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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7 02:22:10

第六章  逃亡

風塵僕僕的魔王滿面風霜,匆匆的走向麒麟的宮室,一面聽著李嘉的報告。
「……所以說,直到最後,羅紗還是沒有吞下祕藥?」他的心隱隱作痛,這個世界上,又少了一個他可以信賴的人。
「王上,她被腰斬。」李嘉垂下了頭。
「腰斬……」魔王神情不變,卻暗暗咬緊了牙。即使是頗有道行的魔族遭此巨傷,就算搶得回一條命,也得百年的修養。羅紗病到這種地步,連尋常小傷都癒合不了,何況腰斬?哪怕是禁忌的祕藥也救不了。
「刺客呢?」他匆匆走著,「可查清來自什麼勢力?祕藥是否到他們手上?」一個也別想活。他的心裡燒著怒火,傷害他的人,一個也不要想能走脫。他城府深沈,很少斷然發怒。但惹怒了他,他從來不留情。英明和殘酷是他治理魔界這麼多年的手段。

「找不到祕藥的下落,應該是讓殘存的刺客帶走了。」李嘉躊躇了一會兒,「很僥倖找到一個活著的刺客……其他都讓少年真人的狂信者式神殺了。」

身為魔族,他依舊被那片殘酷的飄著屍塊的血海給震懾住。雖然與神族分道揚鑣數萬年,但他們這群保有神智清明的魔族殘存著神族的優雅和文明。這樣慘無人道的虐殺,只有異常者才辦得到。肉塊、內臟,撕扯得到處都是,像是個屠宰場。

他找到的唯一活口疊在數層屍體(或屍塊)之下,四肢粉碎,身體像是被馬車碾過,肚破腸流。其實已經死了大半個,而且已經瘋了。

魔王不動聲色的聽完李嘉的報告,露出滿意的神情。他原本擔心少年真人過分慈軟,沒想到居然有這種霹靂手段。

是該這麼作。

「問出什麼沒有?」魔王問,麒麟的宮室已在眼前。
「……他只活了兩刻鐘。」李嘉謹慎的回答,「但醫生趁他還活著的時候,徹底檢查了他……我們認為他可能是吸血族。最少也是吸血族的僕從。」

魔王停住腳步,露出極度詫異的神情。「不可能!吸血族已經全體流放到人間去……還是我親手執行的!該死的渣滓……無用的害蟲!他們怎麼可能還留在魔界?!」

李嘉不語,遞上宮廷群醫的報告書。魔王拿過來看,越看越怒。吸血一族原本是魔界貴族,因為近親通婚和濫用魔力預防「荼毒」的結果,使他們潛伏著危險的遺傳病。

他們是少數還存在稀薄生育能力的魔族,但這個危險的種族卻開始暗暗獵捕魔族平民吸食血液和精魄。他們胃口越來越大,越來越貪婪,甚至毀滅了一整個小鎮。當他攻破那個小鎮時,只看到城堡裡廣大的血池裡男男女女飲血作樂,無數死亡或將死的人被刺穿吊在水晶燈下,潺潺的血像是湧泉,源源不絕。

這個小鎮……是他從荒蕪的大地勞苦工作三年之久,才建起圍牆,成為魔族繁衍的領地。他們只用三天就毀了一切。

原本是要將吸血族全體斬首毀滅,但他的父親念在同為皇族的份上,答應該族族長的苦苦哀求,以全族流放到人間任其自生自滅作了結。

這判決讓他非常不服,但當時的他還是皇子而已。他能作的,只是徹底追查所有的吸血族,點滴不漏的押往人間。

「他們敢回來?他們膽敢回來?!」魔王轉為震怒,「並且成為刺客回來?!」

勉強吸了好幾口氣,才將憤怒壓下去。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他覺得已經陷入一個精緻而廣大的陰謀中。這次邊陲的叛變讓他延宕這麼久……就是因為這批怪誕的異常者與以往不同。

更為精細、狡獪。瘋狂的成份少了,更為足智多謀。像是治療了瘋狂成份中的錯亂,但保留了瘋狂的嗜血和殺意。

他感到心煩,這個時候,特別想見見禁咒師蠻不在乎的臉孔。像是什麼事情都會迎刃而解,無須煩惱。

推開了門,看到她還躺在沙發上看著漫畫,抱著酒瓶。突然鬆了口氣。

她居然還在,沒有趁亂逃跑。這真是……太好了。

「鳥魔王,回來啦?」她懶洋洋的打招呼,漂亮的黑髮散在沙發上,
「連衣服都捨不得換就來,真的這麼想我?哎呀,誰讓我聰明智慧又美麗善良……堪稱男性殺手。」
魔王盯著她一會兒,忍不住笑了出來。若少年真人成了皇儲,大約也不會放麒麟走。留著她解悶,實在是個好主意。

「我還以為……妳會趁我不在的時候拔腿就跑。」魔王緊繃的神情和緩下來。
「可以的話,我是想跑啦。」麒麟灌了口酒,「但我漫畫還沒看完。」

端茶過來的蕙娘,無力的遮住眼睛。
魔王彎起嘴角,不跟她爭辯這個問題。「少年真人還好嗎?」
「他沒事。」麒麟連頭都沒擡,「最少外表沒事。哎唷,雜毛魔王,你也是過來人,還要問這種問題。」
他眼神闇了下來,「甄麒麟。我警告過妳了。」

麒麟聳了聳肩,「……好吧,我失言。為了賠罪和慶祝凱旋,晚上請你吃飯好嗎?羅紗留了好東西給你,你要不要過來看看?」

魔王皺了眉,狐疑的看著麒麟。他是聽說了羅紗臨終時,麒麟也在身旁。但羅紗會托付什麼東西給這個陌生的禁咒師?

「妳在打什麼主意?」
「陰險的鬼主意。」麒麟滑到沙發上,很不成體統的將腿掛在沙發背,倒看著魔王,「來不來?不來你怎麼知道我在打什麼陰險的鬼主意?來啦,蕙娘的手藝很不錯的。而且我最近拿到一瓶叫做『龍年』的酒欸!超棒的啦!我可是忍很多天了……」

「……那瓶酒好像鎖在我的酒窖寶庫裡。」

麒麟的眼神飄忽開來,用漫畫擋住魔王的視線,「這種細節就不要講究了……」

盯著麒麟看了一會兒。她能變什麼花招?已經切斷她與各界的聯繫,連首都的網路都只能在首都內相連結。任何細節他都沒有放過……雖然他知道管理者絕對中立,會遵守與魔界訂下的規則,不會幫助麒麟逃脫,但凡事都有意外。

他不會讓意外發生。

「謝謝妳的邀請,」他決定來看看麒麟的把戲,「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
「相信我。」麒麟舉起手,「這會是很大的禮物。」

當晚,他沐浴更衣後,先將繁雜的國事拋在一旁--在這麼疲倦、憤怒、憂傷和疑慮的時候,他決定放自己一個晚上的假。從他冰冷的王座,走向麒麟溫暖的宮室。

麒麟一反常態,沒有癱在沙發上當馬鈴薯。她把烏黑細緻的長髮綁成馬尾,穿著細肩帶上衣、牛仔短褲,這還是第一次看她慎重的穿上獵靴。之前她都光著腳丫的。

或許對她來說,這已經是盛裝打扮了。「……我以為妳最少會塗個胭脂,穿個裙子什麼的。我記得讓女官塞滿妳的衣櫥,難道她們沒有?」魔王落座以後,有些挑剔的看著她。

「塞滿了各式各樣可以摔死活人的長裙子。」麒麟坐在餐桌上敲碗,「我知道你看我不太順眼,但送那種殺人於無形的衣服也暗示的太明顯了。我餓了!明峰!你快一點好不好?只是焗烤而已嘛!需要花這麼多時間嗎?」

「五分鐘前妳才突然改變菜單!妳認為我是小叮噹?憑空可以變出熱騰騰的焗烤?!蕙娘煮了滿桌子的菜,妳就是要找麻煩……」
「我要吃焗烤,我要吃焗烤!」麒麟發出驚人的噪音,「我現在就要吃!」
蕙娘無力的頹下肩膀,「……主子,妳先吃點糖醋魚頂一下好不?有客人在,妳聲音小一點兒……」
「我就是想吃呀!」上了餐桌的麒麟完全不可理喻,「我要吃我要吃!」

魔王無言的吃著飯,承認蕙娘的手藝很好。不過這的確是熱鬧的一餐,麒麟一個人包辦了特大號的奶油焗烤海鮮飯,還有大半桌的菜。

看著纖瘦的她,她到底是把飯菜吃去哪了……
她這樣拚命吃,魔王很早就失去胃口。蕙娘滿臉困窘,明峰乾脆遮著眼。
誰也吃不下什麼,只有吃完甜點的麒麟呻吟的下了餐桌。「……今天吃個六分飽就好,等等還有活兒要幹……」

……這樣是六分飽?魔王無奈的看著麒麟。幸好這些年沒有飢荒,他勉強養得起這個大胃王。李嘉就提過庶務官的抱怨,說麒麟一個人吃掉一整營的預算,他還不太相信。
現在他相信了。

「飯也吃了,酒也喝了。」魔王握著酒杯,看著琥珀色的「龍年」在杯子裡蕩漾,「到底羅紗有什麼東西托付給妳?」

少年真人流露出既慘傷又錯愕的神情,殭屍管家也睜大眼睛。麒麟沒有讓他們知情。到底會是什麼……

麒麟飲盡「龍年」,滿足的瞇細了眼睛。她「勤勞」的打開一直放在茶幾上的筆記型電腦,又去房間裡抱了兩把琴出來。

「欸,羅紗教你的曲子,你還記得吧?」她將一把琴扔給明峰。
……那個類似弓鳴的單調琴曲?當然記得,那是羅紗教他的。明峰忍住傷悲,點了點頭。
「王上,」麒麟的口氣意外的禮貌,「這是羅紗要我轉贈的禮物。她送了本琴譜給我。」
魔王呆了片刻,幾乎壓抑不住辛酸。那個可憐的、忠實的琴姬。
「我們合奏她生前最後的手澤……『廣陵散』。」她錚錚兩聲,調整了琴弦。明峰望著琴,好一會兒才撥弦試音。

他不懂。此時此刻,他這樣的心情,怎麼可能彈什麼琴?麒麟到底搞什麼?
麒麟眨了一隻眼睛,笑得非常美麗,雖然帶著深深的邪氣。
這種笑容讓明峰有點發寒。每次她這樣笑,就是有人要倒楣了。希望這個倒楣鬼不是我……明峰低頭冒著冷汗,仔細想著最近有沒有得罪她。

「仔細聽好你自己的琴聲,不能亂哪。」麒麟露出那種帶邪氣的可愛笑容,「亂了事情就大條了。」

明峰疑惑的看她一會兒,雖然不明白,但他到底不希望麒麟那個詭異的笑容是針對他的。
相信我,這個可怕的女人做出什麼事情都不奇怪,他不希望成為麒麟異想天開的犧牲品。
乖乖的,按著羅紗的教導,明峰彈了那單調的琴曲。麒麟隨即加入,奏起天地為之動容的「廣陵散」。

魔王聽著璀璨光亮的曲調,目眩神移。羅紗服侍他三百零五年,奏過無數曲子。當初意外得到「廣陵散」殘曲,羅紗花了不少心力編修,卻一直沒有彈給他聽過。

羅紗說,她還沒掌握當中精妙,不能奉主。

妳想告訴我什麼?羅紗?我知道多情的妳何以如此忠誠。但妳不要求,我一直故意漠視妳。因為……我沒辦法給。但妳沒有抱怨,一直溫柔的待在我身邊,一直到付出自己生命。

我欠妳許多。

最少……我該聽聽妳整理出來的琴譜,我該聽聽妳一直想要彈給我聽的「廣陵散」。

如此美妙、溫潤,像是魂魄隨著樂音而飛騰、旋轉,像是可以穿越所有限制、邊界,所有阻礙的一切一切……

在悠揚的樂聲中,麒麟擺在桌子上的筆記型電腦突然發出一聲巨響。魔王睜開眼睛……瞠目和同樣愕然、螢幕內的女孩面面相覷。

「阿華?」女孩輕呼,然後狂叫起來,拚命拍著螢幕,「阿華,阿華!你這該死的負心漢!你把我拋在這兒這麼久!你、你……你是禽獸騙子壞蛋!」
「……曉媚?」魔王張大了嘴,一貫的優雅深沈無影無蹤,「呃,曉媚,你聽我解釋……」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你這王八蛋!我恨你我恨你!」曉媚放聲大哭,「十年!你十年內一點音訊都沒有!你要分手也當面講啊!你這懦夫、混球!」
「聽我解釋,真的我很忙……」魔王困窘的安撫久別的愛人,「我也很想妳呀……」
「騙子!」曉媚怒指過來,滿臉的鼻涕眼淚,「你認為可以繼續騙我嗎?!我不接受這種隔著電腦的分手!要分手就當面說清楚!」
「……我不能去人間。我相信舒祈跟妳解釋過了,封天絕地,我不能……」
「那就我過去啊!」曉媚拚命敲打螢幕,「我去跟你說清楚,你到底還要不要我?不要我就給我一個痛快!」
「我沒有不要妳嘛,我一直都要妳呀。」魔王頭痛不已,「乖,等我研究出一個結果……」
「你說謊!」曉媚尖叫起來,「你這該死的惡魔!讓我去,讓我去!有什麼話當面說清楚……我十年的青春和想念……你這混帳,還給我還給我!」隨著越來越激昂的樂聲,曉媚發現她的手穿透了螢幕,幾乎可以摸得到阿華。

「想清楚喔。」一個細細的、慧黠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語,「穿越過去可是魔界。妳必須和人間斷絕關係,再也見不到妳的家人、朋友……」

去了就不能回來。曉媚瞇細了眼。「我沒有家人。視我為災厄的父母,只是生下我的人。」我一直就只有阿華而已。

十年,十年!他這該死的惡魔,拋撇了我十年!

石破天驚的晃然一聲大響,曉媚突然穿越了螢幕,來到魔界。她一陣陣暈眩想吐,有種連續坐了十次大怒神的感覺。

但這不能打倒她。什麼都不能打倒怒火中燒的女人。

她撲到魔王的身上,抓著他的領口,用最大的聲量吼著,「你還想騙我多久,你這個騙子!該死的傢夥!要分手就現在講!給我個痛快!我、我又不是糾纏不休的女人……你為什麼……不放開我又不來?你、你……」

她跪在魔王身上,放聲大哭。

魔王坐了起來,抱住哭泣不已的曉媚。「……對不起。我從來沒有忘記妳,沒有一天不想妳……」他回眸,發現琴聲猶在,而麒麟一行三人不知去向。

「麒麟?!」他大驚,在他眼底下,麒麟何以逃脫?
「你還說你沒忘記我!」曉媚掐著他的脖子,「你在我面前喊別的女人名字?麒麟是誰?你說啊!你給我說清楚!」
呼吸有點困難的魔王試著安撫她,「呃,這個很複雜,曉媚,妳先放開我……」
「我不要我不要我偏不要!」她滾在魔王身上撒潑,「我就不要!哇∼」
魔王真的有點頭疼,卻是甜蜜的頭疼。

該死的麒麟。

唉,羅紗羅紗,這是妳的報復麼?難道這就是妳的遺言?抱著哭泣不已的愛人,向來冷靜的魔王也露出苦笑。

他該派人去把麒麟和少年真人抓回來,順便去找管理者算帳。他得設法讓還是人類的曉媚安頓下來,不讓她受魔界的瘴氣侵害。他該作的事情很多,而且迫切。

但是現在……唉,現在。

這十年對我來說,可能是一生中最漫長的十年。雖然可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他現在什麼都不想,什麼都還不願意去想。

他俯身,緊緊的抱住哭到氣促的曉媚,將臉埋在她芳香的髮上。


***

我似乎聽懂了羅紗想說什麼。在魔王與曉媚的重逢中,明峰失神的錯了一拍。

我王,何以如此自苦?相愛乃是奇蹟,十年思念不能磨滅……你又何必咫尺天涯?一生多情沒有結果,我王,難道你看著我的孤苦,還不能領悟什麼嗎?

這個慧質蘭心的琴姬,細細密密的,在開啟一切通道的琴譜中,用琴聲說了她的心聲。

羅紗,羅紗。大概只有麒麟可以聽得出來,大概也只有麒麟才能接受她的托付吧……

他發著抖,強忍著淚。太專注的結果,讓他沒有發現他飛越於空……然後重重的摔進沙漠中。
嗆咳著從鬆軟的沙中爬出來,身旁的麒麟吐出嘴裡的沙,怒火中燒的瞪著他。「……你這個笨蛋徒弟!別人久別重逢關你什麼事情?心亂個屁啊!現在我們不知道傳到哪了……我該叫蕙娘幫我和絃才對!」

「……主子,我只會做菜。」蕙娘無奈的答腔,「這是怎麼回事呀?我們怎麼……」
麒麟又跳又罵了一會兒,幸好蕙娘隨身都帶著一小扁瓶的威士忌,不然麒麟可能要罵過一整個月瞑。

若說羅紗是不世出的天才琴姬,那麒麟就是個偉大的禁咒師。羅紗因為天分和對琴藝的專注,藉著魔樣的廣陵散發揮到極致,可以破除空間的障礙,讓意識飛騰到要去的地方。

羅紗把琴譜轉交給麒麟,麒麟又將琴譜修改得更完美,更強大,不僅僅是意識,連同肉身都可瞬間移動,穿越任何結界。

(她承認,這是明峰屢次肉身觀落陰給她的靈感)

但這需要相對應的強大靈力,最少要一個軍隊之多的高明咒者,光靠她和明峰走不遠。

魔界是個反逆轉的地方,可謂之只進不出。尤其在首都,魔王的眼底下,更是一點漏洞也沒有。她費盡力氣和舒祈交涉,但是那個死腦筋的管理者說什麼也不讓她借道回人間,頂多讓哭哭啼啼的曉媚到她家「休息」。

所以,麒麟策劃了這場好戲。每個人都有個弱點,魔王也不例外。當久別而憤怒的女朋友揪著他的領口,他也不會注意到麒麟他們已經隨著琴音逃脫。

等他可以追來的時候,根據麒麟完美的計算,他們應該飛到魔界與冥界的交會,可以大大方方的借道冥界,設法回到人間。

很可惜,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她這個笨蛋小徒亂了一拍,讓他們不知道傳到哪個荒郊野外。

「我好不容易用『精靈寶鑽』完整版買通舒祈!被閃有這麼嚴重嗎?」麒麟握拳,「腦袋笨就算了,身體也被感染了嗎?!」

被罵得啞口無言的明峰安靜了一會兒,「……那就再合奏一次嘛。」
麒麟瞪了他一眼,「你有抓了羅紗的琴出來嗎?」
看著空空的手,明峰搔搔頭,「呃……那我們再去找琴就好了嘛。」
麒麟一昏,「……你以為什麼琴都彈得出來?那是琴姬彈過的,上面有她的氣才可以使咒!而且……」她火大的比手畫腳,「你看這方圓百里內,連根草也沒有,會有什麼琴嗎?!」
「……」縱目看著平緩的一望無際的廣大沙漠,明峰只能乾笑兩聲。

看起來,事情果然大條了……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7 02:22:38

第七章  大漠孤煙直

好不容易,蕙娘出盡百寶哄住了又跳又罵,氣得幾乎飛天的麒麟,允諾了完全不可能的豪華大餐,麒麟才算平了氣,抱著小扁瓶喝著酒解悶。

「……蕙娘,妳答應她的菜單根本就……」明峰發愁起來,「等她吃不到,恐怕……」

明峰完全不敢想底下的情節,他寧可面對失控的蝶龍魔斯拉。

「開玩笑,不過是烤肉大餐,我會辦不到?」她脫了外褂,只穿著貼身的雪白內裳,溫柔的笑容蘊含著無比的自信,「我可是八百年道行的殭屍廚娘,這點小事難得倒我?」她昂首望著天上的三個月亮,感受著乾冷的夜風。
「小明峰,去找些石頭來。大小不拘,找得到多少算多少囉……」緩緩的飄飛於空,她露出淺青色的面容和小小的獠牙,指甲變成墨夜般的黑。

在這原屬妖族的大地上,她如魚得水般,化為殭屍的原形,破空而去。……和蕙娘相處太久,他都快忘記蕙娘是個非常有本領的大殭屍了。

默默的在沙地上尋找著石頭,卻在他跌下來的沙坑裡頭,找到一個小小的、眼熟的布包。

他發愣了一會兒,悄悄的打開來……眼眶不禁發熱。是了,這是他放在房間裡的布包,包著羅紗留下來的殘服。
雖然非常感傷,但他疑惑起來,為什麼在這裡?他明明好好的收在房間,為什麼……

一陣森冷的殺氣,讓他倏然回頭,發現麒麟神情恐怖的站在他身後。「你……你記得帶定情物,居然不把琴帶過來?你有那時間反應,怎麼不知道要帶有用點的東西?!多帶一瓶酒也是好的啊!你帶這個是能吃嗎?!……」

「麒麟,妳冷靜一點……」明峰深深膽寒,「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

「不必多說,」她美麗的臉孔鐵青,「你不知道飢餓的怨念會有多重嗎?」
……飢餓?我們剛剛吃過晚餐,妳還包辦了晚餐的大部分欸!「我、我反對暴力……哇∼」

明峰被連人帶布包打到一丈之外,「我要代替月亮懲罰你!你這音癡!」麒麟怒吼著。

栽進沙坑裡的明峰滿頭冒金星,他趴在冰冷的沙地上,覺得很哀怨。只要跟食物有關係,麒麟的理智就會蕩然無存。

「……蕙娘,妳快回來,我好害怕啊∼」他忍不住熱淚盈眶。

等蕙娘拖著小山般大小的蜥蜴(?)半雲半霧飛回來時,看到怒氣沖天的麒麟和鼻青臉腫的明峰,有種不祥的感覺。

該不會主子餓瘋了,試圖吃掉明峰吧?

她火速降落,明峰連滾帶爬的撲上來,躲在她身後發抖,她開始感到事態嚴重。

這幾年,麒麟嬌養在大都市裡,食物隨手可得,一時淪落到荒漠,萬一真的斷了糧……

說不定明峰真的會下鍋。

為了免除明峰的厄運,她使出最精湛的廚藝。眾人皆知,殭屍可以引起乾旱,但修行到一個程度的殭屍,可以逆轉這種過程。

所以,蕙娘用指甲像是刨豆腐般,將塊大石頭剜出一個臉盆大、光滑的凹槽,龍吟般漫唱,將大氣中的水氣匯聚,如涓流般從石頭凹槽滿溢出甜美而珍貴的水。

抓一把月光,幻化成銀亮的柳葉菜刀,宛如舞蹈般,將眼前這隻長著六隻角、兩個頭顱,皮膚還充滿疙瘩的醜惡大蜥蜴剝皮、支解,變成一小座肉山。過程中不見一滴血,因為血液也讓蕙娘收了起來,準備凝聚起來煮豬血湯(?)。

她的動作是那麼優雅、充滿韻律感。就算是天界的舞孃也會自慚。原本殘酷的殺戮,在她手上化為專注與藝術。她一面處理著食材,一面製造著食器--大大小小的石頭有的成了石碗,有的成了石盆,更有的成了石鼎。

她將比較小的石頭在火堆上燒紅了--燃料就是蜥蜴榨出來的油脂,扔進裝著水的石鼎中,一時之間,肉香四溢。蕙娘早年和仍然健康的麒麟東奔西跑,常常野宿。這讓她養成隨身帶著調味料的習慣。也因此,這鍋下水湯有薑末調味,新鮮的食材和高超的技藝,讓如此簡單的一鍋湯成了人間美味。

攤在燒紅的大石頭上,結實的烤肉發出滋滋的輕響,蕙娘在這片遼闊荒漠找到的岩鹽更增添了香氣。她在這樣艱困、一無所有的環境裡,如她所承諾的變出非常豪華的岩燒料理,不但讓麒麟吃得眉開眼笑,火氣全無,也讓明峰佩服得五體投地。

抹了抹額間的汗,蕙娘恢復成人身。看起來,明峰大約不用下鍋了。她不諱言,麒麟這麼多弟子來來去去,她特別疼愛這個傻呼呼的小夥子。

她一生無子、無兄弟姊妹,漂泊無根,只認定了麒麟。但這孩子……這溫柔的傻孩子卻勾起她的母性,讓她特別照顧疼惜。

揉了揉酸疼的胳臂,她耐著性子將吃剩的肉裡外抹了層鹽巴,施咒定在半空中。

不知道他們會迷失在荒漠多久……不過她不擔心。

只要有她在,她絕對會餵飽麒麟。

當然,還有明峰。

吃飽喝足,麒麟和明峰進入夢鄉,蕙娘守著營火。

她不太需要睡眠……或者說,她和人類的睡眠有相當的差異性。她的「睡眠」比較接近人類的休息,大腦放空,陷入冥想狀態。但不會閉上眼睛,意識也還保留一絲清醒,警戒著。

離開首都,來到這片荒漠,蕙娘意外的感到愉悅、舒適。雖然風這樣乾冷,大漠這樣荒蕪。但她在首都有種輕微的窒息感,像是一種氣味、一種氛圍,讓她喘不過氣來。

因為她生前是人類,即使妖化為殭屍,她和人類相處的時間遠大於妖族。妖族對她來說,是異類、是敵意的化身,所以她也不知道妖族的學者考究人類與妖族起源時,有派說法認為妖族和人類有相同的祖先,因為某種緣故在進化的路上分道揚鑣,而古妖界與人間是姊妹世界,可以共通。

(這裡的古妖界指的是現在的魔界)

其實這派的說法很接近事實。所以蕙娘在這原本屬於妖族的大地有股如魚得水的自在感,不管變得多麼荒蕪。
她在這片共鳴的荒漠中,五感變得特別清晰、明亮。所以當小小的足音在遙遠的地平線響起,她反而閉上眼睛裝睡。

她在百里外才捕獲那隻蜥蜴。她的感知範圍遠比在人間時遠,她能確認百里內沒有其他生物。那,來者何人?是遠從百里外的追兵?還是瞞過她的耳目,在百里內埋伏的刺客?

足音漸漸清晰。她微微睜開眼睛,卻有點發愣。

是三隻小狗。

不不,這樣說似乎很失禮……應該說是三隻小狼。他們飄飛著柔軟鵝黃的毛,眼睛帶著深深的稚氣。偷偷摸摸的潛伏到他們的營地,觀察他們,卻不知道也被觀察著。

好一會兒,小狼們確認營地的人都熟睡著,他們跳著,發出不小的聲音,試圖把吊在半空中的肉叼下來。

蕙娘張大眼睛,隱隱覺得不妙。給他們吃一兩塊當然沒啥……但麒麟最討厭小偷,尤其是偷吃食物的小偷(在麒麟的眼中,這些都是屬於她的)。若為他們小命著想,最好是把他們嚇跑……

她才一動,麒麟就按住她,嘴角彎著興奮的微笑,坦白說,很可愛,但也滿恐怖的。

……更糟了。讓魔王一關好幾個月,麒麟當然不可能拿女官或侍衛練拳頭。缺乏沙包的麒麟埋首狂喝猛吃才能壓抑這種衝動。

「他們還是小孩。」蕙娘焦急的、輕輕的說。
「我下手一定會輕一點。」麒麟舉手發誓。

蕙娘額頭沁出幾滴汗,麒麟什麼誓言都會堅守,但這種誓言……她的「輕一點」,會不會只剩半口氣?

正要跟她爭辯「不該毆打小動物」的當口,那幾隻怎麼撲都撲不到的小狼,人立站起來,漸漸的化為幾個髒兮兮的小孩。

「還有幾分妖力欸。」麒麟的表情超開心的。

……我才不相信妳會下手輕一點。

所以,當麒麟衝過去抓住剛偷到肉的小孩時,蕙娘也馬上衝過去勸阻,「主子,妳嚇到他們了!」

這三隻過度驚嚇的小狼妖尖叫起來,試圖和麒麟對抗。但麒麟像是戲耍老鼠的貓,分別將他們三個打了一頓屁股。

被囂鬧吵醒的明峰揉著眼睛,看到麒麟正在毆打小孩。

「……妳瘋了嗎?!」他一個箭步衝上去,把麒麟手上的小孩搶救下來,「妳去哪兒擄來三個小朋友?蕙娘煮了大半隻的蜥蜴妳還不飽啊?!把腦筋動到小朋友身上……妳是睡迷糊還是餓糊塗了?……靠,你怎麼咬我?!」

他搶救下來的小孩惡狠狠的在他手臂上撕下一塊肉,讓他上臂一片鮮血淋漓。

麒麟勃然大怒,「偷我的肉還咬我的長工!你爸媽是怎麼教的?」她一把抓過那隻小狼妖,霹哩啪啦的打著他的屁股,讓他沒命的喊叫,「我代替你爹娘教訓你!死小鬼!」
「誰是你的長工啊?!」明峰聲嘶力竭的喊著,摀著血流不止的手臂。

蕙娘將小妖搶救過來,卻也被咬了一口。這隻小狼妖在他們三人之間傳來傳去,不斷發出尖銳而淒慘的叫聲。

另外兩隻逃走的小狼遠遠的看,誤認為他們的弟弟正被生吞搶食,忍不住淚流滿面。

他們反身逃跑,急著跑回部落,將麽弟的噩耗通知大人們。

氣喘籲籲的,蕙娘和明峰在麒麟的拳頭和小狼的利齒之下,終於將小狼妖捆了個結實,並且幫他戴了個口罩。這個口罩是扯下明峰的袖子作成的。他們很願意憐惜小孩,但這小孩把他們咬得全身是傷。
抹了抹汗,蕙娘疲倦的說,「……我把他帶遠一點放走好了。」

「不行。」麒麟斷然拒絕,「把他放走,就沒有沙包自動上門了。」
「啥?」蕙娘和明峰異口同聲,湧起強烈的不祥預感。
「來了。」麒麟掏出鐵棒(別問我她藏在哪),「可以鬆鬆筋骨了。」

明峰蒼白著臉轉過頭……黑暗中,無數發著橙黃光芒的的眼睛注視著他們。
他們,被數不清的狼人包圍了。

明峰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困境,想想看,姽嫿女鬼軍團、秦皇陵的千軍萬馬他都熬過來了,何況這麼一群小小的狼人……

但是這群狼人起碼有兩人高,個個虎背熊腰,長長的獠牙還會反光勒!而且他們一起狼嚎的時候氣勢之驚人……整個荒漠像是為之動搖。

最重要的是,他耳朵嗡嗡叫,因為半規管的劇烈震盪,他不但頭暈想吐,還摔倒在地上。
麒麟瞥了一眼沒路用的小徒,暗暗歎了口氣。她真不明白這個天魔兩界都想要的「少年真人」、出現在「未來之書」的繼世者、幾乎無視任何規則的怪異小徒,到底算是強呢,還是非常弱?

「鬼叫兩聲,是可以嚇誰?」麒麟將鐵棒扛在肩上,神情輕鬆的,「嚇嚇小孩嗎?」

月光讓烏雲遮住了,荒漠的黑暗濃稠的像是摸得到。即使是夜視能力極佳的狼人,也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一動也不動的狼族孩子。

躺在陰暗中,被捆綁著,身上都是血跡。

一聲高亢悲憤的狼嚎,一頭狼人衝上前來,銳利的爪子像是十把長長的匕首,抓向麒麟。麒麟一矮身,鐵棒瀟灑的一揮,格開銳利的爪子,使勁捅向狼人的臉,狼人舉臂格擋,卻發現那一棒如閃電般迴轉,鐵棒的下端靈活一擊,正好敲在他膝蓋上,讓他重心不穩的跌落沙地。

完了。那狼人心裡一陣憤怒,繼而迷惘。將他打敗後,這殘忍的殺手居然後退兩步,並沒有趁機給他致命一擊。

但他的族人並沒有看到這電光石火的瞬間,只看到他們族裡的醫師被打倒在地。

雖然是受人尊敬的醫師,但狼人天生的勇猛讓他也是個受人尊敬的戰士。他倒地後群情激憤,狼人們一湧而上,若不是蕙娘敏捷的將腦門嗡嗡響的明峰拖到一邊去,他大概被踩扁了。

那群激憤的狼人沒有對兩手空空的蕙娘和明峰下手,通通湧向麒麟。麒麟的臉龐倒映著雲破月清的銀亮月光,有種酣戰的迷醉感,手裡的鐵棒靈活如銀蛇,來往縱橫的一一打倒撲上來的狼人。

她一人敵數十,卻還神情輕鬆自在,連膽戰心驚的明峰都不得不承認,這樣的麒麟,非常非常的美。
美得像是一頭豹,非常危險的豹。

最後一頭被打飛的銀髮狼女,從沙地爬起來,對著月亮呼嚎,並且喃喃著奇特的語言。乾冷的空氣被攪擾、凝聚、憤怒,夾雜著大量的沙塵。平地出現了小小的沙塵暴,並且漸漸擴大。

不妙。蕙娘心中響起警鈴。她不知道這些狼人的路數,但也聽說了魔族之間的「異常者」有多麼危險。若讓沙塵暴累積到一定程度,很可能他們都無法在大自然的力量中全身而退。

她鼻間獰出怒紋,準備要變身的時候……一聲蒼老的大喝,攪散了滿天沙塵。所有的狼人都停下手,連麒麟都往後一跳,站在蕙娘和明峰前面,帶著滿不在乎的微笑。

每次妳這樣笑,就是存心惹禍。明峰深深的感到悲傷。他為什麼要跟從這個專長就是惹禍的師父?為什麼?就算回紅十字會清水塔都比跟這個師父安穩太多了。

排眾而來的,是個意外瘦小的老狼人。駝著背,乾縮的臉龐帶著縱橫的風霜。當然瘦小是相對於虎背熊腰的壯年狼人,他站在麒麟面前,麒麟還得仰著臉看。

他嚴厲的盯著麒麟片刻,卻轉頭用聽不懂的語言罵著狼人們。看起來,他地位應該很高,大概是長者或族長那類的。
狼人們氣憤的回答,有的還用手背抹去淚。

重重的頓了頓杖,老狼人長歎一口氣。他盯著麒麟一行人好一會兒,開口是有著濃重腔調的魔族語言:「聖魔,我們年年賦捐、歲歲納貢,早已竭盡所有。來到我們領地殘殺子弟,又是為了什麼?」
明峰在魔界學了幾個月,魔族語言聽說寫都可應付了。聽老狼人這麼講,只顧著發愣,滿頭霧水。反而麒麟略一沈吟,笑咪咪的回答,「你可沒納稅給我。別著急,我不是賴帳。因為我不是魔族,當然沒收你們稅金囉。」

明峰睜圓了眼睛。等等,這意思是……狼人不是魔族,而向魔族納稅金?

麒麟淡淡的幾句話,卻讓在場的狼人轟動起來。他們瞪著麒麟一行人,互相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老狼人凝視著麒麟,又看看蕙娘、明峰。「……你們是哪族的?從何而來?」
「這個問題很複雜,講到明白可能要過一整個月瞑。」麒麟攤攤手,「但你說我殘殺你們子弟,那可是天大的冤枉。」她走過去,拎起被捆得結結實實的小狼,「我頂多打了他一頓屁股,但你瞧瞧,這小小偷居然把我的長工和式神咬了一身傷!到底是誰殘殺誰呀……」

「誰是你長工啊?!」明峰吼了起來。
「……小偷?」老狼人眼睛精光四射,勃然大怒,「妳說這小狼崽子偷妳東西?!」
「不信你可以去合一下牙印。」麒麟指了指吊在半空中的肉,「應該有他的、也有他兄弟或姊妹的。」

老狼人接過小狼,氣得渾身發抖,「我人狼一族紀律嚴明,出了你這幫匪類?!」一揚手,就要把小狼摜在碎石堆上。

一起大人一起上前求情,銀髮狼女拚命磕頭,地上斑斑血跡,嘰哩咕嚕對著麒麟說話,看她不懂,趕緊用不流利的魔族語言懇求,「救孩子,求求妳。他小,不懂。」

麒麟還沒說話,明峰先不忍了,「老伯伯,小朋友貪嘴吃是有的,好好教導他就是了。他爸爸媽媽養他這麼大不容易,你這樣一把摔死,他爸媽要傷心,他就算到死也不知道錯了什麼。伯伯,你讓小朋友道個歉,大家還是好朋友,好不好?」

「摔一下又不見得會死。」麒麟咕噥著。但明峰和蕙娘一起瞪她,她只好悶悶的改口,「沒事兒,過去就算了。」

被鬆綁的小狼瑟縮著磕頭賠罪,老狼人神情才稍緩。他力邀麒麟一行人到他們村裡作客。

麒麟興趣缺缺的,她也打夠了,過足了癮頭。而且運動了這麼一會兒,她整個餓了起來。避免食物被偷走最好的方法就是吃到肚子裡,她正盤算著該磨著蕙娘做些什麼菜吃掉,省得又有誰來打她食物的主意。

「那倒不必。」她漫應著,「小事而已,老大爺,大家不打不相識。有空的時候來切磋切磋不錯,我也省得無聊不是?作客什麼太麻煩了……」被魔王綁去這麼幾個月,她聽到「作客」兩個字就犯頭痛。

老狼人有些失望。他們世代居於荒漠,有嚴格的社會規範和榮譽,恩怨分明。這幾個客人這麼大度的原諒他們的族人,卻不能相對的招待他們,讓這個重視榮譽的老族長有些難受了。

「最少來喝杯酒?」老族長提議,「喝杯酒不要多少時間,我們人狼族的蜜酒是很有名的。」
「酒?」麒麟輕輕的重複,她眼睛都直了。
「主子!」蕙娘試圖喚醒她,「妳不要一杯酒就……」
「嗯,對啊,一杯酒而已……老大爺,就只請一杯?你們酒的存量多不多?」麒麟的神情如在夢中。

老族長愣了一下,有些摸不著頭緒。「酒?我們族的蜜酒是很多的。最近的存量似乎有三個洞窟的量吧?這幾年豐收,都先喝新酒。許多百年前的老酒還沒開過封呢。」

百年前的,人狼族祕傳的蜜酒。

「我們還等什麼呢?」麒麟滿臉堆笑,「麻煩大家幫我把肉收下來……相逢即是有緣,順便開個宴會嘛!作客沒個禮物成什麼體統?這些醃肉我也不是那麼愛吃,大家一起吃一起喝酒,如何?」

明峰頹下了肩膀,蕙娘絕望的看著天空。

「妳為什麼永遠學不乖呀!?」他們一起對著麒麟吼了起來。

麒麟只是把臉轉向一邊,裝作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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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7 02:24:00

本帖最後由 mars520titan 於 2014-4-7 02:25 編輯

第八章  對著月亮唱歌

隨著老族長前往他們的聚落,卻沒有想到,他們的聚落入口居然在山谷隱密的角落,並且溼滑的階梯蜿蜒的朝下。

階梯兩旁有著發微光的苔蘚,這微弱的光源讓黑暗不再那麼濃重。對於夜視力極佳的人狼族當然足夠,麒麟和蕙娘也一點問題都沒有……

但明峰卻因此第一個抵達人狼聚落--用滑的當然比用走的快很多。

當他摔得七葷八素,從溼滑的階梯乒哩乓啷的半摔半滑到階梯底端,他覺得沒摔斷脖子真的是祖上積德。

暈頭轉向的爬起來,意外發現濃稠的黑暗褪去,朦朧的月光遍撒。有些莫名其妙的擡頭,發現這個應該在深深地下的廣大洞窟,在極高的地方有著打磨的像是鏡子般的許多巨大水晶,將洞頂的光源反射導引,讓這廣大得幾乎有一個小鎮大小的洞窟廣場充滿柔和的光。潺潺的伏流溫柔的響著,兩旁長著奇特的菇類植物,搭著無數的帳篷,擁簇著一個極大的營火。

這裡就是人狼族的聚落,人口約五百人。在神族殘軍尚未入侵,荒漠還是豐沛草原時,人狼族有數百氏族,人口高達百萬。這個洞窟原本是他們崇拜「大地母親」的聖地,只有各氏族祭司和族長可以來此默禱,祈求獵物豐盛,族民平安。

現在卻成了人狼一族最後的棲息地,仰賴大地母親的僅存奶水,苟延殘喘。

這些都是日後聽族長在營火邊講述傳說時了解到的。老族長年逾萬歲,卻沒見過那古老、豐沛、富饒的年代。他還在襁褓中時,這片大地就因為氾濫並且惡用的強大法術戰爭,幾乎喪失了所有的生命力。

所有的美好都由上一代的族長在火堆邊講述,並且傷感的了解到,那美好不會再回來。

***

麒麟一行人走下階梯,看著鼻青臉腫的明峰,默然無言。人狼一族重視客人,所以都強忍著沒有笑出來。但孩子卻忍俊不住,當然也被大人呵斥了。

「……沒關係,我也覺得很好笑。」麒麟遮住了臉。

明峰難堪的、一跛一跛的跟在麒麟後面,臉孔漲紅。族長為了解除他的尷尬,喚人取酒,並且鳴鼓敲鑼,通知族民有客來訪。

這是對最尊貴的客人才有的禮節,驚動了全族。除了在其他洞窟放牧和工作的族民不克前往,幾乎還在村裡的人狼都出來迎接了。

這荒漠許久沒有貴客,只有魔族會派稅吏來收取貢獻。而稅吏在他們眼中是不值得歡迎的,反而會鳴鐘讓女人和小孩躲避,省去不必要的麻煩。

這真是百年來的大事,值得開宴會慶祝,何況客人饋贈了珍貴的肉品。

在人狼熱情的歌舞中,老族長遞給明峰一碗蕩漾著金黃液體的酒。甜蜜而芳香,帶著難以言喻的濃稠感,像是上好的伏特加冰在冷凍庫,取出來時有種蜜樣的流動。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美麗的酒……粗糙黝黑的陶碗讓這蜜酒更像是盛著極夏的陽光。

麒麟根本就不知道客氣怎麼寫,她一飲而盡,露出極度神醉的神情,「好酒!」

明峰倒是有些捨不得的飲了一口……唔,絲絨般的口感,溫潤柔滑的甜蜜……正想吞下去的時候,他看到人狼族民很豪爽的拿起斟酒給他們的大酒甕,潑在營火上面當燃料,火舌晃的一聲竄得老高。

他瞠目看著可以當燃料的蜜酒,含在嘴裡的那一口不知道該不該吞下去。蕙娘點了點他的背,遞給他一條手帕,將他手裡那碗酒不動聲色的倒到麒麟那兒去。

蕙娘真是體貼。明峰含著淚,將口裡的酒吐到手帕上。「……麒麟沒問題嗎?」他悄悄的問。

「應該……沒問題吧。」蕙娘不太有把握,「我比較擔心你。」

是的,人狼族的蜜酒,不但是主要的熱量來源、歡聚時的逸品,還是珍貴的……

燃料。

雖然他沒吞下去,但是些微的、酒精濃度高達百分之百的妖族蜜酒,還是讓他仰面倒下,幸好蕙娘接住他,才沒讓他頭破血流。

他全身發燙,臉孔脹紅得跟豬頭一樣。整個人像隻煮熟的龍蝦。在昏迷之前,他看見麒麟若無其事的仰頭灌著蜜酒,臉孔紅潤有光澤,精神百倍。

他的師父,果然不是人類。

「……地底下可以養蜜蜂嗎?」他在半昏半醒中,喃喃著這個關鍵性的問題。

因為廚師的敏感,蕙娘心裡已經有底了。她轉過頭,看著遠方。

「不是叫做『蜜酒』,就是用蜂蜜釀的……」

明峰醉了一天一夜才甦醒,爬起來手腳發軟,腦門一陣陣脹痛。回眼看到大喝特喝,抱著酒罈不肯放的麒麟,他默默無言。

「……妳不覺得有什麼不舒服嗎?」明峰有氣無力的問著。

麒麟瞪他一眼,「我又不是你。」

明峰無力的頹下肩膀。幸好我不像妳,我還是普通正常的人類。

人狼族民很熱情的招待他們,盡力擺出最好的食物來招待。很奇怪的是,他們身為肉食性的人狼,餐桌上倒有一半多是各式各樣的菇類料理,還有一種奇怪味道、嚼起來有幾分像是豆腐的肉。坦白說,不太可口,雖然蕙娘已經盡力而為了。

「我們幾時走?」明峰悄悄的問麒麟。魔王一定到處在追捕他們,滯留越久越危險吧?
「等我喝夠了再說。」麒麟抱著酒罈,頗有落地生根的氣勢。
……只要有酒,殺頭妳也不怕,對吧?

因為麒麟的樂不思蜀,他們在人狼聚落待了不少日子,同時明峰也知道了「蜜酒」和「神祕的肉」的來源。

第一次看到的時候,明峰的表情空白了好一會兒,雙目含淚的張大嘴巴,半晌動彈不得。
排山倒海而來,是一隻巨大的「蛆」。

真的很大很大,大得像是可以塞滿客廳的大小。這隻金黃色的、偶爾有觸角伸出來的「蛆」,裹著看似極薄卻很堅韌的皮,光滑的反射奇特的光澤,體液緩緩流動……

「這是蜜蟲。」帶他參觀的放牧人說,「大地母親的恩賜。」

那些巨大的「蛆」似乎對明峰頗有好感,紛紛圍攏過來,用頭(假如你稱昂起來的頂端為「頭」的話)頂著明峰。

那冰涼、滑潤的觸感,讓明峰整個人石化,只有寒毛和頭髮一起全體立正。

「真難得,」放牧人笑著,「牠們喜歡你呢。蜜蟲戒心很重,不太接近陌生人的。」

然後,他提了一個桶子,敲了敲蜜蟲,蜜蟲聽話的從腹部底端伸出一個管子,分泌出金黃色的液體。
這,就是蜜酒的原始材料。

他勉強維持著基本禮貌,帶著僵硬的笑容。回到聚落,他抓著蕙娘,「那個那個那個……那個蜜酒、那個肉……」

「蜜蟲?」蕙娘正在挑戰如何把蜜蟲肉烹調得更美味,「我早就知道了。」

看明峰一臉作嘔,她有點不高興,「明峰,你這樣很沒有禮貌。你要知道他們根本沒有什麼可以吃,只有啃食地衣苔蘚的蜜蟲是他們主要食物來源。對他們來說,那是重要的牲口。如果你覺得噁心,可以不要吃。他們多了我們三張嘴,其實是很沈重的負擔。」

明峰呆了一會兒,滿臉羞慚的低下頭。蕙娘說得對,他們這幾個客人讓食物短缺的人狼族更窘迫。然而蕙娘會煮飯、麒麟常跟著年輕人去打獵,而他,是唯一什麼都不會的人。

這樣的閒人居然嫌主人的牲口不好看,食物令人作嘔。

默默的,他也跟著女人或小孩去放牧、採蘑菇。人狼族沒有閒人,每個人都為了生存努力。他很快就成為高明的放牧人,而原本讓他覺得噁心的蜜蟲,看久了也覺得頗可愛。

在這裡,他學會了妖族語言和人狼的方言。他原本就對文字很有一手,甚至,他還學會了一點古老的妖族文字,更了解了妖族的傳統。

他們在人狼族居留了一整個夏天。因為族長知道他們目的地以後,建議他們留下來渡暑。

「你們運氣好,月瞑才到荒漠。」老族長點了點頭,「夏天陽日的荒漠可以輕易殺死任何人,包括最高強的聖魔。你們若要橫渡荒漠,還是等秋涼啟程比較理想。」

人狼族稱呼魔族為「聖魔」,異常者為「惡魔」。殘存的妖族別無選擇,必須要效忠某方才能生存下去。比起殘忍、反覆不定的異常者,聖魔顯得比較理智,除了蘑菇、蜜酒的稅捐,其他並無所求,既不侵擾,相反的還在大河佈下防禦,不讓異常者渡河。

雖然不是為了妖族的安全,但人狼族依舊因此感激。

「但我們是聖魔王者要的逃犯。」麒麟聳聳肩。

族長並沒有訝異的神情,反而點點頭。「貴客,相處這段時間,我無法歸類你們屬於妖族或魔族,但認識了你們的誠實和英勇。大地母親歡迎你們,我們亦張開雙臂。聖魔並不在意我們這群低賤的妖族--以他們的眼光而言。我們離首都很近,但妳知道的,即使最明智的聖魔,也會忽略身邊燭台下的陰影。」

明峰還是很不安,「但我們對你們很危險。」他越來越喜歡這群純樸的、不輕易動用妖力的人狼,想到可能替他們帶來災難,這讓他非常憂心。

「孩子啊,」老族長很喜歡這個軟心腸,勤勉學習的少年,「稅吏要秋深才會來,在那之前,你還有很多學習的時間。」
「……我會的。」老族長的慈祥常讓他想起爸爸和伯伯。
「唉,希望你們的酒夠喝啊。」麒麟笑著,很豪爽的喝掉一大碗公的蜜酒。

聚集的人狼都笑了起來。

明峰發現,他對妖族有很大的誤解。

或許在人間遇到的妖族,十個裡頭有九個想抓他採補。老族長對這點非常震驚並且憤慨,大罵那些妖族讓異常者汙染,只想走捷徑。

古老妖族崇拜敬畏大自然的力量,視「吞噬」這門為旁門左道。他們有許多高深的妖術,卻不輕易動用。因為大地枯竭,每動用一點,就是衰弱大地母親的生機。

族長對他解釋,「我們當然可以匯聚荒漠所有的水氣,造出湧泉,洗綠某個地方,這就是聖魔正在作的。但這是透支,透支未來的任何一點雨水。現在拿走多少水氣,本來會下的雨就會延遲更多時間。我們無力阻止聖魔的作為,但不能讓傷痕累累的母親有更多負擔。母親已經竭盡所能,從乾枯的乳房擠出奶汁餵養我們,」他指著溫柔的伏流,「人狼不能忘恩負義。我們只能請求,低下頭顱,謙卑的請母親聆聽我們。」

明峰望著他,非常訝異的。族長從來沒去過人間,但他的論點和某些薩滿教或印第安巫教的論點有驚人的類似。

咒,到底是什麼?麒麟說,咒的本質乃是「心苗湧現字句」。但這些字句,到底是要給誰聽呢?

「母親。」他無意識的吐出這個詞,自己都覺得有幾分莫名其妙。

麒麟笑笑的,看著她發呆的小徒。當然啦,蜜酒的吸引力很大,這說不定是她喝過最夠味的酒。(酒精濃度高達百分之百,濃稠到快要不成液體,當然「夠味」)

但是她隱隱的覺得,她的小徒歷經愛情痛楚的洗禮,像是在蛋殼裡的小雞,正在等孵化的那個契機。

世界的成毀啦、魔王天帝啦,對麒麟來說,都沒有什麼興趣。一切都有其天命,最終都會通向毀滅。不過不掙扎一下實在沒有意思。

對啦,她就是要搗蛋。她就是要邊喝酒邊對無聊的命定搗蛋一下。

比方說,藏匿「真人」,比方說,讓承受嚴厲沈重命運的徒兒,走向他想走的路。

不為什麼,只是她要搗蛋而已。

哪怕付出極昂貴的代價,哪怕她連「人類」的身分都無法維持,成為半人半慈獸的怪物。

但這才有趣嘛。

「蕙娘,我想吃黑森林蛋糕。」她喝著湃在伏流中,冰冰涼涼的蜜酒吵鬧著。
「……主子,沒有麵粉沒有雞蛋……」蕙娘長長的嘆口氣,「什麼都沒有,我怎麼變出來?」
「我不管,我不管!」冰涼甜蜜的蜜酒,當然要配甜蜜略帶苦味的黑森林蛋糕啊!「我要吃黑森林蛋糕!」

蕙娘無奈的望著她,頹下肩膀。我真的太寵她了,她想著。「……我去想辦法。」

若說他們這群旅人給人狼什麼影響……大概沒有人比蕙娘的影響更大。這位天才廚娘在極度貧瘠的食材中,研發出無數驚人美妙的食譜,大大的改善了人狼的食物。

當中最受孩子們歡迎的是「黑森林蘑菇蛋糕」。這款用各種不同蘑菇磨成粉,用蜜糖(蜜酒的原始原料)和若干可食地衣做出來的蛋糕,是蕙娘最精心的傑作。

他們也記得那個額頭上長著角,能夠獵捕最危險、最龐大野獸的麒麟,和她滿不在乎、喝著酒的笑容。

當然,他們也記得那個唯一可以騎上蜜蟲,會說許多故事的少年。

但這一切,都比不上夏末的那一天。那一天成為傳奇,在火堆邊成了新的傳說,傳誦過一年又一年。

這一天和往常的日子沒有什麼不同。

即使是夏末,陽日的荒漠也足以殺人。男人們停止獵捕,在聚落整理獵具、製作陶器,協助女人和小孩釀蜜酒,幫忙放牧。

在人狼族裡,女人和小孩非常珍貴。在統治魔界的聖魔喪失生育能力的此時,妖族神祕的保持著生育能力。所有的女性都受到絕對的尊重和愛護,希望她們不要從事打獵這樣危險的工作。

當然也有那種倔強的女人,保有旺盛的獵捕本能,一樣也跟男人一起打獵。

沒辦法,男人會聳聳肩,不會拒絕這些女人。她們是大地母親的女兒,可以孕育生命的戰士,你只能讓她們去,不然怎麼辦?語氣總是寵溺的。

或許是這樣的嬌寵,也或許是這樣的寶愛,大部分的女人都會壓抑本能,在聚落放牧、餵養小孩和侍奉老人。

人狼的看法很直觀,也很單純。他們平靜的接受這三個異族的旅人,很自然的將蕙娘看成女人,明峰看成小孩,而麒麟,是戰士。

你怎麼可能讓一個天生的戰士委屈在洞窟裡當牧人?她喝酒比誰都豪爽,打獵比誰都兇猛,追蹤的技巧比誰都高超。狼人尊敬勇敢的戰士,而麒麟值得這份珍貴的尊敬。

她總是帶著滿不在乎的笑容,跟著化成狼形的人狼奔馳過月瞑的荒漠。看起來嬌弱的她,卻擁有最堅韌的意志。即使奔馳百里之遙,她還是笑笑的,拉起彎弓,準確的將流星般的箭矢射入大河懸崖邊的巨獸,在巨獸吃痛狂奔而來時,迎面痛擊,鐵棒倒映著月亮的銀光。

跟她出獵,像是跟幸運女神出獵,既不空手,也不會出現死傷。人狼單純的信賴她,直到她遠離許久許久,還將她雕繪在獵具上,祈求相同的幸運。

這天,陽日將盡的這天。和以往的日子沒有什麼不同。獵人們收拾獵具,正在聆聽巫女的祝福。而巫女就是那位銀髮狼女,她已經是三個小孩的媽媽了。人狼聽說人間巫女通常不生育,無不嘖嘖稱奇。
空有孕育的子宮卻浪費著,人類這族真是意外的奢侈。這對面對乾枯大地、種族延續嚴酷的人狼妖族來說,著實不可思議。

巫女悅耳的吟唱迴響在洞窟中,帶著一種單純卻動聽的溫柔。她在跟大地母親祝禱,祈求出行平安,哀悼即將死去的獵物,因為那也是大地母親的子孫之一。

祝福完畢,巫女在獵人身上撒上蜜酒。帶頭的獵人仰天發出狼嚎,整個聚落大大小小一起對著月亮豪壯的歌唱,以狼的悠遠。

每次這個時候,明峰都會偷偷地紅了眼眶。人類和眾生,似乎沒有什麼不同。人狼打招呼的時候都喜歡張開雙臂喊,「我的兄弟。」

的確,他在心裡輕輕的說。你們,都是我的兄弟。我異族的兄弟姊妹……

他的懷抱突然劇烈的發熱、發燙。若有似無的,在這豪壯、震耳欲聾的狼嚎聲中,他聽到細細的,死去羅紗的沙啞聲音:「親愛的,危險……」

低頭看著懷抱。裝著羅紗殘服的布包意外的出現在他懷裡,發著暗暗的紅光。打開一看,一只深紅水晶耳環閃爍。

這……這是哪裡來的?他對羅紗的遺物非常熟悉,但從來沒看過這只耳環。握著耳環……他被襲擊了。

被恐怖的、充滿血漬的影像襲擊了。他看到滿地的血,被支解的族長。嬰兒插在矛上,在火堆中烘烤。人狼族的女人因為可以生育被咀咒……

那個拿著大斧將羅紗劈成兩半的雪白惡魔,正在這片血泊中,咬斷某個孩子的咽喉,吸血。

他失神,耳環掉落在地上。幾秒鐘的影像,讓他全身被冷汗浸透,從心底徹底冷了起來。

不要,不要。他不要這種事情發生。

「麒麟,麒麟!」撿起耳環,他狂吼著叫住他的師父,「別去,不要去!他們要來了,要來了!」

他大吼大叫,淚流滿面,全身抑止不住的顫抖,並且不斷的嘔吐。正要走出洞口的麒麟訝異的轉頭,她總是輕鬆微笑的臉龐變得凝重。「停!先不要走!」她奔過去。
「深呼吸,平靜下來。」她寧靜的聲音讓失神的明峰稍稍安定,「你看到什麼……汙穢?」

對,就是汙穢。貪婪的汙穢。他無法忍受任何汙穢,總是會引起劇烈的嘔吐。

他心裡著急,卻無法組織字句。看著掌心嫣紅的耳環……他想到小時候,祖父沒有什麼理由,幫他穿了一個耳孔,卻沒讓他戴上什麼耳環。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祖父承認,「但將來有個耳環,你會戴上。」

他摸索著耳朵,發現這個耳孔一直都在,靜靜的在等著什麼。為什麼不是這一個?這是羅紗的耳環,她剛剛喚了我。沒有可供轉生的魂魄,但她喚了我。

明峰戴上了那只耳環。痛苦的嘔吐終於停止,他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雪白的惡魔要來了。」他說,「在三個月亮重疊的時候,他們就來了。」
「在獵捕的月瞑之夜嗎?」麒麟彎起帶邪氣的可愛笑容,「這真是很特別的獵物。」

希維俯瞰著山谷,雪白的臉孔浮出一絲殘忍的冷笑。真沒想到聖魔那些傢夥如此無能,居然讓卑賤的妖族存活下來。

卑賤、低劣、無知的賤民。怎麼配擁有荒漠唯一的水源?最可厭的,這些賤民居然還存有生育能力。讓他們繁衍起來還得了?惡苗要趁弱小的時候拔除,而這些女人的子宮該孕育高貴的魔族,不是給賤民使用的。

但這些賤民藏得很深。讓他頗花費力氣才用占卜確定的方位,破解了隱蔽的迷霧。

他在等。等待人狼的獵人們出獵。等這些愚蠢的賤民去和蜥蜴還是恐熊拚命的時候,他的精銳部隊就會下去飽餐一頓……不過是些沒有抵抗能力的女人、小孩,和老人。以逸待勞的等待疲倦的獵人,徹底將這些賤民抹煞,只留下可以生育的女人。

一切都很完美。

所以他耐性的等著,等三個月亮重疊。等人狼們化成狼形,踏著白沙奔馳而去。他彎起嘴角,興奮的雙眼通紅。

「饗宴,開始了。」他輕輕說著,帶著部下,張開蝙蝠似的翅膀,像是沙漠不祥的風,悄悄的降落在山谷。

循著溼滑的階梯向下,他們抵達人狼的部落。但是只有大營火靜靜的燃燒,聚落居然一個人也沒有。
希維呆了片刻,「退,撤退!」他豐富的作戰經驗告訴他這樣的寂靜必定有詐。

「來得及麼?」冷冷的女聲響起,帶著一絲嘲諷,「若不是老族長堅持不可卑劣,你們在漫長的階梯就該死一半的人了。」

麒麟笑笑著,和蕙娘堵在階梯上。而人狼的精銳獵人們也從隱蔽的角落走出來。

希維大吃一驚。他的卜算是完美的,不應該出現這種失誤!而且獵人們應該出獵了,他親眼看到他們走的!

「你說這個?」麒麟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抓起了一把小石頭,「這是『撒豆成兵』,你沒學過嗎?」她拋出手上的石頭,落地變成了一大群的人狼獵人。

希維沈下了臉,憑空揮下一斧,這群石頭變成的獵人又還原為石頭。「雕蟲小技。」

「很有幾分本事。」麒麟鼓掌,「但是吸血鬼大爺,你被我的雕蟲小技騙進了這裡。你們只有五十人,我們是你的好幾倍。」麒麟攤攤手,「你們要束手就擒,還是打算全體被滅?兩條路你選一條吧。」

希維沈著下來。情形的確比較棘手,但也只是比較而已。他露出獠牙獰笑,「兩條路,我都不選。」他手臂猛然一長,揮爪抓向離他最近的獵人,饒是人狼的本能讓他閃避,卻只是避開斷頸的厄運,咽喉噴出了大蓬的鮮血。

吸血族迷醉的舔著指端的血,「我要吃掉你們全部!」

麒麟的眼睛闇了闇,「……是嗎?我怕你的胃可能嬌弱了點。」獵人們看到族民被傷害,發出狼嚎衝了上來。

***

人狼族聚落的地下洞窟非常廣大、蜿蜒,錯綜複雜。老族長帶著族裡的女人孩子、明峰撤退到最深的的放牧地。

當然,敵人並不多,老族長對獵人和麒麟的勇猛有信心。但重要的不是這隻狙擊隊,而是後面還有誰,是誰主使的。

異常者無法渡水,他們對大河有先天的恐懼在,這成了良好的屏障。雖然異常者一直沒有放棄架橋的努力,但大河岸有聖魔正規軍防守。而這些陌生的魔族是哪裡來的?

「聖魔想要抹煞我們?」老族長喃喃著,露出苦澀的微笑。臣服這麼長久的時光,最後的結果還是這樣?

「我相信魔王不會這麼做。」一直非常沈默的明峰在暗處突然出了聲音。

羅紗死後,他一直在思考,在想。他知道魔界不像表面那樣統一而和平,暗殺羅紗的刺客也是魔族。完全是靠魔王專制的鎮壓才有表面的安定。

他認識魔王不久,但他從來不討厭這個魔界至尊,反而非常尊敬。魔王不好殺,他也是為了種族的存續在努力,他並不想重蹈覆轍,抹煞任何其他種族。

但其他的魔族未必這麼想。

寂靜中,他嗅到血腥味。不知道為什麼,他知道那是麒麟的血。驟然的痛苦讓他抓緊了心臟,像是所有羅紗死後的哀傷如狂浪般襲來。他胸前嶄新的傷痕裂開,卻沒有流出血。

狂信者發出尖銳的戰呼,幾乎要破體而出。

「我的兄弟,」銀髮巫女關懷的看著滿頭大汗的明峰,「你還好嗎?希望大地母親與你同在。」

他擡起汗溼的眼睛,看這狼女溫柔的眼睛。我的姊妹……母親。

「回去。」他深深吸口氣,「搞清楚誰是主人,給我回去!」他用無比的狂怒鎮壓了狂信者式神的騷動。

巫女愕然的看著他,明峰給她一個無力卻安慰的微笑。

我……我真是個沒用的人。明峰想著。我什麼都不會,連鎮壓兇惡式神都要使盡所有力量。但我不要,我不要我的兄弟,我的姊妹被我失去理智的式神殺死,我不要蕙娘和麒麟受到半點傷害。

羅紗,幫我。他無聲的祈求著,「荼蘼。」

一股嬌弱的香風,吹拂過這個幽暗的洞窟放牧地。明峰讓這股溫柔的風擁抱著,心苗湧現字句,卻不是他認識的任何咒語。

「姬爾松耐爾,伊爾碧綠絲!」

相隔遙遠的麒麟深深的呼出一口氣,露出美麗的笑容。她其實很累了。自從她過度使用慈獸的力量,變成半人半慈獸的怪物,讓她人類的靈力更衰退,卻也無法完全使用慈獸的力量。

除非我徹底放棄人類的身分,並且到天界經過洗禮,變成慈獸,才有辦法改善這種衰弱。
但這太麻煩了。

現在的她完全靠完美的體術和一些漂亮的小把戲打鬥。與體力和妖術都抵達巔峰的吸血魔相比,她說不定還不如堅韌的人狼獵人。

但我不是一個人。一直都不是一個人。

「姬爾松耐爾,伊爾碧綠絲!」

隨著她難解的咒語,整個洞窟起了強大的共鳴。黝黑的伏流像是被虔誠的祈求感動,發出強烈、各種顏色的極光,這是大地記憶中,遠古歲月曾經有過的光輝燦爛,所有美好的思念、歡笑,富饒與繁衍。

長了角的麒麟漂浮在半空中,和遙遠黝暗中的明峰,和枯竭的大地,起了絕對光亮的共鳴。

希維的部下掩著臉哀號起來。他們都是罹患著「荼毒」的異常者,這種光亮和粲然對他們不啻是劇毒,在極光中,他們的皮膚漸漸剝落、成灰,消失無蹤。

希維雖然受到創傷,但他卻只是吐了幾口珍貴的血,沒有消失。

麒麟緩緩的降落,望著這個輕微受創的吸血魔。「我早就在懷疑了……」她有些困惑的微笑,「你怎麼從人間偷渡過來的?吸血族大人?」

希維露出雪白的獠牙,眼神帶著忿恨和輕蔑,「等我滅了你們,我會在妳的屍首上告訴妳。」

麒麟的眼神輕輕飄忽開來,獵人的死亡數量可能不多,但多少都受到一些輕重傷。最糟糕的是,這最後的咒語也用了她僅存的力量。

但這才有趣,不是嗎?反正若她倒下,還有蕙娘。

她正要開口,明峰的聲音響了起來

「麒麟,他是我的。」她的小徒從黑暗中走出來,只有耳朵上的紅水晶閃著微微的光。「讓我來,麒麟,拜託。」

麒麟深深的看他幾眼,悠閒的退後,不忘抄起沒打破的一甕蜜酒。

明峰無力的頹下肩膀。他這個師父,真是不像樣……

坦白說,他兩條腿都在發抖。這不知道是第幾次,他深深懷念紅十字會的安穩。但有些事情不得不做,有些人,你就算死也要保護。

「荼蘼……來吧。」他自言自語,「讓我們解決這件事,讓我們……打開這個結。」

希維瞇細了眼睛,充滿戒備。

這個人類……這個身上有著可怕式神的人類。異常者的首領願意和他合作,條件就是這個人類的血。
他原以為這是個簡單的任務,像是他摧毀魔王引以為傲的琴姬一般。人類比妖族還低賤,弱小、短命,不過是吸血族的食物。雖然有些人類比較麻煩,不過也只是比較而已。

但這個人類,卻在體內藏著惡靈。而那種驅使的方式……他居然有種熟悉的感覺。

他和腦殘的異常者不同,他知道躲避危險。所以當惡靈出現時,他本能的感覺到是天敵,悄悄的隱遁了。

祕術。靈光乍現,他想起來了。這是吸血族獨有的祕術,在人間失傳已久……但這裡不是人間。他知道如何反過來馴服,克制。

希維隱隱的露出冷笑。

明峰不知道他轉的念頭,只是有些憂鬱的走上前。他在紅十字會有受過很基礎的的體術訓練,但真的很基礎。他一直是個學者型的道士,他會禳災祓禊,他懂得如何佈壇驅鬼。但是說真話,他不知道怎麼驅除異國的吸血族。

他和吸血族只遭遇過一次,那次麒麟差點就死了……完全靠狂信者式神渡過災難。

現在他身體裡藏著那些險惡的式神,但他還不會控制,也不打算使用這股狂野兇殘的力量。

他們不會分敵我。狹隘的,只想打倒不信主眾生。這不是他要的……如果殺生的罪孽無可避免,那他希望是在最低限度,並且不要傷害他所想要保護的人。

「聽說琴姬被派去迷惑你?」希維冷笑,挑釁的。「你會喜歡獨眼女人,興趣很特別啊。」

明峰憂鬱的看著這隻強大的吸血魔,深吸幾口氣。「你不用激怒我我也就夠生氣了。你殺了羅紗。」但明峰的口吻很平靜。

「我是殺了她怎麼樣?」希維露出獠牙,「雖然我本來是要殺你!」他掄起巨斧,帶著強大的風壓和魔力劈了過來。

真奇怪,他的速度怎麼這麼慢?明峰的心裡訝異,最少從他的左眼看起來,吸血魔像是慢動作重播。他沒花什麼力氣,就輕鬆的避開。

他避開了吸血魔狂風暴雨似的攻擊,從左眼。

為什麼?……這是羅紗的眼睛。羅紗依舊完好的美麗左眼。她……她藉這只奇妙的耳環,將她的眼睛借給我嗎?

明峰的右眼流下眼淚,內心充滿了一直壓抑著的哀傷。這是他的初戀,美麗、光滑,一直到最後的悲痛,都是完美無瑕的。

這個傢夥、這個吸血魔,在我眼前斬殺了我心愛的花,現在又準備斬殺我的兄弟、姊妹,而他們也是別人的花樹,別人摯愛的人。

「喔,歐絡法恩,雷沙米塔,卡裡密力!
美哉花楸樹,滿樹的白色花苞更襯托你的美麗,
我的花楸樹,我看見你沐浴在金黃的陽光裡,
你的樹皮光滑,樹葉輕飄,聲音柔軟清冽;
金紅色的皇冠是你頭上的一切!」

我的羅紗,我的荼蘼,我心愛的花楸樹啊!我因為你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妳卻因為我破碎。

希維想要嘲笑他,這種時候還唱什麼歌?但他驚恐的發現,他的巨斧沈重,頭腦昏沈,血液像是沸騰起來,被無形而細密的束縛捆綁,失去行動能力。

這是……他從來沒有聽過,從來沒有遭遇的咒歌。他知道語言有其力量,但不應該是這種平凡的語言……

這只是人類的語言啊!

他狂吼著,整個人化為一團霧氣,擺脫了束縛,像是一陣狂亂的颶風撲向明峰,急促尖銳的念著吸血族的祕術,試圖逆轉明峰的咒。

一定是的,他一定是用了惡靈的力量,不然他怎麼有辦法束縛吸血貴族的我?

悲哀和憤怒停止了明峰的恐懼,他舉起一隻手就阻止了希維的颶風化身。

「亡矣花楸樹,你的秀髮乾枯灰敗;
你的皇冠粉碎,聲音如花凋謝。」

這個時候的明峰,因為悲哀的洗禮,突然無比清明冷靜。

我……我並不是想復仇。復仇是無聊的行為,這個吸血魔死了,羅紗也不會活轉過來。但是為了阻止更多不幸的羅紗產生,他必須死。

「喔,歐絡法恩,雷沙米塔,卡裡密力!」

希維發出尖銳的慘叫,就像他無數犧牲者同樣無助的、臨終時的哀鳴。

好一會兒,明峰的左眼也流下眼淚,耳環黯淡。嬌弱的香風逝去。

麒麟點了點他的背,將蜜酒遞給他。「幹得好啊,徒兒。」

他飲下芳香的蜜酒,卻覺得口腔滿是苦味。「……可以的話,我不想殺任何人。」

他低語著,眼淚完全不能停止下來,「我我我……羅紗,荼蘼……」

他這個勝利者,哭倒在麒麟的懷裡,痛苦的無法自抑。


補 遺

他實在不該喝蜜酒的。

喝完那碗蜜酒,他根本不知道後來怎麼了,只記得自己哭得亂七八糟,然後就人事不知,做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夢。

模模糊糊的,他隱隱有些自豪。真厲害,沒想到咒是這樣自然而然的從心苗湧現,然後脫口而出。最重要的是,他的咒有莊重的風格,不像麒麟老是用漫畫對白濫竽充數……

羅紗,我會成為偉大的禁咒師,而不像麒麟只會亂來一通。

「……我就知道,他會成為偉大的禁咒師的。」半睡半醒中,他聽到了麒麟感動的聲音,「所謂青出於藍勝於藍,大約就是這樣……」

為什麼麒麟的誇獎,總是讓他有點不安?

「呃……」蕙娘頓了一下,「妳只是很高興他自然湧現的是小說對白吧……」

小說對白?明峰掙扎的睜開眼睛,小說對白?!怎麼可能?不,他不能接受這樣殘酷的事實!

「妳怎麼這麼講?」麒麟有點不高興,「有本事的人,念卡通對白都是強而有力的咒啦!這可是托老的『魔戒』欸!是純淨的精靈和古老樹人的咒歌欸!能夠了解領會,進而誦唱出這麼強大的咒,這是很了不起的……在最可笑的漫畫中都會隱藏著真理,何況是托老偉大的『魔戒』……」

「反正我不懂的,都是咒,對吧?」蕙娘很無奈。

「不會吧?!」明峰慘叫起來。他因為強烈酒精的緣故,整個腦袋像是被斧頭劈過,宿醉的一塌糊塗。「我……我……從我心苗湧現的,為什麼是……是……」

「我說過你有天分的。」麒麟愛惜的拍拍他的頭,「雖然笨了點,但會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我不要跟妳一樣。明峰強烈的驚恐起來,我不要跟妳一樣抱著漫畫小說胡來啊!

「天哪……」明峰絕望的望著她,「我不該跟著妳看『魔戒』……」

不,不對。我不該成為她的弟子,我不該跟從這個亂七八糟的師父。

對不起,羅紗,我當不成偉大的禁咒師了……搞笑禁咒師倒是有可能。

「……我現在知道什麼叫做千金難買早知道了。」他伏在枕上,嚶嚶啜泣,卻不是因為宿醉。

蕙娘充滿同情的拍了拍他。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7 02:26:50

第九章  歸鄉

來襲的吸血魔小隊全體殲滅,明峰哭泣醉倒,麒麟將明峰交給蕙娘照顧,走向那個傲慢的吸血魔。

他已經粉碎成一堆灰燼,帶著微溫。在她年紀還小的時候,彼時尚未封天絕地,子麟還會來偷偷探望。除了教她一大堆不良嗜好外,還教了她如何「複寫」思念。

走向理性的人類通常思念都比較淺,能得到的訊息自然也比較少。但這個執拗狂放的吸血魔卻殘存著鮮明得幾乎摸得到的思念。

因此,麒麟知道,他叫做希維,從人間逆開了一條狹小的通道。吸血族被流放人間後都帶股憤怒的思鄉,畢竟人間不適合吸血族居住。他們甚至大膽到派希維當使節,準備和魔王的敵人,反覆無常的異常者合作。

麒麟漠然。真傻。敵人的敵人未必就是朋友,而吸血族一直懷念的故鄉充滿排斥魔族的疫病,此鄉也非故鄉。

吸血族對她深痛惡絕,視為仇寇;但麒麟卻對吸血族沒有特殊惡感。她也不過是個為了保護眷族,拿起鐵棒揮舞的禁咒師。

她將多餘的影像過濾,只留下有用的訊息。然後握在手掌裡頭,成為一個漆黑的陰影。

蕙娘接收上沒有問題,她比較擔心她那敏感的小徒。

但攤給他看時,這次他沒有嘔吐。他是成長了一點點。

錯綜複雜如迷宮,充滿血腥的廣大城市中心,在華麗而高貴的宮殿中,開了一條小小的通道,隱隱的發著黝暗的光。

「這可以到人間?」明峰有幾分迷惑,「但封天絕地……」
「對啊。」麒麟聳聳肩,「所以人間幾乎沒有神魔管轄了。吸血族需要鳥你什麼封天絕地令?他們不用鳥吧?」

沒錯。明峰突然覺得冷汗涔涔。只要留居人間的眾生想要,可以隨便打個洞,讓脆弱的接壤更千創百孔。

「安啦,你以為跟鑽油井一樣簡單?」麒麟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這可是耗日費時的大工程。從他的思念看來,經過無數失敗,才打穿了可以讓一人通過的管道,而且必須使用大量有才幹的祕法師才可以維繫通道……這些都不是問題。」麒麟嘆口氣。

向來笑嘻嘻的麒麟突然嘆氣,讓明峰嚇得一跳,連宿醉的忘記了。「什、什麼問題?」這個問題……千萬別出在他頭上。他得很忍耐,才可以忍住奪門而逃的衝動。

「不要那麼害怕好不好?」麒麟瞪了他一眼,「最大的問題是,這個通道入口,在異常者的都市裡。」
「……妳說什麼?!」明峰愣了半晌,吼了起來。
「而且在異常者的女王王座附近。」
「妳說什麼?!」
「從他的思念看來,異常者都市大約有百萬人口吧……」麒麟搔搔頭,「好消息是,軍隊數量只有十來萬。」
「妳說什麼??!!」這算什麼好消息?這算哪一國的好消息啊∼∼
三個人對十來萬……這會不會太扯?這會不會太扯啊∼
「放心啦,」麒麟可愛的笑著,很豪邁的拍著明峰,「我已經想到對策了。」

……每次看到她可愛卻帶邪氣的笑容,明峰只會感到強烈的毛骨悚然。就算對象不是他,他也替那不幸的受害者感到無比同情。

人狼聚落正在舉行葬禮。在這一役中死去了兩個獵人,還有一個傷重不治。古老妖族和使用過度魔法的魔族不同,他們有可供憑弔的遺體,可以舉行葬禮,讓親人極盡哀痛。

但說起來,損失已經很輕微了。而且老族長知道這隻狙擊小隊是獨立的獵食,並沒有其他大軍,讓他放心不少。

不過,麒麟卻遞給他一卷書信,請他差人送去首都,讓他嚇得跳起來。「……送去首都!!」老族長漲紅了臉吼著,「若是聖魔來到這裡,他們會將你們抓走!妳要我做這等背信忘義,有辱祖靈和母親的事情!妳……」

「族長,」麒麟正色,「這是很嚴重的事情。不能渡河的異常者居然有了暗橋,可以入侵荒漠了。荒漠之後呢?首都離這兒可是不太遠。聖魔收你們稅金,就該保護你們……最不濟也該保護自己吧?」
「但是你們……」族長低頭想了想,「你們馬上就走!」
「我們會走,」麒麟拍拍老族長,「但不會拖累你們。放心吧……」
「你們從來不是拖累!」老族長吼了起來,年紀老邁的他,還有年輕人的火性。
「我知道。」麒麟軟下心腸,緊緊擁抱老族長,「我們一起讓聖魔團團轉吧。」

收到麒麟的信,讓魔王的神情變了變。

「……信主在你們部落?」他不敢置信的問著階下的人狼。

獵人裝束的信差謙卑的攤開雙手,「聖魔大人,他們是我族貴客。」

該死!居然就在他的眼皮底下!魔王暗暗的咬牙。他推測麒麟等人應該傳送到冥界附近,幾乎把周圍百里翻了個天翻地覆,還屢次派軍隊去冥界裡頭要人,和冥界諸王幾乎翻臉,一無所獲,這隻該死的麒麟種居然安安穩穩的在離他首都不到兩百里的人狼聚落喝酒渡夏!

他差點把王座的扶手握斷。現在差信差來又做什麼?他們不知道逃到哪去了!

氣得幾乎把信扯碎,展開書信,是麒麟龍飛鳳舞、極其娟秀的字跡,而且是人類華文。

這隻麒麟種,連寫信給魔界至尊的禮貌都不知道?寫信給我最少要用魔界文字,並且加諸敬語,開頭就是「嗨!雜毛鳥魔王,好久不見。」,這還有半點禮數可言?

但是往下讀,越讀越心驚。異常者居然與流放人間的吸血族勾結,甚至在異常者的都市開了通道。讓這兩者真的結了盟……

更糟糕的是,畏懼大河的異常者居然有了暗橋,可以在他的領土內獵食!他安置在首都外的重病病患收容所,一個個靜悄悄的毀滅,他原不以為意,以為是自然壽終。想來是……

被獵食殆盡。

「惡魔襲擊你們部落?」他放緩聲音,詢問著信差。

信差點點頭,取出一個粗糙的琉璃瓶,「聖魔大人,這是異常者的殘骸。」妖族不會被感染,但是魔族會。因此這個琉璃瓶謹慎的封了多層封印。

魔王走下他的王座,親手接過那只琉璃瓶。這種灼熱、瘋狂的痕跡。

「荼毒」。

到底還有誰參與這場沈默的叛亂?有沒有魔族貴族參與其中?他這才明白麒麟為什麼用魔族少有人了解的華文寫信。

他怒極反笑。少年真人固然重要,麒麟妳也別想跑。多妳一個智囊,我還需要千軍萬馬?

「來人,讓信差先去驛館休息。遠道而來,辛苦了。」魔王點了點頭,「李嘉,召集醫療團隊和軍隊,這是緊急命令。」

魔王用最快的速度集結,信差隨軍將他們帶往人狼聚落。

如他所料,麒麟一行人走了,但卻是三刻鐘之前走的。他們這幾個人類有種天生魅力,總會很快的軟化魔族的心防,讓人不由得喜歡他們,妖族應該也不例外。

醫療團隊忙著清除「荼毒」的時候,魔王和藹的詢問妖族族長,他想,他應該不會得到想要的線索。

「這些貴客……剛走?」他注視著老族長滿是風霜的臉孔,「他們提到要去哪裡嗎?」

他和父親不同,對妖族原住民有股敬意,雖然有些功利性。原本的首都不在此處,他遷都來此是為了就近監視蠢蠢欲動的異常者。但要在荒漠建起都市極其困難,束手無策之餘,有術者建議他佔領人狼聚落的伏流水源。

他親自來此,卻感到一股不可侵犯的原始力量。這伏流的根太深,深到他感到危險。老族長親自接待他,詢問他的問題,「或許你可以祈求大地母親的諒解。力量不是一切,過度的力量反而耗竭一切。」

雖然荒謬可笑,但無法解釋的,他照做了。當晚,首都的地基就湧出一道湧泉,讓他可以立基。

他不明白,但他開始善待領土內殘存的古老妖族。這種善待,的確讓他的都市群堅固、不易頹圮。

魔族之間或許有異議、鄙視。但他只看結果。可能的話,他不會去傷害讓他都市穩固的原住民。他承認力量以外的古老智慧也有其參考價值。

老族長和他初相遇時一樣衰老,也一樣充滿粗糙卻堅實的智慧,「聖魔大人,麒麟說,她要去異常者都市尋找歸鄉的道路。」

魔王的表情空白了幾秒。這不可能吧……他逼麒麟閱讀的「作客規範」裡頭,有三冊完全提到異常者的疾病和恐怖。他很想否認,但就他對麒麟那種胡作非為、異想天開、膽大包天的了解……

「她去異常者的都市?!她帶著少年真人去異常者的都市??!!」向來冷靜自持的魔王失控怒吼,「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
「聖魔大人,麒麟說,異常者都市人口逾百萬,正規部隊約十來萬。」老族長垂下眼瞼。

她知道……她完全知道。她知道還帶著少年真人往火坑跳!

「李嘉……通令駐守大河的軍隊。」他勉強壓下熔漿般的怒氣,「加強巡邏!並且調派各地軍隊,準備發動總攻擊!」

老族長低著頭,一直沒有擡起臉。如果不這樣,他會忍不住笑出來。這個膽大妄為的麒麟哪……

***

「我們為什麼非去異常者的都市不可?」在首都受了幾個月的教育,明峰的額頭爆出青筋,不要說眾多老師,連羅紗都警告他不可以去,「我們借道冥界不是比較安全嗎?!」

「對啊,你知道我知道,連路邊賣菜的阿桑都知道,借道冥界比較安全。」麒麟沒好氣的回嘴,
「我問你,那魔王知不知道?若不是你彈錯一拍,我們現在應該在家裡吹冷氣,需要在這裡吃沙子嗎?現在?現在魔王的大軍大概跟螞蟻一樣,等著我們上去自投羅網了。你知道魔王大軍有多少人嗎?!」她的聲音越來越激憤,越來越大聲,
「上百萬啊,呆子!你要知道我們三人對十來萬是不可能的任務,那我們對上百萬算什麼任務?!」
「主子,小聲點……」蕙娘哀求著,「我們在暗橋附近……而且是雙方都要的通緝要犯。」

她這個時候也有點幽怨。為什麼她要跟從麒麟這個惹禍精呢……似乎當個野生殭屍廚娘幸福多了。

麒麟和明峰都閉了嘴,惡狠狠的瞪對方一眼。

「主子……」哀怨完的蕙娘打起精神,「妳看到什麼暗橋了嗎?我什麼也看不到……」
「遮蔽得很棒啊。」麒麟忘記她的怒氣,津津有味的端詳起一無所有的寬闊大河。「有個故事呢,是這麼說的,有個惡人卻救了一隻蜘蛛,當惡人在地獄受苦的時候,蜘蛛垂下一根蜘蛛絲救他……」
明峰打斷她,
「這個故事我們都知道。但蜘蛛絲和暗橋……」他把下半截的話吞進肚子裡,瞠目看著宛如汪洋的大河之上,有道極為微小的閃亮,一閃即逝。
「就像只有月夜才看得到星光,只有月瞑在非常巧合的情形下,才看得到這根蜘蛛絲。」麒麟讚嘆,
「很聰明,真的很聰明。」她拔下幾根頭髮,幻化成三條手帕,一一發給明峰和蕙娘。
「我想很快就會到達對岸了。」麒麟愉快的宣佈。

一條手帕,一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蜘蛛絲?這樣怎麼渡過完全看不到對岸的大河?

明峰還在發愣,麒麟已經將手帕的一端綁在明峰左手腕上,然後繞過在明峰頭頂的蜘蛛絲,再把另一端綁在右手腕上。

「妳……幹嘛把我綁起來?等等,妳要做什麼?妳要做什麼!?啊啊啊啊∼殺人啊啊啊啊∼」

被麒麟一腳踹下去的明峰,尖叫著順著細細的蜘蛛絲飛快的橫渡看不到對岸的大河。

跟著他的麒麟,對背後的蕙娘說,「我就說很快會抵達對岸的。」

「……」

我,為什麼會想來跟從她呢?蕙娘深深的納悶起來。


我要撞山了,我要撞在山壁上了!明峰看著越來越接近的、光滑的像是鏡子一樣的高聳山壁,尖叫到自己的喉嚨陣陣疼痛。

叫是沒有用的,他絕望的發現這個事實。對,我趕緊把手帕解開,掉到河裡還有一線生機……但麒麟卻打了死結。完了……

天啊,我就要撞成一團肉餅了!該死的麒麟∼∼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猛然往上一提,鼻尖被看似光滑實則粗礪的山壁擦破,麒麟提著他的背心,跳上了山壁之上。

明峰張大了嘴,不斷粗喘著。他受到過度驚嚇,連鼻尖在滴血都沒感覺。

「妳……妳妳妳……」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尖銳的吼出來,「我要、我要……等回家以後,我要……我要跟妳斷絕關係!」

對!沒錯!等回到人間,他一定要跟麒麟斷絕一切關係,逃得遠遠的,再也不要跟她有任何瓜葛。
再跟她有瓜葛,他有多少命也不夠賠啊!

麒麟直接無視他的暴跳,輕輕噫了一聲,「你沒事幹嘛流鼻血?我穿太少嗎?身材好也不是我願意的。」

明峰氣得血氣上衝,倒真的噴出鼻血了。不過與麒麟的身材和布料多寡一點關係也沒有,完全是對麒麟無處發洩的極度憤怒所致。

蕙娘默默的望著天空。他們發出的噪音,百里之外都聽得見了……聽說我們是要潛入險境?她頹下肩膀,拿起手帕擦拭明峰的鼻子,順便讓他停止尖叫。

「蕙娘,妳看她啦!」明峰帶著哭聲,聲音是小了點,「我再當她的徒弟,一定會把命玩掉的!嗚嗚嗚……」

我懂,我懂,我真的懂。蕙娘默默掏出藍色小花OK繃,貼在明峰擦破的鼻子上面。坦白說,蕙娘也有點想哭。

「主子,然後呢?」待了一會兒,這樣驚人的噪音居然沒有引來任何「關注」,他們也算是洪福齊天了吧……蕙娘帶著絕望的冷靜問著。

「然後?」麒麟搔搔頭,「我有點忘了。讓我喝幾口酒恢復記憶。」她很開心的掏出酒瓶開始喝起來。

蕙娘的肩膀頹得更深了。

***

從他們所在的山壁之上,可以俯瞰異常者的都市。像這樣的都市,在大河之南有數千個,自稱為「國王」或「女王」的異常者也有數百。但是提到異常者都市和異常者女王,每個人會想到的只有這個最接近河岸,人口達到百萬的「聖后之城」,和獨自一人產下整個都市的「聖后」女王。

俯瞰這個巨大的都市,這大約是他們見過最龐大、宏偉,卻又極度醜陋的城市。

這個用黑曜石建立起來的都市,有著高聳入雲的圍牆,和張著獰惡巨口的恐怖大門。到處都冒著煙,發出讓人難以忍受的臭味,護城河發出咕嚕嚕的怪響,慘綠的浮著垃圾和屍體環繞整個都市。

尖叫、吶喊,悲鳴,即使距離這樣遙遠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明峰的胃整個打結,他原本對汙穢就特別難以忍受,而這個城市像是從血腥裡撈出來的、浸潤遍了所有想像得到和想像不到的惡毒。

他覺得腦門發脹,四肢發軟。他打從心裡抗拒接近這個罪惡至極的城市。

這個時候,他突然想念,非常想念都城。那個白紗染黃、安穩艷笑的魔性天女。她汙穢,但她也聖潔;她醜陋,但她也絕麗;她有著最汙濁的呼吸,但也有著最輕靈的風。

她是平衡,是一切對立的平衡。這種平衡讓她完滿。

粗喘了一下,他突然聽到隱約的車聲,和都城熟悉灼熱的呼吸。明峰呆了一下。這灼熱的呼吸居然平緩了他的痛苦。

「當你把城市放在心裡,她就會應你召喚。」麒麟沒頭沒腦的冒出這一句,「這是一種咒,名為『鄉愁』的咒。束縛你的同時,也束縛你的城市。」

麒麟收起酒瓶,「來吧,讓我們回應『鄉愁』。」

「……等等,主子,我們怎麼進去?」蕙娘驀然驚醒。

點了點下巴,麒麟露出帶著邪氣的可愛微笑,「蕙娘,我們只能靠妳了呢……」

蕙娘愣愣的看著麒麟,突然心臟一陣緊縮。她修行八百年,第一次感到這樣寒澈心扉的恐懼。

「……是、是嗎?」

到底當初我撞了什麼邪,會想要服侍她呢……?

聖后,異常者的女王。她居住在城市的最中心。那是她充滿殘酷美學的華美宮殿、她的窩巢、她的產房。

這個狡獪、黑暗、殘忍而嗜殺的異常者女王,和她的同類有相同扭曲且病態的心理,但有一點她和滿腦子殺戮的同胞不同。

她清醒,並且充滿闇黑的智慧。即使是瘋狂的清醒,她也學會了「克制」。

在前任魔王的追殺下,她悄悄的在邊境的山壁上的洞穴潛伏、藏匿。悄悄的生下了無數的卵,用惡意一批批的緩慢孵化,成為她的子女、軍隊、奴隸。

她像是隻黃蜂蜂后,生下無數沒有繁殖力的瘋狂工蜂。她看過太多失敗,所以她克制自己嗜殺血腥的天性,建立起基本的秩序。

秩序,對。這就是為什麼聖魔存活,而能夠生育的異常者幾乎被毀滅的主因。無節制、盲目的殺戮,只是讓她的族民減少、衰弱。她瘋狂而狡詐的智慧讓她產下整個都市的人口,制定了基礎而殘酷的特務機關維持秩序。

但是嗜殺的本性需要滿足,她鼓勵子女們去獵捕大河之南殘存的妖族、巨獸,甚至是其他都市的異常者。其他都市的異常者憎恨她,卻也畏懼崇拜她。她有種恐怖的迷人,許多城市都將她視為神祇般崇拜。

因為她是這團混亂中,秩序的化身,知道自己的方向。而絕大部分的異常者是不知道的。

她簡明的律條可以陰奉陽違,只要不被特務抓到,子女可以徹底違反。比方說,在暗巷為了滿足本性,殘殺任何一個同胞。只要不被抓到。

這讓自相殘殺的情形大大降低,但是謀殺變得更精細、更有計畫性,也更符合聖后想要的情形。

沒有人是安全的。在這個險惡的都市,他們不能在安全裡沈溺,要隨時緊繃著,懷疑身邊的每一個人。

她嚴格的控制著人口的數量,不過多也不過少。死去多少子女,她就生下多少卵替補。但她不會,不會讓城市人口毫無節制的蔓延。因為比起瘋狂的殺戮,真正可以毀滅一個城市的,是無法阻止的飢荒。

她很聰明、很清醒,一種瘋狂的清醒和機智。

這就是聖后。

這個被子女擁戴、敬畏的女王,卻不相信任何子女。她讓子女們守護她的城市,但她華貴的宮殿卻不容他們踏進一步。

她只相信傀儡、死人。因為傀儡和死人沒有自己的意志,只能機械性的依照她的咒縛,盲目的效忠。
應她的要求,她的子女獵殺了不少外觀完美的屍體,成為她的僕人,為她運輸食物,守衛宮殿,照顧不斷產卵的女王。

當希維,這個吸血族的佼佼者、英勇的使節大膽的開啟通道,直抵女王王座時,聖后瞇細了眼睛,考慮過要不要讓他成為一灘絞肉。生命本身就是危險的,她感到一絲絲興奮。長年將自己關在宮殿之內,有些時候她會渴望、很渴望危險的滋味。

她停手,任由那個吸血族進入她的領域。希維通過通道之後,發現無數長槍抵著他,華美的宮殿充滿屍臭。

女王比他想像中還要嬌小,像個孩子似的,坐在雪白的王座上,一身簡單的黑衣。皮膚泛著淡淡的櫻花白,襯著著柔軟的黑髮。

這樣孩子似的女人,卻有張讓人看了停止呼吸的豔麗容顏。

她偏了頭,微微笑。漆黑的瞳孔沒有感情,卻讓希維有著劇烈疼痛的威勢。他以為只有神或魔的貴族才有這種劇烈的神威或魔威。

用打量食物的神情,女王開口,稚嫩的童音,「所為何來?被放逐的賤民?」

希維跪下,卻不是因為禮節。而是一種顫抖的、對死亡屈膝的恐懼。「陛下,我是吸血族的使節。」
竭盡所能的說明結盟將有的好處,這位尊貴的暗黑女王卻不太感興趣。

「你說的一切,我獨力即可達成,無須與任何族群分享。」女王漾出一絲微笑,「除非,你將『未來之書』繼世者的血液盡數帶來給我,或許我會考慮將恩惠賜予賤民。」

以為自己必定會犧牲的希維,喜怒無常的暗黑女王卻饒過他,毫無理由的將他安置在宮殿之中,讓他自由進出。甚至允許他感染其他異常者,成為希維忠心的僕從。

他不懂,但女王絕麗卻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只是盯著他看,也沒給他答案。

***

「這樣,真的沒有問題嗎?」走在前面的蕙娘有幾分絕望。
「安啦,」麒麟低下頭,「誰敢打擾女王的僕人和食物?明蜂,你別光顧著發抖,露出茫然的神情啊!女王的食物都是迷惑來的,這樣才可以保持肉質甜美新鮮……」

麒麟不得不對死去的吸血魔感激不已。這個驕傲自大又狂妄的吸血族受過謹慎細心的情報收集訓練。他在這都市的仔細觀察,成了她最有力的武器。

「……萬一被發現怎麼辦?」明蜂趕緊垂下眼瞼,欲哭無淚。「蕙娘太漂亮了,跟路上那些爛骨頭差太多了!我們也一點都不像是魔族或妖族啊!萬一被發現……」

麒麟應該有什麼好辦法吧?他湧起微弱的希望。

她輕輕的移開視線,「被發現再說吧。」

明蜂瞪著她,表情呆滯的張大嘴。再說?被發現還有機會讓妳說?

因為他陷入嚴重沮喪和震驚,當頭顱滾到他腳邊時,他沒跳起來露出馬腳。

「把頭還給我!還給我!」沒有頭的孩子追著、罵著,他的玩伴嘻笑著把他的頭當球踢,那個沒頭的孩子氣了,抽出小刀刺入玩伴的心臟。

整個聖后之城,就像是個龐大的瘋人院。到處都是尖叫、哀鳴,蹲在角落談笑風生的青少年正在啃食活生生、尚在抽搐的魔族。這類的殘酷在大街小巷每分每秒的發生。

再繼續待在這個巨大的瘋人院,連我都要瘋了。明峰感到一陣陣的劇烈頭疼。

蕙娘不敢回頭,手裡還握著鍊著麒麟和明峰的鐵鍊。這是她認識麒麟以來,最糟糕的餿主意。她不該答應麒麟冒這種險……她雖然是殭屍,但和那些不死族--女王的僕人相差甚遠。再怎麼偽裝也不太相似。

更不要說這兩個絕頂美味的人類……

從進城以來,她已經快被貪婪飢餓的眼光給吞噬了。雖然她知道,這些貪婪是針對麒麟和明峰的,但這只讓她更緊張、憂心。

我不該聽麒麟的。

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緊繃起來。果然……還是被拆穿了。她悄悄的運勁,準備殺開一條生路,好讓麒麟和明峰可以順利逃走……

「妳是哪家的僕人啊,嘖嘖,真漂亮的緊。」一個嘻皮笑臉的青年說著,「打個商量,那兩個好吃的食物給我,我拿一車奴隸跟妳換好不好?別不理人嘛,不然也告訴我妳主人是誰,我好去跟他商量……」那個青年住了口,張大嘴看著蕙娘。

這個外觀極其美麗的不死族,額頭繪著奇特繁複的花紋,還帶著強烈警告的氣息。

那、那那……那是聖后印記。

「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打聖后食物的意思!」他嚇得跌倒在地,四肢並用的往後爬開,「我沒有要騙妳的食物!我我我……聖后原諒我!我不該觸碰高貴的女官!原諒我原諒我∼」那青年似乎發了歇斯底里。

蕙娘深深看了他幾眼,僵硬的將頭轉回來,牽著麒麟和明峰繼續前行。

「我就說吧,」麒麟洋洋得意的一挺,「我人體彩繪的工夫可是一等一的好,硃砂本可驅邪,拿來代替聖后的氣息真是再好也不過了,看我的計畫是多麼完美啊……」

蕙娘和明峰都在心裡默默的說著,「閉嘴。」

靠著這個簡直是瞎搞的計謀,他們居然平安的抵達聖后宮殿。

他們居然平安的進入聖后宮殿。

這完全沒有道理。蕙娘發起愣來。守衛宮殿的不死族只略略看了看蕙娘的額頭,就轉頭讓他們進去,讓蕙娘摸不著頭緒。

該說是誤打誤撞,還是機緣巧合……麒麟膽大妄為的用了硃砂偽造蕙娘額頭的印記,的確混淆了感官明顯有問題的不死族。這些不死族擁有不自然的強壯和死亡氣息,是毫無畏懼不知憐憫的怪物、最勇猛的軍隊,只會盲目的效忠聖后。

或說,盲目的畏懼聖后。

但他們有個致命的缺點,就是笨。

他們會分辨異常者,會分辨魔族和妖族的入侵者,但他們從來沒遇過人類。在他們少得可憐的感知和記憶中,這兩個鮮嫩可口的食物,應該是兩腳直立的「野獸」。

而蕙娘天生帶著的殭屍氣息雖然令人困惑,但她額頭那令人刺痛、不舒服的感覺,解釋了不死族的困惑,她應該是聖后親手描繪,在身邊服侍的女官,和他們這些用烙印大量製造的不死族不同。

等他們抵達希維生前的房間,不約而同的鬆口氣,麒麟將下巴一擡,「我的計畫是完美無缺的。」

就像蕙娘習慣隨身攜帶著調味料,身為禁咒師的麒麟隨身帶著硃砂也不是什麼不尋常的事情。但她沒想到這習慣成就了這樁魔界最偉大的偽造文書。她不是不自豪的。

滿身大汗的明峰和蕙娘趴在床上或桌上,完全不想理她。

「……這只是該死的運氣!妳懂不懂?運氣!這才不是妳的狗屁計畫有個鬼完美……我們可能透支了未來十年的運氣!」

恢復過來的明峰怒吼,「媽啊,我們居然活著,還活著?天哪∼」

「你懂什麼啊,」麒麟輕蔑的撇撇嘴,「『運氣』也是才能之一欸!再周詳的計畫缺乏了『運氣』,只有通向失敗一途!」她自我激賞的摩挲下巴,「我真是天才,可以把『運氣』納入計畫中成就完美的一環……」

「妳……」明峰氣得噎住,明知道她強詞奪理胡說八道,但卻找不出話來反駁。過度激動的結果,是他脆弱的鼻黏膜又崩潰了。

「你幹嘛又流鼻血?」麒麟好奇的戳戳他,「你青春期這麼慢才發作?」
「蕙娘!」明峰摀著鼻子,「妳看她啦!嗚……」

蕙娘只能幫他止血,卻想不出什麼話好安慰他。「……主子,然後呢?」

對,他們潛入宮殿,也找到安全的地方潛伏(目前看起來),並且騙過大部分的守衛。

然後呢?她光走進宮殿就後頸刺痛。殭屍的本能告訴她,這裡危險,非常非常危險。這個宮殿的主人擁有不遜於魔王的魔威。

要怎樣走到她面前,不驚動她的遁入通道?

「執行A計畫,開始等。」麒麟舒服的往床上一躺,掏出酒瓶,「鳥魔王應該知道我們要來這裡了,他會派軍隊來『處理』這個都市。」
「……妳怎麼知道?」蕙娘訝異了。她跟從麒麟已久,知道卜算不是她的專長。
「猜的。」
「……」蕙娘和明峰一起瞪著她,大腦一片空白
「……如果魔王沒有派軍隊來呢?如果魔王派軍隊來我們被抓起來呢?如果……」明峰有點語無倫次。
「如果A計畫失敗,就執行B計畫啊。」麒麟胸有成竹的說。
「我可不可以問B計畫是什麼?」
「B計畫……」麒麟灌了幾口酒,「對啊,B計畫是什麼呢?我現在開始想吧。」

一陣長長的沈默。

「蕙娘,妳有沒有筆?」明峰的聲音絕望而冷靜,「我想現在開始寫遺書應該還來得及。」
「……」

該死的麒麟,天殺的麒麟種!

當魔王用最快的速度集結大軍,使用準備已久的軍艦渡河,在高聳山壁找到並且切斷蛛絲暗橋時,他們同時也找到麒麟留下來的記號。

這隻天殺的、不知道畏懼為何物,把他耍得團團轉的麒麟種!

他試著冷靜下來,不禁有些困惑。跟她說話向來小心,沒有透露過半點訊息。應該說,全魔界沒有人知道他暗暗計畫著突襲聖后之城。

整個計畫都是分段而零碎的切割,交給屬下去執行。甚至他還製造出一些假象,表達他對北方握有較龐大軍隊的異常者領主有較為強烈的敵意。

他還率軍親自平定邊陲不是嗎?雖然魔界貴族的勾結讓他有些意外,但也在掌控之中。

只是巧合?只是極端的巧合?他強烈的懷疑這種想法。他嚴重懷疑麒麟根本就知道(不管她是怎麼知道)他暗地裡的計畫,所以才大膽的投身到聖后之城。

是的,他對這個比起其他囂張跋扈、滿心殺戮的異常王者來說,顯得特別小心謹慎,特立獨行的聖后,有著非斬除不可的決心。

異常者沒有秩序,沒有社會規範,只有混亂和瘋狂。這讓他們危險卻不足為患。懼怕大河的咒力讓他們無法駕船渡河,而建造橋樑需要時間。一個反秩序的混亂團體會自我攻伐自我消滅。

但聖后卻建立起秩序,獨自生下一整個城市。

他和他的父親致力於將魔界統一在相同的旗幟下,成果雖說不上完美,卻也有初成。平定內憂,他才有餘力去解決外患。

而聖后就是那個足以傾覆的腫瘤。攻破聖后之城,消滅了聖后,秩序就會徹底崩潰,他可以各個擊破混亂的異常者,說不定不完全需要動用武力。

但這很危險,非常危險。所以他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皇儲,在他若戰死的時候可以扛下身後的重擔,並且避免貴族在他死後蠢蠢欲動。只要安排完皇儲的事情,他就準備出其不意的出軍解決這一切。

可恨的麒麟種!

他強忍住憤怒,不然可能會讓沿岸山壁一起崩塌潰裂。

「等我剷平了聖后之城,」他喃喃的咒罵,「我一定要把妳綁在馬後,一路拖回首都!」

李嘉垂下眼瞼,省得讓魔王發現他的笑意。

***

賤民帶了什麼回來?聖后的意識邊緣被觸動,她正在產卵,默默的忍受陣痛,但不妨礙她對宮殿的掌控。

她的意識穿過千牆萬壁,想搞清楚希維帶了什麼回來……但另一個更不舒服、更嚴厲的惡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聖魔的魔王。

她想咒罵、憤怒、撕碎……但更強烈的是……她想立刻逃走的恐懼。她被前任魔王幾乎殺死,碎裂成一灘爛肉,花了非常長久的時間才痊癒。

她憎恨,但也極度畏懼魔王。

太快了。他應該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北方邊陲不是嗎?她還沒有準備好……她產下的卵不夠多,不足以抗拒魔王的大軍。

我明明這樣潛沈,這樣的隱遁,只在精神上掌控異常者。時機還沒有到……她用無比的耐心等著。她站起來,任由腿間的巨卵滑落。

「阻止他們。」她輕輕的、無聲的說,「殺死所有看得到的敵人。」

她無聲之聲傳入每個子女的耳中,讓他們僅存的一點秩序崩潰殆盡,成為嗜血不畏死的野獸。

用全部的精神指揮著她的百萬子女,傾巢而出的面對激烈無比的大戰。

透過遙遠的記號,麒麟看到血肉模糊的戰場。當然也聽到魔王之前的憤怒。

「我若讓你抓回去,我的名字倒過來寫。」她喃喃著,有些遺憾的晃晃所剩不多的蜜酒,「應該多帶一些,只是我帶不動。」

她伸了伸懶腰,「走吧。」
正在寫遺書的明峰擡頭,「……現在就要去送死?不能晚一點嗎?」

對我有信心一點好不好?麒麟沒好氣的瞪他一眼。「魔王已經帶大軍來囉……不趁現在混水摸魚,要等什麼時候啊?」

麒麟昂首走了出去,後面跟著兩個頹喪的弟子和式神。

整個宮殿空空盪盪的。背水一戰的聖后派出所有可用的兵力,包括她的所有僕人。

專注在遙遠戰場、精神緊繃的聖后,驚覺這三個「賤民」接近的時候,麒麟等人已經來到她的王座之前。

一疏神,戰線崩潰了一角,她美麗的臉孔扭曲起來。殺了這三個賤民……

「聖后,我不是來跟妳打架。」麒麟攤開手掌,表示她沒帶武器,「妳和聖魔都有權在這片土地生存下去,你們只是還沒找到共存的方法。」

她緊張的臉孔略微放鬆,露出一絲疑惑。殺他們很容易……他們力量微小、生命脆弱。但生存這麼久的智慧告訴她,螻蟻亦有微智可師。

「但是現在妳和魔王打什麼呢?」麒麟甜甜的誘哄,「魔王是個阿呆,只知道用武力征服,但聖后可是擁有生育宇宙的完美秩序創造者。男人哪……唉。」麒麟揮了揮手,表示不值得一顧,「跟那種只能提供精子的低等生物有什麼好計較?城市隨時都可重建,孩子什麼時候都能生,到底還是聖后的命最尊貴重要,您說是嗎?」

……她的意思是,放棄城市、子女,離開這裡?讓殺戮本能主宰的聖后漸漸冷靜下來,仔細思考著。
我還活著,就還會有城市、子女。我若死了,什麼都不會有。

她的本能驅使她攻擊到最後一刻,但累積的黑暗智慧告訴她,這只會通向死亡的虛無。

傲然的,她從王座上站起來,俯瞰著三個賤民。特別記住那個額上有著角的奇特少女。等她成就一切,或許會把這少女抓來當寵物,饒她不死。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全神貫注於戰線時,中了麒麟奇特的言靈之術。麒麟聳聳肩,連統御魔界的至尊魔王都耍得動,她沒理由耍不動聖后。

原本頑抗、組織嚴明的異常者大軍,突然崩潰混亂,讓魔王的軍隊不費吹灰之力的剷除,但魔王的心裡反而驚懼起來。

異常者會戰鬥到死的那一刻為止。只要誘發了殺戮的本能,他們不知畏懼、也不會後退。身為聖后意志、觸角的異常者為何茫然恐慌?

攻入聖后宮殿,早已人去樓空。通往人間的狹窄通道發出黯淡的光,貼著一封信當作封閉的護符。
展開信一看……

「嗨!雜毛鳥魔王。等曉媚生了小孩,我們會來吃紅蛋。記得準備好『地海』的
第七部啊。你都有老婆了,不要太想我。這樣的我真是罪孽啊……
不過我提醒你……王后還是隨軍比較好。」

王后隨軍比較好?他臉孔刷的慘白。這該死的麒麟種是不是知道什麼?讓皇儲逃脫,沒抓到聖后……他真的不能忍受任何壞消息了。

「天殺的麒麟!」一面撤軍,一面氣急敗壞的大叫,「妳就不要落在我手裡!」

麒麟伸了伸舌頭。魔王大概以為首都叛變,然後氣急敗壞的跑回去。每個人都有一個弱點麼……
在狹窄而紊亂的通道光流中,她抓著明峰和蕙娘飛行。

蕙娘八百年的修行發揮了作用,讓她雖然有些暈車,但還可以忍受。只有明峰倒楣了……他覺得自己像是被綁在雲霄飛車裡頭連續坐了八個小時。

沒想到……麒麟的餿主意沒害死他們,但他卻被這漫長而痛苦的返鄉之路殺死了。

「……我希望可以火葬,葬禮簡單就好……」他神智不清的喃喃著。
「不要那麼沒用好不好?」麒麟不耐煩了,「就到了啊。」

等他們落地,明峰大大的喘了口氣。他已經把所有可以吐的東西都吐完了,感到一陣陣空虛。但人間的氣息讓他昏暈的思緒漸漸清明起來。

「……這是吸血族開的通道。」
「對。」

等等。在魔界那端開在聖后的王座之前……那在人間這一端呢?總不可能開在梵諦岡大教堂吧?
他張大嘴,環顧四周,和同樣呆滯的吸血族諸位祕法師面面相覷。

「……甄麒麟!」他抱著頭,跟在麒麟背後亂竄,身後是無數雷光暗火法術和機關槍子彈在追逐。
「啊就……」麒麟一面逃亡,一面乾笑著,「啊就一時沒有想到……人有錯蹄馬有亂手……」
「現在是說相聲的時候嗎?!」明峰發出絕望的尖叫,「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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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7 02:27:38

第十章   最愛的人和最重要的人

主人,主人!你為什麼不帶我走,為什麼不呼喚我?我成了你的累贅,被你討厭?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一直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啊!

哭著從夢中醒來,晶瑩的眼淚不斷的從大眼睛滾下來。她已經習慣人身,但還是不太會變化蛇髮。驚懼的在黑暗中啜泣,壓抑著哭聲。

明熠迷迷糊糊的醒過來,看到英俊閃亮的淚水,一整個清醒。

「英俊?英俊!不要哭呀,我在這裡,一直都在這裡呀……」他溫柔的哄著,讓英俊趴在他胸口痛哭。

這麼久了,英俊還是會因為惡夢驚醒,然後不斷啜泣。

唉……他還是無法代替表哥的位置嗎?

一年前,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裡,全身又是血又是泥的英俊來找他。從來沒有看過她這麼狼狽、這麼可憐、這麼的脆弱。

化身為少女的她,赤著腳,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到她家。她受了很大的驚嚇,壓抑著啜泣的聲音嬌弱而破碎,「主、主人有沒有在這裡?他、他有沒有跟你連絡?」

然後倒下來,發了好幾天的高燒。

她全身佈滿了數不清的傷痕,像是被許多尖銳的爪子抓過,有些地方還見骨。不能將她送醫院……哪個醫院會醫妖怪啊?含著眼淚的明熠只能拿出冰箱的艾草水,用稀薄的一點記憶和知識救她。

不知道是艾草水的神效,還是明熠心疼的眼淚,英俊外表的傷痕漸漸痊癒,但內心的傷痕卻痊癒不了。
他的表哥就像是人間蒸發,完全連絡不到了。

英俊沒有提發生什麼事情,他也沒有問。這個嬌弱的妖怪少女就住在他的居處,因為她夜夜惡夢,所以明熠跟她一起睡。

「……我會嚇到你。」她茫然好一會兒,「不小心露出原形的話……」
「才不會。」明熠沈默了一會兒,含羞的說,「如果妳認為我是要占妳便宜,我、我……」
「你不會的。」她悽苦的笑出來。
「……我會欸。」明熠小小聲的說,

「因為我、我真的想要跟妳結婚。妳就算露出原形也沒關係……如果生出來的寶寶是顆蛋,我會幫妳孵。」

英俊張大可愛的眼睛,看了他好一會兒。含著淚光,她抱住明熠,

「你是我最愛的人,真的。」她哭著,雖然帶著微笑,「但是……對不起,卻不是我最重要的人。」

說不心痛是騙人的……但他撇開這種心痛,溫柔的照顧英俊。

說不定有一天,他的比重會比較重,日子慢慢過去,說不定,他會變成英俊最重要的人。

但是隨著時光過去,他悲傷的發現,英俊還是作著惡夢,還是會哭。而且絕對不在他面前露出原形。

望著她清澈無辜如小鹿的眼睛,明熠知道,她從來沒有說謊。她愛我,非常非常愛我。但對她最重要的,還是她發誓要跟隨一生的表哥。

但和她一起生活還是很幸福的。她溫柔體貼,充滿一種羞怯的風韻。她將家裡整理得井井有條,煮出可口的餐點,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讓他心醉。

一年了呢。這樣朝夕相處一年了,他還是跟當初見到她時有著相同的悸動。

「我們結婚好不好?」互相依偎的時候,明熠低語,害羞的掏出一枚戒指,「萬一有了小朋友,也比較好報戶口。」

話說完他真想打自己一頓。媽的,真有夠拙的求婚啦!

英俊卻只是張大眼睛,嘴巴成了一個可愛的O型。她點了點頭,卻又搖搖頭。

「若、若是主人回來,我就得回去跟從他。」她小小聲的說,「這對你不公平。」

「是很不公平啊!」明熠吼了起來,看到英俊被嚇到,他勉強壓低聲音,

「但是……我還是想跟妳結婚。我想清楚了,」他反覆思考了一年,終於決定了,

「表哥是妳的老闆,妳是他的貼身秘書,這沒辦法嘛,因為妳很有職業道德。但我喜歡妳啊,我很喜歡很喜歡妳啊!妳不能陪我在我身邊我會難過……但為了工作分隔兩地的夫妻又不是沒有……」

真的。他真的考慮很久很久。和妖怪的壽命比起來,人類跟螞蟻沒兩樣。和英俊結婚,她將來一定會守寡。想到她一個人要孤寂很久很久,他就覺得好痛苦。

但是沒辦法啦,就是喜歡,就是愛啊。他就愛這個有著無辜眼神的妖怪少女,一點辦法也沒有啊。

「當妳最愛的人,我就滿足了。」

英俊的眼神茫然很久,默默收下那枚戒指。其實她心裡起了一點點動搖。

或許這樣也好?或許主人回來,她也不會離開明熠?當一個人間的小妻子,平凡的渡過每個晨昏,這不也是很好的生活?

這樣的幸福雖然平凡,卻是她最想要的。

但是,當主人久違的呼喚響起,她無視婚禮的進行,在紅毯的中間停住腳步。

「……主人在叫我。」她的一切決心、渴望,通通拋諸腦後,她準備變身,立刻飛到主人身邊。
「我現在不能讓妳走!」明熠吼著,將她拉過紅毯,在驚愕賓客的目光下,硬拉著她的手蓋章在結婚證書上,狠狠地吻了她一下。
「現在,妳可以去上班了。」明熠勇敢的笑笑,眼眶有些發熱。「我永遠會等妳回家。」

化作一陣狂風,她匆匆擁抱了她最愛的人,轉身飛向天際,應最重要的人的呼喚。

「英俊,快來!」就在他們被吸血族包圍的瞬間,明峰下意識的大喊,完全忘記他失去召喚英俊的能力。
過了一會兒,什麼都沒有。

天哪,他忘記他失去呼喚英俊的能力了!天要亡我嗎……?看著越來越圍攏、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憤怒的吸血族,他困難的咽了一口口水。

「呱!主人!」一頭獰惡、兇猛而龐大的九頭鳥從天而降,用蛇頸將明峰捲上寬闊的背,無視底下吸血族的怒罵、法術和子彈,氣勢萬均的騰空而起。

麒麟笑咪咪的抓著她的右爪,蕙娘抓著她的左爪。

「英俊!我好想念妳啊!」明峰抱著她哭了起來。

主人,並沒有拋棄她。她也含著晶瑩的淚水。「對不起,我來晚了。剛剛我在嫁人……」

明峰眼淚停住,「……什麼?」

「我剛嫁給明熠了。」

明峰深深的吸一口氣,幾乎張口噴出怒火,「他這小王八蛋,居然趁我不在拐走我心愛的小鳥兒!我宰了他!」

麒麟嘆了口氣,把僅存的蜜酒灌進嘴裡。

(第四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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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7 02:30:21

禁咒師 第五部

楔子   人間的李子酒

「所以,妳剛行完婚禮就跑來?」麒麟懶懶的問,瞇著眼睛正在喝李子酒。

這是旅行之前不久蕙娘親手釀的,經過了一年的光陰,讓酒變得溫柔醇厚。

「做什麼那麼著急呢?我們會有辦法的……倒是妳的洞房花燭夜怎麼辦?就這麼浪費了?」

人間的李子酒比起蜜酒,顯得淺薄、無味,完全沒有那種驚人的美妙和芳香。但這是人間的李子、人間的水釀成的,含有人間喧鬧粗陋的雜質,像是飲盡平凡的滋味。

新婚不久,恢復九頭鳥原身的妖怪少女,羞赧的用雙翅翅尖互碰,從頭(九個腦袋……)到腳都羞紅了,「那、那個洞房花燭夜……在我、我剛去明熠那兒就……就已經……」

麒麟點點頭,繼續喝她的酒。她有意無意的瞥了瞥英俊的肚子。她跟產卵的妖族不太熟,所以無法推斷是不是「先有後婚」。

但是,因為長途疲勞的旅行而嚴重呆滯的明峰卻瞬間清醒。

「……什麼?那該死的傢夥對妳……」他跳起來破口大罵,「這個人面獸心的禽獸!無恥的敗類、變態,色狼!居然敢玷汙我心愛的小鳥兒!我宰了他∼」……人家兩情相悅,你這麼激動做啥?還有,姑獲鳥成長到有性別了,體型比起以前大了一倍不止,足足有一人高了,蛇頸粗得跟蟒蛇一樣。更不要說她應召喚變化的巨大飛行形態……起碼有輛十輪卡車那麼大。

這樣威猛、獰惡、龐大的「小鳥兒」……坦白講,不多見了。

她這小徒父愛真的太充沛。

蕙娘和英俊試著安撫怒氣幾乎掀了屋頂的明峰,但是讓他怒髮衝冠的「禽獸」,不知道靠了什麼魔力(或許是愛的召喚),居然摸到他們隱蔽的居所,顫巍巍的站在院子裡喊,「英俊?英俊!妳在屋子裡嗎?我好想妳……」

轟的一聲,明峰像是爆炸一樣衝向門口。若不是他的傷口癒合得太好,他可能會把所有的狂信者通通放出來,秒殺他的禽獸表弟。

這個時候的他,只來得及抄起門外的竹掃把,像是被烈焰燃燒的大怒神,舉起兵器要終結這個險惡的「禽獸」。

蕙娘和英俊尖叫著試圖阻止他,但還是讓明熠挨了幾記竹帚。明熠一面抱頭鼠竄,一面叫著,「我是英俊的丈夫!我擁有同居義務的權力!英俊雖然是表哥的式神,但也是我心愛的妻子呀!根據勞基法規定,你讓她超時工作了!我要求週休兩日……」

「休你的大頭!好讓你繼續蹂躪我柔弱的小鳥兒?!」明峰掄起竹帚窮追猛打,「你這禽獸騙子壞蛋!我宰了你∼」

麒麟抱著釀李子酒的酒甕,支著頤,欣賞這場熱鬧的愛情倫理動作劇。

一切似乎沒有什麼不同,和過往的日子完全一樣。

但她知道,不是那麼回事。

這種和平才是最不正常的。他們回到人間,東方天界的屬地。她不是沒想過,或者去他方天界屬地躲個一陣子比較好……但她懶。她還是喜歡這裡,說不定是列姑射島固有的遠古鄉愁所致。

但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他們已經回來四天,靜悄悄的,什麼都沒發生。

沒有預料中的天兵天將,沒有大軍包圍,沒有人拿拘捕令或手鐐腳銬來,什麼都沒有。

這讓她覺得迷惑,很迷惑。

「老胡。」她喚了鬼車。

只有無盡的沈默回應她。

這更奇怪了。她試了試自己的靈力。沒錯,她衰退很多,說不定比當初死而復生的衰退還嚴重。但這是慈獸化的後遺症,也並沒有衰退到喚不來鬼車。

「唉呀,一年而已。」她抱著酒甕很遺憾,「我是不是錯過什麼好戲?」

當然啦,在庭院打得熱鬧滾滾的倫理愛情動作劇也是很精彩啦……但只要英俊還是嫁人狀態,這戲碼應該會常常在她的家裡演出,說不定會看到膩。

「我八百年沒騎過機車了,」麒麟喝完了酒,發著牢騷,「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怎麼騎啊……」

事實上,她除了發動的時候誤轉油門,把車庫的門很乾脆的撞破以外,一路上倒還是平安的。只是高速公路多了一則都市傳奇,據說有個穿著細肩帶小可愛和短褲的妙齡少女,騎著五十CC的小綿羊,在高速公路創下時速三百三十公里的紀錄。

這和辛亥隧道的尬車阿婆腳踏車的靈異故事,相同的在交警之間津津樂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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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7 02:32:18

第一章  女人們的八卦

經過咖啡廳,大門深鎖。麒麟的眼中露出困惑,繞了幾圈,確定沒人,她默默的將機車騎走。

騎到都城那錯綜複雜的巷弄,她將五十CC小綿羊停下來。然後就……就爆炸了。

糟糕,不太妙。這是明峰買菜專用的摩托車,他還很蠢的取了個「疾風號」的名字,寶貝得不得了,三不五時就洗車上蠟。騎炸了他的車,回去不太好交代吧……?


思考了一秒鐘,她很乾脆的決定不去理他。回去再買一台新的呼嚨過去好了,車還不都一樣。

她靈便的跳起來,優美的後空翻三圈,落地時,她給自己十分。但是這個爆掉的機車怎麼辦呢……巨大的聲響和火光雖然在她的安定咒之下沒有造成災情,但是聲音和火光是遮不住的,左右公寓出現了兒童哭嚎的聲音,附近的店家都抓著滅火器跑出來了……

考慮了一秒鐘,她決定裝死。所以,她一面說著,「哎呀,嚇死人,怎麼會這樣……」一面往破舊公寓走進去。

還沒按電鈴,舒祈疲憊又無奈的臉孔已經出現在門後,「……妳知道附近鄰居已經打算聯名把我趕出這個社區了嗎?」

「如果他們這麼過分……」麒麟向來很有義氣的,「我就叫女鬼軍團鬧他們個六畜不安、雞飛狗跳!」舒祈深深的看了她幾眼,鬆了手,讓她進門。

不用費口舌就可以突破門禁……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情。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麒麟卻有點怕了「呃……」她清了清嗓子,「舒祈,有些事情我想問問……」

啪的一聲,舒祈扔過來一本宛如電話簿、龍飛鳳舞直逼火星文字的原稿,「自己隨便找台電腦吧。」

麒麟頹喪的垂下了頭。天哪,她都去魔界轉一圈了,怎麼舒祈的規矩還是不改?「……我叫蕙娘來打。」

「老規矩,」舒祈專注的盯著螢幕,手底忙個不停,「我只回答蕙娘的問題,妳要她問的,我一個字也不會說。」

望著這本火星文電話簿,麒麟覺得自己瞬間枯萎,連慈獸化都沒這麼大的傷害。「誰打不都一樣?!」她叫了起來,「為什麼……」

「妳不打也可以啊。」聽舒祈這麼講,麒麟湧起一絲希望,「得慕,送客了。」

……這死女人。含著眼淚,強忍住不耐煩,麒麟垂頭喪氣的分辨火星文字,試圖翻譯成正常的繁體中文。「什麼時代了,都快征服太陽系,還用手寫稿……」她喃喃的發著牢騷。

手寫稿也就算了,字體這麼窮困潦倒,張牙舞爪!

若說大聖爺的血統在她身上完全體現了惹禍專精、天不怕地不怕、絕對暴力傾向等等的強大因子,「完全閒不下來」更是遺傳得點滴不漏。

你要她翻江倒海,鬧個天翻地覆,這很簡單。但除了吃飯喝酒看漫畫可以安靜坐著,她連看個動畫電影都手舞足蹈,很誇張的哈哈大笑捶椅捶桌。讓她乖乖坐著好幾個小時不動打字?殺了她比較快。

「打字明明是脊椎管得比較多,大腦一點都用不上。」打了十頁,她深深哀傷起來,「為什麼每次我要問妳問題,妳都來這招?」

「這樣妳才不會天天跑來問東問西啊,長角的小姐。」舒祈淡淡的回答。

摸了摸自己很萌的角兒,坐立不安的麒麟嘆了口很長很長的氣,悶著頭繼續打字。「妳明明是裡世界的居民……都城的管理者。妳若願意的話,紅十字會馬上會捧大把的預算讓妳過得錦衣玉食,住到皇宮去都有可能!幹嘛把自己住到垃圾堆,弄得像個拿蔥的大嬸,賺這點蠅頭小利……」

「那是你們的以為。」舒祈眉眼不動,氣定神閒的排版。「什麼裡世界、什麼管理者,是你們自己硬栽上來的,我只是個普通人,倒楣的被都城看上而已。我可從來沒有過問這些非現實的事情,是你們硬要跑來跟我講,要我幫忙……」她聳聳肩,「我這拿蔥的大嬸能幫你們什麼忙?我不懂。」

……最好是拿蔥的大嬸啦!若路邊隨便一個拿蔥的大嬸都可以用電腦收納鬼魂、自己擁有雷獸發電廠和數量龐大到難以計算的軍隊……那人間早就是三界之主,輪不到天界惹亂了啦。

瞪了她一眼,麒麟繼續打字,有意無意的問,「怎麼幻影咖啡廳關著大門?狐影去哪了?這不尋常……」

「我怎麼會曉得?」舒祈卻彎了彎嘴角,露出若有似無的微笑,「詳情我這凡人怎麼會知道?但我聽說了一點風聲和八卦。」

麒麟停下手,微微張著嘴。靠!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該死的女人一定什麼都曉得!

「我聽說……東方天界徹底封天了。」舒祈神情自若,「因為南天門整個垮了,九重天坍方了三重天,死傷慘重。狐影似乎被禮聘去修復垮得七零八落的天界……」

「妳說什麼?!」麒麟失聲叫了出來。

……這叫做「一點風聲和八卦」?妳明明什麼都知道!

舒祈睇了她一眼,「這可不是偶然,而是絕對的必然。喂,別裝死。嘴動手也要動啊!打字不是脊椎管得比較多?」

「……」

舒祈說,在他們啟程去魔界不久,南天門有妖獸阻攔原本要毀滅中部城市的天界大軍。

這隻妖獸引起了絕大的混亂,天界大軍死傷慘重。最後連王母都御駕親征,卻因為西方死亡天使(已卸任)的干涉,強行在王母之前救走了殆死的犯上妖獸。

這場混戰從天上打到人間,更因為王母劇烈的神威,使得天界與人間的接壤產生了巨大的裂痕,而引起不可彌補的災難。

「以前的裂痕呢,頂多在人間發作而已。」舒祈淡淡的說,「海嘯啦、洪水啦、大地震啦,種種天災人禍。但這次卻只引起人間微小的變異,反而東方天界塌個一塌糊塗。不說被打爛的南天門,聽說九重天裡頭,一傢夥塌了三重天啦。天界已經很久沒有天災了──正確來說,這是人禍──死傷可就嚇人囉。」她語氣淡然,卻掩不住幸災樂禍的氣味。

麒麟微微張著嘴,呆了半晌。「……妖獸?」她人面廣大,消息不算不靈通。但她可不認識這樣威力強大的妖族。天界號稱「天毀地滅亦不壞,完全保固九九九」的南天門欸!誰可以獨力打爛哪?!

「上邪君嗎……?」若是他就有幾分可能。為了甜點師傅,狐影匆匆關店門去為夥計辯護也不是什麼不合情理的事情。但上邪雖然暴躁蠻橫,卻也頗識時務,為什麼要這樣……?

「若是上邪,那倒好辦。雖然他是辦得到的……但他好奉承,跟東方天界淵源也深,倒不至於如此……不是他。」舒祈瞥了她一眼,「妳的手停下來了。」

麒麟狼狽的裝忙,噼哩啪啦的打個不停,其實完全不知道在打啥,「那會是誰?若不是笨蛋明峰跟我去了魔界,我會以為他爆炸了。到底是……?」

舒祈沈吟了一會兒,「怎麼說好……這麼說吧,二十餘年前,預言中『毀世魔王』的降生時刻,同時有兩個孩子出生了。我說的『同時』,就是分秒不差,真正的『同時』。根據八字這種奧妙的統計學,他們的命運也頗為雷同。同樣一生皆有奇遇,同樣與異族女性有著牽扯不盡的緣份。但即使同時出生的兩個孩子,還是有分歧和差異,絕不可能有相同的命運。」

「當中一個是我的小徒。」哇……這才是真正的八卦嘛!水果日報的那串狗屁算啥?
「另一個,也是某個異族的小徒。」舒祈悠閒的喝了口茶,「妳知道大妖殷曼嗎?」
「……李君心!」麒麟跳了起來,「我聽狐影說過!我早就想見見他們,但是時候總是不湊巧。我剛在都城收了明峰當徒弟,卻聽說他們雙雙歸隱,不知所蹤。等有他們消息的時候,我又出發去工作……從秦皇陵回來,明明就在附近的城市,卻總是遇不上……」

「你們大概是永遠遇不上了。」舒祈抿了抿嘴,「這就是緣份。你們是兩道平行線,走著各自的軌跡,知道彼此,卻無法交會……欸,妳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妳在打啥?妳錯了一個字,就得再幫我打上一本。妳若想在我這兒住下來,我倒是挺樂意的。」

麒麟狼狽的將亂七八糟的部分刪除重打。開玩笑,長痛不如短痛,舒祈家連米酒都沒有,她又最厭酒氣。住在這裡?殺了我吧。

看她勤奮工作,舒祈笑了出來。她私心還頗喜歡麒麟,這個不太像人的人類,和自己有種類似的氣息。不過,她不會說出來。

「總之,東方天界垮成這樣,王母難辭其咎。但妳也知道王母個性……何況天帝病體沈重,天帝的不肖子又關在南獄發瘋,現下是王母攝政了。她倒是鐵腕,一口氣關閉了所有通道,連各大都城的主要通道全關上,對人間辦事處通通撤回,不願歸天的神族一概革去仙籍。還有更厲害的,」

舒祈笑出聲音,「她連他方天界的通道都關了。理由是,他方天界居心叵測,干預她處理人間屬地。」

「……她有神經病啊?」麒麟終於罵出口,「我以為只有她兒子瘋了。」

舒祈聳了聳肩,「反正她鎖國了,而且鎖得非常徹底。我猜,她不單是為了接壤崩塌鎖國,還為了阻止凡人進入天界。」

「……怕天帝真的立我的不肖徒兒為皇儲?」麒麟確定王母有精神疾病,沒想到這種毛病可以逆遺傳,從兒子傳給老媽。

「這是主要原因之一。」舒祈嘆了口氣,她承擔了另一個倒楣的主要原因。「所以妳該慶幸。因為王母發了歇斯底里,所以你們可以平安度日。更因為王母示範了神威弄垮天界,所以魔界至尊不會親身來追捕,冥界也一鎖了事。畢竟魔界首都坍塌或者是大河改道,冥界的圍牆倒下,人魂跑個精光,都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對吧?」

「……嘖。」麒麟很不滿意。
「沒趕上這場熱鬧很遺憾?」舒祈無奈的笑,「我倒是很高興妳沒趕上這場熱鬧。妳若趕上這場熱鬧,恐怕不是塌了南天門而已。妳啊,喜愛危險的個性不改改,將來還不知道要闖多大的禍……居然從我這兒偷渡一個人類過去魔界!」
「半海妖。」麒麟糾正她。
「海妖血統比較濃重的人類。」舒祈瞪了她一眼,「妳知不知道魔王打了滿篇髒話的信來罵我?」
「我猜妳也寫信給曉媚,順便轉寄了魔王的來信。」麒麟不干示弱的回敬回去。

看舒祈默不作聲,麒麟沒好氣。啊勒,我隨便猜猜,還真的欸……她為魔王默哀五秒鐘。

「沒趕上這場熱鬧我是很遺憾,但妳知道,我不會主動去找危險。」麒麟攤手,「我懶。」
「是啊,只是大門開開,歡迎危險走進來。」舒祈對她搖搖頭,「麒麟,妳是個人類。妳若認同這身分,就不要跟裡世界牽扯太深。」

……這種話,從都城管理者的口中說出來,怎麼聽都沒有說服力。

「我說過,我只是倒楣被選上。」舒祈泰然自若的排版,「神仙啦、妖啦魔啦,這些跟我沒關係,其實我也不太關心。我真正關心的是我的生計,我僅有的幾個朋友,而這些是現實、人間,真正的存在。我並不是自己喜歡,才跟這些超現實扯上關係。要我關心天帝的病情,我還比較願意關心樓下便利商店老闆娘的手傷好了沒有。我並不喜歡這些雜務,坦白說。」

「這是『嘴裡說不要,身體倒是挺誠實』的嗎?我看妳管得頗深入。」

舒祈倒沒有生氣,她只是淡淡的,「我從不管門外的事情。」

……但只要走進妳家門,妳不都管到底?

「好吧,沒趕上熱鬧就算了。」麒麟心不甘情不願的,「那狐影選擇回天囉?我還以為他死都不會回去呢。」

「這個嘛……」舒祈湧起神祕的微笑,「這是最後一個八卦。妳想聽到這個八卦,就把手裡的電話簿打完。」

「……妳也知道這是電話簿啊!!」麒麟怒吼了起來。

終於在酒蟲啃噬下,麒麟火力全開的將整本打完。舒祈檢視她打過的文件,「開頭就有錯字……」

麒麟跳了起來,忍痛將魔界至尊的羽毛塞給她。

「好吧,看在這份大禮的份上,」舒祈大方的原諒她,「就這樣吧。得慕,送客了。」

……不是這樣吧?妳還有一個八卦沒有說啊!

(或許在外人眼中,麒麟和舒祈是奇女子,擁有深不可測的實力。但是說到底,她們也是女人,女人就愛八卦,什麼種族的女人都一樣)

「喂!妳這樣打發我?狐影的八卦勒?!」
「哦?哦哦哦,對,狐影。」舒祈有點遺憾,本來要騙這隻長角的麒麟幫她再打一本的,哪知道她現在想了起來。「詳情我也不清楚啦,但是我聽說……」

最好妳不清楚!老來這一套……

「本來狐影死都不回天界,但王母跟他交換了一個條件。只要他回天幫忙修復坍方的三重天,就保人間三十年平安。」

三十年?麒麟露出迷惑的眼神。嘖,不過去了魔界一年,她居然漏掉本世紀最大的熱鬧和八卦!「為什麼是三十年?」

「我怎麼會知道。」舒祈推了個乾淨,「不過天帝好像就只能活這麼長了。還是西方天界的上帝為了彌補死亡天使的過失,送了聖水讓天帝延壽十年。」

……最好妳什麼都不知道啦。妳嘴裡說不知道,八卦倒是挺多的……

「為什麼我被魔王拐去一年多呢?」麒麟很遺憾,「美酒和漫畫真是害人不淺啊。」

舒祈瞪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總之,好好把握這三十年的好光陰。」舒祈淡淡的,「到時候我都不知道老成什麼樣子,也不知道卸任了沒……我知道妳沒差,但妳多少替妳小徒打算一下後路。三十年後,他的年紀說老不老,說小不小,王母準備夠了,真要斬草除根,誰又有辦法?」

「哪有什麼好打算的?」麒麟伸伸懶腰,「船到橋頭自然直。」她轉頭四望,發現舒祈家有些不同。

奇怪,怎麼退化成原子彈廢墟?還看得到地板。之前不都是核彈廢墟嗎?而且原本是無隔間的公寓,現在居然有了隔間,但多少有整理過,不顯得狹隘。

麒麟搔了搔頭,「妳終於想開了,使鬼靈幫妳收房間?」

「並沒有。」舒祈瞪她一眼,「什麼時代了,妳認為我會弄個奴隸主子的派頭出來?」
「……妳轉性了?」麒麟很難接受,「突然愛上收房間?」
「呃……」向來泰然自若的舒祈居然有幾分尷尬,「這是房租。」

房租?麒麟更摸不著頭緒,正待逼問的時候,大門突然開啟,一個年輕而有力的怒吼傳了進來,「舒祈!我出門才整理過,妳又弄得這麼亂!為什麼妳日常生活這麼低能?為什麼?!……靠!妳又吃泡麵!跟妳說過三百次了,妳不怕吃多了變成木乃伊啊∼」

「食客話還那麼多!」舒祈少有的發怒起來,「司徒,你不高興的話,哪邊涼快哪邊滾!以為我很喜歡接你這燙手山芋嗎?」

那個叫做司徒的年輕人氣勢馬上枯萎了,低著頭咕咕噥噥著,一面提著兩大袋子的菜往廚房去,對著停在他肩膀上的白文鳥囉唆個不停,「每次都拿這壓我!我要有地方跑我還會留在這兒討人嫌?你說是不是啊白姑?白姑,妳幹嘛不說話?妳說舒祈是不是很欺負人?明明知道我沒地方去還這樣,真的很過分對不對……」

白文鳥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終於發火了,口吐人言,「閉上你的嘴行不行?我是造了什麼孽讓你收了……喂!青菜是這樣洗的嗎?你沒看到有泥巴?你怎麼教不會啊!!」

整屋子都是他們的聲音,突然熱鬧的跟菜市場一樣。

舒祈和麒麟默默相對。半晌,舒祈疲憊的揉揉眉間,「得慕。」

忍笑很久的少女管家張起結界,隔絕這對囉唆二人組的噪音。

「……這是妳情人呢,還是妳收了徒兒?」麒麟突然很熱切,哇塞,今天真是八卦極了的一天!
「都不是。」舒祈冷然,「他的年紀好當我兒子了,妳覺得有可能嗎?妳先別管他是誰,我是不得不收留他的。他來我這兒,是拜茅山派那個死很久的掌門人為師的。但他到底還是活人,醒著的時候必須有地方住,若不是欠了楊瑾人情,我何必這麼辛苦?如果妳想問的問完了,就快快滾吧。我還有大堆工作要趕。」

掌門人?麒麟興致整個來了,說起來,那掌門人和她有半師之緣。

「我也難得來,讓我去拜會一下掌門人吧?」麒麟說著就要離魂。
「別想。」舒祈硬把她的魂魄按回去,「還不到妳知道的時候……嫌妳惹的麻煩不夠多?好好想想將來怎麼抵擋王母的殺著要緊,三十年的準備還怕不夠呢!」

麒麟還想問些什麼,舒祈冷著臉揮下了魔王的羽毛,硬把她颳出大門外。

「……喂!哪有這樣的!」麒麟發怒了,「八卦還沒說完啊!這個司徒到底是誰啊?!」

隔著門,舒祈叫著,「等妳有心理準備打完二十本電話簿,再來跟我問他是誰吧!」

麒麟站在門口片刻,咬牙切齒的。不過想起二十本電話簿的苦刑……她只能乖乖摸著鼻子,直接閃人了。

八卦是很想聽,但她也怕舒祈改變主意,真的讓她打完那二十本電話簿。

***

等她騎著五十CC小綿羊回去的時候,明峰氣急敗壞的追出來。「妳把我的『疾風號』騎去哪?我要買菜都出不了門!一聲不吭就跑掉……妳是不是幹啥壞事去了?!」

……這口吻,還真是熟悉。為什麼這年頭的食客氣燄都這麼高呢?

搔了搔頭,「……我出去走走。」

「妳還把車庫的門撞破!妳知不知道車庫的門要誰修?還不是我修!」
「你找個工人來修嘛。」她將車停好,摸進廚房找酒喝。
「……我們這種鬼地方,哪個工人敢來啊!」明峰吼了起來。

鬼地方?鬼地方都不鬼地方了……麒麟悶悶的灌了一大口萊姆酒,然後把耳朵塞起來。

明峰又跳又叫的數落半天,走到院子把麒麟亂停的機車牽進車庫……

「這不是我的『疾風號』!」明峰驚恐的喊起來,「我的『疾風號』有我佈下的平安咒!我的疾風號呢?!麒麟∼」

「車不都一樣?」麒麟趕緊提著剩下的萊姆酒衝上二樓,把房門鎖起來。
「妳到底把我的車怎麼了?!我可憐的『疾風號』……那是我的愛車呀!」

真囉唆欸。「騎炸了啦。現在的機車真偷工減料……」

「……甄麒麟!」

我為什麼會收這個婆婆媽媽的傢夥當徒弟呢?一面喝著萊姆酒,麒麟也納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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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7 02:32:54

第二章  穿著神明外衣的妖異

蕙娘正在晾著衣服。天空澄淨,像是剛剛洗過一樣,幾片絲滑的雲飛掠,這是南列姑射固有的春末晴朗午後,飄著白衣的蕙娘,漂蕩的白色床單,讓她有種既人世又出塵的美感。

麒麟滿足的趴在窗台上,喝著冰涼涼的白酒,看蕙娘在晾衣服。伸了伸懶腰,這是個可愛的假日午後。在歷經無數辛苦和危險後,這樣的靜謐顯得很珍貴、難得。

明峰去買菜,英俊讓鼻青臉腫的明熠接回去了──偷偷娶人家心愛的小鳥兒總要付出點代價──原本熱鬧到要炸掉的家顯得非常安靜。她倒是很享受這種安靜……即使是麒麟也需要偶爾安靜的沈澱。


可惜這樣的安靜太短暫。

「甄麒麟!」驚恐的明峰大老遠的就開始大叫,差點把機車騎上圍牆。不顧滿車的菜,他連滾帶爬的朝著樓上的麒麟揮拳,「為什麼中興新村在南投?!」

這不是廢話?中興新村一直在南投啊。「……你地理是不是念得很差?」麒麟懶懶的問。

「我地理比起歷史的確……」明峰警醒過來,「喂!我地理念得差不差有個鳥關係?重要的是、重要的是……」他顫巍巍的指著門外,「現在我騎機車出去,找了兩個鐘頭找不到菜市場!外面怎麼不是台中市?!」

其實呢,中興新村一直在南投,從來沒有搬家。

「呃,現在這樣才是正常的。」麒麟的目光飄向遠方,「之前是因為我弄了陽冥交界才直通台中市。你知道的,東方天界鎖國,冥界老大也不給方便了,這個通道怎麼維持……?」

「……妳怎麼沒告訴我?!妳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我找了兩個鐘頭,找了兩個鐘頭的菜市場!」明峰氣得大跳大叫,瞥見麒麟手裡的酒,他呆了呆,「……妳、妳晚餐不是要吃白酒蛤蜊義大利麵?那妳在喝什麼?妳在喝什麼?!」

對喔,這是晚餐要用的酒。「家裡只剩下這個和米酒,我不要喝米酒。」

明峰瞪了她好一會兒,「那我就用米酒煮晚餐!」

「不要,那就不好吃了。」麒麟晃著還有半瓶的白酒,懶洋洋的說。
「那把白酒還我!」他跳上二樓陽台。

麒麟機靈的將窗戶一關,隔窗嚷著,「也不要!你再去買就好了嘛!家裡也不多存點酒,老讓我翻半天……」

「……現在要去菜市場要騎多久妳知道嗎?」明峰對她怒吼,「妳喝?妳還喝啊!我真懷疑妳真的有肝嗎?該不會早就溶解了吧?!」

他們隔著窗戶角力起來,明峰一時情急,脫口而出,「臨兵鬥陣皆陳列在前!」

一陣霹靂雷火閃光,明峰炸掉了麒麟的窗戶,順便炸了麒麟的酒瓶。

麒麟驚愕的看著手上的破酒瓶,勃然大怒,「你把我的酒給炸灑了!」

明峰自己也嚇到,這、這是很平凡的九字切吧?為什麼威力這麼的……他還來不及想清楚,麒麟已經一把揪住他的胸口,「快去買酒來賠我!」

明峰也氣了,「就是不,怎麼樣?!妳偷我做菜的酒還要我去買?妳到底有沒有點當師父的樣子?」

麒麟推了他一把,明峰還了她一拳,兩個人很熱鬧的在二樓打了起來,滿室生塵。

晾完衣服的蕙娘默默的提起明峰買回來的兩大包菜……事實上是一包菜和一包沈重的酒。

看著五、六瓶酒,蕙娘頹下肩膀。酒都買了,你跟她打什麼呢?小明峰?

將菜一一放進冰箱,蕙娘穿起圍裙。她開始洗洗切切,準備做晚飯。二樓依舊打得熱熱鬧鬧,但是灰塵卻不會掉下來。

蕙娘早就研發出可以接灰塵的結界,省得她的主子和明峰鬧肚子。

本來殭屍不擅長結界這種複雜的防護,但是生命自會尋找出路,所謂百煉成鋼,她現在什麼都不會說「我不會」了。

跟了麒麟到底算好還是算不好,她也沒有答案。

齜牙咧嘴的照著鏡子,明峰看著自己被打破的嘴角。

這女人下手不能輕一點嗎?就這樣一拳打過來,饒是閃得快,還是讓她打中臉頰,不知道被她手上的戒指還是什麼鳥的割破了,瘀青之外還帶一點傷痕。

超痛的。

但他並沒有意識到,之前跟麒麟打架,他每戰皆墨,好幾次動彈不得的他都讓麒麟坐在肚子上或背上,麒麟還很囂張的喝酒取笑。

自從魔界歸來,他和麒麟打了個平分秋色,往往是蕙娘軟硬兼施(可能還不慎挨了幾拳)才把他們勸開,當然他也不知道,他照著鏡子擦藥的時候,麒麟默默捧著打疼的手、含著眼淚喝酒止痛。

一來是麒麟因為慈獸化,人類的靈力大幅減弱,又不能完全使用慈獸的力量,整體戰力下降許多;二來他在魔界經過磨練,不管是法力或修為都更上一層樓,在人狼族的艱苦生活也相當程度的鍛鍊了他的體魄。

不管怎麼說,對於一個修道不到三十年的人類來講,他已經大大的突破了許多人可望不可即的界限:跟禁咒師打成平手。

當然,沒有人告訴過他,他對這種能力也一無所覺。

他覺得自己還是跟以前一樣,若說多了點什麼……或許就是心裡多了點埋藏的傷口。非常疼,但含著苦澀的甜蜜。但他不會拿出一張苦臉給人看。這是他私自的祕密,私自的痛楚。他不願意因為這個痊癒不了的傷口,讓他重視的人也跟著難受。

所以,他也跟往常一樣,追著麒麟恐嚇她肝硬化的種種後果,費盡心機藏酒,和蕙娘一起下廚,閒暇的時候,他會就記憶所及,將魔界學到的一些法術和奧義抄錄下來,準備送份影本給紅十字會。

但有時候,像現在,望著鏡子的時候。他會不經意的看到自己耳上小小的紅水晶耳環。那麼小,像是一點血珠,沒有墜子,就是一根耳針上的朱紅,戴在自己的耳朵上。

男人戴著這個真是好笑……但他這一生大概都不會取下來了。或許有一天,他會淡忘這份痛楚,但有些美好經過時間的醞釀,反而更美好,更甜蜜。

我的羅紗、我的荼蘼、我心愛的花萩樹啊。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不讓淚水掉下來。拜託,戴著耳環就夠娘了,還哭?或許是幻覺……但他覺得羅紗隨著他穿越那條痛苦的通道,一起回到人間了。他還記得羅紗臨終時的幻夢,可不希望她的夫君是個愛哭又不可靠的傢夥。

找出羅紗的遺物,上面的血漬已經褪了色,不似當初的怵目驚心。

他說過,他要替羅紗找個衣冠塚。讓她在幻夢裡的田園永眠。

很多事情他不明白,比方說,未來之書。麒麟解釋過,他還是覺得很難了解。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我很普通,不可能是什麼「繼世者」。但麒麟不提這些,只是北上一趟回來以後(還騎炸了他的疾風號!),淡淡的告訴他,危機解除,最少三十年內沒有人會來抓他。

其實,不管有沒有人來抓他,他都決定了。

「蕙娘,」他背著行李下樓梯,「麒麟呢?」

蕙娘整在補麒麟牛仔短褲上的破洞,有些無奈的輕笑,「她睡了。你買回來的半打酒,她全灌完了。」

……她以為她在灌蟋蟀?

「但我想跟她說……」

「麒麟說,你若要出門旅行,把通訊錄帶著。」蕙娘遞給他一本小小的冊子,「這裡頭有些她朋友的電話和地址。遇到什麼過不去的難題,就去找他們吧。最後一頁是我的手機……別不好意思,一家人有什麼不能開口的?」

明峰張著嘴,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但、但是妳們怎麼知道……」

「時候到了不是嗎?」蕙娘凝視著他,「有些傷痕不是蓋著不去看,就不會發炎、腐爛。」

他呆了一呆,背著行李挨著蕙娘坐下,接過了通訊錄。

「……其實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愛上羅紗。說不定只是琴聲感動了我,而她的悲慘讓我憐憫……但是蕙娘,愛情是什麼呢?我想到她就會心頭發疼,她目光都可以拘束我的呼吸。只是坐在她身邊彈琴,我就會、就會,就會覺得無比開心和喜悅……」

「愛到底是什麼呢?難道不是混合了狂喜、憐愛和同情?不是所有美好情感的集合嗎?我也不懂為什麼會愛上她,但我也不願意失去她……就算她不愛我也無妨,若她能好好活著……」

「現在我只能為她做最後一點事情,也就只能做這些。雖然安慰的是我,不是死去的她……但我還是想去做、要去做……」

我的羅紗、我的荼蘼、我心愛的花萩樹啊。

他靠著蕙娘哭泣,蕙娘安慰的攬著他的肩膀。發現他耳上的紅水晶微弱的閃爍,像是淚光般。
不過,蕙娘什麼也沒說,只是淡然一笑。

「去吧。」蕙娘遞手帕給他,「你不喚英俊前去?」

明峰寧定了一點兒,表情有點不自然。「我想自己去……哼,便宜那個混蛋了。讓我發現英俊少了根羽毛,我就讓他六馬分屍!」

蕙娘無言了片刻。別說現在馬兒是希罕的牲口,難得一見,何況還要拉到六匹馬來。她也不想問第六匹馬兒是要分那個部分。

目送明峰遠去,發現她那個醉睡過去的主子,兩眼炯炯有神的坐在客廳裡,按著遙控器。

「讓他這樣獨自出門,妥當嗎?」蕙娘不是不憂心的,「東方天界鎖了個乾淨,他方天界也差不多也撤光了。人間真正無政府狀態了……妳看明峰這麼一個人出遠門……」

麒麟沒好氣的甩著手,「瞧見沒?這該死的孽徒把我的手背打青了!妳放心,遭殃的絕對不是他,是那些想吃他的妖異。哪個不長眼的想抓他,那叫做自找的遭瘟。老賴著我成什麼體統是不是?總要出門磨練磨練。」

「……妳只是氣他晚餐不肯做布丁吧?主子,妳真的吃太多了……是,我知道妳腰圍一吋也沒有多,但是妳舊傷的皮薄了很多……真的會裂的。」

「裂了再說吧。」麒麟隨口敷衍,「趁孽徒出門,蕙娘,我想吃焦糖布丁、巧克力慕斯、草莓塔……對了,還有明峰藏在他房間裡的那瓶香檳。」

「……」

從家門出來的時候,天空一彎淡淡的月。

春末的月夜,安靜、而且冷冽。其實,他該睡醒再出發。但有種感覺,有種「非啟程不可」的感覺催促著他。

啟動買菜的小五十(前面還有菜籃),他知道長途旅行不該騎小綿羊,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旅途是長還是短。甚至,他不知道羅紗臨終幻夢的田園是不是在列姑射島。

既然精神很好,好到覺得非立刻踏上旅途不可,他就暫時不去想這些問題。

道路無盡綿延,鍍著月光,像是白銀打造的大道。許多美好的情感、景致,在他腦海湧現。大路啊長呀長……他想起魔戒,想起比爾博的冒險,和他的健行歌。

「大路長呀長,從家門伸呀伸。
 大路沒走遠,我得快跟上……」

他胡亂編著曲子哼著,心情越來越好。月夜有種魔力,讓許多不可能化為可能。或許是幻覺吧……他似乎感到羅紗坐在後座,將臉貼在他背心,微笑著聽他唱胡編的歌。

我們若生活在對的時間,我會帶妳出來兜風。羅紗……如果妳不嫌我窮,就算妳是特種行業的小姐,我也會喜歡妳,而不會強迫妳改變。就像笨蛋表弟愛著英俊,據說英俊偶爾會化作飛行形態帶他出去閒逛。

就像這樣,沒什麼目的,只是閒逛。

「快腳跑啊跑,跑到岔路上,四通又八達,川流又不息。
到時會怎樣?我怎會知道……」

他引吭高歌,唱著魔戒的健行歌,小綿羊用不快的速度在空無一人的產業道路疾行,但周圍漸漸喧譁,愉悅的明峰卻沒有發現。

等他意猶未盡的停下聲音,卻聽到歌聲沒有止息。

他張大眼睛,望望四周。一列長長的隊伍跟隨著他的機車,歡欣鼓舞的像是遊行一般。

這是支怪異的、奇特的隊伍。有一隻腳的鳥兒,也有八隻腳的青蛙(吧),奇形怪狀,什麼都有。

他知道這是什麼……這是所謂的「精怪」,連妖族都不算。他們孕育於自然,但又安逝於自然。有的是草木所化,有的是天精地氣所感,壽命不如妖族的長,雖然他們也使用妖族的語言,甚至有些會勉力修煉成為妖族。但大半都自然生成,也極力和其他眾生保持距離。

若是以前的他,遇到這種精怪,通常都是大叫一聲,扔出火符然後逃之夭夭,即使知道這種小精小怪沒什麼威脅性。而且在他大叫的瞬間,通常被嚇得更厲害的是精怪。

但他已經不是以前眼界狹隘的明峰了。甚至覺得這群又蹦又跳,歌舞得極度忘形的精怪們很滑稽可愛。
嗯,會讓他想起遙遠魔界的人狼兄弟姊妹。

「大路長呀長,從家門伸呀伸。」他起了頭,而且用人狼那邊學來的妖族通用語,「大路沒走遠,我得快跟上……」

這支又蹦又跳的精怪隊伍更高興的如癡如醉,扯著嗓門應和:

「快腳跑啊跑,跑到岔路上,四通又八達,川流又不息。」

明峰接著唱,「到時會怎樣?」

一陣嘿嘿嘿的笑聲,他和精怪們齊聲合唱,「我怎會知道?!」

歡呼聲、囂鬧聲,把平靜的月夜炸起來。明峰把車停下來,看著這群宛如嘉年華會的精怪,「嗯,你們跟著我有什麼事情?」

精怪們靜了下來,瞠目看著這個看得到他們的人類。

只是因為夜色太美,他們從山林裡出來,順著銀樣道路載歌載舞。剛好聽到那富有魔力的歌聲……仗著人類看不到他們,他們一個接著一個,跟在疾馳的鋼鐵後面,一起唱著歌。

現在怎麼辦?這樣的人類當然不太平凡……雖然說封天絕地,那些囉唆的神明和趾高氣昂的魔族不在人間活動,但有些壞人會綁他們當奴隸,永遠失去自由……光想到就冷汗直冒。

他能唱這麼迷人(迷精怪吧?事實上明峰的歌聲……嗯……)的歌,說不定是某種險惡的法術所致。

要不要逃跑?但背對著恐怖法師逃跑很危險啊……

結果精怪們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默不作聲的僵持著。

這個人類卻笑了起來,和藹的用妖族語言說,「別害怕。跟你們唱歌很開心喔。」他發動鋼鐵,像是要離去。

精怪們大大鬆了口氣,但看他要往不祥的方向騎去……面面相覷,鼓起勇氣攔住他的車。

「大人,那個方向不好。」精怪你推我擠,一隻老貓被擠出來,硬著頭皮對明峰說,「那方向,有恐怖法師。不好。」

問了半天,明峰也聽不懂他們的意思。只是精怪一起搖頭,凝重的請他改道。

是有什麼不好?明峰思考了半晌。「我想找一處翠綠的田園,像這樣。」他將思念傳達給精怪們,「你們可知道哪裡有類似的田園?」

精怪們點點頭,指著他正要去的方向。「但那邊有恐怖法師。」

「哦,我想不會比吸血族恐怖。」明峰漫應著,「謝謝你們,有機會一起唱歌吧……」不知道精怪會不會去KTV呀?一起去唱歌一定很high。

精怪們默默目送人類的背影,很一致的感到哀傷。

天濛濛的亮了起來。但春末的清晨常常有霧,在牛奶似的霧中,出現了新嫩的綠。

他被觸動了心靈,深深吸了一口乾淨得幾乎令人疼痛的空氣。

是……是很像。很像羅紗臨終幻夢的田園。說不定每個平凡度日的農家,都藏著羅紗的渴望。

他隔著一小段距離,遲遲不向前。他在等,等著眼睛裡打轉的淚花乾涸,他才有勇氣往前。

等心情略略平復,霧也開始散了。他發動小綿羊,朝著嫩綠騎去……

的確,是很美麗的田園,或者說,曾經是美麗的田園。

他看到的嫩綠只剩下一點點田埂,和沒有挖淨的秧田。看殘留的田埂和灌溉溝渠,應該曾經是個遼闊的稻田,或許還有農舍。因為他還看到一片頹圮的牆壁,底下有個半毀的竈。

他有些訝異。但他不知道他已經進入嘉義縣內一個偏僻的小山谷。這山谷讓大山溫柔的環抱,卻大約有十畝左右的良田可以耕種。過去的確是蓊鬱的稻田,但現在,在霧氣散去的時候,赤裸裸的露出它的傷痕累累。

在這片原本翠綠的土地上,座落著簇新的廟宇。這大概是明峰見過最醜陋的建築物,只有魔界的聖后之都可以相媲美。

方方正正的像是公寓一樣,蓋著不倫不類的水泥琉璃瓦,和更不知所云的水泥塑造龍雕欄杆,水泥塑造雕牆,盤著水泥死龍的龍柱。

他明白,他也知道,這種廟宇風格在這小島很常見,甚至蔚為主流。就跟道釋合一,菩薩和仙尊排排坐一樣普及。但那些不怎麼好看、也不甚正統的寺廟,卻有種虔誠的土味,一種親切的粗陋和單純。

這棟醜陋的廟宇規模大得多了。但他感受不到那種單純,有種恐懼、陰沈,漂蕩在嗆人的檀香中。更妙的是,這廟宇朝著鬼門,連香爐、天門的擺設都屬陰,一切安置都不對,亂七八糟的。

明峰生於道門世家,祖上嚴訓,不許以此維生。他的爸爸和叔伯雖然是裡世界有名的道門大師,但各有營生。他祖父務農,爸爸開著毛筆店,雇著人看;叔伯有的是公務員,有的經營著小小的公司。

雖然也接當權送來的案子,卻很客氣冷淡的保持距離,婉拒所有的收買。不然要像崇家般顯貴,又有何難?但家風如此,明峰耳濡目染,也對權勢富貴一逕淡泊。雖然他在家的咒學得很差勁,但堪輿祓禊,這類基本功可一點都不馬虎。

很糟糕。若是一點都不懂,胡亂擺置,那反而沒什麼妨礙。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刻意,這廟宇弄成這部田地,恐怕比百年大墓還陰。

這真奇怪。

他在廟前停了好一會兒,一車車遊覽車載來大量的人群,沈默的旅客下車,但懷著不安、惶惑,甚至是迷惘的走進廟中。

撇開天界的掌控不說,「信仰」本身是種堅固而強悍的咒。信仰是對神明的信心,即使不是真的神明。但信徒懷著這種堅定信念,往往可以因為心裡浮現的神靈,熬過最淒慘的難關。

與其說人類需要信仰神明,不如說人類需要「信仰」這樣的倚靠,只是解釋成神明的庇祐。

但這些信徒卻沒有堅定信仰中的安然、無畏,反而有種不安的氣瀰漫著,像是恐怖。

這真的很奇怪。

停好了機車,他背著行李走進廟宇。年輕的僧侶看見他,笑吟吟的前來招呼:「施主哪裡來?來解運,還是來問前途?」

「呃……」明峰搔了搔頭,「我路過,順便來看看。」
「歡迎歡迎,這一定是菩薩的保佑,讓您離開迷津,走向光明大道。您先請坐,小僧為您看茶。」

年輕僧侶拿了張傳單給他,說了聲阿彌陀佛就先離開。

明峰坐下來,看著手裡的傳單。

「【正財運動】 已經起跑了!……」

這張傳單落落長寫了一大堆,痛批有頭有臉的宗教名人。責備他們是末法邪師,錢都不知道用到哪去,巴拉拉沒完沒了,順便罵政府無能之類的。

最後卻讓明峰啼笑皆非,「莊圓師父呼籲『正財運動』!請勿再將錢財奉獻於各『末法邪師』助其造業,自己亦造作惡業!讓這世界因此恢復它原本的清靜面貌!」

說來說去,就是希望香油錢別落到那些大師手上,都落到莊圓師父這兒就對了,這樣才是「正財」!
難怪這個醜成這樣的廟宇規模這麼大。

年輕僧侶滿臉堆笑的端了茶來,明峰著實渴了,端起來……長期被妖異糾纏的他,還沒沾唇就放下茶杯。

「抱歉,我忘記說,我不喝茶葉。」明峰笑了笑,將茶杯推遠些。

僧侶臉孔變了變,還是滿臉笑容,「是小僧沒問清楚,我換杯開水。」

「不用忙,我不渴。」

僧侶有些狐疑的看看他,還是笑著問,「傳單可看了沒?說起來佛法精深,一張紙是說不盡的。這些末法邪師,真是萬死難辭!不若師尊莊圓師父慈悲為懷,以天下為己任……財貨乃是煩惱的根源……捨身外財,保萬世福!施主姓名八字?小僧略通命理,為施主免費卜算,如何?」

明峰忍不住噗嗤一聲。他去紅十字會唸書,正統家學沒學到什麼,倒是泡了好幾年的大圖書館。有陣子還拿「邪教」寫過論文。邪教往往根源於正統宗教,表面看並無異樣,但行為如出一轍,甚至和異族掛鉤。

沒想到千山萬水的,回到家鄉,行為運作居然沒有大改,也算是奇妙的事情。

「得了,加味茶、洗腦,都免了。」明峰直接戳破他,「你們老大是誰?我只是好奇,見他一面就算了事。你不用我的姓名八字當引子,我也不會入你們的甕。只是單純覺得這地點不太吉祥而已,我跟你們老大提一提就算了,不會礙你們的財路。」

年輕僧侶勃然大怒,「你是哪家無恥報社派來的?我們可是登記有案的寺廟,你想亂寫些什麼?師弟、師弟!又有無恥記者來了,快把他請走!」

衝進來幾個大漢,滿臉橫肉。說是和尚,還不如說是黑道分子。「快走!沒什麼好寫的!」擄袖拶臂,頗有幹架的架式。

比起人狼威勢如何?明峰有點厭煩。「不然跟你們主持說吧,說我是紅十字會的,看他怎麼說……」

「沒什麼好說的!」橫肉和尚吆喝著,「那幾個女人是自殺,前世沒燒好香才有這種劫!跟我們什麼關係?滾滾滾……」

唉啊……鬧出人命了?明峰沈下了臉。正一觸即發的時候……

「師弟,別動他。」一個瘦瘦高高的僧侶走了出來,冷冷淡淡的瞧了眾人一眼,這些凶神惡煞似的和尚嚇得立刻低頭顫抖,「師父要見他。」

明峰攤了攤手,跟在那個瘦高僧侶後面,走進了後殿。

瘦高僧侶領他在禪房外等候,輕輕的叩了叩門。

過了一會兒,一個神情茫然的女人開了門,見了他們吃了一驚,閃閃躲躲的離開,但明峰的憤怒卻越來越熾熱。

騙財,或許只能說神棍假借神意,攻擊人心的弱點,滿足神棍的斂財貪婪,但錢財身外之物,再賺就有了;但騙色?他知道這些神棍是怎麼說的……若不這樣度劫,家人就會遇到怎樣的災難什麼的,沒有神通的就叫個不肖徵信社調查一下,雇幾個人去對苦主家人施暴,讓婦女心生畏懼,不得不從;有點神通的,又更裝神弄鬼,結果還不是一樣?

但這些女人內心的傷口幾時會痊癒?

他覺得胸口的舊傷隱隱作痛,隨著憤怒的熾熱跳動著,狂信者幾乎蠢蠢欲動。

給我退回去,搞清楚誰才是主子!他在內心怒吼,鎮壓住狂信者式神的狂燥。

「施主,」瘦高僧侶等了他一等,「師父等著跟您見面呢。」

明峰揩了揩額頭的冷汗,踏進禪房。他才剛踏進去,大門立刻關了起來。一陣強烈嗆鼻的檀香撲了上來。

簡直令人無法呼吸。

穿著灰布直掛個老師父,坐在紅木椅上,慈藹的看著他,「施主,請坐。光臨寒寺,真是蓬蓽生輝啊。」

明峰沒有動,只是用著冷淡的眼光看著他。看著他嘴皮不斷掀動,一開一闔,觀外表,也真是鶴髮童顏,頗有世外高人的仙氣。

可惜,這樣皮囊,還是包不住那股貪婪的惡臭。

「封天絕地了,你拜什麼佛,敬什麼神明?你說什麼他們也聽不到。」明峰看著室內純金打造,兩人高的菩薩,「還有,你死多久了?身為一個死人還貪色斂財,你不覺得很好笑嗎?」

老師父停下他催眠似的說法,渾濁卻晶亮的老眼牢牢的盯著他。他發出夜梟似的笑,「……怎麼可能呢?你怎麼會發現的?我的氣味掩蓋得很好。」

明峰聳了聳肩,沒有回答。他讓妖異纏了大半輩子,對這種氣息太熟悉了。不過,他真的很好奇,眼前這個穿著人皮的妖異,是怎麼解決統御權的問題?

妖異有個天生的弱點難以克服。這種根源於腐敗人魂、敗德妖魄的怪物,往往因為對生存的過度執著,而必須吞噬其他眾生。但被吞噬的殘留意識又因為生存的執著而互相爭奪領導權。往往在爭完領導權之前,妖異會被自己困住,動彈不得。

等好不容易解決了統御權的問題,這隻獲得自由的妖異又吞噬了更多眾生,但這些眾生當中能力較強的又會開始爭奪領導權……因此無盡循環。

不吞噬,妖異會自然滅亡;吞噬,又可能造成自我封印。這就是妖異一直上不了檯面,成不了氣候的主因。

但他眼前這個人皮妖異,卻沒有尋常妖異的那種混亂、心智失常的現象(主意識難以全面駕馭眾意識的後遺症),他很清醒而明顯可以駕馭眾意識,雖然是邪惡的、貪婪的清醒。

要不就是有個修行極高的人魂或妖魄在主宰,那就有些棘手。

老師父對他貪婪的舔了舔嘴唇。多麼乾淨、上等的採補對象!他已經很久很久,沒看到血統這麼純的人類。光聞到味道就快受不了了……但他是個謹慎的妖異。他能建立起這樣龐大、隱密的宗教王國,並不完全是憑恃眾神歸天的真空。

因為他聰明。只是有時候會出點兒差錯……不過不要緊,那些幾乎被他啃食殆盡的女人都「自殺」了……縱然懷疑又如何?那不過是無數巧合中的幾樁罷了……

他餓了,很餓很餓了。他想要吞噬這個乾淨的人……從頭到尾,連皮帶骨頭都啃個乾淨。但他的謹慎阻止了他。這個人類沒有被他迷惑,甚至一眼就看穿他的本來面目。

他和明峰對峙著,相對無言。原本濃重的檀香一點點的加深、加重。

等明峰驚覺的時候,他已經完全呼吸不到空氣,只剩下窒息的檀香。糟糕,太大意了。他試著屏住氣息,卻只是讓窒息感更深。

他眼前的老師父獰笑,嘴角咧到耳後。

或許放出狂信者?明峰猶豫的抓著胸口。但他明白現在的自己,還不能駕馭……或說他還不能駕馭自己的憤怒。外面的信徒都是無辜的……

這種鄙惡的香氣實在噁心,他多麼懷念、多麼懷念羅紗溫柔的芳香。

心田裡字句湧現,他失神片刻。「我的羅紗,我的荼蘼,我心愛的花萩樹。」喃喃的念著。

溫柔的香風湧現,包圍在他身上,排開鄙惡的氣息。他的左眼突然能夠看穿所有的虛偽,真正的看到了妖異的真面目。

他還有粗略的人形……不過也只徒具人形罷了。像是被剝掉皮、有些腐化的屍體。妖異發出尖銳歡呼的聲音,他認為完全不動的明峰已經因為太多的毒香痲痹無法動彈,整個融化得跟蠟燭一樣,便迅如疾電的撲過去想吞噬掉他。

沒想到撲了個空。明峰擡起頭,左眼閃爍如寒星。舉起左手,像是孩子玩槍戰般:

「你已經死了。」

但他不是攻擊人皮妖異,而是將虛無的子彈打進黃金打造的神像。薄薄的黃金外殼龜裂,轟然而出的巨大妖異發出驚人的慘叫。那顆虛無的子彈打穿了他的額頭,微光一閃,明峰的左眼卻看清楚,是片碎玻璃似的碎片。

敏捷的一抓,當他切斷妖異與碎片當中的絲連,龐大的妖異整個崩潰,無數意識和還沒消化殆盡、失去理智而瘋狂的眾生一湧而出,像是蝗蟲一般。

明峰大吃一驚,等他看清楚這些被吞噬而沒完全消化的眾生幾乎都是精怪時,心裡隱隱作痛。

所以他們才說,這個方向有邪惡法師,只能消極的逃避這個方向。

握著火符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殺他們,於心不忍;不殺他們,失去理智的瘋狂精怪只會變成妖異。

他們聽不聽歌呢?他們也跟正常的精怪一樣喜歡唱歌嗎?

「大路長呀長,從家門伸呀伸……」明峰唱起歌來,兩句簡單的歌詞,卻鎮壓了失序的瘋狂。

他啞然片刻。當麒麟的徒弟,不得不承認,這種看起來簡直荒謬的小說對白,往往是最容易感動眾生的咒。

不知道托老知道他筆下比爾博的健行歌被拿來這樣用,會不會笑到捶椅捶桌啊……

「那遠方路已盡,讓別人來走吧!去踏上新旅程!

  我的累累腳啊,要往那旅店走,好好的睡一覺……」

「好好睡一覺……是該好好睡一覺……」精怪們反反覆覆的唱這一句,身影漸漸變淡、消失,伴隨著在風中飄蕩的嗚咽。

當妖異徹底崩潰消逝的時候,整個醜陋的寺廟突然響起憤怒的地鳴,樓柱動搖。失去被妖異控制的弟子和信徒迷惘的互相對望,然後驚叫著逃出這個即將崩垮的建築。

當一陣天搖地動後,整作寺廟垮成廢墟時,他們回顧過去,像是場漫長的惡夢。

明峰騎著機車,俯瞰亂成一團的弟子和信徒,看起來,好像沒什麼傷亡。但芳香的風已經遠去,他的左眼,又恢復正常了。

攤開手掌,那片染了血的碎琉璃閃著微光。他搔了搔頭,將碎片放在皮夾裡。

吹著口哨,他哼哼唱唱的上了機車。或許過個幾十年,這裡會恢復原貌,若那時他還找不到幻夢田園,或許會再回來吧。

「 大路長呀長,從家門伸呀伸。
    大路沒走遠,我得快跟上……
    快腳跑啊跑,跑到岔路上,
    四通又八達,川流又不息。
    到時會怎樣?我怎會知道……」

因為他唱得很專心,所以不知道流離顛沛的遊魂站在道邊接受他的「供養」,也不知道眾生們藏在樹梢、飛在空中,聆聽他嘹亮的歌聲。

當然他更不知道,他的後座有一抹白色的倩影,收斂著蕩漾的香氣,表情是那樣的愉快。

這是個美麗的春末午後。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7 02:33:22

第三章  真實和偽造的瘋狂(上)

明峰一直是個守規矩的人。自從他有了機車以後,第一件事情是先買本「交通規則」手冊,仔細反覆的研讀,直到幾乎可以背誦為止。

雖然他早就領有國際駕照、輕型民航機駕照、遊艇駕照……等等等等,說不定一輩子也用不到半次的大堆證明,但這完全不會讓他忽視小小的機車交通規則。


所以,他被交警攔下來的時候,事實上是非常莫名和震驚的。

難道我疏忽了任何細節?他仔細回想,但看起來像是發呆的表情卻讓交警非常不高興。

「欸,發什麼呆?駕照行照!」交警一把奪去他的駕照行照,狠狠地教訓他,「很屌是不是?很拉風是不是?三歲小孩都知道要戴安全帽,你這麼大的人不知道?」

明峰莫名其妙的摸了摸他腦袋上的安全帽,「警察先生,我有戴啊。」

「你當我瞎子?」交警可能剛吃過上司的排頭,臉拉得老長,「我知道你有戴……但你女朋友呢?你自己的命要緊,女朋友不戴安全帽不要緊?而且她還側坐!什麼年代了……還要人教嗎?!」

明峰轉過頭去,後座空無一人。「……警察先生,我不但沒有女朋友,而且後座也沒有人。」

交警瞪著他,又看了看後座,那個女孩讓柔厚的長髮遮住了半張臉孔,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雪白的半個臉頰。

當我沒看過鬼故事啊?!「先生,我年紀雖然不小了,靈異故事和鬼版可沒少看。」他深深吸一口氣,用最大的聲量吼著,「你以為裝裝樣子可以唬弄我省張罰單?!很抱歉,這個鬼故事我已經看過了……」

他朝那女孩的肩膀推去……那女孩漾起耐人尋味的微笑,然後在他面前化作一股香風,消失不見了。

他僵住,夏初清晨的陽光,卻讓他汗出如漿。

「警察先生?」明峰轉頭看著臉色慘白的交警,疑惑的看看這樣宜人的陽光。這樣的陽光能讓人中暑嗎?怎麼交警動也不動,好像要昏倒了。

「……快走。」交警僵硬的揮揮手。

明峰更摸不著頭緒了,「呃,不要開罰單了嗎?」

「叫你走還不快給我走!?」交警吼了起來,聲音帶著不穩的顫抖,用力將駕照行照塞給他,「再不走就開張三千八的讓你繳五次!快給我滾!」

看錯就看錯,需要這樣惱羞成怒嗎?明峰嘀咕著,發動機車,噗噗的騎遠了。

原本消失的女孩,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坐在後座,轉過頭來,笑笑的看著交警,還揮了揮手。

這超越了我的極限。交警想著,晃了兩晃,軟綿綿的暈倒在地。

從這時候起,這個產業道路,又多了個親身體驗的靈異故事。

離開那個兇巴巴的警察先生,他騎進蜿蜒的產業道路。

看了看地圖,搔了搔頭。不知道為什麼,每次他看地圖集都有種看天方夜譚的感覺──聽起來滿像那回事的,事實上完全是虛構。

他現在困在不知名的產業道路進退不得。理論上,他知道他已經到了嘉義縣。但他到底在嘉義縣的哪裡,卻一點概念也沒有。眼前無數岔路的產業道路跟迷宮沒什麼兩樣……他懷疑這可能是政府為了腦力激盪規劃出來的奇特結構。

而且這些產業道路,幾乎都沒有路標。

自棄的嘆了口氣。反正他只是想要找夢幻田園而已……這一路上找來,他的確看過不少美麗的田園,但都跟羅紗的幻夢有段距離。

太完美是不行的……那田園應該有口井,有著樸素的黑瓦三合院。而不是這些美麗精緻、跟別墅沒兩樣的豪華大農舍。

但他沒有什麼不快的情緒。或者說,他懷著放長假的快樂,在無數產業道路前行,有些時候會迷路,在荒郊野外露宿都有可能。

偶爾、非常偶爾的時候,他還會嗅到荼蘼的香氣。在這夏天已至,飄蕩著季節外的美麗。

他什麼都沒說,甚至連動心都未曾一動。太多的虛妄期待只會帶來更多傷痕。

不過,在明顯迷路,對著三叉路大傷腦筋的此時此刻,薄暮降臨,而他還沒找到可以下榻的地方,這股淡得幾乎聞不出來的香氣幫他做了選擇。

「……左邊是吧?但左邊一直都不是好的道路啊……」他叨念著,卻乖乖的往左邊的岔路騎去。

淡淡的香風席捲,像是輕輕的笑聲,冉冉沒入暮色中。

騎過了大片大片的竹林,風中傳來酸甜的芳香,不知道是桃花還是李花。端午前後,麒麟雖然不是妖怪(距離也非常接近了),總是懶懶的高臥不起。某年端午,她一個人幹掉一大罈的雄黃酒,雖然沒有打回原形,卻足足病了三天。

(正常人喝掉一大罈雄黃酒不是病三天可以打發的吧?)

後來蕙娘為了避免這種「悲劇」,端午前就會忙著釀桃酒、李酒,省得斷了酒糧的麒麟又喝了太多的雄黃酒生病。

「……不弄雄黃酒也沒差吧?」那時的明峰傻了眼,老天,滿地窖的酒甕啊……「沒聽說過哪家妖怪還喝雄黃酒的。」

蕙娘很憤慨的擡頭,「誰說我們麒麟是妖怪?這是傳統!中國人麼,端午節是一定要喝雄黃酒掛艾草看劃龍舟的,禮不可廢,你沒聽過嗎?」

看著蕙娘手臂上大片的「艾草疹」和「雄黃酒過敏」,明峰默默接過那串子艾草,認命的去掛門首,門前門後灑雄黃酒,免得蕙娘的過敏越來越嚴重。

今年他不在,不知道蕙娘辦端午的時候,會不會又滿身疹子?

他很不願意承認,但他的確很想「家」。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他發現產業道路成了碎石子路,路的末端隱藏在長草中,路痕被掩沒了。

他心裡暗暗喊糟,可能又是某個山村廢了,這路沒人走,全讓草掩了。四周漸漸暗了下來,空氣中帶著潮溼的雨氣。

露宿是沒什麼,但似乎要下雨了。

「沒路了。」明峰攤攤手,「只能趁下雨之前先回頭……」但他胳臂感到幾滴冰冷的沁涼。

找個地方躲雨吧?但這荒郊野外……

像是回答他的問題,在長草間,隱隱的有燈光在晃動。他精神為之一振。

有燈火,就有人,有人就有屋頂。門檐下也比淋著雨好不是?他謹慎的騎著小綿羊,沿著難辨的路痕,朝著燈光騎去。

才剛看清楚是棟兩層樓的破舊別墅,夏雨氣勢驚人的轟然而至。

他狼狽的連跑帶跳,背著行李衝到門口。那棟破舊、卻有著賽珞克風格的別墅,有個寬闊的門廊,剛好讓他避雨。

這別墅的年紀搞不好比他爸爸還大。他擡頭看著有些斑駁的石膏雕花。一般來說,老房子沈積了多年的人氣、情緒、喜怒哀樂,容易同時「沈積」一些「異物」。若是以前的他,大約甘願冒著騎進山溝的危險,避之唯恐不及。

我的確有些什麼改變了。明峰想著。或許他沈穩多了,也可能是,他有了保護自己的能力。雖然不願意干擾英俊的幸福,但若出了什麼他沒辦法解決的意外,他可以召喚自己忠實的式神。

而且,他並不再討厭裡世界的居民。並不是每一個都想拿他下肚,只不過會主動前來尋他的,通常都是那些比較積極的異族罷了。

像是被磅礡的夏雨蒸騰出來的陰氣,有些凝聚成透明的黑影,正在貪婪的舔舐他的影子。

麒麟說過,他們兩個對於鬼魅、妖族來說,是非常甜美、滋補的食物。哪怕是虛無的影子也好。

但他跺了跺腳,嚇跑那些不成氣候的妖異。不是他小氣,分點兒精氣給他們,不過睡一覺就可以恢復。但他體內的狂信者式神,已經內化成他靈魂的陰暗面,也混在他的影子裡,對這些小妖異來說,是包著甜美糖衣的劇毒。
如果可以,他不願意殺生,哪怕是帶著惡意的妖異。並不是只有人類才有權生存在世界上……只不過身為人類的眷族,他不容許這樣的罪惡發生。

這是麒麟觀點。明峰沒好氣的想。他跟在麒麟身邊,除了廚藝和動漫畫的知識與日俱增,就是被這些似是而非,完全沒有常識的觀點潛移默化。

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退了一步,雨越下越大,已經噴濺進門廊了。他貼著門,還是半身溼。

不知道麒麟和蕙娘做些什麼呢?他心思不禁又轉到這兒來。

「我沒有邀請你,你不可以進來。」隔著門板,沙啞的聲音響起,將他驚得動也不能動。

這樣沙啞、粗礪的聲音……和羅紗是多麼相像。

「我、我並沒有要進來。」他的心跳快到快要跳出口腔,「羅紗?」他的聲音非常非常低,壓抑著痛苦和絕望,「是羅紗嗎?」

門後的聲音頓了頓,明峰轉身盯著大門。這不可能……當然不可能。羅紗轉生為魔族,沒有可供輪迴的魂魄了。魔族或許失去肉體還能存活,但那是元神健康,沒有傷到實質。羅紗中的毒不但侵蝕肉體,元神更受到殘酷無法逆轉的傷害。

至於明峰經歷的一切,麒麟說,那是羅紗頑固的「思念」。就像是刻畫在CD裡頭的影像聲音,硬是保留了那份感動,觸發了明峰的能力。

她不在了。剩下深深刻畫在她遺物裡的「思念」。

「我不是羅紗。」門後的聲音冷硬的回答,拖著腳步,像是要離開。
「等等,等等!」明峰吼了起來,他勉強冷靜,「對不起……我不是要進去,但請妳……請妳,」他的聲音哽咽住了,「跟我說幾句話。喊一下我的名字……我、我叫宋明峰……」

沈默良久,門後的聲音緩緩開口,「你太不謹慎。真名不可隨意通報,你的師父怎麼教的?但是……」粗啞的聲音長長的嘆息,「被灼燒的人的確難以謹慎。」

明峰花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淚水逼回去。被灼燒?沒錯……他將一切都壓在心底深處,不去思考。但他卻被這道傷痕深深灼燒,好像都不會好。

「窮途末路,你何必來此?」粗啞的聲音冷硬,卻帶著幾乎察覺不到的憐憫和疲倦,「我邀請你進來。畢竟雨太大了。」

門打開了,明峰瞪著門後的那張臉,僵硬的不能移動。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一定會尖叫著邊丟火符邊逃跑吧?

那是半張鬼魅似的臉孔,縱橫著恐怖、翻紅的傷疤,像是蠕蠕而動的蚯蚓,佈滿了整張右臉。

另外半張臉隱在頭髮下,看不清楚,卻從髮間透出炯亮的眸子,水青的、發著磷光的眸子。

她駝著背,帶著隱約的奇特氣味,拿著柺杖。眼神有幾分嘲弄。

「若是害怕,你可以逃。」她拖著不太方便的腳,一拐一瘸的往裡面走。「二樓沒人住,你自己找地方住下,別來煩我。」

啪搭一聲,她進了房間,鎖了門。

我並不害怕。明峰默默的進了屋子,雖然他知道門後不會是羅紗,但看到這個形魂殘傷的女子,心裡迴盪的是悲哀、憐憫,而不是恐懼。

多麼巧合……和羅紗一樣受過鉅創。巧合的香風,巧合的傷臉……

等他找到二樓佈滿灰塵的房間,胡亂打掃後躺在床上,在朦朧睡去的時候,他才想起那隱約奇特的氣味是什麼。

和蕙娘很相似的氣味。說氣味實在不太正確,應該算是一種感覺,一種被死亡侵襲過的感覺……殭屍的氣息。

他朦朦朧朧,毫無防備的睡著了。

***

她的心情很壞。

應該說,這段時間她的心情一直很壞,無論什麼時候。她氣這個世界,氣自己,氣這透骨穿髓的疼痛,氣這場不應該的雨,氣莫名其妙的心軟。

更氣那個少年睜著一雙傷痛又悲憫的澄澈眼睛,這樣鹵莽的走進她家裡,她困住自己的傷痛城堡。

但她沒力氣去想太多。莫名的頭痛和頸痛控制住她,所有的舊傷都一起發作起來。好痛,好痛好痛……但比疼痛更糟糕的是,她所有痛苦的回憶將她滅頂,讓她悲觀、消沈,連動都不想動。

我不該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她想。我該做些什麼好重開機……比方說,自殺。跳樓、上吊、自刎……什麼都好。只要可以結束這一切就可以了。

她緊緊抓著被子,臉孔因為極度的忍耐而扭曲。死亡不能結束什麼。她比誰都明白。尤其是她……

說不定是更糟糕的開始。

哆嗦著取出安眠藥,她用力嚥下去。藉重藥物很不好,她明白。但她需要睡覺。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的……真的。

不知道是過重的藥劑讓她暈過去,還是因為過度的疲憊讓她睡著;她在轟然嘈雜的夢中翻來覆去,又在嚴重遲滯的疲勞中醒來。

每一天,都是煉獄。

瞪著蒼白的日光,她無聲的對著自己說。

但她聞到了食物的香氣。

躺了好一會兒,她吃力的起床。遲疑的打開門……發現餐桌上已經擺滿了豐盛的早餐,昨天那位不速之客在她的廚房忙碌不堪。

「早安。」這孩子滿臉陽光般的燦笑,他叫明峰……對吧?
「想吃稀飯呢?還是土司?我不知道妳喜歡吃什麼……所以中式西式我都做了。」
「……我家沒有土司。」她更迷惘了。

明峰拉了椅子,服侍她坐下。「事實上,這是昨天下午我買的。再放下去也不行了……乾脆做法式土司啊。」
她狐疑的望著望這個孩子,卻看不到什麼陰影和企圖。也可能是他太高竿,掩飾得太好。不過,她沒有拒絕,坐下來用早餐。

「我在尋找一片田園。說不定就在附近。」明峰小心翼翼的詢問,「在我尋找的時候,能不能先借住在這裡?」

她望著明峰好一會兒,眼中的迷惘和呆滯更強烈。什麼話也沒說,她吃完盤子裡的荷包蛋、法式土司、熱狗和柳橙汁。

明峰泰然自若的吃完早餐,將桌子收一收,開始洗碗。他原本就不指望主人給他什麼回答。

「……隨你。」她摸索著柺杖站起來,「我叫林殃。」

沒說什麼話,她又回房間了。

***

明峰在這裡待過了一個禮拜。附近他已經熟了,也知道每個禮拜一都會有人送一箱蔬果和雞蛋過來,林殃若自己下廚,一切白水煮過了事。

相處了幾天,林殃冷硬的態度軟化不少,簡短的告訴他,「我有病,沒辦法招呼任何人。希望你不要打擾我,我也不用你做飯。」

「妳不吃我也是要吃的。」明峰撇清,「真的是剛好而已。」

林殃看他很久,眼神溫和而悲哀,「我是個瘋子。」

「真剛好,我也是。」明峰很輕鬆的回答,「只是我的瘋落在正常值。」

很難得的,林殃漾起一絲微笑。

但這樣明亮的愉快像是曇花一現。她很快就沈入低潮,但她一直安靜而忍耐的待在自己房間。

一個禮拜後,殃比較願意開口,「……我每年都要發作一次。再幾個禮拜我就沒事了……我並不想麻煩任何人。」

「不麻煩。」明峰很有耐性的笑。

他在紅十字會正統道術沒學到什麼,倒是在裡頭當了很多年的書蟲。在這種極度清閒中,他無聊到學了一大堆沒用的東西,遊艇和飛機都是這段時間學的,連醫學院開課,他都會去旁聽。

精神疾病中,有一小部分是因果病,他對這個很有興趣,認真到醫學院的院主任問他要不要拋棄道術,當個心靈醫生。

當然他沒這麼做,但他也比別人多懂一點點。這個堅忍而毀傷的女子,在鉅創之後,可能併發了憂鬱症。有的憂鬱症會有極其規律的週期性,而殃,可能在意識到自己要發病時,隱居在這鬼地方等待病情過去。

「今年,好一點。」殃含糊的回答,「但也有很糟糕的時候,我不希望被人看到那種樣子。」

她的堅忍和羅紗的忍死重疊,讓明峰不忍離去。

幾個禮拜而已,明峰想著。與其說是悲憫,不如說是移情。她有著和羅紗相近的不幸……她有半張完好的臉,只是她自棄的隱藏在長髮下面。她形體損毀得比羅紗還劇烈,說不定曾經比羅紗還美麗。

越美的女人越愛惜自己的容貌,這種形體損毀對她們來說是可怕而無望的地獄。

當初他沒有服侍過羅紗,現在服侍殃,只是補償作用而已。

若不是因為意外,他應該會服侍到殃的週期過去。

這天,他到山下的菜市場買菜,突然有種強烈不祥的感覺襲擊了他。

光天化日之下,妖異像是滾草團,在陽光曬不到的地方活蹦亂跳,宛如參與什麼嘉年華會。

這種反應……實在很不尋常。而這種不尋常,還真是熟悉啊……

「……堂哥?」嬌脆的嗓音又驚又喜,「我就知道你在附近!」
明峰的臉孔整個慘白,「小姐,妳認錯人了……」他抱著菜籃就往外衝。

「堂哥!」明琦朝著他後背猛然一抱,害他差點和充滿魚腥味的柏油地接吻,「不要這樣嘛!好像我是瘟神……一整年都沒有你的消息欸!人家好想你呀∼」

「放手放手!」明峰尖叫起來。天哪,相近的血緣是否太暴力?陽光這麼大,還可以把陰氣和妖異像是遇到磁石般的鐵屑通通吸過來……若是別的情形下,他說不定會覺得很有趣,值得探討……

但發生在自己和堂妹身上,可就一點都不有趣了!

「別抱著我!妳都這麼大了……」明峰全身寒毛直豎,雖說他不再討厭裡世界的居民,但數量龐大到這種程度,是人都會恐懼吧?!「有話好好說,不要動手動腳的!」他抱著微薄的希望,「妳是又『看』到什麼?新鮮的屍體?我就跟妳說過了,二伯只有妳這個寶貝女兒……」

「哎唷,不是啦……」明琦遲疑了一下,決定不告訴堂哥,她在警察局「打工」,負責尋找「鮪魚」,「我跟朋友來玩。」

「那很好。」明峰鐵青著臉揮了揮手,「再見。」

「但我遇到怪事了。」明琦眼明手快的抱緊他的胳臂,除非明峰自願斷臂求生,不然大概跑不掉。

當然他辦不到。「……我能不能不管?」

「當然……不能。」明琦笑靨如花。

瞪著他的堂妹,明峰泫然欲涕。比起妖魔鬼怪,他可愛的堂妹真的可怕太多了。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7 02:34:19

第四章  真實與虛偽的瘋狂(下)

明琦說,她本來是跟同學回家過暑假的。

她的同學家境不錯,父母親只有兩個女兒,疼愛的很。這幾年賺了些錢,索性買了塊地,蓋起獨棟的三層別墅,自地自建,端地豪華無比,連地下室闢建的娛樂室,都有著不輸給錢櫃的KTV設備、整套真牛皮沙發、貴到讓人眼珠子掉下來的檜木茶幾,屋頂還懸著轉吧轉吧七彩霓虹燈。

說有多華麗,就有多華麗。


原本她們一票同學四個,浩浩蕩蕩的來,沒幾天,跑得跟飛一樣,只有明琦被苦苦哀求的同學硬留了下來。

明峰的心被吊得高高的,「……是有什麼問題?」

明琦搔了搔頭,滿臉苦惱,「這問題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同學的姊姊發了憂鬱症,自殺未遂。」

他的心安穩的回到胸腔,沒好氣的瞪著他那少根筋的堂妹。「……這種問題,找我有屁用?她要找的是精神科大夫,不是道士吧?!我說妳呀,真的該聽我一句……」

「哎唷,哎唷……」明琦愁得直啃湯匙,「不是這麼簡單啦!若這麼簡單,我還會這麼心煩麼?堂哥,拜託你來看看,我說不清楚,但我就是覺得不對啦……」

明峰瞪著她,頹下了肩膀。當初大伯公說過,他這表妹雖有異稟,但無須修煉,終生有貴人扶持。他當時不懂,現在模模糊糊有些懂了……

但他不要當他媽的貴人啊!!

「你那會驅魔的牧師男友呢?!分手了嗎?如果沒分手叫他去辦就是了。男朋友是做什麼用的?不就是拿來奴役、上刀山下油鍋的嗎?!」

明琦杏眼圓睜,莫名的生氣起來,「對,我跟那個騙子分手了!那王八蛋∼明明就是牧師,梵諦岡哼哼兩聲,他就跑去討好賣乖了!現在跟一個什麼靈異少女的屁股後面轉啊轉的當保母!嘴裡說得好聽,什麼拯救世界……分明就是移情別戀!我要他這王八蛋做什麼……」說著說著,氣勢頹了下來,突然放聲大哭。

妳幹嘛說風就是雨……明峰慌得亂了手腳。這山間小鎮,也才這麼一家泡沫紅茶店,放暑假,自然擠得爆滿。堂妹說哭就哭,還頗有孟姜女的氣勢……

她不害羞,明峰卻覺得丟不起這個人。

在眾目睽睽、竊竊私語的龐大壓力下,他拖著明琦直跑,扔了安全帽到她懷裡,趕緊發車啟動。

「夠了夠了,我前輩子是欠妳多少錢?」明峰非常幽怨,「只要妳別哭了,到哪我都去了,成不成?」

他自棄的扣緊安全帽。說起來,他身邊圍滿了女人,而且幾乎都是美女。但不分種族、不論死活,都只會給他不斷的添加麻煩……

這算不算是一種孽緣?我到底上輩子幹了什麼壞事呀……

悶悶的,照著明琦的指點,他們來到她同學的家。

「唔,」明峰狐疑的看了看這棟整齊漂亮的小別墅,「我先在外面看看好了。」
「好,我先去跟我同學說一聲……」明琦如釋重負,輕快活潑的跑進屋子裡,早就不知道把眼淚扔哪去了。

扁了扁眼,明峰沈重的嘆口氣,開始端詳這棟別墅。他拿著一個袖珍的指南針,繞著別墅走了一圈,眼底有著越來越深的迷惑。

這棟別墅的外觀借重了地中海的風格,在南台灣的陽光下顯現出活潑的風味。南北向,通風良好。除了外觀的整齊美麗,設計師似乎擁有很良好的堪輿知識,收斂而巧妙的使用在這棟別墅上面。

甚至無可避免的鬼門,他都刻意讓房子稍偏一點點,並用了簡潔的庭園佈置破除這個死角。

這才是真正的吉屋!但這樣「乾淨」的吉屋卻會有什麼怪事?太難以想像了。

他抱著胳臂沈思起來,直到明琦歡快的和她的同學一起過來迎接。

「堂哥,」她的同學親切到有些卑微,「我早聽說過您的事情了。我叫王玉如。」

那是個個頭小小,有雙靈活大眼睛的少女,很甜美。不過看慣美女的明峰只點了點頭,「妳好。」

「請進請進,」她熱情的抱住明峰的左臂,明琦抱住他的右臂,「我爸媽等著見你呢……聽到你要來,他們多高興啊∼」

等等,為什麼伯父伯母聽到我來要很高興?妳們幹嘛這樣架著我?他有大禍臨頭的不妙預感,卻身不由己的讓兩個少女半拖半拉的拽進屋裡。

更可怕的是,伯父伯母還真的伸出熱情的雙臂,簡直是激情的歡迎他的到來。

難道是……事情不是普通的大條,才會有這種過激反應?他實在很想拔腿就跑……但也只能硬著頭皮請安問好。

言不及意的客套幾句,王爸爸熱切萬分的問,「宋大師,你看……是不是房子風水不好?」

房子還不好的話……這小島大約有三分之二強的人口都住在鬼屋裡。

「這房子很好。」

王爸爸的眼神黯淡下來,很是失望。「……是嗎?不是房子的問題?我以為搬家就會解決了……」

王媽媽已經在旁邊啜泣起來。

能不能來個說人話的,跟他說明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坦白說,王家人實在不擅長敘述,爭著跟他說了一大堆雜七雜八的異象,明峰頭昏腦脹了半天,才算是弄懂了來龍去脈。

王家除了玉如這個小女兒以外,還有個叫做心如的大女兒,芳齡二十八,相當漂亮,追求者也幾乎踏穿了他們家的門檻。

漂亮女孩的情史也特別精彩,最後她和某個追求者交往,論及婚嫁,但那個男人在喜帖剛印好的時候,遇到了他的真命天女。這刺激對漂亮的心如小姐來說,實在是大得過分,她一輩子順遂,最大的挫折不過是長了顆青春痘……

刺激過度的情形下,她想不開,在自己房間割腕了。幸好王媽媽看她不太對勁,在第一時間發現了,搶救得宜,沒有危及生命。最後醫生診斷,心如小姐有輕微憂鬱症的傾向,需要吃藥治療。

這是很普通的情傷悲劇,幾乎在大街小巷、這裡那裡不斷的發生,本來也沒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但對家人來說,那可不一樣了。

愛女心切的王爸爸加緊監工,趕緊把新家整建佈置好,好讓心如小姐換個環境,忘記傷痛的過去。
但王爸爸的苦心恐怕白費了。

搬到新家的心如小姐變本加厲的,行為怪誕起來。

最早產生的異常,是夢遊。她會站在樓梯間一動也不動的、維持同樣的動作很久很久,驚嚇來往的家人。她變得任性、依賴,甚至有行為退化成幼兒的傾向。嚇壞的王家爸媽趕緊送她去醫院,但她在醫生面前一切正常。

最糟糕的是,看過醫生回到家中,她暴躁和任性會變得更嚴重、更誇張。變化一點一滴的累加,累加到完全異常的境界。

家人若有什麼事情不順她的意,她會抓狂的大吵大鬧。

「大吵大鬧?」聽到幾乎瞌睡的明峰禮貌的問了問,掩飾他幾乎睡死過去的事實。這種事情找他做什麼?他又不是精神科大夫。「她精神上有創傷,難免情緒不穩……」

「情緒不穩到爬到屋頂上?」明琦的聲音帶著深深的恐懼。

爬到屋頂上有什麼好驚訝的……

她把手機遞給明峰,讓他瞬間清醒過來。

手機拍出來的照片當然不會清楚到哪去……尤其是拍照的人手似乎有些發抖。但他還是可以清楚的看到,在華貴的水晶吊燈之上,屋頂之下有個人手腳並用的倒吊攀爬在天花板,像是一隻蜘蛛。

……到這種地步,情緒的確非常不穩了。

「我要喝牛奶。」從二樓傳來病懨懨的、有氣無力的嬌聲呼喚,客廳裡的人全體緊繃起來,表情無一例外的有著擔憂和恐懼。

「好好,」王媽媽站起來,「我馬上去拿。」

明峰擡起頭,端詳站在二樓樓梯上的心如小姐。

當然,她很漂亮。玉如就已經很甜美了,她更像是添加了蜜糖似的,甜得化不開。只要是男人,見了她嘴巴都會合不攏,好一會兒才記得把嘴閉上,省得一臉蠢樣。

這位甜麗的小姐,瞥見客廳有個俊俏的陌生男人,眼睛在他臉上溜了溜,垂下眼簾,給了他一個甜蜜又羞怯的微笑。

但他不是普通男人,他是宋明峰。和各式各樣的美女生活在一起,他對外觀的美麗早起了免疫作用。在他心目中最美的,是毀掉半張臉的羅紗。

明峰毫無知覺的望著她,心裡的謎團越來越大。

當心如發現明峰的目光沒有該有的癡迷和愛戀,只有著無情的嚴肅時,她的臉沈了下來,心情開始惡劣。

當王媽媽討好的遞上牛奶時,她喝了一口,立刻吐出來,將玻璃杯摔在地上。「不是這個!」她勃然大怒,「我要喝冰涼涼的鮮奶,誰讓妳泡奶粉充數?我要喝牛奶,我要喝牛奶!」

「但、但是妳昨天說要喝熱的、用泡的牛奶……」王媽媽手足無措。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她又哭又叫,「我要喝牛奶!我要喝牛奶!我要喝……我——要——喝——牛——奶∼」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亢、越來越尖銳,最後只剩下模糊難辨的尖叫。

王媽媽試著安撫她,她卻開始用頭撞牆,王爸爸趕緊跑上樓梯阻止她,她卻一面尖叫,一面朝著王爸爸吐口水。

明琦衝上去抱住她,在她懷裡的心如不斷尖叫、打滾,但是聲音漸漸低下來,變成嗚咽,「……我要喝牛奶。」

「好,玉如去拿了,乖……」明琦抱著她,輕輕搖晃著。接過玉如拿過來的冰牛奶,要餵心如喝,她卻發脾氣打翻了牛奶,氣卻慢慢平了。

王媽媽又哄又騙的將她送回房間睡覺,明琦無奈的苦笑,「所以,我幾乎都不能離開。」

明峰點點頭,若有所思的。

「堂哥,你有看出什麼端倪沒有?」明琦滿眼的企盼,「有沒有什麼辦法?」

他低頭想了一會兒,「……我不敢說有什麼辦法。我得先想想。」

告辭了眼淚汪汪的堂妹和王家,他騎著機車思考,回到林殃那兒。然後他才猛然想起,他忘記買菜。忘記買的話……家裡只剩下蔬果和米而已。

他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林殃看見他,疏離的點點頭,桌子上放了幾盤的水煮青菜、水煮蛋,還有熱騰騰的白米飯。

他挨著桌子坐下來吃飯,但殃卻皺起眉。「你去哪染了這身味道?」

像是某種熟悉卻厭惡的氣息,讓她的頭整個痛起來。「我不喜歡這種虛偽。」

明峰有點尷尬的起身,打了盆水,放了幾撮鹽淨臉,才回到餐桌。「……呃,她的瘋狂是真實的。」

林殃少有的笑了起來,臉孔因此扭曲。她的眼底沒有歡意,「我瘋狂數十年,我比誰都明白瘋狂的真相。那是虛偽的瘋狂,而且幾乎成妖。拜託,別隨便的侮辱瘋子。」她不再說話,只是低頭繼續吃飯。

明峰沈默了一會兒,「殃,我得去他們家幾天,但我不太放心妳。」

「你是白癡還是笨蛋?!」殃突然發火,「你是誰?你不過是個路過的旅人!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偉大,像是世界隨著你轉!你沒來之前我活得好好的,難不成你不在幾天我就死了?這世界有誰不會離開?誰不是赤著來,光著走?誰又能為誰一輩子?!」

她惡狠狠的頓了幾下柺杖,一跛一瘸的走回自己房間,大力的摔上門。

明峰的臉熱辣辣的,好一會兒擡不起來。他默默的將餐桌收拾起來,並且洗好碗筷。

殃痛罵他這頓,仔細想想,說不定他懂了什麼。但也因為細想了,反而有著更深重的傷痛。

殃的話一直在明峰的心底縈繞。或許……氾濫的溫柔是種無情的殘酷。等殃習慣了他的服侍,他卻不可能一直陪在殃的身邊。

他突然好想,好想打電話給麒麟,問問她︰麒麟,我該怎麼辦?

麒麟大概只會打個酒嗝,瞇著貓咪似的眼睛,懶洋洋的回答他,「你管那麼多?高興怎麼辦,那就怎麼辦。」

偏偏他很難這樣任著性子生活。

騎著小五十,懷著冰冷感的哀傷,他到了王家的別墅。明琦跑出來迎接他,偌大的別墅,卻只有她和玉如。

「爸媽帶姊姊去看醫生了。」玉如嘆氣,眼下的黑眼圈寫滿疲憊,「晚點才會回來。堂哥,你會住下嗎?」她的聲音充滿期盼。

姊姊的病,幾乎要拖垮全家人的意志力了。她將所有的希望,寄託在明琦口中那個「本領高強」的堂哥身上。

「呃,應該吧……」明峰有些無奈。他知道明琦的頑固無人出其右,就算是拿著兩根鐵絲踏遍附近的荒野,她都會設法把明峰挖出來。他二伯只有這個女兒,可不希望這個寶貝堂妹出了什麼狀況。

雖然發生在王心如身上的狀況也不見得比較簡單。

對,這位心如小姐有輕度憂鬱症,但她並沒有被妖怪、妖異、鬼魂之屬附身。連明琦給他看的「靈異照片」,都沒有任何被附身、心控的跡象。

這才是讓人討厭的。她沒有被附身,卻是從內在妖化,藉著「憂鬱症」這個漂亮的擋箭牌,恣肆的滋長、增生,如果不管她,歪斜病態的病竈真的會成妖,摧毀掉靈魂,最後落得在精神病院度過一輩子。

一般人不會弄到這樣。到底是為什麼呢?

「我能不能去心如小姐的房間看看?」明峰問。

玉如點點頭,領他進了心如的房間。

那是個非常美麗、優雅的房間。一套昂貴的貴妃榻擺在小客廳裡,價格比他三個月的津貼還高。書架上有許多書,大部分是美容保養,還有些時尚雜誌,化妝台上琳琅滿目,比專櫃還整齊。

明峰環顧了一會兒,發現床頭櫃有幾本書擺著,翻得有些破爛了。

那是一整套的《地海傳說》,作者是娥蘇拉.勒瑰恩。在紅十字會防災小組時,他曾經去旁聽「奇幻文學與咒語沿革之謬誤與巧合」,當時老師選讀的作品就有「地海傳說」,但他第一次看到中譯本。

「心如小姐的成績怎麼樣?」他翻了翻破舊的地海,隨口問著。
「我姊姊畢業很久了呀……」玉如有點不知所措,「她在校成績……還好吧,不過她是女孩子,我爸說不用太好。」
「但妳也是女孩子,功課卻很好。」明峰衝著她笑笑。

玉如臉孔漲紅起來,心跳突然跳得很快。他的眼光明明很柔和,但就是讓人心頭蹦蹦跳,「我、我喜歡讀書,這是個性,每個人個性不同麼……」

「她有其他的興趣嗎?」

玉如沈默下來,絞盡腦汁的想著,「呃,逛街算不算?」

又問了問,發現心如小姐不但功課不太好,沒有什麼興趣,畢業的時候當行政助理,五六年一晃眼過去,她還是行政助理。

或許她最快樂的時候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男朋友約會,享受青春的無憂無慮。但她二十八歲了,青春也快消耗殆盡。

在這種惶恐中,論及婚嫁的男友居然跑了,於是啪的一聲,柔脆的心靈斷裂,讓歪斜的病竈趁虛而入。
但她還有夢啊。撫著破舊的地海傳說,她還有夢想。或許,因為這微薄的夢想,她還有獲救的希望吧。
明峰在這裡待了快十天。

王爸爸和王媽媽很欣慰的發現,心如的病情穩定許多。不管是什麼方法,最少這位年輕的宋大師的確讓心如正常許多,王爸爸和王媽媽可以放心去公司。

明峰卻很清楚,不是他做了什麼,而因為他是個年輕的男性,是心如可以轉移注意力的目標。

原本他還懵懵懂懂,但耳環泛起微光,他的左眼突然「看穿」了心如的渴望和急切。

她需要被愛、被注意,證明她依舊有吸引力。她的病竈會發作得這麼恐怖詭異,是因為她要拖住家人的注意力和全部的愛,但她最渴望的,還是來自異性的愛慕和肯定。

很卑微可憐,但也很蠻橫霸道的懇求。

大部分的時候,明峰都忍耐著微笑,試圖用溫和的方法讓她恢復。她妖化的程度還不深,應該還有救。他和心如交談,讓她試著自立,陪她散步,雖然維持著讓她不滿的距離。果然,她亂發脾氣和極度依賴的情形漸漸緩解,卻將這種依賴轉到明峰身上。

「……我已經有戀人了。」明峰終於在她試圖抱住胳臂時,一面推開一面說,「妳很可愛,總有一天會遇到正確的人,但那不會是我。」

心如的臉孔凝固在錯愕,然後漸漸陰沈下來。「你只是嫌棄我是個瘋子。」

「夠了。」明峰忍不住直言,「妳還要拿『瘋狂』當多久的擋箭牌?妳並沒有瘋,頂多只是精神上有些感冒。比起許多心靈破裂的人來說,妳能吃能睡能自由走動,還有個完滿的家當妳的後盾。妳只是抓著『瘋狂』當作自憐他憐的藉口,賴在地上不肯長大而已。妳到底知不知道什麼是真實的瘋狂?」

妳沒見過殃。明峰想著。妳從來不知道一個真正困於瘋狂的人卻竭盡全力維護自己僅存的尊嚴。妳從來沒有為自己戰鬥過,妳只是任憑自己墜入深淵,還唯恐不夠快。

「真實的瘋狂?」心如的聲音尖銳起來,聲調發顫,「你真的想看看真實的瘋狂?」

迅雷不及掩耳的,她飛快的抓了一下明峰的手臂。雖然明峰避得很快,但明顯的不夠快。

他的左臂瞬間鮮血淋漓。

「別想走。」心如四肢著地,像是隻貓科動物,聲音陰惻惻的,「誰也別想走。」
「心如,妳並沒有瘋。妳的人生還很長。」明峰試圖做最後的努力。「不可能每件事情都如妳的意,難道妳不知道……」
「不要說教!我聽得還不夠多嗎?」她尖銳的咆哮起來,「你不準走!順從我,順從我!」

明峰的火氣勾上來,「憑什麼?!妳是誰?憑什麼我必須順從妳?!」

心如的表情空白了一秒鐘,突然詭異的笑了。「如果你是我肉中肉,血中血,那就會永遠順從我了。」

她撲了上來,瞳孔已經豎直如爬蟲類。憑著左眼的清明,明峰閃過她的攻擊,卻猶豫著要不要動手。

心如一擊不中,瞥見衝進客廳的玉如和明琦,她急轉彎,尖銳的指甲劃向明琦。明峰一急,張口喊道,
「滾∼∼」

讓這句最強的一字咒(?)衝擊,心如的指爪一偏,將真牛皮沙發抓得幾乎斷裂。

「愣著做什麼?快出去!」明峰吼著,抓張火符炸過去,心如尖叫著退後兩步,誰知道這個一字咒實在太強(呃……),居然讓屋頂的水晶燈整個掉下來,正好砸在明峰的身上。饒是逃得快,後腰還是挨了一下,好一會兒站不起來。

心如覷著這個機會,大貓似的靈活穿越滿屋子狼藉,追著兩個逃命的女孩到庭院。

明峰在心裡不斷痛罵那個華而不實的爛水晶燈,扶著腰,一跛一拐的追出去。三個女孩子扭成一團,心如已經牢牢的掐住玉如的脖子,眼見玉如快沒氣了,明琦拚命掰著心如的手臂,卻徒勞無功。

實在不願意殺生……明峰臉孔變了變,但若殺了自己妹妹,心如從此就沒救了。他正準備扛下這場罪孽……

明琦卻非常乾脆的,惡狠狠的咬了心如的手臂,幾乎扯下一塊肉來。

心如哀號著鬆了手,明琦眼明手快的拖著玉如跑開,明峰正好趕上。他一把反剪心如的雙臂,一面覺得有點好笑。

還可以這樣啊?他這個堂妹,真的很有動物潛能。

心如不斷的尖叫咆哮,她的眼白翻了起來,甜美的表情蕩然無存。這比什麼妖怪都讓人驚心。

讓異常糾纏了半輩子,明峰自認什麼怪物都見過。但即使魔界的異常者,也沒有他手上掙扎的少女這麼可怕。

或者說,貪婪的執念比什麼妖怪魔族都恐怖太多。

在明琦熟練的急救下,玉如大大的喘了口氣,清醒過來。她的喉嚨火辣辣的痛,聲音變得嘶啞,「……姊姊,為什麼……」她流下氣餒的眼淚。

聽到她的疑問,心如停止掙扎,她露出令人發冷的微笑,「……妳一直恨我,對不對?因為爸媽都疼我,阿明本來是對妳有意思的……偏偏他看到了我。妳恨不得我去死,對不對?我會變成這樣都是妳害的、妳害的!」

玉如瞪著她的姊姊,好一會兒都不明白自己聽到什麼。等她明白了,忍不住狂怒,「妳說什麼?妳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樣想!」她氣得口齒不清,未語淚先流,「人的心本來就是偏的,爸媽比較疼妳又怎麼了?我沒有抱怨過!阿明不過是個男人,再怎麼親有手足親嗎?!」她乾噎,「我沒忌妒妳!我從來沒有!妳生病我也非常難過!妳怎麼可以這樣,妳怎麼可以這樣!?」

心如猛然一震,似乎開始抽筋,滿身大汗的,「爸媽……爸媽可憐我什麼都不會,所以才比較疼我。你們不要我怎麼辦?我什麼都不會……我只有漂亮一點而已。如果老了、不美了呢?我不能沒有爸媽,我不能沒有妳……你們都不可以走,不可以走,都得留著陪我……陪——我∼」

她尖銳的悲鳴,帶著濃郁的哀戚,「你們都想逃吧?你們不可以、不可以拋棄我,不行、不可以∼」

明峰發現快要抓不住她,她的力氣因為自卑自憐,反而爆發得更劇烈。他更使勁一些,卻聽到她輕輕的咯咯兩聲,雜亂的長髮突然如無數尖銳的利刃,朝他的門面疾刺。

清明的左眼讓他躲去這些攻擊,卻不得不放開她。她得到自由立刻往前撲向玉如,「哪,讓我們在一起吧……等我吃了妳,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若不是明琦拖著玉如的後領,很可能玉如已經遭了毒手。她尖銳的指爪陷入花圃的溼泥中,沒入手肘。

嚇出一身冷汗的明峰趕緊擋在他們面前,胡亂的拋了塊碎磚給明琦,「畫個圓圈住妳們倆!」

「我沒修煉過!」明琦抱著差點嚇癱的玉如大叫。
「妳還需要修個屁!」差點被心如抓花臉的明峰架著她大叫,「畫就對了!」
「……我畫的不圓欸。」明琦畫完那個「圈」,充滿歉意的說。

明峰瞥了眼那個方不方、圓不圓的「圈」,心裡哀怨的嘆口氣。大伯公,你害慘堂妹了。你說她不用修煉,但是她會去自找非修煉不可的麻煩。

這種圈是可以幹嘛?

「妳上輩子是不是姓金田一啊?」明峰哀號起來了。一個疏神,又讓心如走脫,看她撲向那個方不方、圓不圓的圈……

沒想到這種不規不矩的「圈」,居然發揮了效果,把心如彈了出去,像是個無形的牆壁。

……他的堂妹居然深藏不露,擁有野獸般的本能啊……

不用顧忌兩個無辜的女孩子,明峰鬆了口氣。他再次用一字咒(別問是哪個字了)將心如彈開,整個心像是鏡子一樣明淨。

「敕奉中天玄帝青五木郎令,眾邪如塵,神威似獄,霹靂雷霆隨我行,卻淨!急急如律令!」

以前老是臨陣就忘個精光的咒,現在卻歷歷在目,記憶得清清楚楚。而且還是封天絕地,神魔不應的此時此刻。

但他知道會有效。這是驅除妖怪最強烈的咒,一直不願意用,實在是妖化是心如的一部分,還是心靈深處的一部分。若是貿然驅除,她的心靈從此不再完整。

不過,比起讓她像個不定時炸彈,危害家人性命來說,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背負殺孽比任何人想像都沈重多了。

像是平空打了個悶雷,心如發出一聲慘叫,委靡在地。明峰看著一動也不動的她,覺得全身都失去了力氣。

終於結束了。他還是沒有救到她……最少不是完整的她。她將失去某些記憶和情緒,不再激烈、火熱。我這樣做對嗎?這樣做真的應該嗎?

但看著她殺人就對嗎?會不會根本就不存在著所謂正確?

他擡臂揩去眼角的汗水(他堅持那是汗水),看到明琦拉著玉如,還躲在圈裡。

「不,不要出去。」明琦抓著玉如,「我不知道,但先不要出去……」

他知道,堂妹有著強烈的野獸本能。說不定她可以平安到現在不是有什麼貴人,而是她的本能實在太厲害。

我現在,背對著昏迷的心如。

強烈的香風突湧,擋去了大部分的傷害,但還是阻止不了心如銳利的指爪劃破舊傷,蒼白的傷口沒有出血,只是滾著血珠。

他用力克制澎湃的憤怒,和狂信者搶奪意識的主導權。他回頭望,心如貪婪的表情消失了,帶著甜美的迷茫,孩子似的笑著,並且舔著指端的血。

事實上,除了她的臉孔,他已經看不到心如的身體了。完完全全籠罩在迷霧中,像是只剩下一張面具似的臉龐。

她成妖了。徹徹底底的,成妖了。明峰眨了眨眼睛,將汗水逼出去。他摀住右眼,讓左眼看得更清楚一點。

這個普通的女孩,居然已經結出奇怪形狀的內丹,成了一個妖怪。

明峰晃了晃發暈的頭,硬把狂信者逼回去。「明琦,」他的聲音很絕望,「妳上輩子一定叫做金田一柯南。」

「啊?」看到發愣的明琦一怔。

不然妳怎麼解釋,為什麼遇到妳會特別的倒楣啊?!妳說說看,妳說說看啊∼

我把事情給搞砸了。

明峰一面和成妖的心如相持,一面施展渾身解數。到這種地步,他也知道事態沒有轉圜餘地,但還是不想傷害心如。

他試圖用心如的名字束縛她,卻徒勞無功。額上不禁沁出大滴大滴的汗。糟糕,「王心如」居然不是她真正的名字。但這種緊急的時候,又怎麼來得及去尋找她的真名?

明峰因為顧慮,打得絆手絆腳,但妖化的心如是沒有顧忌的。爭鬥這麼久,明峰的力氣也漸漸的衰頹下來。

或許他該呼喚英俊?突來的煩躁阻止了他幾乎出口的呼喚。英俊已經是完全體了,下手不可能太留情。即使是妖化的心如,也還是王家心愛的女兒、親愛的姊姊。

最後明峰一個腳步不穩,讓心如打飛出去。他勉強翻了個跟斗卸去力道,卻也讓他隨身帶著小瓶子飛了出去。

瓶子裡頭裝著碎片,那是從妖怪神棍屍體裡拿出來的。

心如馬上放棄了對明峰的攻擊,撲向那個瓶子。在她拿到之前,明峰搶先一步拿了起來。她尖銳的叫起來,攻勢更如狂風暴雨,讓明峰幾乎無法招架。

碎片?奇怪形狀的內丹?普通人卻可以成妖……這樣的奇蹟為什麼會出現兩次,而且是在相隔不太遠的地方?

她還有夢……說不定還有救?

身體比轉念還快,明峰在自己意識到之前,清晰有力的對著心如說:「惟寂靜,出言語。」
心如像是被什麼東西束縛一樣,空白的臉孔出現追憶而迷惘的神情。「惟黑暗,成光明。」

千言萬咒,不如她熟悉的夢。地海傳說的作者若知道她的《伊亞創世歌》居然拯救了一個幾乎墮落成邪的女孩,不知道會不會感到安慰?

「惟死亡,得再生。」他緊緊的盯著心如。
「鷹揚虛空,燦兮明兮……」心如喃喃念著,迷霧似的身體,伸出虛幻的手。

她在等待,她的真名。

她的真名……明峰望著她的手,像是被冷洌的水流穿過心靈。他伸出自己的手,握住虛幻。

「恕。妳的真名叫做恕。」

露出淺淺的笑,迷霧散去,她張開口像是想要說些什麼,只見一道閃爍的晶亮,從嘴裡飛了出來。明峰眼明手快的抓住那道閃亮,那是片微小卻美麗的碎片,發出哀傷的氣息。

這美麗的碎片會是引人入邪的罪魁禍首?我不相信。明峰疑惑著,將那片碎片同樣放進極小的瓶子,和原本的那片碎片融合在一起。

心如還是站著。露出一種清澈的神情。迷霧漸漸褪去,她變為少女的模樣。「我的真名。小時候覺得這名字真是難聽,又哭又鬧,後來爸爸帶我去改名字……我怎麼……我怎麼忘了自己真名、忘了自己面目呢……我,就是我啊。」

她軟軟的躺在草地上,陷入許久不曾降臨的甜美睡眠中。

***

簡直成了泥巴場的庭院和半毀的客廳讓王爸爸和王媽媽獃住,但他們的大女兒居然好了起來,這點代價算得了什麼?

從某方面來說,心如的確「正常」了。她不再暴怒和依賴,但她憂鬱症依舊在,心靈還是非常孤寂。但她試著讓自己能夠從創傷中站起來,不再對最親愛的人實施非常暴力的情緒勒索。

臨別時,明峰和她一起散步。

「……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她眼神很脆弱,「我知道這並不是惡夢……我是不是很壞、很邪惡?我會不會再發?」

明峰望了她一會兒,「或許,或許妳的憂鬱症只能得到緩解,而不能完全痊癒。但妳知道嗎?感冒也不能夠完全痊癒的,我們永遠都可能在身體虛弱時感冒。」

他笑了笑,「我認識一個比妳嚴重許多的女士。她一直在為了這種瘋狂而奮戰。她說:『這世界有誰不會離開?誰不是赤著來,光著走?誰又能為誰一輩子?』」

心如悲感的垂下頭,或許她的病竈就是想要否認這些:誰都會離開。

「但是,我會記得和我同行過的人,我會記得妳。而妳呢,也會記得我,然後會遇到更多人,會跟他們一起哭、一起笑,一起並肩同行。」

他燦爛的笑笑,這溫柔的笑容一直留在心如的心裡,從來沒有褪色,「對不對?」

「……但我什麼都不會。」她柔弱的、怯怯的說。
「妳還有夢啊。」明峰安慰的拍拍她,「妳不常作著『地海』的夢嗎?妳也可以有自己無盡的夢土翺翔啊。」

我可以嗎?心如望著晴朗的天空。我可以在我的夢土裡飛翔嗎?

「你呢?」心如微笑,「我總覺得你很不可思議。你想去哪裡呢?」
「這個嘛……」明峰朗笑,「我想成為禁咒師。」

***

後來麼?

後來,在家養病的心如,開始動筆寫小說,架構她的夢土,直到沒有邊境。她用自己的真名作為筆名,「恕」。

因為這個極度中性的名字,很多人不知道她是女性,沈浸在她的幻夢中飛翔。而她筆下的男主角總是極為相似,擁有溫柔的笑容,和容易氣急敗壞的性子。

也因為她有過妖化的經歷,所以,她和裡世界,總是隔得不夠遠。

不過,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7 02:35:00

第五章  心魅

當他去車庫牽小綿羊的時候,發現明琦已經大剌剌的坐在機車後座等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明峰瞪著她,她也瞪著明峰,一時相對無言。

「……王伯伯正在找妳呢,」明峰好聲好氣的哄著她,「他等著載妳去車站。」
「我跟伯伯說了,不用他送我。堂哥,我跟你去旅行。」她的語氣很堅決。


……在他青春期能力不穩定,引發恐怖的靈異事件時,堂妹年紀還小,但也沒小到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血緣這種東西就是很霸道不講理,相近的血緣就會呼喚異物。尤其他的體質特別,更把這種「召鬼」的能力增幅到數十倍不止。

「妳到底知不知道『找死』怎麼寫啊?!二伯可只有妳這個寶貝女兒!」明峰忍不住吼她。

原以為明琦會跟他耍賴皮,哪知道她眼睛眨了眨,嘴一扁,就哭了起來。「你們怎麼都這樣啦……這也不許,那也不許。你們不許,危險就不會找上門?我又不是都看不到,卻連一點防身的本領都沒有……」

妳不要去找危險就謝天謝地了,什麼危險會自己找上來?

她一行哭,一行氣湊,「指點我一下又會怎樣?什麼時代了,你們還這麼重男輕女,就只有你能當道士,我當不成道姑,就在家當居士,成不成?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外面這麼危險,由著我一個人去磕磕碰碰,單憑運氣,能憑到幾時?就讓我跟著去旅行,旁邊偷學點也不成?誰能跟誰一輩子?我總是要長大、要獨立的!」

原本想反駁,聽她抽噎著說,「誰能跟誰一輩子」,戳了心,明峰低了頭,倒有點猶豫不決。

說她不懂,她偏偏又有點天賦;說她懂麼,她又缺乏戒慎恐懼的心。

宋家這一族,女孩兒極少,她又是女孩子中最小的一個。論能力,她也算出類拔萃的,但大伯公一句話,倒讓二伯鬆了口氣。跟異類打交道,兇險異常,二伯母體弱,也就得了這個女孩兒,能夠不沾家業,當然是再好也不過了。

她從小就讓堂兄弟疼愛維護到大,就算遇到什麼也設法幫她擋過去,這沒慣壞她的性子,卻把她的膽子慣得大如天。

遇到多少兇險,也沒見她真的害怕,讓她這樣迷迷糊糊的闖蕩,這條嬌脆的小命,搞不好還沒來得及遇到貴人,就一命嗚呼了。

想來想去,實在硬不起心腸。明峰沈重的嘆口氣,「妳要跟呢,就別指望有什麼好日子過。鬼怪啦、魔物啦,那是家常便飯。我又沒什麼目的地,若是錯過了村鎮,就得跟著我露宿。機車常常一騎就是一整天,可不像電影一樣浪漫,騎得腰痠背痛,屁股像是挨了板子……妳若吃得起苦,那就跟來吧。」語氣不是不無奈的。

明琦滿臉的淚立刻收得乾乾淨淨,歡呼一聲。她從小膽大,從來不畏懼鬼怪,奈何家人保護得宛如銅牆鐵壁,一絲半點本領都不教給她,她早氣悶極了。憑著天賦和瞎練的功夫,還是深感不足。這回明峰拋給她一角碎磚,卻可以把成妖的王心如卻在圈外,讓她對這位修煉多年的堂哥更是崇拜得五體投地,卻沒想到是自己天賦所致。

歡天喜地的戴著安全帽坐在後座,感到一絲微薄的香風從後座挪到堂哥的左肩。

「堂哥,你收了花妖當式神?」她不經意的問。
「沒啊,」明峰有些沮喪的發動機車,「我的式神是隻姑獲鳥。不過她才新婚不久,要她陪我出來旅行太過分了吧?」

……式神也會嫁人啊?明琦傻了眼。「呃……她的夫君在哪座仙山修煉啊?」

「什麼修煉……」明峰咕噥著,「她嫁給明熠啦!三姑姑的小孩啊,從小一起長大,別說妳不認識……」

明琦望著明峰的背,瞪大了眼睛。你是說,那個張著無辜貓咪眼睛,見人未語臉先紅的五嫂子,跟明熠表哥住在一起大半年,煮得一手好菜的漂亮女生,居然是、居然是……

居然是妖鳥姑獲,還是明峰堂哥的式神?!

「明琦?明琦!喂,妳害羞啥,抱著我的腰啊!」明峰喊了兩聲,發現他嬌滴滴的堂妹動也不動。

拜託,從小一起長大,到國中還對著臉睡大通鋪,現在連抱著腰都害羞?比起摔到馬路上頭破血流,還是別在這時候發這種神經吧。

他不耐煩的抓過堂妹的手,環著自己的腰,噗噗的騎走了小五十。

因為他一直沒有回頭,所以沒有發現,明琦因為震驚過度,已經是石化狀態了。

***

「堂哥,你到底在尋找什麼?」
「我在尋找一片田園,一個臨終幻夢中的田園。」

明琦得到這個莫名其妙、沒頭沒尾的答案,卻沒有多說什麼。她天生靈慧,許多事情不言自明,雖然不完全明瞭明峰的意思,但她卻聽得出他的惆悵和傷痛,以及隱藏在輕描淡寫之下的生離死別。

她乖乖的不發一言。坐在堂哥的後座,原本看不清楚的「裡世界」,因為「濃度」提高太多,所以在她眼中清晰得跟真實完全相同。

樹木靜默歡欣的吸收天精地華,發出燦爛的呼吸,無數微小精怪像是被吸引般,隨著明峰哼唱的無名歌曲,在輪側歡快奔馳,天空飛舞著絲似細薄的空氣精靈,這世界這樣美麗、詭異,卻也這麼充滿生命力。

以前和這樣的「真實」總隔著濃霧,沒辦法看明白,現在卻這樣逼近眼前,她在戰慄,卻是狂喜的、激動的戰慄。

「……堂哥,」她小心翼翼的問,「你……看得到那個嗎?」她指著在他前方飛舞,模樣像是個巨大鳳蝶的花精,低垂而半透明的翅翼幾乎遮蔽了前面的道路。

明峰稍微擡了擡眼,不太感興趣的。「現在可以當作沒看到了。妳啊,最好也趕緊當作沒看到吧。我們在『表』,他們是『裡』,本來就不該互相有所牽扯的。」

聽到明琦不以為意的輕哼,明峰嘆了口氣。「我知道很美麗,我也知道他們存在。但不是只有美麗存在,險惡和殘酷也相同存在。這還不是最危險的,更可怕的是無知的純真。他們不明白人類的軀體是脆弱的容器,因為人類靠『否認』就可以驅除『裡世界』的一切,但他們不知道,人類的脆弱和能力是相等的。」

他被妖怪糾纏了大半輩子,懷著惡意要來吃他的當然有,但更多的是好奇的接近、耍弄,卻不知道這種遊戲似的耍弄會害死他。因為這個人類難得的缺乏「否認」這種天生才能,讓他們喜悅而好奇。

對,明峰認為這是一種缺陷,而不是天賦。這種缺陷讓他走的路特別艱辛,他不希望家人也走相同的路。

「我又不是小孩。」明琦拉長了臉,「我當然知道有些是很危險的。我在警察局打工的時候……」她愕了一下,趕緊閉嘴,希望狂風刮去她的失言。

但顯然的,她沒有如願。因為她的堂哥後背僵直,好一會兒爆出怒吼,「妳說妳在警察局幹嘛?!打工?!打什麼工?!」

她滿頭是汗的低下頭。老爸常笑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明峰堂哥說句話。也不是說明峰會兇她還是怎樣,但你知道,一個關懷自己跟親生兄長沒兩樣、比她還深入裡世界的哥哥,他的一言一語對她來說都很重要。

明琦很仰慕這位傳奇性的兄長,甚至在年紀還小時,對他懷過浪漫的情愫。直到長大知道他們血緣太近,不能結婚才哭著打滅這種青澀的感情。

「明琦!」他的聲音小了些,卻蘊含更深的暴風雨。
「啊就……就……」她咽了口口水,「上回呀,我要找你找不著,倒是找到兩具新鮮的屍體……他們托夢托得很煩……」

「我叫妳去警察局說明!」明峰突然覺得腦袋一暈,老天爺,我叫妳去說明,妳是說到哪去?

明琦靜默了一會兒,慢吞吞的開口,「警察局的北北說,既然有這種天賦,問我要不要打工……堂哥,這是好事、積功德欸!我讓很多人平安的回家……」好啦,是讓很多死人可以平安回家。

「……宋明琦!」明峰氣得機車蛇行,「跟妳說過幾百遍了,不要什麼都不懂跑去亂搞!萬一遇到厲鬼怎麼辦?遇到什麼惡毒大妖怎麼辦?妳用不用腦袋啊∼就跟妳說過,別去惹這些事情,妳是懂個屁啊∼」

「你教我我就懂了嘛!」明琦也生氣了,「我就喜歡這套,怎麼樣?我還打算等畢業去考警官班呢!這是很有意義的事情,堂哥你怎麼不明白哪?那些人……好吧,那些死人,他們也是想要回家,想要告別,才會跟我起共鳴嘛!大家都這麼清高,只顧自己修行,屁啦!獨善其身是可以修到哪裡去啦!我以為你會懂我的……沒想到你也跟那些修到沒人性的王八蛋一樣!」

明峰簡直快氣死了。明琦說的這些,他都懂。事實上這些不是沒有人做,不然每年紅十字會和大小宗教教團教出來這些學生是幹嘛的?一定有人做這些事情,不需要這個啥都不懂的小女孩下去瞎攪和。

但他被這個口齒伶俐的小女孩一堵,氣得乾噎,隱隱覺得似乎又是一個麒麟。

他是命中帶煞嗎?老遇到類似的女人?

「妳……」他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明琦沒來由的緊緊抱住他,像是一隻警惕的貓。

他已經騎到殃的家門口,破落的別墅孤零零的站在斜陽下,遍染血紅。或許是這樣的紅光太逼真、太神似,他似乎聞到不存在的血腥味。

「附近,有很多食屍鬼。」明琦沒頭沒腦的冒出這一句。

食屍鬼,又稱行屍。是死人受天精地華,復甦後,宛如野生動物的妖怪。他們不吃活人,畏懼生氣。只在地底下挖開棺材,啖食裡面的死屍,藉此維生。

但是數量這麼多,氣息這樣濃重,卻是很少有的事情。像是聽到什麼無聲的召喚,在此徘徊不去。

他停了車,四下張望。但沒看到什麼。或許都潛藏在地底下,屏息迴避著他們這兩個活人。

「……殃!」他恐懼的衝進別墅,更不祥的是,別墅的門失去防禦,連物理性的鎖都被破壞。

他的心臟猛然的縮緊了。

屋裡沒有像他想像的淩亂。最少大廳沒有。靜靜的、蒙著一層薄灰,像是有段時間沒有人居住。

他覺得頗為害怕,從這間到那間的尋找殃的蹤影。雖然他知道,殃的能力非常強,即使身心都承受劇烈病痛,但她的存在感強大而莊嚴,只要她在屋裡,這棟破落別墅就成了銅牆鐵壁似的城堡,無須任何形式的護城河。

但她的存在感消失了。明峰當然找不到她。

明琦張大眼睛,看著慌張跑上跑下的堂哥。她拿出手提袋的彎曲鐵絲——在西方,被稱為「探水棒」,主要是拿來尋找水源和金屬。但到了她手上,找到的不是屍體、就是妖怪。

她直直的走進殃的房間,坐在空無一人的床鋪上納悶著。她的堂哥真是交遊廣闊,居然認識了個女性殭屍,而且看起來非常擔心。

妖鳥姑獲成了她的五嫂子,這還勉強可以接受。畢竟妖鳥還有熱騰騰的血。但……殭屍?這要讓她接受實在得花點時間。

明峰結束了他徒勞無功的追尋,走進殃的房間,望著明琦發愣。

「堂哥,」明琦小心翼翼的問,「這個殭屍是妳女朋友?」
「不是……」他突然生氣起來,「殃不是殭屍,妳胡說什麼?」
「她是。」明琦斬釘截鐵,「最少血緣上是,或者是個半殭屍……而且她習慣不太好,還把沒吃乾淨的『食物』埋得很淺。」
「胡說什麼……」他想否認,但卻說不下去。他不願意正視這個事實,雖然隱隱有感應。但他不願相信。

的確,他把身心毀傷的殃和羅紗重疊,甚至積極的在附近尋找夢幻田園。若是真的找到了可以安葬羅紗的田園,每年清明來祭奠她的時候,他可以順道來探望殃。知道殃就在羅紗長眠的附近,他心底會有種淒涼的安慰。

很蠢,他知道。但他絕對不相信殃會做這種事情。她不會啖食同類。

明琦看著堂哥臉色忽陰忽晴,雖然不明白他轉的念頭,但知道堂哥很維護這隻殭屍。

不過,她沒辦法裝作毫不知情。

執著探水棒,她往屋外走去。明峰遲疑了一下,跟在她身後。她在滿是黃土的荒廢後院繞了幾圈,走到一棵大樹下。「……這裡。不,堂哥,你不要挖!這交給警察處理比較好!」

但她來不及阻止明峰,他已經用手指挖開鬆軟的泥土,顫抖片刻以後,朝著旁邊乾嘔。

他不是因為慘不忍睹的的屍塊而嘔吐,而是他天生無法承受這等汙穢。那樣殘忍的汙穢……那無辜的人到被吞噬殆盡的那一刻,意識還是清醒的。驚懼的魂魄依舊在慘叫,將他每一分的痛苦無限延伸到死後的每分每秒。

「太可憐了……」明琦卻沒什麼不適的樣子,細緻的臉龐充滿溫柔的悲憫。她雙手合十,「別怕,不要怕……哪,你的痛苦已經停止了。不會痛了呀,乖乖喔……」她生來的母性安撫了痛苦不堪的幽魂,「記得你家在哪嗎?不要緊,我們一起想……遇到這種事情,你一定很困惑,對吧?你很堅強喔,沒有變成倀鬼……你會想起回家的路的。沒關係的,來吧。」

她攤開一張黃色的、空白的符紙,哄著那個連話都說不出來的幽魂,「跟我來,我會送你回家。可能會花點時間,但我會送你回家。」

沒有儀式、咒語,甚至沒有誦經。她像是一個幼稚園老師,耐心的安撫小朋友,讓那個尖叫不停的幽魂靜下來,進入符紙成了一灘墨暈,含淚的沈眠。

頭昏腦脹的明峰看著他的小堂妹,眼睛都直了。她卻非常平靜,像是這種事情再自然也不過了。

「……妳若在中古世紀的西方,一定會被扛去燒掉。」他從來不知道堂妹有這種巫女似的天賦。
「什麼?」明琦茫然。她做這些事情都是出於憐憫,雖然身有力量,但她卻沒有學習過任何相關的知識。

這對她的天賦說不定反而好。因為無所知,所以無所懼。她依照本能,卻走了最便捷、最正確的道路。
這瞬間,明峰有了一絲奇異的迷惘。有些東西在心裡,像是就要明白了什麼,但一時之間,他還抓不住。

此時,他不知道為什麼,想起麒麟,和她完全不像話的咒。不像話的麒麟,於裡世界無知的堂妹。為什麼讓他有種親切、甚至相似的感覺?

「堂哥,」收起符紙,她看著發愣的明峰,滿臉關懷,「你還是不舒服嗎?」她知道大部分的人都畏懼這些屍骨,但她不怕。這些可憐的孩子……他們只是恐懼,並無心傷人。因為知道這點,所以她不怕。
「我不是怕這些屍塊……」明峰還有點頭痛,「是惡行……」
「汙穢的惡行。」明琦點點頭,「他的傷口是……」
「我知道是什麼造成的。」明峰心浮氣躁。

他住了幾天,已然明白殃的血統裡有殭屍這一系。但人類的血緣原本就很複雜,擁有殭屍的血統不足為奇。但他和殃相處過,即使剔除和羅紗重疊引發的憐惜,他依舊敬重這位身在劇烈病痛依舊保持尊嚴的女性。

是,這個人是被殭屍所啖食。但不可能是殃。

一種更為不祥的感應讓他發冷起來。殃是半妖。對於某些大妖來說,對人類動手會引發紅十字會之類的機關干涉,但對半妖這種曖昧種族,紅十字會通常睜隻眼閉隻眼。

若是另一隻純種、擁有道行的殭屍對殃動手呢?在被殃逃脫的時候,轉而啖食路人淺埋在她的庭院當作一種聲明、一種宣告呢?

他不擅長追蹤。

「明琦,」他擔心得聲音沙啞,舔了舔乾裂的唇,「妳能追蹤殃的氣息嗎?」
「可以。」明琦偏頭想了想,「我想可以。你要去追捕她嗎?」她有點擔心,但不害怕。
「……我要去保護她。」

***

明琦是個路癡。她最擅長的是嘴裡喊著「右轉」,卻拚命揮著左手。

「到底是左還右啊?」明峰已經沒有力氣生氣了。
「別聽我說什麼!」明琦還在拚命揮左手,「看我的手就對了!」

對,她的路癡非常嚴重,但她的路癡卻無損追蹤的本能。執著探水棒只是一種習慣,她能夠靈敏的感受,殃的氣息在哪裡,明確無誤的追蹤而至。

「奇怪……好奇怪。」她很迷惘,「有兩個『她』。」

明峰困惑了一會兒,「妳是說,有兩個殭屍?」

明琦安靜下來,焦躁的啃指甲,「是……但也不是。我不知道。不過方向是相同的。」

越靠近追蹤目標,她越焦躁。她在警局打工有段時間,從來沒有遇過這種事情。類似的宛如一個人的氣,卻分為兩股,一前一後的在他們前面。這讓從來不害怕的她,非常害怕。

「……我們不要去好不好?」她虛弱的問。

明峰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妳若害怕,我送妳去火車站搭車回家。」他們距離嘉義火車站很近了。

她默然無語。這種陌生的恐懼讓她很不習慣,但也有種危險的刺激感。她很渴望見見那個奇怪的殭屍……若只有她一個人,她可能會跑掉。但她和堂哥在一起。

錯過這個機會,她將來會扼腕懊悔不已。

「……她就在火車站。」她發起抖來,不知道是怕,還是興奮。

明峰緊繃起來,將車騎到火車站附近,粗率的停在路旁,拉著明琦走向火車站。

不大的車站,人也不多。但無需明琦指引,連他都能感受到那種異樣的氣。那的確很類似殃的氣息。

乾冷、虛無,橫越過死亡的黯淡。

他抓住來人的手臂,而明琦緊緊抓住他。他幾乎脫口而出的呼喚,卻在嗓眼裡停滯。

他瞠目看著那人冷淡的粟色眼珠,灰白頭髮。這是個外國男人,個子不高,清瘦嚴峻。看起來陌生卻熟悉。

他見過這個人的。當初他管著禁書區,而這位灰白頭髮的人,常來跟他登記借書。

啊。明峰恍然,我知道他是誰了。他是紅十字會西方學院的法師師傅。雖然明峰是東方學院的學生,但也聽聞過這位偉大師傅的事蹟。凱撒老師是當代西方巫術第一人。一般來說,法師要不就修習白魔法,不然就是黑魔法,他不但兩種兼修,還是當中的翹楚,是個傳奇人物。

「……日安,凱撒老師。」他鬆了手。

凱撒老師偏了頭想了想,「哦,你是史密斯的學生,專管大圖書館的。日安,沒想到會遇到你。」

如果是凱撒老師,那就很正常。他大大的鬆口氣。「是,好久不見。老師怎麼會來這兒?」

「我在獵魔。」凱撒老師不欲多談,「是任務。」

要動用到師傅出來獵魔,可見事態嚴重。而這種祕密任務是必須保密的。

寒暄了幾句,凱撒老師點點頭離去。

明峰覺得手臂有些疼痛,發現他的小堂妹緊張得幾乎把指甲都掐進他的肉裡。「妳要抓爛我的手啊?」
明峰哀叫著,「很痛欸!」

「……他、他是殭屍。」明琦整張臉變得慘白,嘴唇不斷顫抖。

「不,他不是。」明峰一根根的把明琦的手指掰開,耐著性子說明,「是有那股子氣氛沒錯,不過他不是。凱撒老師曾經因為病重過世,卻在死亡半天後清醒,所有疾病不藥而癒。他是個大法師,熟悉所有巫術和醫療,可說是當代巫者第一人。他用了秘術,讓疾病隨著死亡而去,再將自己從死亡中召喚回來。妳會覺得他像殭屍,是因為他橫越過死亡。」

明琦望了堂哥好一會兒,嚴肅的搖搖頭。不過,她沒再說什麼。「……另一股氣息,在正南方。」她指著,意外的,這次居然沒有錯誤。

她滿心沈重的上了堂哥的機車,心裡壓著甸甸的惶恐。雖然萬里無雲,天空晴朗的光輝燦爛。但她卻感到暴風雨將至的陰森。

我們真能平安度過嗎?

她咽了口口水,閉目縮在堂哥的背後。只有表哥左肩若有似無的淡薄花香讓她感到一絲篤定的安慰。

***

越追蹤,明琦越焦躁。她發現自己的靈感像是故障了,她可以追蹤,但有些迷霧擋在她前面。她本來對自己的天賦相當有自信,那種野性般的天賦從來沒有背叛她。

但這一次,她被阻撓、錯引、混亂。越想找到正確的方向,反而越昏亂。最後連心智都蒙上嚴重而疼痛的陰影,她的腦子發出轟然的噪音,幾乎讓她瘋狂。

「明琦?」明峰發現了她的僵直,將車停在路邊,「明琦?妳不要跟我講,連騎機車都會暈車呀!」
他用左手覆著明琦的額頭,大吃一驚,「天!妳在發高燒!」

淡得幾乎無法察覺的花香席捲,讓她的腦子清楚許多。她結巴而吃力的說,「琴……音樂……想聽、我想聽……」

「妳該送醫院而不是……」

明琦瞥見這小小市鎮居然有家樂器行,她更用力的指著,「琴、琴!」她焦躁而哀求,她不知道這樣的清明可以維持多久,但本能告訴她,絕對而致命的危險只有這方法破解。

明峰驚詫,但他的左耳微微熱起來,就在耳環的位置。

是有一些什麼。他不再說話,半扶半抱著明琦,走進那家樂器行。他環顧四周,「有古箏嗎?」

「古箏?」店主嚇了一大跳,「……有是有,不過那是教學用的……」這家店也兼營古箏教室。
「可以刷卡嗎?不,沒關係。或者先借我彈?幾分鐘就好,我會付費。」他不等店主答應,直覺的走進古箏教室,讓明琦虛弱的盤膝而坐。

他的琴彈得不太好,但還算有點基礎。猶豫了一下,他彈起「十面埋伏」。

羅紗教他的時候,並沒有告訴他這原是琵琶名曲。但他知道以後,也不覺得古琴彈奏有什麼不對。

他激烈的彈起「十面埋伏」。當初羅紗教他的時候,兩個人都有相同的迷惘。羅紗自己也很困惑,她不知道為什麼要教明峰這樣殺氣十足的曲子,這和她的個性不合,也和明峰的個性不合。

但她說不出為什麼,執意將他教會。

這首干戈大起,震聾發瞶的戰曲,在明峰手裡彈出許多錯誤。但他彈得這樣氣勢萬鈞,誰會在意他的錯誤呢?他的琴聲不但鎮定了明琦的高燒,甚至將小鎮附近的雜鬼邪靈逼得飛逃,數十年不敢回顧。

路人驚愕的駐足,感到一股無形而強烈的風刮過整個小鎮,像是猛烈的山嵐,狂野的掃蕩整個小鎮的所有邪惡。

直到他狂暴的彈斷一根弦,破除了「十面埋伏」。

他靜默。整個鎮都歸於寂靜。然後響起掌聲,熱烈而漫長的掌聲。

這是祓禊。他居然用不純熟的琴藝祓禊。

「堂哥。」明琦的高燒已退,她頰上滾著驚懼又激動的淚,「有人在我身上下了咒。不讓我繼續追蹤。」

他憤怒又害怕。「妳回家去。」他將麒麟給他的護身符塞給明琦,「妳立刻回家去。」

「……我要看到最後。」她寧定了些,擦擦眼淚,「我不要夾著尾巴逃跑。」復轉淒婉,「而且現在逃也太遲了。」

明峰靜默下來,他明白堂妹的本能是對的。從她開始追蹤起,就逃不了干係。

他想買下古箏,但宛如大夢初醒的店主嚴拒了他的鈔票。他在明峰的演奏不久就錄了音,他只央求讓他保留,還幫他換了弦。

「這把古箏是便宜貨。」他有點羞赧,「但你彈得實在太棒了。」

這不完全是我彈的。明峰很想告訴他。是有個天才而無名的琴姬,將她的「思念」寄託在我身上,所以才能有這樣感人的琴聲。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喃喃的道謝,帶著有些發軟的明琦,繼續追蹤。

他不相信,他絕對不相信殃會這麼做。但明琦是在追蹤她的形跡時才被下咒的。而他,很明白殃有這種能力。

這讓明峰的心情更為沈重。

他們繼續往南追蹤,當明琦開始發燒,他們就停下來,沒有任何法器的的明峰,只靠一把機器粗製濫造的古箏,排拒不斷發作的咒。

原本生澀的指法,卻越來越熟練。或許名琴不是必要的,或許是什麼樂器都無所謂。說不定什麼形式都不太重要。

明峰的心裡掠過模糊的概念。

他不再停下來,而是吹著口哨,哨音是「十面埋伏」。很奇特的,這樣居然也能鎮壓明琦身上的惡咒,並且一點一滴的解除。

這讓他們速度快了起來。只是,他們沿途不斷的發現新的屍體,明琦不顧自己的虛弱,堅持的收魂。等收到了第六個無助的冤魂時,明峰的憤怒被點燃了。

他不得不同意麒麟的見解:這些都是他的眷族,同為人類的眷族。他不是救世主,但無法看到邪惡在眼皮底下無恥的張揚。因為這就是人類希冀繁衍下去的本能。

等追蹤到的時候,明峰絕望的發現,殃正抱著屍骨不全的屍體,全身染著血。他不願相信,不敢相信的看著她。

「你別插手。」冷酷而嚴峻的德語在他耳邊響起,「她是我的。」

明峰轉頭看著凱撒老師,有些迷惑的。

「她就是我的祕密任務,難道你不明白嗎?退下!」他舉起法杖,「退下!不要干擾我!」

明峰靜默片刻,「殃,妳想說什麼嗎?」

「滾遠點。」她淡漠,被毀的右臉疤痕通紅。「走開。」
「你認識這隻殭屍?」法師師傅臉孔的線條更嚴厲,「你可知她的惡行?」

殃笑了起來,卻沒有歡意。「好吧,是我幹的。你快滾吧,我和這位偉大的法師有舊要敘。」

「邪惡,你這招來邪惡的惡毒巫女!」他的法杖放出無法逼視的光芒。這光芒籠罩在殃的四周,轟然的裂地成為咒文陣。殃痛苦的往後一仰,像是被捆綁一般,失去了聲音。

明琦也拚命吸氣,痛苦的抓著自己咽喉。她被緊縮、無形的刺穿聲音,幾乎無法呼吸。她又被抓住了,被惡毒的咒抓住了。

茫然的明峰瞥見她的痛苦,小聲小聲的吹著口哨,哼著「十面埋伏」的曲調。

這低低的聲音在轟然沈悶的巨響裡,是這麼微弱,卻也如此清晰。一方面解除了明琦的痛苦,一方面卻也解除了殃的痛苦。

「外援,總是來自意想不到的地方啊,凱撒。」殃惡意的一笑,卻只有半個笑容。「我記得你是德國人。那就用德語跟你問候吧。」

她張開嘴,發出撕裂天地、直穿雲霄的歌聲。

這是魔笛的一部分,夜女王的獨唱曲。聲韻之高,直抵高音F。她慷慨激昂的使用歌聲如利劍,將困住她的光亮咒文陣如碎琉璃般震個粉碎。她滿身是血,直起痀僂的背,用美麗得幾近恐怖的歌聲絞住大法師的聲音,震落他手上的法杖。

大法師像是被雷驚呆的孩子,默然呆立。「……孩子,幫助我。」他的聲音痛苦而無助,「別讓她再去危害世人。」他向明峰伸手,枯瘦的手痛苦顫抖。

讓我對付殃?明峰獃住。他不願意,打從心底不願意。但殃在他眼前行使如此邪惡。雖然她的聲音這樣美麗充滿魔力,但她依舊以啖食人類維生。

「殃,妳跟我來吧。」他懇求,「我知道有個殭屍成為禁咒師的式神,而且發誓不再食人。妳也可以得救的……跟我來吧。」

殃沒有停止。她以歌聲編織咒網,無法停止。她專注的唱著,只是注視明峰,眼底有股嘲諷的笑意。

「她不會悔改!」凱撒痛苦不堪,「快!她緘默了我所有的咒!快殺了她!」

我不能殺她。我不願意相信,就算事實擺在眼前,他依舊不願相信。但他可以制止她。

用歌聲編構咒網的她,沒有防備。

他站起來,明琦卻使盡全力,抓住他的衣袖。「不對。堂哥,不是那樣。」她被禁咒折磨得筋疲力盡,

依舊勉強保持清明。「你要看、看清楚……敬畏蒙蔽你……」

她昏了過去。

明峰轉眼,看到偉大的法師,卻有著烏黑的指甲,宛如鳥爪。

跨越死亡,還是屈服於死亡?

明峰冉冉的升起一股懼意。

「老師,」他聲音掩不住驚恐,「你的手?」

被緘默了所有身為「人」的咒,並且因為純淨樂音而痛苦不堪的凱撒,望著自己烏黑的指甲,一點一滴蔓延的枯槁。

「你瞎了嗎?」他嘶聲,德語特有的慷慨激昂讓他的憤怒更張揚,「難道你看不出來這是女巫的瞞騙?卑劣的支那豬!」

明峰愕住。向來冷靜嚴厲的法師師傅從來沒有口出惡言過。「……老師,征服或屈服?」

幾乎被解體——人類軀體——的凱撒,擡起充滿渾濁血絲的眼睛,「有什麼差別?都是一樣的、一樣的!」

在他們對答中,殃將龐大的咒網織構完整,粉碎了凱撒「人」的外殼。他已經不再腐爛,卻乾枯得宛如髑髏。凱撒發出聲聲的慘叫,卻不是因為疼痛,他從死亡中歸來,早就失去了疼痛的感覺。

他忿恨、羞愧,乃是因為他的真相被人發現。

殃有氣無力的咳了兩聲,扶著柺杖站起來,顫巍巍的拔出柺杖裡的刀,發出冰寒的光亮。

「你的飢餓掩藏得很好,一旦爆發卻不可收拾。」她的眼神憂鬱,「我本來以為你只想吃我,哪知道你倒是一路吃個不停。」

「……是妳害我的,都是妳,都是妳!」凱撒狂叫,撿起地上的法杖,「完全都是因為妳的關係!」
殃淡漠的看著他,「你是誰?我認識你嗎?」

成為殭屍的法師不敢置信,「……妳還裝?妳明明知道我是凱撒!」

「這名字是你告訴我的。但我一點記憶也沒有。」

「妳怎麼可能忘記我?怎麼可能?!」法師狂怒起來,「妳會變成殭屍,是我害的!妳不可能忘記我!在那個殭屍襲擊我的時候,妳和他奮戰,是我袖手旁觀,是我!是我偷襲妳,好讓殭屍殺掉妳……是我、就是我!若不是妳多事的哥哥來救妳,妳早該死了!」

「有這種事嗎?」她依舊冷淡,「年紀大了,連早餐吃什麼都忘了,怎麼可能記得那麼遠的事和人?」

「……妳怎麼可以忘記我?」他的聲音輕如耳語,沒有眼瞼的眼睛滲出黃濁的淚,「妳怎麼可以忘記我、忘記我?Dryad,林精?我這樣愛妳,沒有止境的愛妳……我也恨妳,恨妳永遠的青春美麗。妳早晚會丟下我而去,歲月會帶走妳!我寧可妳死去,因為我死去,在最美的時候死去!我的林精……」

「我不是『Dryad』,」殃很厭倦,「是哪個笨蛋這樣翻譯給你聽的?不過也無所謂。反正我不認識你。」

殭屍法師開始發抖,憤怒幾乎焚盡所有理智。「……吞噬吧、毀滅吧,一切的一切……」

他發出無聲的哀鳴,原本掩蓋在理性之下的黑暗智識因為「人類」部分的毀滅失去了轄治。他碎裂大地,讓無數冤鬼妖異蜂擁而出,天空詭異的迴轉起深紫的雲相呼應。

在宏偉黑暗大法下,眾生靜默,無法言語。連明峰都被鎮住,只能張目呆立。

只有殃輕輕的咳嗽著,握著晶亮的柺杖刀,發出冷冷的寒光。她不再駝背,微跛的姿態也消失。她敏捷的劈開冤鬼妖異形成的龐大屏障,刀尖直指法師的頭顱。

像是把病痛、瘋狂,和被迫扭曲的心靈完全放置一旁,她這樣銳利、霜寒的像是刀鋒。或許她就是刀鋒,完整的刀鋒。她用一種破碎又完整的優美襲擊殭屍法師,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半瘋狂、病痛的老婦。
她就是「咒」。她的聲音、容顏、姿態,就是一道完整、完美無暇的咒。

無畏的投向當代殭屍法師最後也是最強大的咒文陣中,無謂生也無謂死的,像是一隻蜉蝣,投身到黑暗的海嘯中,希冀可以平息海怒。

「不!不要!」明峰在驚詫中掙脫了束縛,他急急的念著,「宇宙天地賜我力量,降服群魔迎來曙光!吾之鬼手所封百鬼,尊我號令只在此刻!」

他伸出左手,覺得耳垂不斷發燙,香風籠罩,傳來陣陣若有似無的琴聲。他沒注意到自己的手變得白皙柔緻,安撫了無數冤鬼妖異的哀鳴,這股香風居然意外的鎮服了殭屍法師賴以維生的黑暗,讓他發出絕命的嚎叫,並在此刻讓殃砍下了他的頭顱。

殃呼出了一口氣,軟軟的癱了下來。若不是明峰伸手抱住她,她很可能會跌個頭破血流。

她在笑,雖然只有半個臉會笑。但那是自豪的、驕傲的笑。在愁苦襲來之前,她笑了,雖然同時流下眼淚。

甦醒過來的堂妹爬過來抱著明峰的腰,哭得很慘。

結束了。終於。

明峰忍著淚,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這樣偉大的法師居然屈服於死亡,將自己獻給邪惡,這讓他膽戰心傷。但明琦好好的,殃也好好的,他該感到滿足。

我的力量都是借來的。沒有羅紗殘存的思念,沒有英俊的護衛,沒有麒麟的照顧,他不可能平安到現在。他感謝這些心愛的人,同時隨時願意站在她們面前。

他也哭了。

正因為他的情緒這樣激動,所以沒有發現身後沒有頭顱的殭屍顫巍巍的爬起來,拿著法杖,一步步,無聲的接近。

他快要死了。他的智識、他的技藝、他的法術都要一起消亡了。但他盲目而執著的,要將最後的力量引爆,要將他深愛同時痛恨的林精一起拖下地獄。

他一步步的走近。

明峰倏然擡起頭。

等他驚覺的時候,為時已晚。他可以感到冰冷的黑暗籠罩,連一再庇佑他的香風都被迫緘默,如死亡般。

龐大、霜寒、邪惡的黑暗……像是死亡具體化降臨於人世,森冷的觸感掐緊了他的脖子,束縛了他的四肢。他只能伏下抱住兩個女人,希望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死亡之怒。

因為除了這個動作,他根本動彈不得。

不能讓她們死,不能。哪怕是要獻出生命,他也必須保護她們。他再也不要,再也不要看著任何心愛的人死在眼前了。

閉上眼,他咬緊牙關。因為他說不出任何一個字,甚至連呼喚都被鎖死。

在死亡之前,一切都是驚懼的緘默。

他將殞命於此了……

「凱撒,夠了。」溫厚低沈的男聲,鎮壓住那種霜寒的死之咒陣。「我並不想毀滅你。執著這麼久,你也該放手了吧。」

明峰眨了眨乾澀的眼睛,轉頭回望。無頭的殭屍法師拿著法杖,雙手大張,在雙手間,一團名之為死亡的黑暗盤旋凝聚,隱隱的有著無數哭嚎的尖叫。

在他身邊有個中年男子,卻抱著殭屍法師的頭,表情這樣悲憫。

「林越,你懂什麼?!」那顆頭顱吐出怨毒,「別想阻止我!你這卑賤的、人工合成的下流妖怪!」他引爆黑暗。

明峰將眼一閉,不想看見自己的末路。許久之後,卻什麼動靜也沒有。

偷偷睜開眼睛,發現再也不見殭屍法師的身影。在他原本站立的地方,竄出無數翠綠的藤蔓,將他裹實了,連同他的黑暗、他的死亡。

那名為林越的男子將頭顱送給翠綠的藤蔓,讓殭屍法師得回自己的頭顱。但他被困住,被無數綠意困住。

「法師啦、巫師啦,老以為自己的力量很強大。不管服膺光明還是黑暗,都自以為這些力量只根源於光明黑暗或元素,卻不聽聽大自然的聲音。」林越喃喃的牢騷著,「你看不起我所代表的植物吧?但你忘記一件事情。所有的植物都根源於黑暗的大地,卻伸手向光明。從來沒有倒過頭的植物,將頭埋進大地,用身軀迎接光明。」

「不要……煩擾我……」殭屍法師在枝條間發出模糊的怒吼,「殺了你們,殺掉你們……通通去死,都死……」

但他的黑暗卻被植物吸收了,像是吸入了二氧化碳一般。他也漸漸枯萎,因為黑暗是支撐他存在的力量。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林精……「Dryad!」

「我不是。」疲憊得連頭都擡不起來的殃輕輕的、淡漠的回答。「你走吧。我並不恨你,雖然也不打算寬恕你。因為我完全沒有對你的記憶。對於一個陌生人,任何情感都不適宜。」

殭屍法師的掙扎消失了。他呆呆的,呆呆的望著殃。望著她完美的半張臉、破碎的半張臉。他迷惘起來,那個時候……在他們依舊相愛的時候,他為什麼會突然讓邪惡抓住,坐視殃被撕裂呢?

對永恆青春的忌妒?對自己日漸年老的恐慌?還是只是單純的、恐懼失去她的那一天?

或許都是,也或許都不是?

也說不定,他希望殃會永遠忘不了他,在她心底刻畫最深的痕跡。

他為什麼要執著的從死亡中復生?不就是因為殃還活著?

但她忘了,她什麼都忘記了。

「我無須存在。」他放棄抵抗,任憑自己被翠綠吸收殆盡,「既然妳忘了我,我存在的意義在哪裡呢……?」

這位偉大的法師,即使屈服死亡,成為巫妖,依舊是當代第一人的法師,就這樣消散,滅亡的主因是心死。

心既然死了,心魅也因此消亡。

他消亡的時候,從翠綠枝枒中,飛出一抹晶瑩剔透。明峰微感異樣,不等他伸手,那片碎琉璃似的碎片已經飛到他身邊,眷戀著他掛在脖子上的小水晶瓶不去。

明峰困惑的,打開小水晶瓶。那微小的光亮融入之前收到的碎片中,渾如一體。

林越狐疑的看著明峰的舉動,但回頭瞥瞥委靡的殃,決定先把這件事擱置一旁。

輕輕的嘆了口氣,蹲下來看著殃,語氣關懷,卻帶著一絲責備,「學妹,妳不該躲開我。」
殃將臉別開,頰上出現了一絲晶亮。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7 02:35:28

第六章  在哀傷的夏夜

林越邀請明峰等人到他的臨時住處。他目前在嘉義某所大學暫時居留,是棟小小屋舍,孤零零的站在翠綠的牧場邊緣。

殃沒說什麼,呆滯遲鈍的溫順,而明琦滾著微燒,正在昏睡。林越熟練的安頓兩個像是生病的女人,他知道這不是身體的疾病,但靈魂染上了黑暗,卻比身體的傷害還嚴重。

他各在兩個女人的房間裡放置靜靜沸騰的熱水,將一些不知名的葉子、枝梗扔進去,房間因此漂浮著一種奇特、清新的香味。


「這樣就行了嗎?」明峰有點膽戰心驚。

「行了。我們對靈魂所受的傷沒有什麼辦法。真正能夠治癒傷痛的,只有我們自己,醫生所為極其有限。」林越溫和的說,「讓她們好好睡一會兒。女人的靈魂比我們堅強多了,很快就會痊癒的。來,別打擾她們。」
他們一起到小小的客廳,互相打量著。

在明峰眼中,林越是個外表樸實的中年男子。他不年輕,但也不年老,年齡從二十五到五十二都有可能。歲月沒有在他的臉龐刻下痕跡,卻讓他的眼神顯得沈穩而滄桑。

他有種奇怪的感覺。若是百年大樹有眼睛,應該就像這樣。看過許多歲月,卻不會動搖深紮大地的根本。

這個人很奇怪。明峰有些迷惑。他的氣是人類,但卻帶著一種僵硬的、強加的妖氣。那是植物系的妖怪才會有的妖氣,他曾經被半花妖開玩笑的追殺過,他很清楚。但是……

半花妖是和諧的。就跟一般的混血兒沒什麼不同,他們擁有一些不同種族的特質,水乳交融。但眼前這個男子卻不是這樣,人類和妖氣涇渭分明,像是強行縫合在一起。

這種痕跡讓他心驚,也有些莫名的傷痛。

林越看著明峰,也有點迷糊。他自認見多識廣,卻沒想到在這末世看到一個純粹血統的人類。這是大自然的玩笑?想起廣為流傳的預言,他有些不安。

「我姓林,林越。」林越開口了,遞給他一張名片,「謝謝你在我趕到前保護我的學妹。」

明峰狼狽的驚醒,發現自己不禮貌的盯著對方已經太久。「不、不。我什麼也不會……我不在場,殃也會自己解決的。」

「或許。」他無奈的笑了笑,放鬆了些。他對殃是善意的。能對殃保持善意,他才不在乎眼前的純血人類有多奇怪。「但她可能……」他停了口,心裡一陣陣的疼痛,「我還是得謝謝你。」

明峰喃喃的說著客套話。林越。這張精巧的名片有著木質的觸感,上面只有優美的篆體寫著:

「夏夜  林越」

然後是一行電話號碼。

單看「夏夜」,他可能沒有感覺,單看「林越」,他也可能沒有記憶。但這兩個組合起來……

蕙娘在他臨行前,塞過一本通訊錄,他幾乎都翻過一遍了。蕙娘的字纖秀,還貼心的在每個通訊人後面寫了簡短的介紹。

「夏夜」!他怎麼可能忘記這個機構!即使在紅十字會,這個奇特的學術機構也是相當有名的。每年紅十字會會派幾個學生到「夏夜」研習,因為「夏夜」這個拿政府經費做研究的學術機構,專門研究蠱毒和「裡世界」引發的疫病,在學術上有著崇高的地位。他到了紅十字會才知道「夏夜」原來就在他的故鄉。

而這個聲名遠播的「夏夜」負責人,姓林名越,被尊稱為「大師傅」。更因為他早年在紅十字會研修過,被視為紅十字會的榮耀。

麒麟認識大師傅,讓他大吃一驚。這可是傳奇性的人物呢。

沒想到他和傳奇人物面對面坐著。

「……大師傅!」明峰興奮得有點結結巴巴,「我、我出身紅十字會,現在是麒麟的學生……」

林越也吃驚了。他是聽說麒麟收了個奇特的弟子,卻沒想到這麼奇特。「哦,難怪……」他鬆了口氣,真正的微笑起來,「麒麟行事沒半點章法。」

明峰慎重的點頭。身為她的學生,真的無法同意的更多了。

因為紅十字會,因為麒麟,他們感到親近許多,開始閒聊起來。

大師傅當了很多年的老師,遇到明峰這樣乖巧的學生,越發和藹,明峰跟從毫無章法的老師太久,遇到這種天生的教職人員,更是相見恨晚。

「當初你來夏夜就好了。」大師傅感慨,「我也不會被那些不成材的學生氣得心臟病要爆發。不過你還這麼年輕,來夏夜真的太早。過個幾年,你若從麒麟這兒畢業了,看要不要來夏夜進修。你在紅十字會研修道術?據我所知,紅十字會只有個符論老師,而且已經過世了。」

說到這個,明峰就有點氣餒。「是。我在紅十字會沒有修習到多少道術,倒是管了大圖書館不少時候……」

至於跟麒麟學了些什麼,兩個男人很聰明的迴避過去。總不能說廚藝和動漫畫的知識與日俱增吧?大師傅是知道麒麟的。

大師傅望著明峰,輕笑一聲。「你管圖書館那個部分?」

「我管整個東方部書籍區。史密斯老師搞不太懂這部分,反正我也沒什麼課……我的『裡世界史』倒是念得很好。」

「很遺憾,夏夜也沒有相關的研究。或者你想學習蠱毒?鬼學?植物學?只要有興趣,你可以來夏夜看看,我們也有非常龐大的圖書館。或許你會從中找到你的志趣……」

他們討論了一會兒,更了解夏夜的制度。明峰不禁羨慕起來,或許這是一種更適合的生活方式。安穩、平靜,可以與豐富學識常伴左右。

跟從麒麟,他的生活一直動盪不安。或許他非常懷念著大圖書館的歲月,安靜的閱讀、學習,將一本本古冊修復、歸類。

或許不完全是夏夜的生活方式,經過交談,他對大師傅也有種尊崇、孺慕的感覺。但也因為他尊敬大師傅,所以他感到非常不安。他見過、經歷過太多,關於長生的貪念、青春的渴望。

「大師傅,這些都很好。」他直率的望著這位和藹的老師,「但夏夜的研究是為了長生不老嗎?這我不太喜歡。」

大師傅饒有深意的看他,「長生不老不好嗎?」

「很不好。」明峰回答,「麒麟是因為變故,才不得不長生不老。她很辛苦……真的。她說過,長生不老是種惡毒的咀咒。人類不要自找成為妖怪。」

原本以為頂撞了大師傅,沒想到他笑了。「你說得沒錯。現在我知道麒麟為什麼要帶你了……她可是極為貪懶,推掉多少有才能也有野心的弟子。」

他深思了一下,「你說你管過大圖書館,你對『七三一部隊』有多少認識?」

明峰的表情一陣空白,努力壓制劇烈的顫抖,卻不太成功。他無法抵抗這種汙穢的邪惡,當初他是抱著垃圾桶整理關於「七三一部隊」的史料,那種宛如熱病的痛苦,如今記憶猶新。

「……在中國大陸實行大規模細菌戰的人體實驗。」他咽著口水,勉強嚥下欲嘔的感覺。

大師傅點了點頭,短促的笑了笑,「是,大致上是這樣,但不完全。除了『七三一部隊』,還有其他的……還早於七三一部隊。我想禁書區可能有記錄。」

明峰呆呆的望著大師傅,記憶不太情願的轉動。是,他在禁書區整理過。那是殘破的幾頁報告,有被火焚的痕跡。但那幾頁有著殘存的、陰陽道的咒存在,花了不少人力物力淨化,還是陰森如鬼魅,幾近成妖。

「……那個部隊,代號叫做『蠱』。」他臉孔蒼白的回憶著。因為日文報告卻用個艱深的漢字,所以他印象特別深。「這支部隊負著祕密任務,潛伏在雲南一帶。但中間亡失太多頁了,只有末頁還很清楚……」

原本蒼勁有力的日文卻因為忿恨扭曲,「夏夜奪走了一切!」

當時他一面吐一面整理這些史料,以為是「夏雨」,或者說是研究成果都因為夏雨引發洪水之類的天災才毀滅,因為「夏夜」是不可能奪走什麼。

「是我們拿走了他們所有的研究報告。」大師傅坦然,「我們就是『夏夜』。」

明峰驚呆了,好一會兒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你生於和平,我希望你也死於和平。」大師傅的語氣平和,帶著一絲灰暗的沈靜。「希望你這一生,都不知道戰爭的滋味。」





那一年,烽火連天。

那時的林越還是個普通的、醫學系的學生。他已經快要畢業了,卻爆發了這場戰爭。不願意放棄學業,他跟隨著學校遷徙,準備到陪都重慶。

同校師生約百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起踏上這條艱困而漫長的旅程。本來是懷抱著樂觀的希望,卻沒想到這條旅程是不歸路。

半路上,他們被突然出現的日軍綁架。一百多名師生,面對不到十人的日軍,卻沒有一個逃脫。因為領軍的嬌小日本軍官,彎著血染似的嫣紅嘴唇,說,「來。」

這個字鎮住了他們,然後被帶入地獄。

這個化名為「鈴木大佐」的日本軍官,其實是殘存的陰陽師之一。他本姓「御小角」,出身有名的陰陽道世家。
和保守自制的本家不同,鈴木大佐狂於「御鬼」,並且對雲南蠱毒有著奇特的熱切。一來是政府的委託,二來是他個人的野心,當七三一部隊開拔之後,他帶著另一支隊伍往雲南而去,準備用他的才能彰顯於世。

日本定義中的「鬼」和中國慣用的「鬼」,實質上並不相同。日本的「鬼」比較接近妖獸、精怪,根源不一,有些是由人妖化而成。他精於役鬼,但這種「鬼」非常罕見,無法成為有效的戰力。

長年研究之下,他認為,可以像病毒感染一樣,讓人類成「鬼」。但這樣的「鬼」不聽使喚,沒有理智,但他發現雲南蠱毒可以控制人的心智,即使成「鬼」也不會失去效果。

於是,默默的,他在雲南隱蔽的山區,開始了他龐大而殘酷的實驗。這群只是偶然被拘捕的師生,就成了他的犧牲品。

自從被拘捕之後,他們就被拿走了名字。他們成了「原木」和標號的組成,不再是人類了。

這個龐大殘酷的實驗其實是種妄想。人類的血緣非常複雜,除非是有稀薄的「鬼」血統,不然無法被感染。他不明白這些,只是將碎割的「鬼」移植在實驗體身上,並加以蠱毒。大部分的人都因此發狂,在痛苦不堪中死亡。少數成為「鬼」的實驗體,也活沒好久,就自體爆裂。

深受挫折的鈴木大佐非常憤怒,但他還不知道自己的錯誤。他想,從日本帶來的原株不能的話,那中國土產的「鬼」呢?

他獵捕了一隻樹妖。

那隻樹妖還很年輕,不到百歲,才剛剛結好內丹。光滑、圓潤,生氣蓬勃。他安靜的住在深山裡頭,將根深扎於大地,仰望日月星辰,無憂無慮。

鈴木大佐卻殘酷的將他獵捕,然後將剛修為人形的他活生生的淩遲。將所有的碎片都植入還活著、奄奄一息的實驗體中。為了謹慎,這次他沒有同時加上控制心智的蠱毒。他對自己的禁咒非常自信。

成果雖然不令人滿意,但也還可以。存活下來,還保留智力、理性,維持人形的完美實驗體共有四個。

是人類,卻也保留樹妖的能力。他非常高興,認為自己找到了成功的方法。

將來,他可以製造一支唯命是從,堅韌、強大的樹妖軍隊。他將獲得無上的聲望,甚至可以滿足自己日漸膨脹的野心。在他的幻想中,他已經因此君臨天下。

為了讓這完美的實驗體夠強壯,足以承受蠱毒,他只加強了禁咒。然而,這是謹慎的鈴木大佐終生最重大的失誤。

這四個人,很巧的都姓林。因為鈴木大佐拿走了他們的名字,所以沒有注意這個奇妙的巧合。這四個林姓後代,祖上可上溯到相同的祖先,一個美麗而強大的樹妖。

他們身有稀薄的樹妖血統,所以在這場殘酷的實驗中存活下來。得到不自然的強壯和法力,並且從禁咒中清醒過來,懷著師友被殺和樹妖殞命的雙重怨恨。

低聲交談、並且飲泣。在這之前,他們雖然同校,卻很陌生,但在這之後,他們隱隱的知道了自己不幸的命運。被這樣殘酷操弄過後,他們不再是人類,也不是妖怪。他們成了異類,只有這四個人是至親了。

他們互稱學長學妹,懷著必死的決心,打開了禁咒。

第一次殺人,他們都很恐懼。但是這樣邪惡、汙穢,若不清除,一定會有更多人受害。兩個學妹都邊哭邊殺害衝過來的日軍,他和學長也咬牙,盡力忽略穿透人體的噁心感。

那一夜,他們屠盡了整個日軍營地。只有竭力護衛文件想要逃走的文書官,他們實在下不了手。

他這樣拚命,這樣努力,就是想要護衛這些資料。這些資料起碼有五六個木箱的量,直到現在,經歷如此血腥恐怖的一夜,他還不放棄他的職責。

茫然四顧,他們找不到始作俑者的鈴木大佐。多殺這個文書官也沒什麼用吧?

學長將文書官擲遠,他又爬著回來抱住木箱。

「你怕不能交代?」學長沈鬱的笑,「你告訴鈴木大佐,是我們拿去了。」
「你們是哪來的間諜?可惡的支那豬……」文書官斷了腿,還不斷的怒罵。

學長仰望星空。不管發生了多少殘酷血腥,星星依舊歡笑的閃爍,在這淡漠的夏夜裡。

「我們是『夏夜』。」他在沙地上寫著,讓文書官看清楚那兩個漢字,「等你見到鈴木大佐,就這樣告訴他。要他等著,我們會去跟他要回這筆血債。」

他們打昏了文書官,將所有的研究報告都取走,然後放火燒了這個殘忍的實驗營地。

「我們應該燒掉這些報告。」殃虛弱的說。

「不,」林越抹去頰上的淚,「這是我們同學、老師屍骨堆積起來的血淚。我們該研究這些,用以行善,才真的能夠憑弔他們。」

學長和另一個學妹贊成,殃只是落淚,沒有說話。

那一個夜晚,「夏夜」成立了。



「學長成立了『夏夜』。當時的政府接納了我們,也接納了我們的研究。或許他們有他們的想法……但我們也有我們的想法。」大師傅淡漠的說,「我們在雲南成立了研究所。當時有許多流亡學生,在那種戰爭的時代……許多人家破人亡。我們召集這些一無所有、只餘學術熱誠的學者,從事蠱毒之類的研究。漸漸有了規模,後來為了躲避戰火,隨著遷播來台。」

他望著火紅燦爛的夕陽。夏夜,即將降臨。

「學長和我都是學醫的。一開始,我們一面研究,一面互相學習。另一個學妹是學哲學的,後來她就著資料整理,開始深探幽冥。而殃……她是學聲樂的。」

大師傅苦笑,「在我們那個年代,學聲樂的女生很稀少,若非有一定家底和財富……但她不是因為家世和富有。」

「她天生是個聲樂家,若不是戰爭爆發,破碎了她的家庭,她應該在維也納深造才對。她一直很惶恐、害怕。但我們沒有注意到她的孤獨……當時我和學長學妹都致力於『夏夜』,像是投入沒天沒夜的工作可以忘記自己已是異類。」

「殃那時在幫植物學的老師建立溫室。後來到台灣她也如此。但她封閉自己,除了對植物歌唱,幾乎不與其他人交談。」

後來,紅十字會跟他們接觸,發現殃歌唱足以促使植物生長開花結果,跟她提及紅十字會也有人擁有類似能力,並且開堂授課,她就執意去了紅十字會。

後來聽說膽怯、溫柔的殃居然成了妖異獵人,並且固執追捕逃過戰犯命運的鈴木大佐,將他斬殺在御小角本家的大廳,大為驚訝。

但當時,學妹失蹤,學長外出雲遊,夏夜只有他獨撐。他花了一些時間安排,才去探望殃。

他終於知道殃為何滯留在紅十字會不歸,為何成為妖異獵人。她戀愛了。她和紅十字會最出色的法師成了搭檔和情侶,她陪著法師到處追獵,並用沒有被妖力汙染的純淨歌聲編構完整而柔韌的咒網。

「戀愛真的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大師傅微笑,帶著模糊的感傷,「原本失去笑容的她,變得這樣美麗、溫柔,總是微笑著。她是多麼美啊,她的聲音和她的人……她是多麼美啊……」

那時她的戀人凱撒,喜歡叫她「Dryad」。這其實是個美國人的錯誤轉譯,他知道殃姓林,林是樹木的意思,而她又是樹妖體質的人類。那個美國人將殃介紹給凱撒時告訴他,殃是「Dryad」,林精。

大師傅去紅十字會幾個月,和凱撒處得很好。覺得這個年輕法師應該會讓殃得到幸福,感到很安慰。「夏夜」不能沒有他,他便和殃和凱撒告別,回到「夏夜」。

等他知道殃出了意外,已經遍尋不到她的蹤影了。身受重傷的凱撒已有老態,口口聲聲說殃已經死了。
他不相信。

他們被強迫改造成妖怪,血脈有著神祕的連結。他知道殃出了大事,但還沒有死亡。

他的預感是對的。雲遊的學長將毀了半張臉、殘廢、連聲帶都受損的殃帶回來。她身心都受到巨創,而且感染嚴重的屍毒,連林越都束手無策。更糟糕的是,她不肯開口,盲啞如靜默動物。大師傅見過太多心傷而死的人,他害怕這個溫柔的學妹也將枯萎死去。

但她卻頑強的、帶著殘毀的身心活了下來。在「夏夜」潛心研究醫學五年,然後又不告而別。

「她什麼都不肯說。」夜幕已經降臨,帶著淒涼的森冷,「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了完整的原貌。」

他投目到窗外,心底有著說不出的懊悔。他僅有的親人……可憐的學妹。他不該讓她去紅十字會,應該守著她,讓她心底的創傷痊癒。而不是讓她去歷經這些痛苦至極的磨難……

到如今,必須使用妖力才能唱出之前的歌聲。而這是她最痛恨的事情。

「……我什麼都不知道……」明峰頰上滾著淚,「我什麼也不知道,沒經歷過戰爭……」
「我願你一生都不要經歷這些。」大師傅蒼涼的笑笑,「我願你永遠生於和平,並且用這樣和平的性情思考。」

他們一起沈默了下來,只有夏夜裡的山嵐,吹響了一波波的樹梢。

後來去探望殃,她默默的坐在床上,動也不動的凝望著窗外,眼神空洞,額頭還包著紗布。

回眼看到明峰,她淡淡的笑了笑。那是種充滿灰燼感的笑,魂魄帶著殘傷的笑。

但她在笑。

「殃,妳真的忘記他了嗎?」明峰低低的問。

她慢慢的收回眼光,望著虛空。「沒有什麼事情是真的可以忘記,只能夠設法想不起來。」

殃是記得的吧。在那一刻,明峰突然明白了什麼。但是明白了有什麼好處呢?他默默坐在殃的床頭,一起看著窗外無盡的晴空。

***

大師傅邀明琦一起散步,她雖然訝異,但還是跟著去了。

牧場外有片小樹林,他們在林間散步,陽光透過枝葉,在地上落下無數明亮的光點。

大師傅果然是個天生的老師,他和藹的對待這個小女生,靜靜的聽著她們這一路的追尋。

「妳封著魂魄的黃紙……給我看看好嗎?」

明琦掏出那幾張染著墨暈的黃紙給他看,有些羞赧的。「呃……我沒受過什麼訓練,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土法子……」

大師傅接過來,仔細端詳。「相信我,任何受過嚴格訓練的人,也沒幾個可以處理得比妳更好。」

這是個有才華的小孩子。他納罕了。這樣好的資質,卻這樣被忽視,他實在沒辦法裝著沒看見。

「妳想來『夏夜』嗎?」他問。的確,對這小女生來說,來夏夜真的太早。但宋家原是茅山正宗,為什麼不教導她呢?如果他們要忽視她的才華,他就不能置之不理。「並不是要妳留在『夏夜』裡當研究員,只是單純來學習,當個練習生。等妳學夠了,我會消除妳一部分的記憶,讓妳離開『夏夜』,妳覺得怎麼樣?」

明琦瞪著大師傅,感到非常激動。她知道自己是有力量的,但這種力量卻老是被家人忽視打壓,這位大師傅卻這樣肯定她的「力」,不因為她是女孩子有什麼改變。

這讓她非常感動。

「大師傅……真的謝謝,謝謝。」她含著淚,微笑著握著大師傅的手。「我……我要跟堂哥學藝。」
「明峰?」大師傅有點糊塗,「他還沒出師呢……雖然我們都知道……」

他躊躇了一會兒,謹慎的斟字酌句,「呃,他是麒麟的學生。我不是說麒麟不好……但是當麒麟的門徒,最好有點基礎。若是基礎沒扎穩,光靠麒麟那套,呃……」

這個麒麟。大師傅有點氣悶。要跟麒麟這樣使咒,就需要有良好而嚴謹的道學基礎。若是沒這類的基礎,就不能理解麒麟「反璞歸真」的咒。

(其實都是胡來。大師傅在心裡批評著。)

「我知道。」明琦坦白,「當我聽到堂哥用神眉的對白和巫妖法師對峙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大師傅愣了一下。「那妳想去紅十字會嗎?我可以推薦妳……」

「不,我也不想去。」明琦笑了起來,「我的確很想多懂一些……但我不想懂那麼多。我不像堂哥那麼喜歡讀書,我比較喜歡到處跑。」

她仰望林間陽光,笑容甜得跟蜜一樣。「我對『裡世界』好奇,但也只是好奇而已。我並沒打算到那麼深入的境界……那也不是我的領域。我比較想在人群裡生活,解決普通人沒辦法解決的事情……那是在修道人眼中的小事,卻是普通人的大事。」

她溫柔的看著封著魂魄的黃紙,「我比較想讓這些人平安回家。」

好吧,這些鬼。但對她來說真的沒有什麼差別。

「……那妳想跟明峰學什麼呢?」大師傅笑了起來。
「我還不知道欸。」她笑得非常可愛,「不過跟堂哥旅行,應該非常有趣。」

有趣嗎?或許這樣活潑自在的心,才是修道的根本吧。

他憐愛的摸摸明琦的頭,「那我送妳一個禮物吧。」

大師傅彎下腰,摘下一片草葉。那草葉在他掌心融化,朦朧得像是一團綠霧,然後凝聚成一只碧綠的,纖細的玉環。

他破例送了一樣「禮物」給外人。

「妳不能沒有一點東西防身。」大師傅遞給她,「希望碧綠的力量能夠看顧著妳。」

這個纖細的玉環陪伴她一生。她在這趟旅行之後,沒有考研究所,反而去考學士後警官班,後來又通過裡世界公務員考試,成了一個靈異女警官。

這個不佩槍的女警官,武器卻是一條碧綠的鞭子,唯一的咒語是神眉的對白。

當然,這是很久以後的故事了。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7 02:36:42

第七章   殘暴之禁

大師傅送他們離開之前,和明峰談起那些閃亮而哀傷的碎片。

他將手上的一個培林瓶交給明峰,讓他大大的訝異。那是相同的碎片,他一眼就看出來了。但大師傅的碎片比他的要大多了,幾乎有個小指頭尖端那麼大。

明峰迷惘的看著大師傅。「……這到底是什麼?」


「這是大妖絕命之際碎裂的魂魄。」大師傅沈吟片刻,「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我們『夏夜』,難免要跟妖魔鬼怪打交道。你知道封天絕地麼?」

明峰點點頭。

「所以人間更沒有神魔管轄。雖然人類趨於理性,大多數妖異不太能造成多少傷害,但總有例外,這些例外就靠夏夜這類的組織來消滅。有些鬧得特別厲害的,就有這種東西。」

他指了指碎片,「本來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但剛好花蓮有個小鎮被妖異攻擊。我們接獲消息的時候,災害已經敉平,但是妖異留下有毒的瘴氣,我親自去調查原因,治療病患,巧遇一個擁有相同碎片的修道者。她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是大妖飛頭蠻身殞時魂魄碎裂的碎片。」

飛頭蠻?明峰想了想,他似乎看過相關的名詞……「我似乎在一卷專錄仙丹配方的古籍裡看到過。」

大師傅露出無奈的苦笑。「對,藥引、配方。跟妖花、肉芝相仿,都是仙丹材料之一。但他們都是活生生、有感情有思想、會說話會哭會笑的眾生。」

明峰愕然,漲紅了臉。大師傅因為際遇,不自然的成了半人半妖。所以他對這樣的眾生有種感同身受的哀憐。

人類是把眾生看成什麼……

「這倒不是人類的錯。」大師傅淡淡的,「這配方是天界流傳下來的。強淩弱,眾淩寡……罷了,我並不是要說這些。我並不知道你要追尋什麼,但這碎片到你手上,也可說是機緣。我答應那位修道者,若得到相同的碎片,一定交給她。」

他躊躇了一會兒,不大明白為什麼要將這碎片交給明峰。碎片本身並沒有罪惡的氣味,就像晶瑩純淨的寶石,本身也並沒有罪孽。但他們散發出類似的魔力,讓血緣複雜的人類沒辦法抗拒。

他研究過這些碎片,卻因為恐懼停止研究。他發現,他會渴望嚐嚐這些碎片的滋味……但他知道這些碎片是強烈的催化劑,能夠讓他更強大,卻也會讓他不可自拔。

這些碎片連普通人都無法抗拒。他很不安,不敢帶在身邊,卻也不敢不帶在身邊。

這孩子……可以避免這種貪婪嗎?他第一次依賴直覺,祈禱這直覺不會引人走入歧途。

「你願意將這些碎片幫我帶去給她嗎?殃傷得很重,不管是身體還是心靈。我得帶她回去夏夜靜養……」他遲疑了一會兒,「而且我不知道我還能禁受多久的誘惑。」

「誘惑?這些碎片嗎?」明峰奇怪了起來,他端詳這些美麗的碎片,只有一種接近哀傷的感動。沒有邪念、沒有妖魅。這能是什麼誘惑呢?

暗暗的,大師傅鬆了口氣。這孩子似乎不受影響,真的太好了……

「那麻煩你好嗎?」他抄下一個地址和電話,「那位修道者姓崇,崇水曜。」

明峰的臉孔變色了,他好一會兒才接過那張紙條。崇水曜?不願回憶的血腥湧起……他極力想遺忘的血腥。

「怎麼了?」大師傅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有什麼為難的地方嗎?」

他望望大師傅,笑了一笑,勇敢的。「沒有,我很樂意跑這一趟。」

如果說,碎片來到我手底是一種機緣,那麼,要去會見崇水曜,可能也是一種沒辦法避免的命運。再說,現在在煩惱不是太早嗎?他並不知道崇水曜是不是崇家的人。

要來的就會來,與其逃避,不如迎面解決。

他和大師傅告別,帶著明琦,騎著小五十,噗噗的踏上未知的命運。

「明琦,我看妳還是回家吧。」沈默了很久,明峰轉頭跟明琦說。
「不要。」明琦回答的很乾脆。
「我要去花蓮欸!妳知道有多遠嗎?光曬也曬死妳。」他試圖勸服頑固的堂妹,「再說,我並不知道花蓮有什麼在等著。」
「那又怎麼樣?」明琦瞪著眼,「頂多就是很危險吧。我雖然不擅長卜算,但我的直覺可是很準的……堂哥,你會需要我幫忙的。」

他和明琦零零星星的拌了半天的嘴,最後無奈的放棄。因為明琦恐嚇他,他若不讓她跟,她寧願拿著兩根鐵絲,步行踏遍整個花蓮縣市找他,而且說到做到。

為什麼他身邊的女人比他還有男子氣概?明峰深深的納悶起來。

但總不能讓她憑那胡攪的三腳貓功夫去面對可能的危險吧?明峰每天投宿的時候,儘可能簡明的教她一點基礎。他不得不承認,堂妹是個好學生,而且對於「裡世界」的學問簡直到了一點就通,舉一反三的地步。

妳念正經書也這麼靈慧,不知道博士念幾個去了。明峰不禁有些悶。

「堂哥,」她跟著堂哥背了幾個應急的咒,不禁好奇,「既然你背得這麼熟,為什麼你對付那個巫妖法師的時候,口誦神眉的卡通對白啊?」

明峰的臉一整個羞紅,火辣辣的。他含糊了一會兒,「……哎呀,妳不懂的都是咒啦。」

「你當我沒看過『陰陽師』?」明琦對著明峰翻白眼,「要唬爛也唬個冷僻點的好嗎?」

都是麒麟害的。明峰沒好氣的想。連堂妹都知道是唬爛,而且還唬不過。

被逼不過,他只好拿麒麟那套來搪塞。「眾生有百百款,每種都有相對應的咒。窮其一生,也沒有人可以學完全。但咒的本質卻很單純。所謂咒,不過是發自心苗湧現的字句,要先能感動自己,才能堅強的相信這種力量,讓自己的力量經由字句發出來。所以咒的形式和語言不重要,重要的是『感動』和『共鳴』。在那種心境之下,我湧現的剛好是神眉的卡通對白,因為這最能感動我,最符合當時的情形……這樣明白嗎?」

坦白說,我不明白。明峰暗暗的嘆口氣。

但堂妹卻嚴肅的點點頭,「我明白。我想我了解了。」

他狐疑的看著堂妹。妳明白?我自己都不明白了,妳真的懂?

很出他意料之外的,明琦不但了解了麒麟的意思,雖然翻來覆去都是神眉那幾句卡通對白,但隨著語氣的變化,或激昂或低沈的對應,她不但足以自保,甚至可以協助明峰打退宛如潮水般的妖異大軍。

對的。自從明峰和明琦踏入屏東境內,每天日落以後,就有前仆後繼的妖異大軍席捲而來。這些妖異大軍是衝著他們來的……妖異大軍也同樣的讓明峰借宿的旅社附近不斷的發生流血暴力事件,妖異帶著引起紛爭和怨恨的瘴氣,讓明峰和明琦非自願的成為瘟神。

這逼得他們沒辦法投宿,只能野營。

「……老天,這簡直是『烙印勇士』的場景。」明峰好不容易結起堅固的結界,並在火堆裡投下符籙,才能夠喘口氣,爭取一點睡眠的空間。
「『烙印勇士』是哪部電影?」明琦滿眼茫然。
「……是部漫畫。」明峰羞赧的解釋。連她在學的堂妹都不太看漫畫,他卻跟著麒麟一部看過一部。沒辦法,他就是有種書蟲的癖,客廳裡擺著書,管他什麼書,沒看完就會渾身不對勁。

明琦哦了一聲,「我不太看漫畫動畫的。我也只看過神眉……」所以她翻來覆去也就只會那段「咒」。
(如果不計較卡通對白的問題的話……)

明峰啞口片刻,「……睡吧,明天還有路要趕。」他鑽進睡袋裡。

「我也累了。」明琦伸伸懶腰,「晚安。」沒多久,她就發出均勻的呼吸聲,睡熟了。

瞪著她無憂無慮的睡顏,明峰有些沒好氣。小姐,妳神經會不會太大條?妳今天看了一夜的妖怪,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一點影響也沒有?說睡就睡,妳到底懂不懂「擔心」、「害怕」是啥意思啊?

妳明明不是麒麟的學生,怎麼跟她這麼相像……明峰感到一陣陣的無力,將自己縮在睡袋裡。

翻來覆去睡不著。太奇怪了。他看著結界外嘶吼、低吠的眾多妖異。妖異因為結構的奇特,所以難以指揮。但他們這樣成群結黨,有組織有紀律的前來,像是有共同的大腦。

他們想要什麼?他知道因為血緣互相呼喚,所以他和明琦會吸引很多眾生。但是……這些不是妖族不是魔獸,只是妖異、雜鬼。他們連精怪都不算,只能在陰暗中吞噬彼此和弱小,甚至沒有可以主宰自己的頭腦。

太奇怪了。

他隱隱感到不安,卻沒什麼好辦法。

既然他在屏東境內才發生這樣的圍捕,那也只能提早離開了。他閉上眼,決定先不去想。明天等第一線晨曦出現,他就帶著明琦設法離開。

他閉上眼,而妖異依舊在結界之外低吼嘶鳴,並且低低飲泣。

若有似無的笛聲緩緩揚起,妖異同聲哀鳴。

明峰不知道是不是夢……但他感受到溫柔的香風籠罩,指引他望著月圓處的單薄身影。那是個窈窕的身影,背著光,所以看不清楚容顏,就像是個剪影。

正在吹一只短短的笛。聽到笛聲的妖異哀鳴不已,井然有序的將自己血肉模糊的撞在結界上。堅固的結界因此被撞出裂痕,細微的裂痕……漸漸擴大、擴大。

他猛然驚醒,跳了起來。他用樹枝安插在四方的結界主體已經歪斜,把他嚇出一身冷汗。等安好了四柱,妖異們不斷的撞著,哀鳴著,無形的結界外一灘灘怵目驚心的血肉橫飛。

這是自殺。像是大規模的妖異神風自殺隊。他有些不明白……妖異除了自己的生存之外,根本不受指揮和管轄。是怎樣的力量驅使他們這樣自殺?

明琦也醒了,火光在她眼底濺了幾許金黃,她在囂鬧哀號聲中豎著耳朵,像是在傾聽什麼。

明峰也跟著凝神。在震天的哭嚎中,他聽到細細的、斷斷續續的笛聲,和他在夢中聽到的相彷彿。

香風籠罩,耳垂炙熱。他掩住右眼,只用左眼看出去……穿透煙霧似的妖異,他看到了那抹背著月的身影,甚至看清楚了她的容貌。

那是非常完美精緻的臉孔。那種不似人間的絕美……和蕙娘、英俊有種相似的氣息。
非妖即魅。

「妳能自保嗎?」他低低的問明琦。

她點點頭,「……堂哥,你要幹嘛?」

「我不舒服。」明峰心裡翻湧一種厭惡的憤怒,「這種無謂的殺生……我很不舒服。」

對,不過是群妖異。若這些妖異危害到人類,他不會留情。但這些妖異非自願的來到這裡,非自願的被殺和自殺。他們什麼都沒做,就這樣被迫的前來,大批大批的死掉。

他不舒服到想要吐。

明峰在明琦身邊畫了個圈,塞了一張符籙給她。「保護自己。我去抓……去抓那個始作俑者。」

他拆了結界,潮水似的妖異大軍衝了過來,他卻逆流穿過他們。戴著麒麟的護身符,妖異們的每個觸摸都讓自體火焚起來,尖呼畏縮的退開來。

像是被陽光嚴重灼傷。

但是被短笛驅趕的他們,在短短的退縮後,又湧了上來。

明峰深深吸了口氣,挾帶著香風和怒氣,他怒吼,「滾∼∼∼」

就這樣開出一條大道,讓他穿過千軍萬馬,抓住了那條窈窕的身影。

那女妖驚愕的看著他,幾乎是反射的一抓,卻被他一偏頭躲了過去,反而讓明峰擒住了她的手臂。

明峰卻只是奪走了她的短笛,折成兩半,扔在地上。

失去指揮的妖異大軍,茫然四顧。被光燦的火堆和嚴重明亮的人類弄得有些盲目和跌跌撞撞。但他們快速的逃離,像是退潮般,只留下一地狼狽的血腥和屍塊。

「妳為什麼這麼做?」明峰的怒氣不息,「為什麼?!這種毫無意義的殺生……為什麼?」

她神情呆滯的看了明峰好一會兒,垂首掩面。

這倒讓明峰有些不忍心,他伸手,「……我不是故意罵妳,只是我想知道……」

在他意識到之前,身體已經猛然一縮。幸好他緊急縮身,只讓那女妖抓破了胸口的衣服,造成些許擦傷。不然……可能已經開腸破肚。

明峰大怒,那女妖卻迅速化成一隻大狗模樣的動物,敏捷的逃走了。

他喘息著,胸口有著些微的痛。蹲身撿起折成兩截的短笛,大惑不解。

「明琦,妳覺得這是什麼?」端詳了半天,明峰拿給明琦看。
「斷成兩截的笛子。」她回答,卻碰也不願意碰。

明峰靜默片刻。麒麟常說,他聰明身體笨腦袋。有時候他不得不承認,麒麟說得對。不知道是不是吸收過多的「知識」,所以他反而看不穿一些很簡單的東西。

「妳不想看清楚一點嗎?」他將短笛湊向直覺宛如野生動物的堂妹,她卻滿臉懼意的躲遠一點。
「……那種東西……我不想碰。」天不怕地不怕的明琦,用一種畏怖低聲說著。

明峰仔細看著折斷的短笛。這是一種溫潤的材質,看起來像是玉。雖然斷裂了,還是擁有那種溫潤。但從這短笛吹出來的笛聲雖然悠遠清亮,卻帶著一種陰森。

陰森的憤怒。

很久以前,他似乎也接觸過這種憤怒……發苦的、變質的。被拘禁、失去自由的憤怒……
「列姑射之壺。」他的心沈了下來。

那個有著流浪癖、湧出美好甜水的靈壺。曾經被科學形成的禁咒束縛,發出強烈發苦、甚至可以融化衣物、強酸似的流泉。

這笛子有著相似的溫潤,也有著相似的憤怒。

很不該鹵莽的折斷這只笛子。他心裡大悔。說不定這也是列姑射島的上古遺物,卻被他粗暴的折成兩截。但他實在沒辦法……不毀掉笛子,那個女妖就會繼續吹奏死亡進行曲,讓那些妖異沒有止盡的送死。

「真的沒辦法,對不起。」喃喃的,帶著深深的歉疚。「好啦,我知道那些都是妖異。但是這樣沒有意義的殺生……我想妳也不喜歡吧?妳自由了……想去哪都可以。」不知道列姑射的笛子有沒有流浪癖。
搔了搔頭,他找著有什麼可以修復笛子,最少也可以修復外觀……但他只找到英俊幫他準備的一打藍色小花OK繃。

哎啊……英俊妳都嫁人了,怎麼還是藍色小花OK繃啊……

「沒辦法,不過藍色小花不難看啦。」他安慰著笛子,像她是個活生生的女孩。將斷裂接在一起,貼上藍色小花OK繃,「很適合啦,真的。」

明琦扁眼看著她那自言自語的堂哥,有些無力。你幹嘛對根笛子這麼溫柔……還是根可怕的笛子……

她張大眼睛,嘴巴成了一個O型。那根原本散滿怨怒和陰森的笛子,居然漸漸褪去那層可怖的感覺,幾乎讓人覺得楚楚可憐。她發誓,那根笛子自己掉到沙地上,像是乩童扶乩似的在沙上寫了個字才倒下來。

映著西沈的月亮,沙地上閃閃著很草的一個字,看了很久才知道,那是個「禁」。

禁?

跟著堂哥旅行,真是驚異大奇航啊。

「禁?禁……」明峰翻來覆去的唸著,眉頭越皺越緊。他溫柔的拿件柔軟的衣服裹住短笛,放進旅行袋中。他不會修理,但麒麟或蕙娘一定會有辦法的。

她到底想跟我說什麼呢?「禁」到底是什麼意思?

***

天一亮,他們繼續前行。但明峰改變了初衷,反而緩慢的在屏東東遊西晃,還帶著明琦去墾丁玩了一趟,租了個帳篷,在露營區野營。

從小一起長大,明琦就算用猜的也知道了七八分。她這個堂哥,不知道該說懦弱還是勇敢。若是他自己被欺負,頂多笑笑就去捧他的書;但是堂兄弟姊妹甚至不相干的人,他都會奮不顧身。

若不是因為他這樣,說不定就不會崇慕他這麼久吧?女生多少都有點英雄崇拜,比起流血流淚的三百肌肉男,容易氣急敗壞的儒雅堂哥反而是種貼近真實的英雄。

有多少男生會為了幾隻不相干的可怕妖異這樣忿忿不平呢?

「我想啊,妳還是回家比較好。」明峰勸著,「真的會有危險啦。」

明琦塞起耳朵,讓明峰氣得發怔。這可惡的堂妹……跟麒麟真像一個模子出來的。他也同樣的拿她沒辦法,更何況,明琦不喝酒,連可以要脅她的手段都沒有。

他們坐在營火旁,胡亂的閒聊。他們紮營在最偏遠的地方,一片荒涼。自從折斷短笛之後,妖異大軍就不再來了。但被監視、窺看的感覺卻沒有褪去過。

他們在等。

「好冷唷……」嬌滴滴的聲音從黑暗中傳出來,「夏天晚上這麼冷。」
「海風大呀。」明峰不動聲色的笑笑,「要過來取暖嗎?」

走出來一個妙齡女子,穿著短短的小可愛,腰肢纖白得像是會反光,短短的熱褲幾乎遮不住屁股。她嬌嬌的笑,挨著明峰坐下來。

她對明琦視而不見,不斷的跟明峰說話。她的眼睛狹長而明媚,仔細看,眼底濺著火光,也似火般灼燙。

明琦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堂哥!」

那女子對明琦望了一眼,她突然無法開口說話,睜大了驚恐的眼睛。

「哪,我們去海邊吧。」她湊在明峰耳邊,吐著氣息,「這麼好的月色,怎可辜負……對嗎?」

明峰溫順的跟她站起來,瞧也沒瞧明琦一眼。

明琦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失去語言和行動能力。望著這兩人漸去的背影,她突然好想哭。

穿過荒涼,他們往遙遠的海灘走去。

「哪,這兒不好嗎?」在月色的朦朧中,她誘惑的撫摸明峰的臉龐……滑到他的頸側,「我等不及了……就這裡,好嗎?」

明峰淡淡的微笑。

女子將臉湊在明峰的頸項,眷戀的摩挲著,「放鬆些……我們會很快樂的……」

「嗯……」明峰也靠近她耳旁,「被拘禁成式神,妳真的記得快樂的滋味嗎?狐狸女郎?」

那女子發愣了幾秒鐘,揚起銳利的爪手抓向明峰。有了上一次的經驗,明峰很快的避開來,隨手炸了發火符給她。

「我想妳也不是甘心的。」明峰規勸著,「我可以幫妳拿去『禁』,讓妳自由。」
「你敢?」她輕輕的嘶聲,繼而怒吼,「你不可以!你不能!」然後撲了過去。

這讓明峰為難起來。他一直在想女妖是什麼種族,和為何襲擊他。直到她再次尋來,他才大膽的假設她是狐妖。因為那種柔媚入骨的天性是其他種族學不來的天魅。

原本他好奇狐妖的動機,但她身上有股熟悉的氣息。就跟蕙娘或英俊相仿,他們都是式神,被束縛的精靈。不同的是,蕙娘和英俊是因為「誓」受束縛,所以氣質溫潤。但這個狐妖卻受蠻橫如鐵鍊的奴役,有著暴力乖戾的氣息。

一切都是推測而已,卻沒想到如此吻合。

這樣一來,他倒很難對狐妖發狠。有罪的是驅使她的人,不是她。但她這樣惡狠狠的攻擊,毫不留情的,讓明峰覺得很棘手。

若不是明琦擺脫了定身尋來,說不定他還試圖說服狐妖。發現莫奈他何的狐妖,轉身衝向腳步有些虛浮的明琦。

該死!

「昔日在芒草飄飄的草原上!」明峰脫口而出。

狐妖想殺死他的女伴好嘲笑他,卻全身一僵,動彈不得。

「想著他的妳啊,披頭散髮。
   武器對妳而言,形如虛無。」

她睜眼呆立,感到身心為之所奪。明明知道不該聽下去,但她身不由己。這是……禁咒歌?她從來沒有聽過這種禁咒歌,也從來不知道有這麼強大的威力。

「不,不要!」她尖聲哭了起來,「我不要成為你的奴隸!」

這樣蠻橫的收了她……該是不該?明峰心裡動搖了一下,看到癱軟的坐在地上的明琦。我一定要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對不住了……

「幾次苛責妳,都無法醒悟。
   今天就罰妳棲息在這小盒中,
   永遠不能出現在現世裡!」

他攤開用廣告紙折的紙盒,將哀叫著的狐妖收了進去。

「……堂哥,你好厲害。」明琦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苦笑一聲,頹下肩膀。天知道,他早就默背了另一段「攝妖咒」,準備規規矩矩的將狐妖收了……
但事到臨頭,他又恰如其分、毫無意外的忘得乾乾淨淨。脫口而出的,居然是漫畫「魔力小馬」裡頭,收服外堂的禁咒歌。

換句話說,就是漫畫對白。

幸好堂妹不看卡通漫畫,所以不知道當中的機關。

「……只是心苗湧現的字句,沒什麼。」他欲哭無淚,「真的沒什麼。」

或許有什麼的,是他那該死的「心苗」吧……

他們在營地待了三天,收了五隻式神,當然是別人家的式神。

山精、水怪、狐妖、魑魅,甚至還有株花魂。

明峰越來越糊塗,每個都是妖媚的女妖,都試圖誘惑他,帶著吃吃的笑和低低的悲泣,在他臨時用廣告紙折成的小盒子裡,不安的躁動。

讓他更大惑不解的是,這些明顯採補多年的女妖,卻個個氣血虧損,弱不禁風(照妖怪的標準來看),他們當中最厲害的狐妖,起碼有三、四百年的道行,但除了狐媚,幾乎沒有其他法術,只是盲目的使用利爪對抗他。

這樣太奇怪了。

他試圖詢問狐妖,但這隻剛烈的妖怪女郎雖然被他收服,卻拚出命不要的抗拒他,即使明峰使用禁咒歌命令,她寧可尖叫著在地上滾來滾去,死活都不肯開口,這反而讓明峰不知道怎麼辦,只好將她收進盒子裡。

其他的妖怪女郎有的哭,有的笑,根本沒人想好好正經回答他的問題,只是不斷試著爬到他身上,讓他狼狽的趕緊將她們收起來。

我最不會對付女人了。明峰哀怨的想。

等他叫出最後的花魂,其實根本不抱著希望。

植物系的妖怪經過天精地華和某些機緣,凝聚精氣,可為花精。但若精氣散了,元氣大傷,就化為花魂,或說是花鬼。這株花魂就是精氣幾乎散了形的花精。據推測,道行可能不滿百年,是個很年輕、嬌怯怯的妖怪。她並非來迷惑明峰,而是在魑魅迷惑明峰時,想把斷裂的短笛偷走,卻被明琦在沙地上畫了個圈,逮個正著。

一叫出來,她惶恐的環顧四周,看到明峰,流著淚跪下,「不、不要打我……求求你主人,別打我……別從我身上奪走精氣了……我會死,我真的會死……我、我會努力去找男人……」她身體不斷顫抖,泣不成聲,「我不會再心軟了,求求你不要……」

抓著衣服前襟,恐懼的顫抖。

明峰發著愣,不懂她為什麼這樣害怕。奪走?奪走什麼?他伸出手,想安撫恐懼的花魂,她卻尖叫起來,「不不不,主人求求你,不要碰我,別碰我……」

她叫得這麼淒厲、驚恐,活像我要強暴她似的……

明峰沒好氣的說,「妳以為我……」他頓住,一股強烈的難堪和憤怒突然湧上來。

「……妳們原本的主人,是個男人吧?」

哭泣的花魂擡頭望他,眼神困惑。「當然。女人要我們做什麼?」

明峰的臉孔漲得通紅。

他原以為,這不過是神話,是捏造出來的謊言。他在大圖書館看過破舊的古書,只覺得像是三流情色小說,絕對不可能是真實的,還暗暗笑過外國人什麼都不懂,連這種色情小說都慎重其事的收到大圖書館,滿當一回事的收藏。

古中國道門數百種,「房中術」曾經盛極一時,有無數分支。那本破舊的古書就是細錄種種「房中術」的法門,當中提過所謂「攝妖採補」。

將女妖收攝為己用,夜放女妖「搜索純陽」,日收女妖交媾「採取純陽」,可常保童顏,「歲與天齊」。

幾句簡單的話,寫盡無數自私、邪穢、無恥而冷酷的罪行。

所以這些女妖氣血虧損,形銷骨立,甚至被折磨得幾乎情感也隨之損傷,連與生俱來的法術也施展不了;所以花精成了花鬼,很可能還會被強奪到死。

撇開人類的道德觀念來說,對這些女妖的種種酷行,難道不也是一種強暴?

花魂看著他臉孔陰晴不定,越來越發青,極為盛怒,嚇得縮成一團。她在殘酷的人類主人手底受盡折磨,但她心腸軟弱無用,常常因為一時憐憫,偷偷私放主人相中的陽男,因此受到幾乎魂飛魄散的慘酷搾取。

她害怕、嗚咽,只能顫抖的抱住明峰的腿,「……饒我一命,主人……我不敢了,我再不敢了……你要我採補誰就採補誰,我不會再偷偷放走他們了……求求你、求求你……」

明峰動了一下,他俯身抱住花魂,她嚇得尖叫,這個新主人,卻伏在她肩膀,放聲大哭。

哭?主人……你、你為什麼哭?

說不定新主人只是在想要怎麼奇怪的折磨她……花魂模模糊糊的想著。她還記得舊主人的殘忍。舊主人會笑笑的、殘忍的折磨她們,連一點點精氣也不留給她們維生,死在舊主人床上的女妖數也數不盡。

她常絕望的想,或許她就會是下一個。

他……新主人,在想怎麼殺她嗎?但新主人卻只是不斷的哭,一遍一遍悲痛的撫摸她的頭髮。

害得她……害得她也好想哭。害得她、害得她也好想信賴這個新主人,放心在他懷裡痛哭。

啜泣著,她攀住了明峰,心碎的、痛苦的,低低哭泣著。

明琦不斷追問,明峰紅著眼眶,卻不知道怎麼解釋給她聽。哭得幾乎斷氣的花魂伏在他膝上,筋疲力盡的睡去。明峰心底塞滿了強烈的憤怒和愧疚,對於人類、對於男性。

他第一次深深的厭惡自己的身分。

明琦轉了轉眼珠,組織了一下花魂顛三倒四的對話,「堂哥啊,是不是有壞人把這些妖怪當性奴隸啊?」

他臉孔立刻漲成豬肝色,結結巴巴的咆哮,「妳、妳一個小女孩子,不不不乾不淨的胡說什麼?!」

「哎唷,誰生活在無菌室啊?」明琦沈下臉,「這世界上當然有壞人有好人,哪有每個都是天使的?我都幾歲了,當然會看社會版啊!」

明峰說不出話來,他靜了靜,儘可能的解釋給明琦聽。(當然去掉許多細節)

她默默的聽著,「可憐。她們大約以為剛出虎口,又入火坑。再不然就是她們的舊主人很厲害,她們怎麼樣都逃不了吧。」

「她們現在是我的式神。」明峰陰霾的說,「誰想傷害她們,除非從我屍身上踏過去。」

剛睡醒的花魂聽到這句,心頭緊縮了一下。

不不,我不能相信他。人類都是會騙人的……她不能相信。但她很想相信、很想相信。

「……主人,帶我們逃走吧。」她突然出聲,讓明峰和明琦都嚇了一大跳。「他……他被禁在這裡,沒辦法離開。我們只要逃出他的領域,就可以平安了。他沒辦法對我們怎麼樣的!只要我們逃走……」

「那麼,妳們為什麼不逃呢?」明峰憐憫的問。

花魂呆了一下,漸漸慘然,卻笑了起來。「我們就算逃到天涯海角,還是會被他追回去。」

「即使被我收了?」

花魂垂下頭,「……對。等到沒有月亮的晚上……曾經有個姊妹想逃離他,故意輸給一個和尚,讓他封住。但是等到朔月的時候,他還是把姊妹抓回來……」她顫抖,沒再說下去。

「那時間就很緊急了。」明峰站起來,「我們大約只剩下十幾天。」
「不!」花魂抱著他手臂焦急的搖晃,「不要!主人你打不過他的!他已經不是人類了……他是神!他是神明啊!」

她越說越急,「逃吧,我們逃吧!最少在被他抓回去前的十幾天,我們還是自由的!拜託……我們逃吧!」她低喊,「沒必要你們也跟著死啊!他要你們的東西,不會讓你們活的!」

「他到底要什麼?」

花魂抖了一會兒。脫離舊主人的「禁」,她的神智漸漸清明,不再被「畏死」的恐懼牢牢抓住。這種日子、這種日子……活著跟死掉有什麼兩樣?

「魂魄。」她仰首,「千年大妖的魂魄。」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7 02:37:10

第八章  貪婪之螳

花魂知道的並不多,翻來覆去就這些。其他被收的女妖都不願意合作,裝聾作啞。

被明峰問煩了,狐妖惡狠狠的回答,「你讓我們好過點行不行?你找死是你家的事情,死就死了,無知無覺。我們要捱的痛苦還無窮無盡,你一個短命凡人懂什麼?」

明峰忖度了一會兒,又有些難受,反而不好去逼問。

想來這些女妖都畏懼「主人」威勢,認為明峰必定會被殺,她們一定會被抓回去淩虐。若幫了明峰,恐怕就會淒慘無比。


默默的翻出手機,發現太久沒充電早就沒有訊息。他老忘了要充電。

他帶著明琦、裝著式神的盒子,拖拖拉拉的走到公共電話那兒。

「喂?蕙娘?」他撥了蕙娘的手機,「麒麟在嗎?」

好一會兒,麒麟才帶著濃濃的睡意接起電話,「嗨,徒兒。」像是他從來沒有遠行過。

這一刻,明峰突然很激動,激動得眼眶幾乎湧出淚水。他自己也有點莫名其妙。

「……麒麟。」這時候,他突然很想家,很想回去有麒麟和蕙娘的家裡,「我遇到很多奇怪的事情……不過先不提那些。眼前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該不該自己去辦,我怕我能力不夠。」

「噗。」麒麟笑出來,「我想這小島的事兒你沒一件辦不了。好吧,你本來就沒自覺,這也沒什麼。但你連紅十字會的巫妖法師都打得贏,還怕什麼小雜毛?」

阿勒,她怎麼會知道?該不會是大師傅打電話給她?

「……拘著五個女妖當式神的人呢?他的女妖說,他已經不是人類,是神明了。」
「從頭到尾說給我聽。」麒麟很乾脆,「等等。蕙娘,先幫我拿冰箱裡的葡萄酒,我還要一些冰塊唷。」
「……妳還喝啊?!」明峰的青筋冒出來,「妳到底有沒有去醫院檢查看看?妳的肝……」
「重點不是我的肝。」麒麟漫應著,「能夠拘住五個女妖的法師相當不簡單呢,問題可不是一般的嚴重。

麒麟說嚴重?明峰額上的汗水滲了出來,「是啊,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辦。事情是這樣的……」

麒麟一面喝著冰涼涼的葡萄酒,一面想。雖然大師傅對她的小徒讚不絕口,她這小徒就算成長這麼多,還是很好唬弄的。

轉移他的注意力就行了。

但她還是認真聽完了。唔,的確有些兒奇怪。

「你在哪?」
「恆春。」
「你怎麼會跑去那邊?」麒麟皺眉,「那兒是古戰場遺跡。」
「古戰場?牡丹社事件嗎?」明峰有些糊塗了。這跟日方和原住民的衝突有關係?
「呃,不是。還更有歷史一點兒。三五萬年應該是有的,我也不清楚多古。」
「……」為什麼他跟麒麟說話,總有那種超現實的感覺?
「墾丁在那兒,人氣旺,鎮得住。哪天那兒沒那麼多人了,可就……」她沒繼續說下去,「你還帶著我給的護身符麼?」
「帶著呀。」

「那你就去會會那個『神明』好了。」麒麟打了個酒嗝,「我麒麟的弟子,還怕一方小小土霸?傳出去笑死人。不知道是哪隻修道人修岔了路,把自己捧成神了,你也信?除非是……不過不可能。就這點小事吵醒我?你像個男人好不好?」

麒麟摔了電話。

蕙娘不大放心的問,「明峰還好嗎?他到屏東去了?應龍的精魂不是鎮在那兒嗎?」

麒麟把剩下的葡萄酒喝完,「安啦,應龍精魂埋得很深,我們去看過不是?束縛應龍的咒連我都解不了,除了當初斬殺他的帝嚳親自前來,誰又有那種本事?」

她搖搖頭,「可以解,我也想解。當初帝嚳為代天帝,應龍可是他麾下第一猛將。結果哩?飛鳥盡,走狗烹。應龍不知道犯了什麼不是,讓他用鎮魂這種鳥理由宰了,還拘了元神精魄深埋在島末。關這麼久,也該放他安息吧……」

麒麟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悶悶不樂。她懶懶得站起來,自言自語著,「誰又是救世主呢?誰又能管遍天下事?神者無明……罷了,罷了……」爬回房間去睡。

蕙娘同情的看著她蕭索的背影。或許麒麟死活不肯成仙,和她這種剛直的個性有重大關係吧。

被麒麟摔了電話,明峰耳朵嗡嗡叫了好一會兒,不死心的喂喂兩聲,才頹然的掛上話筒。

麒麟真是……他會啥?他什麼也不會,臨陣老把咒忘個精光。之所以可以平安的熬過一次次的兇險,都是因為別人的力量,或者是別人借給他的力量。

這就是你的力量。香風乍起,耳垂微微發熱。

羅紗。哪怕是已經魂飛魄散,卻把她的思念留在他身邊。

「堂哥?你不要哭呀。」明琦抱著他的胳臂,「問題很嚴重麼?你師父不幫你,那我們就一起想辦法……一定有辦法的。」
「我哪有哭啊?」明峰沒好氣的回答。「妳能幫什麼忙?別礙手礙腳就好了。」
「誰說我只會礙手礙腳!?」明琦憤慨的把兩根彎成九十度的鐵絲翻出來,「這群死妖怪不告訴我們那個主人在哪?我可是人間第一、天上無雙的追蹤人!什麼屍體可以逃過我的探水棒?」

……我們要找的不是屍體吧?而且這種事情有什麼好驕傲的?

但明琦一本正經的拿著探水棒,念念有詞的走了一圈,然後很有信心的往前走去。

接下來的兩天,明峰真的不想再去記憶。光是俏麗的堂妹滿臉嚴肅的拿著兩根鐵絲走來走去,就已經夠引人注目了,過往行人都用一種恐怖、惋惜的神情注視堂妹片刻,然後匆匆的逃遠些指指點點。

更可怕的是,這兩天明琦可能真的生氣了,火力全開,結果就是……無數屍體大發掘。

兩天而已,起碼發現了三十具以上的屍體。從驚動考古界的上古墓塚,到葬滿小貓小狗的公園,從枯骨到面目如生……真是琳琅滿目,眼花撩亂。

糟糕的是,當中還有五具被堂妹說成「新鮮鮪魚」的人類屍體,期限從三天到半年都有。

「黃紙都不夠用了。」收魂收到手酸的明琦抱怨著。
「……到底筆錄還要做多久啊?!」被警察盤問到煩的明峰發火了。
「人家也是出來討生活的,這是必要的程序呢。」明琦嘆口氣,很熟門熟路的跟警察先生借了電話,撥到她打工的總局去。

沒多久,他們被釋放了。但是警察如臨大敵的跟他們要了電話號碼,並且要他們手機保持暢通。

明峰很悶的將手機充滿了電,然後就是無數的疲勞轟炸。三個警察局、兩個考古系輪番上陣,每隔一、兩個小時就撥來問東問西。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為什麼會發現?你問我堂妹好了,人又不是我殺的!」他脾氣惡劣的將手機扔給明琦處理。

「妳為什麼不把妳的手機給他們?!」明峰大叫。
「以前我就是把手機號碼給他們,現在我學乖了。」明琦很嚴肅,「我也是要睡覺的。」
「……妳那個他媽的天賦到底有什麼用處啊?!」

讓明峰真正抓狂的倒不是這些電話。這些電話起碼都是活生生的人打來的。一入夜,他們找旅館投宿,明琦只要睡著,就會開始說夢話。

那五個新鮮的死人把她當包公開始審烏盆冤了!這還給不給人睡覺啊!?

臉孔鐵青的明峰到處找黃紙,發現被明琦用光了。他隨便撕了一張電話簿內頁,用簽字筆畫了一個卻鬼符,一傢夥貼在明琦的額頭上,這才讓她的夢話停止。

結果五個小盒子裡的女妖一起吃吃的笑了起來。

媽的,我上輩子到底做了什麼壞事,為什麼這輩子讓女人這樣折磨……

「我要睡覺!」他哀鳴了,「聲音放小一點好嗎?」

他含淚睡去,夢中似乎還聽到女妖吃吃的笑聲。

天亮的時候,明琦迷迷糊糊的起床,只覺得房間昏暗。跌跌撞撞的走到洗手間,擡頭望向鏡子……

她發出來的尖叫,不但讓睡夢中的明峰彈了起來,沒多久連櫃台都過來拚命敲門,以為出了人命。

明峰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保證不過是隻蟑螂,又拉花容失色的明琦讓他看看,這才算平息了這場騷動。

「妳鬼叫什麼?」還沒完全睡醒的明峰吼著。
「你幹嘛在我額頭貼符?」明琦哭了,「我以為鏡子裡出現殭屍。」

……妳天天收鬼,日日見屍,還怕什麼殭屍啊?!

「那是有心理準備!」明琦啜泣,「猛一看我也會嚇到啊!」

明峰瞪著她,連要罵人都沒了力氣。

繞到第三天,明琦帶著明峰走到恆春最南邊。她全身一僵,「……大的。」

「長毛象還是犀牛的化石?」明峰不太提得起勁,「不然就是抹香鯨的骨頭?」

昨天還是前天,甚至挖出有個臉盆大的鸚鵡螺化石,那時她也說是「大的」。

「這這個、不一樣。」她結結巴巴,兩腿發軟,「很很很很很大……」

明峰正想笑她,發現行李袋裡頭的一起劇烈的騷動起來。

他極目而望。這是片遼闊的荒野。因為海風吹拂,所以植物都低矮焦黃。似乎沒有什麼異樣……

只有一棟普通的建築物矗立在荒野的懸崖上,懸崖下,就是滾滾滔滔的海。

很普通的水泥建築物,上下兩層。屋頂還有著大鐵桶似的水塔,圍著一圈枯死的樹籬,一個黑鐵鐵門鑲嵌在樹籬上,半掩著。跟南部常見的那種雙層農舍沒什麼不同。

他狐疑的看看臉色慘白的堂妹,背包傳來騷鬧的震動。明琦找屍體是專門的……難道這些女妖的舊主人,是具巨大的屍體?

自己也覺得這推論好笑,明峰笑出聲音。

「到底在哪啊?」明峰問。

明琦滿頭大汗的握著跳動不已的鐵絲。這兩根普通的鐵絲變得這麼燙、燙得幾乎拿不住。不但大大的張開,而且幾乎逆平行。她越往前走,鐵絲越燙、抖動得越厲害,等她走到屋子前面,啪,兩個鐵絲同時斷裂,從她手上飛出去,插在沙地上。

「……妳可以報名去電視台表演這一手了。」明峰睜大眼睛,「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今天我才知道妳有超能力欸!」

明琦哭笑不得,抖著唇好一會兒,才喊出來,「笨蛋!」我怎麼可能把鐵絲弄成這樣?難道你沒有感覺、沒有感到讓人深深戰慄的恐怖?

但明峰的確一無所覺。他施施然往前,在明琦警告他之前,打開了那屋子籬笆的前門。

「堂哥!」明琦大叫,稍微有點靈感的人都知道那個門充滿陰險的氣息,是碰不得的吧?
「啥?」他轉過頭,疑惑著。

然而,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明琦開始懷疑自己的第六感。

事實上,明琦的感覺是對的。這棟外表普通的建築物,纏繞遍了險惡的咒文。而這些看不到的咒文,還參雜著強烈陰暗的神威。人類畏神由來已久,任何正常人在兩百公尺外就會想要轉身逃走。

不知道該說明峰神經太大條(說不定這也是種強而有力的天賦),還是他早就習慣魔界至尊的魔威,居然一無所覺的打開了門,破除了完整的「咒環」。

當然,他們堂兄妹什麼都不知道。空有靈感沒有相關知識的明琦,小心翼翼的跟在空有知識沒有常識的明峰後面,循著慘白的甬道,走進那棟看似普通的雙層建築。

要進屋子,明峰神經再大條,也謹慎的拿出火符。他一生修道,用得最好的居然是兒時老爸交給他護身用的火符,這不能不說是種悲劇。

門呀然開了,意外的沒有上鎖。他和明琦小心翼翼的走進去,卻沒有埋伏、陷阱,甚至那種險惡的感覺都消失了。

裡面比想像中大,或許是沒有隔間的關係。空蕩蕩的一間樓,牆角還有水泥、磚塊,像是還在施工中。但地板已經積起一層厚厚的灰,一步一腳印。

明峰有些摸不著頭緒,又上了二樓,還是沒有隔間的空曠,沒有裝潢,牆壁也只是抹了一層水泥,而且沒有抹全,有些地方還看得到紅磚。

這是棟空屋,而且是剛蓋好,內部還沒完全施工完成的空屋。

他們兩人對望一眼,眼中有著相同的迷惑。明琦踱過來踱過去,搔了搔頭。她這天賦雖然沒啥用處,但忠實的沒有出過錯誤。她知道有什麼在附近,但她找不到。

她納悶往牆上一靠……磚牆鬆動,讓她驚跳起來。

「這破房子是不是要垮了?」明峰趕緊拉住她,「哇勒,我是聽說過海沙屋,但沒想到這麼不牢靠啊……」

海沙?!明琦像是抓到什麼,她伸手貼在牆壁上……然後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很大。」她滿臉驚恐,「這海邊的沙都是『他』遺體的一部分。」她目眩、頭暈。看到一條非常非常大的龍,大得幾乎可以擺滿一個村莊的龍,被斬去首級,殷紅的血流在沙灘上,沙灘因此變黑。
被棄屍在這裡的龍,風吹日曬,腐爛、乾枯,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終於化為海沙。黑心建商取了這海邊的沙蓋了這棟建築物,卻將龍的怨怒也凝聚在這裡。

她朝著地板看,最後跪倒,幾乎趴在地板上。她沒辦法抗拒,驚恐的看著自己的意識被吸進去,吸進地基底下那團黑暗……

「明琦!妳怎麼了?不會中暑了吧?」明峰將她半拖半抱起來,「喂喂,明琦!」

明峰碰到她纖細的手環,讓她突然將自己的意識收了回來,還因為用力過猛,差點用後腦勺碰到地板。

「明琦,明琦!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怎麼不知道妳會發羊癲風?」明峰慌慌張張的把手指塞進明琦嘴裡,「別咬斷我的手指!這手我還要用啊∼」

虛軟無力的明琦瞪了她的堂哥一眼。為什麼,為什麼?宋家道術傳人為什麼這樣麻瓜?感受力會不會太差勁?

她真氣得想咬掉堂哥的手指。

用最後的力氣推開堂哥的手,「你、你不要把手指伸進我喉嚨,我會、會想吐……」

手環冰樣沁涼,讓她的意識清楚很多。「下面。在下面。」

「不!」收在小盒子的花魂哭喊,「不要!主人,求求你,別去尋他,一切都還來得及……他動不得,現在他動彈不得……」

真的在下面?他望望像是大病一場的明琦,「妳在這兒休息,我去看看。」

結果明琦從後腰抱住他,讓他差點用臉擦地板。「……妳幹嘛?!」

「我、我也要去。」她可憐兮兮的說,「一個人在這裡我會怕……」

接著是冗長的爭辯,本來哭哭啼啼的花魂都靜了下來,在毫無意義的爭辯和低層次如幼稚園般的爭吵聲中,打了好幾次的呵欠。

「好啦。算我怕妳好不好?」明峰無奈的扶起明琦,背著大包行李,拖著怕得僵硬的堂妹,舉步維艱的尋找地下室入口。

最後在應該是廚房的地方,找到一個平蓋在地板上的一個活板門。

打開以後,傳來海水般的腥羶。在打開的那一刻,所有的女妖一起發出驚人的慘叫,差點讓明峰用滾的滾下階梯。

(雖然也差不多……)

半滑半跌的下了階梯,明琦重重的撞到他的後背,兩個人默默的蹲在地上,一個摀著天靈蓋、一個摀著鼻子。

意外的,這個地下室卻有著明亮的光源。忍著痛站起來的明峰注視著光源,意外的發現,那是秦皇陵見過的夜明珠。大約有十幾個懸著,一室輝煌。

非常大的地下室,目測大約有四十幾坪。因為沒有隔間,顯得更為廣大。一行行的貨架擺著一罐罐的標本(?),從細小如蜂到一整個成人,井然有序的排列,泡在透明的液體中。

另一側,是張很大的床,床旁放著一個金屬籠子。那金屬籠子幾乎有一公尺高,像是西洋家庭豢養金絲雀那種鐵絲籠子,成半紡錘型,精緻美麗。

床上有人躺著,一動也不動。他們發出這麼大的聲音,他卻連眼皮都沒有擡。

說不清是年輕還是衰老……明峰大著膽子上前看。那人留著雪白的鬍子、雪白的長眉,但臉孔卻光滑細緻如嬰兒。要努力觀察,才可以看到他許久許久呼吸一次。

龜息。明峰警覺起來。這招他看麒麟「表演」過。

籠子傳來一陣呻吟,讓他和明琦嚇得幾乎跳起來。蒼白著臉回望,看到一個乾縮、黝黑、骯髒的「小孩子」。

因為他實在太黑了,幾乎讓他陷入陰暗中。

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個很老很老,老得幾乎像木乃伊的小老頭,睜著濁黃的眼,沙啞著向明蜂招手。

明峰大著膽子走近一點,老頭細瘦的手臂不可思議的穿出狹小的籠隙,一把抓向明峰的胸口,他的指甲骯髒,卻鋒利異常,劃破了胸前的衣服,讓他裝著碎片的水晶瓶子露了出來。

「飛、飛頭蠻……」他吃力的、沙啞的小聲尖叫,「我要、要那個……飛、飛頭蠻……」

明琦嚇得往樓梯上跑,發現活板門像是被銲住了一樣,動也不動。

「堂、堂哥……」她面無人色的跑回來,「門、門……」

明峰卻沒有懼色。小小一個地下室,比起秦皇陵如何?他倒是很平靜。而且麒麟跟他掛保證,沒有什麼危險的。

但他忘記一件事情。

麒麟什麼都很厲害,但只有卜算,非常不擅長。之所以會演變到差點沒命……都是因為她鐵口卻無法直斷的緣故。

明峰機警的看著瘋瘋癲癲的乾枯老頭,他哭嚎了一陣子,聲音沙啞細弱。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前後晃著,眼神整個渙散開來,喃喃的幾乎沒有聲音,只見他嘴唇一開一闔。

一個心靈殘毀的瘋老頭。

他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發現自己的厭惡油然而生,反而吃了一驚。真奇怪,他見過魔界異常者、見過吸血族、也讓巫妖法師威脅過生命。他或許會憤怒、恐懼,因為汙穢的罪行而嘔吐,但他從來沒有生出這種厭惡的情感。

難道是因為他又髒又臭又瘋癲?他隱隱覺得不對,卻不知道什麼地方不對。

「……我從來沒有這樣莫名其妙討厭過人呀……明琦,」他轉頭,嚇了一大跳。明琦臉孔慘白,形容憔悴的像是要枯萎。眼神渙散的令人心驚,像是那個瘋老頭的瘋狂如病毒般,在很短的時間感染到他的堂妹。

「明琦!」他用力搖搖堂妹的肩膀,「怎麼了?妳不舒服?!」

明琦宛如從惡夢中驚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依在明峰的懷裡啜泣,「可、可怕……好可怕……好黑,好怕……」

聽她哭出來,明峰鬆了口氣。「拜託,天天在摸屍骨的人,還怕個鬼?妳中猴喔?」

明琦抽噎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卻氣苦的說不出話來。這裡有種陰沈的氣氛會使任何正常人瘋狂,一波波宛如海嘯般侵蝕人的理智和希望。每分每秒,她的理性就會被剝奪一些掉,讓她陷入虛弱、無力,絕望而恐懼,動彈不得的地步。

但她的堂哥不但毫無影響,還嘲笑她是否中猴。

「……我們家怎麼會有你這種麻瓜?!」她氣得發抖,卻緊緊纂住明峰的袖子不敢動。
「麻瓜?什麼麻瓜……」明峰轉思一想,臉沈了下來,「妳哈利波特看太多喔?」

他站起來想察看四周,卻被明琦死死的抱住胳臂,只好沒好氣的拖著僵硬的堂妹,走到書桌前。

除了那些詭異的「標本」、床和鳥籠,這地下室就還有張書桌,淩亂的擺了幾本書。看到書,他不由自主的坐了下來。

他這個書蟲的癖大概沒救了。明峰其實也滿悶的。性命交關,一個關在鳥籠的瘋老頭虎視眈眈,還有個鶴髮童顏的怪人在大床上表演龜息,那傢夥還是奴役女妖採真陽的妖道。

但他居然坐在書桌前,身不由己的打開書來看。

其實這不是書,而是「筆記」或「手記」。他不禁有些驚艷,居然是非常優美的散文隨筆(當然是古文),詞藻端美、文字簡潔,雖然內容血腥殘酷,卻帶著一股冷然的優雅。

不敢和他離太遠的明琦硬擠在寬大的太師椅跟他一起看,看沒幾頁,就呵欠連天,「什麼之乎者也兮不兮的,他到底說什麼啊?」

叫妳讀書不讀書,這麼淺白的古文也看不懂。明峰有些鄙夷的看著堂妹,「這也只比《曹劌論戰》深一點點。」

「什麼論戰?」
「妳《古文觀止》沒讀過啊?!」明峰有點發怒了。

明琦聽到《古文觀止》四個字,馬上把耳朵堵起來。

你看看,你看看!國教還有什麼救啊?!教改是改到哪裡去了?!天哪……

「你翻譯給我聽就好,什麼古文觀止,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明峰跟遇到麒麟一樣束手無策,只好一面看一面翻譯給明琦聽。

簡單說,這是妖道懷虛子的「日記」。(或說雜記)

他是六朝時代的名士,機緣遇仙,但仙家雖收他為徒,卻告訴他他沒有修仙的資質,想要長生不老,除非逆天而行、甘冒巨罪,泯滅良知,並且得拋棄自己的名字。

懷虛子接受了,仙家傳了他「房中術別冊」一書,還教他如何「御邪」、「迷魅」,和一些幻術妖法。
他就這樣活下來,帶著蒼白的髮鬚,和稚嫩的孩兒臉。一開始,他親力親為,自稱「五通神」,在江南一代縱橫,迷魅婦女。但他畢竟沒有修仙的資質,在那年代,還有不少修道人行走,許多沒有修道的人也還有若干自悟的異能。

他殺害了太多婦女,自然有人要剷除他。重傷之下他使出幻術脫身,從此隱姓埋名,模仿修道人的作為,給自己取了個「懷虛子」的道號,到處收妖。

但是,他殺死男妖,卻留下女妖活命。日裡收妖,夜裡縱妖。害怕被其他有德者消滅,他很謹慎的讓女妖去收索真陽,卻不會害死凡人──起碼不會馬上死。至於被奴役的女妖會不會被他吸乾,會不會死,他是毫不關心的。

當然,也沒有人關心。因為她們是妖,死再多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

他就這樣活著,默默的。只關心自己的長生不老,漠然的走過許多歲月,冷眼看過許多戰禍。直到幾年前……

他旅行到戈壁,卻感應到他仙家師父的「氣」。隔閡了這麼長久的時光,他居然又感應到了師父。

師父,我照你的吩咐修煉這麼長久的時光,你總可以來渡我了吧?我總可以成仙了吧?

他急急的趕去,但戈壁沙漠真的太大了,他趕了好幾天才到。在黃沙滾滾中,他看到了不可能存在的綠洲,各式各樣的花朵怒放,芳香得令人窒息。

極盛。卻也即將凋零、枯黃的綠洲。

師父走了。但卻發現了一個瘋狂、乾枯,像是靈魂徹底破碎的老頭兒。因為那個瘋老頭沒辦法說話,所以他直接「探問」了老頭兒的記憶。

也因此,發現了應龍精魂。

筆記只到這裡為止。明峰有些迷惘的看著書桌上堆積如山的筆記。

在書桌上的是最近幾年的份,其他的部分,是從一個破舊的皮囊掏出來的。那皮囊很輕,很舊,似乎要龜裂開來。他看完這幾年的份,有些不甘心,那皮囊就擱在書桌上,他忍不住去掏,一面喃喃著,「還有沒有啊……」

然後一本、又一本,再一本,直到堆滿整張桌子。

「……這是小叮噹的四度空間袋啊?」明琦傻眼了。

明峰搔了搔頭,悶不吭聲的把書都掃進皮囊。他其實應該覺得訝異才對……但是你跟麒麟住久了,這種事情也還好……

想想那個可以裝進大冰箱、大電視機、大書櫃……一整個家當的計程車行李廂,裝個幾十本破書的破皮囊算什麼?

「這還不夠小叮噹,真的。」他嚴肅的跟明琦說,「相信我,這不過是聊齋的程度,真正的小叮噹四度空間袋……妳還沒有見識過。」

明峰疲勞的長歎一聲。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7 02:38:11

第九章  災殃之雀

這個用夜明珠照明的地下室,卻籠著絕望而慘白的黑暗,沒有寒暑、沒有日夜,連時間都停止了。

明琦望了望手錶,心底一陣揪緊。他們進來的時候,是上午九點零八分,都看完了大堆的手記,時間還是上午九點零八分。他們一進入地下室,她的電子錶就停住了。

森冷的恐懼抓住她,「……堂哥,我的錶停了。」


「我的也停了啊。」明峰還在消化那大堆筆記,漫不經心的回答,「現在大約快到淩晨時分了。」

明琦愣愣的看著她堂哥,「……你怎麼知道?」

「時間感啊。」明峰奇怪的看她一眼,「妳沒有嗎?」

……在這種光陰凝固如墓穴的地下室,怎麼會有時間感?

「月亮啊。」明峰指了指天花板,「看不到也該感覺得到嘛。今天月色一定很好。妳餓了嗎?中餐和晚餐都沒吃,妳一定餓壞了。」

他掏出七七乳加巧克力,塞到她手裡,「先吃這個擋一擋。等出去請妳吃大餐。」

……你怎麼會有這個?不過明琦溫順的拿過來,咬了一口。甜蜜的味道充塞,她突然覺得不再那麼絕望。

「我們……會出得去吧?」她低低的問。
「當然……」明峰回答到一半,鳥籠裡傳出陰森森的聲音。
「當然……出不去。」瘋老頭蹲在陰暗中,「沒人出得去的。除了我以外,沒有人見過應龍還出得去。」

不知道為什麼,他顯得沒有那麼瘋,眼神的焦距也凝聚起來。「把飛頭蠻的魂給我。」如枯枝般的手臂伸出籠外,「把那個給我……我就可以恢復……最少恢復一部分。我可以帶你們出去。」

魂?明峰低頭看了看水晶瓶,謹慎的塞進口袋。「不行,這不是你的,更不是我的。」

瘋老頭發抖,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憤怒。「……蠢貨!你知道懷虛子是怎麼『問』我的?你看、你看!」他低下頭,讓明峰看他的頭頂。他幾乎沒有頭髮的頭頂有著蒼白的五個洞,可以看到裡頭的腦漿,「他就是這麼問!就這麼問!把指頭插到你頭裡『問』!你想被他這樣問嗎?你想嗎?!你想你的一切知識都被他挖空嗎?!」

瘋老頭聲嘶力竭,「他正在抵抗應龍的附身!不管成不成功,我們都活不了!給我!把殷曼的魂給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他抵抗應龍成功,我們生不如死;若應龍再次附了他的身,我們會痛不欲生!快給我!」他拚命搖動籠子,眼睛暴突出來,「快給我!」

明峰護著明琦往後幾步,正想開口,卻僵住了。

很冷。非常非常的冷。冷得……像是被關到冷凍庫裡一樣。現在他明白明琦說得「巨大」的定義。和這團冰冷的黑暗相較起來……他們渺小得像是砂礫一般。

他和明琦的口中都冒出冉冉的白氣,在這樣的夏日夜晚。

「羅煞,是你來尋我的。」那團黑暗開了口,帶著金屬的生澀,「你懼怕天劫,想來收了我。可惜讓你逃脫……因為你誰也不愛,只愛你自己。」生澀的聲音笑了兩聲,令人牙齒發酸,「結果你還是被帶來這裡。還帶來了一隻貪婪的螳螂。」

那個瘋老頭尖叫著哭了起來。

那黑暗緩緩移動,走到明峰的面前。他以為他會看到黑暗、或者是殘留骨骸的應龍,沒想到他看到鶴髮童顏的懷虛子。

強大的壓迫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怨恨、悲傷、憎惡……讓懷虛子看起來有點朦朧。

懷虛子……不,應該說,應龍。應龍擡起手來看看,發出冷冷的笑。「這麼細白的手,這麼小。我族的嬰孩也沒這麼小的手。」他踏著不穩的步伐,卻籠罩著強烈又陰暗的神威,「這具骯髒的身體很不舒服,就像穿著滾滿汙泥的衣服。」

他向明峰伸手,「你大概不一樣。『穿』起來會很舒服吧……」

明峰往後一退,厲聲說,「我沒有邀請你,你不能夠進來!」懷抱著幾乎癱軟的明琦。

應龍看著他,許久許久。他被禁錮在島末,剝奪肉體和一切,什麼都失去了。只有受創極深的元神,和他永恆的怨恨和悲傷。在他被斬首封印的時候,他曾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主上,只是冷冷的望著他。

「或許我會來釋放你,應龍。」他淡淡的一笑,無情的。「或許我會親自來,再不然就是遣我的影子來。」

帝嚳一直沒有來。他的主上帝嚳……他曾經愛戴,現在卻怨恨萬年的主子。但他的徒弟來了,他的影子裡沾染過帝嚳的影子。

但羅煞卻這樣狡猾陰險,跟帝嚳一模一樣。他滑溜的從應龍的手底全身而退,曾經他以為再也不會有機會……

但他瘋了,被同樣是帝嚳徒弟的懷虛子押來。而懷虛子,不如羅煞狡猾、不如羅煞冷血。被血腥沾染遍的心智,還留著最後一絲溫情。

懷虛子不但粗率的釋放了應龍,也被應龍侵蝕著緩緩吃下肚。只餘一點靈魂殘渣的,吃下肚。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明峰喃喃著。

應龍望著他,幾乎是溫愛的眼神,「你知道什麼呢?純血的人類?」

明峰搖搖頭,又遲疑的點點頭。

「你不邀請我,我的確進不去。」應龍頰上蜿蜒冰冷的淚,「但我需要你。」他對著明峰無聲的呼喊。

冰寒、霜冷,充滿痛苦和沈默的嘶吼。

在四海龍王剛剛長出角,還是海浪裡隨波逐流的稚嫩小蛟時,應龍一族早就統治眾海數萬年。他們是最早的海神,所有的水都跟他們息息相關,與他們的呼喊共鳴。

而人類的體內,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由水所組成。明峰和明琦也完全無法抵抗的,和他起了共鳴。

極度的寒冷像是將他的皮膚一片片刮落,他全身的血液逆流澎湃,像是瀕臨死亡……

大大的喘了口氣,發現他躺臥在樹籬外面的沙灘上。他的頭疼得厲害,瞠目看著倒塌的建築物,海浪細細的聲音傳了過來。

他們逃出來了?他四下張望,看見趴在沙灘上的明琦,趕緊將她抱起來,「明琦?明琦!我們逃出來了!明……」

他的聲音哽住。明琦的大眼睛張著,卻再也沒有光采。她完整無傷,但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

她死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剛剛不是好好的嗎?為什麼明琦會死?!

「我帶妳去給醫生看……」他顫抖著,不斷的哭,「妳會好的,明琦,妳會好的……」

他發動機車,抱著身軀依舊柔軟,但已經死去的明琦飛馳而去。進入市區,他發現,他已經陷身於一個巨大的惡夢。

所有的人都死了。完整無傷,卻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

「這一定是惡夢而已……」明峰笑了,聲音有些發抖,「這是幻境,就像秦皇陵那樣……英俊,求求妳快來!我被幻境困住了……」

靜悄悄的,什麼也沒有。

一定有人活著,不可能大家都死了……他抱著明琦毫無目的的亂竄,觸目只有死亡的痕跡,靜悄悄的,沒有人活著。直到明琦在他懷裡僵硬,出現屍斑,直到整個城市都發出異味。

他發出悲絕的哭聲,直到淚盡繼之以血。滿臉蜿蜒著血淚,依依不捨的放下明琦,離開這個滿是屍體的死亡之城。

有人還活著嗎?麒麟總還活著吧?他焦慮、哭泣,騎著小五十焦急的往北,麒麟一定知道答案,她一定知道發生什麼事,該怎麼做……

焦急痛苦的明峰,甚至騎上高速公路。高速公路上有車,但都停著。裡頭是一具具驟然死亡的屍體。他試著撥手機給蕙娘,卻沒有訊號。

他不記得自己騎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吃、有沒有睡。等他衝進家裡,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蕙娘的屍身。
已經流不出淚來了。他趴在蕙娘身上,動也不動。

「哎呀,總算看到你了呀。」麒麟的聲音還是懶洋洋的歡快,「徒兒。」
「麒麟!麒麟……」他猛然擡頭,看到麒麟懶懶得躺在沙發上,面對著椅背,以為乾涸的眼眶又湧出淚水,「為什麼啊∼麒麟!幸好妳還好好的……」

麒麟輕輕嘆息一聲,「這個時候,真想喝杯冰冰涼涼的香檳啊……」

明峰哭著,「都、都什麼時候了……」但是順她吧,順著她吧……她還能活著要酒喝,就是無上恩典了啊……他哭著扳著麒麟,「我去找香檳……」他愣住,說不出半個字。

麒麟還是懶懶得笑,「這個樣子,酒會漏出來吧?」

她那對很萌的角兒已經折斷,鎖骨以下的胸膛已經沒有皮膚和肌肉,纖細的胸骨包覆幾乎不跳的心臟。

「麒麟……麒麟……」他趴在麒麟的腿上,覺得自己的心臟也幾乎不跳了。
「這就是真人的福利。」麒麟自嘲的笑笑,「變成這副德行,還能忍耐著等你來好交代遺言……」
「不不不……」明峰昏亂的不斷搖頭,他趴在麒麟的大腿上不肯擡起頭,他不要面對麒麟快死的事實。
「徒兒,天帝認為人類不該存在,滅亡了我們。」麒麟的聲音很平靜,「所有屬於人類的血緣,或深或淺,那怕是天人後裔,都必須剔除。人類,滅亡了。」
「不不不!」明峰痛苦的嘶吼。
「逃吧,徒兒,快逃吧……」麒麟的聲音漸漸的低下去,帶著懶洋洋的笑容,眼睛慢慢闔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做了什麼?為什麼?!」明峰悲痛的大喊,「我們不是服侍著天帝,什麼都照他的旨意做嗎?他要我去找真相,我也找了!連妳也不知道他就是天柱,就是作為天柱生下來的!他憑什麼滅亡我們?憑什麼?!」

麒麟的呼吸停住了。

「醒來!麒麟!醒來!」他悲絕的搖著她,「不要睡啊麒麟!我殺了他!我要殺了帝嚳!把我的族民還來!把我的麒麟還來!把蕙娘還來!」

***

事實上,明峰什麼地方都沒去。他依舊在地下室,和應龍相對。被共鳴幾乎震碎靈魂的明琦緊緊抱著手腕上的纖細手環,才沒昏厥過去。她無法動彈,但並沒有被應龍左右。

一來是翠綠的手環保護了她,二來是應龍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馴服」懷虛子的肉體,使出來的「共鳴」力量還不大。

她眨著眼睛,發現自己不能開口,也無法動。她只能轉動眼睛,看看堂哥,又看看應龍。

兩個人的表情有著同樣的悲痛和哀傷,她不知道讓應龍的哀傷和怨恨引起共鳴會陷入當初應龍滅族時的巨大傷慟。當傷慟同步時,明峰就會「邀請」應龍進入他的體內。

是的。在以族為名的應龍族長被斬首之前,活了一小段時間。那段時間,當時的代天帝帝嚳滅亡了應龍一族,確定沒有活口了,才將應龍族長斬首。

明琦只知道事情不太對勁,但她空有靈感,卻沒有半點相關知識,除了乾著急,一點幫助也沒有。

他們這對糊塗堂兄妹什麼都不知道,但麒麟卻知道了。

遠在中興新村的她,鎖骨以下,突然像是挨了炸彈一般爆裂開來。讓她剛嚥下去的香檳混著血,緩緩的流下來。

「他媽的!」愕然片刻,麒麟大怒,「這孽徒……想弒師嗎?!」
「麒麟!」蕙娘失手砸了盤子,不顧一地的湯湯水水,她衝過來,「怎麼了?妳在玩什麼?怎麼把自己傷成這樣啊……」

麒麟搖了搖頭,只覺得劇痛幾乎讓她站立不住。更痛的是,她的角兒齊根滲出血,搖搖欲墜。

真讓角兒斷了,她的事情也大條了。

胸口爆裂的傷口,快速的崩潰溶解。這下可好了……

「他媽的,我還沒死!」麒麟能夠站直,就是憑著這股怒氣,「你給我辦啥喪禮,靠……」

她發著冷汗咬牙,顧不得眼前是什麼書,隨便扯了幾頁,用血寫了符文,就這樣塞進正在崩潰的傷口。又彈指燒了手上的「符」,用灰湮堵了角的斷裂。

疼痛稍去,她深吸一口氣,試著冥想進入明峰的心裡。

她和明峰有些相似,而不是指血緣。他們都是眾生眼中上好的採補材料,擁有類似的召喚才華,和幾乎雷同的禁咒天賦。

這些年,明峰當了她的弟子,經歷多少危險,萌生出一股比家人還親密的情誼。雖然吵吵鬧鬧,但她明白,她和明峰有種神祕的連結和牽絆,這很好,但也很危險。

有種祭禮叫做「葬」。必須由家人,或類似家人的「親人」親手辦理,才能讓死者安息。反過頭來說,由親人親手出「葬」,即使是活生生的人,也會成為「死者」。

這是一種反面的咀咒,很少人知道。麒麟懂,但她頗不喜這種逆天的咒,當然也不曾教給明峰。

這死小孩為什麼會極盡哀禮的替活生生的師父出「葬」?

她陷入冥想,經由明峰的眼淚,遁入他的心中,看到循環不止的葬禮,也看到了他紛亂消化中的筆記,整理出來龍去脈。

好孽徒……隨便一條死得骨頭好打鼓的笨蛋應龍,就可以唬得你差點咒殺了自己師父……你這書呆怎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

「宋明峰!」她張牙舞爪的在他心底現形,「老娘還沒死,也讓你的葬禮葬死了!你快給我住手!」

陷入巨大哀傷的明峰,滿心只有痛苦和怨恨,完全看不到現形的麒麟。

她使盡方法,明峰還是看也不看她一眼。疼痛越來越劇烈,照這種進度下去,她真的會和明峰想像死去的麒麟一樣,肌膚蝕盡,胸骨包覆著不跳的心臟,血當然也流個精光。

她想過千百種自己的死法,還沒想過自己會死得這麼蠢!

靠邀啦!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的……她一面在明峰狂暴雜亂的內心翻找著可以自救的辦法,一面透過他的眼睛看……

應龍精魂之上,是誰蓋了這樣佈滿雪白符文的地下室?這樣堅固的結界,在她健康的時候,還得要三五天才能解咒完全,現在?現在她都快被咒殺了,還有那美國時間解什麼咒?

從外面是來不及解開的……從裡面呢?

她心思一動。式神、式神……放個式神出來破壞結界啊……但是現在血流不止的是她,不是那個哭得跟傻瓜一樣的小徒。這種狀況她想放狂信者也放不出來啊!

氣得哇哇大叫,她在明峰紛亂漸漸崩潰的內心,看到虛幻的記憶,雜亂的飛舞。有死去的蕙娘、掛念的英俊,還有幾個小盒子。

用廣告紙折的小盒子。

「……你明白了我的怨恨和痛苦嗎?」應龍用懷虛子的手摸著明峰的臉,「我的族民就是這樣滅絕了,而理由只是因為我服從了帝嚳的命令。

他說,『難保你不會告訴親密的人,而你親密的人可能又會告訴他們覺得親密的人。這樣下去,天下眾生早晚都會得知,祕密就再也保不住了。我不想殺盡天下人,就只能滅亡應龍一族了。』

你懂我的恨嗎?你能了解嗎?」

明峰茫然的看著他,緩緩的點了點頭。

「邀請我進去。」應龍的聲音微弱,「我需要一個好的身體,好向帝嚳報仇雪恨。」

明峰張開口,卻沒有聲音。

「我、我……我邀……」他猛然往後一仰,發出女子嬌脆的怒聲,「邀你媽啦!笨蛋!白癡!從來沒見過這麼蠢的禁咒師!聽著,你留級了!」

他突然發出這樣的女聲,讓侵佔肉體非常辛苦的應龍一下子不知道怎麼反應。他被關得久了,難免有些遲鈍。所以當「明峰」嬌脆的念咒,他沒有在第一時間阻止。

「帶著天風,捲起塵土而來,莫忘甘醇之肉味!」女子的聲音隱隱含著雷火般的怒氣,像是被這怒氣點燃,行李袋裡封印女妖的盒子也隨之簌簌發抖、震動。

「昔日山在虛無縹緲間,思想起!」隨著「起」這個字,封印女妖不由自主的被驅動了,她們跳了起來,絕望而堅毅的衝向她們畏懼的舊主人。

當中狐妖衝得最快,她一爪抓向應龍的臉——或說懷虛子的臉。應龍這才反應過來,揮袖將狐妖掃開。陰暗的神威加上懷虛子採補千年的修行,將狐妖摜得粉碎,露出毛皮蔽敗的本相。

應龍獃住了——或者應該說,懷虛子獃住了。應龍擅長「共鳴」,任何稍有一絲良知的眾生都會因為他的哀傷而甘願就戮。羅煞可以逃過,是因為他沒有良知這種東西,但懷虛子卻還有。

他殺害無數女妖和女人,毫無悔意。但他卻苦楚的、不敢承認的,將這隻早該殺死的狐妖留在身邊,容她活過一天又一天。

將死的狐狸躺在地上,嘴角上揚,像是在笑,得意的。

應龍用這僅存的溫情侵蝕了懷虛子,靈魂僅餘碎片的他、被應龍吃殘的他,卻看到他僅剩的柔情露出本相,就要死了。

他最後一次違抗應龍,將自己的眼睛戳瞎。

其實附在明峰身上的麒麟也獃住了。她原是虛晃一招,女妖們看似撲向懷虛子,事實上是將天花板的咒文打毀。其他女妖都柔順的聽命,這狐妖卻抵抗她的號令撲向懷虛子。

不過她比誰都清醒的早,「時光流逝……夢難留!」

女妖們抹去了咒文的一部分,不完整的咒文搖晃、引起地鳴。

因為咒文的毀壞、因為懷虛子自毀雙目,讓附身的應龍痛苦狂叫,明峰從惡夢中驚醒過來。明琦連滾帶爬的衝到他身邊,哭得幾乎斷氣。

他呆滯的看著虛空,透明的麒麟拎著他的領口大吼,「祟殺我,吭?你這死孽徒,沒有三兩三你敢惹我?!吭?這種爛幻境也可以騙倒你?告訴你,你被留級三十年了!別以為你可以畢業,沒門兒!!」

「……英俊。」明峰喃喃的開口。

應他召喚,九頭鳥姑獲穿破了天花板,用雷霆萬鈞之勢,從天而降。從破碎的天花板和半坍的圍牆,可以看到美麗的天空。

原來,天已經亮了。

「麒麟,妳真的成鬼魂了?」明峰掉下眼淚。
「靠北的大頭鬼啦!」麒麟氣得真氣提不上來,維持不了冥想,「回」到中興新村。

她大咳幾聲,鎖骨到腹部,炸得一片爛肉,幸好血已經止住了,兩根搖搖欲墜的角兒也沒真的掉下來。

「……我的酒!」蕙娘掉著眼淚幫她上藥,她還氣得大吼大叫,「我的香檳!都浪費了!這孽徒用葬禮炸穿我的食道!等我傷好了非給他好看不可!」

……普通人炸了食道應該沒辦法開口吧?還有辦法計較浪費掉的酒哩。怎麼麒麟越來越不像人類啊……

「我的酒啊!」
「……」

***

懷虛子……或者說是應龍,他擡起滿是鮮血的臉龐,只剩血洞的眼睛殷殷的望著天。

「……我都快忘記天空的模樣了。」他喃喃的說,「風,真好啊。告訴我,」他摸索的抓住明峰,「天是不是還那麼藍?告訴我……我看不到,現在的我看不到……」

明峰緊繃了一下,說不出為什麼,他沒有甩開應龍的手。或許是和他起過「共鳴」,了解了他的悲痛和怨恨,他實在沒有辦法對這個失去一切,無論肉體和眷族的應龍發怒。

「……是我殺了麒麟。」他莫名的明白了,眼眶滾著淚。
「麒麟種?不,她熬過了『葬禮』,我倒沒想到她熬得過……」應龍漫應著,搖晃明峰的手,「告訴我,天空是否還是那麼藍,跟大海一樣藍?帶我出去,讓我走,讓我走……」

明峰愕愕的看著應龍,大大的鬆了口氣。那麼,麒麟還是活著的?我看到的不是她的鬼魂?

明琦看堂哥似乎動搖,不斷搖頭,死命的對明峰使眼色。但明峰還是攙起應龍,攀著英俊巨大的腳爪,從破裂的天花板出去。

微風輕拂,沙沙的海浪聲這樣平靜。應龍眼盲的臉龐柔和下來,有種如在夢中的溫柔。

「天空還是很藍,但大海比天空還藍。」明峰描述著景象,「今天很晴朗,這是個很美麗的夏日清晨。」
「……你看得到什麼?」他渴望著,「有蛟?還是有蜃?你看到虹嗎?有沒有、有沒有龍族……?」他真正想問的是,真的都滅亡了?他的族民,在海浪翻湧的雪白應龍……真的完全不剩了?

明峰為難了一會兒,「……封天絕地很久了。群魔歸地,眾神歸天。人間起碼也有五、六千年不再見到任何龍族了。」

他的臉孔,絕望而脆弱。

時光帶走一切,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一切種族都會滅亡,他原本就該明白。但不該是這樣……不應該是這樣。

跌跌撞撞的,他往海浪聲走去。他幾乎使盡所有殘存的神力附身到懷虛子身上,其實,他想要轉移到明峰身上,成功機率很小。他是堂堂正正的海神,怨恨讓他變得陰暗而瘋狂,但他對附身的黑暗法術所知真的極少。

破碎的懷虛子自毀雙目,讓他明白,他實在無法轉移附身了。或許他再潛修一千年、兩千年,或許有一天他可以離開這個修煉過的身體。

但他突然覺得累,覺得好累好累。

殺了帝嚳以後呢?他的族民依舊是滅亡了,他最想要的永遠不會回來。踏進海水中,他放聲大哭。

為他這長久而痛苦的監禁,為了他無辜的族民,為了永遠不會回來的美好歲月。他毫不害羞、使盡全身力氣的痛哭,像是這樣才能夠讓他的悲傷洗滌乾淨。

他從來沒有忘記,海水清泠溫柔的環繞,是這樣暌違了上萬年。

龍吟。他發出清亮緲遠的龍吟。他知道再也不會有人回應他,可以回應他的人都死了……

但他聽到了回應。非常非常遙遠,不知道隔了幾重大海幾重大陸,微弱、飄渺,卻是應龍的歌聲。藉著諸水連接於大海的共鳴,回應著他。

……我的族人,尚存人間?

橫亙萬年,他居然又聽到應龍的龍吟。

「……我太累了,我真的好累。」應龍笑笑的坐倒在淺淺的海水中,「純血人類,你可以許個願望。既然你把我放出來,我讓你許個願望。」

明峰看著頹唐狼狽的他,難過得不得了。「我沒有任何願望。」

「財富?聲望?都不要?法術?也不要?」應龍慘慘的笑,「那我可不可以對你許個願望?」

他望著應龍,嘴巴張開一會兒,又閉上。半晌才艱難的說出話來,「……我出生在和平,也希望能夠死於和平。我知道你有你的不得已和怨恨……但報仇不是我擅長的事情。」他深深難過起來。

應龍盲目的眼睛望著他,嘴角湧起真正的笑意。「本來我是希望這樣的,但現在不了。讓他去吧,他只要好好的穩定這個世界就行了……你過來些,我告訴你我要什麼……」他的聲音漸漸低沈、虛軟。

明峰緊張的扶起他,「欸,應龍大人……」

當明峰靠近他時,垂死的應龍迅雷不及掩耳的將一顆黝黑的、大約小指頭頂端大小的珠子,塞進明峰的嘴裡。
他大驚,正要吐出來,那顆珠子滴溜溜的滾下咽喉,吞了下去。

「你為什麼要害我?!」明峰大怒,「你怎麼可以……」
「害你?害你?」應龍笑了起來,「這是應龍的如意寶珠,三界之中的至寶,你說我要害你?」他朗笑,聲音歡快。
「我對你許個願望。就一個。」他抓著明峰的手臂,「幫我看……替我看看,替我看看我的族民。你吞了我的如意寶珠,可以輕易的認出我的族民。還有活口……還有……保護他們……我太累太累了,我沒辦法……」他撲倒在海水中,沒了氣息。

明峰慌著將他抱起來,應龍的眼神已經散了,卻還緊緊抓著他的手臂。

吞了那顆珠子,明峰很不安。但體會過應龍的痛苦,他無法視而不見。

「……我答應你。」

應龍湧起一絲溫柔天真的笑,鬆了手。

怨恨和絕望讓他被拘禁這麼久依舊存在,而失去怨恨和絕望,他就像是散了錮的木桶,魂魄消散了。

明知道他附身後依舊對女妖殘忍暴虐,但明峰卻無法恨他,反而是深深的憐憫。將屍身抱起來,他在附近的小樹林挖了一個坑,將他放下。原本遠遠跟隨的女妖們,這時候才靠過來,默默的將骨碎筋柔的狐狸屍骨遞給他。

「……她就是傻。」女妖之一嘆了氣,「這麼折磨她,她還把心給了那個妖道。」

明峰接了過來,將狐狸放在懷虛子的臂彎。那隻死去的狐狸,嘴角依舊彎著,像是在笑。

***

怎麼安排這四隻女妖,明峰真是大傷腦筋。

他從來沒有強奪過其他生物的意志,這還是頭一遭。放了怕她們幹壞事,但是留著……恐怕會被這些女妖「幹壞事」。

他已經不只一次抱著被單、衣衫不整的跑去敲明琦的門,躲在明琦後面簌簌發抖。英俊還在的時候,她們式神間似乎還有長幼的觀念,平安無事。但英俊一走,這幾個妖嬈的式神,就想盡辦法爬上他的床。

他是很想求英俊留下來……但是英俊一變化成人形,就挺著明顯懷孕的大肚子。你好意思讓孕婦這樣奔波勞動嗎?

「……英俊妳……」當時他瞠目指著英俊的肚子,「妳該不會……」
「……再十來天就生了吧?」她羞得滿臉通紅,沒有注意到在旁邊呈現石化狀態的明琦。
「……胎生還卵生啊……」驚駭過度的明峰很笨拙的問。

她倒沒有生氣,只顧羞紅,「懷孕四個月就要生了……應該是卵吧?到時候我得在家裡孵蛋……但主人只要呼喚我,我會帶著寶寶一起來的!」

「不不不!」明峰拚命搖手,「我行、我可以的!妳……妳還是好好待產吧……」

他僵硬的畫了一道安產符塞給英俊,就把她趕回去了。

這種情形下,你好意思留下英俊?他當然知道英俊比較可靠,明琦一點用處也沒有,但是被這些女式神動手動腳扯衣撕褲,他也只能依賴明琦幫他擋啊!

「……堂哥,我也會怕。」明琦欲哭無淚,「你也是成熟的大人了,我不會說什麼的……」
「妳沒聽過……最難消受美人恩嗎?」他的聲音顫抖著,「妳妳妳、妳叫她們回盒子睡覺好不好?」

明琦只好上前好言相勸,說「來日方長」,直到口乾舌燥,才能暫時免去明峰的桃花劫。

思來想去無計可施,明峰硬著頭皮跟麒麟求救。

握著話筒的麒麟氣得發抖,「你還有臉打電話給我啊……孽徒!」她驚人的吼聲即使話筒離耳朵一公尺,還是震得周圍的人腦門嗡嗡直響,道行最為低微的花魂乾脆昏過去。

明峰打直手臂,拎著話筒像是拎著燙手山芋,在眼冒金星的情形下垂首恭聽,直到麒麟吼裂了傷口,蕙娘忍不住制止她,她才冷靜一點點。

「要我幫忙處理你收來的式神是不是?」麒麟冷笑一聲,「好,我就幫你收拾。」她磅的一聲,炸掉了明峰的電話。

拍了拍頭上的碎片,明峰有些發愁。這是旅館的電話,不知道要怎麼賠才好……

等麒麟的「解決方案」抵達時,他絕望的望著天花板的星空,這個帳單……旅館的老闆會不會宰了他補屋頂?
不過可能等不到旅館老闆的屠刀,他就會先被龍女大卸八塊了。

「……明峰君。」她詭麗倒豎如爬蟲類的金色瞳孔,燃燒著銀樣怒火,「你居然收了這樣不三不四、妖裡妖氣的式神!難道你忘記妾身了嗎?!」

雖然來的是她的幻影,身材也縮得比明峰略矮一些,但她一甩蛇尾,還是一傢夥打碎了電視機和旁邊的小冰箱。

……這個賠償帳單……

「不不,請聽我說,並沒有這種事情!」他氣急敗壞的試圖阻止龍女的大肆破壞,「收她們是完全不得已的……」
「當我不懂世事麼?!」她又一甩尾,嘩啦啦的打碎梳妝台和衣櫃,「男子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你收這幾個妖精分明就是要納小,你把我這伏羲正室放在什麼地方?!」

說到極怒,她張口出雷。人兒是幻影沒錯,這雷光閃爍卻是貨真價實,饒是他拉著明琦緊急避難,還是讓兩人的毛髮捲曲,被電得抽搐。

更糟糕的是,她這雷劈下來,整個房間只剩下四面牆壁,其他的家具電器,全成了碎片。

「這女人又是誰?!」她五爪箕張,幾乎要插進明琦的脖子。
「堂妹!她是我二伯唯一的女兒!」明峰顧不得抽搐,護在明琦前面大叫,「千萬不要失手啊∼∼」

狂怒的龍女呆了呆,母夜叉轉瞬成了怨婦,「小姑!妳給我評評理!明峰君與我有婚約,卻這般負我!妳評評理,評評理呀!」

明琦讓她抓著搖,只覺得頭暈目眩,渾身滾著電流。「呃……啊……堂哥這樣真的不好。」

「明琦!」明峰叫了一聲。媽的,這樣罩著她,大難來時就搶著出賣堂哥!早該讓她被電死算了!

她略略清醒了一些,「呃,堂嫂,妳冷靜些……」她抓著明峰的外套給她擦眼淚,「堂哥收這些式神是真的不得已的。但收都收了……堂嫂,這麼吧,這些式神也粗魯不文,是需要管教管教。不如妳帶了去,好好教導,以後服侍妳和堂哥,豈不是好呢?我保證堂哥不是那種人……他若花心,就不會天天跑來敲門避難了。」

龍女讓這句堂嫂叫羞了臉,心裡蜜滋滋的。火氣也就降了下去,垂首低眉的說,「妾身雖然是伏羲後裔,三從四德總還是懂的。小姑都說話了,妾身敢不依麼?我想明峰君當不是那種薄情郎……」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他舉起雙手。

龍女羞答答的纏上明峰,又親了他一臉口水(附帶輕微電擊效果),這才滿意的收了四個嚇白臉的女式神,騰空而去。

明琦癱軟在地,趴著很久很久。

「堂哥……」她有氣無力的說,「你幾時高攀了這樣的神明親家……?」

明峰躺在一地碎片上,動也不想動。這個帳單……這個賠償帳單……

「古人果然有智慧。」明琦很感慨,「最難消受美人恩。」
「……麻煩妳閉嘴好嗎?」明峰差點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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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7 02:40:07

補 遺

「我的漫畫!我的《魔力小馬》!!」休養幾天,傷口勉強癒合的麒麟慘叫,險些氣裂了傷口,「我寶貝的漫畫啊∼」

那天她來不及找紙,隨便扯了眼前書頁就畫符止傷,卻沒想到撕了自己寶貝的漫畫。

剛好撕到她最喜歡的情節,不禁悲從中來。


蕙娘無言的看著天花板。傷到幾天吃不了東西,勸她插胃管她又不肯,再怎麼痛也沒掉過半滴眼淚,現在為了幾本破漫畫,哭成了花臉。

這個時候她就會納悶,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她會想要跟從麒麟呢?

「……漫畫嘛,又不是絕版了。」為了不讓麒麟又把傷口弄裂,她勸著,「再買就是了,好不好?」
「這套漫畫是我飛去日本逼藤田和日郎親筆簽名的欸!」她繼續梨花帶淚,「我寶貝的漫畫啊∼都是那個死孽徒啦!……」

蕙娘啞口片刻,「……那我去買書,就拿完整的來修復這幾頁好不好?保證妳也看不出瑕疵,如何?……」

哭了好一會兒,麒麟思來想去,也別無他法,只好抽噎的說,「修好看點……蕙娘,我甜點要六個草莓塔喔,傷心只能用甜點治療了……」

……妳食道炸傷了大半,怎麼吃草莓塔?但是讓她哭裂傷口和設法吃草莓塔……她選擇草莓塔。

後來麒麟真的吃了草莓塔……雖然讓蕙娘扁眼。因為食道受傷,她細細嚼過甜點以後,用五鬼搬運法,跳過食道,直接到胃裡。

……道術是給妳這樣用的嗎?

「哎呀,妳不懂的都是咒啦。」麒麟含含糊糊的回答,「明峰腦子不懂,身體可是懂了個十成十呢!這死孽徒真的很有天分……」
「……啊?」

她已經忘記撕破愛書的傷痛,笑嘻嘻的,「當初啊,他收那幾個式神,就是用『魔力小馬』收內堂的咒。但他實在很不會應用,既然用了收內堂的咒,就該用使喚內堂的咒啊……」

「所以?」
「所以我就附到他的身上,用了《魔力小馬》使喚內堂的咒。我真是聰明智慧的禁咒師啊∼」

……妳好好一個人類,怎麼學妖鬼的方法去附妳弟子的身?!

麒麟拍了拍手裡的屑屑,雖然這麼不方便,她還是很有毅力的吃掉所有的甜點。她施施然的經過啞口無言的蕙娘,從書櫃裡掏出四本漫畫,彈指燒掉了書。

「……主子!」蕙娘逼緊了聲音,「妳不舒服?沒吃飽嗎?!但妳傷口這樣真的不能吃太多……也不要因為撕破《魔力小馬》就準備焚琴毀書啊!」

她跳了起來。古代仕女每每要尋短見,都先拿自己的藏書和文稿下手(詳情請見《紅樓夢》,不過是幾頓吃少了些,麒麟也想效法一番……?

「什麼?」麒麟糊裡糊塗的擡起眼,「喔,這套《女媧》一定要燒掉啦。明峰那蠢蛋把這套漫畫看得太真,真的照上面的『葬禮』舉哀,差點被他祟殺了……」說到這裡,麒麟真的有點悶,「為了避免他蠢到又把我給『葬』了,只好先抹煞這套書的存在……」

於是,麒麟替那套書行了「葬禮」(還是火葬),杜絕這種倒楣事再發生。

「……這也是咒?」蕙娘有點頭昏腦脹。
「是啊。」拍拍手上的餘燼,「妳不懂的通通是咒啦。」

最好是這樣。蕙娘沒好氣的想。




尾聲這場災難讓旅館老闆開出了天文數字的賠償單,就算把明峰加上明琦賣了也賠不出來。他實在沒有膽量去找麒麟幫忙,只好欲哭無淚的打電話給大師傅。

大師傅聽他簡單的述說了整件事情的經過,大笑得明峰都有點恚怒,好不容易才停下來擦眼淚。

「好吧,別擔心,小事一件……」大師傅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夏夜』有群研究員剛好在附近做田野調查,我讓他們去幫你擺平……擺平大老婆的憤怒……哇哈哈哈哈∼」

明峰幾乎是羞愧的掛上電話。


「夏夜」的辦事效率極高,不到半個鐘頭,他們終於擺脫了在旅館洗被單的命運,而且這些善良的研究員,還帶走了瘋瘋癲癲的羅煞,答應他會好好安置。

或許他是個壞人。但現在的他又能做什麼?眼睜睜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餓死,他受不了。終於不用再照料他,明峰大大鬆口氣。

「跟堂哥出來旅行真是充滿驚奇和刺激。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會遇到什麼。」明琦認真的說著。
「……妳給我閉嘴。」明峰湧起不祥的預感。

的確如明琦所說,他們這一路又遇到很多奇怪的事情。不知道是他們呼喚災難,還是災難呼喚他們。

而這路上明峰也感到忐忑不安,畢竟應龍硬塞到他嘴裡的如意寶珠,不知道是福是禍。不過既然沒有造成拉肚子之類的疾病,也沒有發生任何異狀,他只能安慰自己那不過是個玻璃珠,應龍被關太久糊塗了,拿個玻璃珠就硬說是寶物。

離開葬著懷虛子(應龍)的島末,被封印的香風,又如影隨形。

他尋找的田園還沒有找到,但距離崇水曜卻越來越近,他的心情,也越來越沈重。

如果她真是崇家人呢?如果她真要明峰的命好報仇呢?

坦白說,他很害怕。卻不是害怕崇家的報復。而是……

他不知道能不能面對自己親手造下的殺孽,不知道能不能面對被害家屬的眼神。但是,他卻不想逃避。

「……妳要不要回家去啊?」他第一千遍的問明琦。
「不要。」明琦也第一千零一遍的回答他。
「妳不懂啦,」明峰有些煩躁,「我殺過人。我們現在要去找的,說不定是被害者的親屬。」

坐在後座的明琦,僵了一下。「……殺了誰?」

明峰安靜了一會兒,「答案很長,我得用一生的時間來回答,妳準備聽我說了嗎?」

「……堂哥,我也看過『人間四月天』的。我不是梁思成,你以為你是林徽音嗎?」
「……」

(第五部完)



作者的話

禁咒師五完工了。其實我也想過,是不是要盡量往前三部的路線走去,大家笑嘻嘻的,多好。

但我也很怨恨自己的固執,我就是沒辦法這麼做。故事已經設定好了,第四、第五部都是明峰的成長史。而成長,一定會伴隨著劇痛。當然,這會讓讀者很受不了,但我也發愁了很久,氣自己沒辦法妥協。

所以第五部我寫得特別慢,但我為了這一部幾乎愁白了頭髮。


最後還是這樣,帶著嘻笑中依舊濃重的悲傷,在明峰成長的過程中。如果我可以說服自己妥協該多好啊……但我辦不到。我重寫很多次,最後放棄那些歡樂的情節,回到最初寫的那一些。

說不定讀者會不喜歡這一些也說不定。說不定禁咒師出不到第八部。但是,又如何?我知道我這樣任性真的不好,但扭曲筆下的人物設定,我覺得我背叛了明峰單純而漸漸成熟的眼神。

甚至,《禁咒師》也和《妖異奇談抄》(出版名為「幻影都市」春光出版)的故事漸漸結合,這點也讓我非常困擾。當初是兩個故事一起想的,構成整個龐大而繁複的「都城進行曲」,人物互相穿雜。但作者總是這麼任性,沒去想清楚這是兩個不同系列、不同出版社的出版品。

結果就變成這樣。兩家出版社、兩個不同系列,但人物相互雜沓,讓人有些暈頭轉向的龐大雙線架構。
最後兩個系列會走向相同的結局,但平行線依舊是平行線。我不知道在考驗誰,是考驗我飽受折磨的心靈,還是考驗讀者的耐性。

不過我保證,第六部不會這麼沈重了。
(希望啦)

其實有時候我自己也會好笑,或許我小說寫出來只有十萬字,但是實際設定未寫出的部分有一百萬字。

我也希望可以阻止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無關緊要的支線,甚至用不著去設定不寫出來的愛好和背景。
(比方說,明峰就讀老松國小。這有什麼用處和意義?我不會寫出來,也跟故事本體無關。但我甚至設想了他小時候的點點滴滴,還有他青春期爆炸的能力。)

(我不會去寫的……通通寫出來我要喊救命了……)

最終還是感謝讀者的支持。因為你們的支持,我才可以任性的繼續寫下去。或許我的人生存在的意義只剩下書寫而已。無窮無盡、無窮無盡。

直到油盡燈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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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7 02:41:31

禁咒師 第六部

第一章 希望


曲曲折折、複雜得幾乎像是迷宮般的巷弄,靜靜的咖啡廳藏在轉角,飄出陣陣甜蜜的香味。

偶爾迷路時巧遇的咖啡廳,下次可能怎麼找都找不到。「幻影咖啡廳」的店名和它本身一樣神祕,,果然店如其名。連美豔的老闆和魔性美的點心師傅,都是這股神祕中的一部份。

這家神祕的咖啡廳不知道為什麼,關門關了一陣子。讓好不容易找到的客人愴然若失,但是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的開了店門。

偶爾闖入的人類不知道,這原不是給人類進來的咖啡廳,而是都城眾生的集散地。不管天上人間,都已經起了巨變,幻影咖啡廳的關與開,都悄悄的透露了凝重的訊息。

但現在的人類,還不知道。


他們只知道,原本美豔的老闆不知去向,只有冷著臉孔的點心師傅站在櫃台,非常不耐煩的問,「要點什麼?」

點心還是充滿了魔性的驚人美味,但是咖啡就…很令人無言。但對著這樣的美少年,人類只會癡迷的吞下去,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喝了些什麼。

「…我說啊,上邪,」櫃台一個懶洋洋的美少女很不客氣的把嘴裡的咖啡吐出來,「你跟狐影真是絕配,一個天殘,一個地缺。他的點心殺人於無形,你的咖啡可以讓人胃穿孔。」

上邪臉孔抽搐了兩下,悶不吭聲的拿出一大罐金十字胃腸藥,往她的面前重重一頓。

「…這就是你的解決方式?你到底會不會煮咖啡?」美少女叫了起來。
「閉嘴,麒麟種!」上邪發怒起來,「妳以為我喜歡喔?要不是那隻老狐狸逼我看店,誰想守這家他媽的鳥店!我可是曾被尊稱為神的大妖魔∼各界見到我,誰敢不恭恭敬敬喊我一聲上邪大人?我居然還得來站這櫃台賣笑?!真他媽的…」
「作點心你就沒怨言?」麒麟瞪了他一眼。
「作點心怎麼同?點心和美食是藝術,泥漿水算哪一國的藝術?」他嫌惡的看著咖啡,「這是食材!拿來增添食物美味的食材!拿來喝?妳怎麼不乾脆喝辣椒水?」

麒麟無言的攪了攪那杯比黃連還苦上十倍的咖啡,放棄的將杯子一推,「…你總有酒吧?」

「老闆說,咖啡廳不賣酒。」上邪頓了一大杯冰牛奶在她面前,「愛喝不喝隨便妳。」

這時候又不是狐狸精,是老闆來著了!

瞪著那杯冰牛奶,麒麟整個發悶。她掏出小扁酒瓶,倒到那杯冰牛奶裡頭,沒好氣的喝下去。

幸好手工餅乾太美味,讓她覺得開心了點,當然她又點了六個蛋糕,口味每個都不一樣。上邪的手藝真是獨步三界,她不禁油然起敬。

「欸,上邪,你家老闆到底去哪?」舒祈老來那一套,她實在吃不消,還不如來問問這隻聖魔,最少不用打字。

「回天界當建築工人啦。」上邪拉長臉,「王母說,他不肯幫忙,他就不肯放過那隻飛頭蠻和她徒弟。妳知道狐影對誰都是爛好人,當然除了我。王母一威脅,他就乖乖回去做工了。」

「…那他不回來了?」
「誰知道啊?他只叫我把店看好,營收若少了要跟我算帳。」上邪很不耐煩,吼著來打工的女孩,「請妳來是來當外場的,聊什麼天?!快把咖啡端過去啦!」

那女孩怯生生的走過來,「對、對不起…」穿著小碎花圍裙的她,實在非常可愛,但這種可愛卻有種奇怪的地方。

說她是人,她卻有著濃重的妖氣;說她是妖,她卻完全像個人類。

「…哇,」麒麟睜大眼睛,「我第一次看到人類變成的妖怪啊。」
「舒祈那死女人介紹來的。」上邪抱怨,「這兒又不是動物園,什麼奇怪的玩意兒都塞過來…人妖也就算了,最少她還會掃地擦桌子。連中屍神和怪道士都塞來打工…成天吵吵鬧鬧的,煩死了…」

麒麟愣了一下,「人妖?」

「就她。」上邪擡了擡下巴,「太愛漂亮了,愛漂亮到成妖。嘖,人類這種生物實在奇怪,那層皮有什麼好計較的…結果當了妖怪自己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會,就知道聊天照鏡子…喂!端著空盤子在那兒照啥鏡子!去洗碗盤啦!吼∼狐影收留妳幹嘛啊真是的…」

看著逃進廚房的女孩,麒麟若有所思的看著上邪,看得他心裡發毛。雖然聽說麒麟惹了大亂子,鬧到失蹤一年多,但這一年發生了許多事情,他也沒心思去打聽八卦。但看她額頭有麒麟角,靈力又大幅消退,可見傳聞不是謠言了。

所謂虎死威猶在,更何況麒麟又還沒死。她畢竟還是禁咒師,當世禁咒第一人。怕到未必怕她,但被她盯上絕對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

「…妳幹嘛?」上邪瞪著她,「別說我沒吃人,吃了人也未必要跟妳報備吧?」
「你緊張啥?」麒麟撚著小餅乾細細嚼著,她的食道尚未完全痊癒,吃東西還是有點疼,「上邪,我問你,你潛到列姑射的根柢做什麼?」

上邪臉孔馬上漲紅,他變化成人形原本就絕美,頰上的霞紅更添姿色,連麒麟都有幾分感動。「我、我睡不著去散步不行喔?妳怎麼知道的?我才要問妳沒事跑去島的根柢做什麼呢?」

「我是沒去啦。」麒麟承認,「最少不是整個人去。修到我這種程度,通常不做沒有意義的雜夢。但前天,我做夢了。」

她逼視著臉轉到旁邊的上邪,「我在島的根柢,看到了你。」

上邪不答腔,有些煩躁的洗著杯子。「妳還看到什麼?」

「沒了,就看到你。」麒麟喝完那杯牛奶酒(?),「但我一直覺得很不安。不然我在家喝酒睡覺看漫畫不好,千里迢迢跑來找你做啥?上邪,到底是怎麼了?」

「妳自己不會去看喔。」上邪不太高興,「總之沒什麼,呿,做個夢也來煩我。告訴妳,我可不是狐影那爛好人,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都能來煩我。喝完妳的牛奶就滾吧。」

「喂,這是列姑射島欸…好啦,列姑射的遺跡。好歹這裡曾是許多眾生發源之地,最初天柱安放的所在。就算『她』碎裂成環狀的碎片,也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

上邪擦著手,心底也猶豫起來。他和當初恣意妄為的大妖魔不同了,現在他有牽絆,甚至越來越像個人類。以前遇到這種問題,頂多抓著翡翠往安全的地方居住就是了,但現在…他介意的人越來越多,沒辦法這麼做了。

再說,真的有安全的地方嗎?

「列姑射的根柢…」他沈重的說,「成了『無』的巢穴。」

總是懶洋洋微笑的麒麟,驚愕的瞪大眼睛。

所謂的「無」,其實是「有」的影子。萬物存在就是「有」,消亡時便是「無」。

這原本是和諧的定律,但在遙遠得幾乎誰也不復記憶的古神族戰爭中,列姑射之所以陸沈,天柱之所以斷折,是因為古神族發動了一個極為龐大的禁忌,為了戰爭而不擇手段的禁忌。

他們啟動了「無」,讓「無」擁有意志。

只擁有「毀滅」這種意志的「無」,卻逸脫古神族的控制,毀滅了天柱。雖然說古神族幾乎消滅了所有的「無」,但「無」本身就是大道循環的一部份,既然「有」,就會「無」,是無法完全消滅的。但諸界遵守創世規則,保持平衡,「無」就不會繁殖發作。

但神族卻破壞了這種平衡,將人間視為自己領土,造成各界的裂痕,而「無」因此增生繁衍,更讓裂痕一發不可收拾。

擴大的裂痕同時也影響到地維,造成地維的脆弱與崩壞。被「無」寄生的地維更雪上加霜。

這原是神明的祕密,他們也致力於消滅「無」的存在。據說「無」擁有巨大陰影般的形狀,森冷的氣息連神明都難以抵禦,居住在失去平衡的裂縫中,以一切存在為食。但真正看過他們的人並不多。

「連天柱遺跡都成了『無』的巢穴?」麒麟喃喃自語,「情況變得這麼糟糕了啊…」
「腦殘天人留下這樣腦殘的爛攤子。」上邪咕噥著。

麒麟出了一會兒的神,笑出來。「上邪,你說你跟狐影不一樣,我看你被狐影感染的滿深的。」

「…妳說啥鬼話啊?!」上邪勃然大怒,「誰跟那隻爛狐狸精一樣?!」

他又叫又跳,麒麟只是打了個呵欠。這些人,標準的心口不一。老是牢騷抱怨,結果事情來臨的時候,還不是一個個認命的去處理。

上邪應該是多次潛入島的根柢,將「無」的巢穴設法封閉起來。畢竟這裡是地維一個重大的「結」,若被「無」啃光,影響的地為範圍實在太大。他原本擁有天人皇家的血統,這對他來說不是難事。

但無之巢應該比想像中的還大,不然他的神通不會消退的這麼快。

「你還能夠應付麼?」麒麟站起來。
「我誰?我聖魔上邪大人欸!你問我能不能夠應付?」上邪暴跳,「妳有那美國時間管我能不能應付,還不如對你的角傷腦筋。別人是人妖,好歹還是妖,妳勒?弄得神不神,鬼不鬼,看妳是要乾脆鋸角重頭修煉,還是乾脆去當慈獸算了。現在妳能幹嘛?」

「鋸角我就死了啦。」麒麟對他毫不隱瞞,「我還活著是因為這對角,實話告訴你,我和崇對峙的時候,人類的部份已經完蛋大吉了,只靠麒麟血緣撐著。但我又不可能回天成慈獸…」她聳聳肩,「就這麼混著吧,反正我退休了…」

「退休個鳥。」上邪瞪著她,「你收那個禍根子當徒弟,就像狐影護著飛頭蠻一樣是找死。喂,不是只有東方天界有化育池。」

麒麟轉頭看他,有些不可思議的感覺。真奇怪,她和上邪並無深交,頂多是仗著子麟奶奶和上邪尚有些交情,所以才得這聖魔另眼相待。但才幾年光陰,這位聖魔卻改變得非常劇烈。

「我對轉化成慈獸沒有興趣啦,我是人類。」麒麟揮了揮手,「就算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哼。」上邪冷笑了一聲,「之前那隻死狐狸精說,『麒麟萬般皆好,可惜有個人類沙文主義的毛病。』現在我覺得他說得還真對咧。唯有人類位最高?眾生都是劣等生物喔?」

麒麟愣了一下,下意識的回嘴,「我才沒有…」

「難不成妳成了慈獸就不能繼續護衛妳的眷族?瞧妳現在神不神鬼不鬼,還欠人保護哩,能夠護著誰?我是不知道到底怎麼了,但翡翠是我老婆,岑毓是我小孩,他們可跟我種族不同,但為了他們我連命都可以不要。沒啥,都我家眷嘛。我不會神裡神經要去當人,妳為何要非堅持個人類身分不可?」

他越說越激動,用力拍櫃台,上面的杯碗一起跳了快半尺,「麒麟種!狀況已經很不妙了,我說不上是什麼不妙…我總覺得一切好像往一個我不能控制不能理解的方向進行,說不準在我眼前就會有最壞的結局。妳不想著能多做些什麼,就顧著自憐自艾,現在可容妳這樣麼?!若妳真的是禁咒師,若妳真的還有關愛的人!」

麒麟望著他,張大了嘴。她知道上邪曾在各族依舊渾沌曖昧不清的時代被人類尊為神祇,在各界也有崇高的地位。原本她以為是因為那個半公開的身世之謎,不過是個能力卓越的大妖魔,卻沒想到他卻這樣犀利。

低頭尋思,她居然無可反駁。

雖然什麼都不存了,但列姑射遺址還存在著一種威嚴。這是最不可能成為「無」之巢的地方,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或許上邪說得對,他們恐怕得面臨一個最可怕的結局。

「我真的很不想當什麼慈獸啊…」麒麟喃喃的抱怨著,「多麻煩。不過既然你都誠心誠意的想告訴我了,我就大發慈悲的聽聽吧。」瞅著上邪,她又撚了塊巧克力餅乾。

「…妳這是求人的態度嗎?!」上邪氣得差點把磨咖啡機舉起來砸到麒麟的腦袋上,那個成妖的女孩驚呼著架住他,省得發生慘案。「妳這麒麟種太不尊重!妳誰不好像,偏偏像是猴頭加上那隻老愛用角戳人的子麟啊?!遺傳為什麼這麼恐怖∼」

麒麟托著腮,嘆了一口氣,閒閒的吃餅乾。「是啊,為什麼呢?遺傳真是殘酷…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

「…來人啊!在我吃掉她之前,快把她趕出去!」

上邪待膩了東方,跑去西方人間屬地遊歷了一陣子。直到被梵諦岡抓起來關之前,他在西方人間屬地待了幾百年,結識了一群酒肉朋友。

西方人間屬地勢力最龐大的是吸血族,其他妖族當然被壓制的很慘。奧林匹克勢力式微,許多古神祇待不住,也在人間流蕩。這些神妖跟到處吃人找架打的上邪不打不相識,拳頭中出了友情,到處吃喝玩樂,也就這樣聽了不少傳言,見識了不少人。

最奇特的是,他結識了一隻獨角獸。

「獨角獸?Unicorns?」麒麟有些困惑,「我知道他們後裔很少,幾乎都集中在地中海。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啊。」

的確,有人認為獨角獸和麒麟系出同源,但並沒有確實證據。東方的麒麟歸順天界,以聖獸之姿存在;而獨角獸卻一直孤傲不馴,連自己族人都相當疏離,更不要說外人。見多識廣的麒麟,還沒見過任何一隻活生生的獨角獸。

「不管你們相不相信,最少那個娘炮…我是說那隻老愛照鏡子的獨角獸是這麼說的。他說他們在東方也有遠親,他還很好奇東方遠親的處女漂不漂亮。」

…拜託。

「有回他喝醉了,帶我去他們的聖地。那是個非常美麗的池塘,就在森林裡頭。據說每隔百年,他們年輕的族人都會在那兒求偶,我們去的時候剛好是春祭。現在的妖族麼…都化身為人了。他們必須要跳進池塘裡才能現出獨角獸的模樣。我偷偷取過池水…」

上邪一面畫著地圖,一面搔了搔頭,「差點被那群獨角獸戳了幾百個透明窟窿。但血緣雖然不盡相同,他們的氣的確和聖獸麒麟非常接近。」

「你認為那是化育池?」麒麟眨眨眼。

上邪不太自在的看旁邊,「…不是認為,一定是的。我也有…」他支吾了一會兒,突然生起氣來,「我說是就是,妳懷疑我?!妳居然懷疑我這樣偉大的大妖魔!」

麒麟支著頤,「哦,我記得上古狻猊也跟麒麟同屬靈獸不是嗎…?算是親戚呢。」

「閉嘴!誰跟你們有關係?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上邪又跳又叫。

正在熱鬧滾滾的時候,大門的鈴鐺響起,「終於到家了!吼,材料店怎麼這麼遠…一台摩托車就要載這麼多貨很累欸,妳說是不是啊白姑?天下的老闆真是沒良心,叫他們送貨來就好了嘛,還得我們自己去載。不用怕找不到啊,我司徒楨欸!寫道符貼在他們車上,開到冥道都有可能!這小小幻境迷宮算什麼…妳說對不對啊白姑?」司徒走進門,一面對他肩膀上的白文鳥嘀嘀咕咕。

「再囉唆我掐死你!」白文鳥終於忍不住了,「天啊我是做了什麼壞事得讓你收了收了也就算了還要聽你嘮嘮叨叨是不是男人啊你比女人還嘮叨能不能麻煩你閉嘴…」

上邪的怒吼聲瞬間被壓了下去,整個咖啡廳充滿了這對聒噪二人組的聲音,令人腦門嗡嗡響。

「…我受不了了。」上邪把抹布扔在吧台上,「該幹嘛去幹嘛,我去教訓夥計…」

他將那對嘮叨二人組拖到廚房去,馬上一陣子雞貓子喊叫。

「…我要結帳。」麒麟沒好氣的敲著櫃台,上邪完全沒聽到,正在慘電他的夥計。

那個成妖的女孩拿著托盤,緊張兮兮的笑,「老、老闆會忙很久…呃,呃…一百八加一百一是多少啊…」

「…兩百九,謝謝。」麒麟掏出三百塊,「不用找了。」

狐影真是爛好人。什麼樣的喜憨兒都收容進來…但上邪的脾氣向來不好,會先心臟病還是腦充血…?

她聳了聳肩,施施然的往門外去。

走出門外,她頓住。司徒楨?啊,他不是舒祈的食客嗎?或許可以套出些什麼…

不過,她並沒有走回去。一來是她的事情很緊急,二來她肚子裡的酒蟲,也很緊急。

最壞也只是世界毀滅而已,沒什麼。比起世界毀滅,安撫她的酒蟲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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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7 02:42:07

第二章  閃耀

他們喘氣不已。

小五十已經成了一堆碎片,面對著十幾個兇殘、手上刀劍匕首各式兵器,臉孔充滿仇恨的普通人,明峰和明琦的確束手無策。

比起明琦,明峰可能還沒用一些。明琦的父親習武,為了獨生女的安全,也讓她學了些防身。雖然對戰技巧不足,但她面對過不少比人類可怕許多的對手,這讓她很快就進入狀況…但明峰雖然受過的訓練比她還多,面對異族可能很厲害,但面對這群仇家,他是沒辦法的。


沾上血腥的陰暗記憶還在他心裡盤桓不去,他不想再造下殺孽。這讓他更絆手絆腳,但明琦沒有這種顧忌。

他只能和明琦背靠背警戒著,而眾多敵人將他們包圍了。

「你這兇手,納命來!」為首的女子尖叫,「崇家滅門的血債,你別想逃得過…不該出生的魔王!今天我們就要替天行道了!」
「白癡。」明琦立刻反唇相譏,「宰了我們,你們就不是兇手喔?講得那麼好聽,什麼替天行道,妳若真是正義的一方,麻煩妳去報警。私刑好正義嗎?」

那女子看起來很年輕,被明琦一堵,狼狽起來。明知道她強詞奪理,但她從小教養嚴謹,連罵人都不會,支支吾吾的只能望著身邊的中年人求助。

「小姐,邪魔外道跟他們說那麼多做什麼?」那中年人恭謹的回答,「邪魔慣於魅惑人心,不可中計。速速擊殺方可慰諸長老、日曜大人在天之靈。」

那女子眼中湧出仇恨,「你、你這壞蛋,殺了我哥哥!」她抽出一把日本刀,「我非手刃你不可!」

明峰低頭,「…這是我和你們的恩怨,請放過我堂妹。」他懊悔內疚已久,此刻只想引頸就戮。

「哦?你心愛的妹妹嗎?」那女子冷笑一聲,雙手持刀,直取明琦。明峰聽得刀響,大吃一驚,他掄起手裡的行李袋,將刀鋒打得一偏,搶救過明琦。

「這是我和你們的恩怨!」他發怒起來,「為什麼要波及她?殺人的是我不是她!」
「因為我要你知道,失去心愛的人有多痛苦!」她吼叫,一擊不中,她靈活回刀,像是毒蛇般直取明峰的雙眼,明峰又揮行李袋一擋,卻被刀鋒砍破,裡面的東西都滾了出來。

連纏著小花OK繃的玉笛都滾了出來,他趕緊去接,但依舊摔碎了一半。撿起半截玉笛,他似乎聽到無聲的啜泣。

這有靈的玉笛,就這樣完了。不復記憶的遠古年代,富饒的列姑射…殘存到現在的美妙事物,又這樣少了一件。

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舊傷隱隱作痛,狂信者興奮得尖叫躁動,渴求血腥的救贖。

想要的話,他可以讓在場的人死得一個都不剩。這很簡單。但面對自己的內疚,卻是永恆的陰影。

緊抓著胸口,他勉強自己冷靜下來,「…搞清楚,誰才是主人。」

他陰鬱的望著拿著日本刀,卻不斷發抖的崇家小姐。剛剛有一瞬間,在場的十幾個人都失去了行動能力,被恐懼控制得動彈不得。像是有股強烈的陰暗從明峰的身上蔓延出來,令每個人血液為之凍結。

從他們踏入花蓮境內,崇家就鎖定了這兩個人。崇家的精銳部隊幾乎全滅,大樓裡的人死得差不多了,重傷者也沒多活多少時間,大半都半瘋了。崇家家長日曜,更連屍體都找不到,失蹤的人不計其數。

更可怕的是,他們上達多少詔書奏章,大神重也不曾再回應過他們,之後就封天了。

花了許多時間,他們才終於從半瘋的生還者口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循線追查許久,才又找到失蹤已久的仇人。他們原本畏懼這個人形惡魔,但等接觸以後,卻發現他很普通。

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他顯得非常文弱。原本想求同歸於盡的崇家,更有復仇的把握。但是現在,他們又想起,眼前這位文弱清秀的男人,一個人殲滅了整個崇家的精銳部隊。

他們被這股強烈的恐懼定在原地,手裡的武器幾乎握不住。

幾秒鐘而已,卻像是一世紀那麼長。

然後像是陰暗突然襲來,也突然的消失了。他們宛如經歷了一場睜著眼的惡夢,驚醒般看著眼前的敵人。他依舊文弱清秀,手裡很可笑的拿著斷笛。

崇家小姐有些惱羞自己的失態,她迴轉刀鋒,怒吼著衝上前,沒想到敵人空手也迎了上來,舉起手裡短得不能再短的斷笛。

原本以為,她會將敵人的腦袋劈開,卻沒想到卻被空氣擋住。

說是空氣,還不如說是輝煌的霧氣。斷笛像是刀柄,延伸出隱約蕩漾、蒙著金光的霧氣,一把透明的、形體模糊的長劍。

交手了數招,她的怒氣漸漸被膽怯壓過去。

他不是茅山宋家的孩子嗎?人生父母養,祖上並沒有什麼顯赫的血緣。而她,可是神明之後。為什麼她會這樣害怕?

她不知道的是,明峰的鎮定只有表面。他對於這把形體模糊的長劍同樣感到莫名其妙。

這是把奇特的劍。既不溫暖也不冰冷,反而有木頭似的觸感。甚至沒有開鋒的感覺。無意中擦過崇家小姐的臉蛋,明峰心底一陣發冷,卻發現她沒有出血,只是臉蛋淡淡的出現類似凍傷的紅印。

這讓他安心下來。

這是把好兵器,靈活、強悍,而且最重要的是不會對人造成致命傷。

明峰寧定下來,一手握著劍,另一隻手結了個手印。這是人狼族的長老教他的戰鬥技巧,他雖然不是個武士,但記憶力絕佳。眼前這位崇家小姐年紀可能不大,但武藝精純,他非得打疊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不可。擔心的瞥了瞥明琦,發現她的小堂妹已經在地上畫了個方不方圓不圓的圈子,信心十足的望著他。

倒沒想到這小丫頭這樣乖覺。明峰淺淺的湧出一絲微笑。讓他頭痛又疼愛的妹妹啊…這樣聰慧的女孩子,怎能為了自己的事情,拖累她在此喪失大好華年?

「等等。」他開口,「你們要一湧而上呢,還是要單挑?打架總有個規則吧?」
「跟你這種妖魔…」中年人不耐煩的開口,卻被崇家小姐打斷了,「二叔,他是我的。如果我要當崇家家長,就非先解決他不可。不然我不配這位置!」

被喚為二叔的中年人,是黎家的家長,歷代都侍奉崇家家長,是他崇家最忠實的守衛。崇日曜是崇家家長的名字與稱號,崇遠志不是長子,出生的時候另取他名。但遠志的大哥早逝,遠志才接下家長的擔子。現在遠志失蹤,崇家只剩下這個小小姐可以繼承。

這位年紀最幼的崇家繼承人名喚崇粼。她很小的時候就受命去日本生活,拜在土御門門下修煉。當時覺得莫名其妙,讓這麼小的女孩離家背井,疼愛崇粼的黎二很是不忍,但現在看起來,先代家長真是真知灼見。

也因此保下了最後一點血脈。雖然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活著離開這裡。

黎二環顧這個空曠的山野,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崇粼摸了摸頰上微疼的傷口,卻意外沒有看到血跡。她有些恚怒,這妖魔手持奇異兵器,卻對她這樣托大,只是侮辱的打一棒子,連血都不見。

但她反而鎮靜下來。越托大的人越有空隙,說不定她還有勝算。她挑釁的用武士刀指著明峰,「就我和你。我若贏了,你乖乖交出項上人頭,讓我血祭,你若贏了,我就讓你走。」

「讓我們走。」明峰可沒那麼好唬。

該死,不上當。崇粼怒色一掠即過。「好,讓你們走…但是,只在刀上見真章,絕不使用法術,你可敢麼?」

原本以為還要激他幾句,沒想到明峰大大鬆了口氣,「這樣是最好的了。」

…這妖魔,真是徹底看不起我!看不起我這即將即位的崇家家長!

崇粼沈著臉,握緊雙刀,斜舉著。明峰反而將模糊的光劍指向地板,鬆了左手的手印。

兩個人對峙著,都在等待對手鬆懈的那一刻。就在這個時候,明琦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讓明峰分了心。崇粼察覺機不可失,掄刀如大車輪般猛攻,讓明峰狼狽的左支右絀。

「…妳說!妳給我說!」明峰氣急敗壞的邊打邊叫,「事實上妳是他們派來的吧?!」

明琦揉著鼻子,非常委屈。「啊就…就忍不住嘛…」

「我會被妳害死!妳到底是來幫我還是來害我的?打什麼噴嚏啊,笨蛋∼」
「我怎麼知道堂哥這麼纖細…」

崇粼卻越來越生氣。雖然明峰招架得亂七八糟的,但總是在關鍵時刻滑溜的逃出她的致命殺招,而且,他居然還有閒情逸致在對戰的時候跟他的妹妹拌嘴!!

「不要太瞧不起人了!」她怒吼,在明峰滾地躲去她的殺招時,她結起手印,一團純青的火焰彈起,正中明峰的後背,將他燒得皮開肉綻。

「妳犯規!堂哥!」明琦大叫,抓著外套奔向明峰,趕緊將他背上的火熄滅。「卑鄙,下流!」

崇粼愕了一下,她倒不是存心使詐,只是一時氣昏了頭,順手就使了法術。但她自尊心高,從來沒被侮辱過,被明琦這樣講,越發惱羞成怒。

「…站著看什麼?把她抓起來,掌她幾個耳光!」她大叫,一把抓住倒地的明峰,「你輸了!輸了!」

只覺得一團森冷襲面而來,她畢竟臨戰經驗豐富,下意識的偏了偏頭,那道森冷的氣像是刀鋒般,在她頰上擦過,留下很深的傷痕。

重傷的明峰舉起食指,逼開崇粼之後,他跳起來衝向被包圍的明琦,大吼一聲:「滾∼∼」

這一字咒將敵人逼開了好幾尺,明琦恐懼的抓著他,「堂、堂哥,你沒事吧?你的背…嗚嗚…」

明峰沒有說話,瞪著明琦脖子上的血痕。剛剛那群人將刀架在她脖子上。

弄傷了她。弄傷了我心愛的小堂妹。差點殺了我的小堂妹啊!!

緊緊抓著胸口,他的臉色又青又白。他的憤怒快要爆炸開來,後背的疼痛變得很遲鈍,只是一片火燙,跟他的憤怒一樣熾熱。

「…你們,最好要有覺悟!」他怒吼的聲音讓這山野的飛禽猛獸通通遁逃,四周變得無比寂靜。

轉過身來,他的左眼,整個都泛紅了,發著強烈的火光。

他像是狼衝進羊群一般,狂亂的斬殺。右手揮著光劍,左手不斷變換著各式各樣的結印。

雖然憤怒像是浪潮般淹沒了他,但他卻沒被憤怒主宰。所以狂信者只在他體內吶喊躁動,讓他更加煩躁。但在這種狂躁的情形之下,他反而冷靜下來,只學過一兩次的戰鬥結印反而使得越精密,越確實。

人狼族的戰鬥並不喜歡使用法術,虛耗大地母親的力量,對他們來說是種褻瀆。但就人狼的眼光來看,明峰實在是個柔弱的孩子。所以老族長破例教了他不少臨敵的法術,重點不在創敵,多半是癱瘓、昏迷、行動遲緩,這是為了讓明峰在遇到強敵時有機會逃脫。

但是此刻的明峰,卻將這些結印用在讓敵人逃不走的用途上。

他實在太氣了,氣這群不能講理的仇家,氣不聽話的明琦,更氣的,是犯下殺孽的自己。

既然手上的光劍無鋒,他決心讓這群傢夥吃頓粗飽,很久很久以後都還記得這份慘痛,他幾乎將場上的每個人都打到臥地不起,奄奄一息,連崇粼都被他抓起來摔在樹幹上,昏了過去。

等他氣喘不已的站定,地上已經躺滿了爬不起來的人。

怒氣沖沖的踩過一地的人,他抓著黎二的胸口,對著他的臉怒吼,「看清楚我的臉,看清楚!我長這個樣子,看清楚了沒有?!要報仇,就單獨來找我!你再去摸我身邊的任何人看看…只要有誰擦傷了,我非把你們殺個乾乾淨淨不可,聽到沒有?我辦不到?你以為我辦不到?!聽清楚沒有?」

黎二驚恐的看著他,被重擊過的腦袋還昏昏沈沈。這個左眼發著火光的男人,現在看起來完全地獄的魔王。

「不、不明白。」他勉強開口,倔強的。「要麼你就現在殺光我們,不然滅族之恨不是殺掉你就夠了!」

明峰臉孔一陣扭曲,舉起拳頭就想給他好看。

「請住手。」一個冷靜的女聲傳過來,帶著一點厭倦和無奈。「請看在大師傅的份上,饒了這些人吧。」

猶在狂怒中的明峰狐疑的轉過頭,他的臉孔殘存著暴力的戾氣。一位女子走了過來,卻看不出她的年紀,從二十五到五十二都有可能。她很清秀,有種飄逸的美麗。但她模樣太年輕,眼神卻太滄桑。

從昏暈中醒轉的崇粼睜開眼睛,全身上下無一不痛。轉眼看到那女子,她呆了呆。雖然自幼離家,但「她」的模樣一直沒有變。「…三姑姑?水曜姑姑!我、我是崇粼!」乍見親人,她忍不住放聲大哭,「姑姑!哥哥…長老叔叔…死了,都死了!都被那隻妖魔殺死了!姑姑…」

水曜?明峰鬆了手,讓黎二跌回地上。崇水曜?大師傅就是托付他,將碎片交給崇水曜。

他看了看一地受傷的人,看了看崇水曜,突然背上沁出冷汗,臉孔熱辣辣的麻。

水曜沒說什麼,只是走過去逐一審視傷勢,用氣簡單治療一下。原本連站都站不起來的人終於可以搖搖晃晃的站起來。

「姑姑,為崇家報仇!」崇粼拉著她衣袖痛哭,「三姑姑…」
「什麼年代了,報仇?」水曜搖了搖頭,「若是崇家殺過的人,通通跑來尋仇,崇家死滅個三代也還不清。報仇?」

「姑姑?」崇粼愣住,「妳說什麼?難、難道…爸爸一直沒有選出新的『水曜』!雖然妳有成仙的妄想,但爸爸還是認為總有一天妳會清醒過來,回到崇家的!他一直認為妳還是崇家人,難道爸爸只是一廂情願?!」

「對。妳老爸只是一廂情願。」水曜淡漠的回答,「我從來沒想過要回到崇家。我不想當權貴的殺手或巫覡,我也覺得沾著血腥的崇高很沒意義。今天妳若記得兄長被殺的痛苦,那妳應該比較明白那些被崇家暗殺的家屬心情。天賦和法術,不該是那樣使用的。」

「我管他們去死,我管別人去死!」崇粼大叫,「我哥哥死了,死了!我就要他償命!我就要報仇,我才不管別人…」

「那就去報仇。」水曜疲倦的坐在地上,「去吧。如果這是妳的心願。現在就去,只要妳殺得了他,我不會阻止的。」她苦笑了一下,「但經過妳的『努力』,他原本蒙塵的能力閃爍起來了,我想十個妳也碰不到他一根寒毛。」

崇粼呆呆的看著水曜,「…姑姑,妳不幫我?」

「我拒絕。」水曜憂鬱的看著她,「這是妳的心願,不是我的。我早就知道崇家會走到這一步…崇家綁架降霜女神,付出這樣的代價還真的很輕。」她雙眼無神的看著虛空,顯得非常疲憊、悲傷。「你該感謝降霜女神。若不是她不念舊惡,崇家死傷會更大。你哥哥和失蹤的人,雖然不在人世,但都還活著。我只能告訴妳這些…妳不如把復仇的精力留著設法跟那些人取得聯繫。封天絕地,他們沒辦法靠自己的力量回來。」

這個消息讓崇粼愣住了。她就這樣站著,湧出淚水。「…哥哥,還活著?」

水曜卻沒有再理她,對著明峰和明琦招了招手。怒氣褪去的明峰沮喪的摻起明琦,默默的跟在她身後。

「上車吧。」她打開吉普車的車門,「你們需要休息。明琦小姐的傷也得上藥。」
「…妳知道我們會來?妳知道我們的來歷?」明峰越發忐忑不安。
「是啊,為什麼我得知道呢?」水曜坐在駕駛座上,許久不動。「事實上,我倒是希望什麼都不知道。」

她發動了車子。

水曜所在的小鎮雖然名義上在花蓮縣,但是距離台東縣卻很近。明峰坐在吉普車上,卻越想越奇怪。

崇家的人應該不知道水曜隱居在這個小鎮上,但水曜怎麼知道他們被追殺?不可能有人跟她通風報信…那她是怎麼知道的?

疑惑的看著水曜的背影,覺得她的背影居然這樣哀傷而沈重。

吉普車穿越了小鎮,明峰將疑惑拋到一邊,眼睛越睜越大。

這是個很小的鎮,鎮的中心有個噴泉。那種漫不經心,包容一切的模糊溫和,很明顯是自然泉水精靈的風格。這鎮太小、太單純,沒有發展出城市獨有的魔性,卻擁有自然的眷顧。

但這不是讓他們驚訝的主因。他們在小鎮被忽視的轉角、巷弄、屋簷,發現了各式各樣的風水石、穩簷獸,這明明是他們宋家特有的風水佈置。

這些風水石和泉水精靈漫不經心的眷顧交融成一氣,溫和的保護這個小鎮。仔細看,這小鎮的方位正當鬼門,容易招來妖異和動盪,但因為這樣的保護,所以顯得非常平和安靜。

這樣高明的手法,恐怕連明峰的爺爺都使不出來。這會是誰?

「…四房的伯公嗎?」明峰猛然想起,大師傅抄給他的地址是花蓮縣玉里鎮,而他們從來沒去過伯公家。但伯公生前每隔幾年會來他們家,說過他家靠近台東。

靠近台東,但可能是在這裡?

「有親戚?」水曜聽到了明峰的自言自語,「說起來…我有個弟子叫宋明玥,難道這麼巧?」她輕笑了一聲,沈重消退了些。

她並不是什麼都知道的。明峰深思了起來。伯公的孫子(孫女?),是該叫她堂弟或堂妹吧?希望不要跟明琦一樣亂來…

明琦倚著他的手臂睡著了。脖子上的血跡已經乾了,真是的,應該很痛,卻睡得這樣香甜。真是沒神經…

他挪動了一下,讓明琦好睡一點。

「太香了…」水曜將車窗打開,「真的太香了點。我沒有惡意,請相信我。」

明峰愕然,猛然低下頭,省得被人發現他眼眶發熱。剛剛,他憤怒高漲到幾乎控制不住時,是這股香氣鎮壓住,讓他沒有被憤怒主宰。

我到底要讓羅紗操心到什麼時候?生前到死後,即使魂魄不存,只剩下「念」,她還是沒辦法安心…要到什麼時候?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這個時候,吉普車停了下來。「我們到了。」

明峰推了推熟睡的明琦,她揉揉眼睛,和明峰一起看著這棟被翠綠包圍著的嬌小農舍。

很漂亮乾淨的小農舍,屋前屋後種著花,傍著一個很小的菜園,棚裡的絲瓜垂著,底下是碧綠挺立的蔥。不遠處還有個小小的竹林,沙沙的飄葉聲讓寂靜更絕對。

打開門,沒有隔間的農舍看起來更空曠,樸素的床上掛著蚊帳,滿架的書,很突兀的有台筆電靜靜的放在茶幾上。一旁的大書桌,一個少女正在專注的畫著符。

「明玥,我們有客人。」水曜淡淡的說,「妳可認識?」
「我?」少女擡起頭,滿臉英氣。「我怎麼可能會認識?」

但明峰瞪大眼睛。眼前這樣英氣逼人的少女,和伯公宛如同個模子刻出來的。

「但、但我似乎認識妳。」明峰急忙搜索記憶,伯公的名字?糟糕,他只聽過一次,「宋、宋清…宋清松!宋清松是我四房伯公!」

換明玥瞪大眼睛。「四房?對對對,爺爺說我們是四房…你是?你是清柏叔公的孫子?」

「不不,我是大房的。宋清庚是我爺爺!」明峰興奮得臉孔發紅,又有點害羞,「論輩份,妳應該是我堂妹。呃…這個傻呼呼的女生,是妳堂姊。她是我二伯的獨生女…」

明琦張大嘴,只覺得整個混亂起來。「…堂哥,你真是越來越了不起了。不但跟天行者路克一樣會揮光劍,還會背這麼複雜的族譜…」

「閉嘴!是妳太沒用了好不好?真不知道妳到底有什麼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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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7 02:42:32

第三章  未來的哀傷

水曜聽著他們一群年輕人認親,含笑著轉去廚房泡茶,讓他們自在點。

「妳怎麼還搞不清楚?」明峰生氣起來,「很簡單嘛,我們是大房,算本家,伯公是四房的分家。清柏叔公?那當然不是爺爺的弟弟啊!那是伯公的弟弟…吼,清柏叔公就是明熠的爺爺啊!」

明琦和明玥望著他,只覺得眼前直冒金星。

「但、但是,明熠堂哥喊爺爺外公欸…」明琦從小就覺得奇怪,為什麼明熠喊爺爺外公,卻不是表哥而是堂哥。

「因為明熠的媽媽是爺爺的姊姊的女兒,只是被爺爺收養了。」明峰耐性的解釋,「明熠的媽媽又嫁給清柏叔公的兒子,後來生了明熠。照族譜來說,是同宗堂兄弟沒錯,但還是得叫爺爺外公…」


兩個女孩張著嘴,眼前已經不是金星,出現了燦爛眩目的銀河。

「懂了沒有?」明峰不放心的追問。
「…不懂。」兩個女孩很誠實的異口同聲。聽得懂就能成仙了,何況她們沒打算成仙。
「怎麼這麼笨哪?」明峰暴跳起來,「這麼簡單淺顯易懂的親屬表還不懂?好,我再說一次…」

明琦驚恐的掩住耳朵,明玥喊著,「我去找急救箱!」然後快速逃逸。

「欸,妳們兩個很沒用欸!」明峰氣炸了,「以後遇到親戚怎麼辦?都不認識了啦∼」
「知道你是囉唆的堂哥就行了啦∼」明琦哀叫,「饒了我們吧∼」
「年輕人真是熱鬧。」水曜笑著端出茶來。「這麼快就打成一片。」

打成一片…我是滿想動手巴她們腦袋的。明峰悶悶的喝著茶。

明玥捧出急救箱,幫明琦的脖子上藥。「…這個堂哥…脾氣好像不太好?」她和親戚都不太熟,不禁有些膽戰心驚。

「那倒不是啦。」明琦齜牙咧嘴,不碰還不痛,上了藥,簡直要命,「嘶…輕點輕點…堂哥很疼我們的,以後妳就知道了。他啊,就是那種『口嫌體正直』,比誰都疼,就愛裝得不在意。妳也學道啊?真好,有老師教。」

「堂姊,妳沒有喔?」明玥張大眼睛,「好可惜,我覺得妳氣很純呢。叔公不教妳嗎…?」

她們倆個女孩聊了起來,明峰和水曜相對著。

「讓她們小姐妹講講話,我叫你明峰可好?」水曜笑了笑,雖然帶著憂愁,但是種美麗的憂愁,「你受傷了?」

明峰這才覺得後背有些疼痛。崇粼的火術雖然火候不足,畢竟是神道正統。衣物無損,卻灼燒肌骨。他脫下襯衫,水曜暗暗的皺緊眉。整個後背都是燒傷,焦黑一片,令人膽戰心驚。

這丫頭,下手就是殺著。雖說天分不高,但哪個普通人捱得過呢?崇家的孽難道要造到完全滅絕才停止?但她卻不想去翻閱那個結局。

難得這孩子能忍,居然行動如常…細看她又發愣。焦黑的外皮下,居然已經新生了肌膚,剝掉焦皮,竟然恢復如常。

這是…她深思起來。「…你懂療癒?還是誰先幫你治過傷?」

「沒啊。」明峰背對著她,看不到水曜的表情。「不嚴重吧?剛燒到的時候真的好痛…但明琦幫我滅過火,火滅了就不太痛了。」

明琦?她狐疑的瞥向那個女孩,看到她手腕上翠光一閃,不禁微笑起來。看起來,大師傅很喜歡這女孩啊…

試著將所有焦皮剝下,她挽了把毛巾幫他擦拭,「不礙事。不嚴重的。」

「是啊,我也覺得不嚴重。」他有些憂心的看著明琦,「我比較擔心明琦的傷。」
「她有大師傅給的手環,不會嚴重到哪去。」水曜正色,「大師傅給過我電話,說你會來找我。」

「是。」他趕忙從胸口拉出項鍊,串著一個小小的水晶瓶子,裡頭的碎片晶瑩剔透,透著陽光,幻化著五彩繽紛。「這是大師傅要我帶來的。」

這麼乾脆?水曜凝視著他,「你不想留著?或者吃下去?」

「留著?」明峰呆了呆,「我留著幹嘛?這可以吃?怎麼看都是玻璃碎片啊…吃來路不明的東西不太好吧?」

水曜的驚訝一閃即逝。很有趣,真的…很有趣。人類或多或少都有神魔等眾生的血緣。對這些碎片無力抗拒。舒祈遵循都城的意志,她則有「淡漠」護身,而明玥有堅強的信念和正義感。她們是少有的、不受碎片誘惑的人類,第一次,她看到不被誘惑的男人。

他憑恃什麼?難道就憑恃…

「你是『繼世者』吧。」她淡淡的說,像是在談天氣般平常。

但明峰卻整個驚跳起來。她…她怎麼知道的?「我、我我我…我不是…」他狼狽的想否認。

「每隔一段時間…很長的時間…就會出現你這樣的純種人類。」水曜依舊淡漠,她彎了彎嘴角,話鋒一轉,「我的師傅,有嚴重的流浪癖。他沒辦法忍受在同個地方久待,也沒辦法和任何人深交。但他卻收我為徒,將一切的本領都交給我。你知道為什麼嗎?」

明峰摸不著頭緒。為什麼突然跳到這裡來?他誠實的搖了搖頭。

「因為他發現,我也被『未來之書』選上了。」她苦澀的笑了笑,「這實在不值得高興。」
「…妳可以閱讀『未來之書』?!」明峰大吃一驚。「在哪裡?那本書在哪裡?」
「那是無法碰觸的書,我沒辦法告訴你在哪。」水曜疲倦起來,「有人閱讀的方法是水占,聽說也有人凝視岩漿、沙盤,許多各式各樣的媒介。我和師傅的方式特別一點…我們兩個都是『預知夢』。」

「…無法控制閱讀的部份嗎?」明峰的聲音微微顫抖。
「不能。」水曜沈默了片刻,「但我倒是希望,永遠不要看到。」

這是很重的重擔,超越了人類的極限。他們被強迫閱讀這本繁複的未來,既不能別開頭,也無從逃避。在夢中看到的未來,絕對不會更改。但他們看到的卻是極少數的片段,毫無秩序可言。即使領悟了會發生在何地、何時,做再多的努力,還是無法改變已定的結局。

她的師傅立志成仙,已經活了超過人類壽算很多倍。但他就是遇到這個阻礙跨不過去--無法忍受既定的悲劇在熟悉的土地、熟悉的人身上無可迴避的發生。

師傅就這樣自我放逐,而她,選擇默默忍受。

所以,她預見了明峰和明琦的到來和身分,也預見了崇家的追殺。但她既不知道時間,也不知道地點,只能經過繁複龐大的卜算,才找到他們。

但她並不知道弟子明玥是明峰的親戚,因為未來之書沒讓她「看見」這部份。

不過,她預見過繼世者的模樣,強烈的像是未來之書巴不得想用刀刻在她的腦海中。

「以前還沒這麼頻繁。」水曜憂鬱的笑笑,「封天絕地後,更無寧日了。」

閱讀著無法改變的結局,只能眼睜睜看著災難降臨。光用想的,明峰就覺得不寒而慄。「妳很辛苦,真的。」

「還好。」她淡淡的回答,「所以我沒辦法待在崇家…只用那麼狹隘的眼光去看待世界。對這種無奈的天賦,我尚可忍受。但是…我卻看到了…」她的神情脆弱起來,「末日。」

「末日?」

水曜疲憊的閉上眼睛,「別問我是何時,和是怎樣的光景。我不想提。」

「…因為我不肯聽從命運安排?」明峰低下頭。
「不,不是。」水曜笑了,「你聽從安排,也只是將末日往後延一點點,真的只有一點點。看了這麼久,我勉強組織過,或許,末日就是個既定的結局。有生就有死。即使是神明也會死去,並不是永遠不會消亡。未來之書有無限可能的情節,我看到的夢境延升到極遠的過去…其實,在遠古天柱折斷的那一刻,這世界應該毀滅。但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這世界存活下來…未來之書因此非常混亂。」

明峰聽得一頭霧水,水曜瞥了瞥他,安撫的拍他的手背。「沒關係,當作我自言自語好了。」她望著窗外的碧綠,「我以為我是個沒有感情的人,誰知道目睹末日之後,我才發現,我居然這樣深愛這個汙濁擁擠的人間。」

她疲憊的臉龐轉成堅毅。「…總之,到時候會有辦法的。我只希望你了解,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你熬過末日,若誰也都不在了,你們…你和宋家子孫,能夠管護末日後的人間。這是你們年輕人的責任了。」她凝重的握著明峰的手。

雖然聽不太懂,但明峰覺得恐懼,一種嚴肅的恐懼。像是比聖母峰還沈重的重擔壓在背上,再也喘不過氣。

但就算誰也不在,總還有麒麟在吧?誰都可能會死,但麒麟不可能的。

麒麟會知道該怎麼做。

他暗暗鬆了口氣,「我會盡力的。」

水曜的憂鬱褪去,露出一個堅強而美麗的笑容。「我知道你會的。沒有結局,是不能更改的。」

要到很久很久以後,明峰才了解水曜的意思。而他,並沒有辜負水曜的期望。

他們在小鎮盤桓了幾天,見識到明玥宛如鬼屋的家。

真不愧是茅山宋家,天賦異稟,連宋家子孫娶的老婆也一個比一個有膽識,能夠在這種鬼屋處之泰然,談笑風生,面不改色的生活下去。看得明峰和明琦嘖嘖稱奇。

明玥也跟他們提及了碎片的由來。大師傅雖然略提過,但所知不如明玥的詳盡。畢竟明玥和化人失敗的飛頭蠻同校過,失去大部分魂魄的飛頭蠻還拜明玥為師,而飛頭蠻的人類弟子,也是明玥的忘年之交。

「我聽師傅說,飛頭蠻殷曼是千萬年難得一見的天才大妖。」明玥說,「我是看不出來啦…畢竟我遇到她的時候,她只是個有些不可思議的小女孩…她化人失敗得很徹底,連內丹都被搶走了。但師傅說,她修煉千年,境界卻比許多好幾倍修行的妖怪、甚至某些神明還深遠。所以,她的魂魄碎片成了很好的催化劑…」

她沈默了一會兒,「…像是上好的仙丹藥引。」

明峰莫名的,起了一種嚴重的反感。他不認識飛頭蠻,甚至這種種族他也鮮少聽到。但任何種族的存在,都不該是其他種族獵殺的對象,而且理由不是為了生存,僅僅是追求強大的藥引。

「我有接到君心哥哥的信喔。」明玥話鋒一轉,「這年頭了,誰還寄信…大家都用e-mail了啦…君心哥哥真古板…」但她神情很愉悅,「他們正在收集魂魄碎片喔。希望小曼可以真的好起來…雖然她不太記得我了。」

望著明玥,明峰的神情溫柔起來。他的妹妹們…都有股英氣,都有著善良的好心腸。

「身為妳們的哥哥,真的太好了。」他攬著明玥和明琦的肩膀,充滿了說不出的感動。
「…堂哥,你也犯不著哭啊…」

***

明玥的奶奶和爸媽很高興看到明峰和明琦,很熱情的邀他們住下。明玥相當喜歡這對哥哥姊姊,尤其是明琦。明玥一直渴望有個可以談心的的姊姊,現在明琦來了,個性又特別相契,更是整天膩在一起,她們常常兩個手牽手,跑去水曜家。

明峰也沒有阻止。讓明琦啥都不懂自己亂撞,還不如能學多少算多少。但是他看到明琦展示給他看的精美刺繡,不禁扁了眼。

「…妳跟修仙者學這個?」他聲音大起來。
「不對嗎?」明琦皺緊眉,「你不覺得很美嗎?這是藝術欸∼」

…妳高興就好。

反正暑假也快結束了,不是嗎?人生有多少自由自在的時光?與其花時間去煩惱未知的災難,還不如讓她高高興興學些她喜歡的東西。

「好啦好啦,很美啦。」明峰寵溺的揉亂她的頭髮,「老愛這些五四三的。」

明琦笑了起來。這樣一路的危險驚嚇並沒有在她心裡留下陰暗的痕跡,她依舊樂觀開朗。即使她知道了末日的存在,還是打算開開心心過每一天。

後來明琦繡了一打又一打精緻的繡花手帕逼明峰用,很巧的是,也是藍色小花。明峰每次收到她寄來的繡花手帕,都會啞口無言。

雖然會回信抱怨,但他還是珍惜的使用著,沒有白費明琦辛勤的苦心。

***

他們在小鎮待了十天,就在明琦要回去註冊的前兩天,睡夢中的明峰彈了起來。

客房裡的電話炸得飛跳,迷迷糊糊搞不清楚狀況的明峰飛身過去接住往地板砸下的電話機。

愣愣的抱著電話,他晃了晃頭。

「喂喂?」掉落的話筒傳出麒麟的聲音,「這樣也醒不過來?是不是該再炸一發火符…?」
「別!別別別!」還沒完全清醒的明峰抓著電話大叫,「這是我伯公家的電話!妳不要隨便亂炸,炸了我怎麼跟嬸嬸交代啊∼」

「咦?醒了嘛。」麒麟不太高興,「醒了不會出聲喔?」

幾點了?明峰看著漆黑的天色,和床頭夜光螢幕的鬧鐘,分秒不差,剛好三點半整。

「…半夜三點半!」明峰氣得發抖,「誰有辦法在這時間瞬間清醒?!妳到底有沒有人性…」
「你可是炸了我的食道,差點把我給宰了。」麒麟冷冷的說。

明峰瞬間語塞,不禁冒出冷汗。完蛋,居然有這把柄在她手上,他將來還想有好日子過?應龍真是混帳東西,共個鳥鳴!?現在他該怎麼辦哪∼

「啊就…就、就…我又不是故意的。」他狼狽的分辨,「我我我…好嘛,對不起…」
「說對不起就沒事的話,這世界上還需要警察嗎?」麒麟的聲音更冷了,「你知不知道差點宰了我是小事,吃飯喝酒不方便才是大事嗎?」

這下子,明峰的後背也沁出冷汗了。

「…炸都炸了,不然怎麼辦?」明峰硬著頭皮回答,「妳也讓龍女來好好『教訓』我了…」想到差點讓龍女的怒氣秒殺,他就熱淚盈眶。

「你說這什麼話?」麒麟似乎心情大大好轉,「我是那種記恨的人麼?」

妳是。明峰默默的在心裡說。當然,他沒種這樣對麒麟嗆。

「我心愛的徒兒跟我求救,我掐指一算,這又的確是桃花劫…」

妳的卜算向來很爛,這需要我提醒嗎?當然,明峰也只敢腹誹,沒膽子提醒麒麟。

「…我又傷得動彈不得,妳也知道蕙娘忙著照顧我的『傷勢』,」她特別在「傷勢」兩個字加重語氣,「徒兒有難,我做師傅的也不好坐視是不是?剛好你又有個名正言順、貴為神族的未婚妻,當然只能商請她去解救你的桃花劫…」

說得比唱還好聽!明峰氣得差點握碎電話。若不是大師傅來救他,現在他和明琦還在那家旅館洗被單抵債啊∼

「明峰,你怎不說話?」麒麟心情越來越好,「為師是怎麼教你的?連句謝謝都不會說?」

…妳教我什麼?妳到底教我什麼啊∼「…那還真是謝謝妳喔!」上輩子我造了什麼孽,這輩子得來當麒麟的學生啊?!

麒麟嘻嘻一笑,「不客氣。你知道的,我從不記恨,而且施恩不望報。」

跟食物無關,妳的確如此。但該死的,這件事情跟食物有關係,大大的有關係。

「不過,」麒麟語氣很輕鬆,「我打算出國,欠個司機,你趕緊滾回來吧。」
…啊?

「妳出國幹嘛?!嫌妳東方招惹的妖怪不夠多,難道欺淩妖怪妳也打算國際化?!」
「我哪有欺淩妖怪?」麒麟不悅了,「過招,那是過招!是那些妖怪太沒用了…我都開門等他們來吃了,還這麼不堪一擊…孤獨求敗的心情,誰人了解…」

夠了!

「妳到底出國要幹嘛?」明峰有不太好的預感。
「聽說西方也有化育池。」麒麟語氣非常平常,像是在談晚餐吃啥,「我想沒當過真正的慈獸,當一次來試試看好了。」
「…轉生成慈獸沒有風險吧?」明峰抓緊話筒。
「我有慈獸血統,大約五五波吧。」麒麟聳聳肩,「沒有子麟奶奶和眾麒麟族人護法,有五成是我天生異稟了。」
「…失敗會怎樣?」明峰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會死啊。」麒麟回答的很自然,卻讓明峰整個跳起來。

…這種事情是可以試的嗎?!

「我馬上回去!」他對著話筒大吼,「千萬別自己跑掉,我馬上回去!」
「…我沒聾。」麒麟將話筒拿遠點兒,「不用那麼大聲我也聽得見。你現在在哪?我解除很多阻礙才找到你。」
「我在玉里,我四房伯公家裡。」
「那麼,你將碎片交給崇水曜了嗎?」麒麟問。

大概是大師傅跟麒麟提過了。水曜。她那張憂愁而滄桑的在他眼前徘徊不去。被本鬼魅似的書糾纏,望著她不想知道的末日。

「…麒麟,只要被選上,誰也不能抵抗未來之書嗎?」他低下頭,輕輕的問。

麒麟怔了一下,笑了出來。「如果是眾生,大概不能。但人類是可以的。」

明峰猛然擡起頭,握著話筒的指尖發白,「…人類可以?為、為什麼?但是…」

「我都可以了,其他人沒有理由不行。」麒麟淡淡的說,「我還身有濃重眾生血緣哩。徒兒,你只知道人類是脆弱異常的容器,卻不知道裡頭裝著無比的力量。眾生有著堅韌的殼,但外殼如何,內在也如何,限於種族天賦,是沒辦法提升太多的。但人類不同。」

輕笑一聲,「我不邀請你,你不可以進來。」

麒麟掛了電話。

所以,麒麟的卜算非常不準。她拒絕了未來之書。

明峰握著電話好一會兒,呆呆的坐到東方發白。

天一亮,他就堅持要回去,和明玥一家道別,婉拒明玥爸爸的好意,他跟明琦並肩步行,準備去火車站。

去火車站之前,他們特別彎去水曜的家一趟。

「…水曜,我們要走了。」明峰躊躇了一會兒,「麒麟說,人類可以抵抗未來之書。她說,『我不邀請你,你不可以進來。』。」

水曜的表情空白了一秒鐘。笑意緩緩的漾了起來。「原來還可以這樣。請代我跟禁咒師道謝。我總算偶爾可以好好睡覺了。」

偶爾?

「我不會完全拒絕未來之書。」水曜平和的說,「這是我現在可以做的事情。一定有什麼規則可以違反,一定有什麼情報我們得知道。我已經決定了。」

她輕輕的抱了抱明琦,又抱了抱明峰。「一路平安。」

站在門口,她目送這對年輕孩子離去。

偶爾,我也可以休息一下。這樣我可能可以撐久一點,知道得更多一些。她走回屋裡,打開筆電,登入帳密。

「舒祈,我想告訴妳。」她對管理者坦白,「我看得到未來之書。」

舒祈好一會兒才回話,「妳從來沒有告訴我。」

水曜垂下眼簾,「我跟師傅都認為,不該干涉這世界的運行,所以當成我們師徒共有的祕密,不對任何人提。」

「為什麼告訴我?」
「…舒祈,我不能隱瞞了。」她閉上眼睛,「我看到了末日…也看到末日的妳。」
「大概什麼時候?」舒祈淡淡的問。
「我不知道。」水曜煩躁起來,「但我看到身在末日的妳,容貌和現在幾乎沒什麼改變。或許很快…」
「不會的。」舒祈彎了彎嘴角,「放心,不會的。」她考慮了一會兒,「我也告訴妳我的祕密好了。」

舒祈的祕密?

「我從三十五歲開始,時間就凝固了。」舒祈平靜的說,「三十五歲那年,健康檢查的結果不太妙,我得了白血症。」

「…舒祈!」水曜叫出來。
「別慌。很初期的症狀,我日常生活也沒有什麼異常。」她笑了笑,「我不想化療,但病情一直沒有惡化。第二年,我實在覺得奇怪,再去檢查,和前年的報告一模一樣。聽好,是所有的檢查數據都一模一樣。

「第三年、第四年…都相同。我甚至連指甲和頭髮都不再生長,停滯住了。現在我都四十幾歲了,但和三十五的模樣完全沒有改變。」

托著腮,舒祈輕嘆一聲,「也不讓我凝固在年輕貌美的少年時光,凝固在一個拿蔥大嬸的年紀做什麼?」

「…舒祈,妳問過都城嗎?」
「魔性天女只是笑。但我想,我可能明白了。哎啊,我一生都只想當個普通人…想到這個願望這麼難以達成。」

她望著窗外。從舒祈的窗外望出去,只看得到陰沈的天空,雜亂的電線和電線桿,紛擾的市聲縈繞,空氣汙濁。

「實在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景色啊。」她自言自語,「沒想到…我比我想像的更愛這個髒兮兮的世界。」望著虛空,她輕輕的問,「妳也是吧?魔性天女?」

她似乎聽到了一聲粗啞的笑聲。也因此,她悄悄的彎了彎嘴角。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7 02:42:56

第四章  尋道

明峰再三叮嚀明琦要直接回家,別惹亂子,卻被明琦白了一眼。

「我怎麼會惹亂?我是柔弱膽怯的美少女欸。」

明峰瞪了她大約五六秒,頹下肩膀。事實上,他這個堂妹更適合當麒麟的弟子,不過他絕對不會推薦給麒麟的。

開玩笑,一個麒麟就天翻地覆日月無光了,再加上明琦…

為了人間百億人口和眾生的安危,他絕對不能幹這種非常驚悚的事情。

「…反正妳直接回家就對了。」

他非常擔心,但實在沒有空將她押回家。不過歷經了這麼多事情…他這個堂妹總該受到一點教訓和警惕了吧?


事實證明,明峰完全把明琦想簡單了。這位「柔弱膽怯的美少女」不但半路上下錯站,還意外邂逅了重傷的九尾狐王狐玉郎,差點去當了九尾狐王的王妃,又險些把命給丟了。

但這些精彩的情節明峰一點兒都不知情。他若知情,非發心臟病不可。

毫不知情的明峰匆匆趕回中興新村。雖說是暑末,南列姑射的陽光依舊潑辣的撒歡,照耀在麒麟屋前的草地上,顯得這樣燦爛。

廣大的草地上,支著曬衣竿,蕙娘細心洗過晾上的白被單,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藍得深沈的天空,幾絲輕柔的雲。白牆小樓,碧綠草地。

趕回家的明峰獃住。他住在這裡好幾年,卻從來沒去細看過他和麒麟的家。這完全不像羅紗臨終前的幻夢,但又完全是羅紗的夢幻田園。

就是這裡。就是…他和麒麟住了好些年的這個地方。沒有井,沒有三合院,卻是他最想回來的地方。其實根本不用去尋找,只要是他的家,不就是羅紗的家嗎?

沒有井可以讓西瓜浸涼…但是羅紗,二十一世紀了,我們有冰箱。我可能不會種田,但我們可以並肩種花。羅紗…

如果妳還活著,我想在這裡娶妳。種上幾棵荼蘼,幾棵花楸樹。麒麟雖然是個不像樣的師父,但她也會對妳好。

如果妳還活著,就會有秧兒和瓜兒。

但妳不在了。

他沒有馬上進屋,反而在廣大的草地上徘徊。最後,他在麒麟最喜歡爬的那棵大樹樹下站定。掏出那小小的布包,一直忠實的,從魔界跟回來的,羅紗的遺物。

含著眼淚,他輕輕念誦著,懇求大地母親接納他最愛的女性。像是回應他的哀傷,輕柔的地鳴之後,樹根下開啟了一條裂縫,剛好讓他放進羅紗的遺物。

但他卻沒有勇氣讓裂縫合攏。凝視著那個布包,他熱淚如傾。

香風乍起,熟悉的芳馨環繞,像是模糊而透明的擁抱。最不可能的事情發生了…魂飛魄散的羅紗,隱約蕩漾的在他眼前現形。她按了按自己完整的左眼,又按了按明峰的左眼。

失去魂魄,只餘思念的羅紗,指尖沁涼如夏夜。

「你…讓人好不放心。」羅紗微笑,完整的左臉、鬼魅般的右臉,一起微笑起來,「也只能將僅存的眼力,送給你了…」

「…請妳放心。」明峰頰上滑過一串串的淚珠,神情卻輕鬆愉悅。明知道…這只是思念。但羅紗即使到這種地步,還是思念著、擔心著。「我會用妳的左眼…看盡世界。」

她微笑,闔目飛騰於空,化作一股香風,沁入樹根之下。

明峰在樹下站了很久,直到微風吹乾了他頰上的淚。

他的追尋終於找到終點,而他,也正式和這段早逝的戀情告別。

他在樹下坐了好一會兒,覺得自己情緒比較平靜了,才走入屋裡。

明峰相信,麒麟和蕙娘一定早就知道他回家了,但她們是這樣的聰慧(就算麒麟是酒鬼,也是個聰慧的酒鬼),知道他的傷痕得自己治療。

可能,非常可能,麒麟早就知道他的答案,但她從來不說。

走進客廳,麒麟抱著酒瓶,正在看「火影忍者」的動畫。薄醺的眼睛半開半闔,在沙發上縮成一團。沒看到蕙娘,樓上傳來忙碌的聲音,想來蕙娘又急著在打包。

這是很平常的景色。他跟麒麟住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這個樣子。但他沒想到,他會這麼想念她們。

想念快喝出鑽石肝的麒麟,想念忙個不停的蕙娘。或許羅紗的死別讓他更不捨,不捨身邊的任何一個人。

「愣著做啥?」麒麟醉眼惺忪的轉頭看他,「去廚房幫我把下酒菜端出來,我現在不方便。」
「…聽說妳炸的是食道不是腿。」溫柔的情感宛如朝霧,一碰到麒麟就化成太陽穴的青筋。
「啊…我腿上有貓啊…」麒麟心不在焉的喝了口酒,「快點去。乾喝酒很沒意思欸…」
「…妳腿上哪來的貓啊?!」明峰吼她,「唬人妳也有誠意一點!」
「被看穿了嗎?」麒麟托著腮,「我好懷念以前的笨蛋徒兒。之前你只會暴跳,看不出來我唬你呀…」
「誰是笨蛋啊?!」明峰還真的暴跳如雷,「妳不要想說這樣就可以混過去!化育池到底是怎麼回事?!這種會死的事情是可以試試看嗎?!還喝?妳還喝?!妳不要想說這樣可以混過去…」

麒麟用指頭堵住了耳朵。

這個舉動讓明峰的大腦瞬間當機,他暴吼一聲,奪走了麒麟的酒瓶,麒麟大怒的將他踢飛,搶回她心愛的酒。捂著自己可能瘀青的屁股,明峰愣了幾秒,撲上去跟麒麟拼命,這屋子開始久違的大戰,真格是地動山搖。

在樓上收拾行李的蕙娘,有些無奈的望著天花板簌簌掉落的灰塵。這兩個怎麼都養不大…

她放下手裡的工作,走下樓。麒麟騎在明峰身上,死命的挖明峰緊緊抱在懷裡的酒。

「…主子,冰箱有我剛買的薄酒萊。我買菜回來妳睡著了,還沒來得及告訴妳呢…」

麒麟歡呼一聲,從明峰身上蹦起來,直奔廚房,靠著冰箱門就開始灌,一面津津有味的吃著乳酪。

鼻青臉腫的明峰搖搖晃晃的扶著沙發起身,「就算是薄酒萊妳也別這樣灌!有沒有點女孩子的樣子?怎麼看都是路倒的爛酒鬼!…等等,」他猛然醒悟,「喂!麒麟,妳還沒說妳幹嘛非變成慈獸不可啊!!」

麒麟含含糊糊的回答,「唔…(嚼嚼嚼),啊就…既然有這種設定,就什麼都玩看看啊,慈獸算隱藏人物欸!這也不是普通人可以有的體驗…」

…這是理由?這也好算是理由?!

「有一半的機會會翹辮子啊!我可不要替妳披麻帶孝!」
「還有一半機會不會嘛,人生自古誰無死…」麒麟伸出食指搖晃,「我跟各殿閻羅都有交情,說不定會放我歸陽,若不能,好歹也可以混個官兒做做…」

「…冥界封閉了不是嗎?」明峰額頭的青筋幾乎有蚯蚓粗,「連冥道都不通了,妳還指望閻王給方便?」
「對喔。」麒麟開始傷腦筋,「那我去拜託舒祈…」
「甄麒麟!」明峰怒吼,「妳給我正經點!」
「我向來是個嚴肅正經的人。」
「………」

麒麟死都不告訴他為什麼要去尋化育池,被他纏到煩了,麒麟高舉雙手:「我錯了,宋大爺,我真的錯了!我不該打電話給你,應該自己悄悄的出國去…」

「妳敢?!」明峰對她揮舞拳頭,「妳敢自己偷跑,天涯海角我也去找妳鞭屍!」
「這是損毀屍體,違反法律的欸。」麒麟喃喃的抱怨,「你是師傅還我是師傅?是我聽你的還是你聽我的?」

明峰完全忽視她的抱怨,身為一個不像樣師傅的弟子,就是這麼勞心勞神,他早就覺悟了。「到底是為什麼?妳說!」

她是哪根筋不對,收了這樣一個囉唆又雜念的徒兒呢?麒麟納悶起來。這年頭的食客和徒弟,真的一個比一個囂張了。瞧瞧這審案子的口吻!

「啊就…我人類的部份已經完蛋。」她決心簡化整個事實,「不變成慈獸,我可能活不久。」

你知道的,「活不久」是個非常曖昧的名詞。從蜉蝣的角度來看,活不到一個鐘頭叫做活不久;從人類的角度來看,再活也活不到一個月叫做活不久…

從慈獸的角度來看,活不到三百歲,就是夭折,活得不久了。

麒麟用的就是慈獸角度,但當然,她是不會告訴徒兒的。

果然明峰臉孔蒼白起來,雙唇顫抖。麒麟趕緊把頭一低,省得被他看破拼命忍住狂笑的衝動。

「…情況這麼糟糕?」他連聲音都不穩了。
「其實沒有很糟糕。」麒麟聲音古怪的說,聽在明峰耳裡,像是在壓抑啜泣。
「妳為什麼不早說?!」明峰大聲起來,「還跟我盧盧盧盧什麼盧?!蕙娘,我們馬上去收行李,機票訂了嗎?幾時出發?這不能耽擱了啊!」

蕙娘忍不住開口,「其實…」她實在不忍心看明峰這傻孩子讓主子耍得團團轉。

麒麟在她手臂上撚了一把,「別說,蕙娘。白讓明峰擔心做什麼?」她神情怪異的微笑,「我累了,先回房休息去。」

「快去休息。」明峰誤會的更深,「妳有病啊?幹嘛故做開朗?還有五成的希望不是嗎?去去去,晚餐妳想吃什麼?我去弄!」

已經走上樓梯的麒麟沒有回頭,「…黴乾扣肉可以嗎?我想在…在…在出國前吃一次客家菜。」

明峰瞪著麒麟的背影,和應龍起共鳴的感覺又襲上心頭,簡直讓他無法呼吸。麒麟…麒麟不會死的,他不會讓麒麟死掉的!

「好。」他別過頭,「快去休息。」

他不知道的是,麒麟憋到房間,鎖好門,坐在床上開始放聲大笑。如果他知道被麒麟唬了,非衝去試圖將她大卸八塊不可。

飛往地中海的旅途很漫長。

雖然漫長,但沒有明峰原本擔心的災難。他對搭乘飛機一直都很排斥,要不是狀況緊急,他實在很想建議搭船前往比較安全。

想想看,他搭幾次長途飛機,都有大大小小的災難。去紅十字會上學,弄到飛機迫降,和麒麟出差,和金毛犼大戰。這次不知道會遇到什麼狀況…他實在忐忑不安。

尤其是一上飛機,原本坐在窗邊的明峰就乾扁的和蕙娘換座位。因為小小的窗戶擠滿了將臉壓在玻璃上的眾生,大半都是精怪。要驅趕他們,他們沒惡意,單純對明峰好奇(說不定還有點小小的崇拜):不趕他們,將臉壓扁在玻璃上的精怪又有幾分恐怖,更有幾分爆笑。

只好請蕙娘坐在窗邊鎮壓,麒麟坐他們中間,明峰坐在走道旁。

但沒想到,這樣也不得安寧。

他們搭經濟艙,但得到頭等艙的待遇。兩個貌似雙胞胎的姊妹花空姐,巧笑倩兮的噓寒問暖,服務的無微不至,還衝著明峰拼命笑,交頭接耳的興奮低語。

「…妳問。」
「不要啦,妳問…」

推來推去好一會兒,雙胞胎空姐之一走了過來,聲音興奮得發抖,「呃…請問,宋明峰先生,您認識…英俊嗎?」

明峰吃了一驚,擡頭看著這位俏麗的空姐。又陌生又熟悉的氣,光滑柔順的黑髮偶爾會不太安分的蠕動一下。

「妳們…?」明峰訥訥的,「妳們是…英俊的族…我是說,妳們是英俊的親戚?」
「對對對,我們都是她的族姐!」兩個空姐熱情無比的過來和他握手,非常激動的大晃,「英俊真是好福氣,跟了少年真人當式神!她打電話回家,我們都替她好高興呢!她從小就呆,又很排斥變化人形,連性別都還沒有。這年頭要在人間討生活,不變成人怎行呢?沒想到她不但會變了,性別有了,還嫁人生子了!妖力一整個提升許多…」

這對空姐嘰哩呱啦的,嘴巴就沒停過。聲音清脆好聽極了,怎麼看都是一對佳人,半點破綻也沒有。誰想像得到,這樣清麗嬌柔的空姐,居然是一對妖鳥姑獲呢?

不過…也對啦。身為空航守護妖,再也沒有比空姐這樣的職業掩護更好的了。連明峰都沒認出她們的身分,尋常的驅魔師更抓不到頭緒。

不知道麒麟看出來沒有?

「美麗的小姐們,」麒麟笑笑的舉舉酒杯,「再來杯香檳如何?」
「禁咒師都開口了,我們敢不依麼?」空姐之一笑著,「要多少有多少,只是…少年真人能不能幫我們簽個名?」

…簽名?!

「那有什麼問題?」麒麟很大方,「要簽多少有多少,就怕妳們紙張不夠。」

她們倆立刻奔去取了簽名板,殷殷的看著明峰。

「為、為什麼要簽名?」他整個窘起來,「為什麼我要罰寫名字?」
「明峰大人,妳在我們族裡可是很有名的!」她們倆個交握雙手,「繼世者欸!傳說中的繼世者…我們的族妹居然是繼世者的式神欸!」
「繼世者好帥喔!」
「而且這樣體貼溫柔的照顧自己的式神…您還允許她結婚生子欸!」
「我們好羨慕啊∼」
「就像主人和女僕的關係…好浪慢∼」

…妳們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

明峰臉孔抽搐了兩下,默默的罰寫了自己名字。他只希望趕緊結束這種尷尬。這對姊妹花非常健談,最初的羞赧過去,明峰很快的和她們打成一片,解除不少旅途的枯燥。

「好奇怪呢。」當中的姑獲姊姊說,「為什麼我會很想吃明峰大人?」

明峰把嘴裡的果汁都噴了出來。他慌張的擦拭著腿上的果汁,「…啊?!」

姑獲妹妹歪著頭端詳明峰,「唔,我也有點想…」她下意識的舔舔唇,很性感,但讓明峰整個毛起來,「明峰大人祖上有蛇的血緣嗎?還是龍?」

吭?「這我不太清楚…但從沒聽說過。」這對姊妹花好奇的在他身上嗅來嗅去,讓明峰的頭髮都快全體站立了。

味道?蛇或龍的味道?

「應龍是龍的一種沒錯吧?」明峰搔搔腦袋,「應龍逼我吞下一顆珠子,說那是如意寶珠。但他被關了好久了…關到神裡神經,他的話也不能全部相信就是了。」

「…如意寶珠?」這對姊妹花驚呼,「那可是…」

明峰還沒回答,腦袋已經被麒麟巴了一下。

他轉頭,麒麟籠罩著黑暗,眼中燃燒著怒火,「這麼大的事情,你沒告訴我?!我非代替月亮懲罰你不可!」

「…師傅,現在是白天,哪來的月亮?」

麒麟才不管這些,揪著明峰的胸口怒吼,蕙娘為了不引起騷動,張起隔絕聲音的結界,看得這對妖鳥姊妹花目瞪口呆。

果然是禁咒師身邊引以為傲的殭屍式神。須知殭屍原本不長於結界這類防禦性法術,沒想到禁咒師的殭屍式神不但精於結界,還精通到可以僅隔絕聲音。

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蕙娘無奈的瞥了她們一眼,一面拉著麒麟勸著,「是了,主子,我知道妳很生氣…好不好鬆鬆手?明峰的臉已經跟豬肝沒兩樣了…」

麒麟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鬆手,「你給我說!為什麼這麼大的事情不告訴我?」

明峰嗆咳了好幾聲,沒好氣的翻了翻白眼,「…妳不是摔我電話?我怎麼告訴妳?」

「你不會再打嗎?」麒麟發著怒,「你若早點告訴我,如意寶珠還能取出來…」
「反正也沒食物中毒的現象,不用管它吧?」明峰有些不耐。想想他身體裡藏了一堆不安分的惡靈式神,都活得好好的了。一個小珠子算啥?

「既然你這麼看得開,」麒麟的神情轉凝重,「那先恭喜你長生不老了。」

…啥?!

「妳說什麼?!」明峰跳了起來,「什麼長生不老?妳開玩笑對吧?不過是顆玻璃珠…」
「是啊,不過是顆如意寶珠。」麒麟不怒反笑,慢騰騰的抿了口酒,「不過應龍死到骨頭都成灰了,只剩下魂魄居然還存活,甚至法力都還在,你想過是為什麼?就是他的如意寶珠沒毀,直到他將寶珠給你吃了,這才真的死得成。現在你成了如意寶珠的新主人…恭喜你擁有龍一般的壽命和永遠的青春啊。」
明峰的臉孔整個蒼白了。這潑泥鰍!臨死還擺他一道!他可不想自找的當妖怪!

「…師傅,請妳幫我拿出來。」他雙目含淚。
「現在知道是師傅了?」麒麟冷冷的說,她陰晴不定的低頭想想,又把了明峰的脈,向來神氣的她,頹下了雙肩。

「太遲了。」她凝重的宣告,「已經和你的心臟融在一起。」

這比醫生宣告癌症還讓明峰震驚。他整個人像是被雷打到,張著嘴,還不死心的掙扎,「…能不能開刀?」他不要長生不老!大家都老去、死去,留他一個孤鬼兒做什麼?!

「可以啊。」麒麟閒閒的回答。

明蜂湧起了一絲希望,他就知道麒麟會有辦法的。

「摘除心臟就好了。」

…對麒麟抱著希望,根本是自找的絕望。

「沒有其他安全點的辦法嗎?!」
「誰讓你不告訴我?!」

他們倆個在狹小的座位打了起來,蕙娘只能默默的加強結界,加上一層幻術掩飾。

「…蕙娘大人,您真的好厲害喔。」妖鳥姊妹花眼中湧出了崇拜。「我們都三百多歲了,還沒見過像您這麼有本事的殭屍呢∼」

蕙娘無言了片刻,「…生命自會尋找出路。」

看著她們倆滿頭問號,蕙娘虛脫的嘆口氣。

***

明峰沒好氣的去洗手間。

麒麟的力氣又大了許多,這次他被打青了一隻眼睛。看著單邊熊貓眼,他弄溼了手帕,試圖冷敷一下。

照著鏡子,他實在看不出來自己有什麼異樣。就那麼顆玻璃珠,真的會長生不老?煩惱了一會兒,他決定不去想了。應龍都死多久了,就算是如意寶珠,也總有保存期限吧?為了還沒有發生的事情就發愁,實在太蠢。

按著右眼走出洗手間,讓兩個憂愁到有鬼火的妖鳥姊妹花嚇得貼牆。

「…妳、妳們…怎麼了?」
「不要緊嗎?明峰君?」她們兩個臉上有著一模一樣的擔心,「剛看你受到很大的打擊…又被禁咒師痛扁…但我們不知道該不該插手…」兩個妖怪少女低頭,絞扭著手指。「長生不老也不是那麼不好…如、如果你覺得很寂寞,我們家鄉歡迎你來,隨便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們有假就會回去陪你…」

明峰睜大眼睛,看著這對善良的姊妹花。原本還有些忐忑的心,漸漸的穩了下來。

她們啊,果然是英俊的族姐。擁有著相同無辜的大眼睛,和善良溫暖的心。

「妳們…都是好孩子。我沒事的。」他溫柔的說。雖然她們變化為人形,但隱藏在濃密長髮下,卻有著相同的、無力垂下的蛇頸。應該是修行的關係,不再滴下毒血,也能夠偽裝起來,不讓人看到。

但,也跟英俊一樣,很痛很痛吧?終生不會癒合的傷口。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就可以治好。」他掏出藍色小花ok繃,小心的貼在她們藏起來的蛇頸上,「但妳們又沒做錯什麼,祖上的罪孽關妳們什麼事情?希望妳們痊癒,但願你們姑獲一族,再也不受這種痛楚。」

從出生就該纏綿到死亡的痛楚,消失了。在他溫柔的呵護下,消失了。她們突然了解了英俊的心情,她們也甘願,情願為這個悲憫照料她們的短命人類獻出自己的生命和一切。

明峰和姊妹花不知道,他的溫柔不但治癒了英俊和姊妹花,也相同的影響了遠在故鄉的眾姑獲鳥。他們的咀咒來自一個敗德代天帝,而身為繼世者卻對自己一無所知的明峰,卻赦免了他們。

這讓姑獲一族甘願為他獻出生命。

此是後話。

***

他們抵達希臘的時候,姊妹花空姐跟他們道別。

「明峰君,我叫做『翺』,這是我妹妹『翔』。」當中的姊姊對他說,送給他一片宛如翡翠的鳥羽
「英俊在孵卵諸多不便,只要你持羽呼喚,天涯海角,我們都會設法趕到。」

他再三推辭,還是拗不過姊妹花的熱情和堅決。摸了摸她們的頭髮,明峰跟著麒麟下了飛機。

將翠羽收起來,麒麟冷眼片刻,「你可不要真的持羽呼喚。」

「我才不會亂麻煩人家…等等,」他毛了起來,「為什麼?有什麼不對?」
「姑獲一族聽說有種很特別的法術,叫做『魂行千里』。消耗自己的生命瞬間飛抵某地。這種法術算是大絕,多行個幾次就準備好收屍了…畢竟她們不是你的式神,要幫你就只能這樣。」

明峰張大嘴,轉身想衝上飛機,卻被麒麟拖著走。「人家姑娘的心意,你幹嘛糟蹋?只是告訴你後遺症,能不喚最好…你這人的桃花怎麼老是開在最古怪的地方?」

…我也不想好嗎?

等待通關,明峰越想越不通,「我記得英俊是吸食人的生氣的。」

「是呀,」麒麟不以為意,「姑獲一族遭罰之後就只能吸食人氣。」
「但她們卻會想吃蛇或龍…?」這不是很奇怪?
「天敵咩。啊,你不知道妖鳥姑獲和佛土八部眾的迦樓羅鳥是親戚嗎?雖然是遠親,但的確出於同源。」她施施然的往前走去。

…妳說啥?妳說…姑獲鳥和日食千龍,尊貴高傲的迦樓羅金翅鳥一族是遠親?!

「我覺得,」明峰頭昏腦脹的說,「自從我當了妳的弟子以後,似乎跟現實距離越來越遠了…」
「這就是人生。」麒麟打開小扁瓶子,灌了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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