張揚性子的成分。

  也只想想而已。

  小學的時候曾羨慕過校文體隊跳舞的女生,然而報特長班時仍是選了奧數,老師與父母的意見,她自己也覺得理所當然。

  中學,患有輕微的呼吸不適偏又抽到第一排,偏愛她的班主直接將後排的男生同她調了位置,看著那人一臉不情願地將桌椅搬到前頭代替她吃粉筆灰,心裡很想說不用了,自己的毛病其實並沒有多大影響,可還是默默坐下了。

  許多事情都只是想想,想想,跨出那一步的日子永遠在明天之後。

  如果不是抱了這樣些許消沈的想法入睡,第二天當真又碰上那男生時,她還會感到如此震動嗎?

  那之後的言榛仍舊找不到答案。

  如平常一樣在天亮前起床,一樣要背五課的單詞,一樣提早來到學校,所不同的只是當天輪到她在糾察隊裡值勤。

  高三年級的任務,不過是在早讀前戴上袖章繞校園一周,不必像學弟學妹那樣守在門口多半小時。

  就在這時聽到了細微的話聲——

  「別踩我腳……豬頭!」

  「小聲、小聲,你想被抓呀!」

  沒反應過來是什麼情況,只是有些遲鈍地移步朝傳來聲音的方向走去。

  「哇啊!」被她的腳步聲嚇到,幾個正翻牆進來的學生腳一滑,掉在底下的草叢中摔成了一堆。

  「媽的,都叫你們別踩我了!」被壓在最下頭的男生一腳踹開兩個同伴,齜牙咧嘴地支起身。

  言榛的心臟便在此時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怎麼會,怎麼會這般巧?

  昨天才對這人生出好奇,想著如果有機會的話不妨認識一下,眼前就有一個機會生生蹦了出來。

  只是雙腳卻像生了根似的定在原地,拿不了主意要不要上前。只因同時還面臨一個問題:她是否該記下這幾個明顯違規的學生名字?

  那男生也一怔,卻是因為她身上的袖章。

  「今天真是好狗運。」他扭頭對同伴說道,一臉輕慢的笑,顯是並不把被打場抓獲當回事。

  那樣的笑容,卻讓言榛莫名生出怯意。

  她轉身,一言不發地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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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4-1-30 12:00:27

第三章 等待

  「……所以呢,不要覺得高三這一年的複習很痛苦,等你們進了大學,就會慶幸幸好有努力過了……」

  輕推開階梯教室的門,發現數百人的座席幾乎都滿了,只餘下後頭幾排空座椅。臨近中學階段最後一個寒假,學校特地請上一屆考得不錯的師兄師姐們回校做報告,雖說是不強制去聽,高三年級還是來了一半,大家一反平時對開會、報告之類佔用時間事情的消極態度,難得地都在專注地聆聽,階梯教室裡一片靜寂。

  因為在教務處辦點事情耽誤了時間,言榛到時第一個學長的報告已經講了一半。略掃了眼,不經意在過道左邊的後排座椅上睨見熟悉的身影。

  一如以往地有些緊張起來,她猶豫一下,沒去空位較多的右排,而是在那幾人身後不動聲色地坐了下來。略偏了幾張座椅的位置,不會讓人奇怪,卻能聽到他們談話的安全距離。

  「想接近那個人」,產生這樣的想法已是幾個月前的事。原本只是一個輕微的念頭,卻因再一次的巧遇而變得堅定起來。

  言榛知道自己錯過了一次好機會。

  那天,應該上去問他們的姓名班級的,就像平常對待違規學生一樣,那樣的話至少可以同他說上隻言片語。

  「為什麼會遲到?」

  「不知道翻牆進校是嚴重違規的嗎?」

  最後的最後,甚至可以賣個面子放他們一馬。如果可以讓那人對這個「當場抓獲卻又放了他們」的鄰班女生留下印象的話。

  可還是假裝沒有看到地走開了。

  既是懷疑如果真的問了姓名班級,以自己的個性真的不會登記下來嗎?更主要的是,她膽怯了,彷彿腳下有一道無形的線,一旦跨過就再也回不去原先循規蹈矩的世界。

  膽怯得連單純執行職責的勇氣都喪失了,只能落荒而逃。

  後來她也有反省。

  只是想認識一個鄰班男生而已,難得對其他人生出好奇,如果這次再做不到,今後的自己也許會永遠都生活在束縛之中。

  抱著這樣的想法開始一點一點地努力,只希望有一天這些努力能凝聚成跨出的那一步。

  開始留意他經常活動的時間場所。

  開始上心班上女生聊天的內容。

  開始在每週值勤的這一天,認認真真地繞著校園走完,希望再有一次那樣的巧遇。

  存了心思時才發現接近一個人好難,雖然在同一樓層,兩個班的教室卻相隔甚遠。他在各班都有朋友,全是些好動分子,偏偏她卻不擅長與人打交道,同班稱得上交情好的同學都沒一個,更別說與那人有共同的朋友。偶爾在樓道上遇見,也是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跑遠了。

  幾個月下來,言榛覺得自己似乎已相當熟悉那個男生了,可在對方那裡,她恐怕還是個記不清長相的鄰班女生。

  偶爾也會問自己,在這種時刻騰出多餘的心力注意一個人,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希望能同他熟識一些,至少可以像朋友一樣談論學習之外的東西。希望能告訴他,其實她也覺得學生會的指導老師很煩人,覺得學校的做法很假……也許可以問問他,明明有著同樣的想法,為什麼他可以不在乎別人眼光地大聲說出來?為什麼能在如此壓抑的時期依舊笑得張揚?為什麼……他像是感覺不到他們肩上,沈重而無以名狀的東西呢?

  「就算想法相似,也不一定有多餘的心力維持交往好吧?」

  突兀的一句話傳進耳裡,令她驚跳了下,擡起眼來,發現在自己恍神的時候,台上已換了另一位學長。似乎是上一屆出了名死板的書獃子,發言也相當沈悶,底下交頭接耳的學生漸漸多了起來,而那一句話,卻是出自前排早已旁若無人地閒聊開來的男生口中。

  言榛就像是被人說到自己的心思般錯愕。

  「哎,別說得這麼無情嘛,那個MM好歹是群裡出了名的才女,個性又大方,比咱們學校的女生有趣多了。群裡巴結她的男生多的是,難得人家對你感興趣,你小子還不買賬?」

  旁邊的人對他們的話生出好奇,湊過去問:「你跟程拓聊什麼?哪個女生?」

  「不就是咱們之前加入的網遊群嗎,裡頭本來就沒幾個女生,今天有個MM同阿拓搭話,說是注意他很久了,許多想法都和他不謀而合,結果呢?嗨,這小子三言兩語把人家打發了!」

  「真的?我怎麼沒到碰過這種事?」

  「那當然了,你有這小子裝模作樣的本事嗎?老在群裡說些裝酷的話,存心招妹妹!」

  「什麼妹妹,說不準對方是個大媽好不好?」

  在同伴的推搡調侃中,言榛眼中的男生只是一臉聊賴地坐著,懶得反駁的樣子。

  而她沒再聽進他們說的不熟悉的話語,耳邊只是一直回放著那句話——

  即使是有共同想法,也不一定有多餘的心力維持交往。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一點。

  就連接近已是如此困難。

  報告會就在這樣混亂的心緒中結束。直到階梯教室裡的學生散得差不多了,言榛才醒覺起身。

  「不好意思。」走出座椅間隔時正撞上過道上的人,她下意識道歉,擡頭才發現那人是誰。

  對方沒什麼表情地看她一眼,在同伴的推搡下走出了階梯教室。

  言榛怔立原地。

  也許是看慣了那人總是帶著諷笑的表情,聽慣了他與朋友的嬉鬧,方纔的冷漠……竟會在她心裡產生那樣大的落差。

  自己……是不是弄錯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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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4-1-30 12:05:20

第四章 錯過

  帶著說不清的心緒回到家裡,母親不在,父親仍在學校未歸,房子裡是她習慣了的空曠清冷氣息。屬於自己的書房裡有一台電腦,方榛無意識地看了它許久。

  想起那些男生的淡話內容,「網遊」、「群聊」,知道釋義卻陌生的詞彙,她從未想過通過網絡與陌生人打交道,上網只為使用搜索引擎,而多數時候,那台電腦只是一個擺設。正因為瞭解女兒規矩的性子,有些古板的父親才會讓她自由使用。

  莫名地,她開機,在搜索引擎裡輸入近來最困擾自己的問題。

  [如何才能接近一個人?]

  凝視這行字許久,最終仍是沒按下Enter。

  也許從那時起便已察覺到問題的實質並不在此,只是當時的她仍理不清心頭莫名的沈鬱是什麼。

  依照以住對付壞情緒的方法,她一直解題到深夜,直至腦子負荷不住,什麼都不能思考便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只是夢裡似乎總有一個聲音在質問自己:憑什麼以為他會接納你?以為只要一個機會,就能接近他,就能讓他像對待朋友般,對你綻開笑顏?

  一覺醒來,夢裡的掙扎已忘了多半,只是想接近那人的心情也淡了下來。

  去學校進校門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言榛遠遠看著,覺得自己離兩人中間的那條線,已越來越遠。

  在這樣的心緒中,日子不知不覺也到了填報志願的時候。

  從很早之前這個問題就在持續討論中,而直至她將志願表帶回家,連極有主見的父親也拿不準主意讓她報什麼專業。原因很簡單,她有不擅長的事情,卻似乎沒有擅長的東西,選擇的餘地又太多了,不需要為前途考慮去選個實用的專業。

  言榛低頭扒著飯,聽父母在餐桌上以平靜的口氣討論她的專業問題,眼見一頓飯快吃完,話題還是像開飯前一樣毫無進展。鬼使神差地,她開口:「我報醫學專業好嗎?」

  「學醫?」媽媽吃了一驚,「那可不容易學。」

  「不過就是背書加一點動手能力,還好吧。」

  「醫生是個不錯的職業,可也很辛苦,你做得來嗎?」爸爸開口。

  「不一定要當外科醫生,也有比較輕鬆的方向。」言榛不大確定地答道。

  父母對看一眼,面上是同樣的不確定,最後還是爸爸開口了:「你自己決定吧,如果真的想學醫,報考醫學院也無妨。」

  她的志願意向就這麼決定了,輕易得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十幾歲之前,自己的一切都是在父母的建議下安排的,「你適合這個,不適合那個」、「爸爸媽媽尊重你的決定,不過還是覺得……」諸如此類的話語伴隨著她長大,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朝著父母滿意的道路走,而她的表現也不曾讓他們失望過。

  曾幾何時,父母已撇開了她的手,還是他們已習慣性地認為她的選擇必定與他們的同出一轍?

  真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哀。

  她讓志願表暫且保留空白,因為她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提出讀醫的。

  直到夜裡複習到一半時,有句話突地冒上心頭——

  「聽說,他爸爸是一家醫院的院長。」

  言榛擡起頭來。

  怔怔看著檯燈半晌,她才歎氣,慢慢掩住了眼睛。

  再試一次吧。

  最後一次,試著接近他。

  抽屜的角落放著一疊報紙,是一周前學生會的指導老師交給她的。

  「你是四班的言榛對吧?跟我到學生會辦公室領幾份校報。」

  在走廊上碰見那位老師時,被這樣叫住。

  大半年沒打交道,那位老師還是一樣囉嗦:「這一期有你們這屆校記者團最後撰寫的文章,高二年級的還弄了個畢業生專輯,所以老師認為應該給你們高三前學生會成員都發一份留念好。這是一班至五班的份,你先放著,考試完的返校日再交給其他班認識的人分發也行,老師知道現在是最吃緊的時候嘛。」

  言榛問了班上曾加入學生會的同學,沒有人對這份校報感興趣。那幾十份報紙就這樣被扔在抽屜裡,她想就算是高考後,她也不會當真發放給其他班級的學生會成員。

  那時的高三年級已經沒有再上課了,學校也允許考生們在家複習,與冷冷清清的教室相比,各科任老師的宿舍儼然成了小課堂,招待著一批批前去請教問題的學生。

  週六的早上,言榛穿戴整齊,將裝著數份校報的袋子抱在胸前出了門,對母親的詢問,她只簡單回答「到學校找老師」。

  假日的公交車廂裡一派悠閒,外頭輝灑在街邊樹木上的陽光瑰麗而溫和,車窗上映出一個身著校服裙子的安靜身影,只有她知道隨著車身的規律晃動,自己的手心一片沁涼。學生會發的通訊簿就放在口袋裡,在一連串或眼熟或陌生的名字中,程拓這兩個字就像會發光似的,每每瞧見眼睛便微微刺疼。

  一個不認識的鄰班女生找上門,他會有什麼反應呢?

  也許會很錯愕,也許覺得這個女生莫名奇妙,只是以那人明顯率性而不拘小節的性子來看,更有可能把這當作一件平常的事不會深究。

  他不明白自己踏出這一步需要多大的勇氣。

  雖然想好了「只是路過時順便把校報交給他」、「那個班上就只有他稍微稍微認識些」之類的說辭,也掩飾不了特地找出對方住址這樣的事實。

  學校裡已經不見他的影蹤,即使考試完後還有返校日,也不一定能碰上他。

  這次真的是最後的機會了。

  她只想在畢業前能留下日後聯絡的機會而已。

  抱著這樣篤定又不安的心情下了公交車,從通訊簿上查到的住宅區言榛並不陌生,門衛見她一副學生裝束,只簡單問了下找哪戶人家便放行了。

  言榛謹慎地多問了句:「請問,那家的程拓在嗎?」

  「你說的是程院長的公子吧,是哪一個?」

  「今年高三的那個。」

  門衛想了下,敲敲桌子,「那個呀,一早就看見他跟朋友出去了,不過他們家裡總有人在的,或者你也可以把東西放在門衛處,我代你轉交。」

  「我還是等一會吧,謝謝。」言榛心裡不知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

  她在平台花園找了張避開門衛視線的長椅坐下,擡頭望住宅區內錯落有致的洋房,右手邊第二幢就印在她口袋裡的通訊簿上,可既然要找的人不在,也沒了貿然登門的必要。

  她拿出習慣隨身攜帶的單詞本。不知為什麼,即使沒有親眼看見,也能想像出那人與朋友結伴出門的樣子。肯定是勾肩搭背,一副「我們就沒在幹正事」的模樣。大考在即,也只有他們那夥人會那麼悠閒了。

  一面想著,嘴角不自覺浮起淺淺的笑。

  9:30,微高的日頭已移到她坐的長椅上,言榛換了個位置。

  10:30,旁邊網球場上最後兩人也收了球拍。

  11:30,車庫通道停駐的汽車漸漸增加,讓她想起了平時也差不多這時候回到家的父親,而大門的方向,始終沒有出現她等待的那個身影。

  12時——她默默合上單詞本。

  必須回去了,事先並沒有同母親打招呼說中午不回家。重要的是,今早出門時的勇氣已隨著分分秒秒一點一滴流失,現在的自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艷陽高照,可心頭一片冰涼。

  提起原封不動的袋子起身,經過門口時朝門衛禮貌地笑了一下,沒等對方發問便走出了大門。

  並不打算將那份允當借口的校報留下轉交,既然遇不上,就沒必要留下多餘痕跡。

  等的公車來了,言榛上了車,扶著把手站定。

  車子在引擎發動聲中慢慢滑行。

  一群少年自車窗下走過,當中一人肆意輕笑,清如冬雨,燦若夏陽。

  言榛不覺將手按在窗上,唇瓣微張,那一聲呼喚卻沒有也不可能出口。

  她就這樣看著少年的影像從自己眼前滑過。

  於是在這一年,終於明白什麼叫不可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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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4-1-30 12:06:01

第五章 重逢

  不知何時起,開始對按下門鈴這種事,感到由衷的恐懼。

  提著行李站在門外,明明是自己熟悉的房子,卻因幾年的離別變得陌生起來,所謂近鄉情怯,指的是不是她眼下的情形呢?

  一邊畏怯著,一邊用慣常的冷靜強迫自己按下門鈴。

  來開門的是母親,這讓她下意識地鬆了口氣。見到她,母親先是一愣,繼而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起來,「哎呀,怎麼不在下飛機時打個電話?先前也不說是今天回來,你這孩子!」

  「媽。」言榛喊了一聲,卻躊躇著沒有進門。

  察覺到她的遲疑,母親無奈地道:「快進來吧,你爸在外頭還沒回來呢。」

  聞言她繃緊的雙肩終於放鬆下來,這才發覺自己是多麼在意與父親的會面。

  「真不知怎麼說你們父女倆了。」母親一面將她的行李箱拉過去,一面歎氣,「考試那天生病不是你的錯,落到第二志願也是沒辦法的事,你爸雖然愛面子不高興,還不是什麼都沒說讓你重讀了?偏生你不肯,一來二去,竟鬧成幾年不回家的局面,說出去外人都要笑話。」

  「媽,別說了。」言榛有些發窘,「都是七年前的事了。」

  「七年……」母親聞言一時怔忡,在她面前慢慢坐了下來,「都這麼快了呀,感覺昨天還跟你爸在這張桌上商量你報志願的事呢,一眨眼你都在那所小學校待了七年,研究生都讀完了……咳,別怪你爸生氣,他在教育界混了大半輩子,一向最看重這種事情,沒想到引以為傲的孩子竟然讀了所他看不上眼的學校……」

  言榛不出聲地聽她嘮叨完,才問了句:「爸還在生氣嗎?」

  母親微微一笑,「如果你這次再不聽勸,留在什麼縣城小醫院的話,他就真要生氣了。說來說去你爸都是為你好,當年讓你復讀也是,現在幫你安排工作也是,你一向最聽他的話,偏偏那一年不知怎麼回事,先是突然說想讀醫科,報志願前又改了主意,直到後來……」察到女兒的神色有些疲倦,她沒有再說下去。

  趁母親說要給她放洗澡水的時候,言榛將行李搬到自己的房間。房門打開一剎那,七年塵封的時光迎面撲來,她還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從書桌前扭頭望來——剪得中規中矩的齊耳短髮,總是抿得直直的嘴角,鏡片後的雙眼藏著那個年紀才有的惘然和疲倦。

  那是七年前的自己。

  房間裡當然空無一人,一切仍是她離家時的模樣。不由淺淺地笑了一下,想起母親的話——

  「真不知那年你是怎麼回事。」

  現在想想其實也不甚明白,似乎在那一年因為什麼事情,長期積累下來的自厭感終於崩塌了。在考試失得的消沈日子裡,滿心想的都是逃離這樣中規中矩的自己,逃離預先安排好的生活。

  所以不顧父親的反對執意去了錄取她的第二志願學校,一所名不見經傳的醫學院。第一年春節時回過一次家,但父親餘怒未消,連吃年夜飯時都沒同她說一句話。

  因為氣氛太難受,之後的幾年都沒回來,反而是母親擔心她,大老遠跑了幾趟學校。

  如今想來,如果那年自己沒生病,考上了那所同老師商量過後,認為更適合她的理工學校的話,自己現在會怎麼樣呢?

  總覺得也不會有多大改變。

  即使是所二流院校,即使是莫名其妙填報的醫學專業,她還是順順當當地讀了下來,若不是實習途中接到許久未聯絡的父親電話,言榛想自己大概會在實習的縣城醫院安頓,沒什麼感覺地過下去吧。

  似乎長大以後,脫離了那段心浮氣躁的時期,對所有的事情都看得淡然起來,包括一度很討厭的自己的性格,包括父親過度的保護干涉。

  所以時隔七年,她還是順從父親,回到了他為她安排的道路上。

  迷迷糊糊地睡到第二天,雖然剛回到家有些累,身體仍是按照多年的習慣早早醒覺了。進廚房弄早餐時把母親吵醒了,被問了一句:「怎麼不多睡一會?」

  言榛含含糊糊地回答:「嗯,想今天就去醫院報到。」

  接下果然是一連串「剛回來不好好休息就急著上班」的嘮叨。

  將自己那份早點草草吃完,回房間換了衣服,然後把實習檔案放入手提袋裡。走出房間時赫然發現父親也醒了,正坐在沙發上翻看報紙,一大早的相遇使兩人之間的空氣凝滯了下。

  「早呀,爸。」她低喚一聲。

  男人則報以目不斜視地點頭,在她快出門時他才說了一句:「我同院長打過招呼了,好好做事,別丟我的臉。」

  言榛在關上門的同時也鬆了口氣,不管過去幾年,她在父親面前還是像以往去辦公室找他時那樣,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她即將實習的醫院位於市內,雖然是一家不大不小的私人醫院,以父親的話來說卻是「比你原先窩的縣城小醫院不知要好多少」。

  沒有見著院長,不過醫教科的負責人顯然被關照過了,簡單囑咐了上班前要辦理的事情後,他翻開她的實習檔案,「你在先前的醫院已經完成幾個科的實習了呀,接下輪到外科……嗯,剛好院裡眼下也有一批實習生,你就跟他們一起統一安排吧。不過要先去找個帶你的醫生先,跟我來。」

  負責人領她走過長長的走廊,在掛著普外科的門前站住了,「小程在嗎?」裡頭傳來模糊的應答聲。

  從言榛的角度看,只瞧見靠門邊的幾張辦公桌,一個穿著白袍的長髮女醫生倚在其中一張上看報,擡頭見到她,友善地笑了一下。

  方纔應聲的卻不是她。

  「你過來。」負責人招手讓言榛進去,然後扭頭對某人說:「我記得你沒有帶實習生吧?這是新來的言榛,在你們科一個月的實習期間就由你負責了。」

  「啊?」隨著一聲單音詞,坐在窗邊桌子後吸著泡麵的青年擡起頭來,露出一張愕然的臉。

  言榛與他四目相對。

  剎那間,心底的某處如冰山般皚皚溶解,露出記憶原本鮮明的面目來。

  他卻沒怎麼注意她,將一口泡麵哧溜吸進嘴裡,才問負責人:「沒有別的合適人選了?」

  「沒有。」負責人答得乾脆,「你別老想著將事情推到別人身上,你們科室就你沒帶過實習生了,當自己是永遠的菜鳥醫生呀?還有,現在明明是正式上班時間,你怎麼還在吃早餐?」

  他將臉埋在泡麵桶裡哼了幾聲,十足敷衍意味。

  負責人搖搖頭,回身對言榛道:「以後你就跟著這個小程醫生吧。他可能大不了你多少,不過進醫院已經三年了,各方面還算熟悉。」

  言榛應了聲,知道這意味著在去別的科室實習前,她的實習鑒定都要由眼前這人打分。猶豫了一下,她仍是按照實習生對帶教醫生的叫法,對這張年輕得過分的臉喊了一聲:「老師。」

  「噗!」一口湯汁從他嘴裡噴出來,正中桌上的病歷紙,「哎呀呀!」他連忙跳起抓過面紙收拾慘狀,另一頭關注著這邊的女醫師卻笑得前俯後仰。

  「柳師姐!」青年怨恨地瞪了一記。

  女醫師卻仍是笑不可抑,半天才邊抹眼淚邊喘著氣道:「小程子……沒想到你也有被人喊老師的一天,哈哈哈!」

  言榛尷尬地站在那裡。

  還是那位女醫師替她解了圍,她笑瞇瞇地拍拍她的肩,「言榛是吧?虧你能對著這小子的娃娃臉喊老師,你別以為他實際有多大,他本科念完後就在這家醫院了,算起來歲數大概跟你差不多,叫程醫生或直接喊他小程就行了。」

  歲數是差不多呀。言榛心想。

  只是他恐怕不會記得自己。

  在那灰黃晦澀的一年,她沒有機會讓他記得她。

  接下來則是由那位看起來很爽朗的女醫師指點她去哪裡領胸卡,而後在其他醫生陸陸續續回到辦公室時一一做了介紹,包括負責這一科的主任醫師。而那個據說負責帶她、按理該被她稱為「老師」的人,去查房後便再沒有出現。

  提到他,女醫師笑笑說:「那位是院長的二公子,放任自由慣了,好在沒有捅過什麼大婁子,所以大家都由著他。」

  眼看快到中午,言榛同科室裡的幾人打了招呼,說好第二天正式實習時才來領排班表,得到客氣的回應後便離開了醫院。

  夏末的正午已經沒有多少暑氣,她雙手插在針織上衣的口袋裡慢慢走著,經過一家商店時停了下來,凝視櫥窗裡映出的人影。

  這幾年她其實沒有什麼變化,嘗試蓄過一次長髮但以失敗告終,那之後頭髮便一直維持半長不短的模樣,上班時為方便都紮成了小辮子。

  因為戴不慣隱形眼鏡,學生時代的黑框眼鏡便留了下來,明明是並不老土的樣式,別人戴來叫知性,她戴起來——想起室友委婉的評價:「挺合你的氣質」。

  她的氣質?沈悶,呆板,像舊時代小學教師一樣的嚴肅拘謹。言榛猜室友真正的意思是這樣。

  只是現在的她已經可以接受自己真實的模樣了。

  優點也好,缺點也好,自己就是自己,全盤接受。

  眼睛透過自身的影像看到了另一個人,那個人也是沒變多少呢。一樣的長眉細眼,總讓人覺得很隨性遮過了半邊眼睛的黑髮,只是身上銳氣消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幾分說不出的懶散。

  不禁覺得人生際遇真的很奇妙,沒想到數年後竟與一度很想接近的人一起工作。

  只是再見時心裡頭已沒了波瀾。自己畢竟不再是那個苦悶自厭的女孩,早已不需要借由仰慕他人得到救贖。

  記不清當時對那個男生到底抱有何種心情了,如今翻找起來,也只餘下像眼前玻璃窗上的浮光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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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4-1-30 12:06:50

第六章 駐足

  第二天正式實習,言榛七點三十就到了醫院,普外辦公室裡有幾張閒置的桌子,她取了一張當作以後寫病歷的地方。為了今後請教方便,就把桌子移到她名義上的「老師」辦公桌後方。那是辦公室最裡面的位置,言榛在走過時掃了一眼,在一堆病歷和疊得高高的醫學資料書後頭有幾樣用處不明的東西,其中一個看起來像是……水枕?

  也只詫異了一下便收回目光,總覺得過分關注別人桌子上的東西近乎刺探隱私。

  將筆、病歷紙、資料書等放好後,交班的時間也差不多到了,青年幾乎是踩著鐘點走進科室。交班匯報過後就是馬不停蹄的查房,當天有主任查房,言榛與幾個住院醫師跟在外科主任後頭轉了幾個病房,發現外科的查房速度快得驚人,不像之前實習過的幾個內科科室那樣耗時。

  即使如此她還是將一些重點記了下來,打算之後慢慢翻看病例。擡眼看了下其他住院醫師,皆是一臉恭謹地聽著外科主任的處理,偶爾抄下幾個單子,左側的青年則偷偷打了個呵爾。

  言榛看著這一切,心裡不由湧起說不出的奇妙感覺。

  像是對多年前的自己的憐憫。

  十七歲的初夏,是那樣隱痛地盼望能站在如今的位置,卻在掙扎與猶豫中不得移近一分。而心如止水的當下,自己卻輕而易舉地站在了一伸手就能觸及那人的地方,只是已無心伸手。

  查房完後因為當天沒有安排手術,主任又去了主任辦公室,下級醫師終於有了坐下歇一口氣的機會。言榛前頭的人剛在辦公桌後坐下,就像是察覺到不對地一頓。

  他霍地回頭,正與她對上。

  看著那雙細長的眼困惑地眨了幾下,言榛心想他該不會忘記了自己是誰吧。

  果不其然,對方眼裡的疑惑半晌才轉為恍然,「哦,你是昨天那個……」

  察覺到自己的語氣有些失禮,他咳了一下,又說:「那個,不好意思,你能不能把桌子移一移?我不大習慣後頭有人坐著。」

  語氣雖放緩了,態度卻是極隨便的。

  言榛愣了一下,沒說什麼便起身搬動桌子。因為擺了資料書,比起先前的空桌子移起來有些起力。

  旁邊便有人伸手幫忙,一邊訓他:「看見女孩子搬重東西都不懂幫一下,一點紳士風度都沒有!」是昨天的女醫師。

  他被訓得臉色有些尷尬,咕噥著「哪有想這麼多」轉過頭去了。

  女醫師則嘻嘻一笑,「什麼不習慣有人坐後頭,分明是怕後面有人盯著摸起魚來不自在吧!」

  「柳師姐!」仍是像昨天那樣氣惱中帶著無奈的語氣,言榛望著他咬牙切齒卻忍著沒發作的臉色,某種因為太過遙遠而變得陌生了的感覺又湧了上來。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察覺到,有些人即使總與親近的人打打鬧鬧,對陌生人而言他們卻仍是難以親近的。

  在這裡她毫無疑問是個外人。始終沒變的角色。

  低頭向女醫師道了謝,也掩去心中一閃而過的失落。對方笑著說不用,隨即遞來一張紙,「這是這半個月的值班表,原本我們科也有兩個實習生的,只是剛好在你來之前出科了,現在只有你一個實習生。不過你放心,除了某人之外,咱們科的醫生都很勤快,不會把活都扔給實習生的。」

  某人?言榛直覺掃了一眼程拓,果然在對方的額角睨見幾根跳動的青筋。她低頭大略看了一下排班表,又發現個奇怪的地方。

  「為什麼程、程醫師會連值五天夜班呢?」

  顯然這又是個踩到人痛腳的問題,因為女醫師現出一臉要笑不笑的表情回答:「因為某人先前無故曠工被院長抓到,沒罰個十天半月算不錯了。」

  而他則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師姐你究竟是來教導新人還是來吐我槽的啊?我知道了,你嫉妒病人給我送吃的而盡給你送些沒用的花花草草對吧!」

  「稀罕呀?你一個男的愛吃零食弄得全院的病人都知道了,丟不丟臉?」

  接下便演變成小孩子般的鬥嘴。言榛對事情的發展有些反應不過來,科室裡的其他人卻像是習以為常了,沒有人擡起頭來看一眼熱鬧。

  將女醫師轟走後,他餘怒未消地將惡狠狠的目光移到言榛身上。

  她被他瞪得莫名,半晌才見他開口——

  「喂你,用不用考慮換個人帶你?」

  「……不用了。」

  「回話之前的停頓是什麼意思?」

  「什麼?」

  他又看她半晌,確定她不是在裝傻之後帶著一臉被打敗的表情轉過了身,言榛似乎聽到他咕噥了一句:「……一點都不好玩……」

  她默默坐下來,然後聽到對方背向她再問了次:「真的不考慮換人帶你?」

  這一次言榛總算聽出了「我是為你好」的意味,不覺笑了下,「不用了。」對一個實習生而言,再混的醫師都有可以教她的東西。

  想了一下,她小聲問:「那麼老師,我現在該做什麼?」

  程拓的肩頭抖了下,顯是同昨天一樣對老師這個稱謂極不習慣。

  言榛也覺得有些彆扭,可是叫他程醫生或直呼其名感覺更奇怪,畢竟他名義上是她的帶教老師。她還是只能按照慣例喊老師,只是會盡量小聲。

  所以,就委屈這人多多包容吧。

  「幹什麼呀……」青年抓抓頭,「對了,就從今天的病歷開始寫起吧,順便熟悉一下負責的病號情況,不明白的再問。」

  他丟過來一疊病歷,轉身時唉聲歎氣地道:「你就是喊『喂』我也沒意見呀……真是認真過頭了。」後半句換了更小聲的咕噥。

  這人究竟知不知道他的嘟嘟囔囔都會給她聽見呢?言榛低頭看著桌上的病歷,有些困擾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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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4-1-30 12:08:16

第七章 傷痕

  兩天在普外科的實習過後,言榛對自己所處的環境總算有了個大致的認識。

  以生物鏈來說,這個科室與其他科室一樣,處於最高層的自然是外科主任,但他們另有一間主任辦公室,並不常來科室。在科室露面較多的那一位老主任則總是沒睡醒的樣子,為人頗隨和,對下級醫生偶爾的開小差行為總是睜隻眼閉只眼。

  生物鏈中層的幾個主治和住院醫生雖然接觸不多,對言榛倒也很客氣,唯一同性的那位女醫師更是對她關照有加。至於生物鏈的最下層——不知為何竟然不是她這個實習生,而是她名義上的那位帶教「老師」。

  這種感覺難以形容,因為科室裡的人並沒有在工作上壓搾程拓,只是,好像每個人都可以逗弄他一樣。

  是的,逗弄。

  在經過他的桌子時敲敲他的腦袋,在他呵欠連天地出現在科室門口時惡質地揉他的頭,彼此之間以病歷互毆,「滾啦」、「去死」則是問候語。明明大家對別人都可以保持適當的人類距離,在他面前卻不由表現出惡質主人對寵物的態度。

  最深以為樂的就是那位據說與程拓畢業於同一院校的女醫師。

  一個總是藉機吐另一個的槽,另一人則敢怒不敢言,這似乎已經成了普外科的日常戲碼。言榛在一旁看著他與他人的互動時,總深深覺得時光彷彿在他身上靜止了。明明已具成年人的身形,明明穿上了代表職業人士的白袍,可少年時的氣息卻不減半分,那種跳脫似乎已溶入骨子裡伴他終生。

  與這人比起來,總被人評價為少年老成的自己看起來說不準還要像個醫生。

  奇妙的是,被當作科室專有寵物對待的人竟然是院長的二公子。

  父親是院長,叔叔主管醫院財政,家族裡頭半數以上的男性成員都選擇了與醫藥相關的職業,一所典型的家庭醫院。也因此與普通的醫院相比,這家醫院少了院係爭斗的氛圍,多了許多平和。

  她想自己會比較適合待在這樣的醫院裡,除了……她還不清楚怎麼與那個「老師」相處。

  桌子由後頭移到了那人的側前方,偶爾回頭看去,在位的他總是埋頭在豎起的資料書後不知幹些什麼,那樣的架勢散發著濃濃的「不要打擾我」的意味,所以言榛一直沒有去打擾。

  第一次靠近那張桌子是在寫完大病歷後,因為之前實習的科室都屬於內科,雖說病歷的格式各科大同小異,生性謹慎的她仍是將病歷交給帶教老師檢查。

  他從書堆後方擡起臉來,同以往一樣像是花了幾秒才記起「哦,原來我手下還帶了一個實習生」。在等待他以一目十行的速度飛快翻閱病歷時,言榛看清了他桌上的一樣東西,似乎……不是電子辭典。她曾見讀中學的堂弟玩過,叫什麼NSD……還是NDS?

  他將病歷還給她,言榛看了一下,從頭至尾沒有一處改閱的地方。

  「這樣寫可以嗎?」她不確定地問。

  他頭也不擡,「可以了,很好。」太輕易的認同,反而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在敷衍。

  察到她一直站在桌邊沒動,他才微感奇怪地擡起頭來,發現她一直看著自己手邊的NDS,「怎麼,你也玩這個嗎?」仍是那副輕忽的語氣。

  「不,我不會玩……」言榛頓了一下,才說出重點:「這種東西,好像不應該帶來醫院吧?」

  「不給主任發現就行了,再說我又沒有把事情放著不管。」他嘖了一下,「你管太多了吧」的意味不言自明。

  又是這樣,明明是違反規定的事情,指出來的自己卻像是做錯的那方。這種感覺已經許久沒有出現了。

  言榛沒說什麼地回到她的位置。

  她真的有點多管閒事,明明知道太過認真的個性容易得罪人,中學畢業後不再擔任班干的自己也秉著「謹言慎行」的原則安然度過了這些年,剛剛怎麼又犯了呢?

  也許是她捧著病歷發呆的樣子讓人誤會了,走過的女醫師一拍她的肩頭,「怎麼,病歷有問題?」

  言榛一愣,含糊道:「算是吧……」問題在於她不知道有沒有問題。

  「怎麼不讓小程幫你看一下?」

  女醫師一看她臉色,明白了,不由「撲哧」一笑,「算了,讓那個當年實習時病歷被批得面目全非的傢夥檢查也是白搭,我瞧一下吧!」

  不知是否神經過敏,言榛感到後頭驀地射來一道惡狠狠的視線。雖然不是針對她的,仍是讓人有些不自在,似乎一場吐槽大戰又要借由自己爆發了。

  「什麼嘛,寫得很好呀。」女醫師有些驚訝地說道,放下病歷朝她鼓勵一笑,「格式完全符合規範,字體也很漂亮,相比之下某人的狗爬體完全不能看。」如果她沒有把最後一句話說得那麼大聲,言榛會很感謝她的稱讚。

  事情證明這位貌似爽朗的前輩不過借表揚之際趁機損一下某人罷了。

  好在程拓沒有像上次那樣當場發作,只是在女醫師走開後咕噥了句:「我明明都說可以了。」

  問題不在於他說的話,而在於他輕忽的態度,總讓同他打交道的自己產生強烈的不確定感。

  言榛發現她完全不知道如何與這人相處。

  不調和的事情越來越多,比如查房的次數,之前實習的科室是一天三次,程拓說這裡兩次就行了,她則抱著多瞭解病人的病情不是壞事的想法獨自多巡了一次病房,結果卻害他被同事數落「實習生都比你勤奮」。

  遇上比較忙的時候她也要自行開化驗單,事後一律給他檢查確認無誤,次數多了,對方的面上就會露出「沒搞錯吧開了N張了還讓我檢查」這樣的神色。

  沒有跟著主任查房的時候,言榛自然而然地尾隨他查房,可他顯然是獨來獨往慣了,每每回頭看見她總會先愣一下,繼而好像才記起自己的責任似的問上一句:「先前的處理你沒有不明白的地方吧?」

  說這話的時候,也總是那種很不習慣帶人卻壓抑著性子的隱忍神色。

  每每看見這樣的神色她就有罪惡感,可是卻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科室裡的人也注意到了兩人之間的情形,可都抱著好玩的心態在旁看熱鬧,不時有人調侃——

  「懶老師竟然帶了個勤快徒弟。」

  「哈,終於有人治你了!」

  甚至有人拍著言榛的肩說「加油我們看好你」之類莫名的話,結果弄得他更加火大。

  實習第五天,他就已經在問她:「你什麼時候才能出科?」

  當聽到她要在普外科實習滿一個月,他的臉色只能用「如喪考妣」來形容。

  親耳聽見他用言語表達對自己的不滿是在某天午休時,她經過一干男醫生經常抽煙休息的露台,剛到樓梯口就聽到一聲大喊:「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像是某人在抱頭大叫。

  「有什麼受不了的?別人都想帶個勤快的實習生圖輕鬆,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這種福氣我不想要呀!你來嘗嘗一天到晚都有人在背後緊迫盯人的滋味看看?」

  「只有你才會這麼想吧,我看人家一個女孩子整天像小狗一樣跟你跑進跑出,挺可愛的呀。」

  「什麼小狗?明明是背後靈好不好?總之我和她就是磁場不對!」

  「大懶人和勤勞人的磁場當然不對了!」

  一陣哄笑,夾雜著某人的唉聲歎氣:「再這樣下去我真怕自己會忍不住在她的鑒定上寫壞話……」

  「切——」露台上的男醫師集體啐棄。

  言榛沒有再聽下去,逕直從員工電梯下到醫院食堂。在電梯裡她開始想,也許頭一天那人讓她考慮換個帶教老師時,其實是在為兩人的共同利益著想?

  覺得從自己身上她學不到什麼東西,老有人跟著他也嫌煩,那人是這麼想的吧。

  這是否意味著她也該為他著想,主動提出換帶教老師?

  在食堂碰上科室的女醫師,對方仍是一副「有事儘管找我」的爽朗模樣,想著這人的建議或許有用,言榛將自己的煩惱大致說了下,結果女醫師大笑起來:「那傢夥當然渾身不自在了,你簡直就是為了提醒他自己以前有多麼的混而存在的嘛!」

  看著女醫師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言榛有種無力感。

  她果然問錯了人。

  女醫師笑夠了,邊擦眼淚邊探手過來拍她的肩,「安啦,事情還沒有嚴重到這種地步,那傢夥會煩躁說明他還沒到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程度,他身邊的人都太縱他了,偶爾有你這樣認真的人出現對他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是……這樣嗎?」

  「是這樣沒錯,」女醫師言之鑿鑿,「別忘了咱們這是什麼行業,如果沒有人提醒他不要混得太過頭,以後釀出醫療事故怎麼辦?」

  在「這樣說好像有點道理」和「其實前輩只是想多看一些好戲吧」兩種想法間搖擺了半晌,言榛仍是接受了女醫師的說法。

  也許在人際方面她做得還是不夠好,也許再努力一些,便可找出與那人平和相處的方法。

  只是這樣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點信心卻在當天晚上轟然坍塌。

  明明是很準時地出現在辦公室,他臉上的表情卻讓她意識到自己又做錯了事。

  「怎麼回事?」他一臉不可思議地問,「為什麼你也會值夜班?」

  言榛猶豫地指指排班表,「因為……老師你有五天夜班,按規矩實習生和帶教教師的上班時間是一致的……」

  「不是這個問題!」他打斷她,鐵青的臉色讓人覺得他下一秒就會抱頭大叫起來,「我值班是被罰的!是非正常性的!難道你也是因為曠工被罰連值五天夜班嗎?這麼勤快也沒獎金可拿,乾脆你代我值班得了!」

  「可是……實習照規定不能獨自值班……」

  「都說不是這種問題了!」對方做個受不了的手勢跌回椅上,像是再沒有力氣搭理她了。

  他表現得如此明顯,再遲鈍如言榛,也看出了問題所在——

  「為什麼連值班都要見到你這傢夥呀?」

  他忍住沒出口卻宛如響在耳邊的抱怨,即使不付諸言語也毫不掩飾的反感,深深刺進她的心。

  她只感到一陣溫熱從胸臆間慢慢湧上眼眶,在對方開始變得詫異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失態的預兆。

  言榛定定神,用最後一絲自制力低下頭,「這樣啊……那我回去了。」

  不等對方反應便轉身走出了辦公室,不緊不慢的腳步像是方才沒有發生任何不快。

  可卻能清楚感覺到心頭的裂口,像在汩汩流溢出什麼,被埋藏起來、想忘卻的、隨時都有可能將自己驅回過去那段灰暗日子的黑色細流。

  即使將緊攥的雙手藏在白袍口袋裡,即使挺直了背脊目不斜視,也不能阻止那些記憶不合時宜地翩躚而出,與強忍回眼眶的淚匯成一股難堪的苦澀——

  十七歲時,在學生會會議上注意到他的自己;中學時代最後一次大掃除,被那樣草率的溫柔打動的自己;還有……終於放棄的那一天,看著車窗外那人的側臉,於指尖下黯然遠離的自己……

  步履不覺越來越快。

  「不能在醫院走廊上亂跑哦。」在擦身而過的護士說完這句話前,言榛已奔至樓道拐角,扶著牆壁停了下來。

  一手後上嘴摀住險些洩逸出來的嗚咽,幾乎在同時眼淚終於不受控制地決堤而出。

  討厭,討厭。

  討厭討厭討厭!

  討厭那時遠遠看著卻不敢靠近的自己,討厭原來竟沒有淡忘的自己,討厭這麼多年來仍沒有長進的自己,討厭被他討厭的自己……

  一波又一波的悲傷在微暗的樓梯間無聲地奔流,像是要把她沒頂。

  反手胡亂去擦那煩人的眼淚,卻把眼鏡給碰掉了,彎身去撿的時候聽到背後的腳步聲,熟悉的嗓音有些遲疑地問:「……你沒事吧?」

  言榛身子一僵,含糊地應了幾聲,蹲下身子假裝察看眼鏡有沒有摔壞。

  從沒有一刻像此刻這樣希望自己是隱形的,不想被那人看到自己丟臉的樣子。

  身後的人卻沒有離開的意思。

  感覺自己就像被逼入死角的貓,每一寸豎起的毛髮都察覺到對方的靠近。

  拜託你走開!她在心裡無聲地喊,可那人就像同她作對一樣越走越近,最後竟在她面前也蹲了下來。言榛腦袋一片空白,只能死死盯著手中的眼鏡不敢擡頭。

  毫無預兆地,他伸手按住她的額頭,以一輕率得幾近無禮的方式將她的臉扳起。

  淚水迷濛的眼和哭紅的鼻尖入目,他頓了頓,說:「什麼呀,你幹嗎要哭?」

  「……」言榛難堪地別開臉,胡亂抹去殘餘的濕意,心底莫名升起一股怒氣。

  這什麼無辜的語氣!會這麼狼狽還不是你害的?沒神經的傢夥!

  「喂,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呀?」對方仍是若無其事地追問著,讓她都覺得自己的激動像是小題大做。可還是避開他探究的目光,因為一看到那張面容好像又會忍不住哭出來。

  「……怎麼做……」

  「什麼?」

  「……我要怎麼做,才能和你好好相處?」討厭,眼眶又熱了。

  言榛吸一口氣,眨著眼睛不讓淚水掉下來。

  年少時想接近而不得的人,在成年後突然出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可自己的個性偏偏是對方最討厭的類型。

  該怎麼做?

  光是想就已讓人心灰的問題,不明白為什麼還要拿來折磨自己。

  他沒有對她的話立即做出回應,好半天才不明其然地「哦」了聲,像是不知道怎麼回答。

  又是一陣沈默,然後他突然說:「那個,咱們先找個地方坐一下吧。」

  咦?言榛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他握住手肘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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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4-1-30 12:10:02

第八章 撫慰

  夜晚的籃球場有種寂清的涼意,原本是供住院病人活動的場所,在這個時間只有幾輛車停駐其上。

  他遞來從便利店買來的熱咖啡,言榛輕聲道了謝,兩人持著紙杯各據長椅的兩端默默啜飲。

  心情已經回復平靜,先前的激動彷彿不曾存在般,只是對事情如何轉變成眼下的情形仍覺得不可思議,不由看了眼另一側隨意倚在椅背上的青年。

  一手握著紙杯,一手插在白袍口袋中迎風而立,與隨性微亂的黑髮相比,側面看來顯得格外柔和的面部線條卻透著種極其乾淨的俊秀,似乎只有被夜風吹得颯颯作響的白袍下修長的身形才符合他的年齡。

  也只有在方纔,言榛才意識到他是個成年男子。

  青年給她的印象一直是個長不大的孩子,總是很直率地表達自己想法的少年,叫人好氣又好笑的公子哥兒。

  可是少年在女孩子的眼淚前不會那麼冷靜,冷靜到讓她覺得自己才是那個無理取鬧的丟臉小孩。

  他將空紙杯投進垃圾箱裡,回頭看了她一眼,而後在長椅另一頭坐下。

  咳了一聲,他道:「那個……怎麼說呢,我家的親戚雖然多,不過從小玩到大的幾乎都是男生……」

  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提起這個,言榛有些詫異地擡眼。

  「經常混的朋友圈子裡當然有女的,不過個性也跟我差不多,基本上可以不把她們當女的看,所以柳師姐倒是罵對了,」他似乎有些困擾地撓撓臉頰,「我不大懂得對女孩子體貼。」

  「而且說話口氣又衝,唉……可是我真的沒想到會惹你哭,關於這一點,咳,對不起。」他皺著眉頭說完這句話,像是彆扭至極,目光一直落在什麼都沒有的地方。

  因為他道歉的態度太坦然,言榛反而不知說什麼是好,總覺得……自己先前好像弄錯了什麼。

  一直認為青他「敷衍」、「不經心」的態度,搞不好才是他太過坦率的表現。

  對自己太過誠實了,所以毫不掩飾反感,覺得有必要道歉時,即使尷尬也會說出「對不起」。

  言榛低下頭,「沒有……我才是,好像做什麼都不得要領……」

  「我真搞不懂,」他突兀地打斷她,有些生氣的樣子,「你幹嗎老說成是自己的錯?拜託,你的病歷寫得比我還好,各種病症背得就像教科書是你寫的一樣,簡單的處理也是一教就上手,該慚愧得去撞牆的是我才對,你自卑個啥?」

  「就因為你老是一副受害者的模樣,才弄得我更加郁卒。」情不自禁地咕噥一句,他又補充:「我不是罵你哈。」

  言榛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吸了一口氣,才能說出一個事實:「可我們還是處不來。」

  「是啊,既然不是工作上有意見,只能說,」他望著天空,下了結論:「這完全是個性上的問題了。」

  沒法相容的兩種性格,原先讓她覺得那麼可悲的事實,被他這樣直接說出來反而只有好笑。

  「你呀,一看就是那種對自己要求太高的好學生,而且讓人覺得你對別人要求也很高的樣子,我一直納悶為什麼你都看到我平時是怎樣的了,竟然還不衝去抗議換老師。」嘖,好像只有他單方面神經緊張似的。

  言榛無聲一笑,「你也知道自己平時很混嗎?」

  「是啦是啦,多謝你們時刻提醒!」他沒好氣道,像是為自己辯解似的又開始嘀咕:「做人何必那麼認真,起碼我有在做事情,沒被投訴也沒鬧過糾紛好不好?」

  「其實,」言榛看著手中的紙杯,慢慢說,「如果我對自己的要求太高,那老師你則是對自己評價太低了。」正如他自己所說,他都有把自己分內的工作完成,即使手下有她這個可供差遣的實習生,他似乎也沒想過可以把大大小小的病歷都丟給她寫。

  言榛見過他寫的病歷,要求嚴格的醫師肯定會斥為「偷工減料」,可是記的幾乎都是重點,該記的東西一樣沒落,反過來可有可無的東西他一個字都懶得寫。頗像他平時處理病患的態度,乾淨利落,絕不拖泥帶水。

  這大概就是以前學校老師常說的聰明學生與勤奮學生的區別。

  似乎每所學校都有這樣一種學生,愛玩卻學業優秀,極擅長抓住重點。他們的名次也許在整日埋頭唸書的優等生之下,可付出的努力卻用不著那些人的一半。

  言榛無疑是後者,幾乎每個老師見到她都會露出欣慰神色,說些「讀書不要太累了」、「注意勞逸結合」之類的叮嚀,可是真正讓老師們又愛又氣的卻是那些被他們斥成「只有小聰明不知努力」的學生。

  所以從某方面來說,她其實覺得能從住院醫師的繁瑣工作中找出那麼多空暇時間的他很厲害。

  當然,這不代表她認同他用那些時間來睡覺、打遊戲、看一些明顯與工作無關的閒書……

  「你到底是要贊人還是損人?」他像是不知如何反應地眨眨眼睛,掩飾地咳了一聲,「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我沒有白領工資,雖然有點混……用你們的話來說是很混……嘖!」彷彿很受不了似的嘖了一聲,他掩住半邊臉頰別過頭去,「這種貌似表揚的話出自你這傢夥嘴裡真讓人彆扭!」

  不用靠近言榛都感覺到了從他臉頰冒出的熱氣,彷彿這時她才突然明白了科室裡的人喜歡捉弄他的心情——因為鬧著彆扭的他實在太可愛了。

  不由輕笑出聲,卻換來對方詫異的一瞥。

  「什麼啊,」仍是那種不知說與自己還是他人聽的咕噥,「原來你也會出聲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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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4-1-30 12:11:29

第九章 心動

  普外的醫生們最近明顯感覺到了寂寞,四處究其原因,原來是好久沒看見「怒氣沖沖的娃娃臉醫師後面跟著面無表情的女實習生」這樣的戲碼出現了。平日休息的露台上少了某個男醫生「受不了了」、「受不了了」的遊魂式怨語,不能再起哄說「受了了就跳下去呀」的眾人也覺得連嘴裡叼的煙都沒了味道。

  科室裡最為寂寞的女醫師特地跑到言榛桌前調侃:「怎麼,磨合期終於過去了?」

  言榛笑笑沒回答,一旁桌後的他則如往常般投來惡狠狠的目光,「你別無聊好不好?這麼閒就幫我去查房呀,死老太婆!」

  「什麼?這是對待師姐的態度嗎?別忘了你也才小我兩歲!」

  接下來又是一場言語幼稚如學齡前兒童的吐槽戰。

  她已經很習慣這種情形了,甚至能像科室裡其他醫生一樣做到邊聽邊下筆如飛,只是嘴角淡淡的笑意一直未消。

  那晚之後,兩人都很有默契地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她沒有心情挫敗得在他面前哭了出來,而他也不曾拿出「被狗啃得差不多」的耐心笨拙地安慰她,兩人仍是實習醫生與帶教老師的關係,不同的是他不再問她「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轉科」了。

  相處模式倒也沒什麼變化,可也許是心情改變了的關係,碰到意見不一致的事情時會想「算了,這傢夥就是這種個性」,於是先前令人煩躁的地方也變得沒什麼大不了。

  簡而言之,他們總算做到了和平相處,雖然仍沒法像他與其他人那樣輕鬆自在。

  正想著,那頭的口水戰已分出了勝負,女醫師氣呼呼地在言榛面前坐下,罵:「這小子,今天嘴怎麼忒毒!」

  「是嗎?」言榛笑笑,「大概是因為昨天一起趕了十幾份病歷,今天又要做術前談話的緣故吧。」外科就是這樣,查房雖然不佔時間,但有手術的日子什麼都做不了,所以沒安排手術的時候也要埋頭寫病歷。若被安排到上手術,住院醫師還得準備手術同意書、輸血同意書、術前小結等瑣碎的術前工作。

  「對哦,今天是你第一次上手術。」女醫師露出恍然表情,「怎麼樣,緊不緊張?」

  言榛想了想,回答:「有點。」

  這樣謹慎的回復卻換來對方的大笑,女醫師拍拍她的手,「安啦,沒什麼好緊張的,說不準今天在手術室裡你還有機會聽主任講他當年第一次上手術的笑話呢。」

  手術開始前,言榛將自己負責寫的術前小結交給他,連同他那邊由病人家屬簽好的幾樣同意書,手術前的主要工作便已完成。

  像這種需要與病人家屬交涉的事情他極少讓她去做,被問起時他曾相當直接地回答:「你太嚴肅了,去簽病危通知書還差不多,手術前的同意書可不能再讓你去增加病人的不安。」

  若不是習慣了他這種說話方式,一般人確實很容易被打擊到。

  還好她已經習慣了。再說自然會有看不過眼的人替她反擊——

  「你有資格說這種話嗎?是誰實習時因為長得太嫩,被病人要求換醫生的,親愛的小程子?」

  「都說了別把人叫得像太監似的!」

  言榛開始覺得自己挺喜歡這個科室的。

  今天是他負責的一個病人做手術,所以她才能以肋手的身份進手術室。由外科主任主刀,他擔任一助,她和另一個醫生是二、三助。雖然之前有隔著玻璃參觀手術的經驗,真正要進手術室時又是另一番感覺。

  進手術室前要做消毒工作,她認認真真地在水龍頭下用毛刷刷著手。手指,手腕,手肘,肘上,像在學校練習時一樣按順序來。

  他也在另外一個水龍頭下洗手,這時突然問她:「你很緊張?」

  言榛愣了一下,回答:「還好。」

  雖然女醫師也問過相同的問題,可問的人一旦換了是他,自己就坦率不起來。

  他看了眼她刷得紅腫的雙手,沒說什麼進了手術室。

  在護士的協助下穿上手術服,戴上手套後雙手平舉在胸前,不能高過肩低及腰。言榛在腦中拚命回想著本來已熟識在心的無菌操作規則,除了她,手術室裡的其他人都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

  因為是一個普通手術,便在極其輕鬆的氣氛中開始了,主任甚至在下刀前說了一句:「動作快的話,咱們能趕在食堂的菜賣完之前吃上飯。」

  其他人煞有其事地點頭表示同意。

  似乎真如女醫師所說沒什麼好緊張的,主刀的老主任平日裡雖然總一副睡不醒的樣子,下刀的動作卻利落得像在廚房裡切豆腐,讓人覺得他即使閉著眼睛也能把手術做完。言榛只需依照指示做些簡單的協助,多半時間都用來仔細看主任的動作。

  因為看得太專注,切口縫合後她還沒有手術已完成的感覺,直到有人提醒:「三助,剪線。」她才意識到是在叫她。

  下意識地接過護士遞來的剪刀,在觸及線頭前卻被旁人伸手阻住了。她擡頭,看到一雙冷靜的眼。

  「別緊張,看清楚了再剪。」眼睛的主人輕聲說道,似乎只是對他手下實習生的一般叮嚀。

  言榛出了一身汗。

  其他準備收尾的人並未注意這頭發生了什麼事,手術順利完成。將手套摘下,換回白大褂後,言榛回辦公室泡了一杯茶,辦公室裡空無一人,午間值守的醫生不知被誰叫走了。

  即使用雙手握著馬克杯,茶液的溫熱也沒法傳到心裡阻住那股戰慄。怎能不害怕呢?若沒有那人提醒,自己不假思索的手便會一刀將打好的線結也剪掉了。

  今天的手術倒還罷了,若開刀的是其他重要部位,縫好的切口會再度裂開,造成大出血……閉了閉眼,不敢設想自己的錯誤可能造成的後果。

  門口傳來一聲輕響,言榛擡頭,看見他進門。他走到她旁邊,在自己桌子上的一堆東西裡翻翻找找,「奇怪,我的飯卡呢……」

  她低頭看著杯子裡浮浮沈沈的茶葉,輕聲說了句:「對不起……還有,謝謝。」似乎沒頭沒腦的話,只有他們兩人會明白。

  他背對她的身形頓了頓,沒有當作沒聽見,也沒有假裝不明白。

  「嗯,下次別這麼緊張就行了。」仍是一貫稀鬆平常的口氣,彷彿先前她犯的不是基本卻致命的錯誤。

  這樣的語氣卻讓言榛的視線慢慢模糊起來,她咬住下唇。

  為什麼呢?為什麼他把事情說得那麼輕鬆?脾氣再好的醫師,在這樣的錯誤前也會氣得臉色鐵青,為什麼他卻不罵她?

  她覺得自己該被罵得狗血淋頭。

  茶杯裡裊裊上升的溫熱水汽漫進兩人間無聲而輕柔的空氣裡,熨帖人心,像是青他不動聲色的體貼。

  突然間有了傾訴的衝動,她開口:「老、老師,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會繼續讀研嗎?」

  「唔,為什麼?」他隨口應道,翻找的指尖觸到報紙下一張硬硬的東西,是飯卡。想了想,他將卡片收起,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在外科不是有一句話嗎,讀書越久的人越不會開刀,」言榛自嘲一笑,低下頭,「我卻是因為相反的原因。在學校時,即使理論書讀得多麼透徹,遇到實際動手的課程卻總覺得力不從心,所以我想,還是選擇理論研究方向好了,於是就讀了研……今天的事情讓我更確定了這種想法,以後也不會選擇在外科工作。」

  「……」他露出不知所謂的表情,「不好意思,我可能沒法理解你的想法。以我自己的情況而言,只是單純不想在學校裡待下去,所以選了最短的年限,其他倒沒想太多。」

  很像他的行事風格,言榛瞭然地笑笑。

  「不過你的事情由你自己決定總沒錯,老實說,你這樣的學生不讀研也挺可惜。」下了一個不知是讚揚還是諷刺的結論,他站起來,「想太多也填不飽肚子,吃飯去吧。」

  「嗯……我想再坐一會。」老實說她沒什麼食慾。

  他聳聳肩,正要移步卻又站住了,「想聽聽我對今天事情的看法嗎?」

  「嗯……」

  「你剛來那會,一臉嚴肅認真,事情做得讓人挑不出毛病,老實說我一點也沒有帶實習生的感覺,反而像是後頭整天跟了個教導主任。」似笑非笑地說著,讓人看不出他話裡有多少真心,「今天的你終於讓我覺得『原來這傢夥也會有弱點呀』,實習生就該有實習生的樣子,偶爾示弱一點,犯個小錯誤,這才可愛。」像是強調自己的話,他伸手拍拍她的頭,一臉輕鬆地離開了辦公室。

  直到他的衣角消失在門邊,言榛還是沒能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只剩她一個人的辦公室重歸午間的安靜,只有牆上的掛鐘將單調的嘀嗒聲投入滿室輕柔的陽光中,聽起來像心跳一樣不真實。

  她慢慢伸手摸上頭頂,那裡彷彿還留著那人掌心的溫度。一如他與熟人間自然的肢體親暱,而她一直以為自己永遠都體會不到。

  沒法擁有那種特權,只能站在圈子外默默凝望。

  可現在,發上殘留的觸感是否表明,他終於接納了她,把她當成了自己人呢。

  眼眶竟然莫名發熱,如果她丟臉地哭出來,那一定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多年前遠遠望著某人的那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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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4-1-30 12:13:07

第十一章 逃避

  每天鬧鈴響起的時候,程拓總要在「真鬱悶,今天又要上班」和「乾脆蹺班得了」這樣的想法中掙扎。

  兩眼無神地瞪著從窗簾間瀉進的薄光,照例很灰暗地想了一通「世界為什麼不就在今天毀滅」或者「乾脆在睡覺時天花板掉下來把我砸成植物人」然後「到可以領退休金那天才突然甦醒」。

  當漫無邊際的思緒縮小到很實際地估算「今天再蹺班的話死老爸又會罰我什麼」時,他瞥一眼床頭鐘,發現自己再不起床的話,就得等著計算月底工資卡上因遲到被扣的數目了。

  於是唉聲歎氣地下床。

  大學畢業後一年,發現自己已太習慣學校裡散漫自由的宿舍生活,重又被家裡人管束比死了還難受,於是執意搬出來住。家中的長輩顯然把這當作一件大事,秉著「小事管得緊,大事不含糊」的行事原則極為慷慨地為他購置了一套房子,說是慶祝他當年取得醫師執照的禮物。然而從房子的面積及裝修佈置來看,長輩們顯然已將「未來會多出一個女主人」甚至「生一窩小豬」這種事情也考慮進去了。至於裡頭還有沒有別的考量程拓懶得再去想,反正自己住得舒服就是了。

  房子所在的小區與家裡的醫院僅隔幾條街,從旁邊的公園抄近路就更快了。平常不上早班的時候,他習慣買一份報紙坐在公園裡邊聽附近的老人練嗓子邊吃早點,今天卻連繞道去買早點的時間都沒有。

  險險趕上交班,早上一連串的例行事務做完之後肚子也餓得連提筆寫病歷的力氣都沒有了。抽屜裡頭的零食沒有一樣是能填飽肚子的,擡頭看看主任並不在科室裡,他向同事打了聲招呼便溜出了科室。

  乘電梯時意外碰見了在樓上的科室當班的大哥。與生性愛玩穩不下來的自己相比,他這個兄長做事要沈穩許多,頗符合長輩們對這家醫院未來繼承人的期望,而他本人也不反對繼承家業。就這一點而言,程拓該慶幸上面還有這樣一位兄長。

  然而一家人畢竟是一家人,某些劣根性與自己幾乎是同出一轍。

  見他按了一樓的按鈕,大哥開口就問:「又溜出去吃早餐?」

  程拓臉一黑,負氣道:「誰說的?是到掛號處辦點事!」

  「食堂今天有賣你最喜歡吃的湯包。」

  「……都說是去辦事,去辦事啦!」可惡,為什麼一家子都是這副愛若無其事戳人痛處的德性?

  雖然被奚落得有些火大,在看著電梯指示燈於樓層間跳動時程拓還是問了句:「老爸最近還好吧?」雖說是在同一家醫院裡工作,平時卻難得碰上身為院長的父親,不像仍住在家裡的大哥那樣天天面對父親大人。

  「後天全院巡查時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不過老爸已經放出話來了,如果他這次巡查再發現你沒好好上班的話,這個月的工資你就甭想要了。」無視他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大哥稀鬆平常地說道,「倒是你好久都沒回家,老媽那頭已經開始念叨了,還說讓你早點找個女朋友。」

  「免了,你都沒結婚,我急什麼。」

  「起碼我跟女朋友穩定發展,明年你就能改口叫她嫂子了,記得把紅包先準備好,你那份我要收雙倍的。」當作這些年來為這個二弟收拾善後的辛苦費。

  「……」這哪裡是親人,分明是仇人!

  員工電梯就在這時到了一層,等在電梯外頭的一人見到他們,臉上明顯一怔。大哥率先打了個招呼:「早啊言榛,又幫病人帶早餐呀?」

  「是啊。」女孩淺淺一笑,將冒著熱氣的餐盒換到另一手,「早,程、程醫生。」

  不知為何,程拓直覺她口中的「程醫生」是自己而非大哥,只是卻沒做什麼表示地越過女孩出了電梯。

  直到載著言榛的電梯門合上後,他才問兄長;「剛那人你認識?」

  「最近轉到我們科裡的實習生,挺認真的一個人,怎麼?」

  他沒有回答。

  原來那傢夥已經輪轉到了大哥的科室。

  女孩是自己曾帶過一陣子的實習生,三個月前她剛來的時候,程拓一見面就知道對方是自己最頭痛的過分認真的類型。

  這一點從女孩的打扮就可看出來——天然卷的半長髮硬是給她扭成一條中規中矩的小辮子,款式不錯的黑框眼鏡她戴起來也沒有半分「酷」的味道,只添了濃濃的書獃子氣,客氣點也可以說成是知性。醫院裡的醫生這麼多,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把白大褂的紐扣全扣上的,更誇張的是,頭一個星期他對她的五官全無印象——這女孩子似乎總習慣低著頭同人說話,以至於他只記得她有一張表情很少變化的蒼白小臉,即使是笑的時候,也只嘴角抿一下,輕輕淡淡的。

  因為對方一開始就給他留下刻板又龜毛的印象,程拓起初與她相處得並不愉快,直到偶然深入交談後這印象才有了改觀。那之後至女孩在普外科的實習結束之前,兩人的關係算是融洽,至少可以維持「轉科後在醫院裡碰見了會寒暄幾句」的那種友好,也僅限於那種友好。

  然而實際上,兩人不在同一科室後他反而有些在意她,像方纔那樣偶然遇到了,也不是很願意打招呼,究其原因……

  左邊臉頰莫名地癢起來,像是誰的指尖流連上頭,程拓「啪」的一聲拍上臉頰。走在前頭的大哥聞聲回過頭奇怪地問:「快入冬了還有蚊子。」

  「是啊,好大一隻蚊子。」他面不改色地道。

  也許是自己神經過敏了也不定,畢竟對方見到自己時並沒有什麼異狀,除了改口叫「程醫生」時總有些不習慣的結巴。再說都不在同一個科了,應該沒問題吧。

  這樣想著,他折了個方向朝食堂走去,對身後大哥揶揄的喊聲「掛號處可不是在那邊哦老弟」假裝沒聽見。

  反正被他們奚落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

  就在這時收到高中同學的簡訊,問他週六有沒有空,有空的話跟他們幾人出去玩玩。程拓想了下,週六下午似乎沒什麼事,於是回他:OK。

  收起手機後習慣性地望著外頭似乎蒙了一層白靄的天空發了一會呆,周圍有許多人走來走去——似乎總有事在忙的護士,捏著化驗單眼神侷促不安的病人家屬,手裡拿著東西站在樓梯口交換八卦的護工……然而卻奇異地覺得寂靜。

  手頭的工作很多,可有一半是閉著眼睛也能完成的例行事務;身邊的親戚很多,多到對他們的噓寒問暖只覺得麻煩而非窩心;在一起玩的朋友也很多,可是迄今還沒碰到一個讓他願意分享獨處時自己的那一面。

  也許是最近安分得太久了,心裡頭又開始空虛起來。好動的天性渴求著變化與遠走,於是程拓再度憂鬱地思考起一個問題:他今天真的不能蹺班嗎?

  「逛來逛去,還是小東你家窩起來最舒服!」週六下午,陪著在外地工作這次回來的老同學四處溜躂一圈後,一行人來到一個同學位於城效的房子,程拓立即歡呼一聲很沒形象地躺倒在沙發上。

  叫做小東的老同學搖搖頭,因為是從中學起便熟識的損友,早已懶得批評他到別人家做客卻沒點客人樣。

  「你們隨便坐,我去切點水果。」

  用不著主人開口,幾個大男生已經或坐或站,分散在房間各處翻看起主人私藏的影碟書籍。程拓埋在沙發裡懶懶地不想動。

  不知是否物以類聚,他高中時的死黨全是些家境不錯又愛玩的傢夥,就如這個小東,因為父親經營城郊一處供人垂釣度假的休閒農莊,從以前開始幾人就經常來這棟湖濱邊的房子玩。

  高中畢業後,他仍留在自小長大的地方就讀本地那所有名的醫科大學,其他人則去了別的地方讀書,直至大學念完,小東回來接手他父親的農莊,往日的死黨才又有了根據地。逢年過節哪個老同學回來了,或是純粹出於無聊,都可以叫上幾個朋友出城亂逛一氣。

  朋友的朋友再叫上他們的朋友,不知不覺便成了一大票人,只是認識的人雖然越來越多,卻都有個共同點:喜歡遠足或說是四處亂轉。

  至於本市小有名氣的酒吧文化,程拓一向興趣缺缺。

  昏昏欲睡之際卻被人拍了一下,「小東這傢夥竟然還留著高中的紀念冊,要看嗎?」

  「好啊。」他懶懶地從抱枕後伸出頭來,將那本封皮印著他們中學大門的相冊在木地板上攤開。

  高中時違紀的事情他做了不少,也經常對學校所謂的重點中學作風深不為然,然而當它變成了「母校」後回頭再看看以往的事情,卻有一番格外不同的滋味。

  相冊前面大都是班級集體活動的合照,出現頻率最高的自然是幾個死黨看起來相當欠扁的臉,到後頭不認識的面孔越來越多,他這才想起小東高二分班以後和他不在同一個班。

  「天天泡在一起,根本沒有不同班的感覺嘛……」說起來,他各個班裡認識的人也不少。

  隨意翻閱的手指在掃過某張照片時停住了,小東端著果盤進來,看見他一臉古怪的樣子,問:「怎麼?見到教導主任那塊禿頂,懷念起被他勒令罰站的感覺了?」

  「去你的。」程拓輕道,指著那張相片,「這個人……」

  小東湊過來,將那張淹沒在畢業照幾十個人頭裡、只有指甲大小的面容辨認了半晌,才道:「幹嗎,你認識我們班的班長?」

  「看著有點眼熟……」其實是太眼熟了。

  程拓翻到相片背面,果然在對應的位置見到了那個名字。混在一堆密密麻麻名字裡頭的兩個字,清清淡淡毫不起眼,就像她的人。

  他的心情只能用滿臉黑線來形容,「有沒搞錯?竟然是同屆,那傢夥都喊了我一個月的老師了耶……」虧她喊得出口。

  「果然是奇怪的傢夥……」想了想,他問小東:「你們班長是怎麼樣的人?」

  小東聳聳肩,「看那張臉就知道啦,十足十的好學生,有時候認真到讓人受不了的程度。女生那邊好像不大喜歡她,我看她總是獨來獨往的樣子。」

  「那男生這邊呢?」一旁有人插進來打趣,「小東,我看你記得這麼清楚,當年是不是暗戀人家?」

  「去,」小東踹那人一腳,「你才暗戀她呢,你們全家都暗戀她!」

  「哇,太損了吧?這女的雖然長得古老了點,也不至於這樣說人家?」

  「本來就是嘛,」小東盤腿在地板上坐下,「有幾個男的會喜歡這種做事一板一眼的女生?又不是沒被人管夠!小時候被爸媽管,上學被老師管,出來後被上司管,如果回到家還有個女人對你念叨『穿過一次的襪子放這裡』、『穿了一周的襪子要丟洗衣機裡』,是男的都得崩潰!對吧阿拓?」

  程拓沒有回答。

  照片裡的那張面容與它的主人如今的模樣相差並不遠,即使是面對鏡頭她也沒有笑一下,五官模糊而憂鬱。

  小東所言像是那女人會得到的評價,吃力不討好的笨蛋班干他也不是沒見過,甚至數個月前自己還抱著同小東一樣的看法,只是現在……

  「其實也還好啦。」咕噥著,他翻了個身,將相冊蓋在面上。

  若有試著去瞭解,就會知道那傢夥是個相當缺乏自信的人,過分的認真並非出於對別人的苛求,而是因為對自己不確信。所以那麼依賴外部的條條框框,要不斷地獲取別人的肯定才能心安。

  除此之外她倒是很少插手別人的事情,總是安安靜靜的,像影子一樣沒有存在感。

  所以他才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對自己做出那種舉動。

  河畔的風從大敞的玻璃門外吹拂進來,掀動蓋在臉上的相冊薄頁,癢癢的像有人在輕撫。

  老實說,他一直覺得性別是種麻煩的東西。並非沒有和人交往過,大學時偶爾認識了一個不同系的女生,兩人相當談得來,彼此感覺也不錯,想著對方開朗的個性也許能包容自己的缺乏細膩,於是在旁人的慫恿下自然而然開始了交往。

  不過他顯然錯了,再粗線條的女生也是女生。

  像孩子一樣吵吵鬧鬧的戀情終於以對方提出分手做結,理由是他太不會顧及對方的感受。

  即使雖脾氣收斂了不少的今天,程拓還是會懷疑,人的心真的能貼近到這樣一種距離嗎?不用言語,就能確切領會另一個人的所知所想?

  聽起來真像神話。

  所以他來往的異性幾乎都是沒有性別感的朋友,個性也大多開朗坦率,他用不著也沒那個義務去揣測她們的心理。

  至於心思太細以至於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的那種女生,還是保持距離好了,那是自己最不擅長交往的類型。

  比如照片裡的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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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4-1-30 12:14:32

第十二章

  在快要睡著時再次被人搖醒,暮色已沈至屋裡的人看上去只剩下輪廓的程度不同,屋外的河面閃著粼粼白光。

  原本說好要一起吃飯,卻因小東臨時有事而作罷,程拓搭乘其他人的順風車回城,在途步可到家的路口與朋友道別。想想難得輪休,自己開夥解決晚餐好了,於是折了個方向上超市買食材。

  在等紅綠燈時聽到背後有人輕喚:「程、程醫生。」回頭一看,身側一同等紅綠燈的原來是認識的人。

  「有沒搞錯……」下午才看過照片,現在就撞見本人,未免太邪門了吧?

  「什麼?」女孩沒聽清他的話。

  「沒什麼,我是說真巧啊。」

  「是啊,好巧。」對方笑了一下,仍是那種僅僅抿了下嘴角的淡淡笑容。

  「……」程拓無言回頭繼續盯著信號燈。

  彷彿今天才知道,和半生不熟的人在一起等綠燈是多麼的尷尬,尤其對方還是那種你不說話她就不做聲的傢夥。

  明明她在他手下實習時自己並沒有這種感覺。

  他只好沒話找話說:「你回家呀?」

  「嗯,我到對面的車站搭車。」

  幸好與他要去的超市不在同一方向,程拓莫名地鬆了口氣。

  綠燈在此時善解人意地亮起,兩人隨著人流越過斑馬線,就在他心情輕鬆地要說出「再見」時,刺耳的剎車聲卻在近旁響起。街上的行人都不由駐足凝望,交叉路口的一角,一輛小汽車在拐彎時不慎撞到了人,它自己也在躲閃時一頭卡進了電線桿與牆之間。

  從他們站的地方,可以望見倒在地上的人腿邊緩緩淌下一小攤黑漬。

  今天果然不是什麼好日子。程拓黑著臉猶豫了下,才穿過迅速轉過來的人群上前在傷者身邊蹲下,言榛也反應過來擠到他身邊。

  快速檢查了一下對方的傷勢,有明顯的骨折和出血,不過幸好都不在致命部位。他在言榛的協助下用路邊一個小販提供的毛巾將傷者的出血處緊緊包紮起來。眼看血止住了,也早有人叫了120,接下來再無他的事。於是趕在交警來之前先離開現場,省得被叫住做筆錄囉嗦。

  身上的大衣沾了泥和血,他將它脫下捲成一團,旁邊便有人遞來一個塑料袋子。擡頭一看,是那雙掩在黑框眼鏡下沈靜的眸子,程拓不由一頓,「你……」原來她還沒走呀?

  想想這不是在說廢話嘛。

  只能怪這女人太安靜了,老是讓人忘記她的存在。同樣,也不是沒見識過她的細緻,彷彿一回頭她永遠都在那兒,把你需要的東西準備妥當。

  於是沒說什麼將大衣塞進袋子裡。

  經過這一番鬧騰天已經全黑了,程拓只感覺又冷又餓。身側的女孩開口:「程醫生,要不先找家店吃點熱東西才回去吧。」說得正合他意,只是他忘了在這種情形下事情會自然而然地違背他的初衷發展。

  結果就是兩個人面對面地坐在拉麵館裡等候上面。

  這時候不說話似乎也很奇怪,程拓又開始沒話找話說:「你不回家吃飯應該沒關係吧?」

  「嗯,沒關係。」

  「……平時上班都乘公車?」

  「對的。」

  ……靠,這傢夥回答的字數就不能多點?沒看見他在很辛苦地撐場面嗎?

  才剛這麼想,對面的女孩便擡起頭來,用一貫輕輕淺淺的語氣對他說:「程醫生,我覺得我應該向你學習。」

  「唔?」她什麼意思?

  「像方纔那種場面,我都沒反應過來,你卻能很快做出處理,作為醫護人員我還是太遲鈍了。」沒有什麼起伏的語氣,反而讓人感覺她真是這麼想的。

  程拓皺起眉,「接下來你不會要說什麼救死扶傷是醫生的天職之類的話吧?」切,他最反感這種高調子了,全是檯面上的空話,只有傳統教育下腦袋秀逗了的書獃子才會當真。

  「我告訴你,這個社會做好人最要不得,像剛才那種情況我可是考慮過不會被人誣上身才出面的。醫療糾紛的例子這麼多,你在醫院裡還沒看夠嗎?」虧她能保持天真,他從小接觸醫藥環境,再加上實際參與工作幾年,像救人者反被告、嫌拖累放棄病重親人這樣的事情見都見麻木了,不客氣點說,他像其他同事一樣都煉就了一副鐵石心腸。

  「要沒撞見這碼事就罷了,碰到了又不能不救,老實說比起關心被撞的人怎麼樣,我還比較鬱悶這麼晚了上哪找家乾洗店呢!」呃,似乎說得太刻薄了點,雖然離自己的想法相差不遠,也急於把那種天真的思想從她腦袋裡趕走,可話出口後又不大踏實。

  像是擔心她對他有不好的看法……切,他幹嗎要在乎別人怎麼看他?

  適時送上的拉麵化解了兩人之間短暫的尷尬沈默,程拓佯裝若無其事地立馬開動,心裡卻直嘀咕自己會不會下藥太重,打擊到這個滿腦子正統思想的乖寶寶了?

  卻見言榛慢慢抽出竹筷,在下筷前微微一頓,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的說:「可是,我還是覺得程醫生值得我學習。」

  啊?

  「不知而為和知之而為,這大概就是你我之間的差別嗎?」相較起來,她覺得後者更加難得。知道人心險惡還上去救人,起碼這一點就能表明他沒有自己形容的那樣不堪。

  程拓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讚他,莫名便就一股薄熱在臉頰上漫開。

  可、可惡,已經是第二次了,枉他自詡臉皮厚得「磨個三年也不穿」,為什麼竟招架不住這女人小小一句稱許呀?

  總覺得稱讚的話從這種一板一眼的傢夥嘴裡說來,格外讓人不好意思。

  掩飾地咳了一聲,他低下頭猛喝湯。言榛似乎也只是要說出想說的話,說完便安靜地咬著麵條。

  程拓的目光不由又回到她身上。就這麼看來,確實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因為對她有了一些瞭解的關係,所以覺得她的一舉一動都透著格外沈靜的味道。以這傢夥與世無爭的個性,還有那似乎總把別人想得太好的毛病,她在中學時真的那麼不受歡迎嗎?

  想想有些不可思議。

  不過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有些人的優點只有在走近了才看得出來,至於這傢夥……別人大概還沒走近就先被她過分的認真嚇跑了吧。

  一邊惡意地想著,一邊覺得言榛小口小口的吃法真不順眼,他不由出聲:「吃得這麼秀氣幹嗎?在我面前你不用顧忌形象。」對方愣了一下,彷彿這時才意識到他在看她,一向沒多少表情變化的面上現出無措的神色。

  半晌她才扶了扶眼鏡,小聲道:「不好意思……我吃東西一向都這麼慢的。」

  「是嗎?」程拓哼笑一聲,睇著她面上升起的薄紅,一時之間心情大好。

  怎麼說呢,咳,有種扳回一城的滿足感。總不至於老是自己被這女人弄得不好意思吧?

  雖然知道很孩子氣,可是重又佔回上風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他突然有了逗她的心情,「喂,你知不知道咱們高中時同校又同屆?」

  言榛愣了一下,臉上卻沒有露出驚訝神情,「哦,你發現了呀。」淡淡的語氣,介於「你終於發現了」和「沒想到你會發現」之間。

  什麼呀,原來她早就知道了。他大失所望,「那你剛進科室時還叫我老師?你這傢夥的腦袋到底是怎麼想的?」

  「因為那是慣例,習慣了。」

  ……他可看不出有什麼好習慣的。

  「那你再叫一聲『老師』聽聽?」

  言榛頓了頓,似乎有些困擾。

  程拓看著她嘴唇動了動,可漲紅了臉也沒說出話來。

  他迸笑出聲。

  「哈,哈哈,你這傢夥夠搞笑!」他被徹底娛樂到了,也終於弄清了這傢夥的思維模式。在他手下實習時只能喊「老師」,不在同一科室後讓她喊也喊不出來。他一直以為沒有人會死腦筋到徹底按照「規章」、「慣例」之類的東西行事,今天算是見識到了。

  「程醫生……」言榛有些沮喪地叫道。

  「咳,我知道了,不開你玩笑了。」連咳幾聲才把笑意壓下去,「你讀書時一定是那種把老師的板書一字不漏地抄下來的學生,當班干也一定是明知同學會不滿,仍要把違紀行為上報給老師的吧?」難怪招人怨。

  言榛臉色一凝,下意識地低了眼,然後才擡起頭來,「也不是,」有些模糊的微笑,像在懷念什麼,「我也有知情不報的時候。」

  「……哦。」不知為何覺得最好不要再深問下去,程拓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水,又想起一件事,「那你是怎麼知道我們同校的?」若是他先發現倒不奇怪,她在普外實習時檔案就在他手上,若不是他懶到不會注意這種小事,現在早該發現了。

  「因為我有認出你呀,程醫生也許沒注意,其實你在中學時還是挺有名的。」

  有嗎?他回想了下,只記得高中時的自己是個放到如今,連他本人都要唾棄的幼稚又張狂的傢夥,不過以自己做過的丟臉事情來看,是有幾分可能讓人記住。

  「反正不是什麼好名聲。」咕噥了一聲,他的臉早八百年就被自己丟光了,如今這張是媲美防彈玻璃的人造材質,堅實牢固,百堅不摧。

  言榛笑了笑,「其實那時我就很想認識你。」

  正在喝水的程拓冷不防嗆了一下。

  連咳幾聲他才緩過氣來,擡起頭瞪她。

  ……我靠,拜託這位大姐你不要這麼稀鬆平常地說出會引人誤會的話好不好?

  「是啦是啦,」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知道我很帥,不過拜託你別暗戀我。」睨見對方鏡片後驀然大睜的雙眼,他才意識到自己也說錯了話。嘖,都是被這傢夥影響的。

  「我開玩笑的!聽不出來嗎?」有些懊惱地叫道,罵自己怎麼忘了這女人是個分不出玩笑還是認真的死腦筋。

  言榛眨眨眼,半晌才遲鈍地應了聲:「哦……」

  ……真累。

  程拓別開臉有些無力地歎了口氣。

  他和這種類型的人果然還是很難做到朋友似的輕鬆相處,連開的玩笑都不是同一國的。

  可是之前怎麼沒有這種感覺呢?當初看她不順眼時只覺得她很煩,所以根本不會在乎用什麼口氣跟她說話。即使之後關係改善了,兩人也僅限於工作上的交流,難得超出這一範疇。也或許是並不在意她,自然也不會注意到彼此間的氣氛。

  說來說去,讓自己開始變得神經過敏的還是那個午後流連在頰邊的纖細指尖。

  可總不能白癡到直接問對方「做什麼要偷摸我」吧?

  他抹了下臉,換副口氣繼續方纔的談話:「為什麼?」

  「嗯?」什麼為什麼?

  「高中時咱們好像沒有什麼交集吧,你為什麼想認識我?」有點危險的問題,不過他已經做好了準備,不管對方會說出什麼話來,自己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就是。

  「呃……」女孩露出認真思索的表情,「大概是……有點羨慕你吧。」

  這什麼回答?程拓不由皺起眉頭,「……不好意思,我好像沒法理解這種心情。」

  老實說,不是沒有人對他說過類似的話,在一起玩鬧的朋友偶爾也會飛起一腳踹他,「靠,為什麼你這小子活得這麼滋潤?

  」

  問題是……那應該叫做嫉恨而非羨慕吧?

  至少程拓在忙得焦頭爛額時看見有人在他面前閒晃,只會生起將那人大卸八塊的心情而非什麼「想去認識你」。

  這麼一想,自己好像真沒有羨慕過誰,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有心情羨慕別人還不如想想今天晚餐吃什麼來得實際。

  言榛笑了笑,並不打算解釋清楚的樣子,「我知道,那時大概是面臨升學比較迷茫,現在也已經明白,將自己的想像寄托在別人身上是一種很不負責任的態度。」那個人……並沒有責任承擔你的幻想,也沒有義務回應你的心情。

  至今還記得他說的那句讓她悵然許久的話——「即使雖想法相同,也不一定有多餘的心力維持交往。」

  多讓人悲傷的一句話,似乎在說——你欣賞我,我很感激,但請到此為止。你我有不同的生活圈子,如果沒有緣分走到一塊,就不要勉強接近了。

  可是,如果有人,如果有人渴求與他接近至心臟發痛的地步,這句話對那個人而言是多大的打擊。

  即使是已經釋懷的今天,言榛還是不敢回想那時的心情,總覺得一想到七年前那個蒼白的自己,心頭就會泛起說不出的悲傷。正因為早已放棄,所以能像這樣子如同普通朋友坐著說說話,都覺得是命運的恩賜,沒法不滿足了。

  程拓卻越來越不滿意,她的回答在他耳中聽起來就像「我以前對你挺有好感不過現在幻想破滅了哈哈」。

  搞什麼呀。

  咕噥著又抓起杯子喝了口水,由這女人的神色中真看不出端倪,像是望著他卻飄得很遠的眼神,與其說是戀慕不如說是……懷念。

  越發心浮氣躁起來,很想跳起來大叫「你到底對我有沒有意思有你就說呀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說了我也好回答『不好意思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啊啊,他最討厭這種曖昧不清的狀況了。

  決定了,以後還是離這個女人遠些!

  覺得再與她待下去自己很可能會做出什麼不可收拾的事情,他看看兩人都吃得差不多了,便當機立斷地拿起賬單。

  言榛見狀忙將自己那份面錢遞給他。

  「幹什麼?」程拓不以為然道,「用不著那麼客氣,一碗麵而已。」

  「不是客氣,」她淺淺地笑,「我有自己的理由。」

  懶得問是什麼理由,反正只會得到模糊不清的回答,她不想扯在一塊就各付各的吧!

  來吃面前心情已經夠鬱悶了,出來時更加鬱悶,填飽了肚子也沒能讓他感覺好上半分。啊啊,那個「吃湯包都會感動得流淚」的自己到底跑到哪去了?

  心情惡劣到連送她到站牌的禮貌都懶得維持了,反正只有幾步路而已,反正自己就是前女友口中那種「不懂體貼、沒有半點紳士風度」的幼稚男人,哼。

  程拓隨隨便便打了聲招呼,沒等對方回答便徑直走了。

  明明與住所只隔了一條街,老天爺竟在半路上給他飄起雨來。

  「……靠!」今天究竟是什麼爛日子?換了平時這種小雨根本沒什麼大不了,可在沒穿大衣的冬夜裡還是很冷的好不好?

  跑回住處時身上薄薄的襯衫已濕了一半,粘在身上很不舒服,程拓在身上摸了半天鑰匙,才記起是塞在大衣口袋裡的。

  伸手進塑料袋裡翻那條沾了泥和血的大衣,左邊的口袋,沒有。右邊的,沒有。把大衣拿出袋子抖抖,還是沒有。

  他幾乎能聽見烏鴉從頭上飛過呱呱的嘲笑聲。

  「媽的!」火大地踹了一腳門,隨之出口的卻是莫名其妙的怨語:「對我沒意思就不要做出奇怪的舉動呀,老子的臉是給人白摸的哦?」

  今天的運勢都是在遇見那女人後直線下滑,而那女人讓自己如此煩躁的原因歸根結底就在那個午後。

  隔了這麼久仍是記得那種感覺,與陽光一起落在臉上的指尖,輕輕癢癢的。起初似乎只是幫他從臉上摘下什麼,可是又漸漸流連起來,幾乎感覺不到、小心翼翼的碰觸,那種眷戀卻隔著薄薄的皮膚直達心底。

  自己像被魘住般沒法動彈。

  為什麼竟能感覺到手指的主人那時的心情呢?

  像是滲滿了憂傷的溫柔,下一刻就要哭出來。

  程拓死都不會承認那一瞬間他竟有些怦然。

  死都不承認!

  垂頭喪氣地坐在門口發了半天呆,他才努力振作精神站起,「可惡,又得下樓去問物管處的電話……絲,腳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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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4-1-30 12:15:44

第十三章

  「言榛你太客氣啦!」

  才剛走到辦公室門邊便聽到柳師姐的大嗓門,眼角也險險瞥見裡頭背門而立的一個熟悉身影,程拓剛要進門的腳步立馬收了回來,轉身喚住另一位同事:「等等,剛才那份會診單還是我去送吧。」

  「咦,你不是嫌兒科吵,要我幫你送的嗎?」同事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不由分說地搶過會診單,揚了揚便往電梯走去。

  好險,差點又與那個女人碰個正著。

  雖然有些奇怪極少串科室的言榛會過來這邊,不過無非也是送送單子什麼的。

  自那個倒黴的日子後,他有在注意「離那女人遠些」。

  一個醫院的不同科室,排班也不一定相同,程拓要做的其實只是在樓道、食堂等高危險區域「一瞅見那傢夥就往反向走」,排除「兩人在同一地方而不自知」以及「她看見他但他沒看見她」的情況,實在倒黴到迎頭撞上時就需要發揮「假裝沒看見」或「東西突然掉地上」的演技來避免眼神交會了。

  只是那種時候總能清楚地感覺到對方在猶豫要不要同他打招呼,結果是,她一次都沒有出聲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這讓程拓有些罪惡感。

  自己是否太小題大做了?

  可是,那傢夥在他近期「不想應付的人」中已直線飆升至首位,連打招呼這種事情都想避開。沒辦法,他的性子一向極端。

  兒科在另一棟大樓裡,艱難跋涉過半走廊「我不要打針」的淒厲哭叫,半走廊拖兒攜孫的媽媽嬤嬤阿公,程拓終於成功地將會診單送至兒科辦公室。

  出門時腳邊「卡嚓」一聲,低頭一看,不知被誰丟棄在長椅邊上的一個奧特曼正身首異處,無言地對他發出控訴。程拓張望一圈,沒人注意到這頭,於是若無其事地將正義超人踢到椅子底下,施施然繼續走他的路。

  在下一個拐角卻冷不防被一人子彈頭似的撞上,鑒於那人後頭有半打人喊著「抓住她」,程拓眼疾手快地將其拉住,然後在那個不停扭動尖叫的小女孩家人千恩萬謝下捂著隱隱發疼的助骨踏進電梯。

  所以說他最討厭來兒科了。

  幸好回到普外辦公室時那女人已經走了,只是桌上多了一紙袋仍有熱氣的湯包,擡頭看看,其他人桌上也放著包裝好的小點心。

  「怎麼?」他隨口問道,「又有哪個出院的病人送吃的東西來了嗎?」

  柳師姐用仍沾著蛋糕屑的手敲他的後腦勺,「你跑哪去了!言榛實習結束來道別,還等了你一會,想親口向你道謝的!」

  程拓的腦子有片刻當機,「她……實習結束了?」

  「是啊,說是要回校辦手續了,讓我替她謝謝你『前段時間的照顧』!鬼知道你照顧她什麼了,人家連你的喜好都記住了,送我們蛋糕,送你湯包!」還是城西老店買的,嘖嘖,「多好的孩子呀,不過她若是給每個實習過的科室都送這些吃的,那可就破費了。」

  程拓沒將她後半段話聽進去,腦袋似乎還沒反應過來,消化不了這個事實。

  他竟然……忘了那傢夥是個實習生,總有實習結束的時候,總有……走的一天。

  呆站了半晌他才坐下來,思緒還逗留在這件事上。談不上是好是壞,不過她若走了自己也無需小心避開她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倒也不壞。

  可是並沒有想當然地鬆了口氣的感覺,取而代之的是「什麼嘛……」的突兀感。之前言榛在普外的實習結束出科的那一天,這種感覺出現在他心裡頭。像是好不容易習慣某人的存在,才覺得「有這個傢夥在身邊也不錯」,這個人卻就要從你身邊走開了。

  突如其來的錯愕感。

  只是這一次的感覺卻格外強烈,也許是因為她這次是離開醫院而不僅僅是轉到別的科室。

  「完全從眼前消失」與「偶爾會碰見」的區別他不是不懂。

  程拓盯著病歷紙又發了一會兒呆,一個字也沒寫下,直到心裡不由得懷疑,該不會……自己是在……失落……吧?

  真是瘋了。

  他放下筆問柳師姐:「那個……她最後是在哪個科室實習的?」

  「誰?」

  「言、言榛。」幾乎沒開口叫過的名字,竟然讓自己有些結巴。

  「好像是在腦外科吧?剛聽她說要回去收拾東西。」

  「哦。」又坐了會,程拓才推開桌子站起。

  踏進電梯時還在猶豫,弄不明白自己這麼做的意義,可是……就是覺得放不下,如果不去找她的話。

  在腦外科辦公室裡並沒有見到那個女人,向坐在門口的醫師打聽了下。

  「言醫生?」對方回頭看了一眼,「她桌子都空了,應該是去醫教科交還鑰匙了吧。」

  折去醫教科。

  「啊?她剛走,說不準還沒出醫院大門呢。」醫教科的負責人如是說。

  程拓掉頭跑向電梯。

  見到指示燈是從一樓上升的,身體更是比腦子先行地直奔樓梯間,一邊跑一邊納悶:我這是在做什麼?

  一樓大廳仍是人來人往,幾排長椅上坐滿了休息和等待掛號的人,可是卻沒有他要找的那一個。

  程拓不死心地奔出大門,仍是沒能從街道兩邊的行人中辨認出那個身影。總是雙手插在白袍口袋裡,腦勺後一條被扭得可憐兮兮的辮子,低頭安靜走路的,身影。

  他一面用目光在人流中搜尋,一面跑到醫院附近的公交站,因為記起言榛說過她乘公交車上下班。

  最後不得不承認自己晚了一步。

  現在才想起,他連她的手機號碼都不知道。

  站在公車站牌下,程拓清清楚楚地悟到,此刻一波一波湧上自己心頭的灰色浪潮,正是失落。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一輛公車靠近載走站牌下最後幾個人,扭頭往回走。

  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一個實習生走了而已,醫院裡總是有實習生來來去去的。

  ……不過她是他帶的第一個實習生。

  那又怎樣?嚴格說來真正相處的時間只有短短一個月,他對她一無所知。不知道她的手機號碼,不知道她住在哪裡,不知道她就讀的學校。很輕易就能得知的信息,卻從來沒想過要去問。

  結果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傢夥對自己有莫名的影響力,然後就在他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時,她已經走了。

  程拓沒精打采地走回醫院,在一樓大廳裡尋了張空椅子懶懶坐下。樓上辦公室裡還有事情等著他去做,可就是提不起勁上樓。

  「程、程醫生?」猶豫的輕喚在耳邊響起,於人聲雜亂的大廳裡卻格外鮮明。

  程拓頓了一下,慢慢擡起頭來,電梯旁抱著袋子一臉困惑的女子,正是他遍尋不得的那個人。

  「……」他一時沒法反應過來。

  「程醫生?」言榛又走近了些,不明白他為什麼瞪著自己不說話。

  「……你不是走了嗎?」

  「是呀,」已脫下白大褂的女孩答道,「這就要走了,剛才在呼吸科跟一位老病人說了幾句話。」

  「你經常幫他買飯的那個?」

  「咦,程醫生也知道?」言榛露出微訝神色。

  「……我也才知道自己知道。」原來,他還是有注意到她的。

  一陣奇怪的短暫沈默之後,言榛又開口:「那、那個,我下來時有個醫生說你去找過我,有什麼事嗎?」

  「哦,」程拓頓了頓,「這個……」一手按上額頭,試圖從混亂的腦袋中找出一個理由來,「對、對了,我以前說過欠你一頓飯吧……」

  「原來你還記得呀?不過以後有的是時間,不必趕在今天呀。」

  「……有的是時間?」

  「是的,你不知道嗎?」言榛露出有些疑惑的笑容,「我來實習之前,就已經確定實習後會留下工作了呀。」

  「……」程拓瞪了她半晌,別過臉,狠狠飆了句髒話。

  「程醫生。」

  「我一點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像個十足的傻瓜!

  「呃,我以為你知道,因為已經跟柳醫師他們說過了。是這樣的,我爸爸的一個熟人剛好與這裡的院長認識……」而院長正是他父親。

  「那你回學校是?」程拓打斷她。

  「實習結束要回學校辦手續,領到畢業證後我才回來,所以要離開一段日子。」言榛解釋,仍是用一副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的表情看著他,而他則一直瞪她,半晌才受不了地一手遮住臉。

  「蠢斃了……」自己這輩子從未覺得如此丟臉過。這些事情言榛肯定會告知科室裡的人,而他卻什麼都沒問清楚就冒冒失失地跑出來找人。

  ……真想一頭撞死。

  「程醫生?」

  程拓放下手,看見女孩瞧著他的眼神中多了一絲擔心,像在提醒他自己有多麼反常。可是……看著她,他心中再度湧起不確定感,面對這個女人時經常出現的不確定感。

  明明盡量避免與她打交道,可又不願她從自己的生活裡完全消失。同樣,明明在找不到人時是那樣失落,可當她就站在自己面前,卻反而不知要說什麼。

  他無法確定自己對言榛意味著什麼,也不能確定她自己的心中佔了怎樣的份量。

  「沒什麼事了。」最後只能這樣說,「你什麼時候回學校?」

  「過幾天吧,月底的飛機。」

  「哦……」頓了頓,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把你的手機號碼給我。」

  一絲詫異從言榛眼中閃過,叫他更加意識到先前自己對她是多麼的不在意。

  她什麼都沒說地報出手機號。

  程拓將手機收回兜裡,又站了一會,似乎有什麼仍放不下卻又找不到話說,最後只能點點頭轉身走開。

  「程醫生。」背後突然傳來輕喚,他回頭,看見一張微笑的面容。

  她一直給他沈靜不多話的印象,像是個總在低頭做事的影子,連笑容都是只抿下嘴角的輕輕淺淺。可此刻她的笑卻讓人感到發自心底的高興。

  「老實說,你記得要請我吃飯的事,還特地為這個來找我,讓我真的很開心。」她說著,有些緊張地摸摸髮梢,「那個……你記得上次我們吃麵,我堅持要付賬的事情嗎?」

  「怎麼?」這兩件事有什麼聯繫嗎?

  「那時我曾說是有原因的,因為,雖然我想你大概不會記得說過要請我,可是將那個約定保留下來的話,感覺就像存有一絲聯繫。」她自己付賬,就不算他請客了,那個約定就將一直有效到「下一次」,雖然「下一次」不知何時才會來臨。

  「實習的這段期間,程醫生不算教我最多,可給我的幫助無疑是最大的,我很喜歡能偶爾與你聊聊的感覺。這麼說的話,我其實比自己想的還要貪心呢。」她說話的聲音不大,卻給他很用力的感覺,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程拓怔然站在原處,看她笑著欠欠身,帶著一臉的釋然走出了醫院大門。

  半晌才再一次摀住了眼睛。

  「什麼嘛,又說一些奇怪的話……」像是不出聲就掩不下胸前悸動地低喃,「你其實可以再貪心點的呀……」如果她能再貪心一點的話,至少他不會被弄得這麼混亂。

  真討厭這種無力反擊的感覺。

  不過是短短一個下午,心情卻幾次大起大落,感覺就像奔波了一天似的累人。程拓再沒有力氣去理清心頭亂成一團的感覺,不過,知道那個女人並不是要徹底從自己身邊消失讓他著實鬆了口氣。

  突然想起她剛剛說的話——「以後有的是時間。」

  懶得想太多,想也想不出來,好在至少以後有的是時間讓他弄清自己對她的感覺。

  這樣就足夠了。他在電梯裡看著手機裡剛存下的號碼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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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4-1-30 12:16:44

第十四章 彷徨

  新的一年就是在這樣有些迷茫有些頹懶的心緒中來臨。

  向來運氣很背的程拓竟然沒有抽到元旦值班,難得在新舊年交替之際多出一天餘暇。雖然是中國人不甚重視的公歷新年,母親還是打電話讓他回家吃飯,程拓三言兩語推脫了。不知是否因為住在同一城裡隨時都能回去看望的原因,節日裡反而不想與長輩扯在一起。

  這一年最後一天,沒有與朋友約好的活動,他下班後上超市慢悠悠轉了一圈,決定買些底料回自己的屋子裡弄火鍋吃。平時解決晚餐的小飯館今晚肯定坐滿了出來聚餐的人,他不想孤零零地摻雜其中。

  從超市出來後天已全黑,今年內的寒潮來得又早又急,迎面而來的冷風讓他想起之前一個類似的夜晚。

  那個女人不知回學校了沒有,說是這幾天的飛機……搖搖頭,甩去突然冒進腦中的念頭,有些惱自己又想到她。

  彷彿身處一場局勢未明的對峙中,每多想到對方一次便多落一寸下風。

  黑沈沈的天空看不到一絲星光,路燈那無法蔓延到遠處的薄暈讓人感覺到了似乎就懸在眉頭上方的一層冷霧,彷彿每個人都被看不見的罩子籠住,與其他人一起關在這個城市裡。在這樣的夜晚獨行,感覺分外孤單。

  程拓回到家,將各種火鍋材料弄好,又用電磁爐燒起一鍋底湯,直到在餐桌前坐定,他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年末一個人吃火鍋,這不是自找淒涼嗎?

  想想還是放下筷子撥通了小東的手機。

  「今晚咋過呢?」

  「咋過?忙唄,度假村來了好幾批客人,全是來舉行迎新年活動的,我今晚就全跟他們耗了。」

  「哦,這樣呀。」

  「對了阿拓,哥們幾個計劃著這幾天出門去爬一趟山,你要來不?」

  「當然要算我一份了,什麼時候?」

  「沒定呢,過幾天再商量看看吧。」

  「過幾天?」程拓的興致一下子冷了,悶悶道,「那再看看吧,過幾天我不一定有時間呢。」

  又說了幾句,他掛斷電話,再打給另一個朋友。

  「有聚會?在哪呢……酒吧?免了,我今天心臟特別脆弱。」

  原本並不是一定要拉個人作陪,可連接兩次找不到人反而激起了程拓的性子。靠,他就不信今晚拉不到個把人!

  一氣之下將住在同一城市的損友電話全撥了遍。

  要陪女友。

  要陪家裡人。

  拉肚了躺床上呢。

  哦,我正和B君他們在一起玩呢,聽B君說你也打電話給他了,怎麼?原來你這小子也有找不到地頭玩的時候呀,哇哈哈哈!

  程拓氣得直接掛了手機。

  回家嫌麻煩,一個人有些淒涼,臨時又逮不到那幫損友。想想,真的不願意一個人吃火鍋,於是打給最後一個可供考慮的人。

  「喂大哥,過來陪我吃火鍋。」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聲音已經鬱悶到了極點。

  「你胡說什麼?」手機那頭的兄長詫異道,「我還要在家裡陪爸媽吃飯呢,你不回來已經讓老媽念半天了,你還想把我拉過去呀?再說了,就算不在家裡吃飯我也得陪你未來的大嫂呀,幹嗎要和你兩個大男人一起吃火鍋?」

  「有你這麼說話的嗎?親弟弟都快要鬱悶死了,不安慰就罷了還來落井下石!」

  那邊頓了頓,然後哼笑,「小弟,沒人陪寂寞了吧?我勸你,趕快去找個女朋友吧!」

  程拓二話不說按斷。

  「靠,全是一幫沒良心的傢夥!當我真沒行情嗎?好,我這就找給你看!」也是氣昏了頭,當即就在通訊薄按下某個號碼。十秒後他才意識到自己撥的是誰的手機號,立刻像燙到似的將手機遠遠丟到了沙發上。

  可是遲了,信號已發出,雖然是接聽之前掛斷了,可對方一定能看到他打了個電話給她。

  「啊啊啊,我到底幹了什麼蠢事啊!」竟然打電話給最不應該找的人。

  程拓抱住頭滿屋子亂轉,偏就在這時鈴聲響了起來,聽得他一陣心驚肉跳,像瞪著怪物似的瞪著沙發上的手機。

  不聽、不聽、打錯了!

  相當沒種地一手摀住耳朵,一手伸遠遠地丟個抱枕壓住那手機。

  好在鈴聲沒有響多久。

  他長籲一口氣,慢慢挪回矮幾前坐下,整個人都虛脫了般。一抹額頭,全是汗。

  直是窩囊到家了。

  他看著手中冷透了的濕跡發了一會呆,伸手撿起手機,「喂小東,我上你那窩一晚,明早去爬山。」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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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4-1-30 12:17:42

第十五章 表白

  雖然是倉促的決定,還是又拉到了兩個朋友,全都是一起跋山涉水慣了的老熟人,得到消息後當天深夜就都聚到了小東家。見了面則是一邊笑罵「他媽的你們又發什麼神經」,一邊又興奮地加入發神經的行列中。

  幾人很快就敲定了地頭和爬山路線,遂分頭找地方睡覺。

  第二天天未亮,一行人就開始驅車前行鄰縣。程拓睡了一路,醒來時正好到達目的地,只是天氣卻不甚好,天色陰沈,迎面而來的強風吹得人一陣激靈。

  開車的朋友將車子停在山腳下,一下車便罵:「靠,忘了看天氣預報了!」然後回頭做一副凶形惡狀,「到底是誰提議今天爬山的?老子砍死他!」

  小東瞟著他竊笑。

  程拓懶懶道:「廢話少說,到底爬不爬?」

  「爬!都來了沒有理由就這樣回去,我就不信新年第一天能出什麼事!」

  回頭看看自己一行人的模樣,程拓其實也很想笑。一個個上身都鼓鼓囊囊背著背包,表情被風吹得變了樣,只有腳下一雙登山鞋稍微靠點譜。

  記得上一回被老爸重罰也是因為擅自蹺了幾天班和這一幫朋友到外地爬山。玩的時候很爽,回來後沒日沒夜地值班弄得他想死。說起來那女人也是那時候進醫院的……打住。

  走在後頭的小東上來與他並行,「阿拓,還不能說嗎?」

  「什麼?」程拓不經心道,瞇眼望山腳方向。從這個角度已經可以看到距山腳不遠的小鎮一片灰撲撲的水泥樓房。

  「嗨,都多少年的交情了,哥們還看不出來嗎?你肯定有心事。」

  「哦。」他低頭繞開從旁橫倒出路邊的一根枯木,頓了頓才道:「還好吧,就最近一直很鬱悶,想做點什麼發洩發洩。」

  「沒有來由?」

  「這個嘛……」說有,連他自己都還理不清亂糟糟的心緒;說沒有,卻心知肚明讓自己心神不寧的罪魁禍首是誰。

  「算了,」小東善解人意地拍拍他的肩,「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吧,反正有用得著哥們的地方你儘管開口。」

  程拓哼應了聲。

  「小東。」

  「嗯?」

  「謝了。」

  小東瞭然地笑笑。

  彼此都知道他不僅僅是為小東說的話道謝。

  他該感激有這樣一群朋友始終包容著自己的任性,用小東的話來說就是「你發神經的時候咱們也二話不說跟著發神經」。

  突然想起某人問過他:「程醫生,你覺得自己幸運嗎?」

  他雖然當即給出了答案,可是問的人卻不知道,遇到她,讓他開始不確定自己幸是不幸。

  越往上,山路就越難走,得騰出更多精神注意不要一腳踏空掉到斜坡下面,高處強勁的風更增加了前行的難度,每個人的眉毛鼻子都皺在了一起。

  爬山就是這樣,感覺最好的是剛開始和登上山頂那一刻,越到中途越累,聊天與觀賞景致的興致都磨得差不多了,只是一味低頭往上走。所以幾乎每個人都戴上MP3,一邊耳朵的音樂開到最大聲,另一邊耳朵空著聽同伴的提醒。

  對於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程拓在網上的許多朋友都不能理解,「不就是走路吧?好好的平地不走,幹嗎盡挑難走的山路折磨自己?」

  每次興之所致出行之前,幾個人都會大肆宣告一番且煞有其事地立下遺囑,這樣幼稚的舉動只會換來損友們的嘲笑。

  「傻小子們又要干蠢事了!」

  「先說了,跌進山溝溝裡我們可不會特地去燒紙錢!」

  尤其他們去的都不是什麼景區名山,而是不知名鳥不生蛋的地方。

  想想,明明每次爬到半途都累得咬牙詛咒:「這輩子再做這種蠢事我就是豬!」可下一次心情壓抑得快要爆炸時又會故態重萌地當一回豬。

  因為每次從山頂回來,都像是把某些東西留在了那裡,身心又累又輕鬆。

  他注定是不安分的命。

  正想著,腳下冷不防被蔓生的草籐絆得踉蹌了一下,領隊的朋友回頭瞪他一眼,「小心看路,別打瞌睡!」

  「去,你才打瞌睡呢!」程拓笑罵回去,重又打起精神。

  在轉過一處山崖時他停了一下,隨手用手機拍下半山景致。前頭亂草叢中長了一株奇形怪狀的灌木,點綴在看起來很滄桑的殘葉下兩個鵝卵大小的鮮紅野果引起了他的興趣,不由上前探出手。

  「阿拓你做什麼?」身後突然的話聲嚇了他一跳,以此同時腳下一空——

  「阿拓!」

  幾乎是同時出口的三聲大叫,程拓驚魂未定地攀在搖搖擺擺的灌木上,從頭頂上小東驚惶的眼裡看到自己同樣嚇白了的臉色。

  他勉強笑了笑,吃力地探身握住小東伸過來的手時還試圖解釋:「沒想到草叢下是空的……咦咦!」

  灌木斷裂,把小東和另一個同伴一起拉下坡滾了半天才被另一棵矮樹攔住的結果是,其他兩人只是輕微劃傷,而墊底的自己很不幸也理所當然地劃了兩道大口子,當胸撞在樹幹上痛得幾乎昏了過去。

  留在上頭倖免於難的領隊慌慌張張地從另一邊繞下來,和同伴一起把唯一那個動彈不得的倒黴鬼擡到山腳的車子裡,一路飛馳到了山下小鎮的醫院。

  其實程拓一路上都有意識,甚至能從渾身上下傳來的疼痛中判斷出也許右邊第二根助骨輕度骨折了,只是痛得說不出話來。導致他昏過去的是被七手八腳地擡上急救病床時的那一陣猛烈晃動,所以他在失去意識前在心裡飆了一句:「他媽的庸醫!小心以後別落在老子手裡!」

  再睜眼時看到的第一張面容讓他又鬱悶又鬆了口氣。

  「來了呀,大哥。」程拓有氣無力地打了聲招呼,雖然被家裡人知道了很倒黴,但幸好來的是這個會掩護他的大哥。

  兄長一副又想罵又想笑的樣子,「你呀,遲早會把自己的小命給玩掉!」

  「知道了知道了,我反省,等好了以後慢慢聽你嘮叨。」他投降,頓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問出最擔心的事情:「爸媽知道了沒?」

  「哪敢讓他們知道,」大哥也下意識地壓低聲音,「我是在醫院裡接到電話的,沒弄清楚之前怕嚇到他們。不過你得做好心理準備,你這樣子是瞞不過去的,縫了針的傷口還好說,胸前的骨折起碼要躺上個把月,絕對找不到借口瞞過老爸。」

  「……」程拓心中一片悲愴。

  兄長見狀哼笑一聲,「你算好運了,出意外的地方附近就有一家小醫院,不然開幾個小時車送回城裡,有你好受的。」

  這句話提醒了他,「對了哥,我要轉院。」

  「才剛醒就說什麼胡話?」

  「不是胡話,你沒看見他們是怎麼給我做急救處理的,差點沒痛死我!」不行,他信不過比他自己醫術還拙劣的醫生。

  「那至少也要先躺幾天再說。」兄長見到他不情不願的臭臉,笑了笑,突然放柔了聲音道:「小弟,你知道你出生時,爸媽曾經找人給你算過命嗎?」

  「不是吧?咱們家可是開醫院的!」要真信這個怎麼不改行賣符水?

  「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有時聽聽也無妨。總之,爸爸請的是城效老道觀裡和他有些來往的一個道士,你猜那道士說些什麼?」大哥又笑了笑,「他說你命數多變,不是能安穩守家的人,可如果放任不管,日後必會遭遇大禍,唯有從小就束你身收你心,靠多年慢慢積輕累下來的安分,才能使大禍化為小劫,小劫又轉危為安。小弟你不覺得奇怪嗎,咱們家這樣又不是養不起閒人,爸爸卻老讓你收起性子規規矩矩地上學工作,平時也老盯著你,他這樣做是有深意的。」

  「……」程拓盯了兄長半天,最後一撇頭哼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後會盡量安分,少讓爸媽擔心的,所以你也不用編這種話來糊弄我。」

  大哥一笑揉揉他的頭,「以後還有你受的,不過現在病人最大,說吧,想吃什麼我去給你買。」

  他想了一下,很老實地說:「我突然想吃棒棒糖。」

  「……」

  「那個……我去買吧。」旁邊突然有人插話,程拓下意識擡頭看了一下,這一看卻差點沒把脖子扭著。

  對方朝他微微一笑,走出病房時輕輕把門帶上。

  「她、她……」他指著門手抖了半天,才張目結舌地扭頭問大哥:「她怎麼也在這裡?」

  「你說言醫生?」大哥甚是奇怪地說,「她一直在這裡呀,剛剛就坐在旁邊聽我們說話,你沒發現嗎?」

  「無聲無息地誰會發現呀……不對!」程拓發火,「我問的是她為什麼會在這裡,這裡!離省城都還有幾個小時車程的小鎮!難道咱們醫院的甲乙丙丁都來了吧?」

  他這個說話有時能氣死人的大哥聳了聳肩,「這個嘛……我就不知道了,我到時言醫生就在了,而且打電話來通知我的也是她,聽說她是知道消息後開著父親的車過來的。」

  程拓為之一呆。

  大哥咳一聲,「你和言醫生……」見他瞪過來,他忙嘿笑,「好,我不多問,不過我就是挺納悶的,你自己都說了,開車過來都要幾個小時,天氣又不好,她跟咱們非親非故的,幹嗎要趕過來?」

  他假裝沒聽到。

  大哥也不逼問,只是一味笑著,笑笑笑,笑得人心煩!

  「阿拓醒了沒?」就在這時小東幾人也進來了,見他睜著眼睛,都露出鬆了口氣的樣子。

  大哥衝他們點點頭,「你們聊,我去找醫生再瞭解下情況。」

  程拓望著小東頰邊貼的一塊紗布,心下鬱悶,「小東,這次差點把你們也害了,以後怎麼罰我都成。」

  「說什麼話呢?」小東嘿嘿一笑,「自己都包成這樣了還想那麼多!來來,衣服掀起,把繃帶露出來!」

  「做什麼?」

  「拍照留念呀,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順便也讓其他沒來的人見識一下你這熊樣。」

  「……」為什麼無論家人還是朋友都不會忘記找機會損他?

  「小東,那個……先前和我大哥一起在病房裡的那個女孩子,她怎麼會在這?」

  小東愣了一下,將手中擺弄的手機丟給他,「這還不是要怪你,哪有人手機裡存的號碼都是沒有名姓,儘是些奇奇怪怪代號的?我們把你送進來後想聯絡你家人,可愣是看不出裡頭哪個號碼是你家的,所以只好查最近通話記錄咯,你昨晚打電話給我之前是打給那女孩子的吧?她說是你的同事,很快就幫我們聯絡到了你大哥。」說完又嘿嘿一笑,「其實我也很怕一個電話打去就是你爸,你是跟我出來玩的,若真的出了什麼事我可沒臉見你爸了……不過你的通訊簿怎麼是這樣的呀?」他又拿起程拓的手機,「看,『損友東仔』,『損友B君』,你這小子還真沒良心!你哥是哪個?」

  「囉嗦男A。」

  「你爸呢?」

  「……終極BOSS大魔王。」

  「靠,除了你鬼才知道這些號碼都是誰的!」小東笑罵,隨即換了一臉賊笑,「這麼說來你那個同事的代號還挺耐人尋味的——『麻煩女人』,嘿嘿,阿拓,要不要跟哥們坦白一下?」

  「坦白個頭!」靠,個個都想「趁你病,挖你八卦」!

  惱歸惱,可也沒忘了正事,「小東,你們別留在這了,都回城去吧,這兒有我哥呢,我知道你們明天都有事情。」這次是他任性,把沒定好的登山行程提前了。

  到底是熟悉彼此脾氣的朋友,沒有婆婆媽媽地客套,說好等他轉回城裡醫院再來看他便告辭了。程拓昏沈沈地睡了一會,醒來時病房裡已亮起一盞小燈,大哥就坐在床邊。這次他有注意到了靠近門邊的椅上,低頭翻閱雜誌的那個女孩。

  見他醒來,大哥咧嘴一笑,「醒來得正好,小弟,我跟你說哦,你住院的手續都辦好了,需要的東西也都買全了放在這櫃子裡,不過今晚我必須回城一趟,幸好言醫生人好,答應留下來照顧你一個晚上……別別,你別瞪我,你知道我不回去的話爸媽那邊沒法交待,還是你想我就打電話把姑媽姨婆都引來煩死你?」

  程拓示意大哥靠近,附在他耳邊咬牙切齒:「你打什麼鬼主意?」

  「我哪有?」兄長無辜地眨眨眼睛,「是言醫生人好,我一說她就答應了,哦哦你不樂意她陪是吧?那我把六姨婆叫來好了……」

  「滾!」沒傷也要給這個大哥氣得吐血了。

  兄長嘿嘿一笑站起,走前還刻意提高了音量:「言醫生,我家小弟就麻煩你了。」坐在門口的女孩連忙放下雜誌應聲。

  不知是不是大哥關門的聲音太大,病房裡隨之而來的靜默讓人有些心慌。言榛慢慢走到床邊,像參觀重病患似的背手俯身看他,唇邊掛著淺淺的笑。

  程拓哼聲,別彆扭扭地轉開臉。

  一根裹著花紙的糖球突然遞到他面前,他愣了下,記起先前自己孩子氣的話,不由面上發燙,「咳,先、先放著吧。」丟臉到家了,跟小鬼頭似的要糖吃……

  言榛聞言將棒棒糖放在床頭櫃上。

  「你還沒回學校嗎?」

  「嗯,本來打算陪媽媽過完新年再回去的。」

  ……結果接到電話就趕來了?

  思及其中深意,他更不自在了,「你不要站著看我,坐下啦。」

  言榛又笑一下,退回門邊那張椅上。

  「……不至於坐那麼遠吧。」唉,難不成她也和自己一樣神經緊張?

  對方好脾氣地移到大哥先前坐的位置,略略看了一下,問他:「我還買了點水果,要吃嗎?」

  「要,」程拓閉上眼睛,「幫我剝個桔子吧。」不用睜眼,也能感覺到床邊的女孩無聲地一笑,桔子特殊的清香在病房裡的空氣中無聲瀰漫開來。他仍是閉眼向著床裡頭,一手卻悄無聲息地滑出被子,準確無誤地攫住了不屬於他的柔膩冰涼的指尖。

  那雙正在幫他剝桔子的手一頓,卻沒有掙開。

  一顆心驀地安落下來,他才知道先前自己有多麼的緊張。

  因為沒有遭到拒絕,便貪得無厭又孩子氣地將那隻小手盡收於掌間,像自言自語地喃喃道:「我現在這麼慘,有一半都是你害的……」

  「嗯?」鈍鈍的疑問,像是對眼下的情形仍沒反應過來。

  程拓哼一聲。

  說起來,這一切都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從她偷摸他那天?

  不不,也許要更早一些,也許從她被介紹到面前那一刻起,烏鴉大神便已呱呱降落到自己肩上,句句叫的都是「你要慘了」、「你要慘了」!

  可憐他仍傻傻地不自知。

  「你不知道你在普外實習那一個月,我有多麼的煩惱……」是啊,每天都在煩惱著怎麼擺脫她,就連睡覺都會夢見後頭陰魂不散地跟著個無臉人,生生驚出一身冷汗。

  「好不容易習慣下來,你又一聲不響地出科了。」

  好吧,這不算她的錯,是他老忘記她仍是個實習生,總有轉科的一天,可是接下來的事情絕對是她的錯!

  「就連出科以後、出科以後——」眉一皺,惱得咬緊了牙接下來的話卻愣是說不出口。

  媽的出科就出科了爽快點大家也好做朋友為什麼還要在臨走前做出那種奇怪舉動弄得他一直琢磨她什麼意思琢磨琢磨著就把自己給賠進去了呀?

  越想越憤慨,程拓幾乎是血淚控訴:「每次和你扯上關係,我不是碰到別人車禍就是把自己弄進了醫院,弄得我懷疑咱倆是不是真的犯沖?」掌心的手有些畏縮,被他緊緊攥住,逼她把話聽完,「不過我認了!反正我這輩子總是任性行事,大不了再任性一回!」

  仍是閉著眼,不敢看言榛的表情,只是這句話出口,她退縮的動作便停了下來。

  唉,好煩惱,這女人知道他有多麼的煩惱嗎?

  「老實說咱倆的個性真的不大合拍。」

  言榛應了一聲。

  「而且也許真如大哥所說,我是一個人太久,寂寞了……」因為寂寞而開始一段感情,他一身最不屑這種想法,可是……就讓自己任性地試一次吧,畢竟、畢竟她是這些年來,唯一一個讓他如此患得患失的女孩。

  這就是他伸手抓住她的原因。

  病房裡許久沒有動靜,因為太安靜了,安靜得超出程拓的意料,他不由疑惑地睜眼轉過頭來,「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他這番話等同於表白,都不表示一下的?

  言榛面上的表情卻讓他將餘下半截話收了回去。

  愣了一下,他轉開臉哼笑,「很好,看來你聽懂了。」

  一滴水珠落在他以宣告的姿勢握著她的手上,仍帶著來自她的溫度,因為明白這淚水中包含的意味,所以並不心慌。

  雖然眼中氤氳著水氣汽,言榛分明是笑著的。

  人說喜極而泣,不知可否用在這裡?

  反正事情已經定下來,他可以安心地睡一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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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4-1-30 12:18:24

第十六章 煩惱

  所謂因禍得福,而後禍又隨福至,也許可以拿來形容程拓受傷後的日子。

  這個「福」,是鑒於他的傷勢雖然只是一般嚴重,但被大大小小的紗布繃帶包紮得看起來相當嚴重,所以當聞訊而來的父親大人見到他這可憐兮兮的樣子(有一半是裝的)時,滿肚子的火氣先消了一半。再聽他氣若遊絲說上幾句話(這個絕對是裝的),父親大人歎了一聲,那剩下的一半火氣也跟著消失在空氣裡了。於是揮揮手,省卻一頓臭罵,幾天後就安排他轉回了城裡的醫院。

  出於本人的強烈要求,沒有讓他住進自家醫院(開玩笑,如果真被送回自家醫院,絕對會被那些不良同事嘲笑至死!程拓深知這一點),在市裡另一家大醫院躺得傷好得差不多了後,大哥便開車送他回住處休養。

  那之後就是「禍」的開始。

  不僅以傷勢為由被下了一個禁足令,家裡一群閒著沒事幹的姑奶奶們還都跟著住了進來,今天是二姑母,明天是六姨婆,長輩們像是到他的住所輪班似的,一日三餐還盡弄些補品,完全把他當成了神豬在喂。

  如此過了半個月,程拓終於忍無可忍,一通電話打給父親賭咒發誓他現在絕對是紅光滿面活蹦亂跳一口氣跑個五千米也不在話下!

  好說歹說,禁足令仍舊生效,但姨婆們的全天輪值終於減為半天候乃至一天來探一次班。

  看著終於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房子,程拓鬆了好大一口氣,然後打了個電話,劈頭就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那頭愣了一下,「程、程……」

  「行了,你知道我是誰。」程拓截斷她,不然還會一直「程」下去最後冒出個「程醫生」來。

  「嗯……」有些不好意思的聲音,「我事情都辦好了,剛買了機票,後天的。」

  「那好,我現在還沒法出門,不能去接你,你回來後直接找我吧。」

  「呃?」

  「不願意?」

  「不、不是!」

  「那就好。」他哼笑。

  那天過後,言榛就返回了學校,其間都是他這邊三天兩頭打電話騷擾她。這麼長時間沒見面,如果這女人膽敢說不樂意見他,他絕對會殺過去掐死她!

  「聽你口氣好像心情不錯,是有什麼好事嗎?」

  「嗯嗯,天大的好事,我終於把老妖婆們趕出去了。」

  那頭輕笑一聲。

  即使是隔著話筒,彷彿也能見到她現在的樣子——唇邊微抿,輕淡如菊的笑。

  他不由也彎起嘴角。

  又多說了幾句才掛斷電話,心情依舊是像浮在空中般的愉悅,同以往每次和這女人打交道時的糾結簡直是天壤之別。

  總算做對了一件事。程拓哼一聲,把手機丟開懶洋洋地躺回沙發上。

  自己的個性果然適合直來直往,之前兩人之間曖昧不清的情形只會徒生煩躁而已,「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不過是丟一次臉把話挑明,就把多日來積在心裡的郁煩一掃而空。

  既然沒法不去在意她,那多一個名正言順的女朋友有什麼不好?

  兩天後,接到言榛的電話。

  「程……」

  「程拓。」他接口,「你回來了?」

  「嗯。」

  「怎麼還不來我家?」

  那頭猶豫一下,才小聲說:「那個,我不知道地址……」

  「……」他完全忘了告訴她。

  不知道為什麼,總是理所當然地認為對方知道他的所有事情。

  半小時後,門鈴響起,程拓放下手中的咖啡應聲:「來了。」

  拉開門鎖後便直接回去把剛才在看的影碟關掉,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說:「自己隨便坐,你要喝什麼?」許久沒聽到動靜,他納悶地從冰箱上擡起頭來,見到仍站在門邊的言榛,不由一呆。

  有別於印象中她總是穿著白大褂的樣子,今天的她一襲黑色的長款風衣,英倫風格的設計意外地適合她,毛茸茸的高領襯得一張臉格外小巧白皙。最重要的是,她今天沒有綁辮子,任蓬鬆捲曲的自然披瀉於耳邊。

  程拓莫名咳了一下,慢慢走回門邊,「外面很冷?」

  「嗯……風挺大。」

  「我都不知道,快二十天沒出門了。」他笑一下,逗她,「你不進來,站在門口吹風哦?」

  言榛不說話,只是不自在地伸手摸摸髮梢,她緊張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做這個動作。

  程拓迸笑出聲,「屋裡沒別的人,你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乾脆動手拉她進來,對方踉蹌一下,差點撞進他懷裡,兩人皆是一呆,他放開她的手,她不著痕跡地拉開距離。

  程拓又想咳嗽了,奇怪,在她面前自己總覺得嗓子不自在。

  他一手關上門,一手把她趕進客廳,又提起剛才的話題:「要喝什麼?」

  「隨便。」

  那就同他一起喝咖啡好了,反正之前煮了一大壺。

  端著咖啡回客廳時,不經意看見她摘下眼鏡揉眼,程拓開口:「很累哦?」

  「嗯,還好,最後幾天事情比較多,沒睡好。」

  ……然後剛回來就被他叫過來,是不是?

  莫名哼了聲,因為自己的任性讓她沒能好好休息而有些罪惡感,可又不願流露出來。他將咖啡放在言榛面前,就聽到她說:「程醫生……」

  程拓瞪她一眼。

  「程、程……」

  「行了行了,這裡就兩個人,我知道你在和誰說話。」真氣人,每次都要與她在稱呼上糾結一番。

  言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那個,你讓我來,有什麼事嗎?」

  「沒事就不能找你了?單純想見見你不行呀?」他隨口道,也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啜了一口咖啡,不經意擡眼間,卻見她呆呆地看著自己。

  「怎麼?」

  「沒有……」模模糊糊地笑了一下,言榛面色微紅地轉開目光,「只是覺得你同我說話的方式不大一樣了,有些不習慣。」

  他一愣,放下馬克杯,「那當然,先前你又不是我什麼人,我為什麼要對你說一些只會對女朋友說的話?」

  「嗯?」對方鏡片後的眼神有些迷糊。

  兩人對視半晌,一股燥熱驀地竄上程拓的面頰,他沈下臉,凶巴巴地道:「我說,你現在是我的女朋友了,不願意嗎?」

  「不、不是。」

  「一點都沒有自覺,當我之前的話是白說的哦。」他咕噥。真是,為什麼老要他一再重複丟臉的話?

  言榛有些緊張地握住了杯子,「其實,關於這件事,我有些話想說……因為我之前,呃,完全沒有與人交往的經驗……」

  「嗯哼。」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所以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也許以後都需要你不斷提醒,可是……」深吸一口氣,擲地有聲,「我會努力做好的。」

  程拓瞠目,別開臉,迸笑。

  「程醫生……」她露出以往被他嘲笑時常有的沮喪表情。

  「哈,對不起……」哎喲,笑得他助骨又疼起來,「不過你以為這是什麼?招聘會嗎?」還「我會努力做好的」呢!

  亂沒形象地趴在沙發上結結實實笑了一通,他才撐坐起身,邊笑邊道:「你只要跟現在一樣就好啦!」

  「現在?」

  「嗯,不要總那麼安靜,偶爾也有點不一樣的表情,我才不會覺得只有自己像傻瓜似的。」真是,明明先對他有意思的是她,可最後主動的總是自己。

  對方看起來有些困惑,不過就讓她慢慢研究吧,反正他不急,哼哼。

  程拓笑意未減地坐正,想想還是解釋了下:「我知道把你叫到家裡會害你緊張,不過我被老爸禁足,每天都有親戚來查崗,昨天就是五六點這樣冷不防來了。」

  「五六點鐘?」言榛下意識地望了下牆上的掛鐘。

  「想什麼呢?」他哼一聲,「『五點鐘之前一定要回去』,對吧?」

  她低下頭不出聲地笑。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的朋友都沒有幾人能進這扇門呢。」雖是這樣抱怨著,可是看到那樣的笑容,叫人也難真的生氣。

  手機就在這時突然響了起來,程拓掃了一眼,臉色立刻變得不大好看,「我爸的電話,你等等,我到陽台上聽訓。」自家老爹一副大嗓門,他才不要在她面前丟臉呢。

  言榛聞言莞爾。

  父親大人一如既往地訓了他一通,也許是不放心他獨自在家沒人看著,今天加倍囉嗦地盤問他在幹什麼,十足不相信他有乖乖待著的樣子。

  一直忍耐到父親興盡收線,程拓折回客廳一看,言榛竟坐在沙發上睡著了。

  「搞什麼,真有這麼累嗎?」撓撓頭,湊近了去看。真的,側著頭倚在沙發靠背上,就這麼坐著睡著了,兩手還交叉握著放在併攏的雙膝上。

  服了她了,連打瞌睡的姿勢都這麼規矩。

  他一手撐在言榛旁邊的靠背上,肆意的目光掃過她微微歪掉的眼鏡,鏡片後安靜合著的眼睫以及在散落在耳邊的蓬鬆黑髮映襯下、更顯白皙的面頰。

  如果現在對她做什麼的話,也算報了一箭之仇吧?有些惡意地想著,視線就在此時落在那兩片微啟的唇瓣上。

  心裡突地一跳,他連忙直起身,退回對面的沙發上。

  本來想幫她摘掉眼鏡的,不過又怕弄醒她還是作罷了。半倚在沙發上抓起遙控器調出剛才沒看完的影片,消了音不斷晃動的畫面看得自己也犯困了,有些寂寞地轉頭望了眼睡得恬靜的女子,他嘀咕:「你再睡下去,一會被查崗的人抓個正著,我可不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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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4-1-30 12:19:03

第十七章 甜蜜

  那一年,憑著平日摸魚有方和「絕不虧待自己」原則保持下來的良好恢復力,程拓終於沒淪落到淒淒慘慘地躺在床上度過大年。只是暌違許久再度見到的同事卻是這樣歡迎他的——

  「哦,原來你還沒死呀?」

  「這是誰呀?我們不認識,走錯科室了吧?」

  唯一流露出真心喜悅的是目前正被迫代他的班的另一個住院醫師,幾乎是一見到程拓他就滿眼熱淚地撲上來,「同志!太好了你終於回來了!來來來,這是你該寫的病歷!」

  看著那堆小山高似的東西,他小心掰開對方的手,「其實,我今天純粹是來看你們的,還沒有銷假上班哈哈……」於一連串的怒罵中施施然溜出辦公室,目標是樓上的某個科室。

  剛出電梯,便見一票查房人馬浩浩蕩蕩地從走廊那頭走來,他立刻轉身面對電梯做出等待的樣子。眼角餘光卻一直瞟著那隊跟在科室主任後面的醫生,果然在最後頭看見了他要找的人。

  也許是他的目光太明顯,原本邊走邊低頭寫些什麼的女醫生似有所察地擡起頭來,見到他先是一怔,繼而面上一紅重又低下頭去。

  程拓也不再裝模作樣,倚在電梯旁明目張膽地看著她低眼從自己身邊走過,將那抹酡紅和她唇邊若有似無的淺笑盡收在眼裡。

  遠遠看著一干人進了病房,他背起手,不慌不忙地溜進與病房相鄰的樓梯間,耐心地等了一會兒後,相同的隊伍走出病房,程拓探手,將最後頭的人拉了進來。

  陡然受驚而大睜的雙眸在看清他是誰後露出釋然神色,言榛淺淺一笑,問他:「來上班了?」

  「嗯哼。」他放開她的手轉而撐上她身後的牆壁,很小人之心地阻住她的出路,「哪,我可是耐心地等到查房結束才拉你出來的,不準借口還有事情沒做,說不上幾句話就跑掉!」

  「我不跑。」言榛將病歷抱在胸前緊緊貼著牆壁,仍是笑著,只是有些勉強,「所以,呃,能不能站開點……」

  他低下頭睇她,一直看到那張總是笑得恬淡的面上被掩飾不住的紅潮覆蓋,才哼笑一聲,放下手拉開距離。

  言榛明顯鬆一口氣,摀住口偏頭咳了幾聲。

  「感冒了?」

  「嗯,全科室的人都傳染上了流感,所以才讓你站開的。」

  搞什麼……他還奇怪她今天這麼容易臉紅呢。

  「其實不用特地跑上來,你打個電話,咱們午休時可以在食堂見的。」

  提到這個就有氣,程拓瞪她一眼,「想早點見到你不行呀?是誰自從到過我家一次後,好說歹說都不肯來了的?」真是氣死人,又不是不知道他被禁足。不小心在他家睡著了真是那麼丟臉的事嗎,弄得兩人見個面都難?

  從確定關係到現在,這女人最大的長進似乎只有會主動打電話給他而已。

  言榛愣了一下,低頭,「對不起……」

  「對不起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嗎?」小孩子耍賴似的說法,只是想看對方為難的樣子,不能總是只有自己在煞有其事地與她交往吧?

  她果真有些為難,「那……我要怎麼做才能補償……」

  「補償嘛……」壞心眼地拖長了腔調,他逗她,「那好,你親我一下。」

  對方驀地睜大了眼,目不轉睛地看他半晌,才困惑地笑了起來,「那個……程醫生,其實你在開玩笑對吧?」

  「程拓。」不厭其煩地糾正她,程拓抱胸倚回牆上,「我看起來像在開玩笑嗎?」

  奇怪的沈默瀰漫於樓梯間,原本抱著好玩的心情卻在睨見對方紅一陣白一陣的為難臉色後慢慢軟化為不忍。他伸手一彈她的額頭,「行了行了,知道你做不到,我逗你的!」

  言榛捂著額頭怔怔地看他。

  「以後我來找你時你只用誠實地表現出『我很高興』的樣子就行了,不要盡說些多餘的話。」什麼「不用麻煩了」「可以打電話呀」,聽起來真不順耳,他以前的女朋友只會抱怨說他總冷落她。

  「你說你沒跟人交往過,果然不是普通的笨耶。」半開玩笑地補充一句,他擺擺手,「我走了,午休時再上來找你。」

  「……程醫生。」

  「唔?」停下正欲下樓的腳步回頭,衣襟卻冷不防被重重一拉,言榛踮起腳飛快地在他唇上輕觸一下,未等他反應過來便轉身快步走出了樓道。

  「……」程拓呆了半天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他不由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摀住唇角,「看不出來,她還真敢……」人說認真的傢夥犯起傻來往往一鳴驚人,果然是真的。他本意也不過是讓她親下臉頰……這算賺到了嗎?

  止不住內心愉悅地嘴角上揚,自己都感覺像個白癡,卻在轉過身時愣住了。

  「柳師姐……」

  身後的樓道上,科室裡的女醫師正站在階梯中間,瞪著他的表情像是見了鬼似的。

  「我本來想找個地方抽支煙的,」雖是女性,卻也是個老煙鬼的師姐攤攤手,「結果……是我眼花了嗎,你和言榛?」

  「……沒錯,你眼花了。」

  整盒煙連同打火機一起飛了過來,「你找死呀小程子!你師姐我正值大好年華,離眼花還差個四十年呢!」

  「那你自己看不就明白了?明知故問個屁呀!」靠,不知道打火機是易燃哦,自己沒接住的話可能會爆的。

  柳師姐聞言怔了怔,「這麼說,你們真的……」

  「是啊,你有意見?」程拓沒好氣地道。

  「……那倒沒有,只是很意外而已。」對方仍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然後突然笑了起來,「自從你跟以前的女朋友分手後,這些年來都沒見動靜,我還以為你打算孤老終生了呢,沒想到……總之,恭喜了!」

  「……」程拓沒吱聲,在學校裡就已熟識的師姐,是知道他上一段戀情的人之一。

  「不過對方是言榛還真令我意外,她在咱們科室時我怎麼沒看出來?」

  「你當然看不出來,是最近才開始的。」哼一聲,不喜歡師姐的「意外」,像在質疑自己的眼光,那女人有哪裡不好了?

  師姐笑一下,「我一直以為,你這脾氣只有找個性子相近的女生才行,言榛人安安靜靜的,受得了你折騰?」

  「少來,我和她挺好。」至少他目前是這麼認為的……

  「所以是我想錯了,」師姐聳聳肩,「沒準她意外地合適你呢。你同前女手分手就是因為兩人個性都太強,吵吵鬧鬧誰都不肯讓步。換了言榛絕對和你吵不起來,也許就是要她那樣的安靜性子,才能容忍你的任性。」

  程拓愣了一下。

  從來沒有深思過的問題,此時聽來卻似有所觸。

  「總之,小程子你終於嫁出去了,師姐無論如何都為你高興!」

  「……」高興也不忘損他。程拓想了想,不情不願地開口:「柳師姐。」

  「唔?」

  「我怎麼覺得,好像只有我一頭熱的樣子?」明明在交往之前都有感覺到對方若有似無的情意,可是在自己放下掙扎之後,卻反而變成總是他在主動,她那邊卻舉步不前的局面?

  柳師姐聞言笑了,「那當然,你們倆都是什麼個性?你呀,不容易接受別人,可是一旦接受了呢就會把彼此間的感情很當回事,但言榛與你不一樣呀,總得給時間讓她適應吧?」

  「……是這樣的嗎?」

  「是這樣沒錯,難道你沒發現?你在自己身邊架了一道牆,牆外頭的人和牆裡頭的人,得到的是截然不同的對待哦。」

  師姐這句話,讓程拓整整疑惑了一個上午。

  直到午休時間他把言榛拉去食堂吃飯,心裡仍是若有所思。

  「喂,」伸手扯扯對面女人的頭髮,從剛才開始她就一直不敢擡頭看他,「我這裡,有牆嗎?」他指著身邊的空氣問。

  言榛愣了一下,沒明白過來的樣子。

  他將柳師姐的話重複了一遍。

  「如果柳醫師是這樣說的話,」言榛露出模模糊糊的笑容,「其實我,也能看到那堵牆哦。」

  「啊?你們都有特異功能的?」

  她笑而不語,只是低頭撥弄碗中的湯匙,過了一會才擡頭,「你知道嗎,有一段時間我真的很希望能被包容進去。」

  「哪裡?牆裡頭?」程拓一愣,忍不住又敲她額頭,「笨蛋,你早就在裡頭了!」趕也趕不走。

  言榛又笑,偶爾別過臉低咳幾聲。

  雖然她一向與「活潑」沾不上邊,最近見面時卻格外沒精神的樣子,程拓不由出聲:「搞什麼,你一個小感冒,看起來卻比我從山上摔下來時還慘,有好好休息嗎?」

  「有啊,可能是最近忙著找房子,在外頭又吹了點風吧。」

  他聞言一怔,「找房子?你要搬出來住?」

  「嗯,」言榛不自在地摸摸髮梢,「我可能沒說過,其實我跟爸爸關係不大好,所以想在醫院附近租個房子,等春節後就搬出來。」

  看出她不大願意談家裡的事情,程拓也沒有多問,他們這個年紀願意與父母住在一起的本就不多,如果說有什麼讓他覺得意外的話,就是她這樣一個在長輩眼裡絕對合乎規範的乖乖女,究竟是怎樣的老爸才會對她不滿?

  不會比自家的老頭子還難纏吧?程拓心裡直嘀咕。

  卻還有另一件事讓他更在意。

  從食堂出來,兩人慢慢地往回走,在進醫院大樓前他卻將她拉到醫院花壇旁坐下。

  「我說,」他很難得會覺得猶疑地開口,「那個,咳,你要不要搬到我那去住?」

  「呃?」對方一如所料地吃了一驚。

  雖然有些惱,可還是逼自己把話說完:「我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我的住處確實也在醫院附近,你上次來時也看到了,複式的,大得塞半支足球隊都沒問題。可如今就我一個人住,二樓空著,反正都是要租別人的房子,你乾脆就住我那,把我當房東得了。」只不過他不會向她收租金。

  言榛只是怔怔地看著他,不說話。

  他被她看得更惱了,忍不住一拉她,「聽到沒有?說話呀!」

  「咦?聽、聽到了,可是好像不大合適……」

  「果然不行嗎?」他懊惱地別過頭去,一手掩面,「我也知道這麼說有些突然……」所以才猶豫的。

  想到她來自己家時的緊張模樣,更別說住在一起了,難道真如師姐所說,自己的步調太快了?

  然而讓她搬來的念頭就這麼鑽進心裡,止也止不住。即使兩人的交往開始得很突兀,可不知為何就是覺得自己不會放開她的手。

  再怎樣的接近也不會過分似的。

  想了想,他覺得有必要再強調一次:「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

  「我知道。」言榛低下頭笑,「其實……你會這樣提議讓我很開心。」他不是輕易放棄個人空間的人。

  「……開心還不願意?」

  「因為……真的不大合適。就算我不對父母說起,你那邊……偶爾也有家裡人走動吧?我搬去住的話,他們會覺得奇怪的。再說瞞著我爸媽也不大好……」

  說來說去,就是在意兩邊家人的看法。

  程拓鮮少有這樣的顧忌,自行其是慣了,其他城市的朋友來玩,在他那裡蹭一晚上的事情也不是沒有,就算來的是女性朋友,家人都知道他的脾氣,不會誤會什麼。

  他在意的,只是言榛的想法。

  她說她很開心……糟糕,這不是讓他越發想把她拉到自己家裡頭住嗎?

  程拓霍地站起,「春節快到了吧?」

  「怎麼?」

  「到時你來我家拜年吧!」

  「……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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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4-1-30 12:19:42

第十八章 溫柔

  「我要介紹個人給你們,你們只許看,不許挑三揀四!」

  在把言榛帶去見父母之前,他這麼對家人宣佈。

  雖然平時與家裡的長輩是貓和老鼠的關係,但當他用這種強硬的語氣說話時,就連父親也不會逆他的意。這就是當老麽的好處,可以盡情任性。

  「哦,你終於等不住啦。」大哥一副知道他說的是誰的樣子。

  父親從晚報上方投來狐疑的眼神,卻沒有說什麼。

  只有母親的反應最大:「誰呀?你說的是誰呀?」

  「親愛的阿娘,到時你自己看不就知道了?」程拓不介意吊她的胃口。

  母親從他這裡挖不到答案,不死心地轉攻向大哥,「老大,快告訴我這小兔崽子在玩什麼花樣?」

  兄弟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會了十秒鐘。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他肚裡的蛔蟲。」

  哼哼,算大哥識相。

  年初五那天,說了要去接她一起去他父母家,言榛卻說不用,那地方她認得。

  提前半小時從住處回到老宅子,家裡人都在,雖然都裝作各忙各的事情,可空氣中就是飄著「等待」的味道。在接下來的二十分鐘裡,母親起碼問了不下十次:「你說的那人怎麼還沒來?」

  程拓每次都答以:「媽,約好的時間還沒到呢。」而當約好的時間真的要到,言榛的電話還卻還沒來時,連他也開始犯嘀咕了,莫不是臨陣畏逃了吧?

  早知道該堅持押著她來的。

  怕母親又來囉嗦,他找了個借口出門,打算在外頭等人,卻在大門口的門衛處看到了她的身影。

  「搞什麼,都到了怎麼不進去?」他上前抓住她的手,「不會門衛不讓進吧?」

  言榛回過頭來,「不是,只是想站一會而已,這裡沒有什麼變化呢。」

  「能有什麼變化?」他隨口道,「你有認識的人以前住在這裡?」說得她好像來過似的。

  她又露出那種偶爾會浮現的笑容。每當這時,程拓總會有被算計的感覺。

  不,說算計並不恰當,確切點應該是「事情似乎與自己有關可卻被蒙在鼓裡」這種感覺。

  他抱怨:「為什麼我老覺得你話中有話?」

  「沒有,只是想到了一些讓人懷念的事情。」

  「以後有的是機會讓你來這裡懷念。」程拓半開玩笑地說,拉著她的手往裡頭走。

  她今天沒有特地打扮,仍是一貫素淡不起眼的裝束。老實說,自己很喜歡她這一點。

  只是在進家門前他卻先停住了,不確定地看著言榛,「緊張嗎?」想起這女人偶爾也會露怯。

  「還好。」

  ……即使是緊張得要死她也只會對他說「還好」。

  事情是由自己提議又擅自決定的,然而在臨陣之前開始猶豫不決的竟然也是他。

  程拓不確定地望著她,而她則是回以不明所然、單純信任的目光。

  「該死……」他突然低咒一聲,將言榛拉到旁邊的門廊下,在廊柱上坐下擡頭望著站著自己面前的她,手上仍執著對方的手不放,「我的眼力變差了。」

  「唔?」

  「以前我好歹能看出你到底緊不緊張,可是現在……」老實說他還真不知道,只是覺得她的手很冰。然而這樣剛飄過雪的天氣,手冷也不足為奇吧?

  他輕輕摩挲她安靜地任自己握著的雙手,「即使從表面看不出來異狀,我也會忍不住想你是不是在掩飾,其實很不願意卻不說出來?」總是記起柳師姐說的話——言榛的性子絕對與他吵不起來。

  一方強勢一方被動的結果,總是被動的人永遠遷就另一個人。

  他不喜歡這樣。

  越想越惱,越想越覺得言榛是在遷就自己,程拓霍地起身,「算了!說來說去都是我在擅自決定,你要真不願意咱們今天用不著見他們。」

  「嗯?」言榛錯愕,「可是你已經同家人說了……」

  「不管他們,」他悶悶道,「你的心情比較重要。」氣自己現在才發現這一點。

  「等等,」她忙拉住他,臉上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沒說我不願意呀。」

  他一頓,回頭,「真不勉強?」

  「嗯……說一點都不緊張是騙人的,可是……」她又習慣性地摸著髮梢,「像我之前說的,所有你做的這些表示,都會讓我很高興。」

  「……」不知為何,雖然對方說得很含糊,程拓卻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結束兩人磨蹭局面的是門上的一聲響,母親拎著垃圾袋子走出來,見到他們一臉誇張的驚訝表情,「哎,怎麼站在這裡說話呢?小心著涼了,進來進來!」

  「……」

  在言榛微笑著與母親打招呼並遞上帶來的禮物,而自家阿娘連聲說「哎呀這怎麼好意思」時,程拓只是斜眼旁觀。然後在進屋時附在阿娘耳邊:「媽,你就裝吧。」哼,他家的垃圾什麼時候由她丟過了?

  母親眼角一陣抽搐。

  「我爸,我媽,你也認識我大哥,還有這位是未來的大嫂。」非常輕忽地將家人打發了,然後把言榛推到身前,「這就是我同你們說過的言榛。」一邊說一邊以警告的眼神掃視一圈。

  先前對此事最平淡的父親是最先做出反應的人,他放下報紙,「原來你說的就是言醫生,怎麼不早說?」

  「院長。」言榛淺笑。

  「你父親身體還好吧,我記得他也要到了退休年紀?」

  「托福,他精神和院長一樣好,恐怕再過幾年都捨不得休息呢。」

  平時老闆著臉的父親竟然呵呵地笑。

  程拓覺得自己先前就像個傻瓜,真是白擔心了。

  大哥走過來,與他交換兄弟間的密語。

  「突然把嫂子叫過來沒關係吧?替我謝謝她。」因為怕言榛成為眾矢之的,之前讓大哥把他的女朋友也拉了過來。

  「沒事,她還誇你難得體貼會為女朋友著想呢。還有,媽本來想打電話叫姨婆她們過來的,被我攔住了。」

  「謝了。」幹得好,大哥!

  「客氣,只要記得我和你未來嫂子那份雙倍紅包就行了。」

  「……」你也太不客氣了吧啊喂!

  一頓晚飯就在這樣其樂融融又各懷鬼胎(?)的氣氛下進行,其間母親見言榛偶爾輕咳,關心地說:「這種天氣要注意身體呀,我家阿拓這陣子也有些感冒。」

  然後他看見一直應付得很好的言榛今晚首次臉紅了。

  他知道彼此都想到了同一件事。

  我是被傳染的!真的好想這麼說。

  可是女朋友第一次來家裡,做男朋友的要有點良心,不能太落井下石。

  於是程拓低下頭扒飯。

  晚飯後,雖然母親一再挽留,他還是堅決地把言榛拉走了。外面不知何時又飄起細雪,柔柔的甚是撩人,兩人牽著手慢慢走著,都是不說話卻軟綿綿的心境。

  然後他問:「哪,你什麼時候把我介紹給你家人?」

  「啊?」

  「啊什麼?你以為我為什麼會這麼急著讓你見家長?」他哼一聲。見不見他家人倒是無所謂,他的目的是早點讓她父母知道自己的存在。

  「好呀,你想見的話我找個時間同他們說一聲。」

  「快點吧,好讓他們早點放心讓你搬到我那呀。」

  「你還想著這件事呀。」她笑。

  那當然。

  忽又想起一件事,「你爸到底是誰呀,好像和我爸很熟的樣子?」

  「嗯?你不知道嗎?」他的父親與兩人高中時的校長是好朋友,而她的父親職位剛好在這位校長之下。

  程拓突地停下腳步。

  「這麼說……」突然想起了自己那段劣跡斑斑大小校規違犯無數的中學年代。

  涔涔冷汗從他額上滴下。

  「你真要見他嗎?」

  「見!」他豁出去了,哪怕對方是中學時抓過自己無數次的教導主任!

  這一天結束之前,言榛也問了他一個問題:「程醫生,其實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你會突然提出與我交往?」

  「不是突然,是終於。」他輕輕敲了下她的額頭,「如果硬要有原因的話……你知道我那天從山坡上滾下來時想的是什麼嗎?」

  「什麼?」

  「那一瞬間我想到的只是——『怎麼辦,我還欠那女人一頓飯呢』。」

  有時候下關係終生的決定,就是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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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4-1-30 12:20:36

番外 戀人&前女友

  她的戀人,是個性格與她截然不同的人。

  醫院裡認識他們的同事得知兩人在交往時,臉上總會現出一剎那的錯愕,也許在他們眼裡,兩人的個性實在太南轅北轍了吧。

  也曾經想過,一向不起眼的自己與張揚的他在別人看來是否極不相配?可對於這一點,戀人總會聳聳肩,「理他們做什麼?你只要做你自己就行了。」

  他就是這樣一個不在乎別人眼光的人。

  對於兩人是怎麼開始交往的,言榛其實到現在還不是很明白。

  中學時代就抱有好感的男孩子,數年後再重逢,發現他對自己的吸引力還在,只是成年後變得更加內斂的自己沒有想過要去做什麼。因為之前曾發生的不愉快,能以同事的身份與他平和相處就讓她很滿足了。

  再加上,不在同一個科室以後,對方原本變得友好的態度又開始微妙起來,言榛偶爾會覺得他在躲著自己。

  如果不是在實習結束要回學校之前他來找她,她大概又要以為自己無意中又做了什麼惹他討厭的事情了。

  卻沒想到對方會提出交往。

  在明白他的意思那一刻,突如其來的眼淚才讓言榛瞭解到,原來隱藏在心底的眷戀是那麼的深,深至她根本沒法想像回絕的可能。

  可是在那之後卻沒有做出任何改變,像年少時一樣,自己再次駐足不前。也許是因為仍不敢相信他會牽起她的手,於是下意識地等待,讓他能有反悔的時間。可是等來的卻是戀人以他那一往直前的氣勢不斷將兩人拉近,是他無數次生氣地敲她的額頭,「你呀,到底有沒有做別人女朋友的自覺?」

  年少的時候,總是遠遠望著敢說敢做銳氣逼人的他羨慕地想,自己為何做不到他這樣子?

  而如今,仍是他在兩人的交往中毫不猶豫地付出了主動的勇氣,並且把勇氣傳達給她。

  言榛開始試著向前。

  她的步履總是遲疑徘徊的,似乎要花上許多時間才能跟上他的大步。並非沒有不安過,可是最近她開始覺得,也許不是非要步調一致,才能在感情的路上相伴走下去。

  因為兩人一起上街的時候,慢性子的自己也時常跟不上他,可是他總會發現,總是折回來,乾脆地拉起她的手。這樣小小的舉動讓言榛覺得,無論自己的腳步有多麼的笨拙緩慢,他都不會放棄她。

  戀人們的臉,其實是相向的。想著步伐跨得越大越好,有時反而會擦身而過,他和她的情形是,他一大步,她一小步,兩人剛好站在了一起。

  最重要的,是他向前走出的那一步,永遠都正好彌補她力不能及的距離。

  所以言榛想,只要他不想停,她願意一直陪他走下去。

  而聽他說到他的前女友,也是這時候的事情。

  是在午休下樓找他時不小心聽到的——

  「要不要對言榛說?」

  因為聽到自己的名字,讓她下意識停住了腳步。

  「為什麼不?」是戀人一貫懶洋洋的聲音,「那天正好碰上我倆都輪休,本來都約好了的,現在事情有變總要向她解釋下吧?」

  「那你打算怎麼說?『前女友要過來玩,因為得陪她吃飯,所以就不能和你約會了』?」與其交談的是兼為同事和師姐的柳醫師,因為和他們的交情都很好,偶爾會關心一下兩人的交往情形。

  「師姐你口氣很奇怪耶!我又不是單獨和她吃飯,大家都認識的朋友也在呀,有什麼好隱瞞的?就算是單獨見面,我以前女朋友你又不是不認識,同我一樣都是分手交情還在但不可能吃回頭草的性子,這和好久不見的普通朋友吃頓飯有什麼不同?言榛知道我朋友多,不會多想的。」

  「你這麼說,是因為你還不夠瞭解女人心。」女醫師哼一聲,「聽師姐的話,如果你老實告訴她是為前女友接風,那你就真傻了!不要以為言榛脾氣好老配合你,就當她是木頭人。」

  「只是沒這麼想!只是不喜歡故意瞞著她的感覺……」

  「所以說你笨嘛。」

  因為好像聽到了自己不該聽到的內容,她沒有貿然進去,而是不聲不響地退回鮮少有人走動的樓梯間,腦中還想著方才聽到的話。

  其實之前也聽說過他的這個前女友。

  兩人交往的這段日子,言榛時常有機會接觸到和他玩在一起的那些朋友,因為都是些性格爽朗的人,不經意間提起他的前女友時也不會避開自己。

  就讀於同一所大學,如今在另一個城市,似乎是個性不錯因而相當受歡迎的女孩子。與戀人有許多相似的愛好,所以共同的朋友也不少。

  這樣的女孩子,和凡事都不會拘泥的戀人在分手後仍維持著朋友的關係,倒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那麼他如果真的誠實地告訴她要和前女友見面,自己會多想嗎?

  言榛不知道,因為她已經不小心聽到了這件事。

  在樓道上又逗留了會,才走回他的科室,這次是直接進門。

  他看到她有些意外,「你怎麼來了?」

  「今天事情比較少,所以就想先下來等你好了,平時都是你上去找我……」她有在努力回應他,不讓自己想太多「過於主動會不會惹他煩」之類的疑慮。戀人雖然很看重個人空間,可是在確定彼此間的關係後,會把交往的種種事情視為所當然,而她則一直轉變不過來。

  「這樣呀,那你先坐著等會,我快弄完了。」雖然極力做出不在意的神情,微揚的嘴角卻洩露出了他有多麼的高興。這樣露出孩子氣一面的他,時常讓言榛覺得很可愛,可是如果說出來,肯定會讓他暴跳。

  在食堂吃飯吃到一半,戀人突然想到什麼,猶豫地擡起頭來,「這個週六……」

  「哦,對了,」她截斷他的話,「我正要同你說呢,我科室裡的一個醫生女兒滿月,邀我們去喝滿月酒。我推辭不開,所以週六恐怕沒法和你見面了。」她沒有說謊,除了因為和戀人有約在先,她其實已經推脫了那個醫生的好意。

  他一愣,「這麼巧?我剛好也有朋友找。」

  「正好,」言榛笑笑,「好不容易一起輪休我卻有別的事情,還好你也有約,不至於讓我一人心裡過不去,要玩得開心哦。」事先想好的話,讓他不必再多加解釋。

  「咦?哦,你也是。」戀人果然反應不過來,只是在低頭喝湯時皺著眉咕噥了一句:「好巧……」

  她只是笑笑。

  其實沒有必要大費周折,只是以戀人的性子,或許會在老實告訴她與聽從女醫師的勸告兩種選擇間煩惱不已。因為有許多事情表明,自我慣了的戀人其實也會相當在意她的心情。

  她不想讓他為難。

  一會得記得給同事的女兒挑份滿月酒的禮物。

  週六那一天見到了同事的一家子,平時在科室裡不苛言笑的男醫生卻抱著那小小的粉嫩娃娃笑得合不攏嘴,讓他們這些外人在感染到這樣幸福的氛圍時,不由也想起了各自重要的人。

  就在這時接到了戀人的電話。

  「在逗小娃娃玩呢,剛出生的孩子真的好小,你那邊呢?」

  「就那樣子,一群人都玩瘋了。」戀人的聲音有些悶悶不樂,「不知為什麼老掛著你。」

  她笑,「天天都能在醫院見面呢。和朋友玩別想太多,開心點。」

  然而不到十分鐘,他又打來:「我受不了了!他們還要拉我去喝酒……喂,你真的一點都不惦掛我?」

  「……」

  接下來又是幾通電話。言榛開始懷疑,女醫師的話是不是在他的心裡造成了影響,讓他對原本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都愧疚起來,所以不停打電話給自己?

  宴席散去時已經很晚了,回到家後泡了個澡,正準備睡下時手機又響了。

  「你在家吧?出來一下,我就在你房間下面。」那頭傳來戀人有些含糊的聲音。

  她驚訝地拉開窗簾,果然在斑駁的樹影下看見一個人影。

  他只來過這裡一次,而且還是為了拜會她的父母好讓他們早點同意讓她搬到他那,卻因為她一直覺得不適合而暫擱了下來。

  連忙披上件外衣匆匆下樓,戀人的身形有些不穩,一見到她便把頭靠在她肩上。

  「喝酒了?」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

  「嗯……喝了點。」他在她肩頭模模糊糊地道,沒有抱住她,姿勢卻是全然地放鬆依賴。

  「都這樣了,怎麼不早點回家休息,還跑過來?」她柔聲說著,小心地撐住他的重量。

  「……想見你,有話想對你說……」

  「嗯?」

  「雖然柳師姐是那樣說的啦……可是我還是不想瞞著你!」戀人終於伸手環住她,有些沒頭沒尾地咕噥,「我討厭這種感覺……」

  「嗯,」仍是安靜地答道,「你慢慢說,我會聽的。」

  其實從這一刻起,他說什麼都不再重要了,言榛看著腳下兩人交疊在一起的影子想。

  重要的是他們站在了一起,然後,想著對方。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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