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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4-4-8 00:15:57

第七卷 空城 第一章 栀子花開

    第一章 栀子花開

    “正月梅花斗雪開,二月杏花報春來,三月桃花開得歡,四月薔薇豔窗台,五月栀子白如霜,六月荷花生池塘,七月榴花紅似火,八月桂花十里香,九月菊花傲霜開,十月昙花百年栽,冬月臘月無花開,夜上雪花飄下來,飄下來……”

    這小曲是一部電視劇的主題曲,這多年過去,也不知道還有幾個人能記著。

    而此時正是五月栀子白招霜的時節,在一條安靜干淨的街道拐角處,卻有人在輕輕哼著這個曲子。哼曲子的聲音是很清美動人的女聲,聲音是從街道拐角處那個不起眼的小書店里傳出來的。

    噔噔噔噔,隨著細足高跟鞋踏地的聲音響起,小曲兒也袅袅然斷了。

    穿著一身素雅黑色套服的莫殺,輕輕捋了捋鬓角的紅色秀發,微微一笑,對著倚在門邊的年青女生抱歉道:“對不住,請繼續。”

    鄒蕾蕾回頭,扁了扁嘴,扁的很可愛,想表現出一絲委屈,卻變成了丫頭般的調皮:“打斷我思夫,怎麽賠我?”

    莫殺一愣,她心性向來直接,想了一想,皺眉道:“給小師母陪不是了。”

    鄒蕾蕾嘻嘻一笑,屈起食指,頑笑般在莫殺漂亮的額頭上輕輕敲了一下,接著拉起莫殺的手,親親熱熱便回了小書店里,一個光頭和尚從書店里走了出來,抱著重重的木門,將書店關住。

    那光頭穿的是尋常的衣服,不像是和尚,低著頭,但饒是如此,那晶瑩如玉的下颌卻出賣了他的真實面貌。

    隨著一陣歡呼,一大群年青的小女生從側巷里沖了出來。拿著各式照相機和簽名本開始向他沖刺。

    年青地氣息,脂粉的香氣,忽閃誘人的青春目光,這陣勢唬的那和尚一閃身,沖入了書店,留下那些滿臉委屈的小女生欲哭無淚,卻不敢使勁敲門。

    都沒人發覺,書店的門已經關了。那和尚難道化身成一道輕煙,鑽了進去?

    書店之外,省城特有的一種無名小黃花,正從兩人高的樹木上緩緩飄落,灑在那些小女生們地頭頂,小女生們哀聲歎氣著,心想小葉子如今是越來越可愛了,怎麽也越來越膽小了?

    小書店里。鄒蕾蕾正拉著莫殺坐在沙發上,翻看這幾日二人去血拼的成果。蕾蕾叽叽喳喳說個不停,手中扯著那些花的紅的衣裳,皮的紙的包包,不停地往莫殺身上比劃著。試著,那形象完全已經從當初那個明朗少女成功退化成了中年婦女。

    當然,天上一天,地上不會一年。請大家放心,蕾蕾依然只是芳齡二十出頭的妙女子,只是當了幾年的“媽”,又要操持小書店一家大人並歸元寺那個老祖宗地日常生活,所以心性雖依然疏朗卻不免有些羅嗦,年輕貌美卻不免有些姑婆之氣。

    噢,買噶得,女人的成長。難道永遠就是這樣令人不知所措的咩?

    “噫,昨天買的這個包包還挺漂亮的。”鄒蕾蕾站起身來,微微側著腦袋,欣賞著有些不知所措提著個紅色包包地莫殺,嘻嘻笑道:“不過名字蠻像洋酒,就這點不好。”

    莫殺低頭看了一眼那小紅包,擡起頭來,很嚴肅地說道:“路易斯威登。LV不是路易十三。”

    鄒蕾蕾吐吐舌頭。尴尬笑道:“你知道我很少買牌子,也許是假的吧。”

    莫殺一向言語極少。以往跟著易天行旅行的時候,經常半天蹦出一個字兒來,但鄒蕾蕾這小師母的感染力果然強悍,居然讓惜字如金地莫殺也變得比以往善談了許多,雖然說話依然感覺冰冷,但畢竟可以陪她窩在小書店里聊些女人之間很三八的話題。

    葉相站在角落里,滿臉微笑看著鄒蕾蕾與莫殺的聊天,心里對這位女菩薩那是佩服的緊。

    他不笑還好,這一笑,鄒蕾蕾頓時找到了調侃的對象,嘻嘻笑著走了過來,把手伸到葉相的光腦袋上細細膩膩地摸了好久,問道:“小葉子啊,你的崇拜者越來越多了,看來最近幾個月你刻意保持神秘感,對于形象提升,很有幫助哩。”

    莫殺此時耳邊忽然清靜了,卻忽然愣了愣,似乎有些不適應,然后余光瞧見小師母在摸師叔的光頭,雖然覺得這動作有些不雅,嗯,有些什麽婦道什麽來著,但得以逃脫無聊師母地糾纏,她樂觀其事,所以趕緊蹬著高跟鞋,像陣風似的沖進了廚房里。

    葉相的脖子梗在了原地,窘迫地一動也不敢動,感受頭光光頭頂傳來的香玉白膩,只敢一勁地念佛:“我說蕾蕾姑娘,貧僧並非爲了提升形象,只是怕了那些小女菩薩。”

    葉相在省城墨水湖一帶向來享有大名,四周幾個初中高中的女學生,都知道這家小書店里有個漂亮的不似凡人的和尚在門臉里賣書,所以經常有些小女生圍過來發花癡,最近這些日子,越鬧越厲害,葉相只好老老實實地回了后院,而把營業員的工作,讓給了那個滿臉先生氣味地陳叔平。

    如今地鵬飛工貿已經是省城首屈一指的民營企業,而台灣林氏還在源源不斷地賺錢,所以這一家子人本來不需要開這麽一個小書店來惹人注意,但是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沒有做任何改變,也沒有想過要把這個小書店關了。

    因爲這個小書店是易天行開地,代表著他的那段過往,更代表著易天行曾經有過的一種理想生活,人生態度。

    如今易天行遠在天上,那留在人間的人們便一定會把這個小書店開下去,不爲別的,只爲在易天行不在省城時。也能留下易天行的痕迹。

    這一點,對于鄒蕾蕾來說,尤爲重要。

    一陣香味飄了過來,陳叔平端著盤菜從廚房里走了出來,看見蕾蕾正在欺負葉相,那臉上地表情不知道有多精彩。在西邊的戈壁上,陳叔平第一次見識了葉相這位大菩薩深不可測的實力,一個照面就被打的“狗”啃泥。如今看著鄒蕾蕾這樣一個看似尋常的女子,居然對“菩薩”如此不敬,也難怪他有些不自然。

    聞著香味,鄒蕾蕾回過頭來,甜甜笑道:“陳老師,您的手藝終于長進了不少。”

    打從小易朱翹家出走,直上天界之后,小書店里略顯冷清。而古家那堆人看著事態也平穩下來,便搬回了高陽縣城,而原本由小胖子主打的廚房事務,如今全部交給了陳叔平。

    陳叔平苦笑回道:“昨天煎的魚還糊了,我哪有這麽好地手藝。這是莫姑娘做的。”

    不論是仙是神是鬼,一進入小書店這個奇怪的地方,人味兒便自然而然地多了起來,想當初陳叔平在九江大戰六處。何等生冷酷帥,霸氣沖天,毫無一絲人類應有的情緒,而如今的陳叔平系著圍裙,端著菜盤,滿臉苦笑,像極了一個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哪有一絲仙味可言。

    小書店開飯了。

    沒有姓易的那父子倆。飯桌上都顯得沈默了許多,雖然蕾蕾依然開著些很冷的玩笑,其余地三個人依然很努力地堆起笑容,但類似于什麽“女司機在汽車上喝問男朋友爲何不系安全套”這種口誤型半成人笑話,確實很容易冷場。

    蕾蕾看見大家的反應有些勉強,只好比較尴尬地咳了兩聲,然后開始無滋無味兒的吃飯。

    吃完飯后,鄒蕾蕾搬著小板凳。坐到了小書店的門口。此時是五月栀子花開啊開的時候。街上到處都是賣這花兒地婦人,她從兜里掏出三塊錢在一個婦人手上買了幾朵。然后攥在手里細細嗅著,只覺一股微膩的幽香直入鼻孔,刺的她打了個噴嚏。

    像刺猥一樣,很可愛的一聲阿啾,她揉揉自己地鼻子,咕哝了幾句,然后擡頭往天上望去。

    已經差不多一年了,她養成了這個仰望天空的習慣,在易朱離開后,這個習慣更加的固定了下來。

    “五月栀子白如霜,六月荷花生池塘,七月榴花紅似火,八月桂花十里香,九月菊花傲霜開,十月昙花百年栽,冬月臘月無花開,夜上雪花飄下來,飄下來……”

    她輕輕哼著曲子,頭頂是一片幽暗深藍的天空,剛剛入夜,西邊還有一大抹濃紅近墨之色,滿天的星辰還沒有開始眨眼,就算夜深人靜,在這省城光汙染嚴重的城區里,想看見滿天繁星也是很難的事情。

    夜空顯得很高,很廣闊,看得久了,容易讓人産生一種無從著力,心中一片空惘的感覺,就像是想抓什麽東西卻怎麽樣也抓不住。

    “不知道他們爺倆在天上怎麽樣。”

    蕾蕾微微笑了笑,唇角綻出柔順地曲線,伸出食指輕輕點著頭頂夜空里有些模糊的月兒,像是在觸碰,又像是在敲某人的額頭。

    “依師兄的性情,還有小家夥的本事,應該不會在天上吃太多苦。”

    葉相僧走到鄒蕾蕾的身邊,順著她那根細細的食指,眼光也投往夜空中的一角,那角里地月亮正像個漸漸掀開面紗地少女,露出里面明亮的容顔。

    蕾蕾挑挑眉頭,無所謂道:“希望如此吧。”接著她轉過身來準備問問葉相爲什麽敢于在不是淩晨深夜地時候出門行走,忽然間瞧見葉相的打扮,便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笑的是花枝亂顫,捂嘴不已。

    葉相僧委屈說道:“我的打扮真的這麽好笑?”

    “真的很好笑。”蕾蕾忍了半天,終于把肚子里的笑意生咽了回去,上氣不接下氣道:“你一個大和尚,冒充藝術大師,笑果確實比我的笑話強很多。”

    葉相在墨水湖一帶的少女粉絲太多,所以一直以來他要去臨終醫院,都是半夜偷偷摸摸出門,今天只不過七點來鍾,他就出來了,自然在打扮上下了一番功夫。

    只見這位漂亮童顔和尚穿了一件黑風衣,光頭上戴了頂細檐的歐式貴族帽……最關鍵的是,還在臉上挂了個大號的墨鏡。

    葉相僧苦笑道:“現在才知道,要學王家衛扮酷也是件痛苦的事情。”

    蕾蕾上下打量了他兩眼,確認這句話是從他嘴巴里說出來的,不由抿唇一笑,道:“你越來越像菩薩,但越來越不像菩薩。”

    前一像是說葉相如此的境界,后一個不像說的自然是葉相僧如今反而比起以前要顯得活躍自在許多。

    葉相僧推推墨鏡,用清澈的眼光看了她一眼,道:“蕾蕾姑娘還是像蕾蕾姑娘,這一點最讓人羨慕。”

    鄒蕾蕾一揮手,道:“晚上早點回來,昨天看碟子,那個重慶森林我睡著了,后面還要接著看。”

    葉相僧已經走出去了幾步,聽著這話趕緊回頭,愁眉在墨鏡之上一抖一抖:“我不想看第二遍,再說今晚在歸元寺有些事情,可能不回來睡了。”

    “隨便吧。”蕾蕾攥著白色的栀子花,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笑著加了一句:“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你也要上去,可要記得提前和我說一聲,我讓莫殺加菜。”

第七卷 空城 第二章 大智慧

    第二章 大智慧

    “歸元性不二,方便有多門。”

    葉相僧微笑著念出這句話,取下頭頂的帽子,摘下墨鏡,擡步入了歸元寺,心里想著,雖說方便法門各異,但末了真能做到萬法歸一嗎?

    “大師兄。”

    歸元寺門口的知客僧們低身向他行禮。葉相僧擡頭看了一眼,山門正上方的黑匾里寫的黃金體大字,不知爲何歎了一口氣,輕輕揮手,阻了對方的行禮,也揮去了匾上落著的幾枚黃葉。

    入得寺中,一路上都有遇見的僧人對他恭謹行禮。在塵俗之中,葉相乃是歸元寺住持斌苦大師的首徒,如今的斌苦大師早已不問塵事,只在廂房里靜修,衆弟子都知道葉相將來一定是接任歸元寺掌門的不二人選,所以格外恭謹。而且大家知道如今的大師兄常年住在山門護法的小書店里,今日見他回來了,自然是無比親熱。

    好不容易微笑與衆位師弟師叔們見過面,勸退了衆人。葉相走到后園的那個小石拱門處,想了想,眉頭一皺,卻是沒有去草舍那邊,而是轉了個彎,來到了翠薇旁的方丈。

    輕輕推開木門,只見斌苦大師正盤膝坐在蒲團之上,右手捏著那串檀香珠輕輕撥著。左手擱在身前,微干的唇輕輕翕動,在念著佛經。

    葉相取過一個淡黃色地舊蒲團,擱在斌苦大師正前方,盤腿坐了下去,行禮道:“師傅,我回來了。”

    斌苦大師緩緩睜開雙眼,眼中一片白霧。看上去十分恐怖。這是年前張果老下凡之后,草芒殺的慘重后果,當時草屑如劍刺入斌苦的眼中,讓他瞎了。

    斌苦微微一笑,眨了眨不能視物的雙眼。說道:“既已醒了,又如何稱我師傅?菩薩當前,恕我目不能視,罪過罪過。”

    良久后。葉相僧亦是微微一笑,說道:“今世大師爲我師。”他頓了頓后,輕聲說道:“可要我將你這雙眼治好?”從這句話開始,葉相便不再稱呼他爲師傅,也便是重新確立了二人之間的關系。

    斌苦微微一笑道:“菩薩神通,自然不會將這凡塵疾苦放在眼中,只是貧僧不想治。”

    “爲何不想治?”葉相僧清美的容顔上似乎多了一絲安慰。

    “貧僧自幼修行佛法,年幼時得觀音大士親自點化。從此佛心堅謹,未曾稍移,然則人間有紅塵萬丈,孰知佛界亦有紅塵無數。我睜眼看這人間,依大士法旨行事,收養你,教誨你,又挑動護法去梅嶺。殺我老友。”斌苦大師緊緊鎖眉。似乎心頭不得安樂,“我不以爲此爲惡業。只道是護法金剛亦是此般,自瞎了之后,眼前常見黑暗,然則黑暗卻是一片甯然,似乎隱約間明白了許多事情。佛重修心,我的心思太過玲珑,所以雖然拜在大士門下數十年,卻依舊未成菩提,如今眼瞎,卻是看的更明白了些,似乎也離那條路近了些。”

    葉相聽明白他地話,低頭一合什,知道這位面相忠厚迂腐,實則巧手弄風云的大和尚,終于看透了某些事情。想到二人在俗世里的情份,葉相也不由爲他歡喜。

    后園小茅舍旁的那一泓湖水輕輕蕩漾,葉相僧坐在湖畔,輕輕捧起一抱掬湖水,灑在臉上。他如今的境界早已大成,那身隱藏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菩薩神通,也從葉相的軀殼里緩緩滲了出來,引動得歸元寺的天袈裟起了感應,緩緩離開寺頂檐角,化作一道青青地半透明大袈裟,飄了起來,一股渾厚的氣息由天壓至。

    后園里的每一草一木都感應著這股壓力,顫栗著跪伏在地表。

    而葉相僧卻似乎沒什麽感覺。

    一陣極快意的尖笑聲從茅舍里傳了出來,老祖宗嗡嗡的聲音也響了起來:“你這和尚,做事真地好笑。”

    葉相僧愁眉苦臉道:“大聖因何發笑?”

    “沒甚,只是俺那徒兒初進歸元寺時,心疑這湖中鐵蓮爲何如此結實,使勁啃了幾口,當時俺家笑的只怕要更大聲些。”老祖宗有些驕傲說道:“你比那蠢貨聰明,自然知道這歸元寺的鐵蓮爲何如此結實。”

    歸元寺湖心鐵蓮的結實程度是舉世共知,想當初清朝光緒年間,那任知府便是爲了搶奪歸元寺鐵蓮,而大動干戈,不料滿城衙役被老祖宗一個噴嚏吹到了天上去。

    葉相僧苦笑道:“這湖中蓮枝本是凡物,但大聖在此地住了五百年,排地尿水流入湖中,天生一股仙氣滋養此水,所以讓凡蓮變體,成了仙物,自然結實異常。”

    老祖宗笑罵道:“既然你這和尚知道,居然還用這湖水洗臉,豈不是吃了俺家的尿水去?…………哈哈哈哈。”老猴一想到大菩薩吃了自己的尿水,笑的無比快活。

    葉相卻是聳了聳眉頭,似乎根本不在意這個問題。

    如果是易天行聽著這事兒了,想到自己還啃過鐵蓮,只怕會在湖邊嘔吐不已。然后扛著棒兒去揍那老猴尋自殺。

    隨著咯吱一聲,穿著身貼身保暖內衣的老猴從茅舍里推門而出,淺色桃紅的保暖內衣套在一個毛茸茸的身子上,偏又透著股睥睨天地地雄霸感覺,那觀看,要有多別扭便有多別扭——毫無疑問,這種事情,肯定是鄒蕾蕾那位逆天強女做出來地。

    隨著老祖宗出舍。金剛伏魔圈嗡的一聲顯出淡青色光體,將他的氣息遮在圈內。

    饒是如此,依然有股強悍無比的氣息滲了出來,與坐在湖邊的葉相僧氣息一融,頓時震得高天之上的天袈裟大陣靈性大動,急飄不定,馬上便要運轉陣勢。

    葉相僧又苦了臉,說道:“您回屋吧。不然這天袈裟再開動一次,怎麽辦?”他擡頭看著在高天之上飄浮的青色巨大袈裟,眉頭微皺,喃喃道:“這袈裟是旃檀功德佛地法衣,怎麽能困得住你?”

    老祖宗回答了他地這個疑惑:“師傅這袈裟。倒是正意甯氣地好法寶,關鍵是隱在袈裟里的那道萬丈佛光。”老祖宗地聲音頓了頓,帶著一絲不甘,一絲陰戾說道:“佛陀的光殺不了俺。俺卻也滅不了他,好生著惱。”

    葉相僧身形輕輕一飄,便飄到了那道禇紅色的寺牆之上,脫了天袈裟的范圍。天袈裟感應到下方地強大力量少了些許,飄浮的勢頭也就自然弱了少許。

    老祖宗坐在茅舍里的石階上,伸出毛茸茸的手掌往后一招,平空摸出一瓶淡青色的果子酒,一口咬掉酒瓶地玻璃頸。仰頭咕噜咕噜喝了下去,些許酒水灑在他的唇邊,香氣四溢。

    他微微眯眼,看著頭頂那個微微漂浮的袈裟,良久無語。

    “文殊啊,你也醒得差不多了,是不是準備上去了?”老祖宗悠悠問道。

    葉相僧坐在牆上,黑色的風衣。幼童般地容顔。看上去十分怪異,他應道:“大聖還是叫我葉相吧。”

    老祖宗呵罵道:“文殊便是文殊。葉相也是文殊,你個蠢禿驢如此拘泥,又如何能真正放脫心頭枷鎖,回複圓滿神通。”

    葉相僧微笑道:“大聖爲何今日如此在乎我的境界高低?”

    老猴一窒,然后嘻嘻笑罵道:“你小子既然要上天,俺家當然要指望你水準高點,不然我那可愛徒兒頑劣徒孫出了什麽事,你又幫不了什麽忙,上去有個屁用。”

    葉相僧應道:“我不準備上去……至少,現在還沒有下定決心。”

    老祖宗吼道:“俺家上不去,你不上去,那搞俅?易天行那個蠢貨,肯定又要被觀音菩薩騙去做苦力,你得上去攔著這事兒”

    葉相僧愁眉苦臉道:“大士行事自然有深意,我須彌山受她恩惠頗多,豈能胡亂猜疑。”

    “啧啧。”老猴怒極,反而贊歎道:“真不愧是佛陀那個王八蛋的大徒弟,號稱七大菩薩里智慧第一的文殊,在人間被人殺了幾十次,重生幾十次,重修幾十次,居然修成了這等不疑不問的蠢石頭!”

    老祖宗越說越怒,哼哼著罵個不停。

    葉相僧苦笑應道:“可是小僧畢竟不是文殊。”

    “今世從頭修。”老祖宗的聲音有些陰慘慘的,“可你如今已然醒了,爲何還不認帳?”

    半晌之后,一道歎息從葉相僧的唇里滑了出來,他坐在高高地禇紅色院牆上,幽幽道:“自從西藏之行,見著普賢菩薩,我便時常在回思這過去的數百年時光,人人皆道,文殊菩薩乃是大智慧菩薩,爲何我依然看事不明,行事不定,毫無一絲智慧味道?佛祖究竟去了何處?我爲何始終想不出來?”

    旋即有一絲微笑浮上他的臉龐:“有時候甚至在想,之所以普賢大德能在扎什倫布寺里以殘酷傷勢,綿綿不盡之苦,依然苦守數百年,只到童子出世。而我的數十世卻只在這中原繁華地周旋,生而複死,複生,複被大勢至菩薩殺……或許?……或許……世人一直錯了,我只是有些小聰明的菩薩,並無持法毅力,對于世命流途,根本生不起一絲抵抗的心思,反正修成大菩薩位了,死又無法真的死去,只是曆無數劫,度無數生。”

    老祖宗幽幽的聲音又在石階上響起:“想佛陀一生收過無數弟子,但你一直排在老大地位置,連我那師傅在未晉佛位之前,見著你也要稱你一聲師兄,想來你總得有點兒憑恃才是。論打架,你當年便不如我,論謀劃,你不如觀音菩薩,論行門,你不如普賢,論願力,你比地藏王菩薩差了無數層級。佛祖當年一直認爲你是有大智慧之人,我總是想不明白。”他歎了口氣,又道:“只是你和普賢,都被佛祖教傻了,須彌山如今這般破落,滿山地人死的死、囚得囚得,你還能微笑以待,真是迂腐啊。”

    葉相僧應道:“普賢大德能忍能受,臨去之時,卻讓我替他看那人如何。”他苦笑道:“只是若真地看見那人如何,又能如何?”

    那人,說的自然是一直隱于暗處,以雷霆手段,殘酷手法狙殺著須彌山衆的大勢至菩薩。

    最后葉相給自己下了結論:“看到普賢之后,然后又回憶起了很多世的事情,我很慚愧,或許我真的只是以爲自己看破,所以萬事不爲。”

    老祖宗沈默少許后,忽然厲聲說道:“如果這事情的最末,根本沒有一個真實的結果,說不定菩薩你萬事不爲,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這是極高的贊譽,而老祖宗無意間的這句話,說不定卻是最接近事物真理的說法——看那天上人間,陰謀,戰爭,算計,無所不爲,無所不作,若到最末,只是那白莽莽一片干淨,誰又能說,文殊菩薩的選擇,不是一種最大的智慧呢?

    葉相僧微笑著合什,搖了搖頭。

    “任何事情想的多了,便容易想迂。”老祖宗冷笑道:“普賢也是個窩囊貨,被大勢至逼得躲了幾百年,若換作俺家,至不濟也要先打上一場再說。”

    葉相僧苦笑道:“菩薩肉身也會被毀的。”

    “扯臊!”老祖宗罵道:“打死了還會從頭活過,到時再重新打過,一次打不贏,便打兩次,活個幾千幾萬世,便打個幾千幾萬世,總有打贏的那日,哪有不戰而先怯的道理。”

    似這般刺天蔑地的戰斗口號,這股沖天的氣勢,也只有這位樂與天斗的天生造反派才說得出來。

    老祖宗總結陳辭:“總而言之一句話,佛祖這厮太小家子氣,教了你和普賢出來,卻藏私不肯教你們打架的法子,居然被區區一個大勢至菩薩打的如此狼狽,可悲啊,可悲。”

    原來,這猴兒說了半天話,只是爲了證明一件他耿耿于懷很久的事情:佛祖,是一個很陰險,很小子氣的無恥小人。

第七卷 空城 第三章 葉相的旅程(上)

    第三章 葉相的旅程(上)

    生活啊,你丫就是一口鍋,下面是火,上面是我——橫島萬歲語錄。

    葉相與老猴的對話還在持續,對方不時地用些酸言酸語,拐彎抹角地損著世尊大人,損著須彌山,損著佛的顔面,讓葉相好生頭痛,而他又不可能與這渾然天生的石猴講什麽人情道理,知道講也講不明白,所以便開始感覺臀下便是浸在堆滿了紅椒、花椒的紅油火鍋亮湯中,好不難受,又滑又膩又麻。

    終于他忍不住了,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大聖……”

    話沒說完,老祖宗的狂笑又響了起來:“文殊,這是你這輩子第六次口不擇言禮敬阿彌陀佛,想這歸元寺又不是淨土宗,你又不是觀音菩薩,西方淨土乃是須彌山滅山死敵……阿彌陀佛?阿你個頭啊。”

    葉相一窘道:“那又如何?”旋即他眼珠子一轉,微笑道:“大聖真要小僧認了文殊菩薩的尊位?”

    老祖宗說道:“不論是什麽東西,總得明白自己是誰,這樣才能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做出最合適自己利益的選擇。不錯,我就是要逼你承認,你……就是文殊!”

    “不用逼了。”葉相微笑說道:“若我是文殊,我便要喚你一聲猴子。”

    茅舍里安靜了少許,老祖宗的怒罵終于傳了出來:“你這小和尚恁不恭敬。”

    葉相狀作無辜道:“關于菩薩的記憶里,在須彌山上那七八百年,菩薩一直喚你猴子。本要喚你斗戰勝佛,你偏說那佛位是個假的,沒甚意思,不如按老規矩喊你猴子來的親熱。”

    老祖宗語塞。當初葉相還是第一大菩薩的時候,兩個人雖然談不上親熱,但畢竟有過幾分交情,老猴老猴,以文殊大菩薩的身份倒也喊得……只是,這已經是五百年過去了,如今這世地文殊菩薩,是老猴由小到大看著長大的一個年青和尚。要從這年青和尚的嘴里吐出老猴二字,偏生自己還要喜滋滋應著,這滋味兒,確實不大地道啊。

    所以老祖宗咳了兩聲,立意要把這樁稱呼公案唬弄過去,咧著嘴喊道:“俺家說啊,葉相你不上天,難道準備在省城呆一輩子?俺那徒兒向來與你交好。感情不假,莫非你就眼睜睜著看著他在天上受苦,而你現在明明有了大菩薩神通,卻不理不睬,這……只怕有些說不過去。”

    老祖宗只是心憂易天行與小易朱死活安樂與否。所以每一字每一句都誘著葉相僧上天幫忙打架。

    葉相僧苦笑道:“老祖宗,我也曾在這寺中服侍你二十余年,爲何就不怕我上天之后,遭逢更慘?”這是實話。葉相身爲佛祖第一順位繼承人,在如今西天淨土獨大的佛界中,毫無疑問是淨土的頭號通緝犯,如果他貿貿然上天,狙殺了他數十世的大勢至菩薩,怎會輕易放過他。

    老祖宗沈默少許,似乎在想些什麽,半晌之后幽幽說道:“你本是須彌山上頭一位。佛祖失蹤之后的諸多事由,你如果不勇敢擔起,又由誰來擔當?前幾年你與我徒弟親眼看著普賢坐化,他已經擔了五百年,難道你便擔不得?”

    葉相亦是一陣沈默,道:“不是擔不得,也不是擔不起,只是不知去路如何。一顆無塵心中。仍有極大疑惑。”他擡起含蘊著清湛之光的雙目,看著那石階上地老猴落寞身影。忽然心頭一酸,歎息道:“大士扔童子下界,是與你交待過的事情,當時她是如何說法?”

    老祖宗站起身來,外圍的金剛伏魔圈嗡嗡叫著,似乎十分畏懼。他淡淡道:“困于人世數百年,嘗試過數次破這天袈裟與佛光大陣,卻每每差之少許,我與佛祖之能仍有些許差距。”

    或許,這是老猴一生中,難得的自承比不過某人。

    他接著說道:“而后一日,觀音菩薩由天而降,言道要遣童子下世來助我脫困,其時我心憂師傅生死,不知他這數百年來可曾受了什麽苦,所以一口答應菩薩,由我收童子入門,助他修行。其時心中想法自然自私,心道童子若能助我脫困,我教他少許又有何妨?”

    老猴微微笑道,淺粉紅色的緊身內衣領口外的猴毛微微顫抖:“后來易天行這傻瓜被我誘入了歸元寺,其后又和人間那些修士打來打去,依我看,只怕這些都是觀音菩薩給他安排的磨煉吧。”

    “也正是易天行入了歸元寺之后,和那個秦什麽來著的小姑娘鬧了一通。”老祖宗陰陰說道:“那一次,是我離脫困距離最近地一次。也正是如此,我才相信了觀音菩薩的話,看來童子降世,真的可能幫到我脫困。但萬萬料不到,事情后來的發展會越來越複雜,我一開始就很擔心易天行,生怕他夾雜到佛土里的那些破事兒之中,那個春日之夢中,你領著須彌山一干佛性狂呼著找到佛祖,我只好趕緊入他神識,驅散了你們,就是怕這事。”

    “便是那個夢,童子夢中有我,我地夢中有數十金身羅漢……做了一夢,我卻慢慢醒了。”坐在牆頭的葉相僧歎息道。

    “童子此世,最恨他人操控自己生活,加上他面上疏朗,實則心思細膩,只怕早就將這些事情看明白了,只是刻意不點破而已。想無數年前,佛祖自遠古破空而歸,攜回一火種,那火漸修成人形,又入世重生爲王子。佛祖命我、普賢、觀音、各長老、比丘、居士、夜神合計五十三人,與童子共參佛法。其時須彌山衆便有疑問,這童子究竟將來有何造化?竟需要佛祖如此看重?不料五十三參罷,佛祖仍令觀音菩薩攜童子四處云遊,而無一句交待。”

    “直到佛祖失蹤后的今世。童子再現人間,似乎這一遁一現之間,隱隱有何關聯,所以我須彌山衆人,才將尋找佛祖去向的重任壓在童子地肩上。”

    老祖宗自嘲笑道:“便是俺家,似乎也將脫困之事,全數壓在這可憐徒兒的身上了。”

    葉相僧微笑說道:“大聖與童子師徒情深,即便沒有觀音菩薩暗中籌劃。只怕他也見不得您長在草舍之中受苦。”

    老祖宗沈默少許,忽然寒聲道:“怕只怕,這師徒情份,也是觀音菩薩暗中設計出來,若……若真是如此,這情份不免有些凶險,俺家一世,最恨他人利用這兩個字。若真是觀音菩薩有甚旁的凶險念頭,俺家……俺家……”他忽然住口,因爲發現,即便自己是在被那菩薩利用,似乎自己也動不起什麽狠心來。

    畢竟一千多年前的取經路上。自己已經“心甘情願”地被她利用過一次了。

    “南無我佛。”葉相僧恭謹禮贊道:“前有五十三參,后有五十三參,如此龐雜之事,定然是佛祖親自設計。大聖無需多慮,只需與小僧共看此事如何了局。”

    “不看了。”老猴輕輕撮撮手指,裝著青色果酒地酒瓶子被他下意識里撮成了一片淡白色的粉末,“再等幾個月,如果天上還沒什麽消息,俺家要再試一次。”

    “也好,到時候若我在省城,我來看住這天袈裟。”葉相僧擡頭。看了一眼,在這天上一直飄著的,明明有清心甯氣之能,卻讓人們無比煩惱的青色光影大袈裟。

    輕描淡寫間,一猴一菩薩,便定下了數月之后地那場驚天之事。

    “若在省城?”老祖宗額上亂毛一聳,哼哼唧唧道:“你又不上天,還敢到處跑?小樣兒不會打架。離俺家太遠。當心被大勢至活吞生吃咯。”

    葉相僧呵呵笑道:“童子一人在天上,我總得做點什麽。雖然不上去。但總能誘些人下來的。”

    由省城坐火車到了太原,然后找到亂嘈嘈的客車站,在站外坐上了一輛依維柯,葉相僧穿著風衣,戴著口罩,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患了感冒的旅行者。

    如今世態炎涼,一旁地旅客們也不會投來多余的關注目光,而是在面上露出幾分厭惡和躲避的感覺。倒是客車上的服務員問了他幾句,還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

    葉相僧忙不叠地謝過,然后安安靜靜地坐在車旁看著窗外地風景,以他如今地神通,想在須臾間遊遍中國,其實也不是很難的事情。但不知道爲什麽,他似乎很在意此行,刻意與世俗人群一起,坐著世俗地交通工具,看著世俗里地景致。

    像是在對這個生活了許多年的人間告別一般。

    直到此時,他才深深了解了易天行爲什麽一直頑固而執著地將自己嵌進俗世的生活里,不到最后,決不放手。

    世俗之中,亦有真趣。

    看那道路兩旁野花點點,蒙塵灰樹頹然無力,偶有面相各異的路人或坐或行,或趕著驢,在那並不寬闊的道路上行走著,爲著生活里地具體事由忙碌,道路上灑著一些葉相僧不知道名字的谷物,他有些詫異,如今是五月,難道就到了收獲的季節?

    世俗之上,是思考的方式不同。而佛家一向講究渡化世人,便是因爲覺得世人活在當下,卻不能超脫出來,看清楚事物地本質。而事物的本質又是什麽呢?葉相僧這樣問著自己——他是佛祖座下文師利菩薩,號稱最有智慧之人——然后事情發展到今天,他似乎也有些惘然了,生命的本質究竟是什麽呢?

    活在當下,若說只是表面的幸福安樂,而沒有看到輪回之中的無數苦楚,那又何必驚醒這些或繁忙或閑適的世人們?難道讓這些沒有能力改變一切的人們,知道更多的真相之后,他們當下地生活就會更安樂一些?

    葉相僧輕輕呵了口氣,北地氣候偏冷,一團白霧從他的口中吐了出來,凝在車窗之上。他伸出手指,細細地在那片水氣之上寫了幾個字。

    正是此時,他想到陳三星梁四牛這兩個老爺子,天界來人被人間的力量全數狙殺之后,這兩位老爺子又回臥牛山薰臘肉去了。

    “如果人們認爲死亡便是終結,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葉相僧微笑著想著,把自己的手指從車窗上收了回來。

    車窗上的水氣被細細的手指塗抹成了一個奇形怪狀的臉,臉上有五官,卻看不清模樣,不知道先前他寫了些什麽字。

    來到五台山,這個葉相僧無比熟悉的地方,舍車就步,他緩緩向山上行去,沿路只聞鍾聲陣陣,焚香處處,他不由得抽了抽鼻子,險些打了個噴嚏,苦笑道:“許多年沒來了,怎麽空氣也變得差了許多,還有這些焚香地香氣,真是惡地狠。”

    如今的五台山,仍然在五座山峰上供奉著各式文殊菩薩地寶像——東台望海寺供聰明文殊、南台普濟寺供智慧文殊、西台法雷寺供獅子文殊、北台靈應寺供無垢文殊、中台演教寺供孺童文殊——然而當葉相于數百年后再次來到此處時,卻不免有些惘然。

    此山供的便是自己,爲何自己的感覺卻如此陌生,如此排擠?似乎這山這水這寺這些香味,都想將自己從這五座山峰里驅逐出去。

    葉相不明白,五台山早已成了旅遊勝地,山上的僧人們仍然在拜,拜的卻是孔方兄,這氣息自然不大美妙。他看著如織的遊人,搖著頭,舉步往中台演教寺去,他目前的境界便是孺童文殊,往演教寺去自然是理所應當。

    但入山之時,卻遇著件大障礙。

    這障礙便是:門票。

    五月是旺季,進山的門票要九十元錢,而聽旁邊的“黑導”們說,入山之后,逢著大廟什麽,要進去還要另收門票。來之前,葉相僧一共只從小書店的櫃台里取了五百,除了路上花費,他細細一算,居然有些捉襟見肘。

    他站在山門處,遙望上方青煙遮蔽的山峰,苦笑不已。

    文殊菩薩五百年來第一次回家,看來只好逃票了。

第七卷 空城 第四章 葉相的旅程(下)

    第四章 葉相的旅程(下)

    五台是我家,人人都愛她,若你沒有錢,哈哈哈哈哈。——葉相僧遊五台偶感

    “小同學,除了白云寺不收門票,其它的寺廟基本上都要收,全部加起來,怎麽也得一百五吧?……一百五?那是折扣價,當前旺季,沒個小二百,怎麽也拿不下來!”圍在葉相僧周邊的幾個黑導遊不停地勸著他,在這些人的眼中,獨身一人,看著像個初中生的葉相僧,很明顯是一塊香噴噴的肥肉。

    “跟著我走,我帶您進,進山門票五折,其余的門票全送!我收多少?怎也不能多收,就這個數。”一個黑導遊在葉相僧的面前伸出拇指和中指,分的極開,就像螃蟹的兩只大螯。

    葉相面無表情地看了這些俗人一眼,忽然微微一笑。

    此時的他早已除了面上的口罩,清俊童稚的容顔忽然一笑,就像是幽靜山谷半山腰上那朵最潔淨,最嫩美的小黃花骨朵忽然綻放,麗光四射,頓時擾了那些黑導遊的心神,讓衆人呆在了原地。

    而等這些人醒過來的時候,場間早已經沒有了葉相僧的蹤影。

    取下頭頂的帽子,葉相僧摸了摸帽子夾層里的一百一十六塊零三角的鈔票,笑了笑,在人間這幾十世,雖然遇見過不少風險,也總被那無趣又凶又惡的大勢至一次一次打死,但他始終還是保持著菩薩的風范,只在各處寺廟里修行,像今天這般胡鬧,倒是極少見的。

    逃票?或許易天行才做得出來吧。看來自己也是受了這小子不少感染。

    他摸摸鼻梁,擡步往山上走去,身后山門外那些黑導遊還聚在一起,議論紛紛。

    入得山門,只是一片青翠之色映入眼簾,將自己的嗅覺關閉了,止了滿山香火的俗味熏鼻,葉相僧頓時覺得這五台山的風光干淨了起來。回複了一抹自己熟悉和喜愛地靈秀之色,不由滿心歡喜,腳步加快,循石階而走,逢寺廟而入。

    雖然四處逃票潛入寺廟參觀,卻沒有花費他太多時間,因爲這些廟熟悉,而且里面供的菩薩羅漢也不會讓葉相有拜倒于地的資格。只是在偏殿里看見普賢菩薩的寶像時,葉相微微怔了怔,合什行了一禮。

    五台山乃是文殊道場,所以各廟正殿里往往供的都是文殊菩薩的寶像。

    葉相僧自然不會自己拜自己,所以是逢正殿而不入。只是這般做法,卻落在了有些有心人的眼中,大感奇怪。

    此時他已經脫了帽子,露出光頭。人人都知道他是和尚。本來這些五台山的僧人們都以爲他是遊方僧,並不怎麽在意,但看他偏偏不拜正殿文殊,卻留了些心思在他身上。

    往五台山一幽靜谷中去,由南而入,不知怎地人竟漸漸少了起來。谷中清涼一片,偶有山風吹過,帶動頭頂一線天際里地蔓草荒枝簌簌作響。好不幽靜。

    葉相僧贊歎道:“好一處清涼所在。”

    剛說完這話,迎面一座破落的寺廟便入了他的眼簾,只見那寺廟紅牆卷皮,灰色斷垣在旁,正殿極小,殿上的黑灰瓦片上滿布著深青色的濕苔,也不知道多少年沒有人來修理過,看著十分淒涼。

    而在正殿之前。卻有個牌子。寫了很模糊的三個字:“清涼寺。”

    “這地方有些眼熟,倒似許多年前來過似的。”葉相僧微微皺眉。但文殊前數十世的記憶交雜在一起,讓他有些記不分明,只是覺得這清涼谷外地清涼寺與自己應該有一段故事才對,旋即他一拍腦門,傻呵呵笑道:“那本叫鹿鼎記的小說里,韋小寶不是便入了清涼寺嗎?葉相啊,你又記混了。”

    在省城小書店里當了好幾年的低級圖書批發商,葉相僧看的閑書也漸漸趕上了易天行的水準。

    然而清涼寺能給葉相留下深刻印象,自然不是武俠小說提到過這麽簡單。

    寺前有一方大石,黑綠相雜,十分普通,卻非常突兀地擺在院中,不知道偌大一塊方石,是怎樣被人運進寺內,又是爲何一直擺在此處。

    葉相僧地目光在這巨石上一掃而過,心頭微怔,噫道:“爲何這石頭如此面熟?”

    不及多想,他輕踏一足,于空中淩虛而上,施施然踏著空氣上了巨石,雙腳落在石面之上,舉目望去,只見清涼寺破敗不堪,各處院角里雜草叢生。

    “南無我佛,憑那本小說,也應該有些善男信女來拜才是。”

    他正微笑想著,打從寺院外面卻傳來雷吼一般的聲音:“那外山和尚,爲何踩在我五台寶石之上,好不放肆!”

    說話間,從清涼寺外行入一夥僧人,這些僧人油光粉面,腰寬體肥,一看便是平日里營養有些過剩,罵咧咧地便沖了過來,殺到黑青石下,將葉相僧圍住。

    葉相僧一愣,行了一禮道:“諸位師兄有禮,不知小僧有何冒犯?”

    “你踩在哪兒的?不長眼的和尚。”有一個肥和尚冷笑罵道:“此石乃是我五台鎮山之寶,傳說中,是當年文殊菩薩親往龍宮討來地歇龍石,你居然敢踩在上面,也不怕折了福壽。”

    葉相僧微微一笑,諸般前塵往事盡數湧上心頭,將這石頭的來曆清清楚楚記了起來——當年五台山叫五峰山,文殊菩薩尚是童子時遊曆至此,于諸生衆中說法,因心憂五峰山天氣炎熱,所以親往東海龍宮借了塊歇龍石。當時借石之時,還曾與龍王家發生過些不愉快。最后還捉了幾條小龍關在了那個清涼谷里,直到很久以后才放了出去——葉相想到自己腳下這塊方石竟然也是從東海里搶過來的,不由便想起來歸元寺后園里的那位,童顔湛清光,呵呵笑道:“看來與大聖的緣份著實不淺。”

    底下圍著他的幾個肥和尚,看著這個漂亮的外山和尚竟然不答自己問話,不由又怒又氣,罵道:“你聾了不是?”

    葉相僧滿面慈悲問道:“這石頭踩便踩了。當年文殊菩薩也是心憂衆弟子不敵酷暑,才會從東海借來此石。諸位師兄如此惡言相加,不免有違菩薩本意。”

    肥和尚罵道:“你也不瞧瞧你地嘴臉,這石頭乃是文殊菩薩坐石講經神聖所在,豈能容你隨便踐踏。”

    葉相僧眉頭一挑,沈默半晌后,悠悠歎道:“踩便踩了,那又如何?”

    “嗯……”肥和尚皺眉少許。似乎在盤算什麽複雜地事情,半天后咕噜道:“破壞文物保護,罰款吧。”

    “罰多少?”葉相僧依然是沒有表情。

    “兩千。”

    葉相僧苦笑了,還好,沒有想哭的沖動。跺跺腳,似乎想把這石頭上的青苔踩下來。從石上慢慢爬了下來,他拍拍手中的濕泥,對著身邊的幾個肥和尚又行了一禮。溫柔說道:“師兄們真是獅子大開口了。”

    領頭的肥和尚長的有些黑,油光蹭亮,特像魯智深地打扮,一拍他肩膀,嘻嘻奸笑道:“師弟出來遊方,總有廟里報帳,怕些甚?至于說到獅子大開口……”他轉頭望向高處地山峰,那里文殊菩薩地騎獅雕像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的面上也多出了一絲驕傲:“……你要知道,咱們五台山,本來就養著天底下最厲害地一頭獅子,我們口不張大點怎麽行呢?”

    葉相僧哭笑不得,一甩手,便準備離開。

    那幾個和尚露出凶顔攔住了他,本來這些和尚是從山腳下的寺里跟上他的,見他孤身一人。年紀又小。偏生穿著的不俗不佛又挺華貴,所以動了些鬼主意。此時眼見能訛一大把銀子,哪能輕易放過?

    “龍王當年以爲文殊菩薩帶不走這石頭,所以讓他帶走。如果你們以此發財,那菩薩當年何必留這石頭在此處?”葉相僧仍然耐心教誨著。

    可誰會耐得下性子聽他教誨?

    “你這和尚盡拿菩薩說事,有本事你也把這石頭變走,帶走。”胖和尚冷笑著,逼了上來。

    葉相僧學易天行聳聳肩,一攤手……

    一道清光閃過,淡淡香氣彌漫寺院,衆和尚一揉眼,發現寺院里那麽……老大一個石頭居然平空不見!

    葉相僧攤著手掌,如白玉般地掌心靜靜躺著塊小石子。

    他歎口氣,一揮手,一道佛息吹過,那幾個肥和尚面上露出一絲無知無覺的微笑,雙手不由自主地合什,蹲到牆角開始蹶著肥肥的屁股畫圈圈。

    上了中台,入了演教室,先從偏廳走過,看見那處的小間里供著阿彌陀佛,旁邊的觀音大士持瓶若有所思,另一旁地大勢至菩薩面相柔美,藍瞳幽幽,寶瓶于頂,全不見一絲厲氣,只覺威勢。

    葉相僧盯著大勢至菩薩的寶像半晌,似乎想說些什麽,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輕輕拂袖,往正殿去,在心頭自問道:“你還不來?”

    你還不來?

    原來這慈悲和尚此次出行,竟然是存著舍身飼鷹的想法。明知道易天行在天上打的苦,葉相自然希望能夠分薄淨土一方地力量。而如果能將淨土方面名氣最小,但實力最爲恐怖的大勢至菩薩誘下人間,易天行的壓力自然就會小上許多。

    而想引誘大勢至菩薩舍了童子來到人間,除了他這個文殊菩薩,還有哪個目標能有這樣的吸引力?

    所以他才離開了省城,離開了老猴霸道的庇護,單身來到了五台山,放開心神,毫不遮掩自己的神通,希望這個消息能盡快傳到天界,讓那厮下來。

    他雖是文殊菩薩,然而初醒,神通未能全複。即便他全然恢複,左青蓮右寶劍,智慧與威能相加,只怕也不是那個一動天地六動大勢至菩薩的對手。

    有個凡人說的好,不是境界高,打架就厲害——宗教領悟不是PK升級——如果領悟得越多,打架就越厲害,那當今人間,就不會出現霍金被老婆虐待地事情了。

    在正殿里,孺童文殊的寶像設在正中,葉相僧咪著眼細細看著,內心一片甯靜,似乎已經做好了迎接又一次終結的來臨。畢竟被打下須彌山后,他已經被大勢至菩薩殺了無數次了,這種一次複一次的無聊舉動,確實很難引起他的太多感慨。

    超生脫死,證得大菩薩果位,確實蠻容易脫離人間的一應情緒。

    他細細摸著自己的臉頰,比對著文殊菩薩的寶像,微微皺眉,心想這工匠不知道是誰,怎麽把自己這麽漂亮地小臉蛋給生生做成了白胖小子地臉——孺童文殊,畢竟不是那個胡搞的小易朱啊。

    日上中天,五台山上下籠罩在金色地陽光之中,顯得一片聖潔。

    葉相僧自取了一個蒲團,坐在了演教室外的長檻上,撐著自己的下颌,等待著什麽。

    在他的身后,正殿里的孺童文殊菩薩寶像漸漸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黑色的小髻上流露出純正的黑玉之色,面容里有淡淡清光浮現了出來,漸漸清光越來越盛,蕩在寶像的面容上,似是要活了一般。

    清光大作,由寶像延漫開去,將殿前門檻上的葉相僧全數包裹了起來。

    余光飄灑直上九天,旋即低垂而下,與籠罩四野的陽光一混,金青交雜,顯得無比美麗。

    檐角鈴铛輕響,廟內佛偈聲聲。

    葉相撐颌微笑,菩薩寶像微笑。

    清光處處里,不知哪個菩薩是真,哪個菩薩是假。

第七卷 空城 第五章 菩薩是這樣煉成的(上)

    第五章 菩薩是這樣煉成的(上)

    這一坐,便是半日,門檻硌的他的臀部有些痛了,太陽也開始遠遠地懸挂在西邊的山腰上了,葉相僧才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往年他在省城里避著大勢至,避的無比辛苦,今日他刻意等大勢至來,而大勢至偏生不來?——雖不是情郎等著佳人漏夜私奔,但心頭焦慮可堪一比。

    “唉,你什麽時候才來呢?”

    他站起身來,並不意外地發現身前院中站著數十位服色各異的僧人。既然在清涼寺中顯了一手,這五台山里真正有些境界的大德們一定能感應到葉相的氣息。

    那些僧人服色相差極大,倒也不奇,畢竟五台山上青黃相雜,和尚喇嘛在一座山上呆了許久。今日雙方同時感應到山中來了位境界莫測高深的大人物,所以循著氣息,找到了演教室,不論青廟黃廟之間有何龃龉,但當外敵來時,雙方還是可以做到同聲同氣。

    但先前菩薩寶像清光微作,那個清俊小和尚在門檻之上撐颌靜思,全身籠罩在佛光里,如此異像,不由得五台山諸位大德齊齊心驚。

    這小和尚是何人物?竟能引出孺童文殊菩薩的寶像清光!

    所以老和尚大喇嘛們不敢造次,只是靜靜等著葉相醒過來,再行發問。

    “敢請教這位大師行門何方?”

    發問的是白云寺住持素問,這老和尚性情極好,但卻沒有什麽魄力對五台山數千僧人進行管理。他對葉相僧發問,問的很是客氣。

    “貧僧歸元寺葉相。”葉相僧合什,微微一禮。

    “原來是葉相僧。”素問住持歎道:“難怪先前有些眼熟,不知斌苦大師可好?”葉相當年也曾隨著斌苦大師參加過許多屆的佛教會議,與這位素問住持確實有過幾次照面。若不是葉相這些年來顔面愈發幼稚清美,或許對方早就認出來了。

    葉相僧微微一笑道:“好。”

    這話答的太過簡約,感覺上便有了幾分不尊重,四周其余大寺的高僧們面上便露出了不豫之色,心里想著,這歸元寺最近幾年,仗著山門護法易天行常駐寺中,對于其他的同修。未免太過敷衍了些。

    葉相明眸不轉,黑瞳流光,怎會不知道這些人地世俗想法,也懶怠理會,將手一伸,道:“小僧自行參拜,不勞諸位大師陪伴。”

    他說的誠懇,那些大師們卻是心頭愈加恚怒。心道你這是要趕人走?哪有這般容易的事情,清涼寺里那幾個知客僧人還被你弄的渾渾噩噩的。

    白云寺住持素問尴尬一笑,合什道:“只是清涼寺中那幾位……”

    話有不盡之意,葉相僧平生不打诳語,自然也不會嗫嚅應之。慨然歎道:“佛門清淨地,被使來做了斂財的場所,小僧稍作懲戒,若有越舍之處。還請見諒。”

    這句話中,絲毫不提要去解除加諸在知客僧上的禁制。

    僧人們漸漸圍了過來,葉相僧依然穩定地站在高高門檻之外,身后孺童文殊菩薩寶像上的清光卻驟然淡了。

    圍上來地僧人們卻是不敢先動,畢竟先前曾見異象,又知道歸元寺向來藏龍臥虎,不知道這位小和尚究竟有何驚人的神通。但僧人也分了兩隊,青廟這邊的還講究個禮數。而黃廟里的大喇嘛們和歸元寺無甚瓜葛,所以毫不客氣地走上前來,要抓葉相下山救人。

    葉相僧面上沒有一絲表情,卻也並不冷漠,只是一片晶瑩慈光。

    素問住持眼見便是一場神通較量,不知是否有血染地,不由連頌佛號,本準備上來打圓場。卻被其余幾個大寺的長老們勸住了。青廟與歸元寺交好。所以不便親自動手,而此時見著黃廟喇嘛們願意充當這個惡人的角色。這些僧人自然樂見其成……若將來,斌苦大師因此生怒,在理事會上參上一筆,那也由黃廟接著,青廟這邊,總之是沒有什麽損失的。

    一位紅衣大喇嘛走上前來,對著葉相僧遙遙一禮,一股勁風便從空中襲了過去。

    “吾乃菩薩頂文殊院達郎爾上師,見過高人。”

    葉相僧很清晰地感覺到空氣里傳來一陣氣息波動,不由微微一笑,伸手道:“多禮了。”

    達郎爾上師喇嘛大驚失色,心想自己的神通怎麽在這小和尚面前一點作用也沒有?他強提境界,腳下連錯七步,只見石板上一陣灰影遊動,以金步搖出,空中地時間感覺頓時緩慢了下來。

    離這喇嘛稍近一些的僧人們都保持著各自不同的面部表情僵立在了土地上。

    “你所加諸我的,便是我所賜予你的。”

    葉相僧滿面慈悲說道,只見那位境界高明地達郎爾上師頓時身子一僵,再也無法動彈。而葉相僧卻是施施然走上前來,對著四面八方的僧人行了一禮道:“神通用來降魔護法,卻不是用來爭勇斗狠。”

    這句話一出,頓時將加諸在達郎爾上師身上的禁制消除。

    達郎爾上師口中呵呵作響,卻驚恐的有些說不出話來,眼瞳里滿是敬畏和害怕,忽然間他雙膝用力地跪在地上,雙手平伸,撫摸著泥土,很急促地說了一大串藏語。

    青廟地僧人不知道這位上師在說些什麽,但黃廟的喇嘛們卻聽的清楚,面上也隨著達郎爾上師的話語變幻著表情,由驚至懼至畏再至敬,齊齊向著場子正中間的葉相僧跪了下來!

    葉相僧微微一怔,旋即微笑浮上唇角,先前他將自己的境界展露了少許給這位上師,想不到這位上師領悟之力竟然如此高明,知道自己是遠超于凡俗的存在。

    黃廟衆喇嘛們一跪。倒是讓那些青廟的僧人們有些不知所措,是跟著跪?卻不知道這位葉相僧究竟是何神通。不跪?那突兀地站在這里顯得有些不協調。

    有位僧人不由得低聲呵道:“這些喇嘛們又在弄什麽鬼?”

    不是所有地喇嘛都跟隨著達郎爾上師跪伏于地,在青廟地僧人稍作商議退后數米之后,便顯出一大一小兩個喇嘛的身影來。

    大的那位,已經是中年了,身上的袈裟有些破爛,臉色黝黑,雙目炯炯有神。不知道是得過什麽樣的造化,竟然功力比五台山上的那些紅衣喇嘛還要精深。

    葉相僧看著這臉,微微噫道:“扎西喇嘛?”

    這正是當年,葉相僧與易天行藏原之行,在扎什倫布寺外遇見的扎西喇嘛,當時扎西喇嘛跑到扎什倫布寺去搶“宗喀巴大師”,不料卻遇到了真正地文殊菩薩,自那以后。本來爭勇斗狠地扎西喇嘛便改了性子,領著葉相僧的谕旨,在藏原一帶傳法治病,積了不少功德,名聲也是一日大過一日。被窮苦地百姓們尊爲活佛。

    五台山衆僧都知道扎西喇嘛的功業,也自敬佩尊重,但先前的達郎爾上師見扎西喇嘛不肯跪,卻是有些害怕。生怕這位宅心仁厚的大喇嘛得罪了這位天神般的小和尚。

    好在這種情況沒有發生。

    扎西喇嘛恭謹萬分地牽扯著身邊小喇嘛的手走到葉相僧地身前,跪在他的面前,低頭無比恭謹地親吻他的腳背。

    葉相僧揮手將他托起,滿臉微笑,一雙清目發現這喇嘛身后隱有純正光圈,知道他這些年來功業日加,不由安慰說道:“你很不錯。”

    扎西喇嘛喜色入面,旋又回複平靜。低下身子,佝在葉相面前。

    葉相伸出右手輕輕撫摩他頂,行了個名義上的灌頂儀式。

    而葉相的眼光,卻死死地盯住了扎西喇嘛身邊那個約摸有三四歲地小喇嘛臉上,小喇嘛臉蛋紅黑一片,看著十分尋常,但雙手卻各自持著一個法器,那法器是兩柄镂空了的象牙制成。感覺不到上面的氣息。只覺得讓人看著十分安甯。

    葉相僧看著那個小喇嘛半晌,嘴唇微張。似乎想說什麽,但終究還是什麽也沒說,只是微笑著,點了點頭。

    小喇嘛不知道這位自己師傅都無比尊敬的大神通爲什麽要對自己點頭,但他天性堅毅,隨師傅在藏原冰川里行道之時,也不曾喚過苦,得逢大德青眼,小孩子居然也沒有什麽驚異地表情,反是肅然點點頭。

    三四歲的小喇嘛,很嚴肅地點頭,看著有滑稽,但場中無人敢笑。

    黃廟的喇嘛們只是在達郎爾上師的言語中,知道這位童顔小和尚是位了不起的佛子,但看見備受大家尊敬的扎西喇嘛居然對這位佛子持后世弟子禮,心里不禁産生了大疑惑,這個小和尚究竟是誰?

    達郎爾上師站起身來,走到葉相僧身前,又是恭謹一禮,然后才敢附到扎西喇嘛身旁輕聲問了幾句。扎西喇嘛聽到他的問話后,搖了搖頭,然后轉向葉相僧行了一禮。

    葉相知道他是在請示我,略想了想,心道自己明明已經到了五台山這般久了,大勢至卻還不下來,便微笑著點了點頭。

    得到他的首肯,扎西喇嘛才對達郎爾上師說了幾句藏語。

    達郎爾上師眼中地驚恐愈發重了,好在馬上醒過神來,口中不停頌著佛號,似哭似笑,無比激動地趴在了葉相僧的面前,不停叩拜著。

    不管是修的佛還是修的錢,但在五台山上呆了這麽久,供奉了文殊菩薩這般久,忽然知道面前這位真的是宗喀巴大師轉世,由不得達郎爾上師有些心緒狂搖,喜悲交雜。

    演教室中衆僧更是疑惑。

    “我爲衆生講法。”葉相僧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我要在此開法會,你們安排一下。”

    大勢至菩薩還不來,葉相僧決定把動靜弄的再大一些。其實他還存了些菩薩本不應有的私心。歸元寺目前香火雖盛,但斌苦不日即將圓寂,而自己又……所以葉相決定在自己“死”之前,爲歸元寺立下一個無人敢擾的偶像。

    黃廟喇嘛們大喜過望,馬上去安排一切事由,此時地他們已經隱隱知道了葉相僧地身份,能夠親耳聽菩薩講經,那是幾百世也修不來的福緣,只是那些負責安排地喇嘛們卻面帶傾慕之色,硬是不肯離去布置經台。

    葉相僧也不如何,微微一笑,便坐在了地上。

    黃廟衆喇嘛也坐在了地上。

    退在外側的青廟僧人們猶有懷疑,卻也想聽聽這位神秘莫測的年青僧人有何說法,所以取了些蒲團,然后封了寺門,齊齊坐在院牆之下,靜靜等待著。

    法會的場所很簡陋,演教寺里的遊人被盡數請出去了,倒是一片安靜,無一人敢出聲,只等著葉相僧法會的開始。

    葉相僧輕聲說道:“我回五台半日,並無感觸,天下事本便如此。只是行事爲人均守本份,僧人本分在何處?”

    “在修行處。”白云寺住持素問微微皺眉應道。

    “修行法門各異,應持如何觀?”葉相又問道。

    又有一僧應道:“應持無常觀。”

    葉相搖頭:“此觀非彼觀,這位師兄善辯卻不知其意。”他此時隱隱現出菩薩氣息,阖寺僧人拜伏于地,這般不客氣的說話語氣,反而透著分理所當然。

    “歸元寺講方便法門,其實也不盡然。”葉相僧面目柔和,繼續說道:“坐禅三昧經里講五門對治法,乃是禅法綱要,又是精進之築基,而五台諸位師兄弟,卻于根本處放手,實在可惜。”

    這講的是山下之事。

    不知道葉相僧開這個法會,究竟是要對誰說道?

    “你明白嗎?”葉相僧滿是憐惜的目光注視著扎西喇嘛身旁那個三四歲的小喇嘛。

第七卷 空城 第六章 菩薩是這樣煉成的(下)

    第六章 菩薩是這樣煉成的(下)

    安靜的演教寺內,在衆僧的目光關切下,小喇嘛兩只小手緊緊地攥著象牙制成的法器,想了想后卻還是搖了搖頭。

    扎西喇嘛滿心遺憾,這是他在雪原上揀的棄子,三四歲年紀,便跟隨著他在雪原上行法,也沒見過這孩子喚苦,而且小小年紀竟然能夠看得懂上經了——本以爲他與佛有緣,不料今日菩薩青眼有加親自點化,這小孩子卻聽不明白。扎西喇嘛心疼幼徒,不免覺得可惜。

    誰料得小喇嘛搖頭之后,竟吐出了干干淨淨的兩個字:“太淺。”

    這便是說,葉相說的太淺!

    葉相先是一怔,旋即朗聲長笑起來,笑意似乎十分快意,他雙眼甯靜,看著小喇嘛一字一句問道:“淨土宗師印光大師,一生極力宣揚二事,一爲因果,二爲淨土,可知爲何?”

    小喇嘛皺皺眉,思考很久之后說道:“說明這位大師猶在因果之中,未敢起超脫心。”

    “你可願超脫因果?”葉相僧雙目中清光大作,肅然喝道。

    小喇嘛搖搖頭:“佛猶在因果律中,何況修佛之人。”

    葉相僧默默看著他,歎了口氣,又道:“普賢大士曾有十大願,禮敬諸佛,稱贊如來,廣修供養,如何?”

    小喇嘛年紀雖小,卻是天然一顆晶瑩佛子心,不加思索道:“無分善惡,一應供養。”

    “善哉善哉。”阖寺僧人齊聲贊頌。

    葉相僧卻搖了搖頭,心里想著,普賢菩薩當年何嘗不是廣修供養,但最末卻依然忍不住要自己代爲看那人如何,一顆執著心如何褪?

    “淨土攜業往生,不拒執著。如何?”

    小喇嘛答道:“執著便是起心動念,起心動念便是菩薩,依然有妄想分別,近佛而不是佛。”

    葉相僧點點頭,問了一句話:“菩薩猶有執著,你可願執著?”

    小喇嘛面上忽然有些迷惘,似乎不明白葉相僧問的是什麽意思。

    “罷了罷了。”葉相僧歎息道,知道這孩童天生里堅毅無比。以行門修心,不是願不願執著,而是本身便太過執著。若這世再從頭修過,修到最末還是個起心動念的境界,自然還是回複原本。

    法會還在繼續,葉相今天講的主題是大方廣佛華嚴經入不思議解脫境界普賢行願品。

    這篇經文與葉相頗爲相得,雖與文殊菩薩沒什麽關系,但卻是普賢菩薩當年教化善才童子的教材。而且翻譯到中土來的,又是老猴的師傅。

    葉相對于經文自然是熟悉地很,而又與作者,當事人,翻譯者又有如此親密的關系。自然知道字語言間隱著何微言大義,所以娓娓道來,再夾上幾個俗世成例,這法會。說的倒是生動活潑,並不緊張嚴肅。

    阖寺僧衆深感精妙,齊齊洗耳恭聽,神色愈加恭謹。

    葉相僧一面說著,一面將目光投射在小喇嘛的面上。看著小喇嘛若有所思,若有所動的表情,他微笑著,無塵靈台悠悠然回到了千年之前那座山上。五年之前那座寺中。

    前生往世,無數劫數,他曾與面前這小喇嘛共同渡過,買酒醉倦雪橋下,凍墨呵竹寒寺中,今日又見著面了,縱使以他大菩薩的定力,也無法抑制心中的那絲微渺卻溫暖的安喜之意。

    不知過了多久。

    講法畢。五台山地僧人喇嘛們齊齊拜服于地。對這位面相清俊的年青菩薩禮敬不止,贊道:“一切大衆。聞佛所說,皆大歡喜,信受奉行。”

    這是普賢行願品的最后四句話,衆人贊出,這法會便結束了。

    法會結束之后,卻沒有人離開,也沒有知客僧敢當著這麽多高僧的面把木門打開,迎遊客進來,所以演教寺中仍然是清靜一片。

    不知何時起,忽然有一名僧人開始清聲頌起經來。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

    緊接著,其余坐在蒲團上的僧人們也隨之念出,雙手合什,禮敬葉相。

    經文的聲音愈來愈響,但落在人們的耳中,卻是愈來愈輕,無數道聲音混雜在一處,漸漸同聲同頻,彙成一個嗡嗡莊嚴的法聲,經文地內容開始在演教寺內回蕩著。

    氣息逐漸莊嚴起來,經文的聲音似乎宛如實質般,不停地沖刷著衆僧的靈台,然后經禅心一釋,飄飄灑灑籠罩寺廟,形成了一個極大的氣息場。

    而場的正中央,坐地便是葉相僧,他的對面,便是那個面上紅黑一片,略有些瘦弱的小喇嘛。

    衆僧念的不是旁地經文,正是五台持修千年的;文殊師利般若經。

    經文中曾有佛祖與文殊菩薩當年的一段對話。

    “佛告文殊師利:汝今可不住佛乘耶?文殊師利言:如我思惟,不見一法,云何當得住于佛乘?佛言:文殊師利!汝不得佛乘乎?文殊師利言:如佛乘者,但有名字,非可得,亦不可見,我云何得?佛言:文殊師利!汝得無礙智乎?文殊師利言:我即無礙,云何以無礙而得無礙?佛言:汝坐道場乎?文殊師利言:一切如來不坐道場,我今云何獨坐道場?何以故?現見諸法住實際故。”

    此處,五台山,便是文殊菩薩的道場,葉相僧的老家。

    淡淡佛光升起,將葉相僧籠罩在正中,顯出智慧之光,斷煩惱之意。漸漸的。葉相僧的童子容顔愈加清美,籠罩在清光中,給人一股難以言明的美感,而在他地身后,逐漸顯現出了文殊菩薩地寶像。

    清光菩薩一手持蓮,一手持劍。

    蓮上安然端放一經,正是文殊師利般若經。

    劍上隱現一道暗光,正是數百年來曆世之苦。

    衆僧拜服于地。股栗不敢言,頌經之聲戛然而止。

    葉相僧盤坐于清光之中,似無識無覺,嘴唇微啓,道:“我今以是法印,令諸天魔,不能得便。”

    話語落下,演教室正殿里供奉的文殊菩薩像驟然金光大作。于衆人眼前倏然消失!

    孺童文殊菩薩的像消失了,而葉相僧的境界無聲無息間又漲了一個層次,他微微低首,左手平伸,柔曲食指。說道:“扎西與這孩子留下。”

    衆僧此時完全明白了這位僧人是誰,哪敢多言,急忙退出寺外,只是今日心神受了大震駭。有好些僧人嚇得有些走不動了,全靠著旁人的攙扶才出得大寺。

    在寺院之外,稍許平靜下心情的諸青黃大廟的住持們聚在一處,相對無言,良久后,才在面上齊齊露出微笑。

    能親得文殊菩薩點化,只怕這是要修上千年才能修來地福澤吧。

    有一紅衣喇嘛難抑喜色,說道:“此乃盛世之事。必當宣告天下,令廣大信徒安慰。”

    諸僧點頭稱是,旋即在心頭盤算,應該如何才能將文殊菩薩地光澤灑遍這整個世間。此時的衆僧,早已不再考慮什麽花費,什麽之類地任何東西。換作任何一位僧人,如果在有生之年,能親眼看見菩薩轉生。只怕都會歡喜的成爲精神病。

    但白云寺的住持卻老成持重。雖然也是面相安樂喜悅,卻依然提醒道:“我等當禮敬便是。其余外物,不需多加理會。”

    衆僧一想,也有道理,心想這等天大的事情,哪里是自己這些凡俗僧人能夠承受的?諸僧又不知道菩薩等陣又會去何寺盤桓,所以諸位高僧讓原本就守在寺外的弟子們,趕緊清除五台山上地所有遊客,爲菩薩今日回家省家騰出個干干淨淨、清清淨淨、無人敢擾、最好無人能見的大道場來!

    安排妥當,衆僧面上重又浮現喜樂之意,隨素問大僧跪倒在演教寺外,用心地品味消化先前的所得。

    “原來是菩薩。”小喇嘛此時臉上全是狂熱之意,拜倒在葉相僧的面前,童稚的聲音里卻感覺不到一般孩童所應有地佻皮,有的只是一顆堅定的向佛之心。

    葉相僧柔柔散去身周佛光,卻依然低著頭。

    小喇嘛忽然道:“佛祖曾言,菩薩不得在人間現出寶像,以色誘人入法,菩薩今日顯出真迹,已違背了佛祖旨意。”

    低頭看地的葉相僧微微一笑,心想這位師兄倒真是行門第一之人,即便轉世爲靈童,卻也對這些事情如此在乎,甚至敢對自己這個大菩薩大加駁斥。

    扎西喇嘛垂手侍在一旁,聽著自己地徒弟竟敢對祖師爺如此不敬,嚇得不淺,趕緊上前分解道:“祖師,這孩子向佛之心堅定,口不擇言,還請……”

    話沒說完,葉相僧緩緩擡起頭來,淡淡道:“他不錯。”

    葉相僧一擡頭,扎西喇嘛不由愣在了原地,而一直臉上除了狂熱之外並沒有太多表情的小喇嘛也怔了。

    之所以這樣,是因爲葉相僧的臉忽然變了!

    先前法會之初的葉相僧,面似孺童,白玉瑩瑩,而此時不知爲何,葉相僧的臉卻像是換了一個人般,顯得平凡至極,而且年紀似乎也瞬間大了許多,但面上有種感覺,讓人說不出來的舒服。

    扎西喇嘛不敢直視,倒是小喇嘛忽然贊道:“無垢無塵,無垢文師利菩薩。”然后深深拜倒。

    扎西喇嘛聞言,壯起膽子一看,發現果然如此,菩薩的臉上雖然只是一個平凡的世人形象,但似乎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每一道皮膚細紋都無比纖淨,根本沒有一絲雜垢,更沒有汗漬什麽,就連露在外面地頸部,也像寶石一般干淨。

    葉相僧微微一笑。

    扎西喇嘛自知魯莽,趕緊低下頭去。

    文殊菩薩有五像:孺童文殊,無垢文殊,聰明文殊,智慧文殊,獅子文殊。

    每一像便有不一樣的大神通,葉相僧自九四年在省城文殊院中醒過來后,便一直停留在孺童文殊的境界,而今天在五台山上,受阖山氣息所擾,加之諸年來修爲精進,自然晉入了無垢文殊的境界。

    不是說無垢文殊就比孺童文殊境界高,但身具五像,便需要五像同顯,那才是真正的佛祖座前第一智慧大菩薩!

    “扎西,領著這孩子回藏原,或是去省城歸元寺。”葉相手若蘭花,淡舉在胸前,輕聲吩咐道。

    “是。”扎西喇嘛雖然心中有疑惑,而且極想隨著菩薩修行,但菩薩發話,他根本沒有任何猶疑便應了下來。他想了想又道:“我帶這孩子回藏原,菩薩當年授我法旨,藏邊民苦,讓弟子多加看拂,我這便帶孩子回藏原繼續修行。”

    葉相僧想了想,如果去歸元寺,自然有斗戰勝佛幫著保護這小喇嘛,但數月之后,斗戰勝佛便要嘗試脫困,到時又不知會發生怎樣的事情,讓小喇嘛留在省城,只怕反而不好。加上佛法修行,確實也不宜在繁華銷骨之地,所以他便微微點頭,允了此議。

    小喇嘛沒有任何意見,他早就想隨師傅回雪原之上了。

    許久之后,葉相僧推門而出,演教寺外的衆僧人齊齊圍了上來,但一看見他的臉,發現不是先前菩薩化身地小和尚,于是極有禮數地讓開。

    菩薩在寺內,衆僧不敢驚擾,所以讓這面相陌生的僧人離開,哪里知道,菩薩正和他們擦肩而過。

    片刻之后,葉相僧地身影出現在了五台山的東台望海寺中。

    此寺供奉著聰明文殊。

    “大勢至菩薩還不來。”葉相僧微笑著,那張平凡無奇的臉上每一根毫毛在陽光下顯出晶瑩之姿,“那我便把這五個寺走完吧,還真有些懷念自己另外的幾張臉。”

    不知道葉相若真把這五個寺走完后,文殊菩薩會到一個什麽樣的境界?

第七卷 空城 第七章 青獅哮

    第七章 青獅哮

    今天的五台山格外安靜,聽不到鍾聲,也嗅不到香火氣,山腰之上,便再無凡俗之音,若有神者細細望去,便能看見幾千幾萬名僧人很恭敬虔誠的跪在地面上,朝著山上不知哪座山峰在叩首膜拜。

    東台望海寺正背著太陽落山的方向,文殊菩薩的塑像被漸漸往西面去的太陽耀出了一條越來越長的影子,幽幽的影子正中,葉相僧閉目冥想。

    平凡無奇的無垢和尚,全身上下都被籠罩在光影之中,顯出極幽甯的感覺。

    片刻之后,無來由的,那座高大莊嚴的菩薩寶像又消失在了空中!

    葉相僧睜開雙眼,瞳子里現出一絲明慧光澤。

    片刻后,他又去了北台靈應寺,那處供著無垢文殊的像。

    異象在五台山上連連發生,佛光叢叢,從五座山峰上湛開,此時守在演教寺的僧人們終于知道菩薩早已經離開了此地,上山去了,衆僧不知菩薩在做何事,哪敢上去打擾,于是跪地對著山峰叩首不已,禮敬相持。

    無垢文殊的寶像也消失在空中,化無數清光,然后進入了葉相僧的體內。

    至此時。他只有兩座山沒有去,分別是南台和西台,上面的普濟寺與法雷寺分別供奉著智慧文殊與獅子文殊。

    在陽光下,葉相僧袈裟飄飄,有若云上一神,自南台飄過,卻很奇異地沒有落下山頭去回複智慧文殊之力,而是直接破開空間。來到了法雷寺中。

    此峰名桂月峰,峰頂山風勁吹,葉相僧身上的袈裟獵獵作響。

    峰旁矗立豐一座大法像——“獅子蓮花月墊上,佛子吉祥文殊尊,執持經函紅色劍,語之獅子我頂禮。”

    這法像中的文殊菩薩乘于青獅之上,身下蓮花座,與一般文殊寶像相似。也是左手持經書,右手持金剛劍,但與別處不同,此處的文殊菩薩面色威然,凜怒不二。金剛雙目似雷電般直視峰前層云。

    而菩薩右手握地金剛劍更是剛剛豎起,就像是剛剛經曆過一場血厲的厮殺,帶著無比的殺氣和威勢,甚至……連那劍身上都是紅的!

    爲何紅?自然是群魔鮮血所染。

    葉相僧看著那寶像下的青色獅子。微微一笑,右手輕輕撫上獅頭。

    一道青光從葉相僧的掌緣下迸出,就像是水洗一般,沿著獅頭迅疾散開。很奇妙的情形發生了,那些青光就像是有某種生命力似的,不停地沖涮著石質地青色獅子,漸漸將那獅子上的凡間青青色彩盡數沖涮掉,露出內里的本身材質來。

    那石獅的材質有些奇怪。明明是石頭,看上去卻似乎有些彈性,顔色似白非白,就像是某種有生命的物體。

    青色的顔料被沖洗掉了,而葉相僧手掌上的青光還在噴湧而出,竟又給那石獅染上了一層青色,只是這青色卻與先前的青色不同,湛湛泛光。寶氣十足。就像是某處仙境里不知深淺地湖水,又像是某個西方王子幽幽的美麗眼瞳。

    青色的石獅微微動了!

    葉相僧微微笑了。在石獅上盤座了不知道多少年,經曆了多少風吹寸打的獅子文殊像也微微笑了,然后化作一道清光,消散在桂月峰頂,清光一湛即現,就像是煙花一般。

    而尋常凡人形象的葉相僧地眉毛卻在此時挑動一下,原本柔順的眉尾被這一挑之后,便定住了形狀,再也沒有卷回去,變作了一道直如劍的英眉,眉尾殺意大作!

    “淨日升起百花放!”

    遠方的日頭在葉相僧道出此偈后,驟然弱了光芒,反而是有一道光從葉相僧地身上射了出來,穿透了那層厚厚的袈裟,穿透了五台山峰頂的霧氣,穿透了所有的一切一切,將所有的周邊的事物都照的晶瑩剔透,美麗無比。

    而那青色石獅也隨著這光芒的照拂,猛然間亮了起來!

    山腳下地數萬僧衆看著這俗世上的神奇景象,不由俱呆了,跪伏于地,不能言語。

    桂月峰頂。

    葉相僧半蹲于地,輕輕拂摸著身前一個毛茸茸的小家夥。一陣光芒過后,又是一陣驅惡除醜的清風拂過,那個石獅便頓時變作了這樣一個渾身長滿青毛,可愛無比的小青獅子,小青獅子的雙眼卻是散著那種嫉惡如仇,凶猛無比的猙獰光芒。

    青獅,終于再現人間!

    “唉呀,幾百年不見你,怎麽和小易朱似的,縮小了這麽多?”葉相僧輕輕撫著小青獅地頭頂,用手指伸到它頭頂地絨毛里替它撓癢。

    小青獅打了個哈啾,噴了葉相僧滿手的口水,然后撅著屁股,前肢並不離地,后腳碎碎移著,將小小地身子挨緊了葉相僧的小腿,使勁地蹭了幾下,看著憨態可掬。

    “普賢還把白象留在身邊五百年,我卻封了你五百年,你不要怪我。”

    葉相僧低頭說道,略有歉疚之意。

    當年他與普賢領著須彌山羅漢在各界中尋找佛祖下落,最后進入了人界,不料被西天淨土方向暗中施了毒手。

    本來以須彌山當年盛景,斷不至于被一個大勢至菩薩就欺淩到如此田地。但一來事發突然,誰也想不到精修佛法的佛子們忽然變成了黑暗中噬血的殺手,二來誰也沒有料到一向刻意隱藏自己功業的大勢至菩薩竟然有如此強悍的神通境界。

    文殊菩薩成了第一個散去寶像,徒留佛性的犧牲者,與之同時,青獅也在重傷大勢至菩薩之后,被打回了小靈體,文殊菩薩散體之前。搶著將青獅封入了石獅之中,逃過了大勢至的追殺。

    直到第一文師利菩薩死后,大勢至才開始在雪原上對普賢動手。

    畢竟文殊頂著個第一地名號,不先殺了他,大勢至菩薩自會忌憚。

    這一世的文殊已經醒來,而且站在獅子文殊像前,眼中終于多出了一絲厲殺抗擊之意,所以他才會施出神通。喚出了青獅。

    只是菩薩算錯了一件事情,所以此時他只好苦笑著,看著自己膝旁像小狗一樣的青獅——封閉了五百年,青獅就像睡了一個五百年的大覺,當初受的傷根本沒好。還只是一個徒有威勢,卻無比脆弱的小獅子。

    “唉。”葉相第三次歎氣:“你這小東西,本以爲你能幫我點忙,哪里知道反而卻要心憂你的死活。”

    小獅子不依。嗷嗷叫著,朝著葉相的腿上咬了一口。

    葉相苦著臉,發現腿上只是微微一麻,並沒有受到什麽傷害。脆弱強大,這都是相對地概念,若自己膝旁這獅子胡亂放入人間,只怕也是個恐怖的大妖,但如果和菩薩境界比起來。確實有些風中柳絮般柔弱。

    正想著,小青獅忽然離開了葉相僧的身邊,沖到了月桂峰的懸崖之畔,擡起那青毛雜然的獅頭,沈默著向著天上某個方向望去。

    小獅子的頭擡的很緩慢,很沈重,那對夾雜著狂暴之意的雙瞳卻忽然安靜了下來,然后慢慢地被一層很恐怖地血紅色染遍。

    葉相僧站起身來。走到他的身旁。手搭涼蓬,向著天際望去。只見那處一片白云,在太陽的照射下反著金光。

    小青獅忽然屈身,雙肩拱起,兩只前爪猛地插入堅硬的青石中,作勢欲飛!

    一只手掌伸了過來,將它按在了地上,葉相僧雙眼平靜,悠悠道:“他既然來了,你又急什麽?”

    小青獅已經發現了那個大仇人的氣息,一股積壓了許久地怒火開始在它頭中沖撞著,偏生文殊菩薩摁著它,讓它不能動彈,所以它只好憤怒地刨著山石,口中發出很恐怖的低聲咆哮。

    小小柔弱地雙爪像是魔鬼的爪子,抓的月桂峰上地岩石四處亂飛,像子彈一樣,將四處的野樹擊折倒下,嗤嗤作響。而它口中發出的咆哮,更是令整座五台山上那些在今日異象佛光照耀下無比安樂的走獸禽鳥們,感到了無比恐懼,四處逃避著,在山間騰起了無數道煙塵。

    就連月桂峰外的白云,都被這青獅的憤怒咆哮震成了絲絲云絮,慚愧地緩緩飄向谷中。

    一獅一僧,一怒一靜,站在懸崖之畔,等待著那個他們已經等待了很久的人到來。

    葉相僧忽然眉頭一皺,一伸手抄起了小青獅的右后腿,右肩一抖,手臂暴長,一道青光籠罩在青獅之上,形成了一個圓融純正地佛光團。

    然后葉相僧清喝一聲,轉首頓足,手腕一擰,就像是人類的運動員擲標槍一樣,狠狠地將小青獅扔了出去!

    菩薩一擲,果然驚天動地,只見小青獅在光團里露出了一絲迷亂之意,緊接著便化作了一道青光,以極快的速度向著南邊的遠方飛了過去。

    葉相微微一笑,知道小獅子性命無礙,這才放下心來,雙手平舉過胸,緊緊合什,迎接著遠道而來的那個強大氣息。

    懸崖旁邊全是獅爪的痕迹,石上如刀斫斧鑿一般,偏在那石下開著一花,花色雜然,並不如何美麗。

    山頂猛然大震,一片泥土拱起複又落下,巨石飛起複又落下,偏是無聲無息,看上去十分古怪。

    而那朵小花,居然在如此恐怖的天地大動中,毫發無傷,連一瓣花瓣都沒有震落。

    天地六動,而不傷生靈,此爲大勢至菩薩境界。

    葉相僧雙眼甯靜,看著向前那個藍眸僧人,合什一禮:“菩薩今日爲何如此狼狽?”

    大勢至菩薩還是上次降臨梅嶺時的模樣,十分普通平凡,只是眸子里卻現出了本體地幽藍之色,以此推斷,定是才經曆了一次十分恐怖地大戰,所以神通並未完全收回。

    而他的身上,則是更加狼狽,只見身上袈裟全破,白晳地肌膚上全是縱一道、橫一道的傷疤,而他的光頭上,更是不知被那個猛人燒出了幾片火紅的痕迹。

    葉相僧歎息道:“本以爲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想不到你還是和他動手了。”

    大勢至菩薩面上沒有一絲表情,嘴唇微動道:“我先殺他,再來殺你。”

    葉相僧面上忽然浮現出一絲安樂表情,環顧四周五台雄景,看那遠方白云如蒼獅,平攤右手,手上並無青色寶劍,只是靜靜道:“請,請殺我。”

    省城歸元寺后園,一片安靜。

    老祖宗正坐在茅舍里拿著張省城晚報閱讀,但很明顯,他心中另有心思,眼角余光,全透過窗棂,望向遙遠的北方。他唇角微微一抖,尖聲冷笑道:“菩薩對菩薩?一個菩薩想送死,那個菩薩必然就是要死了,傻子啊傻子。”

    正無奈而又悲哀地罵著葉相這個小禿驢,不料卻察覺到頭頂的天袈裟有所感應,老祖宗擡眼望去,只見天袈裟正緩緩升起,似乎是察覺到了某種強大力量的來襲。

    嗤的一聲破空利響,一個青色的光團遁著古怪的軌迹,直接穿破了歸元寺的上空,猛地摔進了后園,重重地落到了青石板上。

    青色光團被砸碎了,變成無數道青光散去,露出里面被保護著的那家夥。

    一只搖頭猛哮,卻可愛無比的小青獅。

    小青獅似乎感應到了什麽,扭首往茅舍望去,淡紅的眼眸中忽然現出了一絲恐懼。

    一只青色巨手從茅舍里伸了出來,猛地將小青獅拍入石板之中,然后再將小青獅擰了出來,抓進了茅舍。

    茅舍里,老祖宗的聲音幽幽響起:“你那菩薩怕是死定了,以后就跟著我吧。”

    小青獅嗷嗷哀鳴的聲音也響了起來,似乎大不甘心。

    老祖宗又道:“哼哼,前幾年收拾你那大哥,這后幾年看來就來收拾你了。”

第七卷 空城 第八章 勢至

    第八章 勢至

    “噢,我可沒有什麽大哥。”小青獅子咬著那個破舊的袈裟角,吼著。

    “那鳥。”老祖宗斜乜著眼,很輕蔑地看著腳下這毛茸茸的東西。

    “那是三弟。”

    “扯臊,你和那肥象能打得贏它?”

    “鵬子雖然比我們牛逼,但那畢竟是三弟,這扛把子的位置,可是他主動讓給我的。”

    “呸!一大把年紀的妖怪,居然混了一口黑社會口氣,沒點兒出息!那死鳥當年陰你們兩個大老粗,把你們端到前台當靶子,自己躲在后面揀包谷,虧這一千多年過去了,你這蠢貨,這時候還念它的好,真是蠢菩薩養蠢狗呀。”

    “嗯,就算我蠢,但我……也只能是蠢獅子。”

    “獅子也是狗,獅子狗。”

    某猴與某獅的無聊對話結束。

    月桂峰外的空中,大勢至菩薩身湛清光,全身上下甯和柔順,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只是像片樹葉般輕輕飄落在了懸崖之上。

    那只穿著金絲草做成草鞋的雙腳,輕輕踩在了獅爪之印猶留的岩塊之上。

    懸崖邊,全部是大勢至菩薩出現后的氣息翻起的泥土碎石,而那朵殘留著的小花卻依然完好地、怯生生地在滿地傷痕中盛放。

    ——忽然!小花上七片花瓣畏縮著向內里一縮。就像是把花開的過程逆行了一遍,然后猛然綻放,極盛之后,頓時歸于寂滅,花瓣像是潑灑出去的鮮血般,奮勇脫離了花柄的束縛,然后在不足一寸的空間里被震成了數片香粉,蓬蓬微響中。散于空中不見。

    花瓣離枝,而在遙遠的五台山腳下,那道大河,卻是猛地掙脫了河道的束縛,就像是一道渾黃的水做成地條狀果凍,猛地一跳,同時離地二十丈高,橫亘于河道之上。然后就在空氣中停滯了約零點零零一秒,便又重重摔入河道之中,卻異常奇妙的只濺起了幾個小浪花,而沒有漫出河道,造成恐怖的洪災。

    從大河再近數十里地。便是五台山。

    五台山也動了,由山腳直至山腰,所有的泥土似乎都在同一瞬間內活了起來,被某種神通賦予了生命。翻滾著,扭曲著,地下數十丈永世不見太陽的泥土翻拱著要來朝拜那太陽一樣的神通,地面微干的草地卻畏懼著那山峰上的壓力,像逃生般地縮著身軀,化成泥龍,往深處扎去。下面地土想上來,上面的土想下去。便這樣交融扭曲擠壓,像噬人的魔鬼身軀上的爛肉般顫動。

    土動了,土上的建築事物自然也動了,寺院、石凳、香爐,塑像,一應事物……被這彌漫天地間地強大力量撕成了無數塊碎片,黑白黃金,各種顔色的碎片。就像是電影里常見的那種鏡頭一般。很神奇地在空中飄浮著,似乎連地球龐大的引力。也在這一瞬間失去了作用。

    龐大恐怖地力量向著月桂峰頂前行,一路挾塵裹光,咆哮著,嘶吼著,讓峰外的空氣大動,光線大動,聲音大動!

    一動天地動,天地六動,是爲大勢至。

    螞蟻麻木地看著身周的泥土翻滾,蚯蚓安逸地看著大地變得松軟,小鳥有些驚喜地看著眼前的異象,走獸們在漫天飛舞的岩石中嬉戲,大樹微微扭動身軀慈祥地看著天地間的異動。

    滿山千萬僧人正跪伏于地,突遭變故,卻面露安然之色,于恐怖險境內竟是絲毫未傷。

    大勢至菩薩令天地六動,卻不傷生靈,除血火刀兵四災,正是大菩薩境界。

    恐怖的震動過后,五台山間回複平常,只是土地松軟了些,草兒疲憊了些,和尚們茫然了些,一應如常。

    然而那震波卻在上了月桂峰之后,脫去了神妙的外衣,露出了真實可怕地力量,從高高的山腳下直沖而入,遇岩開岩,數百平方公里內的異動之力,全部集成了一束,轟的一聲沖出崖頂,裹著無數萬噸的岩石,由四面八方拱湧而出,死死地壓在了那個雙手堅定合什著的平凡僧人身上。

    壓在了葉相僧的身上!

    轟的一聲巨響,卻沒有袅袅余音,音波直沖出去半丈便嘎然而止,旋又收攏而回,岩石猛地再一縮,再往中間擠去!

    這般恐怖地沖撞,即便易天行地金剛之身也要骨折肉糜,葉相僧雖然是菩薩境界,但一身柔弱身軀,又怎能敵得過這天地六動之威?

    淡淡金黃之光在月桂峰頂散開,這光與文殊的智慧清光不一樣,雖然也是智慧之光,卻是無識無情勢至菩薩智慧光。光團正中,大勢至菩薩已然顯出菩薩本體寶像。

    大勢至菩薩頭戴著寶冠,寶冠非金非銀,卻是貴氣無比,中間镂空,嵌有小花數朵,花中有一寶瓶,正散發著光毫。菩薩身上穿著廣袖大衣,下著長裙,胸前飾著璎珞,右肘微懸于腰際,腳下自然生出青蓮之台。

    清淨莊嚴,大勢威現。

    月桂峰生生矮了一百多米,卻不是被削去了一截。而是峰頂地岩石被這股威勢壓的更緊,竟是縮了一百多米的高度,這樣恐怖的天地變化之中,葉相僧怕是死了吧?

    大勢至菩薩的雙目里卻是閃過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表情,平懸在腰際地右肘微微一顫,右手上持著那枚蓮花蕾漸漸綻放。

    隨著這蓮花蕾的綻放,在月桂峰上堆積如山的巨大岩石像是受了某種巨大力量的牽引,開始緩緩地移開。發著咯吱咯吱的聲音。巨石一面向旁移動,一面灑下石粉來,籁籁然就像是一場六月飛雪。

    竟連這些堅硬無比的石頭都被撞成了粉末。由此可以想見先前那次撞擊的力量。

    岩石漸漸移開,終于露出了里面那片空地來,空地之上的景像很慘。

    確實很慘。

    只見一個小和尚很頹然地倒在地上,身體早已經被巨石地沖撞擠壓的變了形,腦袋很淒涼地變成了一個奇形怪狀的模樣,耳朵撕扯到了颌下。眼眶卻被撞地沖頭頂移去,一片狼籍。

    然而又很古怪。

    因爲沒有血,一絲血都沒有,那變形的臉上沒有,那移了位的眼眶里沒有。那被擠成糖人似的身體上也沒有,連那身普通的袈裟,看上去都還是那樣的干干淨淨,除了有些潔淨地白石粉之外。沒有什麽血泊內髒。

    而且葉相僧的身體似乎也發生了某種變化,竟似是縮小了一號,像個孩子般地绻縮在袈裟里,袈裟破了很大,卻看不見太多身體,像床破爛的被子一樣覆蓋著他一動不動的身軀。

    葉相僧動了一下,然后緩緩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伸出像孩子一樣白嫩的手掌,扶住自己地下巴。揉了揉,然后把臉上的皮膚拉了幾下,又把自己的右邊耷拉在颌下的耳朵往上提了提,最后用力一拍,將自己地眼眶從頭頂拍回了臉上。

    看上去很恐怖,就像是一個可以隨意揉捏的泥人。

    這時候,他的臉面終于回複了正常,卻不是先前獅子文殊境界時的金剛面目。而是一副無害純美的孩童模樣。甚至比在省城書店時,還要更加清稚。更加柔美。

    大勢至菩薩那般驚天動地的一擊,居然沒有殺死他!

    大勢至菩薩未動,腳下蓮花座緩緩移動向前,臉上依然是沒有什麽表情,似乎對于葉相僧的死而複生並不怎麽吃驚。

    葉相僧此時不再像個孩子,而就是一個孩子,小手小腳籠在破爛的袈裟里,袈裟一直垂到地上,這樣一個清俊地小和尚站在滿峰碎石之中,面色甯靜,雙手合什。

    “五百年間,你有很多次機會修成孺童文殊,但你一直沒有,今天想不到卻用孺童文殊的本像來面對我。”大勢至嘴唇微動,在一片金光里問道:“師兄,看來你準備這五百年來的重複故事。”

    小小的葉相僧低首合什一禮道:“孺童本是清靜無害像,菩薩六動了得,我只好以柔順虛應,只是爲了保住這皮囊。”

    不知爲何,大勢至菩薩笑了,微笑道:“以至柔之孺童寶像,應對這天地六動之力,天下至柔,師兄好應對。”

    葉相僧微笑應道:“千年之前,與老君一席話后,便將這意思用在孺童境界中,卻從未用過。”

    難怪有人說,但凡大境界之人,都是大虛僞之人,看這兩尊大菩薩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仇家,偏生這時候卻在月桂崖上開起戰術總結討論會來了。

    嗤的一聲利響!

    大勢至菩薩雙瞳中金光大作,右手上的青色蓮朵本已全部綻開,此時更是被菩薩的大威勢逼出一片花瓣,像利箭一樣脫體而出,刹那間來到了葉相僧地面前。

    便是在風中渡了一渡,那片花瓣頓時化作了一間小屋大小地巨大花瓣,青色中夾著淡粉的花瓣邊緣閃著金光,似是無比鋒利!

    葉相僧雖然此時在孺童文殊境界之中,一身肌血骨水宛若世間最柔最純之存在,在天地六動壓迫之下,猶能保持完整,但如果遇見這樣地佛家法器來襲,鋒利的花瓣邊緣,殺傷的方法又與天地六動的威能完全不同。

    這是純物理撕裂,如果葉相僧真的用孺童文殊本體硬抗,一定會被從中劈成兩半!

    “啪!”的一聲輕響。

    葉相僧雙手輕輕一拍,掌聲響起來,同一時間,他的肉身也猛然漲大起來,回複成一個正常人的大小,童稚之色盡祛,五官漸顯英色,雙眉欲飛而振,似劍般刺出,而渾身上下也籠罩在金剛微毫之中,一股磅薄的力量從他的身軀猛地迸發出來。

    便是這一合掌,便在電光火石之間,將那巨大的噬人的鋒利花瓣拍散在掌心!

    一聲佛吼從葉相僧的嘴里傳了出來,如獅般的怒意力量貫穿入他的雙臂,臂上袈裟絲絲寸裂,而他掌心的花瓣也被這宏大無俦的力量,全數拍散,猶自帶著大勢至菩薩無上法力的花瓣碎片,擦著他的身軀射空,比子彈更加迅速地射入了月桂峰的岩石之中。

    片刻之后,那些看似柔弱的花瓣,便穿透了厚達數百米的岩層,穿山而出,速度猶自不減,嗤嗤尖嘯著,射向不知何方的幽藍天空里。

    大勢至菩薩微微一笑,笑容里卻看不出來是苦澀還是自信,甚至絲乎有一絲欣慰。

    然后他再次舉起右手,手中那枚全然綻放的青蓮大放光芒,無數片花瓣離體而出,挾著恐怖的力量和銳利的邊緣,向著葉相僧殺去。

    不論菩薩笑也罷,哭也罷,心神激蕩也罷,甯靜也罷。

    大勢至菩薩總是要殺文殊菩薩,五百年間不知殺了多少次,便是如此乏味,又是如此令衆生心寒。

    葉相僧面色平靜站在峰頂,雙眉卻如劍般挑起,一股從來沒有在他身上出現過的絕訣勇猛氣勢,頓時籠罩四周。他右手空舉,似持著金剛寶劍,左手微垂,如玉的臂膀手掌顯得充滿了無窮的力量。

    正是:獅子文殊寶像。

第七卷 空城 第九章 無垢(上)

    第九章 無垢(上)

    月桂峰上,無數瓣花瓣閃著寒光,飛舞著,像蝴蝶一樣,又像是落葉一樣,飄飄搖搖,不再挾著可怕的速度,不再變幻成斫人的巨斧,只是密密麻麻地滿天飛舞著,忽上忽下,往葉相僧身邊來。

    葉相僧此時持獅子文殊勇像,但面對著這漫天飛舞的花瓣,卻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滿天鋒利青蓮花周遊著,緩緩逼近了葉相的肉身,逼近的極慢,從而顯得異常詭秘,蓮花瓣在天上飛著,卻沒有發出嗚嗚的破風之聲,反有一種柔滑飛舞的美感。

    大勢至菩薩右手蓮花朵千年不曾綻開,今日綻開,又豈是單單爲了美感?

    青色的花瓣里夾雜著大勢至菩薩最精純的念力,雖柔潤,卻是在空氣中撕扯開了無數道細密複複的黑色小絲,每一絲黑色,便是這空間里的每一縫隙,后面不知是何修羅地。這柔花,生生破開了天地,若真地觸到葉相僧的肉身上,即便葉相僧散去獅子文殊寶像,應以孺童文殊柔弱,只怕也會被撕成無數道肉沫,分散于無數個空間之中,再無生路。

    先前葉相僧以柔弱孺童像對勢至菩薩六動之威,此時勢至菩薩便以天女散花,輕柔殺態來應對他的悍勇獅子文殊像。

    不曾有太多的變化,便是在彈指間,兩位大菩薩已經用自己的無上智慧,無上威勢,互印了幾個回合。

    滿天青蓮花,瓣瓣噬人,葉相該如何應對?

    當以無垢文殊境界應之。

    葉相僧雙手再合,掌聲再起,筆直地站立在月桂峰頂,在四周巨石粉末的環抱中。顯得異常渺小,而他身上的袈裟也早破完了,絲絲縷縷的,看著好不淒涼。

    那聲掌聲清清袅袅響起之后,葉相僧的肉身再起變化,眼上雙眉梢處一柔,頓時弱了勇猛無俦的氣勢,削了金剛護法怒意。眉劍散去,五官一模糊,便散了獅子文殊的境界,淡淡柔潤乳白光澤從他地五官處滲了出來,左手一領,捏了個手印,自然進入無垢文殊的境界。

    葉相僧持著無垢文殊境界,眉順眼柔。似全無一絲抵抗的心念。偏生那乳白的光澤從他面上散出,把這個衣著破爛的小僧人洗的干干淨淨,滴塵不惹,看似尋常的面目上,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眼簾之上。十分秀氣,十分潔淨。

    青蓮花愈來愈近,葉相僧身上地白光卻愈來愈淡——直到那些白光全鑽進了葉相僧的體內,非凡的氣息全部斂去。只留下了干干淨淨一和尚。

    花瓣破開幽幽的空間,溫柔地貼上了葉相僧的身體。

    “嗤嗤嗤嗤……!”

    一陣極其難聽的尖利聲音響了起來,就像是有誰在用一個大電鋸不停挫著陳叔平的大白牙,十分難聽,就連月桂峰上那些在亂石中挺拔著的桂樹也被這聲波震地打起擺子來,不停顫抖著,堅韌的樹皮全數也震酥了,露出里面的肉聲。

    青蓮花瓣與葉相僧的肉身一接觸。便開始發出這種聲音,不過片刻,葉相僧身上的袈裟便全被這些可怕地花瓣撕成了粉末,挾持去了另外的幽幽空間,不複存在。

    葉相僧全身赤裸著,被花瓣包裹著,然后一道佛偈從他口中喝了出來,佛偈聲中。花瓣無由頹然墜下。

    只見肉身之上一片光滑潔淨。竟是一個傷口也沒有,不知道這是爲什麽?大勢至菩薩千年未開之青蓮。居然傷不到葉相僧的肉身?

    “無垢?”大勢至菩薩輕聲歎道。

    全身赤裸的葉相僧合什持禮,面上無有一絲表情,靜靜道:“心中無垢,身上無垢,既然無垢,垢塵如何沾身?”

    無垢文殊境界!身上塵垢不染,那些花瓣又如何能夠沾到他地身上?那些花瓣里破開的空間,在佛眼看來,又何嘗不是一絲塵垢?

    無垢,便無傷。

    無物能傷。

    這才是真正的大無垢境界。

    省城墨水湖邊的小書店。

    今日莫殺在鵬飛工貿開大會,所以小書店里便只剩下鄒蕾蕾和陳叔平兩個無聊人,

    這兩人乃是天底下最無聊的人物,爲何這樣講?且看那陳叔平,天天窩在小書店里不敢出去,一出去,就會面臨著六處的可怖眼光,教不成書,只好看書,小書店又沒有幾本教材書,所以陳叔平無聊。

    再看鄒蕾蕾,四處見工,身后卻總有六處人馬小心護衛,哪有尋常公司敢來請她?那個不成材的老公又翹家了,那個胡鬧台的兒子也翹家了,徒留相思之女,哪有心思做旁地事情?小書店人雖不多,但個個都是沒有“人”味兒的神仙妖怪,不會買合適的衣服,不會去菜場討價還價,不會買很漂漂的保暖內衣……光打理這個家就耗去了她太多精力

    而最近天下太平,小書店冷清下來,鄒蕾蕾便忽然覺得自己無事可做。

    雖然沒有過幾天有夫的日子,但她還是繼承了中國家庭主婦的良好習慣,一旦無事可做,便開始給自己找事做。今天開始給小書店大掃除,拿了兩塊抹布,在書店的書桌木椅上狠狠擦著,一塊抹布是干的,一塊抹布是濕地,先濕后干,擦,擦,擦,直擦得桌面泛亮,無垢無塵,直擦得她要將心中一直隱藏許久地怨氣全數抹布,直擦得她那顆本來纖塵不染的心,回複原本最初那個清淨模樣。

    “嘩。”地一聲,她拉開櫃台抽屜,準備整理一下,然后清麗的黑瞳骨碌一轉,發現了些不尋常。回過身來,叉著腰吼道:“陳叔平,你又偷錢!”

    陳叔平從后院走了出來,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鏡,讷讷道:“最近省城又沒有書展,我偷錢有什麽用?”

    鄒蕾蕾眯著眼睛看著他,確定這條老狗應該不會說謊,不由疑惑自言自語道:“那就只有葉相了。他拿錢出去做什麽?這和尚,向來身上一分錢不帶的。”

    “葉相昨天也沒回來,是怎麽回事兒?”

    陳叔平一攤手,示意自己根本不知道,然后便低頭看著手上那卷高中數學例題編,回了后院。

    鄒蕾蕾想了想,將手上地抹布扔到盆里,進里屋梳了梳頭。換了件衣裳,便準備出門。

    陳叔平只好又從里屋出來,抱怨道:“你去哪兒?”

    “你看你的書,管我。”鄒蕾蕾沒好氣地準備關木門。

    陳叔平見她吃力,趕緊上前幫忙。把小書店的木門關好,愁眉苦臉道:“易天行上天前揍了我一頓,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我在人間保你安全。你去哪里,我自然是要去哪里的。”

    鄒蕾蕾眼睛微微一轉,嘻嘻笑道:“你每次和我出門,那些六處的人看著你就恨不得做個狗肉火鍋,也不知道是你保護我,還是我保護你。”

    陳叔平默然不語,忽而冷冷說道:“我去將他們都殺了。”

    鄒蕾蕾一擺手道:“少擺這狠勁兒,明知道你不敢。”

    陳叔平分辯道:“那是你家相公不準。”

    離了小書店。在省城五月令人沈醉的春風里前行,鄒蕾蕾右手提著個包裹,后面兩米遠處跟著條老狗,心境全沒有一點春光燦爛,只覺得孤獨寂寞難耐。

    不多時來到歸元寺門口,見著護法夫人大駕光臨,知客僧們早迎了上來。

    有僧人要接她包裹,鄒蕾蕾搖搖頭。仍是自己提著。只是皺眉問道:“你們大師兄回來了沒?”

    “前兒個就回來了。”知客僧應道。

    “還在寺里吧?”

    “應該是吧。”知客僧沒有資格知道后園的事兒,所以也不知道大師兄是在哪間禅房里。

    鄒蕾蕾不再理他。領著陳叔平往寺里去,在翠薇亭下的禅房里先找到了斌苦,發現斌苦大師正捏著那串檀香珠念經,便咳了兩聲。

    “蕾蕾姑娘來了。”斌苦大師閉著眼,眼窩深凹,微笑著,銀色地眉毛舒展開來。

    鄒蕾蕾也不客套,從包裹里取出一個東西塞到他手上,然后問道:“葉相僧回來兩天了,還沒回小書店,我覺得有些奇怪,所以來看看。”

    “去后園看看吧,或許在陪老祖宗。”斌苦也有些意外,如今的他少管俗務,對于那些菩薩之間的事兒似乎也不怎麽關心。

    蕾蕾脆生生地應了聲,又寒喧了幾句,便去了后園。

    待她離開禅房之后,斌苦打開她放到自己手上的小盒子,不由呵呵笑了起來,原來是副墨鏡。

    陳叔平站在后園的石拱門外,眯著眼看著那在一片煙氣之中的茅舍。

    “葉相去哪兒了?”鄒蕾蕾眉宇間隱有憂色,一手拿著件毛衣給老祖宗比劃著長短,一面問道。

    “丫頭,這事兒不是你能操心的。”老祖宗淡淡應道,此時的他早已經變作了慈祥地教授模樣,將自己身上那數萬根褐毛隱了去。

    蕾蕾放下手中的毛衣,歎息道:“這些人怎麽回事?總是說走就走,連個招呼也不和我打,我明明上次和葉相說清楚了,如果他要上天,我也不會攔他,只是要他提前通知我一聲,我好讓莫殺加幾個菜來給他送行,這……唉。”

    蕾蕾的歎息,讓老祖宗有些心慌,溫柔安慰道:“葉相沒有上天,只是回他老家看看。”

    “老家?”蕾蕾聰明,一下子悟了出來,“他去五台山?可是五台山那里沒師傅幫忙打架,如果那個大柿子菩薩又來殺他怎麽辦?”

    老祖宗習慣性地撓了撓頭,嘻嘻笑道:“葉相這厮怎麽也是個大菩薩,只怕老被我佑庇著,他面上有些挂不住?”

    “胡鬧!”鄒蕾蕾恨恨說道:“哪有拿自己性命掙面子的道理?”

    老祖宗咂巴咂巴嘴道:“這時候他們正在五台山上打的熱鬧,沒想到啊沒想到,文殊醒了不過幾年,居然修成了四重境界,能和你說地那個大柿子好好玩一下了。”

    鄒蕾蕾一怔,眼中流露出一絲擔心,輕聲道:“這該怎麽辦啊?”

    老祖宗忽然沈默了下來,轉身望著這個仍然提著毛衣發呆的清秀小妮子,忽然眼中金瞳一翻,炯炯發光。

    蕾蕾被唬了一跳,心想老同志難道今天準備發脾氣?正想著,聽見老祖宗歎道:“說來也奇怪,俺家看世間萬物,基本上都能看個通透,爲何就是看你這丫頭看不明白?”

    蕾蕾嘻嘻笑道:“您不是說我是您親手灌頂出來的清淨之體嗎?”

    老祖宗苦笑道:“希望如此吧。”

    既然葉相僧是在五台山和大柿子打架,鄒蕾蕾雖然擔心,但也知道菩薩之間的戰爭,根本不是自己這種凡俗人等可以影響地,甚至就連跟著自己身邊的這位天狗大人,也不敢靠那個戰場太近,所以別無它法,只好在心中默默祈禱葉相僧能變身成功。

    出了歸元寺,往后角的巷里一拐,她準備去買些葉相僧平日里愛吃的素餅回書店,等他回來。陳叔平忽然在她身后問道:“就這樣?”

    鄒蕾蕾回頭苦笑道:“不這樣,又能怎樣?”

    正說著這話,她忽然皺了眉頭,清淨無垢的面上忽然多出了一絲憂愁之意,恍惚間,似乎感覺著北方那處戰場的神通沖突,化作了無數道若有若無的氣息,沖破這藍天下空氣的阻礙,穿越了空間,直接沖入了她地腦海之中。

    很清晰地,她感覺到了葉相僧的氣息,還有另外那位大菩薩的威勢。

    下意識里,鄒蕾蕾在口中輕聲說了一句:“不要打架。”

    緊接著,她的腦中嗡的一聲巨響,像是有無數面鑼同時敲了起來,嗡嗡不停,她閉上眼睛,揉著太陽穴,卻發現自己能看見很多絲顔色各異的光線在自己的腦中交織著,糾纏著。

    陳叔平見她撫額,略感詫異。

    緊接著,他便看見鄒蕾蕾身子一軟,就這樣倒在了小巷之中。

第七卷 空城 第十章 無垢(下)

    第十章 無垢(下)

    五月里,無來由一場小雨淅淅落了下來,濕了小巷。

    鄒蕾蕾就這樣渾身無力地倒了下來,當她的身體與身畔的雨絲同時墜落,離地只有數寸之時,陳叔平終于醒了過來,右手一擡,一道氣息遞了過去,柔柔托住姑娘家柔弱的身體,沒有讓她沾到地上的塵埃。

    陳叔平的眼角跳了跳,不知道鄒蕾蕾出了什麽事情,右手送過去的氣息卻是更覺古怪,好象她的身體此時有了些很奇妙的變化,就像是一塊冰潤如玉的容器,里面充滿了寂清的感覺,正在緩緩地吸收著自己的仙力。

    就像是一塊冰,又像是一潭水,正緩慢而無法逆轉地吸納著四周的熱量與氣息。

    陳叔平的眼角又跳了一下,悶哼一聲,仙力疾出,將鄒蕾蕾全身裹住,再柔柔托起,準備近前查看一下她的狀況。正往前踏了幾步,忽然發現歸元寺側巷四周有些氣息,稍一品咂,便知道是何方人物,不由怒上心頭,回頭狠狠一瞪雙眼。

    兩道寒光從他的眼中射了出去,迅疾擴成兩片冰冷的氣息,只聽牆頭樹后一片哎喲慘叫,有好幾個黑影捂著自己喉嚨摔到地面。

    雨絲之中,秦琪兒如臨大敵般走了近來,雙手掐著真蘭、霧柳、虛梅三弦,正宗的道家氣息籠罩在這個小姑娘的四周。

    她望著陳叔平,自然想到當初在九江城中那一場恐怖的大戰,心中不由惴惴,卻仍是寒聲問道:“你把易夫人怎麽了?”

    陳叔平苦笑,心想在外人看來,這鄒蕾蕾的忽然暈倒,倒確實和自己脫不開干系。但他怎會放下自己的身段與這些凡人分解,面上毫無表情,理也不理這省城六處的小主任,自往鄒蕾蕾處走去。

    鄒蕾蕾此時被陳叔平的仙人輕輕托著,就這樣漂浮在半空之中,看著就像是一個沈睡著的麗人,長長地睫毛輕輕搭著,十分安詳。

    秦琪兒見他離鄒蕾蕾漸漸近了。輕咤一聲,右手食指一勾,將凝結了許久的三弦放了出去,三道氣息各異,法門不同的道家真弦化作了三道氣息之箭,扎向陳叔平那並不寬厚結實的后背。

    這三道真弦本是仙人所授道訣,確實厲害,但秦琪兒與陳叔平之間的實力差距。實在太大。

    陳叔平理也不理,一只手隨意向后一揮,只見一陣狂風大作,三道真弦被龐大的仙力瞬息間壓成粉末,消失在雨巷之中。秦琪兒只覺得胸口一悶。忍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噴在自己胸前的衣裳上,感覺體內的道力被全數逼空,再也無法動彈。只得眼睜睜著看著陳叔平往鄒蕾蕾處走去,雙眼一黑,暈了過去。

    陳叔平走到平躺在空氣中地鄒蕾蕾身邊,皺著眉,說道:“怎麽忽然就暈了?”他感覺到眼前這女子體內的吸附力越來越強了,托著她的仙力正在不停地流失,需要自己不停補充,再過了幾秒鍾。發現連自己身體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變得粘稠了起來。

    “不是粘稠。”陳叔平皺眉,伸出手掌在巷子里的空氣里輕輕翻轉著,細細體味著這一切微妙的變化,“是冷起來了,仙力的運轉開始變慢了。”

    他的判斷沒有出錯,此時地鄒蕾蕾就像是一塊寒玉,慢慢將小巷里的空氣溫度降了下來,更令人震驚的是。這塊寒玉似乎有種吸噬的作用。正不停地從陳叔平的身體里吸取著仙力——雖然陳叔平仙力強橫,能夠保證自己地仙力不會流失太快。但依然止不住仙力以極其緩慢的速度不停地滲出。

    陳叔平並不害怕,因爲以這個速度,再流失幾千萬年,自己也不會有什麽問題。

    但問題是:爲什麽鄒蕾蕾會忽然變成了一塊寒玉似的東西?

    現在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只是滿天的雨絲似乎已經感應到了鄒蕾蕾體內地異常,開始微微顫動了起來。陳叔平眯眼望去,一雙神目馬上很清楚地發現,那些雨絲都往鄒蕾蕾的方向偏移了零點幾度,這不是風的影響,因爲在陳叔平的仙力施展之下,四周的風早已停了。

    雨絲如泣如訴,緩慢地偏移著,向著那個懸浮在空中,如沈睡一般的鄒蕾蕾身體偏移。

    “淋病了誰負責?”一個並不響亮的聲音在側巷里響了起來,此時六處的那些人早就已經昏倒在地上,所以這聲音並不怕人聽見。

    陳叔平聽見這聲音里夾雜著地凶戾氣息,唬了一跳,雙腿一軟,險些倒了下去,對著旁邊的青色牆壁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不敢動她。”

    他不敢動鄒蕾蕾,有人敢動。

    一道雄渾至極的氣息從牆內傳了過來,那道褚紅色的歸元寺牆就像是豆腐一樣,被削出了一個大洞,磚頭石灰很安靜地均勻散開,堆積在地上。

    受那道氣息牽引,平躺在空中的鄒蕾蕾開始緩緩轉動了起來,腳前頭后,往寺院牆上的那個洞里移動。

    場面看著很詭異,很像那些老外魔術師在玩把戲。

    院內一片青色,正是歸元寺后園,老祖宗早就已經從茅舍里走了出來,站在石階之上,身上的毛衣早已經因爲體內氣勢境界的提升而變成了無數團毛線胡亂披在身上,一股強悍地、足以驚動天地地氣勢,從他的身上滲了出來。

    陳叔平默然無語跟著鄒蕾蕾無風自動地身體到了茅舍之前。

    老祖宗眼中金瞳一閃,盯著鄒蕾蕾那張熟睡似的臉龐,沈默半晌后輕聲說道:“怎麽回事?”

    陳叔平心頭一緊,暗自罵娘,心想你都不知道怎麽回事,難道我還知道怎麽回事?心里罵著,面上卻是恭謹無比道:“在寺外就暈了。說了句什麽不要打架。”頓了頓又道:“易夫人身上好象有些古怪,似乎在不停吸納著四周的氣息。”

    “廢話,難道俺家連這個都看不出來?”老祖宗瞪了他一眼,右手一招,鄒蕾蕾的身體,便隨著他毛毛的手,穿過了金剛伏魔圈,進入了茅舍之中。

    當鄒蕾蕾的身體穿過金剛伏魔圈時。從來對于她地氣息都沒有感應的金剛伏魔圈忽然嗡嗡一響,露出了青色的本體,卻也沒有什麽阻礙,只是很明顯能看見那個青色的光圈上面,因爲她的身體穿過,而略有粘滯,往里面陷了一些些,就像是打雞蛋時。第一筷子下去時對那蛋清表面造成的困擾。

    茅舍的門關了,陳叔平直直地站在外面,就站在那個湖的旁邊,仰頭看著由天而降地雨絲,下意識里伸出長長的舌頭。將自己臉上的雨水舔舐干淨,陰陰道:“這是什麽事兒?”

    他體內的仙力還是緩慢地向外散著,向著茅舍里面散著,而老祖宗先前的怒意。也自彌漫在后園當中,兩股氣息相加,自然驚動了籠罩在歸元寺上空已經很多年了的那道袈裟。

    那道該死的袈裟。

    青色的天袈裟從歸元寺無數檐角瓦脊上冒了出來,飄飄搖搖地,在高空之上迎雨沐風,瞬即變大,透出莊嚴氣息,莫大威勢。往地面壓去。

    老猴不怕這天袈裟,老狗卻怕。陳叔平被唬地化作一道清煙,往外直竄,但哪能比佛家至寶的速度快,馬上被壓在了袈裟之下,滿嘴啃著泥巴,摔倒在地。

    正在心驚膽顫,等著老猴發發慈悲來救自己的時候。陳叔平忽然感覺到一絲怪異。似乎茅舍里面傳出來了一股隱隱約約,卻又無比堅純的吸力。那股吸力直上天際,將那面青色的大袈裟吸住了。

    陳叔平猜到一定是鄒蕾蕾地古怪狀況,導致的這個結果,鄒蕾蕾此時就像一個極低溫,極安甯的玉石,不停地吸附著身周的一應氣息。而天袈裟內蘊著無窮佛光,感應更強,相應地,吸附的力量也就越大。

    慢慢的,天袈裟飄了下來,很自在地歸位于歸元寺中。

    陳叔平趴在地上,張大了嘴,心想這鄒蕾蕾到底是蝦米人物?易天行這童子,今世如此牛逼,已經讓陳叔平百思不得其解,這童子的老婆,就算她前世乃是觀音菩薩身邊玉女,又怎麽能有如此霸道的神通?

    想那天袈裟,就算老猴也撕扯不脫,鄒蕾蕾憑什麽能讓它安甯下來?降落下來?

    打茅舍里有本書被扔了出來,不偏不倚正中陳叔平的屁股,陳叔平知道是誰扔的,自然不會生氣,從雨水里揀起來一看,發現是本科普的書籍,書已經被翻地有些爛了,不知道老猴是從哪兒弄來的。

    陳叔平扶了扶眼鏡,有些心悸地看了一眼平息下來的天袈裟,往兩邊攤開手,表示不解。

    老祖宗的聲音響了起來:“熵。”

    陳叔平依然不解,他是數學老師,后來惡補化學,也都只在“實用”的范疇里兜圈,物理和哲學是一塌糊塗。

    老祖宗罵道:“熵表示能量在空間里分布的均勻程度,能量分布的越均勻,熵值就越大,在一個自成體系的空間里,熵值只可能越來越大,熱力學第二定律,你都沒看過?”

    陳叔平窘然道:“有點兒印象,不過搞忘記了。”他蠻是好奇問道:“這和鄒家姑娘現在地狀況有什麽關系?”

    茅舍里沈默許久,然后回答道:“蕾蕾地身體如果是個系統的話,那她地熵值已經大到一個無法想像的程度。”

    陳叔平皺眉道:“也就是說,她身體里面能量的均勻程度高到無法想像?”

    “不錯。”老祖宗冷哼道:“不知道是誰做的手腳,俺家以前只以爲是清靜之體,所以能使人親近,現在才知道,這丫頭竟然天生就是純淨之玉般,對身外的一應生靈能量都有極細微的引力。”

    陳叔平撓撓頭,不是很明白:“如果她體內熵值大,那也只是她自己體內的能量均勻。”他的手指唰唰響著將那本科普書翻開,對著上面的一個章節說道:“熵值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增大,所以我們這個宇宙如果不出意外,會歸于一片死寂,但是……那是一個大系統,鄒姑娘只是這樣嬌滴滴的一個人,她身處在我們這個世界當中,應該局部熵值可以降低,不至于對四周的能量産生這麽大的影響才對。”

    陳叔平皺眉不知在想著什麽:“要能影響到她身體外的大千世界,除非……除非,她本身就很……很……?”

    老祖宗沈默著:“自然不是能量均勻這般簡單。她體內的氣息確實十分純淨甯和,能量十分地柔順,如果僅僅這樣,也只不過是個比佛爺還純淨的清淨之體罷了……問題是,她的體內無比寂清,就像是一塊絕對零度的寒玉石一樣,源源不斷地吸取著四周的能量……那感覺,甯靜,空曠,荒蕪,無趣啊……扯臊!怎麽像佛陀那厮以前說過的劫末感覺!”

    “劫末?”

    “這個人類生活的宇宙最后那冷清的景象,溫度極低,空間極大,嗯,冷火秋煙一般,哈哈哈哈,冷火秋煙這四個字好。”老祖宗是牛橫人物,並不覺得鄒蕾蕾如今的狀況有什麽太可怕,反是爲自己找到四個合適的字眼來形容徒弟媳婦兒,感到無比高興。

    “很拗口。”陳叔平覺得唇角有些發苦。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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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4-4-8 00:16:15

第七卷 空城 第十一章 落花(上)

    第十一章 落花(上)

    陳叔平嘴里有些苦。

    想當初一九九五年的時候,他在九江城里潛伏,手下學生開著建築公司,他在四中教著數學,挺幸福的生活。他本不打算那麽早對易天行動手,但是感應到鄒蕾蕾在歸元寺中習心經有得,這才礙于上命,迫不得已搶先發動,沒有算到歸元寺的天袈裟已經被易朱叼走了寒冰一袂,所以慘被老祖宗一聲喝,打的吐血噴髒,直飛三十里地之外。

    陳叔平重傷之后,一直有些憤憤然,不明白爲什麽上頭那些人對鄒蕾蕾也如此重視,直到今天老祖宗金瞳看穿,才明白其中原由——如果易天行是一團火,一旦蘇醒后,可能焚化這世上的一切。那這妮子看來就像是一團冰,一團奇怪而純淨的冰,不停地吸附著外界那些強大的能量波動,可以令世上的一切安靜,冷靜,平靜下來。

    “我真傻,真的。”陳叔平擡起他沒有神采的眼睛來,輕聲道:“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

    “啊呸!”老猴怒罵。

    陳叔平從祥林嫂的境界中掙脫,苦臉道:“我早就應該明白,童子既然不僅僅是童子,那他老婆肯定也不僅僅是玉女。”

    他喟然歎道:“我常常看見一些但願不如所料,以爲未必不如所料的事,卻每每恰如了所料起來,這樣的世間……”

    爲什麽每個人在某些失魂落魄的時候,都會魯迅附體?

    “那易夫人究竟前世是何方大神?”陳叔平好奇道。

    老祖宗的聲音像大鍾一樣嗡嗡地響了起來,聲音里夾著不屑和輕蔑:“爲何你這狗與那萬千俗輩一樣,總以爲每個看不透徹的人物都要有一個前世的嘈雜大背景?”

    陳叔平撓頭道:“不如此,不能解釋易夫人這古怪的神通。”

    老祖宗冷哼道:“童子不僅僅是童子,蕾蕾或許也不僅僅是蕾蕾,但……那又如何?不是所有的強者。都是由前一世地強者承襲而來。照這般說法,當初俺家大鬧天宮之時,你們這些無用的貨色,豈不是天天在猜俺家前世是哪尊佛是哪路神?要知道俺家乃石中天生一猴,不一樣可以呵佛弑神,咋沒人猜俺是啥洪鈞老祖來著?”

    頓了頓后,他又冷聲說道:“你若硬要猜她是何方菩薩,何處大佛。那便落了俗套了,鄒家丫頭便是鄒家丫頭,就算她是佛祖從劫末宇宙里撷取的那縷冰息,又和這現世有甚關聯?”

    “爲什麽她今天醒了?”許久之后,陳叔平小心翼翼地問道。

    老祖宗冷哼一聲,尖聲道:“還不是那兩個臭屁的白臉菩薩在天上打架,能量波動這般強橫,蕾蕾此時不醒。難道要等到佛祖出世那等動靜才醒?”

    陳叔平見他發怒,哪敢多說旁的,小意陪笑道:“大家都看不穿鄒姑娘神通,大聖爺金瞳視人,再加一身好學識。著實令小的佩服。”

    茅舍里安靜許久,老祖宗才哼哼道:“那肥鳥還嘲笑俺家是文盲?……不過,這丫頭這麽睡著,也不是個事兒啊。天上那兩禿驢啥時候才能打完?”

    五台山上,兩尊大菩薩還在打架。

    漫天青蓮花瓣密密匝匝地往葉相僧的身體上割去,在空氣中撕裂開的空間裂縫看著黑幽幽地十分可怕。崖頂的巨石看似堅實,卻在這些小花瓣的侵擾下,像豆腐塊一般簌簌裂開,空留光滑無比的切割印子,不多時,山頂不知有多少噸的巨石。便被這些小花瓣撕開的空間裂縫全數吞入肚子,崖頂一片光溜,看著潔淨無垢,卻十分可怕。

    葉相僧雙手合什于胸前,盤坐于地,目不視鼻,鼻不異動,手指似觸未觸。身上別無異彩煥出。只是平凡普通模樣,卻占了個無垢文殊的至高境界——身上的袈裟早已經被侵蝕干淨。露出下面那白荔枝肉一般鮮嫩地肉身來,看著不免有些讓人心頭生膩——無垢無塵,不惹一絲塵埃,那些青蓮花瓣每每與他的肉身一觸,便無力地滑開,無法施上一絲力量,就連螞蟻打哈欠那麽細微的力量,也無法施加在他的肉身之上。

    花瓣舞,倩僧坐,落花之下,巨石折損湮滅,而這和尚身上面上卻是一絲傷痕都沒有。

    一道智慧金光閃過,大勢至菩薩雙腳輕移,下了蓮台,身形極高極大,就這般安靜地站在葉相僧的身前,將葉相僧地身軀顯得格外的渺小。

    大勢至菩薩身前的璎珞閃了幾道靈光,他幽藍的眸子驟然間如寒冰遇水,化了少許,多了幾分流波之意。菩薩右手如玉石般地無名指輕輕一屈……

    漫天青蓮花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而大勢至菩薩手上的青蓮獨枝上面也沒有重新幻出花瓣來,連花骨朵也沒有一個,只是那麽光禿禿、直棱棱的一根青枝。

    青枝在菩薩的手指間捏著,威勢相倚,由曲趨直,漸成直俏怒尖之勢。

    形如一劍。

    大勢至菩薩踏前一步,右腳還在擡起的緩慢過程之中,寶像卻來到了葉相僧的身前,葉相僧此時依然是安坐于地,勉力保持著無垢文殊的境界。

    大勢至菩薩微微欠身,十分溫柔地遞出青枝,就像是想用這青枝上殘存地那滴露水,去蘸洗葉相僧眉宇間的那一絲憂愁。

    青枝脫離了空間的束縛,在那宛如停滯了的時間片段里,輕輕點上了葉相僧的眉心。

    葉相僧雖持文殊三境界,無垢無塵,但畢竟還不是當年那個須彌山上脅侍佛祖的文殊真身,一應境界較諸真正地大菩薩還有稍許距離。

    便是這半寸。抑或是半絲距離,讓他心中靈識稍一失守,感覺到了青枝在自己眉心的溫柔意。

    五覺未褪,不能真正心上無垢。

    溫柔意出現了,緊接著,卻變作了厲殺意。

    一道強大地殺意,從青枝地前端猛然爆發了出來,嗤的一聲尖嘯。狠狠地插進了葉相僧地頭顱中!

    青枝沒有插進去,只是全數消失,所以看著像是插進了葉相僧的眉心,很是恐怖。

    青枝籁籁作響,微微一脹,迅疾化成一道筆直的青煙,散成極微小地粉末,消散在空中。

    雖然大勢至菩薩以極大威勢保證了青枝的柔嫩枝頭。沒有在葉相僧的無垢面上滑開,但獅子文殊的金剛護體,起了第二層的保護作用。

    而葉相僧的眉尖……緩緩滴下了一滴殷紅無比的血滴。

    無垢文殊境界,終于被破。

    葉相僧歎了一口氣,雙掌依然堅定地合什著。唇中輕聲念道:“如是我聞,汝已供養大神通佛乃至般涅特例,當得大福廣大功德,猶如甘露第一甘露。最后甘露究竟涅盤。”

    這是佛祖當年在拘屍那城娑羅雙樹間,對衆弟子說的話。

    佛言一出,葉相僧眉心滴落地那滴鮮血,漸漸褪去紅色,成一甘露清純模樣,嘀嗒一聲落在地上,沒有濺起水花,反是激起一片清光。

    清光現于葉相僧身下。卻盛于葉相僧身后,清光中,文殊菩薩寶像莊嚴浮現,一手青蓮,一手金剛寶劍。

    葉相僧睜眼,雙瞳清光湛湛,喝道:“斬!”

    隨著這聲喝,身后的文殊菩薩寶像面露戚容。眉夾怒意。左手青蓮收到身后,右手金剛寶劍倏地一聲染成紅色。猛地朝著身前的大勢至菩薩寶像斬了下去!

    大勢至菩薩面無表情,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單手一禮,身上裙擺飄飄,身后蓮台微搖,面上白了一白。

    文殊菩薩金剛劍一斬,卻是斬入虛空之中,無上佛性依劍而出,卻是穿過了大勢至菩薩的寶像,沒有任何的效果。

    片刻之后,遙遙對著月桂峰地另一處山峰上傳來一聲巨響,喀喇聲中,那處山峰頹然從中折斷,挾著無數的岩土猛地向千米之下的山腹處襲去!

    菩薩一劍傷不了菩薩,卻生生將一座高峰從中斬斷!

    葉相僧忽然擡頭看了大勢至菩薩一眼。

    大勢至菩薩眼簾微垂,口頌道:“如是我聞,世尊右脅臥時,三千大千世界于中所有須彌山王、鐵圍山、大鐵圍山、目真鄰陀山、香山、雪山、及諸黑山、大地、大海一切皆悉六種震動,所謂動踴起震吼覺……勢至六動,弟子于正法中深得正信。”

    葉相佛言一出,文殊真身現,劍斷山峰。

    大勢至菩薩佛言一出,天地震動,音波交織,空中隱有云雷吼聲,遠處那座正在急速垮塌的山峰受此大動干擾,于不可能間,岩石頓住向下地傾勢,將折的山峰緩慢地回複原位,就像是葉相僧剛才未曾斬出那一劍般。

    葉相僧輕輕擡起頭,看了一眼山腹中那些無知無覺,滿臉惘然的千萬僧衆,回頭對大勢至菩薩一禮。

    山峰若是墮下,下面那些僧人們一定都會死亡,葉相僧先前看了大勢至菩薩一眼,菩薩便知道他心中所憂,所以施出六動大神通,救了那些僧人一命。

    而葉相僧只是一禮,未曾言謝。

    菩薩當禀慈悲心,此乃分內事爾。

    經曆了這個小插曲,兩尊大菩薩之間的戰斗似乎留下了一個空白處來,葉相僧忽然開口輕聲道:“既知我,何殺我?”

    “知師兄甚深,故不得不殺之。”大勢至菩薩在沈默了許久之后,終于開口了。

    “不解其意。”葉相僧坦言自己的疑惑。

    大勢至菩薩沈默少許后道:“師兄爲何不複智慧文殊境界?”

    葉相僧在五台山周遊半日,卻遇智慧文殊像而不悟,這確實是一個很值得深究的問題。葉相僧一雙清目看著大勢至,忽然說道:“我有聰明境界,何需智慧?”

    大勢至菩薩一笑不語。

    葉相僧微笑道:“若我回複智慧文殊境界,只怕世尊所思所往,便盡數明白了。只是聰明文殊講與我聽,這事由,若真明白了,倒不見得是好事。”

    大勢至菩薩微笑應道:“師兄真有大智慧。”

    “若真有智慧,當靜居以待寂滅,何苦多事?”葉相僧歎道:“此爲小聰明,不屬大智慧,世尊所思太過……弟子實難明白。”

    這句話透露了一個驚人的事實,看來葉相僧已經隱隱猜到佛祖爲什麽會失蹤這麽多年。

    “我來問師兄。”大勢至菩薩忽然肅然道:“師兄可會追循佛祖遺旨?”

    葉相僧皺眉道:“佛祖精義,自當傳播天下。”

    大勢至菩薩難得露出一絲人類表情,歎息道:“便知如此,所以不得不殺之。”

    葉相僧面色逐漸冷了起來:“大勢至,當年佛祖由于你發願攝取廣大殊勝清淨莊嚴的世界地緣故,因此命名你爲‘得大勢’,你可記得?”

    “喏。”大勢至菩薩金光閃閃的菩像在峰頂清風中欠身一禮,表示對那位不知死活的佛祖的敬意。

    “既然如此,爲何要逆佛祖旨意,妄興血光?”葉相僧雙瞳漸漸寒冷。

第七卷 空城 第十二章 落花(下)

    第十二章 落花(下)

    月桂峰上,大勢至菩薩面容柔和,輕聲解釋道:“佛祖或許……錯了,修行不能那樣,所以我立下宏願,要阻止佛祖所悟傳入人間,師兄體鑒。”

    明知道這位大菩薩是佛宗隱藏的最深,實力最爲恐怖的一大“殺手”,但當他說出這句話來的時候,卻充滿了悲天憫人的氣息,就連身后的智慧金光的顔色也變淺了,像柔軟無害的清色水波一樣在菩薩寶像后蕩漾著,由不得人不信。

    但一聯想到大勢至菩薩,在雪原之上,將普賢菩薩傷的那般淒慘,將文殊殺的那般可憐,將須彌山羅漢們殺死不算,還暗中誘梅嶺血僧修個斂佛見佛的行門,準備將須彌山衆羅漢趕盡殺絕,永世不得超度,這般狠辣,與他此時臉上的慈悲柔光一襯,顯得格外的令人心驚膽顫。

    “傻子啊傻子。”葉相僧滿臉憐惜地看著大勢至,“就算佛祖是錯的,但他所悟如何,莫非真的能對俗世的信仰造成毀滅性的打擊?一應世衆,能體悟到佛祖境界的又有幾人?”

    他滿臉悲容繼續說道:“難道就因爲這樣一個莫須有的事情,你就願意擔上這五百年來的罪業?”

    大勢至菩薩的藍瞳之中漸漸潤澤,輕聲應道:“普賢師兄也傻嗎?”

    葉相僧搖頭微笑:“我與普賢,又能影響幾個人?況且你信我智慧,又怎麽判定我的選擇?阿彌陀佛難道這樣害怕我們師兄弟?”

    大勢至菩薩輕吐一口氣,白霧在他面前散作蓮花,清淨異常:“有些事情,說不得便是說不得。”

    “罷罷,你殺我。自然有你的道理,普賢不想被你殺,也有他的道理,這幾十世里,我讓你殺,自然也有我的道理。”葉相僧甯氣靜神,斂去面上寒意,柔聲道:“人人皆有自己的道理。這是勉強不來的。”

    大勢至菩薩木然道:“現在天上形勢很艱險很複雜,師兄再等上數百年再回。”

    這句話說地意思明白,您再死個幾十世再說吧。

    葉相僧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今世之文殊,不願被你殺……因爲今世童子已出,須彌山眼看便要重立,所以文殊不願繼續墮那無知障中。”

    白衣童子出,此乃佛土一大事。

    大勢至菩薩的表情紋絲不動。說道:“童子今世參錯老師,性情戾橫……況且,彌勒降世又豈是你我這世能看見,應看見?”

    葉相僧看向他的頭頂,微微一笑道:“性情戾橫自然。那猴兒教出來的徒弟能如此溫柔已是異數,只是大勢至你這頭頂寶瓶兒也破了,衣裳也爛了,怕是在他手下吃了不少苦頭。”

    大勢至菩薩的頭頂寶瓶此時已經缺了一個大口。上面隱有火燎煙薰之迹,好端端一佛家至寶,此時卻變成了垃圾佬手中的物事一般。

    不用說,這定是那個揀垃圾的小子做的好事。

    葉相僧淡淡問道:“只是不明白,阿彌陀佛與你,爲何一定要追殺童子。”

    他心憂易天行在天界生死,所以才不惜現出真身,在五台山上大開法會。引動大勢至菩薩下界來殺自己,但在他地心頭,一直有椿大疑惑——若佛祖真的如自己隱隱猜到那般,踏上了不歸的旅程,那白衣童子出,也不可能再找回佛祖。

    既然如此,西方淨土爲何在四處撲殺須彌山衆之余,對易天行也是不肯放過?撲殺須彌山衆。還有可能是因爲那個屎橛般的理由。殺易天行?平白豎了老猴這樣一個恐怖敵人,還要鬧得淨土最大的那個菩薩反目。實在是很沒道理。

    大勢至菩薩面上忽然露出寒意,說道:“若童子今世仍只是童子,你我自然當小心護持,助其佛法精進,然而有些人另有心思,只怕她想讓末法時代提前來臨。”

    葉相僧一驚。

    佛經曾言,當佛祖圓寂之后若干年,三千大千世界進入末法時代,其時經義盡毀,寺廟盡焚,天地間濁氣橫流,一片大亂,于衆生中忽有百千者稱佛,一片嘈雜……然后白衣彌勒于兜率陀天降于世間,再渡衆生。

    葉相僧皺眉:“還有五十多億年了,大勢至,你擔心的早了些。”

    大勢至菩薩面無表情道:“若真彌勒降世,自然無需擔心,我只擔心與之相應的末法時代,若有人強行將這時代提前,來助彌勒降世,師兄,你可心安?”

    末法時代,對于這一世的佛教來說,確實是致命性地打擊。

    “末法時代?”葉相僧微微笑道:“我上五台半日,才發現佛法早已日衰,佛祖若真已離開,即便是末法時代來臨,那又如何?”

    “然則,你我佛宗弟子,怎忍目睹末法時代到來?”大勢至菩薩應道:“如今這世間,梅嶺上有人稱佛,雪原上有人稱佛,東洋小島上有人稱佛,佛土之中,佛號更多。”他地眼中流露出一絲清冽之意,悠悠道:“衆佛皆僞,今日之彌勒也僞。”

    葉相僧斟酌少許后道:“這定是阿彌陀佛想法。”

    大勢至菩薩合什道:“正是。”

    葉相僧搖頭道:“無怪乎,這五百年來,阿彌陀佛令你下界傳道,在中土廣灑福塵,講述淨土之法,勸居士口頌阿彌陀佛而不言它佛。”

    片刻之后,他誠懇道:“放過童子吧,依他的心性,斷不會淪爲他人的工具。”

    大勢至菩薩不動颌首,身后清光微盛:“童子如今已入地府,阿彌陀佛已去那處,工具?每個生靈都可能在下意識里成爲別人,或者自己的工具。”

    葉相僧見他執著。不由苦笑道:“看來阿彌陀佛真的認爲自己才是未來佛了。”五百年來,淨土宗大盛于中土,其中內門秘傳,阿彌陀佛今世護淨土,來世爲未來佛,這套法辭雖然傳播不廣,卻也隱隱透著阿彌陀佛地野心。

    大勢至菩薩面上隱現金剛怒容,喝道:“佛祖令到六界大亂。誰會知道他親自點化的童子將來成佛之后,又會給這三千大千世界帶來何等禍患!阿彌陀佛不畏惡名,便是要令這世界安穩,此乃無上功德。”

    葉相僧搖頭道:“我說普賢太執著,原來執著另有人。”

    大勢至菩薩背了五百年殺手地惡名,做了無數人神共憤的醜陋之事,全是爲了心中那絲執著——他以爲阿彌陀佛所做地一切,都是對的——大勢至菩薩寶像莊嚴。智慧淡光籠罩峰頂,忽然沈默了下來,終于還是開口說道:“好教師兄得知,阿彌陀佛並無世俗爭權之心。”

    葉相僧合什道:“自然如此。”又誠懇求教道:“那是爲何?”

    “佛曰:不可說。”大勢至菩薩冷冷說了句最俗的答案。

    “即便是我,也不可說?即便是將死之我。也不可說?”葉相僧微笑問道。

    “既然師兄還要在人間沈浮數十世,說與不說又有何坊?”大勢至菩薩半點沒有猶豫,很顯然這個秘密十分重要,雖然他今天一定要將葉相僧殺死。也不願意在對方臨死之前透露半點口風。

    葉相僧忽然問道:“大勢至,阿彌陀佛可好?”

    “好。”

    “觀音大士可好?”

    “好。”

    “藥師佛可好?”

    “好。”

    “月光菩薩可好?”

    “好。”

    一連問了數十個名字,葉相僧才極安慰的一笑,說道:“若衆人都好,那還罷了。”

    他忽然又問:“地藏王菩薩可好?”

    地藏乃七大菩薩中願力第一菩薩,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故名地藏。這位大菩薩在釋迦牟尼佛滅度之后,在末法時代到來之前,當彌勒佛還沒有降臨人世的時候,是他,勇敢地捏負起救度衆生的重任,曾發大願:“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葉相僧乃第一智慧菩薩,此時忽然問地藏王菩薩安好。自然別有深意。

    果然。大勢至菩薩眉毛微微一聳,似墨劍一般。引動著那雙幽藍地眸子散出寒意,他盯著葉相看了片刻,幽幽道:“師兄終是猜到了些許?”

    葉相僧見他反應,便知道自己猜對了,不由心頭一陣悲哀,說道:“五百年前,下界尋找佛祖之時,便察覺各界之間通道有些問題,料不到,果然……”

    大勢至菩薩往后退了一步,站在蓮花座下,冷聲道:“勢已成,無須喟歎,只需解決。”

    葉相僧合什持禮,表示認同雙方沒有和平解決的可能,微笑說道:“我想看看,究竟佛祖留下地這爛攤子,用你們這堵的法子能不能治好,我想看看,童子究竟能不能成佛,我想看看,六道輪回究竟開不開得,看看究竟是你對,還是我對。我想教阿彌陀佛知曉,他若想當未來佛,卻還要看我們這些須彌山的余孽承不承認。”

    話語溫柔,“余孽”二字,卻是說的不期然有些怨恨之意,說到最后,菩薩依然擺脫不開執著心,普賢如此,大勢至如此,就連這一向溫柔可人,大智若愚的葉相和尚也是如此。

    話語畢,他身后文殊菩薩寶像重現,清光之中,寶劍如風而斬,斬向大勢至菩薩的面頰。

    大勢至菩薩右手空空,那朵青蓮蓓蕾早已在先前地神通比拼中化爲烏有,頭頂的寶瓶也缺了口,被融了些汙漬,顯然不複本身絕世神通,如今地大勢至菩薩,似乎沒有什麽趁手地法器了。

    但他有手。

    一雙潔白如玉,潔淨無塵的手,五百年前,他就是靠著這雙堅毅地手,以極大的執著心,在雪原上偷襲了執著的普賢菩薩,將普賢菩薩傷的淒慘如斯。

    此時這一雙手,又穿過了智慧光芒,輕輕拈著葉相僧地寶劍,滑落下來,向上伸展,輕柔撫著葉相僧的頭頂。

    葉相僧根本無法躲開這破開空間,穿云破霧,仿佛自另一個世界里伸出來的一雙手!

    他頭頂被按之后,如遭雷劈,無垢文殊境界,先前已被青枝所破,孺童文殊至柔境界,卻也無法化解這菩薩手掌中的溫柔,獅子文殊護體,卻也止不住那無上的神通往自己的頭頂猛烈地貫入著帶著鐵鏽味的死寂之意。

    葉相僧的雙眼開始流血,肉身劇烈地震動著,一雙清目此時極爲難看地突了出來,撕裂了眼眶周圍地肌膚。

    耳中開始流血,淌下圓潤的耳垂,滴在他的肩上。

    他似乎無法動彈了,面容也扭曲了,卻依然能隱隱看見那一絲笑容,慈悲的笑容。

    鼻子里也開始流血了,緊接著胸腹中被一股大力絞動,五髒俱碎,雙唇再也緊閉不住,唇角流出血來。

    五處血水從他的臉上滲出,愈來愈急,愈來愈紅,愈來愈豔,菩薩血如流淌的紅寶石,滴滴嗒嗒,打濕了胸前肌膚。

    倘使菩薩血滿襟,無襟的胸口像是一塊素潔的白布,那些血滴在那處,恐怖地散開,就像是紋上了一大朵豔麗至極,盛極將荼地花朵。

    花朵漸漸落下,是爲落花。

    葉相僧渾身劇烈顫抖著,承受著這足以令天地六動地法威,然后緩緩伸出右手,在自己胸前的血花上輕輕一沾,然后向身前伸了出去。

    平凡無奇地中指,指尖一點紅,柔柔戳在大勢至菩薩的寶像腰間。

第七卷 空城 第十三章 中指終止

    第十三章 中指終止

    五台山上驟然響起一聲清喝!

    這清亮至極,如龍如鳳的聲音里夾雜著滿天梵響,玄天絲竹,怎麽也不像是從一個人的口中發出來的。

    確實不是人發出來的,是大勢至菩薩吼出來的。

    清光之中,大勢至菩薩低頭,看著自己的腰間,喉嚨里發著咯吱咯吱的聲音。

    葉相僧的中指頭已經狠狠地扎進了自己的腰腹里,自己寶身的血肉神經清晰無比地感應到那根手指上肌紋的觸覺。

    大勢至菩薩在發出一聲清喝之后,面上仍然沒有什麽表情,正用自己的六動大神通抵擋著腰腹里那根手指上傳過來的無上佛威,實際上他的靈台深處,卻隱隱有了一絲畏懼。

    因爲那根手指上的氣息很熟悉。

    雖然已經有五百年不曾在那個人的座前聽經,雖然這五百年里自己一直在觸犯著那個人的遺旨,雖然這五百年里自己一直在誅殺著那個人的親信菩薩們。

    縱使隔著遙遠的五百年,大勢至菩薩依然一陣顫栗。

    佛祖的手指!

    葉相僧頹然箕坐于地,渾身骨肉早已盡碎,只憑著一顆精純至極的菩提心,強行撐著自己的心神,將自己的中指戮進大勢至菩薩的腰腹中。

    大勢至菩薩覆在他額頭上的那只手掌正在源源不斷地往里灌入著威勢,那股威勢令葉相麻、癢、痛、懼、驚、怖……正在毀滅著他的肉身,拷打著他的心神,扭曲著他的意志,隨時可能將葉相僧再次打入那死不見底,幽黑無比的死亡空間里,徒留一身無知無識無覺地佛性在人間飄蕩。

    幸虧。每個人都有一根不雅的中指,幸虧葉相僧這根不雅的中指很有來頭。

    幸虧易天行在梅嶺上教過葉相僧怎樣使用那個不雅的姿式,來發揮那個很有來頭的指頭。

    中指上佛祖殘留的氣息,無限度地加速了葉相僧體內佛性地侵伐速度,將他體內麻癢痛懼驚怖的六種可怕感受全然轉成了純正的佛息,然后以中指爲橋,源源不絕地灌入大勢至菩薩地體內。

    大勢至菩薩的寶像愈來愈亮了,藍藍的雙眸卻愈見幽深。大勢至菩薩面上的驚徨只是驚鴻一瞥。他馬上回複了肅然,幽藍的瞳子里面顯出無上堅毅之色,低頭望著滿身是血的葉相僧,他輕聲說道:“這畢竟是佛祖的手指,不是你的手指。”

    話語畢,又是一陣清喝從他地唇里喝了出來,整座五台山的生靈受此菩薩喝聲相擾,跪倒于地。不敢動彈,滿山青樹黃花一陣飄搖,葉碎花瓣碎,終現厲殺之意!

    月桂崖上轟的一聲輕響,青石全數被威勢壓成粉末!

    葉相僧只覺那股威勢更加巨大。面上的五處血水噴流的更加疾速,眼前一紅,緊接著一黑,便再難視物。只得勉強將殘存地神識放了出去,將這月桂崖四周的景象攝入識海之中。

    聲波雖輕,卻足以壓碎巨石,聲波袅袅散開,震的滿山殘樹再遭重創,樹根拔起,樹皮絞成絲束,草屑大飛。以月桂崖爲中心,繞著一大一小、一坐一立的兩尊菩薩打著漩,連綿數十里長,在山腰里疾速轉成,構成一道宏偉地青色圓圈,蔚爲壯觀。

    青色樹皮草絲之圈疾速旋轉著,驟然間卻在五台山腰的空氣中,猛地停頓了下來。卻沒有四處散開。反是朝著月桂峰的方向快速合攏,看上去就像是一場大爆炸的逆向放映過程一般。

    聚攏的速度很快。不過刹那,那個圓圈已經縮小到只有幾公里的直徑大小。

    而天空中的聲波震蕩卻隨著這個圓圈的縮小,而變得越來越激烈,大勢至菩薩那聲吼猶在山谷里回蕩著,如萬條巨龍起伏欲飛,如鳳凰于火中引吭而歌,清亮無比。

    天地間,忽然安靜了下來,已經無法承受兩尊大菩薩神通境界地天地,以安靜表示著卑微。

    小小五台山,已經不足以容納菩薩造成的元氣干擾。

    青色的圓圈,猛地再次一收,剛安靜不過片刻的雷鳴清聲驟然一爆!

    迸的一聲巨響,在月桂峰頂響起,聲波只傳出數十米外,便旋又被兩尊大菩薩本身的強大佛息吸附而回,前一層聲波擠壓著后一層聲波,如江水相疊,起伏不停!

    滿天樹皮草絲如金剛刺般扎入山體之中!

    峰頂綻起一道秀氣至極的塵埃,卟的一聲,塵埃形成了一條渾圓至極,無比完美地圓圈。

    圓圈之中,地上空無一人。

    五台山下萬千僧衆惘然擡首,只見今日佛光大盛地青山之上,極遙遠的天空中,有一道白煙,正向著高天之上飛去,倏然間便消失了蹤影,由此可以想見那道白煙地恐怖速度。

    離開地球約有數萬公里外的一個安靜宇宙空間里,遠處的太陽像是一個白色的光球,而地球正好擋住了一片陽光,將龐大陰影,投射到了這片空間里。

    黑暗寂清的空間里,兩團火正在燃燒著,明明這里沒有一絲空氣,但那火依然燃燒著。

    是青獅怒火,是淨土業火。

    血花像柳絮一樣,在無重力的空間里四處飄浮,速度很慢,所以構成了一幅極爲詭魅的畫面,有點兒像一蓬四處散開的油畫上的花朵。

    在這紅色中夾著黑幽的血色花朵里面,是那兩位不知死活的菩薩。

    大勢至菩薩面上已經結了一道寒霜,長長地睫毛似乎被那些白色的冰霜粘住了,所以緊緊地閉在一起。他的臉上慘白慘白的,寶像上的璎珞如意,一應法器的表面全部都出現了一些不潔的裂痕。

    所有佛子,皆爲佛陀的弟子。

    當葉相僧手上地中指帶著佛祖殘留的尊嚴度入大勢至菩薩的體內后,佛已經放棄了這個弟子,所以才會讓大勢至菩薩的所有法器都在同一瞬間蒙上了一層鐵鏽暗光,同時佛息在大勢至菩薩的體內來回柔巡,四處飄灑著寂滅之意。

    若不是大勢至菩薩菩提心無上精純。或許此時早已經歸于寂滅去也。

    但大勢至菩薩說的對,用這根指頭的,是葉相僧,是文殊菩薩,卻不是佛祖本人。

    葉相僧雖然已複三重文殊境界,今時今日的他,早已不是梅嶺上那個憨秀地小和尚,所以這一記佛指。也比那個夜晚要厲害上無數倍——但他畢竟不是佛祖。

    所以大勢至菩薩沒有死。

    而葉相僧要死了。

    血從他的臉上散開,成無數絲條漸漸行遠,脫離這具肉身。葉相僧感覺自己的中指還停留在一個冰冷的身軀里,不由微笑,這一笑。他的唇角卻是慘慘地撕扯開來,露出里面已經碎成小米粒般地牙齒碎末來。

    在大勢至菩薩的威勢雙手下,他的五髒已碎,肌肉已碎。皮膚已碎,骨骼已碎,全身都碎了,只是那顆纖淨無垢的菩提力勉力吸附著這些血肉骨渣。

    然后,佛指地力量已經用完了。

    葉相僧已經變成血洞的雙眼里,透露出絲絲清光,身體碎肉包裹著的那顆菩提心也泛出清光,他知道自己大限將近。心頭卻是一片清明,仍然露出淒慘的微笑,默然想著,倒是可惜,還是差了少許。

    大勢至菩薩滿面冰霜漸漸融化,他的眼角微微一抖,然后醒來。

    寂清的宇宙空間里,在地球陰影的籠罩下。溫度只有零下兩百來度。極低的溫度,似乎要凍潔一切事物。卻是凍不住那些緩慢地血花伸展。

    葉相僧的神識卻不再探他,反而帶著幾絲眷戀,投向遠方那個藍色的星球,感受著自己面上碎肉里的血液正呈射線狀往外淌去,笑著想道:“如果讓易天行看見了,他肯定會笑我臉上怎麽長出朵菊花來。”

    釘的一聲,一粒晶瑩透徹的冰花從大勢至菩薩眼簾上第三根長長的睫毛上飄落。

    淡淡佛息從他的身上傳來,他輕輕轉動手掌,在葉相僧已有肉泥般地肉身上輕輕一拂。

    然而卻沒有拂下去。

    遙遠地藍色星球上忽然傳來了一道令人心悸的力量波動,那股力量無比純正,無比靜柔,無比寒冷……竟似比這宇宙里零下二百度地溫度還要低上許多。

    那股波動倏忽間破開時間空間的距離,來襲到這團黑暗中的幽火旁。

    滿天血花佛息一甯,馬上被凍結成無數冰屑,隨著宇宙間的無處不在的引力場,緩緩移動著。

    大勢至的掌,在葉相僧的頭頂。

    葉相僧的指,在大勢至的腹中。

    兩尊大菩薩在油盡燈枯之際,就這樣被那道冰寒甯柔的末劫之意,生生凝在了宇宙空間之中,就像是宏大宇宙里平空多出了兩尊精美卻血腥無比的雕像。

    地球,中國,省城,歸元寺,后園,茅舍。

    茅舍已經不在了,被一股靜柔的力量化成了無數碎粉,平鋪在地上。

    老祖宗打了個哈啾,看著身邊光禿禿的后園,看著那個被吸的有些變形的金剛伏魔圈,看著自己藏了許多年的書散在地上,苦著臉回頭。

    園外,陳叔平正露出一個腦袋,哆嗦著看著這里。

    老祖宗咧嘴嗤了一聲,回頭望向原本是茅舍,如今卻是光禿禿的地面。

    鄒蕾蕾正躺在那里,安詳無比,臉蛋微紅,看不出任何異常,就像是在熟睡一般。

    老猴撓撓腦袋,低聲咕哝道:“安得廣廈千萬間?給俺一屋也不嫌。”

    陳叔平用手掌附在嘴邊,用極輕的聲音喊道:“大聖爺,要不要我去天上把那個菩薩給殺了?”

    老祖宗渾身的深褐猴毛同時一時間舒展開來,眯眼深吸氣,似乎這個提議讓他老人家十分愉悅,哼道:“這個想法倒是不錯……如果你想送死,兼害死葉相和鄒家丫頭的話。”

    此時萬里之外的大勢至菩薩、文殊菩薩,與鄒蕾蕾之間形成了一種極巧妙的平衡,如果有人誅大勢至菩薩,菩薩散體之威,只怕會瞬息間將葉相與鄒蕾蕾震死。

    老祖宗皺眉:“文殊……要死了。”

    一個看著怯生生的柔弱身影,出現在了院牆的上頭,有些迷惘的目光看著后園地上,那個在滿天雨絲里不停酣睡著的鄒蕾蕾。

    來人是秦梓兒。

    今日菩薩大戰,如此大的元氣波動,清楚地傳到了她的心中,如今的她已經隱隱成仙——但神識里,卻隱隱察覺到歸元寺的后園和這件事情隱隱有些若隱若現的關聯,雖然自年前那場大禍發生后,她的一顆道心無來由地迷癡了起來,也不想與易家再有太多瓜葛,可不知爲何,她還是來了——來了也不能做什麽,只是帶著一絲迷惘,看著那個女生,易天行的那個女生。

    陳叔平半邊身子躲在牆后,只露出一個腦袋,往斜上方一擡頭,便看見了她。

    犬仙君並不知道這女子乃是天庭的小公主,當他下凡寄生于九江四中時,秦梓兒還沒有在這個人間出生。

    但陳叔平還是覺得有些奇怪,總覺得寺廟院牆上那個有些癡呆的麗人,眉宇間隱著絲自己十分熟悉,又十分厭惡的神情。不過他在台灣東北面的那個小島外,曾經遠遠見過秦梓兒,知道她與易天行之間的關系有些暖昧,自然不敢胡亂出手。

    老祖宗卻是理都不理悄然來到的秦梓兒,一雙金瞳,全是小心翼翼地盯在鄒蕾蕾的身上,半晌后說道:“狗,別去理天上,小心守著這里。”

    淡青色的金剛伏魔一閃一閃,似乎隨時可能崩塌。陳叔平有些擔心問道:“如果天袈裟大陣起來了怎麽辦?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易天行回來不生炖了我?”

    老祖宗金瞳一翻,嗤笑道:“俺家何時落魄到需要你們這些家夥來理我生死?”

    “這姑娘怎麽辦?”陳叔平指著院牆上的秦梓兒,請示道。

    老祖宗聳聳肩,肩膀上的毛衣絨團落到微濕的地面上:“家務事兒,誰能理的清楚?”

第七卷 空城 第十四章 法會(上)

    第十四章 法會(上)

    自從歸元寺修起后,老猴就一直住在茅舍里,已經有幾百年沒有淋過雨了,今天茅舍塌,滿天雨絲落下,打濕了他的長毛,微涼著他的身體。

    他搖搖頭,濕了的褐毛灑開一蓬水花,倒有些性感兒。

    “等那小子回來再說。”老祖宗最后這樣想道:“當初收他當徒弟,只是爲了出去,如今……如今只求著大家都快快活活的,別出什麽事兒便好……出去?嗯,今天淋了場雨,濕匝匝的倒怪不舒服,也許?也許……就這麽住在這廟里也不錯?”

    老祖宗的身邊是一大堆碎報紙,報紙下隆起一個小團兒,不知道里面是什麽,簌簌響著,一個毛茸茸的青腦袋從里面鑽了出來,正是青獅。

    小青獅趴在老祖宗的身邊,雙只前爪平疊著,腦袋有氣無力地擱在毛爪之上,雙眼無比哀傷,看著天上某個方向。

    老祖宗伸出手,略遲疑了一下,還是輕輕放在了它的頭上,揉了兩下,歎了口氣。

    人間的菩薩大戰,確實帶來了很恐怖的后果,五台山已經狼籍一片,本來還籠罩在佛光里的衆弟子們不免有些心神悸蕩,不知所以。

    離五台山約摸有一百多公里的地方,扎西喇嘛感應到后方山上的那場佛法大戰,沈著臉,強抑著自己的心神沒有回頭,只是加快著腳步,拖著手邊的小喇嘛快速向西邊去,向藏原去。

    難怪宗喀巴大師先前喊自己師徒趕快離開五台山。

    先前的五台山上,還是佛法大會。清光湛湛,甯心靜神,好一場煌煌法會,如今,卻成了大神通的戰場,空留滿山傷痕,淒怆無比。

    人間是這樣的。

    天上呢?

    當葉相僧在五台山上開法會地時候,在天界。也同時有兩個法會在開。

    一個是在西天淨土,黃湖之畔,青山之前,滿天菩薩禮敬,天女散花,阿彌陀佛座前,法會氣象森然。

    而令天界衆生震撼的,是另一處的法會。

    那處法會在普陀靈山之上。觀音菩薩道場。

    這天普陀山很熱鬧,滿山的青樹都在清風中微微抖著,似乎是笑的肚子痛了,捧腹顫抖,滿山的青光比往日里更加興盛。似乎預見了自己這處道場終于迎來了某種大時刻——觀音菩薩準備開五百年來的第一場法會。

    觀音菩薩自從脅侍阿彌陀佛,后來又常年跟隨佛祖身邊開始,便沒有獨自開過法會,相傳天尊曾經偶爾問過菩薩。爲何不開法會?菩薩這樣回答道:“佛祖爲我師,阿彌陀佛爲我父,法會這種事情,我站在一邊多聽聽就好了,哪有能力自己開法會。”

    衆仙衆神衆菩薩,都知道觀音菩薩謙虛。

    天界衆人都敬愛菩薩,都敬畏菩薩,就是因爲他謙虛。從他開始在天界嶄露頭角開始,一直到后來,他成爲了橫亘佛道兩家的大人物,他還是保持著最初地謙虛模樣。但大家都知道,這位菩薩不簡單,而又發現這位菩薩一直謙虛著,所以大家在心底都有很深的迷惑——觀音菩薩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所以觀音菩薩的身上總籠罩著一層淡淡的神秘色彩,就因爲這一絲神秘。讓大家……很害怕。

    是真的害怕。

    雖然他的身世大家都知道。而且他的慈悲之名早已傳遍三界衆生,他地交遊肯定是天界衆人中最廣的那位。但依然很神秘,因爲他是佛祖的弟子,在門內卻沒有排名,他是阿彌陀佛俗世的兒子,身旁的脅侍,卻一直跟隨在佛祖地身邊,卻沒有人知道他要做什麽。

    按照如今人世的說法,觀音菩薩就是佛祖的私人秘書。天界有很多聰明人,在這些聰明人的眼里,一個永遠恬淡慈悲,什麽人也不得罪地私人秘書,是很可怕的存在。

    尤其是佛祖的私人秘書。

    佛祖不見了,須彌山垮了,觀音菩薩又回到了西方淨土,回到了阿彌陀佛的身邊。阿彌陀佛沒有像對付須彌山文殊普賢一樣對付他,天界的衆神都在暗自猜忖著,一方面是因爲阿彌陀佛與觀音菩薩之間的傳承關系,另一方面,只怕阿彌陀佛自己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來對付這個神秘的觀音菩薩。

    道家地仙人們都在猜測,觀音菩薩看來是與阿彌陀佛達成了什麽樣的協議,才會一直安安靜靜地呆在阿彌陀佛的身邊,而沒有對于須彌山的覆滅發表一點帶有傾向性的看法。

    如果觀音菩薩發表了看法,說不定如今的佛土已經分裂了,因爲在某種程度上,人們已經認可了,他的看法,就是代表著佛祖的看法。

    可是等了五百年,觀音菩薩還是安安靜靜地捧著瓶兒,站在阿彌陀佛地身邊,充作那個不起眼地脅侍背景。

    所以天界的人們開始疑惑起來,莫非觀音菩薩就是準備這樣下去,再等上幾千幾萬世后,順利地接任阿彌陀佛地佛位?

    可是這種情形與大家對于觀音菩薩的認知有極大的差距。

    不應該這樣簡單,真的,觀音菩薩不應該這樣簡單。

    這種情形就像是人們看小說時的感覺一樣,看到小說里的主角算無遺策,攻城掠地,那便要拍案稱快,若看到最后,卻發現主角安順于某主之側,平穩等到故事的大結局。這便大大不樂,男主角變成了男配角,梁朝偉也要不高興,更何況這些看小說的人。

    觀音菩薩在天界衆人的心目中,就有點兒像一個帶點兒神秘,帶點兒不可知意味的男主角。

    人人都在等待著他翻手爲云,覆手爲雨,但他卻一直安靜著。退居到男配角地位置,由不得衆人失望,看客惱火,唇角生瘡。

    孔明老在讀書,那看三國有什麽意思?

    前幾日,從西方淨土傳來了一件令三界震動的大消息,消息很簡單,北方多聞天王又是第一個知道這消息的人。當日在南天門外的值班小房里,他掩低了聲音,對身邊幾個人說道:“知道嗎?觀音菩薩有動作了。”

    于是,天界的所有人都知道觀音菩薩有動作了。

    先且不論觀音菩薩的動作具體是什麽,但只要是一直安靜雌伏在阿彌陀佛身邊的觀音菩薩。忽然間有了動作這個事實,便足已經調動所有人的興趣,震駭所有人地心神。

    五百年不動,不動則已。一動必將驚人。

    又過了幾日,事情漸漸清楚,聽說那日阿彌陀佛正在淨土開法會,黃鶴亂飛,佛偈四聞之際,觀音菩薩忽然走到湖邊,灌了一瓶子淨水,然后毫不持禮地背身微笑離開。將自己充滿嘲弄意味的背影留給了淨土的菩薩羅漢,還有那尊佛。

    事情的每一個側面,都通過不同的觀察者,傳到了不同的傾聽者耳中,有的人對于菩薩離開時的那一絲微笑産生了極大疑惑,努力想從那絲微笑唇角翹起地弧度,來判定菩薩內心深處的情緒,也有人在通過第N手資料。計算當時菩薩走到湖邊時蹲下的姿式。以確定他當時思考的方向,還有人在四處打聽。大勢至菩薩當時臉上的表情是什麽樣地。

    還好沒有人找人臨纂阿彌陀佛當時的神情,對于一方大佛,這點尊敬心還是有的。

    事情還是沒有弄明白,爲什麽觀音菩薩當時會忽然從法會上離開,阿彌陀佛爲什麽會歎氣。

    但所有人都知道,菩薩與佛爺,就是用這兩個動作,表示了決裂。

    道界諸天中,真正有大智慧的大神通們,卻從旁人描述地景象里察覺到了一個值得注意的疑點——觀音菩薩離開之前,曾經去湖里灌了一瓶淨水,這個動作,引起了他們的懷疑——那些大神通,甚至不屑于參加到淩霄寶殿與北極大殿的天界大戰之中,卻是對于觀音菩薩的那個瓶子十分感興趣。

    就在此時,觀音菩薩廣發法帖,定于四月十五日,于普陀山開法會宏佛。

    法會的消息馬上傳遍天界諸地,而就在此時,北極紫薇大帝忽然宣布暫時休兵,天庭里的戰爭,便因爲這場法會戛然而止,那浴血奮戰的千萬天兵們,也因爲這場法會,得到了暫時休息地機會。

    所有人都在等著四月十五日。

    四月十五日,普陀山上,陸陸續續有些人駕著彩云,騎著靈獸,從四面八方,來到了普陀山下,然后爲了表示尊敬下云舍騎,拾階而上,恭恭敬敬地在普陀山清淨玉坊下,按照事先排列好的蒲團坐下,等著法會的開始。

    在玉坊前面,一座蓮花台正在盛開,台畔粉色蓮花瓣在風中輕搖,就如同處在不停地開放過程中一般。

    一只渾身長滿黑毛的和尚正在爲四面八方到來的仙人們安排著座位,那些仙人們見他親自招呼,卻不敢坐著,先行見禮。

    黑毛和尚臉上沒有什麽表情,頭上戴著個有點兒舊了的金箍兒,請衆人坐下,便走回了蓮花台旁。

    蓮花台邊,木吒行者正雙手合什,面色平靜,他早看見這些清淨玉坊下,坐著的,盡是些仙力普通的仙人,真正有身份,有神通地,卻是根本沒有來。

    黑毛和尚走到他身邊,嗡聲嗡氣道:“菩薩算地很對。”

    正說著,木吒的眼睛亮了一亮,看見遠方一朵紅云飄了過來,紅云緩緩落在普陀山下,走下來了兩個人,一人黑面肅然,手托寶塔,一人面相英俊,長槍于后,紅绫爲帶。

    二人從仙人位列中走過,仙人們齊齊站起行禮:“見過大元帥,見過海會大神。”

    木吒迎上前去,微笑道:“父親,弟弟。”

    李靖面色肅然,忽然說道:“菩薩既然開法會,我們家自然是要來地,只是……”他看了看四周,皺眉道:“看來菩薩此次算錯了些。”

    西方淨土的法會還在開,雖然沒有邀請佛宗之外的人馬,但此時觀音菩薩也開法會,在旁人眼中,就像是在與阿彌陀佛唱對台戲一般。

    等于說,這兩場法會,就像是兩方面的實力宣告,也像是天界所有人的一次表態。

    究竟是站在阿彌陀佛一方,還是站在觀音菩薩一方。

    本來這是佛土內部的爭斗,但是這五百年來,玉帝與西方淨土交好,而觀音菩薩向來又是在天庭極有地位的大尊貴者,所以兩相互擾,倒讓這天界不論道佛,都有些揎攘起來,所有人都在觀看,究竟有誰會來到普陀山參加觀音菩薩的法會。

    只要是來了的,不異于是向西方淨土表態。

    李家乃是天庭重要人物,但李靖大兒子在佛祖離開之后,便隨著須彌山的覆滅,慘被打亡在人間,所以他家與西方淨土有不世之仇,加入觀音菩薩的陣營,是理所當然之事,而其它的那些厲害人物,不免卻要考慮許久,看看這個態應該怎麽表,怎樣才能又不得罪觀音菩薩,又不會讓玉帝和阿彌陀佛不高興。

    人事這種事情,總是最複雜的。

    “菩薩早料到了。”木吒引著父親與弟弟去了處安靜地所在,微笑說道:“再等會兒。”

    三壇海會大神忽然回頭,雙目一寒,緊緊盯著清靜玉坊前的那座蓮台。

    普陀山中一片靜寂,所有人都將眼光投向那座蓮台。

    蓮台上緩緩升起一個瓶兒,正是觀音菩薩向來不離手的淨瓶。

    哪吒忽然微笑問道:“今天這法會,只怕就是看這瓶兒吧。”

第七卷 空城 第十五章 法會(下)

    第十五章 法會(下)

    衆仙的目光,都落在那個淨瓶之上,淨瓶青釉十棱,棱線卻是隱在起伏之中,並不明顯,反而更加突顯了瓶腹的柔美,淨瓶本身的材質就很特殊,發出淡淡的光芒,那些光芒宛若實質般,並不四向散開,而是滯留在瓶外約十指左右的距離內,迷迷朦朦,將整個瓶兒襯的更外美麗。

    細細的瓶頸上面是並不寬豁的瓶口,那處瓷胎均勻,無漆卻有美色,微微斜向插著一枝楊柳,楊柳顔色頗淡,內中卻隱著無數絲極青的絲絡,本來如此繁複的枝皮紋色,極易産生一種不真實的觀感,但這楊柳偏偏相反,反而透著股生生向榮,播灑慈悲之意的生機。

    隔不多時,那枝楊柳便輕輕動一下,衆仙微微一驚,然后細細看著,又過了些時候,那枝楊柳又輕輕動了一下……就像是瓶子里面有個什麽東西,飄在甘露里面,正隨著甘露的波動,溫柔地撞擊著那枝楊柳。

    瓶子里是什麽?

    除了極少數的大神通隱約猜到之外,一衆仙人全然無知。仙人們還在奇怪,爲什麽觀音菩薩今天開法會,此時天上的毫光已經接近每天最盛之時,菩薩還沒有出來?

    “看樣子,菩薩今天不會出來了。”沈默的幾人中,依然是敢說敢做的哪吒第一個開口說話。

    木吒看了弟弟一眼,笑了笑,說道:“再看看吧。”這是他今天第二次說這種意思的話。

    李靖看著自己的二兒子似乎胸有成竹,不免有些奇怪,但轉念一想。以觀音菩薩這千年以降在天庭佛土構下的脈絡,以他的手腕,在今天這樣一個破開山門,決定與阿彌陀佛分庭抗禮地大日子里,像現在這樣,一個大神通都不來,確實是很難想像的事情。

    緊接著,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從早上便來到普陀山的那些仙人們。待看見淨瓶出現在蓮花台上之后,紛紛站起身來,對著遙遠的濃霧山中,可能是觀音菩薩在的地方,行了一禮,然后低頭吩咐身邊的僮子之流些什麽,那些僮子們領命,便離開了普陀山。

    如果只是一個仙人這樣做。或許那個僮子還可以出去的悄無聲息。

    但此時忽然間上百位仙人都這樣做,那些道僮小和尚們齊唰唰地飛上天去,陣勢倒顯得有些突如其來地大。衆仙衆神面面相觑,發現大家的心中都另有打算,不免有些尴尬。

    哪吒冷眼看著這些。冷笑嘲諷道:“這些家夥,看來都是給自己的主子通風報信去了。”

    他說話的聲音極響,清清楚楚地傳遍了清淨玉坊上下,那些仙人們臉色有些難看。但誰也不敢開口反駁什麽。

    如今二郎神已叛,雷震子已死,玉帝手下,最得力的戰將,便是這位三壇海會大神,天界諸仙都知道,最近北極大帝的叛兵攻的極緊,天庭防守的戰線已經開始吃緊。而玉帝幾次下旨到陳塘關召三壇海會大神,三壇海會大神硬是抗旨不去,而玉帝卻也不敢把他如何。

    大家都清楚,淩霄寶殿現在很需要三壇海會大神,所以才由得他氣焰囂張。

    玉帝都由著他囂張了,這些仙家還能有什麽辦法?

    法會上,來地仙人極多,但依然有些冷清。又過了些時候。那些前去通風報信的道僮們都踩云而回,得到了確定的回答。場間凝結的氣氛才稍稍緩解了一些。

    木吒站在蓮台后方微笑道:“越是神通大,地位高的人,越是小心一些。”

    李靖黑臉肅然道:“那些人如此迕菩薩地面子,膽子倒是不小。”

    木吒搖頭道:“膽子太小才這樣,那些大神通還擔心,這是阿彌陀佛與觀音菩薩私下設的一計,所以不敢太沖動的前來表明態度。”

    “那爲何那些道僮通知之后,這些大神通便敢來了?”

    木吒解釋道:“因爲淨瓶動了。”

    “嗯?”

    木吒微笑道:“現在在普陀山的這些仙人自然不知道淨瓶動了代表什麽,但那些人知道,也正是因爲這樣,他們知道今天普陀山地法會,不可能是西方淨土的陰謀,而是真真正正代表了菩薩與阿彌陀佛的決裂。”

    他雖然侍奉觀音菩薩,但在自己的父親兄弟面前,說話倒是干淨利落,毫不遮遮掩掩。

    “原來如此。”哪吒歎息道:“我老李家沒有這層猶豫,倒想不到此處。”

    年青英俊的三壇海會大神將目光投射到蓮台上的淨瓶,微微側頭道:“那些人自然猜到瓶子里是誰,菩薩既然在阿彌陀佛的法會上施施然護走這位,這決裂,便是必然的了。”

    空中隱隱有絲竹之聲傳來,哩哩啦啦地,叫人好不心煩,哪吒皺眉道:“這些當官的,就是喜歡這些破爛排場,每見他們一面,便以爲他們又嫁女兒了,好受折磨,也不知道他們家哪有這麽多女兒可嫁。”

    聽著弟弟說話刻薄,木吒呵呵一笑,也不說他,腳下生出祥云,便飛上高天,去迎接今天法會的那些正主兒們。

    “南斗六星君到。”

    “北斗五氣水德星君到。”

    “清福正神到。”

    “南方三氣火德星君到。”

    “東方崇恩聖帝到。”

    “三島十洲仙翁東華大帝君到。”

    “北方北極玄靈斗姆元君到。”

    天上隱隱傳來不停歇的報名之聲,金光重重里,白云如鶴緩緩行來,云上仙家滿面慈祥之色,前來聽聞菩薩法會精義。

    哪吒一直略帶厭惡之色盯著上面,忽然聽到斗姆元君的名字,皺眉問道:“斗姆元君乃是二十諸天中的摩利支天。這可是今天佛土來的第一位人物。”

    黑毛和尚在一旁嗡嗡應道:“哪哥兒,他早就脫了佛籍,所以今天敢來。”

    哪吒點了點頭,聽著天上還在不停報著。

    “中央黃極黃角大仙到。”

    “龍虎玄壇真君到。”

    這些大仙家們終于來了,按地位高低在普陀山的林下坐好,其中很有幾個大人物,像東華帝君哪幾位,當初與觀音菩薩還曾做過一段時間地同事。但饒是如此,觀音菩薩依然沒有現身迎接。

    但看那幾位面色如常,似乎早就料到了這點,與周圍不停過來請安地下階仙人們打著招呼,捋著長須,看著輕松自在,潇灑無比,渾不似有重重心事的樣子。

    李靖囿于官位。也過去與那幾位見面,哪吒卻不理會這些,隔著老遠冷眼看著這天界百態,眼光卻瞧地清楚,那些大仙們看似隨意而坐。但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盯著蓮台上的淨瓶。

    這些大仙早就猜到淨瓶里裝著易天行,那個被菩薩扔到人間去曆劫的童子,那個……傳說中,將來會繼承佛祖之位的那個大人物。

    高天之上。木吒的唱名之聲漸漸緩了下來,雖然天庭的大戰處在暫時地停頓之中,但畢竟是多事之秋,今天能有這麽多的大仙家到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最后,木吒清亮的聲音緩緩唱道:“天官號上元賜福天官紫微大帝到。”

    轟的一聲,普陀山下頓時亂了套,那些大仙家們面上紅一陣白一陣。斷沒想到,今天這個法會,北極紫薇大帝居然會親自到場!

    如此的天界,隱隱已成兩分之勢,真武繼任北極紫薇大帝后,窮五百年之謀,厲殺絕斷,起兵造反。已經占了天庭四分之一的地盤。淩霄寶殿搖搖欲墜,而真武。也成了天界曆史上最出名的一個反賊頭子。

    雖然今天來到普陀山的這些大仙們都沒有參與到北極紫薇大殿與淩霄寶殿地戰爭之中,但畢竟名義上都還是歸屬天庭管轄的一方仙君,所以當知道北極紫薇大帝來了此處,第一個念頭依然是……反賊來了!

    滿天清光之中,真武大帝負手于后,身上黑金甲閃閃作光,威武無俦,落于清淨玉坊之畔,回身望著那些面色異樣的大仙家們,唇角露出一絲微笑,說道:“諸位仙君,多日不見了。”

    大仙家們頓時不知如何是好,依身份論,眼前這位,乃是天庭里第二號人物,北極紫薇大帝,玉帝之下,便是他最尊最貴,但……他此時卻是天庭反兵的大頭目,于情于理,自己斷然不能向他行禮的。

    正在此時,木吒聲音再起,聲音依然很平淡,沒有什麽特別地波動。

    “玉皇大帝特使太白金星到。”

    太白金星老兒慢悠悠地飄了下來,看見真武,不免也是一驚,旋即苦著臉上前向他行了一禮,請安道:“請大帝安。”

    衆仙見玉帝的特使都對著真武行禮了,這才松了一口氣,跟著向真武行禮——這場面有些奇怪和荒唐好笑,一干天庭的大仙君們,對著一個立志要掀翻淩霄寶殿的大反賊頭子恭謹行禮。

    亂嘈嘈地一陣見禮完畢,太白金星才清了清嗓子,宣了玉帝旨意,原來玉帝聽聞觀音菩薩要開法會,所以特遣使節,送來如意一柄,真香三束,聊表寸心,當然……玉旨里還說了些旁的廢話,比如什麽玉帝本來也準備前來共襄盛會,奈何天庭事務繁多之類。

    玉帝自然不會來,但他也要送點兒禮物,表示一下。

    做完了整套戲,太白金星苦笑著,再次對真武行禮,然后慌忙地駕云離去。

    在他離開后不久,真武大帝將他深邃的眼光投向白云深處,普陀山深處,然后微微欠身,駕著清光離開。

    淩霄寶殿與北極紫薇大殿的代表都是來了便走,表明態度后,便不作絲毫停留。但其中的分別,自然是所有人都看的清楚,玉帝與阿彌陀佛關系太過緊密,但依然不想得罪觀音菩薩,所以稍作姿態。而真武大帝以紫薇之尊,身處天庭大戰之際,卻親自犯險前來,這等表態,由不得人往某些方面想像。

    此時在場的那幾位神通驚人的大仙家,便是在心頭思忖著:難道真武大帝起兵造反,也是菩薩……

    “得見世尊如是樂境我待皆當教化群生奉敬念佛以待世尊之來”

    觀音菩薩地聲音從普陀山的深處響起,毫無一絲預兆。

    像東華大帝那幾位已經許久未曾聽見他的聲音,不免有些親切,微笑浮上面龐。

    菩薩今日講的經不是旁的,正是彌勒下生經。

    大仙們自然知道菩薩今日講這經有何深意,不由微微颌首。

    而仙家之中,猶以南方三氣火德星君聽的最爲認真,隨著菩薩頌經之聲,搖頭晃腦,陶醉無比,似乎十分享受經文精義,但那眉眼間總有絲不自然和不應該有的驕傲之色。

    他身邊的小道僮忽然問道:“你怎麽這麽高興?”

    火德星君一窒,趕緊坐正,神識渡了過去:“神君大人,菩薩正在講彌勒下生經,這和那些大仙君們猜測地差不多,您那父親,便是彌勒佛祖,那可是大人物……卑職聽到大人之父……這個,呵呵,難抑心中喜悅啊。”

    小道僮忽然冷哼了一聲,清秀地小臉上還留著一絲微胖的痕迹,眼瞳里天火一閃即熄,冷冷道:“如果易天行敢當那勞什子彌勒佛,貪戀天界不肯回家,我就去把那瓶兒砸了,抓他回人間去見蕾蕾媽!”

第七卷 空城 第十六章 佛面

    第十六章 佛面

    小道僮自然就是小易朱。

    在戰場上焚天火,煉化千萬陰魂之后,感受不到易天行氣息的他,有些惘然地在天界里飄蕩著,天界正在大戰,不論哪方,自然都不會豬油昧了心,來找這位小祖宗的麻煩,遠遠地看見他便走,所以小易朱迷惘的行走,身邊幾千公里之內,都是一片安靜。

    純粹是憑著本能和前世的些許記憶,如今已是火鳳境界的易朱惘惘然走到了南邊,到了原本他還是陵光神君時呆的府邸。

    那日大戰之時,火德星君暗算易朱不成,丟下句話,說要回去給易朱翻修府邸,便拍屁股跑了。

    他斷然想不到,易朱……不,陵光神君大人,真的回家來了!

    好在火德星君拍鳥屁不遺余力,溜鳥毛算無遺策,竟然真的搶先將易朱前世的府邸修的金碧輝煌,華貴無比。等易朱上門之后,火德星君又玩了招負冰請罪,痛哭流火,只盼神君大人能原諒自己。

    易朱本身性子暴戾,卻不是小肚雞腸之輩,再說了,也不認爲眼前這個玩火的算犯了什麽大罪,眼看著那處招待的不錯,一應吃食還挺合自己口胃,他便在星君府上住了下來。

    他一直感應不到易天行的氣息,所以以爲老爹死了,這個認知讓他傷心讓他惘然,也讓他不敢回家。小孩子家家的,一想到要回家親口告訴老媽:爸,他死翹翹了……就不由恨得直揪頭發,他不知道如何去面對人間的那些人,所以只好暫時停留在了天界。

    就在星君府上住了些日子,后來易天行從黑石壇里化作一道煙溜出來。雖然易天行遮蔽了自己的五識,但易朱依然在第一時間里。感應到了老爸的“複活”。

    大喜之余,便準備展開火云之翅,前往西方淨土尋父,結果終于被火德星君求死求活的攔了下來,說看看再論。

    “看看再論?”

    這四個字說進了小易朱的心坎里,這次上天后遇見地事情太多,經曆的情感震蕩太大,狂喜過后。小易朱冷靜下來,以不符合他這世年紀的冷靜開始思考問題,待后幾日,傳來觀音菩薩與阿彌陀佛決裂的消息后,易朱更是強抑著自己的沖動,決定站在局外,先觀看一段時間。

    不是他不信任觀音菩薩,要知道自己的父親。前世也是觀音菩薩身邊的童子,按道理觀音菩薩不會害他。

    但不知道爲什麽,小家夥的靈台深處隱隱對觀音菩薩有一絲抵觸,總覺得這個人妖菩薩不像是好人,至少。不如葉相師傅那樣值得信賴。

    所以,才有了先前法會上地那一幕。今天他化妝成了一個道僮,以他如今的境界,只有別的仙人不注意。倒真是發現不了。

    “不論如何,菩薩開法會,玉帝派人來,紫薇大帝親自來,天庭交戰的雙方都給足了面子。”觀音菩薩的講經之聲還在山中回蕩著,火德星君一面思忖著,將來神君的父親接任佛位之后,自己抱大腿的美好前景。一面喜滋滋地用神識與易朱討論著,“三界之中,能像觀音菩薩這樣佛道通吃的大神通,倒真只找得出來這樣一位,我們今天也算是見證了天界曆史新地一頁吧。”

    “佛道通吃?黑白通吃?你以爲那尊菩薩是派出所長?”小易朱冷冷道。

    “派出所長是什麽?”現在仙人極少下界,所以火德星君這個問題顯得有些蒼白,當然,首先要怪小易朱的笑話有些寒冷。

    所以小易朱面色有些不自在。轉而嘲笑道:“觀音菩薩是三界中面子最大的人物。那豈不是成了鮮族的大餅臉?只怕江湖傳言有假,她再美也有限。”

    笑話依然很冷。所以火德星君識趣地閉嘴,易朱大人也無趣地住嘴。

    不是所有人都像這兩個玩火的家夥一樣無聊,其實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普陀山法會所代表地意義,而少數幾位大仙,更是清楚地知道,那瓶子里裝的是誰。

    裝的正是觀音菩薩此時在講的那位。

    阿彌陀佛一向對于彌勒地說法不加闡述,不加宣揚,大家都知道這是爲什麽。因爲阿彌陀佛從來不相信未來佛的說法,他一直認爲童子便是童子,只是一位有大佛緣的生靈,至于以后修行成什麽境界,那全靠己身造化,所以當初大勢至菩薩還曾經試圖讓童子與大鵬回到淨土修行。

    但如果有人試圖將童子與彌勒聯系起來,這便觸到了阿彌陀佛的根本,或者說,這是觸到了西方淨土的根本。

    彌勒佛出?彌勒佛要在末法時代才出,此時冒出個彌勒佛來,豈不是說此時便是末法時代?豈不是說阿彌陀佛乃是僞佛?豈不是代表著西天淨土,再也沒有存在的必要?

    在西方淨土衆的眼中,今時今日的童子,已經成爲了觀音菩薩手中地一個武器。

    一個用來推翻阿彌陀佛正統地位的武器。

    或許,阿彌陀佛內心深處,也不會認爲這件武器本身有何惡業,但如果這件武器是掌握在像觀音菩薩這樣的人物手中,阿彌陀佛一定會想辦法將這件武器徹底毀滅。

    佛或許沒有執著,沒有利益考慮,但佛,總也有些放不下的東西,只是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什麽。

    佛祖放開了,所以離開了,阿彌陀佛若到了那個境界,只怕也沒有這個故事里講的這多事情了。

    觀音菩薩不出面,東華帝,黃大仙他們自然知道其中原由,而落在小易朱的眼中。卻成了人妖菩薩玩神秘主義,其心必歪的一大罪證,此時他穿著一身道袍,面紅齒白,倒真是頗爲清俊,偏那眸子里卻流露著股蠻橫勁兒,看上去有些不協調:“我看觀音這次的算盤全要落空,易天行這彌勒佛也當不安穩。我得把他搶回去。”

    雖然一直不明白陵光神君大人爲何向來直呼其父之名,但火德星君只是疑惑別地,問道:“爲何這樣說。”

    “這本是佛宗內部之事,而你看今天來地這些仙人是誰?都是天庭那邊地道仙。這要落在諸佛子眼中,只怕觀音菩薩地印象分要減不少,而今天佛土的大人物一個沒來,將來易天行如果真正繼承佛祖之位的話,那種根正苗紅的感覺也要弱許多。”小易朱說的雖然俗。但意思不俗,“易天行上一世是觀音菩薩身邊的童子,雖然佛祖讓葉相領著他去五十三參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但如果貿貿然說易天行是彌勒降世,別地佛子難免會想一下。觀音菩薩是不是有什麽私心。”

    這話確實,觀音身邊的童子是未來佛,免不得會有些流言傳出。

    “葉相是誰?五十三參的故事我聽過。”火德星君小心翼翼問道。

    “不管你事。”易朱冷哼哼道。

    火德星君聽大人這般一說,忽然發覺易天行繼承佛位似乎挺懸乎。那自己抱大腿的美好前景不免有些灰暗,不由惱火問道:“那怎樣才能讓佛土承認令尊老大人的身份?”

    這家夥一著急,連令尊老大人這樣的稱呼都說出來了。

    易朱嘿嘿笑道:“這玩意兒全靠拳頭說話,如果佛土中的那些大人物今天肯來,那就說明他們承認彌勒降世……不過你看今天,除了那個脫了佛籍的摩利支天來了,一個佛土地厲害角色都沒有。”

    小家夥很高興:“看樣子易天行想當佛爺是沒可能了,這個事情很好。很好。”

    他只想著接了老爸回家,誰管誰去當那些破佛,想當年,他連佛祖也不大看得起,更何況一個彌勒佛。

    火德星君忽然嘿嘿笑道:“神君大人,看來您的願望要落空了。”

    易朱一怔,扭頭望去。

    蓮台之上的淨瓶一直安靜著,瓶里的那物事只是偶爾撞一下楊柳枝。枝頭滴下甘露。落在蓮上,將粉嫩蓮花瓣滋養的更加妩媚。

    楊柳枝頭忽然動了一下。微微下垂,似乎是在點頭,又像是在對誰表示禮敬。

    從西邊飄來一朵祥云,云上人物氣息斂地嚴密,看不出來境界高低。

    易朱卻是皺了眉頭,感覺到了來人的厲害。

    祥云緩緩地降落在普陀山清淨玉坊之前,觀音菩薩的講經聲也在前一刻已經停了下來,顯然是對來的這位表示了足夠地敬意。

    衆仙不知來者是誰,不免有些疑惑。

    祥云散開,內里是一片紅云,云中端然站著位面相慈美的菩薩,這菩薩身上肌膚宛如紅玉之色,左手捏著佛言手印,輕懸身前,右手卻舉著枚紅蓮,蓮花如同地獄業火。只是今日這紅蓮有些奇怪,蓮花片片緊裹著,沒有露出里面的花蕊來。

    衆仙齊齊上前見禮:“見過日光大菩薩。”

    來人正是在須彌山上與易天行一場驚天大戰的日光菩薩,當日易天行用誅仙劍穿日輪而出,最后炸開,卻也是損了日輪根本,所以如今的日光菩薩右手赤蓮緊閉,日輪在蓮中不停修複著。

    日光菩薩微微颌首,便是與諸位大仙家見過,輕擡玉步,來到了蓮台之前。

    日光菩薩乃是藥師佛座下脅侍大弟子,他今日的到來,究竟意味著什麽?難道說,東方琉璃淨土,在這場佛宗之爭中,準備站在觀音菩薩這邊?

    衆仙心底暗自猜測著,無數雙眼睛,都盯著日光菩薩。

    日光菩薩,此時正默然站在青色的蓮花台前,看著台上的那個瓶兒,忽然他輕聲說道:“童子,若日后遇見爲難處,當謹慎一些。”

    他說話地聲音極輕,又有神通相護,所以場中這多大神通,居然沒有一個人能聽清楚他講了些什麽。

    青色蓮花台上,靜瓶中的楊柳枝微微顫動了一下。

    觀音菩薩的聲音在普陀山幽美的山谷里響了起來:“師兄請坐。”

    衆仙的心情都緊張了起來,日光菩薩究竟是來鬧場的,還是來表明態度的,就看日光菩薩怎麽回答這句話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日光菩薩微微一笑,面上地紅玉之光不停流淌,莊嚴莫名,合什禮敬道:“不坐了,今日只是來還童子一件事物。”說完這句話,他一直捏著佛言手印地左手緩緩散開,無數道光點從他的紅玉手掌里飛起,落在青蓮台之前。

    那些繁複如螢蟲般飛舞地光點,漸漸凝聚成形,如同從地上長出一般,輕輕開始搖擺,發出嗡嗡的響聲,神器的光芒再次出現在這個世間。

    誅仙劍!

    誅仙劍已碎,料不到日光菩薩居然用紅蓮業火將它修好,又重新送回易天行的身前,這個舉動蘊含著的深意,讓知道其中秘辛的大仙們好一陣猜忖。

    日光菩薩又看了一眼那微微顫抖的楊柳枝,微微一笑,合什一禮,這便離開。

    水波輕蕩,易天行像截濕爛的木頭一樣飄浮在水中,他看著頭頂那個小小的瓶口,看著瓶口那處一方青天,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全身上下泡在甘露之中,模樣似乎十分舒服,但他的眼中卻是寒意大盛。

    他在阿彌陀佛座前蔽去了自己五識后,若無契機,便不再醒來,但當易朱化裝成道僮來到普陀山后,他便醒了。

    醒的很自然。

    這后面發生的事情,他全部無一差漏地聽入耳中。

    “看來東方淨土是要保持中立了。”童子的眸子里無一絲情緒,幽幽想著:“日光菩薩將誅仙修好,再送了回來,自然不是給易天行面子,是給未來的彌勒佛面子……哼哼,好大的面子啊。”

    不知道他這句話說的是觀音菩薩,還是自己。

    “不想了,大爺再睡一覺先。”

    幽深安靜的淨瓶之中,響起了一個大大的呵欠聲。

第七卷 空城 第十七章 易朱的判斷

    第十七章 易朱的判斷

    “十八伽藍到。”

    “二十諸天到。”唱名之聲畢,北方北極玄靈斗姆元君趕緊去見那許多年不見的十九位兄弟。

    “欲界六天到。”

    “大梵天到。”

    “靈吉菩薩到。”

    “紫虛羅漢到。”

    “無囿尊者到。”

    日光菩薩開了個頭,佛土的大人物們終于也來表明態度了,原本就歸屬在淨土那方的佛子菩薩們身份有些特殊,雖然來給足了觀音菩薩和那瓶中佛的面子,卻也不方便留下聽經,所以只是留下象征之印記,便即離去。

    但像欲界六天,大梵天這些牛叉人物,卻是大喇喇地坐了下來,身后齊嶄嶄地排了一長溜隊伍,看著是密密麻麻,氣勢不小。這些人物當年本來就是一直居住在須彌山的半山腰和外面的六座金山上,佛祖失蹤之后,文殊普賢又被大勢至暗殺在下界,所以阿彌陀佛才去將這些人召去了淨土。

    今天觀音開法會,這些人好象忽然間發現了重新回到須彌山的可能,自然歡欣鼓舞,他們自個兒不願意與阿彌陀佛扯皮——都是些大修行大德行,只會享受榮華富貴的懶人,打架這種事情,是不屑做,也不會做,也不敢做的——如今既然觀音菩薩願意出頭,他們自然樂觀其成。

    普陀山下,佛影重重,天光流動,這些須彌山舊人們,看著蓮花台上那瓶兒,不由想起當年在佛祖座前的快活日子,竟是感慨複加。淚流滿面。

    蒼天啊,大地啊,彌勒佛啊,俺們要回家啊。

    在靜瓶甘露里做春秋大夢的易天行眼簾似觸未觸,似醒未醒,唇角卻露出一絲嘲諷之意。

    “一群尊貴無比的王八蛋。”

    菩薩講了一遍彌勒下生經,普陀山前清風微拂,這場盛大無比的法會就這樣草草結束。

    該表態的已經表了。該點明的事情已經點了,喜歡看熱鬧地已經看了,喜歡傳八卦的也已經有很多第一手材料了,衆神衆天衆菩薩各有所得,面色喜悅地離開普陀山清淨玉坊,只看再過些日子,觀音菩薩會怎樣展開這次“造佛”運動的第二步。

    六欲天那些貴族們卻有些舍不得普陀山清景,又不想回淨土后去看大勢至菩薩那張不怎麽和藹可親的臉。所以涎著臉把屁股粘在蒲團之上,待衆仙離開后,也不肯離開。

    木吒走上前來,冷冷道:“諸位貴人有禮。”

    貴族們以后的日子就靠觀音菩薩了,哪敢怠慢。微笑回禮道:“既然菩薩準備複光須彌山,那我等便留在此處,以風洗體,以水清面。迎接彌勒降世,就先不回去了。”

    木吒緊緊閉著嘴,沈默半晌之后才說道:“菩薩請諸位回。”

    看著那些狼狽離開普陀山的六欲天們,哪吒皺眉搖頭道:“這些人當初離開須彌山去淨土的時候,想也未想,今天居然又要留下,真不知恥。”

    木吒在他身旁歎息道:“人如此,神也如此。沒辦法的。”

    哪吒忽然問道:“這法會算是結束了,哥哥,你留在普陀山,須得小心些才是。”

    這叮囑並不顯得過分小心,若放在平常,普陀山乃觀音菩薩道場,又有誰敢前來造次。但今次觀音菩薩整出這大動靜來,若西方淨土那邊要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換作誰也不會相信。

    畢竟五百年前。西方淨土可是用雷霆手段,一舉清除了煌煌須彌山地所有強者。

    木吒笑了笑。點了點頭,又道:“放心吧,菩薩有分寸的。”

    哪吒想了想,也笑了,心道觀音菩薩既然亮出牌來了,哪會沒有絲毫準備,他忽然間想到先前來到法會上的真武大帝,皺眉問道:“哥哥,趁著父親去送那些老家夥,你得給我透個底,真武這次起兵,究竟和菩薩有沒有關系?”

    “絕對沒有。”木吒斬釘截鐵道:“菩薩慈悲心腸,怎會挑起戰禍?弟弟,你這樣猜測菩薩心意,我很是不喜。”

    哪吒未敢全信,心想自己這木頭木腦的哥哥只怕對其中內情不大清楚,卻不爭辯,淡淡笑著陪了個不是,說道:“今日人多眼雜,我就不上山拜菩薩了,哥哥幫我向菩薩請安,就說,陳塘之兵可用。”

    木吒眼中起了猶疑之色,說道:“莫非你還是信不過菩薩?”

    哪吒搖頭道:“自然不是,只是若玉帝受了阿彌陀佛挑拔,這個這個,呵呵呵呵。”他發現這些事情說著真是拗口又無趣,干脆懶得解釋,干笑兩聲遮掩過,“你就告訴菩薩就行了。”

    哥倆說話的當兒,李靖已經送走了那些大仙們,駕云而回,肅然說道:“回吧。”

    木吒拜在地上叩了兩個頭,送他們乘云而去。

    哪吒站在高天彩云之上,腳下底的風火輪無由自燃,嗡嗡作響,他心頭一驚,想起剛才看見的那場景,轉頭對父親問道:“爲何三氣火德星君今天拖到最后還沒有走?”

    李靖也不回頭,也不作答。

    哪吒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氣,道:“難怪感覺他身邊的道僮有些古怪,難道是那凶鳥?”噔地一聲,腳底下的風火輪停止了旋轉,他一握長槍,便準備殺回普陀山。

    李靖冷冷道:“那是易天行今世的兒子,你去管他作甚?”

    “陵光神君太過暴戾,前些日子生生焚死了百萬天兵,若他與哥哥一言不合……”哪吒目有憂色。心里卻想著,原來父親早就看出那道僮是誰,也虧得他城府夠深,居然一直隱到了現在。

    李靖左手托著寶塔,淡淡說道:“他們父子情深,陵光神君自然不會太過造次。”

    “那倒未必,父子情深,也難保不會刀劍相向。”哪吒只是在心里想著。自然不會說出口來,目光看著身前父親迎風飄浮的長須,自然想起許多年前,老李家的那次家庭人倫苦情割肉劇,但畢竟年月已久,他只是淡淡一笑,便將腦中回憶盡付風中。

    普陀山重複安靜,清靜玉坊前只有火德星君還在閉目搖頭。沈醉于佛法經義之中,無法自拔,那道僮守在他地身后,臉上不由露出不耐之色。

    木吒從這二人身邊走過,不由微笑浮上面頰。心道也是異數,平日里風評極爲不佳的火德星君,居然是衆仙之中,最能領悟菩薩精義地一位。以此觀之,看來這位星君將來的修行境界高明可期,只是苦了旁邊那孩兒,主人靜思悟道,那孩兒卻要挨餓了,難怪面上會有些不耐之色。

    木吒見此情形,不由想到自己以前跟隨著觀音菩薩四處訪友時地模樣,嫣然一笑。自去了青蓮台前,收斂笑容,甯神靜氣,恭敬無比地以菩薩法旨迎靜瓶入木案,一步一步地沿著石階,往幽深無比的普陀山白云深處行去。

    隱有鳥鳴傳來,黑毛和尚倒了碗清水在火德星君身前案上,也上山去了。清靜玉坊前就只剩下火德星君一主一僮二位。顯得清靜無比,坊前大樹不動如山。天上光毫漸淡,樹影與石板漸漸融爲一體,寂廖之中又帶著幾絲孤清之意。

    確認沒有人在身邊,火德星君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趕緊站起身來,以廣袖爲扇,給身邊的小道僮不停扇著風,口中不停告罪:“辛苦神君站了這久,累著了吧,神君先喝口水。”

    易朱懶得答他,額上濃眉微微一抖,雙目中天火苗乍現乍沒,只將目光投向白云深處,忽然問道:“小火子,你說如果我老爸不肯當彌勒佛,會有什麽樣的后果?”

    “啊?”火德星君懷疑自己沒有聽清楚,待確認神君大人說的是真的之后,讷讷苦笑道:“不肯當?天啦,下官雖然魯鈍,卻也知道佛宗向來講究因果,這些佛位不是想當不想當,而是本身是與不是地分別。觀音菩薩既然說令尊老大人乃是彌勒降世,那便是彌勒降世了,令尊老大人縱是不想當,也沒有辦法。”

    易朱忽然冷笑道:“觀音說是,那便是?她要說你是條蟲子,難道你就是條蟲子。”

    “正因爲觀音菩薩不會說我是條蟲子,所以她的話大家都相信。”火德星君微笑著,難得地還了一次嘴,他地意思很明白,觀音菩薩極少發話,但說出來的事情,還沒有不中的。

    “當彌勒佛……是不是就要留在天上了?”

    “應該是吧。”

    “彌勒佛能娶老婆嗎?”

    “好象不能。”火德星君苦著臉回答道。

    “那當彌勒佛有什麽好處?”

    “彌勒佛乃未來佛……這個,說俗點兒,就是佛祖的接班人,按規矩來說,佛土里面所有的佛啊菩薩啊,應該都要聽他的。”

    “嗯,這個好處似乎不小。”易朱點點頭,小孩子家家扮深沈。

    “何止不小。”火德星君腹誹道:“和玉帝也是差不多了。”

    “好了,這下我就放心了。”易朱微笑著,嘴上地顔色無比紅豔,就像古時女子用的那些彩色地花兒染過一般。

    “放心什麽?”

    “易天行不會當彌勒佛,我們不用進去搶人,就在這外面等他出來好了。”

    “啊?”火德星君傻了眼,“這……大人從何判斷出令尊老大人不會當彌勒佛。”

    “易天行這人我還不明白嗎?”易朱恥笑道:“那家夥好吃懶做,貪杯好色,最怕麻煩。像你先前說地彌勒佛種種好處,又不能在人間花花世界玩耍,還要統領佛土,管那麽多菩薩羅漢,如此麻煩之事,難道不怕嚇死他?最關鍵的是,不能娶老婆……那他已經娶了,難道還要和蕾蕾媽離婚?這種事情就算易天行他做得出來,他也不敢做。”

    “所以……”易朱轉身,做了最后地判斷,“他一定不會做這個沒有前途的工作,他呆會兒一定會偷跑!你就看著吧。”

    “我是有老婆的人,怎麽能當和尚呢?”

    “我是有兒子的人,我兒子現在就在山下,難道您慈悲心腸就忍心看著小易朱乖乖千里尋父,結果慘被一扇木門隔開,從此佛人殊途,相隔萬里,淒慘無比?”

    “再說了,我那師父您也知道,他最恨如來佛祖,如果讓他知道我接了佛祖地班,將來上天找我麻煩,我又不敢欺師滅祖,你說怎麽辦?”

    “喂喂,麻煩您倒是回個話呀?”

    渾身濕淋淋的易天行趴在淨瓶的頸口上,有氣無力地喊著,額前的濕發滴了一滴水下來,他趕緊一伸舌頭,舔進嘴里,這身上可都是寶貝無比的甘露水啊,一滴也不能浪費。

    此時,淨瓶正安靜地放在一個木幾上,木幾在一個清妙光境的洞府中,洞府盡頭,點著一根蠟燭,蠟燭照著一個式樣簡單的梳妝鏡,一個曼妙無比的身影正在對鏡自照。

    “成,我承認我懼內,成了吧?這下我可以走了吧?”易天行趴在瓶口,不知道爲什麽不肯出來,對著那個美妙地背影高聲喊道。

    那個美妙的背影轉過身來,一雙明眸含威含嗔,望著他道:“你若懼內,我將玉女接回上界好生勸說,又有何妨?佛祖當年也是有妻子的。”

    易天行苦著臉道:“可是,天上沒有炸醬面吃的。”

    菩薩嗔怒,滿府皆春,喝斥道:“那你作甚把我滿瓶兒的甘露水一口給喝了?”

第七卷 空城 第十八章 童子拜觀音

    第十八章 童子拜觀音

    易天行趴在瓶上,愁眉苦臉,不停干嘔著,似乎喝撐著了,回答道:“菩薩好小氣,這些甘露水兒對于您來說,和那自來水龍頭能有什麽區別?您隨便在哪兒打點兒水,在這淨瓶里存放幾天,自然也就變成甘露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偷偷把手伸到身下,輕輕揉著自己的肚子。他的肚子圓滾滾的,擱在靜瓶上面,行動有些不便,難怪這時候他一直趴在那兒,不肯爬出來,敢情是在“消食”。

    一柄木梳自天外飛來。

    不對,是自梳妝台前飛來,其勢逾箭,其動逾雷,嗤嗤恐怖聲音相雜,好不可怕。

    易天行哎喲一聲,捂著額頭,摔到了瓶底,迸的一聲,在瓶腹之中回蕩著。他罵咧咧地又爬了上來,小心地只露了一個腦袋在外面,看著那個扔梳子使性子的菩薩曼妙背影,不由傻笑起來——如果觀音菩薩是這種性子,倒蠻符合他小易胃口,呆會兒說正事兒的時候,或許會舒服許多。

    “那甘露喝多了也沒太大好處。”菩薩微嗔道:“何況你現在已經是大菩薩境界了,還指望著這些外物修心,不免落了下乘。”

    易天行看得清楚,菩薩的眉間透著絲心痛,看來自己喝光了瓶中水,確實讓她不大高興。

    菩薩又道:“這甘露要在淨瓶之中存放三百年,日日頌經加諸念力,才能有效……上次不是讓斌苦給了你一小瓶嗎?你這童子,怎能……怎能……”

    易天行傻笑,用手掌拍著瓶口處的均勻瓷色,口中像野人一樣的亂叫,希望裝瘋扮傻逃過這個問題。

    醜媳婦兒總是要見公婆的。頑童子也還是要拜觀音的。

    易天行磨蹭了半天,還是從瓶子里爬了出來,走到觀音菩薩身后,手指一勾,一個蒲團從角落里飛了過來,他順勢跪倒在蒲團上,對著菩薩那曼妙的背影,磕了兩個頭。眼珠子卻是骨溜直轉,盯著那薄紗里面隱隱可見的動人腰肢曲線,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事情。

    磕完頭,也不等菩薩發話,他便爬了起來,坐在蒲團上。

    磕兩個頭,是還觀音菩薩前世與他地情份,卻不代表著這一世。易天行還會認自己是那個在菩薩身邊捧瓶兒的小童子。

    菩薩微微一笑,回過身來。

    這是易天行這一世,頭一次真真切切地看清楚這位菩薩……

    說真切其實也不對,觀音菩薩的容顔上似乎蒙著一層晶瑩的光澤,易天行很確定。這絕對不是菩薩真正的面目,那層晶瑩的光澤,似乎有某種魔力,可以讓人看見菩薩的臉。卻又看不“清”菩薩的臉——菩薩地五官纖淨,很清晰地展現在他的面前,此處說的“清”字,是說易天行根本無法記住菩薩長的什麽樣子,就算現在面對面只隔著一人的距離,看見菩薩的眉梢,便忘了他的瞳色,看見菩薩的紅唇。便忘了菩薩地耳垂如珠……真神妙也。

    果然是神通驚人,神秘無比,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有求必應無刹不觀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咳咳,在心里默念也嫌太長,他撫著自己胸口,平伏了一下心情,恭敬無比對菩薩說道:“請菩薩安。”

    文殊是他兄弟,所以易天行一向不怎麽尊敬。但觀音菩薩與他的關系又不一般。前一世。易天行便是化身童子在菩薩身旁捧瓶修行,有個半主半仆的意思。這一世,又是觀音菩薩親手將他扔下凡塵,曆劫修練,其間又有無數場機緣,無數凶險,這些事情的背后,無不隱藏著觀音菩薩這張看似大慈大悲的臉。

    若說關聯之深,只怕連老猴都不如觀音與易天行緊密。

    所以易天行表現地很尊敬。

    但觀音菩薩不吃這一套,纖纖玉指輕輕一揮,頭上的白紗無風而走,輕輕落在梳妝台上,菩薩頭頂的黑發唰的一下如同瀑布般垂了下來。

    木梳先前已經當暗器扔過去打易天行了,易天行趕緊涎著臉,拿著木梳走到菩薩身后,溫柔無比地開始給她梳頭。

    菩薩似乎也不反感,微微嗯了一聲,便半靠在梳妝台上,由他侍候。

    一陣沈默之后,菩薩忽然說道:“你這般討好我,是要求個什麽東西?”

    易天行笑著說道:“菩薩知我,只求菩薩放我一條生路。”

    菩薩也笑了:“你今世已不是我身邊童子,一身境界神通早已超凡入聖,那日在須彌山與日光菩薩互證,也沒有吃太多虧……要我放你一條生路,我又哪有資格放你生路?”

    易天行柔眉順眼,像極了小太監無恥嘴臉:“求菩薩放我一條生活之路,這天界生活太過可怕,我急著回人間辦事。”

    “那你走吧。”菩薩眉眼微動,似笑非笑。

    走?哪有這般容易,易天行在心里暗自罵娘,臉上卻是表情如前,柔聲道:“菩薩神機妙算,一手操控天上人間許多事,我這輩子,全在菩薩安排之中,您不讓我走,我又如何走地?”

    他心知肚明,現在還是語笑晏然,過會兒之后,怕不又是暴風驟雨,什麽事情,都還是依靠自己吧。他體內的菩提心,在須彌山外的金山上已經全部炸開了,得日光菩薩大日所迫,金蓮青菩提如今已經全部融入他的身體之中,再也沒有明顯的分界。易天行用心經內視,微微一笑,感覺到了如今境界的提升。

    觀音菩薩發現他的手上動作緩了下來,知道他在做什麽,微笑道:“法會供養一日。甘露浸泡數天,你的福緣總是比別人深厚許多。”

    易天行誠心致謝:“拜老祖宗爲師,普賢菩薩灌頂,老君爐洗澡,這些都是菩薩安排,我能有如今實力,全靠菩薩一手打造,真心謝過。”

    “真心?難道你不怨我暗中操控你地人生?”菩薩回過身來。一雙明眸看著他。

    易天行被這清澈地目光看的有些心慌,只好微微一笑,掩去真實感受:“或許有些吧。”

    易天行從小便以爲自己是個妖怪,差點兒變成抑郁症兒童,后來又經曆了無數險事痛事傷心事,而這些事情,全部是站在身前這位曼妙菩薩一手操控,要說不怨。那自然是假的,但問題是,正因爲這位菩薩操控了自己的人生,易天行才會與平時比較起來,少了一些決斷的勇氣。多了幾分小心翼翼。

    “您讓我下界曆劫修練,難道便是爲了法會上所說的彌勒降生之事?”他想了想后,還是忍不住發問。

    菩薩笑了笑,梳妝台上的木紋都似乎在一瞬間舒展開了。

    易天行深吸一口氣:“您對師傅說。我可以助他脫困,所以他才想辦法誘我進歸元寺,收我做徒弟,然后又讓斌苦說我是什麽取經者,這一切都是您地安排,爲什麽?取經者又是什麽意思?”

    “取經爲了什麽?”菩薩溫柔地望著他:“上次取經,爲須彌山成就了兩個佛位,取得真經渡衆生。成佛只是路上地一站,而你今世取的經,便是要成佛,便是要接著佛祖地意旨,普渡衆生。”

    “那葉相呢?”易天行苦笑道:“他這一世小時候差點兒被陳三星打死,后來被斌苦救了,看來也是您的安排。”他忽然望著菩薩的雙眼道:“陳三星的門派叫南海門,不要告訴我。他也是您安排在下界的。”

    “不是安排。”菩薩微笑道:“南海門本來便是觀音門一支。”

    “梅嶺?這事情也是您安排的。”

    “大勢至菩薩勸誘梅嶺僧人修斂佛見佛之法。須彌山十八羅漢險些永墮黑淵,我不方便親自出面。只好借你與文殊師兄之手,救那些羅漢出來。”菩薩平靜應道。

    “那葉相地中指頭?佛指舍利?不要說和您沒有關系。”易天行看著她的雙眼,幽幽道:“我護送佛指舍利出巡,也是斌苦安排,而舍利在我的眼前丟失,葉相又恰巧趕到香港,不要說這些事情里面沒有隱藏您的無上法力。”

    “與法力無關,只是安排。”觀音菩薩靜靜道:“五百年了,須彌山總是要改變一直被動挨打的局面。”

    易天行長歎了一口氣:“還有我上天之后地一切事情,都有您的影響,我雖然知道,卻無法抵抗身后有您這樣一個靠山的誘惑,結果一步一步,都按照您的安排在行走,直到遇見真武。”

    他歎完氣后,臉上顯出微笑,死死地盯著觀音菩薩地臉,似乎是想把這張臉與那張不論在人間還是在天界,總在遙遠的云層上注視著自己的那張菩薩面重疊起來。

    這張臉很慈悲,又很可怕,似乎能算到所有的事情,似乎,能安排所有的事情,無所不能,無所不知,是爲妖也。

    易天行的心頭無由生起一股寒意。

    “不要這樣望著我。”觀音菩薩微笑著站起身來,走到洞口,外面的清淡毫光從洞外灑入,透過她身上的輕紗后,緩緩散開,整個身體籠罩在乳白色地光芒之中,看著聖潔無比。

    “我並不能算到所有的事情,也不能安排所有的事情。”觀音菩薩的聲音顯得有些疲憊,“五百年了,爲了今天,我足足等了五百年,安排了五百年,心上已有塵埃,疲累不堪。”

    她頓了頓才歎息道:“就算我能算到所有的事情,也算錯了一件事。”

    “什麽事情?”

    菩薩回過頭來,逆著天光,面容隱在陰影中:“我算錯了你的性情,你畢竟是佛祖從天地開辟之初帶回來的那蓬火,天性愛自由,不受拘束,所以我安排的道路你不走,這很費了些事兒。”

    易天行笑了,知道菩薩說地是台灣地林伯,莫殺,古家父子這些破事兒,也對,如果換作旁的人,身邊有這麽多予取予求地力量,或許早已經在人間整出更大的動靜,獲取更大的利益。他想了想,笑著說道:“我不是傻子,既然明知道是您安排的人,安排的路,我憑什麽那麽走?”

    這六七年里,在他的心中,一直有個大畏懼,怕的就是佛家這些王八蛋,爲了渡人折騰些狗屎事情來。以前有個傳說,爲了磨厲某位修士的心,先予之滿世繁華,親情友情愛情,然后再一一剝落,到最后一場秋風,葉落燈盡,那修士才得悟大道,如何如何。

    狗屁!萬一自己在人間混的風生水起,到頭來,卻被這菩薩整的竹藍打水一場空,自己倒無所謂,那自己的親愛友朋都嗝屁了怎麽辦?狗屁!

    所以易天行一直很小心,與世俗里的凡人朋友們都斷了聯系,何偉胡云之流,更是早就不再聯系,就怕這萬一。而平日里相處的葉相老猴,估計這菩薩也沒那種能耐。

    “我在想,當初讓你拜他爲師,是不是錯了。”菩薩不知道易天行心里想的複雜事情,皺眉自言自語道:“他本是渾然天生一石猴,卻把戾橫勁兒全傳給了你,你上天之后,四處打殺,又殺了五公主,與玉帝結下不可解的怨仇,日后要化解這一段故事,不知又要費多少心神。”

    易天行看著她微有愁色的臉,不知爲何卻怒了起來,冷笑道:“菩薩這話說的好沒道理,想當日在殿群之外,我本不知道那小五下落,全靠菩薩浮出云層,暗中指點,怎麽今日卻又說這種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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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4-4-8 00:16:28

第七卷 空城 第十九章 大慈悲

    第十九章 大慈悲

    普陀山一片安靜,洞府之外毫光滲入,照亮了一應家什,式樣普通,任誰也不會想到,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居然就住在這樣一個普通的地方。

    易天行在那句話之后,便一直沒有再說話,只是看著菩薩居處,心里想著:“古龍說過,如此做派,不是大聖大賢,就是大奸大惡,若說菩薩大奸大惡,我自己也不信,可若說她大聖大賢,她暗中操控這多事情。行事手段高明狠辣,斷覺不出一絲賢味來。”

    菩薩安靜無語,半晌后道:“手段與目的,從來都不是一件事情。”

    易天行一驚,才知道自己心神激蕩之下,止觀法門出現了一絲瑕疵,右手無名指一彈,趕緊穩住心神。阻了觀音菩薩察探自己識海。

    菩薩微笑道:“你的境界已經快至圓滿,我看不透你多少。”

    易天行不語。

    菩薩又道:“你若依我安排行事,或許上天的日子會慢些,但一定會安全一些。”她望著易天行的雙眼,緩緩從洞口走了回來:“你與真武商量好了,用他傳人身份上天,他已經派人在南天門處接你,誰知道你會強行砸開天道。調戲嫦娥,四處亂走,最后還強行殺入殿群,毀了摘星樓……當日,我見你急迫。才不得已助你,誰知今日竟惹來你的怨言。”

    菩薩的語調是嗔怒地,面容是安靜的,想法是未知的。

    易天行卻只注意到話中的“調戲嫦娥”四字。子彈打不穿的臉皮也不由紅了一紅。

    菩薩忽然皺眉道:“你認爲玉帝是個什麽樣的人?”

    “啊?”易天行有些意外,不知道她爲什麽忽然問起了這個,想了想說道:“看他什麽事情都不管,估計也是在天界閑的有些受不了的人,我看這天上地神仙個個都像哲學家,只怕他現在正沈浸在生命意義之類的狗屁問題中不可自拔。”

    菩薩笑著看了他一眼,道:“生命意義卻不是狗屁問題,不過你說的倒也對。玉帝這五百年來少管世務,不過……”她話鋒一轉:“他既然能穩住淩霄寶殿數千年,這就證明了他是個有大眼光大手段的人物。只不過是須彌山破落之后,天庭再無外界強敵,阿彌陀佛與佛祖不一樣,只理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所以一般的事情輪不到他出手罷了。”

    “外界強敵?”易天行笑道:“佛道兩家不是向來交好?想當初俺師傅也是被你們兩邊合夥才干下去的。”

    “這些外面的紙糊窗紙,你自然是不會信地。”菩薩笑道:“這五百年里。玉帝只出了一次手。便是勝負手。”

    “嗯?”易天行有些糊塗。

    “秦梓兒。”菩薩微笑道:“我將你送下人界之后,這事情做的極其隱秘。不料卻被玉帝知道了消息,所以將他最疼愛的小女兒也送下了人間。”

    “這……”易天行腦子里嗡的一聲:“難道秦梓兒是公主!”

    “正是。”觀音菩薩歎息道:“玉帝知道童子下界,便使幼女下界,其中深意,不想可知。”

    易天行逐漸消化了秦梓兒乃是玉帝幼女的事實,擡頭問道:“所以秦梓兒一直都想殺我?”

    觀音菩薩搖頭,望著易天行似笑非笑。

    易天行悟了過來,苦笑道:“娘地,難不成是美人計。”轉而疑惑道:“用個公主施美人計,會不會代價大了點兒,我又不是什麽重要人物,再說秦梓兒很明顯一直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你很重要。”觀音菩薩面上露出一絲甜美,但易天行偏生感覺到她的話語里隱著一絲驕傲:“就算你是塊石頭,但只要是我扔下去的,不論玉帝還是誰,都會覺得那石頭一定……很重要。”

    這話讓易天行很沒面子,但是是事實,如果玉帝發現觀音十分慎重地安排童子下界,自然會布局提防,只是……看來玉帝對自己地女兒也沒多少感情便是。

    “不幸生于帝王家。”他想著。

    “我自然不會允許玉帝壞了你的修行之途,所以……”

    易天行打斷了她的話,聳肩道:“所以你讓蕾蕾也下去了。”他忽然問道:“既然我這童子不僅僅是童子,那玉女也不僅僅是玉女,蕾蕾又是什麽來曆?”

    菩薩偏頭望著他:“佛祖能越時間長河,自此劫之初,攜回一蓬火,自此劫之末,攜回一息冰,用無上佛法度化成人形,開其心智。這,便是你們二人的來曆。其后佛祖讓我帶著你們二人修行,世人不解其中真義,便妄議金童玉女。”

    易天行閉目想了想:“如果我將來要成佛,蕾蕾將來成什麽?”

    “不知。”觀音菩薩回的干淨利落無比,“你尚有五十三參,偏玉女體內意平息純,根本無須佛法。便天生寂滅。”

    聽到寂滅二字,易天行捏緊了拳頭,心憂人間的老婆,不知道那里會發生什麽事情。

    “想知道這一切是爲什麽嗎?”菩薩問道。

    易天行將梳子放到梳妝台上,看了一眼地上的蒲團,想了想,還是去搬了把椅子過來,與菩薩一般高坐著。摸摸自己的耳朵,搓了搓:“已經洗干淨了。”

    洗耳恭聽。

    觀音菩薩微笑著說道:“你知道佛祖去哪里?”

    易天行想了想,撓了撓頭,又點了點頭。

    菩薩歎了口氣道:“告訴我。”

    易天行靜靜地看著她,看著這位向來高高在上地菩薩眉宇間地那絲憂愁。發現菩薩似乎露出了一絲怯色一絲疲憊,不由有些癡了,搖頭道:“和菩薩您想的一樣。”

    觀音菩薩安靜著,籠罩在瑩光里的五官漸漸模糊起來。沈默良久后,一雙清目忽然散出清光,複現堅毅之色:“果然如此。”

    “便是如此。”

    “佛祖離去之時,封住了六道輪回,你可知道?”

    “本來不知道。”易天行雙瞳寒光微顯,“但從佛祖留下的黑石壇中,看見如今地府慘像,隱隱猜到幾分。難道六道輪回如今還是關閉著?”

    “不錯。”

    觀音菩薩的話,讓易天行低下了頭,在黑石壇的空間中,他與師公二人參詳日久,他總是不相信佛祖就會這樣悄無聲息地離去,總是不相信事情就會這樣簡單……果然,果然,果然……六道輪回關了!

    “六道輪回。此乃天生命途。佛祖何能,竟能封住?”易天行的瞳子里閃過一絲大驚恐。腦海中浮現黑石壇中地那畫面,地府那億萬群鬼,如同沒有去路地洪水,只知往那白光處湧去,難道那里就是打開地府的通道?

    “佛祖無所不能。”觀音菩薩淡淡道:“他離去之后,化法身隔阻三界,只留下天界與人間一條通路。”

    難怪如今上天界地路,只剩下了一條,難怪這五百年來,下界的仙人越來越少。

    以易天行的牛二定力,此時也不免有些心神搖晃,喃喃道:“佛祖封了六道輪回?……這,這,這……這是爲何?”忽然間,他冷笑道:“我明白了。”

    “說來聽聽。”

    “五百年前,佛祖與師傅一席話后,悟得了一個真正歸于寂滅的道理,但他身爲佛祖,發普渡衆生之大願,若這般揮袖而去,不留云彩,未免與佛祖千萬年來的一心所向有所偏倚。”易天行皺緊了眉頭,腦子里不停地運轉著,“所以……佛祖,用無上法力,斷了六道輪回,便阻上地獄衆生投胎之路,這……這……這……”

    他擡起頭來,帶著一絲無力哀歎道:“原來佛祖不止自殺,原來……他想讓所有的生靈全都死光光。”

    洞府里陷入了一陣極可怕地沈默之中。

    許久之后,觀音菩薩才歎氣說道:“五百年來,我一直還有些拿不準佛祖斷了六道輪回的真正用意,今日聽你這般說法,才知道原來是這樣。”

    她的歎息聲中,依然帶著那絲疲憊,看來菩薩真的累了。

    “原來是這樣。”觀音菩薩微笑著,像潔淨的蓮花一樣直赴盛放之景,似乎先前那一絲歎息,從來沒有在這洞府里響起來。

    如果佛祖封了六道輪回,真地只是爲了讓衆生就此各歸其界,再無循環往生之理,陷于寂滅之中,那他就是傳統意義上的那種大黑手。

    但易天行能清清楚楚地把握到佛祖寂滅前的那絲心情,甚至似乎能看見佛祖最后留下的那絲笑容,只是那笑容有些詭異。

    若有生皆苦。修成菩薩也是苦,修成佛還是苦。

    既然這一世終歸要歸于寂滅之劫,所以佛祖強行以自己地無上法威,試圖將寂滅的日子提前地早一些,封閉六道輪回,便是這個意思。

    丫活膩了自殺就自殺吧,還非要臨死發瘋,硬拖著整個世界陪他一起殉葬。

    “佛祖乃是妄人。”

    這是易天行心中一股惡寒升起。不知如何言語,吐了兩口唾沫,唇角蹦出幾個字來:“天下地上,唯他獨尊大傻叉。”

    由不得不沈默,這洞府中的二人,都是佛祖的弟子一脈,想著一直拜的佛祖臨去之前,行了如此之事。由不得哀傷驚懼。

    許久之后。

    “好在佛祖沒有真地做成他想做的事情。”觀音菩薩微笑著,似乎十分安慰,“生命自無中來,雖然佛祖封了六道輪回,卻依然止不住生命源源不斷地在這個世界上産生。少了投胎的靈魂,卻沒有減了人間地熱鬧。”

    易天行皺緊了眉頭:“生命自無中來?”他迅即明白,佛祖本以爲斷了六道輪回,地府群鬼無處投胎。人間便會漸漸趨于荒蕪,那所謂的大寂滅便會提早來臨,不料雖然沒有人投胎,生命卻依然盎然無比地在人間出現,死亡,曆著無數美麗或肮髒地過程。

    易天行靜靜地望著她,忽然說道:“那是道家的理論,我們修佛之人。首重治心,對于這些事情是不考慮的。”

    “佛道兩家互相的影響太大了。”觀音菩薩幽幽道:“我只是驚奇于佛祖的意思,你居然能猜的準準確確。”

    “不見得。”易天行道:“他地意思,現在沒人知道,我也只是一猜,若猜錯了,也沒有人能指出我地問題來。”

    潛意識里,易天行不想相信剛才他猜到地一切。雖然佛祖將自己地師傅關著了。但他心底深處,依然不願意相信佛祖是那樣的一個妄人。

    “佛祖失敗了。”易天行面無表情說道。很自然的,雖然天界目前確實顯出了頹敗之像,人間也是紛爭不斷,但人類總體而言,仍是向著光明去,向著繁榮去。

    “失敗是很正常的。”觀音菩薩望著他,“因爲佛祖忘記了生命這種事物,本來就是宇宙間最奇妙地現象,他不像水有源頭,也不像火有燼處,只是要出現時,便出現。”

    她微笑道:“千萬年前,我曾隨佛祖去某海島看那石頭變化,最后石頭里蹦出一個猴來,你說,這生命又是如何産生?”

    易天行搖頭微懼:“佛祖將師傅關在歸元寺,不知道和這件事情有沒有關系。”

    觀音菩薩微微低頭,眉心無由出現一滴淚般的紅痣,淡淡道:“縱使有關系,也沒有這麽簡單。”

    “我認爲佛祖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易天行說道。

    “爲什麽?”

    “因爲衆生苦與樂,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大家活著也好,死了也好,都不關他什麽事兒,他像個瘋子。”易天行面色很淡,話語很冷,“如果他還活著,我一定會阻止他做這件事情。”

    菩薩沈默著,然后點了點頭:“佛祖的確錯了。”

    這是易天行與觀音菩薩達成地第一個共識。

    “佛祖關了六道輪回,除了身具大神通之人外,再難穿越三界而行,而人死之后,靈魂卻依天命循環之途,進入地府,于是五百年來。地府只進不出,如今早已鬼滿爲患。最緊要處,不論是人是鬼,但凡生靈,總需眼前有一希望,無希望之時,便是寂滅之時。”觀音菩薩淡淡道。

    易天行忽然說道:“地府鬼滿爲患,無法再次重生。所以佛祖離開后的這五百年里,西方淨土的阿彌陀佛一直不停地人間擴展著信徒的數量,淨土宗從而在人間占據了強勢的地位,這一切,不是阿彌陀佛要搶權爭利,而只是要將人間善居士的魂魄引向淨土,從而避免萬千魂魄在地府里受不盡之煎熬。”

    “不錯。”觀音菩薩柔聲道:“如今之地府,萬生淒苦。無超脫之處,故而阿彌陀佛令大勢至下界傳授淨土法門,引導萬千信衆靈魂直赴淨土。”

    “那大勢至爲什麽要殺普賢,要殺文殊,要傳血僧斂佛法門。要毀去十八羅漢的精純佛性?”易天行冷冷問著:“佛祖是混蛋,不代表須彌山是混蛋,難道阿彌陀佛與佛祖一樣,臨到老了。也患了失心瘋?人間有句話叫老而不死是爲妖,我看這修佛修到不死,也和妖僧差不多。”

    任他尖酸刻薄損著自己地父親,觀音菩薩只是憐惜地望著他,由他發泄心中地郁悶,待他稍微安靜下來之后,才柔聲說道:“你是知道原因的。”

    “我不知道!”易天行梗著脖子,像頭憤怒的公鵝。

    “佛祖封了六道輪回。誰受的影響最大?”菩薩問道。

    易天行想也未想:“自然是地藏王菩薩。”

    “不錯,地藏王菩薩曾經發過大願,地獄未空,誓不成佛,誓要渡化地獄群鬼……而如今輪回早封,地藏王菩薩心憐群鬼淒苦無望,所以……”菩薩歎了口氣,“所以地藏王菩薩在冥間起兵。想要帶領群鬼生生開辟一條通往人間的道路。”

    易天行忽然想到在黑石壇里看到的情景。又想到真武起兵其中一個目的便是往冥間送兵,不免有些懷疑。望著菩薩地面容,冷冷道:“菩薩,只怕地藏王菩薩起兵,背后也少不得你地力量。”

    觀音菩薩也不瞞他,淡淡道:“這是很自然地事情,你莫非忘了,我也曾經發過一個大願。”

    易天行一怔,這才想起來,在人間流傳的經典之中,曾經記載著兩個大願,地藏王菩薩因爲說過地獄不空,誓不爲佛,所以深得萬生膜拜,而面前這位大慈大悲地觀音菩薩也發過一個大願,但總是隱在她輝煌的曆史和形象之中,少被人提起。

    相傳佛祖當年封佛之時,觀音菩薩合什拒絕,發下大願:“行菩薩道,救度衆生,衆生之苦未盡,誓不成佛。”

    “衆生之苦未盡,誓不成佛。”易天行喃喃念道。

    觀音菩薩淡然道:“地獄群鬼,亦是衆生一部,其苦未盡,我誓不成佛。”

    易天行沈默良久,淡淡說了四個字:“菩薩慈悲。”

    “那阿彌陀佛爲何要阻止地藏王菩薩……還有菩薩您的行動?”

    “輪回之路,何其渺茫凶險,又豈是說開便能開的。”觀音菩薩面帶倦色,“若妄然開之,群鬼湧入人間,陰風怒號,三界動蕩,氣息相擾,只怕馬上便會出現不可預知地大凶險,天地就此覆滅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待易天行再問,菩薩接著微笑說道:“那便是所謂末法時代了,阿彌陀佛疑我助你入佛位,便是擔憂我暗中與地藏王菩薩強行開啓通道,以億萬生靈性命的代價,來迎接末法時代的到來。”

    她歎了一口氣:“何必疑我?何需疑我?”

    菩薩與阿彌陀佛前世父子,今世脅侍,不料卻換來疑心重重,自然有些不自在。

    易天行歎息道:“既然凶險,菩薩何必強行施爲?”

    “若不施爲,地府群鬼便只能終日在那荒蕪之地無神逡巡,其間苦楚,何以自安。”菩薩緩緩閉上雙眼。

    終歸都是那個精神病佛祖整出來的事情,易天行冷笑,對于那個一直無緣能見地胖大嬸,充滿了怨氣。

    “阿彌陀佛是怎麽想這件事情的?”他皺眉問道,雖然看地府戰爭。便知道這個佛不同意菩薩們的做法。

    “對于阿彌陀佛而言……”菩薩也微微皺眉,皺眉皺的煞是好看,眉梢兒一飄,卻說了句俗世里地不俗話來:

    “穩定重于一切。”

    “爲何不讓地獄群鬼修淨土法門,這樣似乎能夠解決佛祖留下來地這個難題。”

    “淨土在這里。”觀音菩薩輕捧著自己的心窩,儀姿柔弱,“便是生靈心思所向,便是其身所往之淨土。地獄群鬼所思者何?不過是人間溫暖。”

    易天行一挑眉頭,木然道:“原來如此,看來兩方面的分歧果然是無法分解。”他旋即冷笑道:“穩定重于一切?看來阿彌陀佛還真是很怕佛祖的弟子,繼續做佛祖那檔子糊塗事。”

    佛祖已經讓三界亂到接近不可收拾的局面,只怕阿彌陀佛的佛性深處,對于這位前任大佬已經厭惡到了極點,所以只求三界能夠穩定下來,不要再出任何亂子。如果真依地藏王菩薩起兵所向,冥間與人間相通,三界秩序大亂,那才是真正恐怖的景象。

    阿彌陀佛不會允許這樣地事情發生,所以才有了冥間地戰爭。天庭的爭權,才有了對于未來佛這個名號的爭執。如果佛土能夠平穩從如來佛祖過渡到阿彌陀佛,那麽還算勉強維持了一個太平——所以阿彌陀佛不會允許易天行成爲彌勒降世,成爲佛祖的接班人。所以在淨土宗的經典之中,甚至隱著阿彌陀佛才是未來佛的這個說法——所有一切,都是爲了穩定二字。

    當佛土的方向因爲佛祖地終極答案而走向一個錯誤地道路之后,自然會有人起來進行繼承與糾正,徹底的糾正,便意味著清洗。

    而須彌山衆,身爲佛祖地后人,則成了這整個棋局里最不穩定。也是阿彌陀佛最無法控制的一個棋子,他們與佛祖的關系最爲密切,實力又最爲強大,所以五百年前,當阿彌陀佛決定了他地方向之后,當他決定繼承佛位之后,須彌山衆,成了佛土里第一批用精純佛血來祭旗的對象。

    所以大勢至菩薩認爲自己是有大慈悲的。

    這是政治家的大格局。

    如果神佛大部分是天生地哲學家。那麽他們骨子里面。更像是政治家。

    易天行下意識地撓了撓頭,卻發現觸手處是一片柔軟。這才發現自己腦袋上的頭發竟然已經長出來了。

    “我爲你剃度。”觀音菩薩一飄,來到他的身前,言語柔和,伸出右掌伸到他的頭頂。

    一只手掌帶著堅毅的味道,擋在了菩薩的手掌之前——是易天行的右手,他望著觀音菩薩,極小的動作搖了搖頭。

    “菩薩就不怕地獄群鬼在地藏王菩薩和二郎神地帶領打通了輪回的通道,會給這三千大千世界帶來不可知的危險。”

    菩薩道:“我從來沒有希望過這件事情的發生。”

    易天行皺眉看了她一眼。

    “當佛祖離開之后,文殊普賢二位師兄,想的是帶領須彌山的羅漢們找到佛祖。”

    “阿彌陀佛想的是,怎樣隱瞞佛祖離開的消息,隱瞞佛祖所造成地局面,隱瞞一切地一切,只爲這三界的太平,爲此不惜加諸世人無限痛苦。”

    “而我想地與他們都不一樣,我從來沒有奢望找到佛祖歸位,我也從來沒有奢望,眼下這個站在鋼絲上的所謂太平,能夠繼續維持多久。我只想讓這個世界更平衡一些。”

    易天行冷冷道:“所以你讓真武起兵,所以你讓地藏王菩薩起事,所以你護住了葉相的性命,又生造出一個我來。”

    “不錯。”菩薩淡淡望著他:“須彌山尋佛,淨土宗滅佛,而我不一樣,我要……造佛。”

    五百年來的重重秘辛,五百年來的須彌山淒苦,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基于一個荒謬的基礎。歸于一個妄人……不,妄佛的所作所爲。

    在這個世界上,最能清晰感覺到佛祖心意的,是進過黑石壇地易天行,最了解五百年來一切故事的,是這位一直柔順的觀音菩薩。

    所以這兩個人今日的談話,抽絲剝繭一般,將所有的事情都理的清清楚楚。事情的真相,殘酷而又荒唐地擺在了面前。

    “這個故事里,誰是反派,誰是正派?”

    “不是每個故事都有正派與反派。”

    在這個故事里面,阿彌陀佛想保證三界的穩定,地藏王菩薩想度盡群鬼,觀音菩薩想重開輪回……誰錯了?文殊與普賢菩薩什麽都沒做,難道他們錯了嗎?

    “所有地事情。你都明白了,準備如何做?”

    “我要回人間。”

    觀音菩薩靜靜地看著他:“我知道你想回人間救你師傅出來,也知道你想保住文殊師兄此世肉身,但有時候,該放開的事情。必須要放開。”

    “放開?”易天行怨毒叱道:“葉相那小子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孤苦幾十世,你可曾出手相助?普賢在雪原之上枯木一般淒慘數百年。你可曾出手?”

    觀音合什:“普賢師兄大境界,我無法找到。”

    “那是因爲他連你都不敢相信。”易天行眯著眼睛,盯著眼前這位:“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的恩怨都能放開的,菩薩猶有執著,如果你什麽都能放開,也就不會與我說這麽多廢話了。”

    他想到這數年來的遭逢際遇,不由打心底深處浮起一絲悲哀。一股怨氣從胸腑里噴湧而出,化作一長串像哭一般的笑聲:“呵呵呵呵……這世上的事情,還真是容易産生許多無力的荒謬感……那穿白衣裳地普賢啊,你可真是冤,冤,冤,冤!”

    忽然間,他的雙眼冷了下來:“人都是有立場的。所謂善惡。便是在立場之上,在我看來。佛祖首惡,西方的淨土乃是從惡,其惡在于以己之心思,斷他人之生死禍福。”

    “難道你此時境界,還看不穿生死二字?”菩薩淡淡道:“若已了生脫死,你與淨土又哪里有化不開的仇怨,這世上又哪里來地仇怨?有的,不過是因果二字罷了。”

    易天行冷冷看著他:“你說過目的與手段不是一回事,在人間的時候,我也曾經對秦梓兒說過類似地話,但轉頭想來,善惡只是自己的考量,阿彌陀佛用的手段血腥肮髒,損的是我兄弟利益……要知道,我看著普賢便舒爽,與葉相一處便清快,這便是天然的親近,不論生死仇怨,只是胸中那口氣……不要以爲我現在境界高了,便像佛一樣神神經經,不要忘了你給我請的師傅乃是那人物,他教出來的我,又豈是那個只知道在天界混個佛位的孱弱小子。”

    觀音菩薩開始皺眉,易天行開始低吼,聲音漸漸陰沈了起來。

    “我恨地,不是大勢至菩薩傷了普賢,殺了文殊。我恨的,是他們做出這些惡業來,居然是爲了這樣一個荒唐可笑的理由。我恨的,是佛祖只問一己之智慧,便妄論萬衆之生死。”

    “不要以爲政治正確,便一切正確。不要以爲阿彌陀佛挂著個正義的牌坊,我就可以不當他是婊子。不要以爲大勢至頂著個破水瓶子,就可以冒充洗衣工人,把自己的雙手洗的干干淨淨。屠夫便是屠夫,再如何佛光覆身,還是屠夫!”

    “我暫時還沒有學會將屠夫的凶殘化作微微地一笑。”易天行合什微微冷笑。

    他胸中那個袋子里,隱隱傳來旃檀功德佛地歎息聲。

    “一心囿于仇恨,如何能早日成佛?”菩薩的目光望向他地胸口,歎息道。

    “爲何成佛?若佛祖如今還在世上,我倒要覓著機會去打他一悶棍,這種老混俅打死一個不虧,打死兩個絕對有賺。”易天行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悍意,反正與菩薩已經攤牌了。話語便大膽起來,加上知道菩薩這句話說的是誰,越發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砰砰作響,不知里面那位脫離仇恨的榜樣佛,會不會被震的糊塗。

    菩薩似乎不在意他說話地耿倔,只是淡淡說著道理,“你一日不成就佛位。六道輪回便無法打開,那只有兩種局面,要不就是地藏王菩薩率群鬼沖出陰間,令到人間大亂,三界秩序崩潰,末世降臨;要不就是阿彌陀佛仍然領著淨土的力量,打壓著各方的實力,與玉帝攜手。維持著這脆弱的太平,而冥間億萬生靈哀嚎痛苦,全無希望,須彌山永無翻身之日,文殊普賢。生受數十世苦厄,無法解脫。”

    “不論哪一種局面,我想都不是你願意看到的。”菩薩微笑著,沒有一絲威脅的意味。“所以我很好奇你要離開的理由。”

    易天行靜靜地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才很溫柔地從嘴唇里吐出一個字來。

    “操。”

    如果目光可以殺人,此時的觀音菩薩絕對會被易天行陰冷地目光送到西天淨土去修行去,他冷聲說道:“菩薩說的這幾種局面,我確實不想看見,我只是在懷疑一件事情。”

    菩薩的目光冷了下來。

    “我懷疑,這所謂的局面。是不是你一手造成的。這所有的事情背后都有你的影子,而你……似乎就是專門營造出這種局面,封死了我所有的退路,逼著我一定要接受你地要求。”易天行冷冷道:“你要造佛,似乎下的本錢過于大了一些。”

    觀音菩薩微微合什,清光四射。

    易天行面無表情,“只是成佛又豈是如此容易簡單,你以末法時代威脅我成佛。難道我便能立地成佛?我怕的……”他一字一句說道:“你。會故意造就一個末法時代來讓彌勒佛歸位。”

    這話的意思很明顯,他懷疑觀音菩薩會在一個合適的契機里讓冥間地白骨大軍沖破阻礙。讓冥間與人間相通,從而造就一個萬物俱毀的末法時代。

    易天行閉上了雙眼,眼前閃過一片人間地獄的恐怖景象:“如果成佛要付出這麽大的代價,那何必要成佛?萬物生靈,又何必需要這個佛?我想,如果地藏王菩薩真地知道了你的所思所想,也一定會同意我的意見。”

    “你自己多考慮一下,無須疑我太多,只需要牢記一點,這世上一日無佛,六道輪回一日不開,冥間生靈,便一日無所謂希望。”觀音菩薩起身,準備離開洞府,“你的師傅在歸元寺中,那處的佛光你應該記得很清楚。

    易天行眯著眼睛,兩道寒光從他的眼簾里透了出來。

    觀音菩薩接著說的話,讓他更加心寒:“你應該想到,如果佛祖只是爲了讓三界毀滅,他應該有更多直接的方法,比如直接打開一條冥間與人間地通道。而且他在封閉了六道輪回之后,確實開辟了這樣一個通道,只是卻沒有施行,而是將你的師傅囚在了那處,上隔萬丈佛光,下拒億鬼怨氣……你如果想救你師傅出來,萬丈佛光便會直接灑落冥間,無數生靈的死活便在你一念之間。”

    易天行手指冰涼,黑石壇中看見的那個白光一下子進入他的腦海之中,難怪當時他看著那白光就眼熟,原來便是天袈裟大陣里一直隱著的那萬丈佛光!

    “師傅……”易天行感覺自己的胸口像在被針扎一樣,“佛祖爲什麽要把我師傅囚在那處?爲什麽?”

    “除了你師傅,還有誰能抵得住佛祖留下的本命佛光?還有誰能鎮得住陰間地噴湧怨氣?”觀音菩薩略帶憐惜望了他一眼,“你師傅便像是燃油與火星之間地一道屏障,若他出來了,要不就是佛光灑向冥間,要不就是群鬼湧入人間。”

    易天行垂下了頭,頭發有氣無力地耷拉在額上:“佛祖爲什麽這麽做?”

    “或許……或許……或許是因爲佛祖自己也不知道最后的選擇是對是錯,所以他用斗戰勝佛地無窮戰力與無上境界鎮在那眼上,從而將三界潰滅的時辰無限地拖后……”

    “或許,在最后的關頭,佛祖沒有做出選擇,而是將這個選擇的權利留給了他的繼任者……”

    菩薩雙手合什,向滿臉木然的易天行禮敬:“南無彌勒佛。”

第七卷 空城 第二十章 苦處

    第二十章 苦處

    洞府里一片安靜,天上的毫光滲進來,又漫出去,時光如同白色的流水一樣,依光影而走而逝而遁,空氣卻似擺脫了時間的控制,凝結了一般,如寒霜似的讓人好不自在。

    “我師傅何德何能,竟在肩上挑了如此大的擔子。”易天行冷冷看著觀音菩薩,“依菩薩意思,看來這佛我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了。”

    “你師傅乃石中生猴,后皈佛門,立地成佛。”觀音菩薩合什道:“他依天地而生,卻不循天地之理,旁人道以天爲父以地爲母,但那猴子卻是不敬高天不禮厚土,全是一個赤裸心性無拘束,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如來佛祖看他數百年過往,懼他佻脫引動天地之亂,方才起意引他爲佛,這才有了當日西遊之行,事后封他爲斗戰勝佛。”

    “那冥間與人間的通道,雖然艱險恐怖,但有你師傅這樣一個無所畏的戰佛壓制,豈不是理所當然之事?”菩薩面色平靜望著他。

    易天行微微偏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忽然往自己的胸口用力一拍,從那米奇小書包里取出一包方便面來,紅燒牛肉味兒的,自去洞府外接了些山泉,然后雙掌捧著,沈默許久。

    許多年前,他離開高陽縣城往省城去,在那綠皮的惡臭火車之上,他便用手中的天火煮過一次方便面,其時少年心性佻脫,初識道術,滿心里都是對于未知的憧憬與熱愛。今日煮之方便面,他已經不複少年,雙眼甯靜。不知心中所思爲何。

    蒸騰的熱氣帶著烘干后複又變濕變軟的異種蔥香,從那紙桶里飄了出來。

    觀音菩薩見他忽然間陷入沈默之中,知道他心中正在計算,也不說話。

    易天行依然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用力地扳斷了手上的梳子,用那長長的梳齒替了筷子,夾起滑溜溜地面條,往嘴里送去。吸溜的響聲,傳遍安靜的洞府,甚至傳遍了普陀山上下。

    等吃完了面條,易天行一抹嘴,打了個飽嗝,問道:“這小書包,傳說中不是只有彌勒佛才能開?爲什麽陳三星老爺子和我媳婦兒都能開?”

    觀音菩薩不知在想什麽,順著他的話就回答道:“在你開之前。人人能開,你開之后,便只有你能開了。”

    易天行搖搖頭,心想這明顯和事實有些差距,但也懶怠理會。繼續問道:“菩薩,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覺得佛祖是好人還是壞人?”

    “好人?壞人?”觀音菩薩笑了,“你又不是小孩子。怎麽還問出這等話來?”

    易天行冷笑著:“如果是小孩子,可能對于這些事情的看法更直接,也更準確一些。”

    他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說道:“其實說到頭來,你不知道佛祖的想法,我也不知道佛祖的想法,大家只不過是在用猜的。說不定佛祖本就是想把位子傳給阿彌陀佛。但又怕須彌山地人不干,這才把俺師傅,這須彌山第一牛人搶先鎮在下界……你說那處是人間與冥間的通道,誰告訴你的?”

    他冷冷望著菩薩:“你憑什麽斷定我師傅若脫困而出,便會引來三界覆滅?我便是不信,我便是想救他出寺。”

    “我不阻你。”菩薩面色不變,“你若在普陀靜修,成佛之后。自然有能力打開通道。自然可以救那猴兒出來……”她微微皺眉,眉心那粒紅痣顯得格外鮮豔:“我與你師傅向來交好。又怎會不願意救他出來?”

    易天行靜靜看著她:“成佛?這太虛無缥渺了,雖然我如今修成了大菩薩境界,但如果要破開佛祖封閉的空間,還不知道要等上幾千幾萬年,連如今的佛主,阿彌陀佛都打開不了,我又要等多久?”

    “你與阿彌陀佛不同。”菩薩勸解道:“你是佛祖指定的弟子,佛祖系下的死結,如今便輕輕落在你的手上,等著你來開啓。”

    易天行問了個實在地問題:“那我還有多久才能修成佛祖的境界?”這個問題,他問的很沒有信心。

    “佛祖言你在兜率天中四千歲,歲盡則下世成佛。”

    “阿含經我看過,彌勒下生經我也能背。”易天行毫不客氣地打斷菩薩的說話。

    “佛自劫前撷回你前身,供養千歲有余,如今還剩三千歲。”菩薩微笑說道。

    “三千歲?”

    易天行渾身如墮寒窖——不是因爲三千歲這個數值,因爲三千年雖然難等,但大不了他逃回人間后,在歸元寺里供著老猴,和鄒蕾蕾同學一起熬上三千年無味歲月,倒也不是不成——只是經文上說的清楚,彌勒四千壽,便是人間五十六億年,若還剩三千歲,那豈不是修佛要修上四十幾億年?

    想這宇宙滄海之中,地球上生命之始,也不過是以億爲單位,若真要修上四十幾億年,星辰橫移,物是人非,其時地球只怕已淪荒漠,歸元寺豈能苟存?

    他倒吸一口涼氣,死死盯著觀音菩薩地臉,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您玩我?”

    在五十三參法要偈中,善財童子與觀音相遇時,是這樣描繪的:又到普陀羅伽二島上,參觀自在菩薩衆生寶,演慈說離怖畏隨宜,證入菩薩大悲行法門。

    今日易天行便是在普陀之上,雖無菩薩衆生寶相見,卻是聽著不少秘辛,離怖不能,恨上心頭。

    還要四十幾億年,那老猴還要呆四十幾億年?那葉相還要死了又活四十幾億年?

    所以易天行惡上心頭,認爲觀音菩薩是在說笑話調戲老子來著。

    “正因爲需要幾十億年。”菩薩慈悲道:“所以我才布下這樣一個局。在天界人間構成最均衡的狀態,不論是在冥間還是在佛土,都需要兩邊的對峙,這樣才有可能在夾縫之中,爲你求得如此長時間地安全時間。”

    冥間有大軍對峙,天界有大軍對峙,而觀音菩薩開法會之后,自然也有她隱藏了五百年的人馬。來與西方淨土對峙。

    這是一個平衡而不穩定的狀態。

    易天行皺眉道:“這種平衡並不穩定。”

    “靜止,永遠是不穩定的。”菩薩道:“靜只在動中求。”

    易天行罵道:“你搞了這麽久,居然只搞出一個平衡態來,我成佛還要等四十幾億年,你也太無能了吧!”

    菩薩卻是面無多欲之色,淡淡然道:“佛祖如此說法,我又有什麽辦法?”

    耍性子了,開始耍性子了……易天行偷偷瞧著菩薩清麗卻模糊地臉。在心里默默嘀咕著,心想老子罵了那麽多髒話,菩薩終于開始耍起性子來了,似乎事情有些轉機。

    他站起身來,咳了兩聲。一合什行禮道:“既然還要幾十億年,那俺就先走了,回人間交代下后事,才好上來陪菩薩成天念經。”

    菩薩眼光流轉。瞪了他一眼,道:“莫非我不知道你的性子?你此時若下界,一定會想辦法把你師傅放出來,但你師傅正在那冥眼之上,若他出來后,無人抗住佛光,冥人兩界相通,怎麽辦?你雖然膽大妄爲。但總不至于能狠心眼看著人間變成末時代之焦土。”

    易天行哀嚎道:“我的親親好菩薩哎,那您說到底該咋辦吧?放師傅,要出事,如果想安全放師傅,還要等幾十億年,你說這該咋整啊?……要不然,咱們別管冥間的那些鬼了,他們受苦就受。反正咱們都是大菩薩。不墮輪回地主兒,就算重生。也不走冥間那條道兒,就按阿彌陀佛的主意辦吧,您讓真武休了兵,再把地藏王菩薩和二郎神接回了,大家一起去西方淨土聽阿彌陀佛講經,齊建和諧社會,很光榮嘛……老猴出不來也算了,就當他爲了三界的安定團結做出了貢獻,我也犧牲一下,以后帶著老婆孩子,天天給他講故事玩,成不?”

    觀音菩薩自然不會相信他最后那段鬼話,只是微笑道:“你真的不在意冥間億萬生靈在絕望處煎熬。”

    “不在意。”易天行說地理所當然。

    觀音菩薩的臉卻開始變化。

    易天行的臉沈了下來,因爲他發現洞府外的毫光無來由地重新盛了起來,菩薩地臉籠罩在毫光里,偏生由模糊而至清晰,再不至于讓自己看見眉梢地粗細便忘了唇色的濃淡,反而是逐漸清晰起來,形成了一張張表情各異地面孔。

    那些面孔,易天行都認得,雖然有些面孔地主人已經很多年沒有聯系過了,但依然認得,依然停留在他心中的某一處地方。

    那張黑黑瘦瘦的臉,是高陽縣城火車站扛大包時的夥伴。

    那個面相敦厚,眼中卻顯得一絲凶意的,是那個一直追著自己,想讓自己努力“工作”地袁野。

    那張白白淨淨,像孩子一樣天真笑著的,是可愛而陰險的小周周,周逸文,周大主任。

    還有那張干淨笑著的臉,屬于優秀團支書,鍾同學,女性。

    還有……陳三星,梁四牛?

    還有……那張有些汙穢地臉龐,皺紋里似乎夾雜著人間的許多苦難,已與易天行相隔十余年,他甚至懷疑自己都快忘了的一張臉……易天行心里低喚一聲……爺爺!

    菩薩的面容就在他的眼前變幻成,變幻成數十張不一樣的面容,擊打著他的心靈。

    易天行表情木然著,心里卻很悲哀,爺爺的臉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了,今日見著,不知是何種滋味。

    他知道菩薩是什麽意思。這些與他有仇有恩地人,都是凡人,他們有地已經死了,正在冥里那億萬白骨大軍中,緩慢而艱難地行走著,有的人還未死,但總有一日是要死的,他們將會加入到那些白骨肉屍遊魂之中。終日不得解脫,不入輪回。

    如果自己真的撒手不管,那這些人將生生世世受苦無窮。

    易天行挑挑眉毛,很強悍地控制住自己的心神,微笑道:“菩薩你錯了,你將這樣的可怕事實展現在我的面前,只會讓我打亂你地部署,行險。”

    他要回人間。把老猴放出來,生生破開,冥間人間地通道。

    于是他擡步,走到洞府門口,看著滿天毫光。深吸一口氣。

    菩薩緩步走到他的身后,柔聲道:“若你離開普陀,只怕西方淨土會馬上對你下手,阿彌陀佛不會冒險讓你有機會打破冥間與人間地屏障。”

    易天行微笑道:“若我留在普陀四十億年。你便能保我四十億年?”

    不等菩薩答話,他搖了搖頭:“張小白,別玩威脅這一套,在人間我威脅不了你,在這里,你也威脅不了我。”

    兩個人同時陷入了安靜之中。

    易天行忽然笑著問道:“我一直很好奇,東方的世界是這個模樣,那洋人的世界里又是怎麽個模樣?佛祖關了六道輪回。難道對那邊沒有什麽影響嗎?”

    觀音菩薩望著他的側面,發現少年的臉上全無一絲猶疑之色,知道他已經拿定了主意,于是微微一笑,也不再相勸,反而隨著他的心意,講起了天界最大地八卦來。

    “信輪回者,入輪回。”菩薩柔聲道:“佛祖關了六道輪回。便只是你我這個世界有效罷了。他認爲這是解脫衆生之苦,自然只會解脫自己的信徒。”

    “看來佛祖果然如師傅所說。很小家子氣。”易天行長長的睫毛在水氣里一眨一眨,“只是苦了這些信他的人,屁都不知,結果永墮地獄。”

    “一衆大智慧,走到最后,只怕都是殊途同歸。”菩薩幽幽的雙眸投向普陀山外地云海深處,“按你所言,佛祖已經真正歸于寂滅,那其余的大智慧,只怕有的也走上了這條道路,五百年來,老君之迹,也不再現于天庭,我猜他會不會也走了。至于你說的那個世界中,千年之前,佛祖曾經想將信衆擴展到那處,不過……嗯,已經是前話,此時無須再提,日后若有機會,你問你三師叔應該明白。那處地耶和華也是位大智慧,如果我知道的事情沒有錯的話,他應該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去其它的世界擴展信徒了。”

    “真主呢?”

    “真主就是上帝,聽說那些年他自己很無聊,又無法插手到東方來,所以在自己地盤上整了兩拔信徒,天天打來打去,他就在上面看著玩,有時候還會親自下凡,一時當神聖騎士,一時當哈里發,總之是胡鬧的狠。”

    “敢情十字軍,伊斯蘭的彎刀騎士……就是這作用。”易天行張大了嘴,直吸涼氣。

    “噢,羅德兄弟。”搖頭之后,易天行擊掌贊歎道:“老君應該不會玩佛祖那套,估計正在天地之間洗澡,佛祖自殺玩寂滅,上帝四處玩征服,真是性格決定人生啊。”

    性格決定人生,自然也決定神的生活。

    走出洞府,行走在安靜的普陀山間,兩側翠谷幽幽,偶有異鳥鳴于其間,前方有一小潭,潭中卻無一滴水,干涸著,露出里面微微發黃地水藓,在四周的景色里,顯得格外醜陋。

    “您知道有生皆苦到底是啥意思嗎?”

    易天行就在潭邊住了腳,忽然問道。

    自從他開始吃方便面的時候,觀音菩薩就知道這位前世的童子,今世的佛爺,已經下定決心離開普陀。菩薩自有菩薩心。又怎會用言語或是舉止多作些事情,一路送他出來,各自無語,忽然聽他發問,略想了想說道:“此則血肉形軀,有生皆苦。彼則蓮華化生,無生苦也。”

    這是淨土佛經中的一段。

    易天行微笑道:“你父親地意思總是與我逆著。”他將目光投向那死潭之中,撓了撓頭:“即便蓮華化生。也是苦。當年在人間的時候,在六處后地山谷中悟道,險險踏上天路,也正是那時,才得蒙普賢菩薩感應,他苦守五百年,卻是信我,這份信任。著實令人荷重難負。”

    “不過話說回來,當時只知道佛祖留下了有生皆苦四個字,我那鳥兒子在林子里扮哀怨,事后蕾蕾總想不明白,說我們爺倆鐵鑄地身子。水火無忌,不生疾病,不生汙垢,過的是富貴閑人地日子。玩的是高人一籌的神通,哪里苦了?”

    “哪里苦了?”

    易天行重複著自問了一遍,旋即苦笑自答道:“我從未與旁人說過,我這一生被菩薩扔下人間曆煉有何苦處,今日卻想教菩薩得知。”

    觀音菩薩此時幻作少女模樣,跟在他地身旁,聽他鄭重其事,于是微微點頭。黑黑的發辮輕搖著。

    “除了因爲易朱而發燒那次之外,我不曾生病,所以不知道在病床潔白的床單上嗅著消毒藥水的滋味。”易天行面色甯靜說道:“我小時候不能受傷,所以不能在手指被劃破后,哭喊著讓母親爲我包傷口。我千杯不醉,所以從來不知醺然何意,三杯吐然諾,五花馬。千金裘。李白能玩,我不能玩。陶淵明喝高了之后寫詩采菊東籬下。最后說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其實這位知識農民很明顯是醉糊塗了,而我不論喝多少,卻是不解酒中真味。歐陽修醉臥山石,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呵呵,我倒是醉翁之意在酒,卻喝不暈……苦啊。”

    他轉過頭來,一雙清目盯著菩薩那張清美的臉:“我不畏高,所以玩蹦極沒意思,過山車也沒意思,沖浪也沒大意思,漂流因爲不害怕……也沒意思。”

    “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太過畏懼的情緒。”他緊緊皺著眉,“小時候被搶劫,也不覺得刺激害怕。”

    “我不怕冷,所以大雪天躺在被窩里看禁書,也沒覺得有多暖和舒服,被小女生往衣領里偷偷塞冰雪,也不覺得好玩。”

    “我不怕熱,所以夏天吃火鍋,看著旁邊的人汗流滿面,大呼快哉,我卻沒什麽感覺。”

    “我不怕疼……所以就連去周小美的清心會所按摩,都沒感覺。”他聳聳肩,“像這樣無趣地人生,真的過的很苦。”

    觀音菩薩沈默著,聽著易天行講述自己這一世曆劫的一些感受。

    “后來我又在想,爲什麽我金剛不壞,卻反而會覺得少了許多人生的樂趣。”易天行眉頭一舒道:“我這才發現了一個很有趣地事實……人類,他們所尋求的快樂,往往就是建立在苦楚的基礎之上,比如喝酒,那酒精明顯是傷著他們的心神,雪讓他們冷,所以他們專們去玩雪。夏天吃火鍋特痛苦,所以他們吃地特別開心,按摩捏腳的時候,他們會痛的直叫喚,偏又樂在其中。坐過山車嚇得哇哇大叫,偏那些公園里面,過山車前面排的隊最長。登山吧,明明有可能摔死,雪山的下面,每年卻沒斷過人。”

    “呵呵。”易天行笑道:“人類還真是有些自虐的傾向,不過也很厲害,本來就是充斥在他們生活中的苦楚,卻被他們變成了一種美好。”

    他咧嘴笑著,露出滿口大白牙:“而我這個古怪的家夥,因爲感受不到那種苦楚,所以也就感受不到那種美好……所以,我也很苦。”

    很拗口,但意思又很明白。

    “我地苦就在于感受不到對方的苦,也就無法享受相應的樂。”易天行最后這樣微笑著說道:“佛祖只是看到了生命本身的自源之苦,卻沒有看到生命本身這麽強大的改造能力。如果說生命存在的目地就是寂滅的話,那這個世界上,又何必有生命地産生?又何必走這個過程?”

    “生命真地很奇妙。能將苦事變成樂事,如果說有生皆苦,或許……也就是有生皆樂吧,地獄里的生靈,也是生靈,再熬個幾十億年,那怎麽能行呢?”他揮著拳頭,像個革命家。“只爭朝夕,只爭朝夕啊。”

    菩薩合什微笑。

    一滴露水從普陀山谷那片光滑地絕壁上滴了下來,打濕了干潭里的一小片黃色水藓。

    嘀嗒,嘀嗒,嘀嗒。

    兩滴水珠,三滴,四滴……無數滴水珠由絕壁而降,彙而成流。灌入潭中,激起一片水花,霧水之中,隱見山上如一白龍,美麗無比。

    易天行注視著這由天而降的瀑布。眼眸里似乎也迷蒙了起來。

    “慢走。”

    “不送。”

    易天行沒有說再見兩個字,他希望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和身邊這位大菩薩見面了,他甯肯與大勢至去打上五百次。也不願意和身邊這位再聊兩夜天。

    他輕掐著無名指地午紋,從秦梓兒那里學來的三台七星斗法緩緩灑開,這法術本是平常,但他如今的境界早已隱隱跨入大菩薩位,一身修爲神通實在駭人,稍一施展,便感覺普陀山間氣息爲之一凝,身前潭水也無由而起。拍打著潭邊的石頭。

    觀音菩薩不再看他一眼,轉身回了洞府。

    一個渾身長滿了黑毛的和尚遠遠地看著這邊。

    易天行向他招了招手,待那和尚走的近了些,看清楚了頭上戴著一個小金箍兒。他略有些厭惡地看了那金箍一眼,不由想起了人間歸元寺中,師傅大人手腕上套的那個烏金镯子,將手放在胸口,神識一渡。往小書包里說了幾句什麽。

    黑毛和尚雙手合什。十分虔誠。

    一道若有若無的咒語之聲,從易天行地胸膛里傳了出來。正是施檀功德佛的法聲。

    咯噔一聲,黑毛和尚頭頂的金箍無風而落,他大喜拜倒在易天行面前。

    易天行苦笑,心想老子還沒有彌勒佛,但討觀音一個人情倒是可行的。

    “上臨朱雀下臨龍。”易天行靈台微顫,將道訣施了出去,面前的白色巨龍般地瀑布頓時被定在了半空中,四濺的水珠也詭異地停留在了那處,像是無數捧美麗的珍珠被嵌在了空氣里,反射著天上云層的白光,流彩四溢。

    而易天行地身上,卻是冒起了一層淡淡的火紅之色,這是他許久未曾使用的天火。

    一道紅光閃過,易天行紅色的身影,便從普陀山上消失。

    片刻之后。

    山前清靜玉坊前,一直盤膝守著的小易朱及火德星君只覺眼前一花,便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青年男子來到他們身前,這自然是易天行,他不知道觀音菩薩最后會不會改變主意,所以稍行一善之后,便倒施三台七星斗法中的召朱雀一訣,將自己召到了朱雀兒子身前。

    易朱睜開雙眼,站起身來,拍了拍小屁股:“易天行,我以爲你昨天夜里就會逃跑的。”

    易天行扁扁嘴,從書包里取出備用地衣服穿上,走上前去捏捏小家夥的臉蛋,發現小家夥瘦了不少,不由歎道:“手感差了很多。”

    易朱很厭惡地看了他一眼。

    “走。”易天行說出一個字,便當先往山外走去。

    “去哪里?”

    火德星君屁顛屁顛地跟著:“佛爺……”

    話還沒說完,易天行此時心情特別差,喝道:“滾。”

    火德星君趕緊滾走。

    易朱學他的模樣聳聳肩,心想自己最近的火氣少了很多,但老爹似乎火氣不小,只得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去哪里?”

    “家。”

    易天行如此回答,但內心深處卻知道。回家的路一定十分艱險,一旦脫離開普陀山的范圍,自己便是拒絕了觀音菩薩的庇護,便要獨自一人面對西方淨土地絕命追殺,而自己不肯戴上彌勒佛那頂帽子,只怕先前法會上保持中立地那些大神通,又會倒向阿彌陀佛那邊……如果幾大淨土同時出手,自己還真不一定能活著回人間。

    易朱又聳聳肩:“爲什麽不當佛?”

    他與易天行神識相通。先前易天行與觀音菩薩的對話一分不差地都印在了他地神識之中,雖然小家夥一直以爲頑劣如爹,是斷然做不得佛的,但聽了那麽多的佛界秘辛,三界大事,縱使是他,也覺得安坐佛位,等著開啓六道輪回的那天。才是易天行此時最應該做出的選擇。

    易天行看了兒子一眼,說道:“如果真要等四十幾億年,你老子我也願意在小書店里等,一直等到將來開星際聯合大書店也成,總比呆在這破地方強。”

    “那倒是。這里人妖味兒太重。”易朱重重地點點頭,然后問道:“我們出去后,肯定要打架,如果只是大柿子。應該還能打一打,萬一再來幾個厲害地怎麽辦?”

    “大柿子?”易天行疑惑望著他。

    “媽教的。”

    “教的好。”易天行“老懷安慰”,摸了摸小家夥的腦袋。

    “你應該和人妖菩薩把關系整好一些,我雖然知道的不多,但前世的記憶里,這個大菩薩是真正最厲害的那個。”易朱扭著頭,脫離了老爸的手掌,像個小大人一樣分析著。“爹最喜歡扮豬吃老虎,爲什麽不借助觀音菩薩地力量,至少不要像剛才那樣完全扯脫關系。”

    易天行微笑著,笑意里卻夾著一絲寒冷:“我可沒她城府深,如果想利用她,鬼知道會被她利用多少?她今天說的這些事情,能信七成便不錯了。再說了……如果我真是彌勒降世的材料,這一路上。如果真要和淨土方面的大打一架。如果我出了什麽問題,她這五百年經營豈不是全盤落空。所以事到臨頭,她該出手的時候還是該出手。”

    “嗯,反正她不可能看著你被淨土宗捉了去。”小易朱咪起雙眼,陰險無比地笑著。

    易天行使勁敲了一下他地腦袋,罵道:“小小年紀,和誰學的這做派!”

    “噢,我看佛祖都玩陰招,以爲越厲害的人,就應該越陰險才是。”

    易天行頭痛:“佛祖只是瘋子,和陰謀倒扯不上什麽關系。”

    “佛祖不是瘋子。”易朱用很純真的眼神看著自己地父親,“佛祖是傻逼。”

    易天行無語,知道這小子是替自己罵佛出氣,苦笑著搓搓鼻子:“我都只罵他是傻叉,你居然還幫我解了碼。”

    父子相隔兩年重逢,沒有抱頭痛哭已是異數,但一大一小心中喜悅卻是掩不住的,大手牽著小手,借方才這番對話化解彼此心中想念,這便要面臨真正的困難了。

    站在清靜玉坊前,看著山腳下的林子,知道出了這片林,便是一片凶險。

    爺倆毫不猶豫,一人腳上生云,一人脅旁生翅,轟的一聲,離地而去,只在普陀山上留下兩蓬煙塵和高天之上劃破天空的一道焰火般的美麗痕迹。

    “有何樣的師傅,便有何樣地徒兒。”普陀山里今日有客,這客人身后有一片清光圓融,身上穿著淡褐色的袍子,須長過頸,頭著寶冠,手中拿著一個像畫軸般的書卷,一身氣息非神非佛,卻是異常高明。

    觀音菩薩微微一笑,從木幾上取下茶杯輕輕啜了一口:“若不是斗戰勝佛教出來的徒弟,又怎會殺得玉帝動怒,天庭驚懼。”

    那客人緩緩搖頭道:“菩薩曾言,童子上天,六道輪回指日可開,今日觀之,似乎卻有些複雜。”這位人物乃是天上數一數二的大神仙,自然知道觀音菩薩與易天行先前的談話,話語里卻刻意不點明觀音所說的四十幾億年,只將字眼扣在指日可開四字上。

    觀音菩薩合什一禮,道:“玉清天尊,再看些時日如何?”

    原來這位竟是玉清元始天尊!道教第一尊神,傳說中一直在九天之上潛修,不知爲何,今日卻來到了普陀山中。

    元始天尊微笑道:“菩薩既然說看,那便再看看吧,只是菩薩向我天庭借兵千萬,助冥間地藏王菩薩,此事干系太大,我觀北極紫薇大帝境界已成,只怕日后天庭難以清靜。”

    觀音菩薩甯靜應道:“真武素有壯志,不過若天尊傳話,想來他也不會甯直不曲。”

    “也罷。只是不明爲何菩薩不將童子留在山中。”元始天尊似笑非笑望著他。

    觀音菩薩還以一笑:“天尊說笑,童子前五十三參,后五十三參,兩世遭遇之奇,無人能及,便是斗戰勝佛往年由道入佛,也沒有如此造化,今時之童子,已是大菩薩境界,我又有何能留他在此?”

    “菩薩謙虛了。”

    “天尊應該早就算到,童子留在山中,遠不及在山外修行的快。”觀音菩薩柔聲道。

    “只是太過凶險,而且大聖雖在歸元寺中,但一身境界五百年來猶在提升,就算彌勒不能降世,只怕那天袈裟與佛光也困不住他幾百年……若童子修行途中有何差池,大聖尋上天來找晦氣,我可只有關門謝客地份。”元始天尊微笑著。

    觀音菩薩一合什,沒有說話,唇角卻是綻起一絲微笑。

    “童子先前斷言,太上老君並未離世而去,天尊有何看法。”

    “師兄素來不好世事,惟因其不好,故無須離開。”元始天尊贊歎道:“雖然道門尊爲我首,但你我皆知老君境界,便是我也不能探得師兄去處,不料童子卻是斬釘截鐵道出隱情,雖是猜忖,只怕也不稍遠,童子果然聰慧,佛祖當年擇其爲后,果有神妙。”

    觀音菩薩微笑道:“當年佛祖撷回此火,天尊便來討人,說道此乃劫前之火,不能妄歸佛門,應該佛道同教,觀其日后所歸……若不是老君阻止,只怕當時便搶起來了,莫非今日重見此子,天尊又動了心思?”

    元始天尊搖頭苦笑道:“這等頑劣,還是由大聖去教吧,我這把老骨頭,卻是禁不起折騰。”

    觀音亦是苦笑搖頭:“童子境界早已圓滿,卻在我面前一直遮掩著,豈是頑劣二字便能形容。”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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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4-4-8 00:16:42

第七卷 空城 第二十一章 斬首(上)

    第二十一章 斬首(上)

    頭頂白云像虛幻的光影一般,飛快地向后掠去,因爲兩個人的速度太快,所以云畔的時光似乎都被拉長了一樣,淡淡白霧被撕成了極細長的線條,映入二人的眼簾里。

    風很強大,足夠刮的鋼鐵翻開,卻吹不動他們的身體。

    易天行的雙眼微微閉著,體會著這種極速所帶來的沖擊,神識一渡,對身邊的易朱說道:“知道頭上的云層是什麽嗎?”

    小易朱回答道:“不知道,感覺好象很可怕。”

    “是空間的屏障。”易天行擡頭,高天狂風吹拂著他看似柔弱的眼睫毛,眼前一片流光,接近光速的飛行,讓所有的景象都有些變形。

    “嗯?”小易朱身后的翅膀扇動著,一雙小胳膊抱在胸前,表示不解。

    易天行笑了笑,沒有更詳細地解釋,在下層天界的時候,他被遠古的法寶追殺,慌不擇路,曾經鑽進過這些云層,當時被里面隱藏著的冰河罡風,刮的自己血肉模糊,險些送命,而如今他境界已成,神通加身,自然明白了,每層天界頭頂覆著的白云,其實就是每個空間之間的分界線。

    在人界的空間里,這種分界線是看不見的,而不知道爲什麽,在天界,每個空間之間的界線,就是這種奇怪的云層。

    易天行那次鑽進云層,最后還有命活著出來,就等于說是憑借著自己的境界和強悍的肉身,強行在空間里破開了一道裂縫,鑽進去了另一層的空間之中。

    那所謂的冰河、罡風,其實便是空間通道里的裂縫和險惡環境。

    強行打開空間,不論是何等樣的神通。都是一件極險地事情,極容易被空間通道里的湍流吞噬,也極有可能進入一個從未有智慧去過的幽閉空間——想到當時自己什麽都不明白,卻還敢往云層里鑽,險些送命,易天行不免有些后怕。

    他只是想了一想,易朱卻完全從他的神識里明白了這些東西,不由皺起了可愛的眉頭。問道:“易天行,爲什麽人間的道士就可以打開空間?”

    這說的是一九九四年的秋天,人間地道門,清靜天的長老,曾經萬里神識打開一條通道,試圖拘去易天行的精神,而易朱也便是鑽進了那個黑幽的空間里,一舉撲殺那個長老。也正是那次空間之行。讓易朱從那個憨稚肥拙的小紅鳥,變成了如今這個頑劣的少年,所以他記的特別清楚。

    “那是精神通道,所以只有你這種靈體可以通過。”易天行眯著眼,看著面前正以奇妙狀態漂浮著的空氣。甚至隱隱能夠感覺到自己父子身旁地時間,正以一種自己能夠掌握的狀態顯現了出來,緩慢凝滯了下來,不由感到一絲玄妙——接近光速的飛行。確實是一個很享受的過程。

    “爲什麽突然說這個?”

    父子倆此行是逃命,拒絕了觀音菩薩的保護,離開了普陀山,等于是主動放棄了彌勒佛地尊號。這便意味著他們將要面臨著西方淨土,甚至是整個佛宗加上淩宵寶殿的追殺,在這樣艱險的路途上,不急著沈默飛行,卻談論起修行與空間的構造起來。小易朱很清晰地感覺到父親心中地那絲想法。

    “如果……”易天行一面飛著,一面淡淡說著:“如果有什麽事情,我走不了,你就往那個云層里飛,自行破開空間,找到回人間的路,自己帶太師公回省城,把你師公救出來。你是靈體。破開空間的時候,可以不受傷害。”

    小易朱不會像某些女人一樣扮哀淒。知道老爸這種安排是很妥當的,冷冷說道:“問題是,如果破開空間走,我不知道這云層上面的空間是什麽地方,萬一走錯路了怎麽辦?我不是你,我沒你運氣好,你破開空間,就將好有真武接著你。”

    “沒事兒,這個宇宙的空間是有限的,就算走錯了,你多破幾個空間,總能找到回去的路。”

    易天行微笑說著,這話未免顯得有些不負責任。

    他一掐午紋,使了個道訣,遮住了自己地神識,這道訣是他從秦梓兒手上學得的,易朱一直嫌太粗糙沒學,也虧得這般,才阻了他心頭最后的想法被鳥兒子感應到——易天行此時想的是:“就算你迷了路,也總比跟著你這不成材的爹,被阿彌陀佛關住的好。”

    易天行是這般想的,無論如何,總要保住自己兒子的自由。

    易朱肋下地雙翅依然不疾不緩地扇打著,一翅便是九萬里,易天行腳下地筋斗云沒有教會他翻筋斗,但速度也差不多,加上腳底的天火加速,二人越來越快,快要接近光速地上限,速度的提升也越來越艱難。

    隨著速度的突破極限,頭頂的云層漸漸淡了起來,天界的空間發生了一種很奇妙的變化,云層消失在了空氣之中,空間的構造開始變圓,本是平面的空間,仿佛被一個天地幽手捏合了起來,從頭至尾,組成了一個圈。

    蓬的一聲響,二人的身后一陣白煙一現即隱,十分美麗。

    易家父子眼前的景象完全變了模樣,只見云層消失后,露出寂靜的天空,身下的大地也割裂成無數的大圓,每一方圓地漸漸合攏,成爲一個圓球。

    無數的圓球就這般無由形成,帶著上面或青黃的岩色,或深綠的林色,或幽藍的水色,變成了無數個星球。

    空間變成了一個宇宙,原本散發的毫光也漸漸凝成些光點——發著熾白或是紅熱的光,原來是一顆顆的�星。

    天界,終于在易天行的面前,露出了他真正的面目。

    這,就是一個宇宙。

    他們在寂清的太空里飛行著,但很奇妙地是。太空里並不是空無一物,雖然沒有空氣,卻有著充斥著的一些能量波動和氣息,如果不是易天行已經到了大菩薩的境界,甚至根本不能捕捉到這些物質的存在。

    “暗物質嗎?”易天行微笑著,看著身外數百萬公里外掠過的一顆慧星。

    小易朱微微偏頭,看著極遠處的一團星云,忽然說道:“那云層沒有了。”

    易天行微笑說道:“用你自己的眼去看。這空間之間的分界,無處不在。”

    兩團天火同時在他們地眼睛里飛了出來,頓時將這空間里隱藏著的結構看的清清楚楚,清晰看到通往下界的道路,直直伸向遠處那團星云中,星云耀著妖異的藍光,就像是一個遠古的魔妖,張著他並不可愛的嘴。

    時光一閃即過。遠處那團星云馬上來到了他們的面前,妖藍地星辰之色仿佛彌漫在這處宇宙空間的每個角落里,連易天行與易朱的身上都塗抹上了一層藍色。

    感受到那處傳來的神息波蕩,易天行歎了口氣,不知怎的。看著身旁地幽光就想起鄱陽湖口處的天光來,那時他迎著長江濁水逆流而上,追著陳叔平——所有的事情就是這樣,你既然做出了選擇。就要承擔選擇的后果。

    這也許就叫做勇氣,也許是一種愚蠢,但不論是哪一種,只要是你自己選擇地就好。

    擁有選擇的權利,這是很珍貴的一種幸福,叫做自由。

    嗤嗤嗤嗤!

    無數道尖利的聲音響起,像是晴雯在撕扇子,像是高陽縣城那個爛了的黑板刷發出的噪音。

    兩道金色的流光並未減速。直接沖進了那片妖藍之光中,無數的星辰就此隕落,被金光斬落,挾著嗤嗤地破裂之聲。

    每一個藍光的后面,隱著一尊菩薩或是羅漢。

    好一處大陣,想來西方淨土所有的強者,都云集到了此處。

    兩道金光在藍光里沖撞了一陣,終于被這股頂天壓地的氣勢將速度延緩了下來。

    易天行手握金棍。面無表情地飄浮在靜寂的宇宙空間之中。看著四面八方,不知幾千幾萬尊羅漢菩薩。此處空間極大,而這些羅漢菩薩們的數目實在太多,竟然讓廣闊的空間都顯得有些擠了。

    每尊羅漢菩薩身后,都耀著淡淡的佛息,佛息本來應是金色,但在易天行與易朱身后地天火映耀之下,卻反而顯成了幽藍之色。

    天空中,可以看見有幾十位羅漢正捂著胸口,手指間止不住有鮮血滲出,而更近些地地方,已經空了出來,一些無頭的羅漢軀干正在宇宙里飄浮著。

    沒有頭地羅漢軀干,像是木頭一樣緩緩飄浮,血花從軀干的空腔處湧了出來,像是沾著紅色染料的畫筆,在這純淨的宇宙畫布上描著修羅畫面。

    金棍的前端微微扁了下去,化作刀形,刃面之上,鮮血沒有滴下,腥紅腥紅的看著十分恐怖,正是這柄恐怖的金刀,在照面的瞬息間,斬落了數十位羅漢,三尊小菩薩,刀氣之末,還傷了數百位羅漢的胸腹。

    “嘩,嘩。”

    宇宙里安靜沈默著,兩邊對峙著,只有易朱身后的紅翅緩緩扇動的聲音。

    小易朱俊美的童顔上,閃著一股妖異的紅光,他空著的雙手放在胸前,五指朝天,若焚香之柱,十道天火苗熊熊燃燒著。

    他指上的天火焰中,數十個羅漢、小菩薩的法身頭顱正被煉化,數十個頭顱嗤的一聲消失不見,淡淡煙塵起,金塵點點灑向幽冥之路。

    此處是歸人間必經之路,西方淨土的力量便守在此處,他們一定要將易天行拿下。

    只是一個照面,易家父子倚仗著恐怖的速度,秒殺數十大神通。

    父斬頭。子焚之。

    這是豬悟能教給易天行的法子,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消滅佛土萬千羅漢菩薩的神通。

    而西方淨土在付出這樣血腥的代價后,也終于將他們地速度降了下來。

    只要易家父子的速度降了下來,那他們可怕的殺傷力也就少了一大半。

    此時已經不再需要言語,也不需要叫陣,大家都明白彼此要的是什麽,西方淨土是不可能放過易天行這個彌勒的。而易天行……似乎也沒有放過他們的可能。

    遠處一顆淡藍的星辰動了,劃破了幽靜的空間,往耀著天火之光地易家父子行來,雖然隔得還極遠,但能清晰感覺到,它運行的軌迹終究,是落在易天行那處。

    隨著這顆星辰一動,空間里一陣脈動。似乎同一時間,四面八方的星辰微微一顫,擺脫了靜止的狀態,漸漸加速,沿著弧圓的曲線開始運動。

    星辰移動的速度其實異常迅速。但由于空間太大,距離太長,所以看上去,依然像是很緩慢地運行。就像是一個宏大的星系,忽然受到一股宇宙力量的吸引,開始繞著星核旋轉起來,略微顯得有些笨拙。

    但不過數息地時間,星系運轉的便很順暢了,一股強大的壓力向著星核壓去。

    易天行與易朱就站在易核的位置。

    這處的空間並不是空無一物,所以能夠很清晰地聽見星辰劃破空間所傳來地聲音,和那些細微的震動。

    每一顆星辰。便是一位神通。

    易天行低頭,閉眼,收棍于身后,似乎隱入沈思之中。

    身外,正有無數羅漢菩薩執著各式佛土寶器,挾著無上佛光,向他攻了過來。

    但他依然收棍于后,閉目沈思。

    呼的一聲巨響。一雙巨大的不可思議地雙翅忽然出現在幽靜微暗的空間里。易朱扇動著雙翅,就像是一個血火之色的天使般。以極其快速的動作,繞著易天行飛了起來。

    隨著他的飛行,這雙翅膀越來越大,直似要蓋住了這一大片的幽藍。

    易朱飛到易天行的身后,似乎有些累,緩緩收攏雙翅,天火一般的雙翅就這樣由后至前,將父子二人包裹了起來,沒有露出一絲縫隙——熊熊燃燒著地雙翼十分明亮,連里面的人形都看不清楚了。

    由諸天羅漢諸成的幽藍群星終于將壓力加大到了一種難以維系的程度,猛然向內里壓去。

    但那里有一團火,天火!

    藍色的星辰沖進了火里,只聞得一陣燒灼的聲音響起,羅漢菩薩們的護體寶光根本經不得如此高溫的燒融,沖得前些地被馬上燒成了一道青煙,而沖在后面地,卻僥幸逃過一條性命,在寶光消融之前,抽身而回。

    就像是一團蛾子飛向火堆,卻猛地炸開。

    偏在這時,易天行睜眼了,易朱的雙翅也開了一道縫,父子二人地配合實在是天衣無縫。

    易天行一聲厲嘯,腦海中傳自那戰猴的棍法施展開來,整個人化作一道流光,持棍橫打,棍頭點殺,化棍爲刀,周遊如龍,破器殺人!

    本來此時在諸天羅漢的壓力下,他根本不可能有這般好的出手時機,但易朱的天火,卻爲他營造了這樣一個時機,趁著諸天羅漢菩薩被易朱天火逼的有些惶亂退后之際,他陰毒出手,仗著老猴那霸道的棍法,和手中這根無堅不摧的棍子,將那些行的稍慢些的神通們一舉擊殺,每一棍刀擊出,便有一個頭顱被斬下。

    陰險的殺伐后,幽暗中,只是飄浮著十個頭顱,看上去十分恐怖。

    而易朱的雙翅也在此時化作了恐怖的萬千火手,于稍縱即逝之際,在空曠的空間里抓住那些頭頂,須臾即化。

    沒有慘叫之聲,只有死亡,羅漢菩薩們慨然赴死,易朱面色如常,根本看不出來一絲心神波動。

    易天行緩緩擡頭,眼簾微起,一雙幽幽雙眸在身周廣闊空間的數萬張羅漢面上掃過,在幽藍群星之后,他望著那個微微發光,並不起眼的瓶兒,知道那個人正在找機會出手,不由冷冷一笑,有些瞧不起這位只會讓自己人送命的宇間頭號殺手和尚。

    雖然兩次出手,大占便宜,但不過是殺了百來位,看這天上腳下如繁星般的羅漢,他不由微感惶然,這怎生殺得完?

    真是:斬不盡的羅漢頭,焚不完的菩薩首。

第七卷 空城 第二十二章 斬首(中1)

    第二十二章 斬首(中1)

    “扯呼。”候補佛易天行如是說。

    “扯蛋。”正牌佛鳥易朱如是應。

    小家夥看了看四面八方的羅漢菩薩,道:“到處都是禿驢,往哪兒扯去?”

    戰斗已經打響了些時候,只是兩爺子身上天火厲害,那些淨土強者根本無法近身。

    不過西方淨土的羅漢菩薩也不是吃素的,他們身上的湛湛寶光,正好是天界氣息中最適合抵擋高溫的的一種,雖然在易朱的火翅下看似一觸即化,但那清湛之光實在境界頗高,易朱天火疾出,在瞬息間將體外天火溫度提升至可怕的境地,竟顯得有些難以爲繼,似乎體內的火元暫時空了。

    淡淡血紅的火苗在易朱肋下的雙翅上燃燒著,火光有些幽暗。

    易天行提醒自己的兒子:“省點兒力氣燒,看你身上火苗子越來越少了,萬一燒光了怎麽辦?”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還有你這麽一根大柴火,怕什麽。”易朱抿抿殷紅的朱唇,嘻嘻笑道:“接下來怎麽辦?”

    接下來怎麽辦?

    易天行自己也不知道,前方的道路被全部堵死了,雖然自己爺倆的天火乃是無上之利器,但是佛子身上寶光總會耗去他們太多的火元,這幾萬個光頭杵在那處,要全部燒干,自己豈不是要燒得火盡人枯?這速度降下來后,如果再要加到神佛無阻的地步,確實有些難度。

    尤其是幽藍星辰的最后方,那個看似不起眼的小瓶子正發著幽幽的光芒,似乎就像一頭潛伏在黑暗中的猛獸。隨時準備發出最恐怖的一擊。

    雖然如今地易天行連逢奇遇,有無數的老師朋友助他修行,但雪原扎什倫布寺中普賢大菩薩的慘象,梅嶺至省城的大逃殺,諸多記憶,都讓他清楚地明白,以他如今的修行境界,正面對上那位恐怖的大勢至菩薩。決然無法討到太多好處。

    更何況那人還在藍色星火闌珊處,遠遠綴著,不知何時發動,如何發動。

    易天行幽幽的目光穿透無數羅漢菩薩組成的星辰之幕,望向那個瓶子,忽然間眉頭微微顫動了一下,望了正在身旁以火鳳之勢遊走地易朱一眼。

    父子二人眼光一觸,便明白對方所思所想所籌所謀。

    正準備動手。易天行微微顫抖的眉卻帶著一絲愕然和憤怒聳拉了下來,顯得有些惱怒和強烈的不安。

    空間之中,一道若有若無的氣息傳了過來,迅疾彌散開去。

    這道氣息無比純正,夾雜五色之味。令諸天有若見菩薩寶像于前。

    滿天緩緩流淌的星辰停了下來,露出那些密密麻麻的羅漢菩薩面目。

    羅漢菩薩們紛紛合什,對著那道氣息探了過去。

    一個瓶子破開空間的距離,從羅漢陣刻意讓開的通道處飄了過來。離易家父子約有數萬公里遠處,停處了身形。

    易天行也不看他,反而是微側著頭,與那個瓶子微傾地方向一致,投向宇宙間的某處。

    他與對方同時感應到了這股純正的佛宗氣息,所以不免有些奇怪,是誰會在這個時候,刻意將自己的氣息神識散播到這個地方來——而且很明顯的。這股氣息雖然不是十分強大,卻是十分純正,在這宇宙空間地上萬名羅漢小菩薩包圍中,竟是清清楚楚地護著自己的層次,頓時突顯。

    甚至比那個瓶兒處的氣息還要純正一些。

    如此純正的佛宗氣息,自然是位大人物。

    這是彌勒與西方淨土之間地戰爭,日光菩薩已經代表東方淨土表示了中立,易天行實在想不出來。還有哪方的神通精深大菩薩會摻雜到這個事情當中。他不免有些好奇,有些疑慮。不知道來者是友是敵,更隱隱有些不安,怕是自己猜想的那位。

    很明顯,那個幽幽發光的瓶兒也不知道,隱隱可以看見瓶口向著下方微傾,似乎在傾聽那個氣息。

    “護著我。”易天行淡淡交待一句,便盤膝坐在幽深的宇宙空間里,結了一個散蓮花座,以自己最精深的蓮花童子座印開始體悟這道氣息的來曆。

    淡淡佛息從他的身上冒了出來,與遠方幾萬公里外地那個瓶子一樣,往著中間幽深無底的空間里探去。

    滿天的羅漢菩薩也在此時停止了攻擊,易朱舞翅而回,冷然悍然守在易天行的身后。

    易天行聳拉著的眉毛,忽然如劍一般豎了起來,看似欲擇人而噬般憤怒。

    遠處那個幽暗發光的瓶兒也忽然直了起來,似乎同一時間發現了某件很嚴重的事情。

    “咋了?”

    “果然是那個蠢貨禿驢。”

    易天行滿臉冷笑,唇角譏诮十足,眼眸里卻不期然地閃過一絲怎也遮掩不住的深深擔憂,罵是罵了,卻是心疼地那種罵。

    引動得他與那瓶兒同時投以無上關注地氣息,漸漸在戰場之中凝結了起來,隨著湛湛青光閃起,構成了一道畫面:這畫面是人間的故事,似乎是誰正在那座青山里開著法會,法力驚人,上動天聽,竟然將氣息生生傳到了天界。

    “爲什麽人間地事情,竟然能傳到這天上?”易天行盯著那畫面中的五台青山,演教寺里衆僧,幽幽歎息著。

    那畫面里的衆僧,易天行並不熟識,但他死死盯著坐著演教寺門檻上的那個清俊小和尚,咬牙切齒道:“他爲什麽離開省城了!”

    易朱的目光在那道氣息上一掃一而過。撓頭道:“師傅的膽子怎麽忽然變得這麽大?”

    易朱地師傅自然就是葉相。

    那個漂亮的葉相。

    那個該死的葉相。

    那個故意去五台山開法會,一心想誘大勢至菩薩下凡,想爲易家爺倆分點憂,所以找死的葉相。

    葉相的氣息經由文殊菩薩寶像的放大,由人間傳至了佛界。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

    五台山上,文殊師利般若經的頌經之聲,竟然直沖天穹。將這片幽暗中夾著血腥的空氣沖洗地干干淨淨。

    氣息消彌了開去,遙遠的人間五台山上的法會頌佛聲再也聽不見了,但佛界正在追殺易天行的這些強者們都知道,文殊菩薩……終于醒了過來。

    那個瓶兒動了動,瓶身上的幽光微微流動著,就像一個美人的眼波在輕轉思考。

    滿天的羅漢菩薩也動了動。

    似乎是在權衡著應該如何取舍,被衆人圍著的,乃是今世地彌勒。西方淨土的心頭之患,阿彌陀佛最不願意看見他成長起來的人物。

    而在人間刻意露出氣息的,乃是佛祖座前大弟子,須彌山的頭號繼承人,西方淨土地五百年血仇所系。

    無論是哪一個人物。都是必須淨土方面集力而殺之的對象,而此時,卻偏偏一個在人間,一個在佛土。露出自己的氣息。

    淨土宗會選擇哪個來殺?

    對于那個瓶子來說,這是一個問題。

    對于那些滿天菩薩羅漢來說,這是瓶子該思考的問題。

    所以瓶子緩緩沈入了黑暗之中。

    “傻子葉相。”易天行雙目微閉,不知看著腳下哪方空間,幽幽道:“佛祖以身飼鷹,那是因爲他反正死不了,他玩這出舍身救人,難道不知道大勢至殺死他會很輕松嗎?”

    “怎麽辦?”易朱捏著小拳頭。看著他。

    “涼拌。”易天行冷冷回答道,看著身前頭頂腳下地無數淨土羅漢菩薩,右手一領,金棍橫在胸前,右掌握住棍頭,緩緩從里面拉出一把亮晃晃的劍來,那柄劍身上鑄有符紋,一股古意從劍身上透了出來。極寒極厲。似乎已經飲過無數神佛的鮮血。

    “誅仙劍。”易朱馬上認了出來。

    這是日光菩薩昨天在法會上送還回來的,易天行離開普陀的時候。自然不會將自己這把寶貝帶走。

    易朱聳聳肩,伸出兩根指頭從易天行的手中捏過劍柄,抽抽鼻子道:“不大喜歡用這個。”

    “光憑火燒怎麽能行?”易天行冷笑道,指著滿天的淨土羅漢說道:“這和燒雞是一個道理,這些羅漢菩薩們身上的寶光,就像是一層保護膜,就像厚厚地老雞皮,如果直接燒的話,很難燒透,如果你用劍把他們斬成一塊一塊兒的,再來燒,就容易燒粑了。”

    “廚藝也能用來殺和尚啊。”

    “萬事皆能入道嘛。”

    父子二人講著這些不鹹不淡的話,滿天的羅漢菩薩們的表情卻有些異樣起來,知道這二位一位乃是斗戰勝佛的弟子,一位乃是當年最凶惡的大鵬,聽見對方講著燒雞斬肉地事情,不免下意識地擔心起自己地寶身來。

    “那葉相師傅怎麽辦?”

    “那瓶兒已經不見了。”易天行聳聳肩,“估計大柿子下凡殺他去了,我們趕緊殺光這些和尚,然后回家吧,只要把你師公救出來,這仇,總是可以報的。”

    “好。”易朱吐了口唾沫,一點火星離唇,照亮了身前地空間。

    之所以易天行會這般說,是因爲他很擔心葉相,所以刻意作的凶惡些,扮出魔王模樣,想將大勢至留在此處——葉相是想救他,他想救葉相,這一切,便是爲了那華麗嘀愛丫!

    若大勢至離開,就憑這些淨土的羅漢們,確實無法攔住他們父子倆個。

    不知道爲什麽,易天行很確定,大勢至一定不會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此處,潛往人間。

    他一定會出手。

    但就是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出手。

    幽暗的空間里,似乎隱藏著無窮無盡的凶險,但這凶險卻不知道何時發生,這種等待,總是讓人有些渾不著力的無力感。

    兩聲厲喝從易天行與易朱的嘴里同時爆了出來,一個粗犷有若雷聲,一個清亮有若鳳鳴。

    兩道火龍沖進了羅漢陣里,只見星星火光燃起,金棍與誅仙劍大殺四方,紛紛揚揚,隨處有羅漢屍身墮下,飄浮在並無重力的空間里。

    而這些羅漢,都沒有了頭顱,那些頭顱,都已經被火中的凶煞全數焚盡。

    殺戮再次開始。

    卻在瞬息之后,嘎然而止。

    一只腳,一只平凡無奇,穿著雙草鞋的腳,輕輕踩在了易天行的金棍之上。

    易天行手中的金棍乃是石猴所授,其勢如雷,其動如靈,便在瞬息間,便能揮出數千棍去,一片棍影,根本不是肉眼所能看清。

    但偏偏那只腳,卻輕描淡寫地踩在了棍子的最前端。

    轟的一聲巨響,與這樣溫柔的接觸相比,顯得十分的不協調。

    腳面與棍頭一觸,金棍頓時停止了揮舞之勢。

    而那只腳也咯嗒一聲,發出了一聲脆響,草鞋從最前端大拇指處的系帶處斷裂,然后沿著草鞋的構造向后侵伐,寸寸而斷。

    那雙赤足的指甲上染著璎珞之色,十分美麗。

    而金棍巨大的威力被這只腳止住,力量傳了上去,竟生生將那腳指甲上的顔色都震碎了。

    緊接著,那只腳上的皮膚也碎了,露出如同蛛網般的血色來。

    腳踝那里也傳來一聲撕裂之聲,應該是骨節斷裂的聲音。

    但金棍宏大的力量,終究也只能侵殺到腳踝處,再也不能向上一寸,一寸都不行。

    大勢至菩薩就這樣踩在金棍的頭上,身后是幽深的宇宙,身上廣袖輕拂,看著飄然清麗。

    他輕輕一指正點在易天行的眉心處。

第七卷 空城 第二十三章 斬首(中2)

    第二十三章 斬首(中2)

    菩薩打架,其實和潑婦吵架沒啥區別,就看誰的臉皮厚些,殺傷力強些,得力的幫手誰多些,帶的夜壺,誰里面的黃白之物臭些,誰便能驕驕然得勝返家,便是如此……合什同念:南無彌勒佛。

    易天行一直等待著大勢至的到來。

    所以當自己的眉心著了那輕輕的一指后,他的內心深處一聲歎息,無比安樂。

    但他依然算錯了一件事情,他似乎還是低估了大勢至的能量與境界,雖然隨時準備這位佛土的恐怖殺手菩薩隨時從空間里閃出來,從背后狙殺自己,但依然沒有想到,大勢至菩薩竟然宛似與空間合成了一體,毫無任何征兆的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先前滿天神佛在旁,氣息夾雜互擾,易天行就很擔心看不住那瓶兒菩薩的去向,所以一直死死盯著瓶子,不料大勢至潛入幽暗之中,再出來時,已到了自己的身前!

    ——不是身后。

    看來大菩薩境界,就算暗殺,也須當面來,化作明殺。

    即便是明殺,依然顯得那樣的無法阻擋。

    大勢至菩薩一腳踩在易天行的棍尖,用自己一只腳的代價,將那似乎可以橫掃宇內一切的金棍止住。

    然后毫無煙火氣的一指,就這樣穿過了由棍頭至易天行額頭間的數米距離,

    不知道菩薩是如何作到的,但他就是作到了。

    在金棍停止的那一刹那,大勢至菩薩的指尖也停止在了他地眉心處。

    一股強悍的,無可抵御的力量,從眉心處往易天行的體內灌注了進去!

    力量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里面夾雜著的氣息,大勢至菩薩一動,天地六動。六種震動不僅僅是物理上的變形,所謂動踴起震吼覺……聲光形相加,更有諸般可怖感覺。

    此時的易天行,便感覺到體內隨著那股力量洪流地侵襲,感覺到無比麻癢,以他如今的境界。本來早已擺脫這種外感之惑,無奈何大勢至菩薩境界太高,這六動之威又著實厲害,竟這般漫漫侵入了他的心神,令他無比難受。

    這只是一個開頭。

    緊接著是劇烈的疼痛,然后眼前出現了幻視,無數光線曲折,彈射。彎轉,化成無數天魔形狀,耳中也現出幻聽,如九天雷電般一道一道地劈著,聲若洪雷。震著他的識海。

    他的雙眼緊緊閉著,卻也止不住那些恐怖的畫面在眼前出現,心神激蕩,加上法威之下身體的劇烈抖動。看上去就像個重病地柔弱書生,在三九的寒冬里,赤足踩雪,不停哀顫。

    雷聲不停,兩道鮮血,從易天行的耳中緩緩流了下來,與外界隱有暗物質的空間一接觸,嗤的一聲燃了起來。

    天火燃燒了起來。極熾地顔色和極高的溫度在他的面上蔓延,嗤的一聲,將易天行地眼簾處燒成了一片通紅,而那些光線大動所造成的天魔之像,也是一陣極淒厲的尖嘯,化作片片白色碎亮屑,消失在他的眼前。

    真是極險。

    易天行神通境界俱足,但在佛學上的修行造詣卻有先天的缺陷。一味佻脫的童子。今世對于修心法門修練的太少,所以雖然有老猴親傳地行者法門遮蔽五識。卻依然在大勢至菩薩的六動威能下險些被天魔之像亂了心神。

    幸虧雙耳被震出火血來,劫前精純之火,乃是一應心魔最懼之物。這才讓易天行的雙眼回複一片通紅,在不足千分之一秒的時間里清醒。

    只需要千分之一秒。

    易天行悶哼一聲,體內菩提心青色純純,用行者法門護住自己心神,左手數指一彈,在自己身上加了幾個道訣,口中默念景霄大雷琅書!

    空間里無由一陣風雷起!

    雖是平實道訣,卻是易天行施出,這等聲勢,只怕連初創此訣的仙人也難及其萬一。如兒臂般粗細的雷電,劃破了幽暗的空間,像無數道尖銳的利劍,猛地劈了下來!

    啪啪數聲巨響,易天行被雷電劈了個正著,強烈地高溫瞬息間蒸發掉他身上地衣裳,露出內里蘊含著無窮力量的身軀來。只是新長出來地頭發被電力一擾,頓時直直沖了出去,看上去像極了一個被打的無比狼狽的塞亞人。

    正被三千三百三十三名本命羅漢用佛息構成的大陣困在正中的易朱,此時正好不耐煩地在進行燒雞的工作,忽然瞧見下方的異動,不由嘴巴大張,好生驚歎——父親大人用雷電劈人,居然劈到自己身上,這準頭著實有些差勁。

    易天行自然不會準頭差成這樣,他是刻意用雷電劈的自己——雖然景霄雷琅書乃是正宗道訣,但他畢竟不敢信任這種人間可以學到的東西,能夠傷害到一位恐怖的大菩薩。

    雷電劈下,一陣劇痛之后,終于將他從勢至菩薩的指尖威能之下,震出了些微距離,不足一寸之地。

    眉心與指尖一離,易天行頓時擺脫了那種恐怖可怕的六動感覺,身體軀干中的麻癢痛怖驚諸般感覺一掃而空,他根本不及想,尖嘯一聲,體內火元極速逼出,沿著金棍向前遁去。

    隨著火元的傳遞,整根金棍頓時變得高溫無比,發出白色的夾著金色的光芒。

    這光芒極其刺眼,瞬息間將整片幽暗的空間,照的清清楚楚。就連遠處的那些行星都照耀地清清楚楚。金箍棒。便在今日,變成了宇宙間最亮的那根日光燈管——可惜不怎麽節能。

    火元被壓縮到了極處,終于在棍尖處爆炸開來,七道朱紅的火苗以棍尖爲口,噴了出去,燎然如鳳,淒厲如爪,猛地向大勢至菩薩的寶像上抓去。

    嗤的無數細微聲音同時響起。就像是有誰往火堆里扔了無數把頭發。

    在天火之中,大勢至菩薩寶像清光未減,與高溫的火焰抵抗著,保護著自己的法身,而依然堅定地將那根手指伸了過來,這次的手指卻多了一根青蓮。

    那青蓮上蓓蕾未放,稚嫩青弱。

    但易天行卻嚇死了——大勢至菩薩這朵青蓮與旁地大菩薩青蓮都不一樣,別的大菩薩手中青蓮都是開放的。只有這位大菩薩手中青蓮已有千年未放——他實在是想不到,如今自己的境界已與對方相擬,這本命的天火,卻根本燒不透對方的寶像清光屏障。

    便是這一著算錯,大勢至菩薩的手指拈著那朵青蓮。又點在了他的眉心。

    好在易天行這次有了準備,早有行者法門加上一應亂七八糟地道訣、佛法、加在了自己的神識上,哇哇一聲亂叫,腳底云絲狂動。天火疾噴,往后退去。

    倏忽間,退了一千公里。

    而大勢至菩薩那根手指,那朵青蓮,也倏忽間,前進一千公里。

    二人之間的姿式依然沒有變化。

    大勢至菩薩的青蓮點在他的眉頭。

    易天行繼續狂退,根本來不及轉身,眼睜睜地看著眉心間地青蓮離自己越來越近。

    一股強悍的威勢從青蓮枝頭傳到他的身上。由不得一陣狂抖,咯吱咯吱的聲音從他地身體上響了起來。強悍的金剛之軀也有些承受不住這種天地六動加諸的威能,身體的各個關節都在不停地扭曲著,折斷著,露出血痕來,破損,骨頭,鮮血努力地往他身體外面湧著。

    但畢竟是老猴之后。三界最結實。臉皮最厚之人,所以暫時沒有散體之虞。又多虧喝了觀音菩薩存了幾百年的所有甘露。所以易天行此時非人的複原能力全數展現了出來,不論何處傷口,只要血花一濺,迅疾複原,甚至比肉眼能看見的速度更加快捷,只留下道道灰色的痕迹。

    追擊與后退,轉眼前繼續了數萬公里,而在這道亡命地軌迹上,留下易天行火血畫出一的道火線,看著十分猙獰。

    只是火線頂端,隨著大勢至菩薩的威能相加,易天行不停抖動著,像是在跳一種很惡心的舞蹈。

    遠處。

    不知爲何,小易朱似乎並不擔心自己的父親,很隨手的一劍劈出,砍下一個羅漢的腦袋,然后雙翅一揮,將這頭顱燒成灰燼,嘟著嘴唇,似乎覺得這種工作很無趣。

    小家夥的神識盯著父親那邊,低聲咕哝道:“真是狼狽啊,大柿子用青蓮了,易天行你不要老盯著看,盯著眉心,很像斗雞眼地。”

    看來這爺倆對于大勢至這樣恐怖地對手,早已有所安排,所以在這時,還能如此輕松。

    轟的一聲巨響,易天行倒退著,被大勢至菩薩手上地青蓮逼的疾速退后,橫亘數十萬公里,終于遇到了阻礙,狠狠地扎了進去。

    這是一顆行星,上面盡是荒漠石礫。

    二人便是這樣狠狠地扎進了行星的星體之中,落地之處,是荒漠的正中央,恰好是一大片最爲堅硬的花崗岩。

    輕松?易天行自己肯定不會這樣認爲,背后一陣劇痛,緊接著眼前一片黑暗,知道自己已經被砸入了石頭里面不知幾公里深的地方。

    最可怕的是,大勢至菩薩不知是如何做到,竟然在這樣強烈的沖撞下,依然保持著手上的那枝青蓮柔弱而穩定地頂在他的眉心。

    得虧強烈撞擊之助,易天行眉心一痛,卻是一直僵著的雙手,被震的活絡了起來,他唇中吼出一聲暴喝,腦海里無數棍影橫打而出——這些畫面全是當年在后園里,老猴灌入他腦中的戰斗經驗。

    無需出手,只需動念。

    他腦中一動念,右手便自然而動,無風無勢地在空中畫了幾下。

    悄無聲息的畫了幾下。

    隔了約摸幾秒鍾的時間,棍影才顯現了出來,緊接著,棍風才響了起來。

    原來這一陣橫棍疾打,竟似比光影更快,更是遠遠地將聲音甩在了后面。

    無數道啪啪的聲音似乎同時響起。

    大勢至菩薩身上的寶光一陣黯淡,緊接著卻又是一陣明亮,如是者在極短的時間里閃爍著,就像是隔著大氣層看見的明亮星星。

    便在這麽短的時間里,易天行朝菩薩的寶像之上,生生砸下了一萬多棍!

    就算大勢至菩薩再厲害,但易天行也有信心將他砸暈,所以他斷定大勢至一定會暫避。

    但大勢至菩薩沒有躲避,居然靠著自己的寶像法身清光,生生捱了這一萬多棍!

    此時菩薩寶像的清光之上,顯現出無數道細微的裂痕,很明顯是易天行砸出來的,而清光之中,大勢至菩薩的面色無比煞白,幽藍的雙眸中隱隱可見血色,唇角滲出一道鮮血。

    大勢至受傷了。易天行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左掌一張,又是一團天火洶湧而出,極熾極烈地裹了上去,此時勢至菩薩護身清光已現萬條細細裂痕,斷然再無法輕松擋住天火的燒蝕。

    果不其然,清光之中的菩薩寶像驟然一亮,數十聲火灼之聲響起,勢至菩薩身上那件流彩溢光的佛衣頓時燃了起來,從袖口到領子,數十朵柔美的火苗開始蔓延。

    易天行眼中卻來不及現出喜色,黑黑的眼眸里突現驚恐。

    只是那驚恐里似乎還潛伏著一些別的情緒。

第七卷 空城 第二十四章 斬首(下)

    第二十四章 斬首(下)

    菩薩指間柔弱的青蓮抵在易天行的眉心,神通疾出,將他體內的菩提心硬生生地壓了下去,他左掌噴出的天火頓時弱了下來,菩薩寶身之上的火苗也頓時被無上的神通壓滅,只留下一些焦灼殘痕。

    易天行的驚恐便是這椿事情,他自己最厲害的天火,仍然需要用自己的菩提心催發,而自己的菩提心境界,終究還是比勢至菩薩差上……那麽一點點。

    勢至菩薩幽藍雙眸里異光一現,一只潔白如玉的手掌,重重拍擊在了易天行的胸口。

    又是一陣巨響之后,荒漠行星上那個深洞頓時被這一掌之力,擴成了寬約數十公里的大坑!

    易天行骨斷筋折,卻又在電光火石間肌肉重生,骨節重續,回複本身,只是渾身是血躺在坑里燃燒,看著無比狼狽。強大的六動之力正不停地在他身體內肆虐,絞殺著他的本命真元,還有那顆本來與身體融成一物,此時卻又被勢至菩薩生生逼了出來的菩提心。

    淡青色的菩薩心在六動之威中,不停顫蕩,隨時有可能破滅。

    而當菩提心破滅的時候,便是易天行被打散法身,空留無識佛性的那一刻。

    易天行卻笑了,雙手合于胸前,下六指交插而入,拇指輕糾,食指微微向天如劍立,結了個不動根本印,不動如山,不動如星,不動如這宇宙。

    他唇角流著火血,笑容無比獰然,緊接著一聲厲嘯。卻沒有舉棍打過去,反而是雙手各結了一個佛家真言手印,口中迸破二字:“哞,嘛!”

    二字一出,雙手以大手印按下,驅邪甯意,往身旁的大地擊了下去,如同插豆腐一般插入堅硬的岩石中。緊接著他整個人也躺了下去。將自己的后背貼在寬廣的大地上,

    大地開始震動,開始躍起,開始落下,遠處的黃沙飛舞而升,于高空之上形成大旋,猛烈地轉動著,不知是何處來的洪烈能量。將讓這個巨大地行星都開始顫栗起來。

    相反,勢至菩薩眼中精光一現,卻發現掌下的易天行體內菩提心竟漸漸的穩了下來,不再是轉眼即滅的危險模樣,心生微疑。不由將目光投向易天行的臉上。

    易天行面部不停地抽搐,承受天地六動之力,不停骨折,不停愈合。雖不立死,卻是始終徘徊在欲死不能與痛不欲死這兩種可怕境地的夾隙中,恐怖的滋味……帶著一絲微微血腥味,沖擊著他的心神,想讓他放棄抵抗。

    但如此痛苦地境地,他依然不能放棄,因爲有希望。

    因爲他此時在做一座橋——一座勢至菩薩與行星之間的橋梁——將勢至菩薩由天地六動中獲得的無上力量,全數贈還予這默然無語的大地。

    得之天地間。歸之天地間。

    饒是如此,易天行依然很危險,就像是一座石橋上不停地通過載重數百噸的貨車,隨時有橋塌之險。眼前,就只有看是自己這座橋先塌,還是看這些貨車全部開完,看勢至菩薩取自天地的力量,是不是有枯竭的那一時。

    而很妙的是。戰斗進行到此時。情勢也不容許勢至菩薩這時候斷然不敢放手,因爲他地護身清光已經出現了裂縫。若再讓易天行緩過勁來,再一通金棍猛砸,只怕菩薩也會變成肉泥。

    在戰斗一開始的時候,易天行便已經算準了這個行星的方向,刻意引勢至菩薩來此,然后用這個愚笨的法子,妄圖耗干勢至菩薩的神通。

    大境界之人之間地差距雖然只有一點,但便很難應對,所以他只有想些笨法子。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瞬間,但那種恐怖的巨痛卻讓易天行感受過了一萬年,但他依然雙手插在地中,雙眼毫無表情地盯著勢至菩薩,金棍飄在身旁空中,等著菩薩力竭的那一刻。

    “你錯了。”勢至菩薩柔柔說道:“一心即天地,我手中六動之力,卻不是這天地賦予我,卻是我心賦予我身。”

    手掌上加附的天地六動更加恐怖地沖入易天行地身體。整個行星上的土地沙礫都開始跳動,似乎得到了某種生命一般,歡喜雀躍,無比震奮。

    易天行的臉上卻出現了一絲悲傷,眼神也有些煥散,似乎準備放棄。便是眼神的一絲煥散,似乎讓大勢至菩薩有些大意,以爲易天行即將不支,咯喇一聲,將自己的手掌生生壓進了易天行的胸膛里,雖然易天行的身軀依然在不停修複著,卻無法將這只手掌推出去。

    他卻沒有注意到易天行的雙手正在身邊地沙塵里不停掐著,如同清煙一般快速地運行,大拇指的指尖柔柔搓著無名指的午紋,如同小舟一般在勢至菩薩六動威能中飄浮著的菩提心驟然一縮,本有些煥散的神識卻是無來由地清亮起來,一道符文憑借純淨的神識念了起來。

    “上臨朱雀!”

    這正是三台七星斗法中的召朱雀一法!

    天空中一陣鳳鳴,這鳳卻是野鳳,戾鳳,挾雜著無窮的殺意和怨毒。

    一對火云大翅從天而降,猛地蓋在了勢至菩薩那略顯瘦弱地后背上!

    易朱這凶鵬是什麽樣地人物,大勢至菩薩自然清楚,所以斷沒有單顧著追殺易天行,而將這鳥置之不理的道理,只是此處離開先前宇宙中地戰場已有數十萬公里,即便易朱一翅九萬里,也總要花些時間才到趕來救易天行。而以大勢至菩薩的神通境界。絕對有把握在這段時間內,做出最合適的應對。

    但他忘記一件事情:那便是易天行與易朱的父子身份,他們本來都是同源而生,同是劫初那蓬火中撷取地精靈,其魄爲魂,其精爲鳥……所以當易天行使出三台七星斗法中的召朱雀時,易朱化身爲火鳳,倏忽間便出現在這個荒蕪的行星之上。

    比一刹那更短的時間。甚至可以說是已經超越了時間的概念!

    看著無窮的天火籠罩著大勢至菩薩已經顯出頹像的護體寶光,忍受了數時天地巨動之痛苦的易天行,唇角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

    但事情總是這樣地無趣,笑意才在唇角綻開,卻又變作了苦意。

    而大勢至菩薩那幽藍的雙眸卻清亮了起來,就像是兩潭幽深不見底的碧潭。然后他頭頂那個一直幽暗無光的寶瓶亮了。

    無窮的吸力從寶瓶口處探了出來,空氣,沙石。一切的一切,都被那黑洞似的佛家至寶吸了進去。行星的大坑中,剛剛化作火鳳地小易朱根本不及反應,嗤溜一聲便被吸入寶瓶之中!

    易天行張大了嘴,顯得無比驚愕。面上表情無比痛苦,眼神無比哀傷,似乎知道自己的崽兒再也無法從那個堅不可摧的寶瓶里跑出來,今世再見無望。所以大嘴一張,挑起唇角,欲哭無淚,空留一口白色牙齒表示心神無盡的空白。

    大勢至菩薩刻意裝作中計,隨易天行來此行星,卻一直隱忍不發,將自己最強悍的神通留在了最后,直待易朱化鳳而至偷襲時。才反偷襲成功,一舉將這凶鵬惡鳳吸入寶瓶之中。

    如此心思缜密,瞬息之間料敵定計,果然不愧是西天淨土帳前第一紅牌打手,第一陰寒殺手。

    可惜大勢至菩薩沒有聽過鄒蕾蕾在威尼斯那個船兒上地夜話,不然他一定會發現一絲不妥。當時鄒蕾蕾嬌媚說道,自家這男人,但凡挑起唇角時。便是滿心歡愉。露出滿口白牙時,那便是拿定主意要做什麽事情。當此危機關頭。易天行還有心思歡愉,還要拿定主意做什麽事情,那一定是對于大勢至菩薩來說,相當不妙的事情。

    易天行大張著嘴,一個黑忽忽的物事,從嘴里噴了出去。

    此時的寶瓶口還在不停吸納著四周散落地火元,所以將這物事也吸了進去。

    易天行遙遙用搖蕩不安的神識綴住那個黑色物事,直待黑物縮小,將要進入瓶口之時,才雙目猛睜,用神識渡入那物之中,在省城歸元寺后園茅舍里改造了十幾天的核彈擊發裝置,終于響了。

    一聲悶響。

    一道閃光。

    一顆氫彈在大勢至菩薩的頭頂瓶口爆炸。

    一根金刀在大勢至菩薩的胸腹口劃過。

    那個恐怖的爆炸聲,卻異常神妙地在寶瓶口化作了一聲悶響,恐怖的沖擊波將大勢至菩薩的寶身炸地變成一枚子彈,深深地打進了地底,只是隨著大勢至菩薩的身體下墮,大地無由而開,空氣無由而空,光線無由而折,聲音無由而逝,他終于憑借著自身的神通,化解了這沖擊波的力量,一動天地六動,天地六動己身不動,這枚氫彈能讓他動的如此狼狽,已是很不尋常。

    但爆炸所帶來的高溫卻是大勢至菩薩無法化解的,層層護體清光在一瞬之間運至了頭頂,與這枚人間利器的能量同歸于盡。

    失了清光,易天行手中地金刀斬下,菩薩地鮮血猛地灑了出來,緊接著大坑底出現了一個深洞,沒了大勢至的身影。

    易天行想了不想,腳下云絲一纏,便往那洞里跳了下去。

    大坑上方,一朵獰惡地,略微有些變形的蘑菇云開始緩緩的升起。

    越往洞里去,易天行越是心驚,不是驚訝于這洞的深度,而是驚訝于。在那核彈爆炸的瞬間,大勢至菩薩竟然能在這樣細微的時間片段里,將核彈往下地沖擊沖化作一道筆直的力量,往下沖去,反而躲過了自己籌謀已久的驚天一刀。

    從戰斗開始到現在,他與大勢至菩薩雖沒有幾句言語,但各自憑著無上的神通與缜密的心思,互施詭謀。最先前。易天行佯作不敵,退至行星,想借行星天地之力,以自身金剛之身爲橋,金棍爲脅,妄圖耗干大勢至菩薩的神通。不料大勢至菩薩早已瞧出,反而刻意留力,不謀一舉狙殺。反而想將易朱引至此處,一同殺之。

    緊接著,易天行召朱雀臨體偷襲,大勢至菩薩早有準備,大開寶瓶之口。吸入易朱,到這個時候,似乎在算籌之上,還是大勢至菩薩占了絕對的上風。

    但誰也想不到易天行還有后手。借寶瓶吸納之力,爆出核彈偷襲,成功地近距離爆炸,抵銷了大勢至菩薩境界無比的護身清光……

    不知道這兩位強者,還有什麽陰謀沒有。

    大勢至菩薩腳底地洞……居然一直穿過了整個行星,到了另一邊的宇宙之中!

    易天行滿心寒意地沖出洞口,舉棍朝著那個快要湮滅在空間里的菩薩寶像砸去。偏此時,大勢至菩薩面色一白。似乎又遭到某種重擊,極勉強的一扭身,躲過這一棍。

    被這一擾,本來正漸漸淡了的寶像,重新浮現在宇宙之中,只見他頭頂的寶瓶此時瓶口已染焦黑之色,但令易天行肝膽欲裂的是,那瓶兒的形狀卻是完好無比。似乎沒有一絲破裂。

    居然一枚核彈地沖擊波都炸不裂。

    這……他娘的是什麽瓶子?

    但寶瓶受損也極嚴重。而且很奇怪的是,核彈留下的高溫將這瓶子燒成了通紅的顔色后。此時卻沒有冷卻下來,反而越來越紅,然后轉白,發出熾白地光芒,像是里面正有人在不停地高溫煅燒著。

    大勢至菩薩看著易天行道:“原來你是刻意讓我收了鵬兒。”

    易天行冷冷看了他一眼,卻根本不會廢話,身子一擰,瞬息間棍影重重,從四面八方籠了過去,將大勢至菩薩罩在棍影之中。

    大勢至菩薩此時再無護體清光,斷不敢硬接這煞天的棍兒,只是仗著自己精妙的神通,詭絕的速度,在廣闊地空間里飄飄搖搖,避著棍影,間或有避不開之時,便用手中無花青蓮柔柔一拔,便將萬鈞棍頭拔偏少許。

    易天行知道,雙方的速度此時都起來了,這時候再用核彈去炸,就等于是用鞭炮炸蚊子,基本上沒有可能。

    寶瓶越來越熱,很明顯,里面的易朱小朋友,正在很努力地玩火。大勢至菩薩的面色卻是越來越白,幽藍的眼瞳顯得越來越深,這寶瓶乃是他的本命寶物,與他體內菩提心遙遙相應,寶瓶傷,則己身傷,所以在天火的燒蝕之下,菩薩飄渺的身形也終于顯得凝滯了起來。

    一直保持著風度厮殺地大勢至,終于冷了下來,幽幽道:“莫非你以爲這天火便能毀了我的寶瓶?”

    “不能。”易天行終于開口答話,微微笑著,隔著數千公里的距離看著大勢至菩薩,手中握著棍兒,似乎不急于上前,“在人間山谷中,就知道高溫很難煉化你這瓶子,這瓶子似乎是佛陀傳給你的。”

    大勢至菩薩知道他是在借言語凝神,馬上便會有雷霆一擊,不由深吸一口氣,身體微微震蕩,一陣空間扭曲,從他的體內幻出數個光影。

    每個光影都頭頂寶瓶,身著廣袖大袍,輕拈青蓮,宛如大勢至菩薩再生。

    易天行瞳中金光一閃,陰聲道:“老子也有火眼金睛,你這虛像難道也想騙我?”

    “只是阻你,待我將鵬兒收服后,你我再來殺過無妨。”大勢至菩薩微微一笑,與那些分身妙影叠加在了一處,隱隱不知方位。

    易天行反而不急了,冷聲笑道:“你不奇怪嗎?明知道我家的天火燒不垮你的瓶子,爲什麽我還讓易朱鑽進你的瓶子里去?”

    大勢至菩薩忽然想到一椿事情。眸中藍光一閃,同時,幾個虛像地藍眸也同時亮了起來,似乎想到了一椿很要緊地事情。便在此時,高溫無比,通紅漸白的寶瓶忽然間冷了下來。

    不是緩緩地降溫,而是急劇的降溫,從數百萬度的高溫。瞬息間降的比這宇宙深處的溫度還要低上許多。

    咯的一聲脆響。

    寶瓶最細的瓶頸之上出現了一絲裂痕,里面隱隱有寒氣滲出。

    又是一聲脆響,緊接著,脆響之聲不停,寶瓶頸部光滑的瓶面上,裂痕越來越多,開始還像是蛛網,后來便像是人間干涸已久地土地。最后更是變作了粗砺的布面一般。

    最后一聲脆響起。

    一雙蓋天之翼由寶瓶中伸出,生生從瓶頸處伸了出來!

    無數片碎片飛濺,寶瓶由瓶頸處破開,露出里面已經被凍成冰塊的內壁,看著無比狼籍。

    大勢至菩薩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小易朱一振雙翅。化作流光,飛離菩薩身邊,雙翅再展,面色冷俊。似乎沒受什麽傷,只是從九四年起,一直長在他額頭上的那絲銀發,卻不知爲何無翼而飛,消失無蹤。

    “熱脹冷縮。”易天行看著重傷后的大勢至菩薩,冷冷笑道:“你只是菩薩,不是佛祖,終究還是要被這空間里的規則管著。雖然是最低級的那種。”

    原來是歸元寺天袈裟大陣上的冰雪衲起了作用,也就是易朱頭上地那絲銀發。

    如果只是高溫,或是嚴寒,都不可能破損大勢至菩薩的本命法器。但很湊巧的是,小易朱身具天火之熱,又在歸元寺后園被老猴親手種上天袈裟的冰雪衲一塊。一是劫前之火,一是佛祖傳下的寒器,極高溫與極低溫。都在易朱地身上。

    真是時也命也。想當初易朱被老猴種了根銀毛。沒有人知道其間隱含什麽意味,什麽緣法。未想到卻是落在了今日,真是一飲一啄,皆是前緣注定。

    事情發展到現在,大勢至菩薩清光盡失,先受萬棒之擊,複脫高溫之厄,后感輻射之風情,又被易天行生生斬了一刀,最要命的,還是那個與他精血相連的寶瓶,終于在小易朱奮不顧身地自投瓶中后,破了開來……寶瓶的破損,卻是給了大勢至菩薩最致命地一擊。

    如今的菩薩寶像依然莊嚴,但氣息卻有些混亂,面對著已經證得大菩薩果位的易天行,火鳳般燎然凶惡的小易朱,很明顯再不是對手。

    一聲暴喝在空間里響起,震的天地一陣大動。

    易天行化作一道流光殺向前去,倏忽間來到大勢至菩薩身前,狠狠一刀斬下,金刀鋒利無比,隱含奪魂寒光,偏那刀鋒之上還鍍著一層鮮紅的顔色,與寒光一雜,流彩疊色,十分美麗。

    這抹鮮紅,大勢至菩薩卻是看得清清楚楚,知道是易天行本命真火里境界最高的那抹紅,乃是劫前無雙高溫,自己已無清光護庇,再難抵抗。

    刀鋒所過,數尊菩薩幻像被燒成虛無,露出最后大勢至菩薩的真身來。

    看著那記向自己脖頸上狠狠斬來那記金刀,菩薩地雙眸中不禁現出一絲惘然。

    五百年間,只有大勢至菩薩殺神弑佛,今日,終于輪到自己受此果報,受此斬首一刀。

    刀光如同風云一般卷了過來,唰的一聲,大勢至菩薩的頭顱微微一抖,便從他的寶像身軀上落了下來,就像秋日里沈甸甸的熟透果實,毫不留戀地落下枝頭,還那負重已久的彎枝一絲輕松。

    易朱戾嘯一聲,雙翅一展,無數道天火攏成一團,變成了一個凶猛的禽爪,向著那個仍然睜著眼的頭顱撲去。

    大勢至菩薩那俊美無俦地面龐上,雙眼似閉未閉,淡藍色地眸子里卻似乎隱含著什麽意思,不是解脫,而是微笑,一種大道將成的惡趣……

    易天行心頭劇震,體內菩提如絲絲青帶般貫穿全身,神識迅即鋪了開去,終于在極上方地空間內感覺到了一個波動的極其劇烈的能量源,似乎正準備著蓄勢已久的一擊。

    表情雖然很平靜,但他的心里無比冰涼,因爲他知道那處能量是誰散發出來的,那里的氣息,竟讓他隱隱也有些畏懼。不知道像這樣恐怖的能量源準備了這麽久的一擊,這天上地下,有誰能扛得住,他自己的神通境界是斷然扛不住的。

    所以他再次落刀,一刀劈在了易朱的身前,攔住了小家夥前行的道路!

    這記凝結著他全身修爲的刀力,生生斬在了空處!

    第一刀,斬去了大勢至菩薩的頭顱,第二刀,他生生斬開這個空間。

    隨著刀鋒過處,一道幽幽縫隙從空間里破了出來,后面是一片無盡的黑暗,正是億萬年不曾有生靈進入過的未知空間。易天行腳后跟詭魅踢出,將在身后擡首望天,面帶駭然的小易朱狠狠踢入空間裂縫之中!

    小易朱身體如遭雷擊,雙眼中出現一絲悲傷,決絕與生氣的神情,緊接著,雙翅一亂,便進入了空間的亂流之中,不知被吹到何處去也。

    易天行想也不想,將自己的金剛之身擋在緩緩合攏的空間裂縫之前,金棍倏地一聲化作戒指回到手上,他張嘴一吐,從小書包里吐出一個和尚來。那和尚見風即長,手握錫杖,雙目緊閉,不知是在睡還是在做什麽。他一手握著這和尚的右腳,一手抓著和尚的脖子,舉和尚向著上方某處迎去。

    那處的力量太過強大,所以易天行必須讓易朱走,而就在出腳的那一瞬,身爲人父的他,自然作好了嗝屁的準備。

    無數的光,驟然照亮了這整片宇宙,無數的星辰都在這一瞬間失去了顔色。

    無數的光又同時消失,然后彙聚到易天行頭頂那個能量波動處,化作一道宏傳莊嚴的光柱,猛地向易天行的頭頂轟了下來,光柱之中,佛息缭繞,梵音大作,香飄萬里。

    一道無聲的光圈從易天行所處的位置猛地向著四面八方擴展開去,卻沒有向上或是向下,反而凝成了一道極廣闊的平面,綿延足有數十萬公里,光面之上一片純淨,宛如靜玉,連一絲雜質都沒有。

    這樣安靜的一個光面,卻顯得十分的恐怖,因爲光面之中,再沒有任何生的氣息。

    無量壽,無量光,南無阿彌陀佛。

第七卷 空城 第二十五章 無量光

    第二十五章 無量光

    大勢至菩薩的頭顱在光面之上約三千公里的虛空里飄浮著,面無表情,與自己的身軀接著,菩薩寶像回複平常,向后朝著頭頂上方那道能量源泉合什敬禮。

    滿天皆光,光線之中,並無阿彌陀佛身影,只有宏大聲音傳來:“你去吧。”

    于是大勢至菩薩再一禮,歎了口氣,收拾重傷之后殘軀,往人間飄飄而行,不過數刻之后,便來到了五台山上。

    卻說那天界宇宙正中,滿天金華佛光正在淡淡散去,漸漸攏成一尊佛像,這佛像表面湛著金光,內里也是一團光芒,看上去並無實相,只是一尊由光組成的佛體。

    佛體極爲高大宏偉,高數萬里,橫亘天地之地,似乎要將這天地全數擔在自己身上。

    佛眼未睜,只是淡淡一抹痕迹,旋即猛然睜開,光佛之像身后不知多遠處,兩顆�星正在泛著光芒,恰好嵌在光佛的臉上的兩抹痕迹里,湛湛有光,便是佛眼。

    兩道光芒射出,掃視著這片安靜的宇宙,然后落在遠處。

    在極遠處,一個缥渺微弱的金色痕迹,正以極快的速度向著宇宙的邊際飛去,那道痕迹在廣闊的宇宙里顯得極不起眼,比一顆流星還要黯淡許多,若不是佛眼如電,斷不會察探到那處的波動異常。

    宏大的光佛緩緩展開合什的雙手,一股威壓頓時控制住了這片宇宙。

    遠處,極遠處,那道細細地,似乎隨時可能湮沒入宇宙黑暗底色里的金色痕迹,還在不停地向著邊際飛行著,只是這道痕迹運行的軌迹極爲怪異。一頓一頓,似乎沒有持續的動力,反而是隔段時間,便有一股猛烈的能量帶動著前行。

    再近了些,那絲金痕漸漸露出真容,卻有些像是一根細細地火柴棍,只是這棍的材質無比金貴,火柴棍的后方。隔一段時辰,便會發生一次劇烈的爆炸,從而提供強大無比的能量,催動著火柴棍向著宇宙邊際高速的逃離。

    金色火柴棍的末端,往外鼓了起來,看上去有些怪異,最末端有個極細微的開口,那種不知名地爆炸所散發的能量。全部從這個小孔里噴了出來,拖成了長長的尾巴,金粉噴離,十分美麗,像流星一般美麗。卻比流星的速度不知快了幾千幾萬倍。

    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金色的,掃帚。

    易天行趴在這根掃帚上,發現自己渾身上下並無傷痕,只是體內的菩提心被大勢至逼出來后。先前被阿彌陀佛的無量光掃了一掃,竟隱隱有了散體的危險,不由微驚,再用心經察探身體,才有些悲哀地發現,自己地肉體確實強悍,已經修複完畢,但先前與那道光的平面相抵。已經耗光了自己所有的神通火元,此時他的體內,真可說的上是空空如野了。

    舉目往四周望去,只見一片黑暗,極遠處地�星並不顯眼,似乎準備隨時沈入黑暗中休息。

    雙腿夾著金棍,金棍后端包著核彈,每隔一段時間便爆炸一顆。此時也不知道炸了幾顆。速度已經加了起來,雖然這比他的筋斗云似乎還是要慢一些。但在如今真元盡毀的當頭,也是不得已的選擇。

    易天行知道,自己並沒有逃走成功。因爲在這片宇宙空間里,雖然黑暗,卻依然有光,黯淡之光,而有光處,便有那人。一想到今次只怕難逃敵手,他地唇角不由綻出一絲苦笑來,在人間籌謀數年,專門針對勢至菩薩,定下諸般戰斗計劃,由自己和兒子配合,終于成功地將那位佛界第一殺手斬首,未料得最后,卻引出阿彌陀佛。

    想到先前那個毀滅一切生息的光面,他不由余悸再生,輕輕拍了拍正趴在金棍前面不停咯血的那位,安慰道:“辛苦師公了。”

    旃檀功德佛悠悠轉頭,撫胸歎息道:“拿我當盾牌,唉,你這孩子,怎麽如此欺師滅祖?想你師傅當年雖然頑劣,卻也未曾這樣做過。”說完這話,他老人家趕緊又雙手握緊金棍,雙腿一絞,生怕自己從這高速飛行的棍子上掉了下去。

    易天行露齒一笑,不由想起很多事情來,上天之前,他在人間準備了許久,爲自己準備了三套殺手锏,這三件東西,其中一樣乃是觀音菩薩留下的甘露,一樣乃是偷盜之后又改裝了許久的核彈,還有一樣,便是自己胯下的這根金棍。

    戰至今時今日,這三樣東西的威力已經全部發揮出來了,只是想不到阿彌陀佛會來地這樣快。畢竟在人間的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會成爲阿彌陀佛的威脅,總以爲以佛位之尊,是不會親手參與到殺戮這種沒品級的活動中來的。

    也正是先前與阿彌陀佛無量光的一次碰撞,讓他找到了自己在天界護身的第四件寶貝——那便是天下第一的肉盾,旃檀功德佛地肉身——幸虧有師公大人地佛身擋住了阿彌陀佛的無量光,易天行才僥幸地在那個光面下活了下來。

    “那是佛爺地光,沒您這位佛爺,我能怎麽辦?”易天行騎在金棍掃帚上,笑得像個老巫婆。

    旃檀功德佛又咯了一口血,很神妙的,那血咯到虛空之中,轉瞬便化作虛空,無奈何搖頭歎道:“我本不願出黑石,你捉我出來,這下好,佛土果然動蕩,阿彌陀佛精妙安息,于電光之中禮敬如來,何時曾像先前那般暴戾,那光面渾圓,卻隱含無上寂滅之意……”他忽地住口不說,又是一歎:“看來他真是要做佛祖了。”

    “這佛祖,不是他說做便做得的。”易天行忽然眉頭一皺,旋即笑道:“勢至菩薩估計此時下凡找文殊麻煩去了。若葉相今世又死了,師公你就準備接佛祖的位子吧。”

    有椿極巧的事情,這師公並徒孫二人,剛好都是須彌山衣缽的繼承者。

    “你是彌勒,難道你準備撒手不管?再說……”旃檀功德佛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與文殊菩薩交好,爲何並不著急?”

    “師公說的哪里話?”易天行唇角含笑,“文殊是我今世的兄弟,不過證得大菩薩果位。總是死不透徹,至不濟十八年后又是一頭好禿驢,到時我再買酒與他去飲,割肉與他去食,再來個兄弟一場,何須傷心?”說是這般說著,便想到大戰之時,看見五台山上地清光湛湛。那演教寺里門檻上坐著的清俊小和尚,易天行心頭一痛,神識里無由生起一股悲意,不知葉相此番能否從勢至手下保全今世記憶肉身。

    旃檀功德佛知道自己這位徒孫面上憊賴,心里卻是個重情義的人。不由微微一笑,也不繼續說,反而是從金棍上轉了過來,看著金棍后方吐出的長長火尾。隔了些時,金棍后方又是一次劇烈的爆炸響起,震的棍子顫抖不停,似乎要從中彎折一般。

    他是深知這棍子厲害的,雖不是世間最堅硬之物,卻也差不了多少,最可怖的還是這金棍難以想像地延展性,就算天雷電斧來煉。也不會留下絲毫痕迹,偏生棍尾之火,卻燒得這金棍有些發白起來,不難想見那道火尾的高溫,微微驚歎道:“徒孫,這是何方神物,竟能生出這等高溫,比那老君爐的火只怕還要高些。”

    易天行解釋道:“這是人間的一種兵器。爆炸后。便能生出強大的能量,力量還在其次。關鍵是其中的高溫和輻射,對于仙佛還有些殺傷力。”

    旃檀功德佛贊歎道:“不想如今人間也有這般利器。”

    易天行卻是微微一笑,搖頭道:“我從人間帶這東西上天,便未曾指望這核彈能轟死勢至菩薩,如果是一般的菩薩羅漢倒也罷了,只是大菩薩果位之人,移轉太快,佛土大能又精于操控空間,用高射炮打蚊子,基本上不可能,所以先前也只是偷襲成功了一顆。”他還沒有說完,這東西是他的壓箱底,如果用地多了,讓滿天神佛知道其中原由,那以后再來使,就不似現在這般使的利落。

    “既然無用,帶著作甚?”旃檀功德佛知道他說的核彈,便是自己曾經在后天袋里看見的那些鐵疙瘩,疑惑問道。

    易天行笑而不語,帶核彈上天,第一椿用處,自然是用來偷襲勢至菩薩,第二椿用處,便是準備在自己真元全盡的時候,爲自己提供逃跑地動力,至于第三椿用處,他是希望自己永遠不要用到,因爲一旦使用,那便證明自己已經踏在了生死的關頭。

    “紅藥瓶,藍藥瓶,只要能吃的,都是好東西。”易天行這樣想著。他知道師公是不會也不願意打架的佛爺,所以也懶得和他解釋。

    當初老猴在歸元寺里也一直對這些鐵疙瘩嗤之以鼻,認爲用來對付大菩薩和佛爺一點用處沒有,說到底,老猴終究是個爽快人,不像易天行這般面相忠厚,實則屁股后面拖了根嫩狐狸尾巴,所以想不到易天行竟然給核彈安排地最關鍵任務,是些非戰斗用處。

    二人就這般閑話家常,金棍屁股后面核彈開著花兒,高速地飛行,將他們帶往宇宙的深處,很有默契地沒有說阿彌陀佛如何,因爲易天行此時真元已盡,若阿彌陀佛追了上來,就算有旃檀功德佛這宇間第一肉盾,也逃不脫形神俱滅,佛性飄缈的那一刻。

    既然多說無益,那便安靜,且有風度的逃吧。

    很久的沈默之后,慣常無風度的易天行終于撕扯落了風度,一把揪著師公的腰間軟肉,問道:“真的打不開?”

    “是啊。”旃檀功德佛眉眼間略有歉意,“被你舉著,生生受了阿彌陀佛那記無量光,我一時也緩不過氣來。雖說在佛眼之中,空間不外乎是心頭一念,奈何你我從先前起,這些時光里,總被阿彌陀佛綴著,他地佛息彌漫在這空間里,我不如他,自然打不開。”

    易天行自然問的是打開空間通道。逃往人間,一聽師公自承無法,不免有些絕望,半晌后又問道:“阿彌陀佛現在在何處?”

    旃檀功德佛一合什道:“他一直就在我們身邊。”

    易天行明白這句話地意思,阿彌陀佛身爲淨土之祖,身心跨過空間無礙,想當初老猴何等樣能耐,但在佛祖的明悟空間之前。仍是逃不出五指山去,雖然阿彌陀佛肯定比佛祖要差上太多,但自己也比猴子差上不少——這片宇宙黑暗,卻依然有光,若對方真想抓住自己。只怕早就出現在了身邊,只是不明白對方爲何一直不動手。

    他冷冷道:“先前那道光壓之下,我才知道就算大菩薩果位,距離佛的境界。相差還是太遠,只是不知道他爲什麽一直不動手。”

    “他在看我。”旃檀功德佛正色道:“我在你這棍兒上,若他來殺,總會有些不好意思。”

    佛不見佛。

    易天行微笑道:“主要是殺不死你,入了佛位,便不死不滅,但他可以來殺我……師公,若你肯出手。我倒有幾分信心能逃回人間。”這一路以來,他都把師公老人家吞在肚子里,縱是艱險,旃檀功德佛也一直沒有出手,只是隱忍被動挨打,縱使當了回盾牌,也不是主動出手。

    旃檀功德佛忽然柔柔看著他道:“你這癡兒,應當知曉。我從來不喜歡暴力的。”

    “暴力總是解決事情的手段之一。”

    “但如果我也開始用暴力了。那我便不是這佛了,也便沒有使用暴力的能力。”旃檀功德佛微微一笑。

    佛。是一種領悟,每個人成佛地途徑不同,領悟不同,而這種領悟卻是佛位地根本,若將這根本放棄,自然也就放棄了佛位。

    旃檀功德佛在未動嗔念之時,便是世間最不可傷害之佛身,若動嗔念,只怕便果位立失。

    騎在金掃帚上地易天行聳聳肩,微笑道:“那我們便分頭走吧,若你在這里,他不會動手,可我們也出不去……我發現所有地人都忘記了一件事情,搞錯了一件事情。”

    寂靜的宇宙里,黑暗與寒冷相加,不知道阿彌陀佛正在哪個層級的空間里默默注視這個像噴火掃帚一樣的逃生工具,也不知道聽見易天行這句話沒有。

    “他要殺彌勒,要阻止六道輪回打開,所以才會抛下佛的僞善出手。”易天行道:“但我上天,本來就不是因爲這些狗屎事情,我要做的事情,只是找到你,然后帶你回人間,把師傅放出來。”

    確實,似乎在很多人有意無意的遺忘下,所有人都將易天行上天地目的淡化或是歪曲了,前世的童子,佛祖的安排,今世的彌勒,太多地事由掩蓋了他最真實,也是最純朴的目的。

    “淨土要我死,那便死吧。”易天行緩緩閉上雙眼,“只要師傅能出來就好,師公,雖然你一直認爲師傅出來后,一定會天下大亂,但若你真心疼我們這些后輩,還請你破開空間,去人間一行。”

    話一說完,他一腳踹在師公那沒有多少肉的屁股下,把他踹成一道黑光,往宇宙某處飛去。

    旃檀功德佛一路飄浮,一路合什,心知徒孫是以己身爲餌,讓自己能有機會破開空間,不由微覺愕然,看著那個轉瞬間消失在宇宙中地金痕,這才發現,一路上看著無比憊賴自私、胡搞瞎鬧的易天行,居然也有……如此悲壯懇實的一面!

    這般想著,看著宇宙邊緣忽然暴發的大光芒,他還是雙手一合什,將自己的無上佛身煥化在了空間之間的壁障里,就此不見。

    阿彌陀佛說,要有光。世界便有了光。

    這光沒有溫度,沒有能量。只是純粹的光。

    宇宙的某一處,像是數萬個太陽同時亮了起來,照亮了所有地方位,奪去了所有星辰地光采,無數的光痕向著中心那個小點上鑽了進去,光息之中盡是寂滅之意,似乎要將那處所有的生意全部絞殺。

    光芒之中的小黑點是易天行,他結著蓮花童子手印。雙腿叠加,面容安樂,似笑非笑。

    他看不見阿彌陀佛在哪里,但他知道,這些光,就是阿彌陀佛,無量光佛。

    若不殺死自己這個候補彌勒,阿彌陀佛是不會罷手的。所以只要自己能拖一些時候,師公便能去人間,雖然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迂腐的師公會不會又去找個破落地星球種樹,而不管這天上人間地一切肮髒血性事。他知道自己的境界。比阿彌陀佛地境界還差的太遠,所以自己必然會死。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死,但若沒了今世的記憶,沒了身周的人與事。這和死又有什麽區別?

    易天行不想死,但今次看來是不得不死了,所以他只求能將死的時間能拖上一陣。

    無量光中,隱隱有聲音傳來,那個聲音顯得極爲空曠,在星辰之間穿行,在宇宙之間溫柔傳播:“想不到你居然會勇于犧牲自己。”

    扯蛋,易天行在心里微笑想著。自己乃是劫前一火,最喜生命之樂,跳躍無常卻不以爲苦,犧牲?哪有這般簡單,先前與師公說地那般悲壯,像自己去堵槍眼一般,只是爲了騙老人家,感動老人家。讓他去人間罷了。

    金戒此時早已收回他的手指之上。泛著淡淡流光,只是這光與滿天的無量光比諸起來。卻有若螢火般黯淡。此時的他被囚在阿彌陀佛生造出來的空間里,感受到四處光滑平實地壁障,卻是根本無法破開,雖然他此時已經能看明白空間的奧秘,也擁有破開空間的能力,但體內真元已盡,即便正自顛峰狀態,只怕也會被阿彌陀佛的無量光全數壓制著。

    當年在梅嶺之上,對著血佛地僞息,易天行便有些不知所措,但如今境界與那時早已不同,所以雖然被阿彌陀佛的佛光籠著,他心中並無一絲畏怯,只是微笑著看著這些光,感受著身體內生命的流失,

    他忽然歎了口氣:“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著名的米奇牌小書包還在他的肚子里,他憨憨一笑,神念一動,將里面的鐵疙瘩吐了一枚,然后在自己的肚子里炸了。

    對,在肚子里炸了。

    轟的一聲悶響!

    易天行地身體驟然漲大!急劇間被拉長了數百倍,看上去就像一個恐怖的大玩偶!他肉身各個部位因爲牽引力的不同,而扭曲著……無數道沖擊波從他的嘴里,鼻里,耳朵里噴了出來,反震著他,在無量光中不停飛翔著,然后撞光壁而回,就像是在青色紙燈罩里瞎飛的蛾子一樣。

    只是一枚當量恐怖的核彈在他的肚子里爆炸,把他炸的更像是個恐怖地“小胖子”。

    不知過了多久,核彈爆炸強烈地威力終于停止,而易天行的肉身也終于回複了原初,只是他地雙眼里顯得那樣的黯淡無神,全身上下盡是血花,但轉瞬之間,又修複如常。

    真是可怕的肉體啊……!

    他閉了閉眼,又睜開眼,眼中全是天火燎繞,金瞳有神!

    他竟是將核彈爆炸所帶來的高溫全數吞了進去,化作了本身的真元!

    無量光在這一刻柔和了下來,阿彌陀佛的聲音從里面響起:“癡人。”

    “癡在何處?”易天行傻傻一笑,打了個飽嗝。

    “只是多添痛苦罷了。”阿彌陀佛悲天憫人。

    “您要殺我,總要允我有不被殺的覺悟。”

    “你本是劫前一火,被佛祖撷回渡爲人身,前五十三參,后五十三參,只是助你登佛位。”籠罩著宇宙的光線漸漸濃厚了起來。佛的威壓無處不在,“但不能是現在。”

    易天行的身體還在不停噴著火,流光異彩:“我不想作彌勒的。”

    佛光又是一次淡淡的流轉:“有許多事情,不是你願我願,你如今已到這般境界,難道還不明白?這世間萬事萬物,早有因果,佛祖既已跳出因果。便不應仍留這因果地世界,而你我仍留在這因果的世界,便需要承受萬事之因,萬事之果。”

    易天行沈默著,痛苦著,低聲嘶吼著:“因果業報,不應在我身上!”

    “是在我身上。”阿彌陀佛的聲音在佛光之中無由回蕩,似乎有些悲哀。“一切罪業歸我身。”

    “別急著攪罪,你還沒有殺死我這個彌勒。”易天行微笑道:”我與一應神佛凡妖不同,我的靈魂,便是那蓬火,我的生命。也是那蓬火,只要有火,便有生命,我腹中千枚核彈。便是千瓶大補之藥。”

    緊接著,他又摸摸屁股,有些慚愧道:“只是想不到屁眼也會噴火出來,不雅,著實不雅。”

    這便是核彈的第三個用途,也是上天之前,易天行準備的終極手段,十全大補核彈丸。

    一枚核彈所造成的沖擊波自然是殺不死什麽地。但里面的高溫,卻是足以融盡鋼鐵,卻恰好是易天行最需要的生命能量。數千枚核彈在這兒滋養著,縱使無量光凶怖寂滅,卻足夠他撐上數十小時。而數十小時后……若易天行所料不差,那猴……那慣能折騰,特能護短的猴兒……應該也脫困而出了。

    光線之中,再沒有聲音傳來。

    他只是感覺自己的生命又在被那些光線抽取著自己的真元。自己的生命。而更恐怖的是,時間。似乎也在這一刻慢了下來。

    易天行並沒有時間地參照物,但那顆逐漸煥散的菩提心卻是清楚地提醒他,這個空間里的一切,都開始慢了下來,若這樣耗下去,只怕……他忘記了一件事情,阿彌陀佛乃是佛祖之后,佛土第一號人物,空間時間二元素,能操控前者,但對于時間的領悟力,也是最接近佛祖之人,雖不能回到過去未來,卻足可以令時間變慢加速,直至近乎凝結。

    這般下去,千枚核彈爭取到的時間,只怕只會是外部空間里地一秒而已。

    “師傅……看來等不到你了。”

    有生以來,易天行第一次真切地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心中不免有些悲哀,面上卻依然驕傲笑著,望著身前身后那些高貴的光,用手捂著臀部,承受著核彈在自己身體內爆炸所帶來的巨大痛苦,蠻橫地吸收著一切可以吸收地溫度與能量,延緩著自己死亡的那一刻到來。

    一只小黑羊,兩只小黑羊,三只小黑羊,四只小黑羊……易天行睡不著,雖然沒有痛苦,卻能感受到自己的靈魂,或者說自己的菩提心正在漸漸煥散,被貫穿于身體內外的光線湮滅著身心。

    一次涅磐,兩次涅磐,三次涅磐,四只涅磐……他忽然想到,佛祖確實挺無聊的,一輩子就在數著自己涅磐了幾次,人類睡不著數羊羔,數了幾千次還睡不著就算失眠了,佛祖死不了數涅磐,數了幾千次還死不了,這算什麽?失死?失生?失身不對,看阿彌陀佛都已經沒有具體的佛身了,佛祖肯定也不依于形象,就算他老婆想婚內強奸,只怕也沒有辦法,難道是失聲?那是戲子才考慮的問題……嗯,有些困了,睡吧……

    不知過了多久,他又從幻覺里醒了過來,因爲他餓了。核彈炸完了,被血地藥瓶兒沒了,他絕望了。

    易天行最后一眼在這個世間看到的,還是那些令人有些厭煩的光。

    在死之前,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雖然知道那個人是來救自己的,但聽了之后,仍然很生氣,心想老子都已經死了,你再來說,豈不是故意氣老子?說老子愚蠢?——大丈夫在世,死便死罷,蠢是不行的——最后那個聲音是觀音菩薩的聲音,菩薩在歎息:“你既然知道火元便是你的生命,那爲何一開始,不躲進那些永�燃燒著地�星里去呢?”

    嗯,爲什麽自己當初地作戰計劃里忘記了用�星來補充真元,這個問題,下次開后園總結會的時候,一定要和老猴師傅好好研究一下。只是,還能回到那個后園里去聽老猴地聒噪嗎?

    易天行的唇角綻出一絲苦笑,向人間的鄒蕾蕾同學使了記穿越空間之飛吻,然后就此死去。
引言 使用道具
kwy019
侯爵 | 2014-4-8 00:17:10

第七卷 空城 第二十六章 冥間

    第二十六章 冥間

    天界佛土大宇宙。

    看著漸漸消失在空間中的那絲佛息,觀音菩薩的雙眼微微眯了起來,右手一招,從萬千佛光之中,將易天行的屍身收到自己身旁,橫著淨瓶,便將那屍身收了進去。

    光線漸漸變幻著色彩,與周遭的宇宙空間起了著感應,最后光塵落定,現出阿彌陀佛無上寶身。那寶身橫亘天地之間,高約數十萬里,自然一股威壓,壓在宇宙之中——好一座宏偉光佛,佛面柔和,寶光煌煌然射出!

    阿彌陀佛睜開雙眼,兩顆遠方星辰之光透過:“你……終還是來了。”

    觀音菩薩寶像莊嚴,但在這尊參天巨佛之前,卻顯得十分渺小柔弱,就像一只小鳥飛舞在雄偉的大山絕壁之前。他一合什,微微低頭,對著身前似乎要侵占自己身旁所有空間的光線一禮,然后對著重重金光里的那位佛低眉說道:“見過父親大人。”

    光佛未動,卻有宏大聲音在宇間響徹:“你收童子屍去。”

    “是。”觀音菩薩又是一禮,便準備離開。忽然間,這方宇宙內的光線亮了起來,耀得四周無不光明,菩薩微微皺眉,望向佛光之中那並不清明的某處,在那里隱隱有股很強大的力量正在波動著,星辰都受到這股波動的牽引。

    觀音菩薩知道,自己父親的心動了。他一見阿彌陀佛之面,便稱父親而不言它,雖然並不指望能用當年人間情懷來羁他心思,但也不算一步贅棋。

    “將童子屍身留下。”

    那團彌漫著的光團中,阿彌陀佛的聲音悠悠傳了過來,不知爲何,這位佛界的至高之主推翻了自己先前給過的承諾。

    觀音菩薩的眉梢極清美地挑了起來。淡淡地目光毫不示弱地望向光團之中,幽幽道:“父親既然已經殺了易天行,爲何還要強留他的屍身,難道父親真的不顧我與易天行這數世的情份?真要迫孩兒對父親不敬?”

    光團之中,隱有一絲笑聲傳出,那笑聲很清淡,卻似乎蘊著無比的寒冷:“留下來。”

    隨著話音出口,光團猛地散開。再也看不到凝聚的厚處,只是均勻地鋪散著,從四面八方,向觀音菩薩的寶身彙去。

    觀音菩薩看著四面八方凝聚過來的光,眉心地那粒紅痣顯得愈發地亮了。

    然后他出手。

    出一只手,兩只手,三只手,十只手。百只手,千只手,萬只手,億只手,無數只手……捉那一粒光。兩粒光,三粒光,乃至無數粒光。

    無量光,無數光。向著觀音菩薩的寶像彙聚,卻被觀音菩薩寶像之后伸出的無數只神手輕輕拈著!

    每一只手宛如一朵要綻放的青蓮,捕光捉影,在身邊輕輕拈下一粒光塵,那似乎永遠無法停留,無法捉摸的光,在觀音菩薩的手下,卻成了有如實質一般的光亮小蝌蚪。被他的食指中指輕輕拈著,任那光塵如何跳動,卻是無法掙脫開來。

    許久之后,這片空間里黯淡了許多,那些光塵在那些看著十分怪異可怕地觀音菩薩神手叢里,不再掙扎,漸漸暗去。只留下一個微熱的的背景在這空間里像無主的神魂般飄蕩,這些微熱的背景溫度太低。甚至有些黑暗。但若仔細看去,才會發現比宇宙里真正地背景還要亮了少許。

    均勻而平衡的光粒抹塗。

    “癡人。”

    阿彌陀佛第二次說出這個名詞。聲音里不期然帶著一絲倦意與悲哀,然后便消失在了這個空間里。

    嘶嘶響聲起,就像是無數條蛇在蠕動著,觀音菩薩面無表情,雙眼緊閉,將自己身后恐怖的無數雙手收回自己的寶像之中,寶像清光已經全然頹散,看上去平凡無奇,動作極其緩慢機械,就像是沒有了自主地意識。他左手端著的那個瓶兒紋絲不動,淡淡的裂紋就像瓶子里易天行的屍身一樣可憐。

    一道清影自天際飛來,落在觀音菩薩的身前,那清影不及說話,從懷里取出一個小壺,遞至菩薩的唇邊,灌了進去。然后又取出各式樣的法寶,散至身周空間里護衛著,這才一伸雙手,輕輕捉住觀音菩薩細細的手腕。

    那清影身后有一道渾圓光圈,正是道家絕頂人物。

    隨著他握住觀音菩薩地手腕,他身后的清光圈卻是越來越淡,不知過了多久,眼看著清光圈便要消散的無影無蹤之時,那人終于清喝一聲:“醒來!”然后飄然離開數萬里去,安靜地注視著觀音菩薩這處。

    隨著這聲喝,觀音菩薩悠悠睜開雙眼,醒了過來。

    無數道光從他的寶像中爆開!沒有一絲聲音,只是猛地爆開,化作無數道美麗的光線,往這宇宙的四面八方散去,而菩薩的寶像在這光線正中,看著無比莊嚴!

    “想不到,他真會起意殺你。”那個清影此時又飄回了菩薩身邊,輕輕理著颌下的長須,微笑說道。

    觀音菩薩微微一笑,看著手中地青色瓶兒:“先前,我也想殺了他,只是沒有成功而已。”

    “想不到,菩薩地神通,竟然如此高明,阿彌陀佛居然也受了重傷。”

    “天尊……”觀音菩薩微笑望著身旁的元始天尊,不知爲何,卻忽然住嘴不言,想來觀音菩薩地真正境界,連他這位戰友也是首次得見。

    “想不到許多年未見,阿彌陀佛的無量光境界已經如此圓融可怕。”元始天尊若有所思。

    兩位真正的大神通,大權利者,雖然沒有說話,但都知道對方想要求的是什麽。天尊用三個想不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夾著一絲朋友的關心,一絲道門地中立,一絲天尊應有的旁觀態度。

    “六道循環與你們那邊也有關系。”

    “是啊,所以我看著玉帝與真武這兩個孩子折騰,卻從來沒有說什麽,因爲連我也不知道,到底誰是對的。誰是錯的。”元始天尊負手于后,身后圓融清光漸漸亮了起來。

    觀音菩薩微笑著:“既然天尊心意已定,那就看地藏王菩薩如何了。”

    元始天尊忽然極認真地看了他一眼,搖頭苦笑道:“爲何你們父子之間,殺來殺去的,似乎毫不動感情?”

    觀音菩薩看著正以極快的速度消失的光線,面容慈祥而甯靜。

    “阿彌陀佛此時在何處?”

    “他雖然殺不得我,但我用盡全力也留不下他來。”

    “可是易天行已經死了。”

    “不錯。所以彌勒便要生了。”

    觀音菩薩微笑著,面上的肌膚卻開始變黑,一股死敗地灰色慢慢侵蝕著他的全身,阿彌陀佛無量光真正的傷害,開始顯出恐怖的威力。菩薩卻似乎並不在意。仍然想保持那甯靜的笑容,只是眉毛卻緩緩飄落,連眉心那粒紅痣都多了些細微的黑點,逐漸腐爛。

    “我終究不是佛的對手。”菩薩對這場似乎一觸即分的戰爭做出了定論。

    元始天尊微笑著說道:“既然童子陰魂已入冥間。后面地事情就不是我們所能掌控的了,我送你回普陀養傷吧。”

    這位道家的至尊人物,知道先前那些光,那些手,乃是佛土有史以來最震駭的一個事件,觀音菩薩與阿彌陀佛之間的戰爭,戰爭地結果是觀音菩薩受了不可逆轉的損傷,而阿彌陀佛的光。也淡了許多。阿彌陀佛應是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又擔心地府地局勢,所以離開。

    天尊卻只是淡然看著,畢竟他的身份在那里。而且他還有些疑惑深深地藏在心底,身邊這位交往了數千年的友人,難道真的只有剛才那次出手中顯示出來的那種實力嗎?

    “爲什麽一定要留下易天行的肉身?甚至不惜與阿彌陀佛正式攤牌。”

    “如果……”觀音菩薩淡淡回答道:“我說的只是如果,如果那猴兒出來了,我總得把他徒兒的屍體還給他。”

    “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

    冥間地戰爭還在繼續。因爲觀音菩薩法會而暫停地天界戰爭。在今日易天行離開普陀山之后,又猛烈而無趣地開始。不知有多少天神天將天兵因爲殺孽而墮入冥間,永世不得超生。

    冥間聚著五百年來人間應轉世之陰魂,不知有多少億生靈,所以加了這數十萬天兵生靈,也不覺得如何擁擠,但卻增添了不少熱鬧,正所謂“此去泉台集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真武的北極叛兵,在降入冥間之后,在神識未散之前,依然聚在了首領的麾下,而淩霄寶殿的死兵,也自然依著天界的局勢,加入了另一個陣營。

    如今地府的局勢並不複雜,地藏王菩薩與真武一在天,一在地,都是在行著揭竿而起的事業。真武反的是天庭,而地藏王菩薩反地卻是當今佛土地當家人,西方淨土——地藏王菩薩領著冥間億鬼,想生生殺出一條通道,直接通往人間,而西方淨土卻領著無數強者,堵在了那些白骨鬼軍的前方。

    冥間群鬼地數目自然要占絕對的上風,但天庭往冥間增兵,加上西方淨土之百余年間,不斷地將淨土里的強者送入冥間,所以實力還是要以西方淨土與天庭那邊爲勝,在七十幾年前,一次戰役之后,冥間群鬼大敗,天庭的那根打神鞭,竟直直離冥間群鬼精神所系的白骨塔只有十幾公里的距離了。

    好在二郎神來了!這位殺神以一己之力,與天庭、淨土諸多強者抗衡至今。

    所以,在莽莽黑原的冥間大地上,只有一條戰線。一條敵我分明的戰線。那條線是雪白色的,是由雙方死靈地身軀骨粉所構成,連綿戰爭,在那條線上不知打散了多少陰魂,壓碎了多少白骨,厚厚的染著死灰色的白色骨頭被砍碎,壓爛,踩入黑土之中。旋又被翻起,時日久了,竟將那條線上厚達數十米的泥土也都染成了淺白色。

    森森然的白,雙方便是僵持在這白線兩側,無法進,亦不想退。

    今日白線之上與往常一樣也有戰斗。延綿數千公里的戰線之上,真武送下地府的冥兵,正與白線那側的天兵們在空中厮殺著。紛紛揚揚從高空墮下,砸地地面寬約四公里的白色土地上一片骨粉,直似柳絮惹風礙眼急。

    在地府冥后的后方,一朵烏云正緩緩飄浮著,烏云之上。冥間除了黑白之外,唯一的一抹亮色,正盤膝坐著,淡鵝黃的戰袍賦予了那人一絲貴氣。盤龍襪飛鳳帽上,卻隱隱有些黑光,帶著一絲墮落的氣息,他足上穿著的那雙縷金靴底,卻是一團死息缭繞,上有骨粉點點,更有淨土羅漢靈血,絕殺之氣油然而升。

    在天兵的后方。卻是無數朵白云,云上戰著天庭地仙將還有淨土方的羅漢菩薩,無數道眼光,都盯著那朵烏云。

    白云的后方,忽然一道閃電劈過,隱隱可見一道如龍般的鞭影劃破這方死氣沈沈的土地。

    二郎神緩緩睜開雙眼,眉間那道如柳葉般地天目猛睜,一道亮光閃過。手中三尖兩刃槍脫手而出。化爲一道黑光,從越過白線的一位羅漢胸間穿過。然后沿著詭異的軌迹回到他的手中。

    未曾出手,便已殺一人,這槍行走地軌迹太過詭異,所以遠方那道如龍般的鞭影忽嘯著劈下時,也只劈中了一絲殘影,鞭影落下,不分敵我,竟是生生震碎了數萬名天兵冥兵靈體,鞭中挾著的毀天弑神的威力,竟讓那些白云之上的仙人羅漢們也有些心神激蕩,險些落下云頭。

    “打神鞭。”二郎神坐在烏云之上,打了個呵欠,俊美至極的面容上忽然現出一絲詭異的笑容,“我不願做神仙,你又如何打得著我?”

    因爲真武起事往冥間送了許多兵士,所以冥間那些毫無戰斗力的群鬼白骨腐屍們,終于離那道恐怖地白線遠了一些。雖然億萬道無情無識卻依然狂熱的目光,依然直直地望向天庭淨土戰線之后那記由天而降的白光,但卻被地藏王菩薩仁慈地留在了暫時安全的地域。

    這是一座大黑山,黑山極陡峭極高,山頂隱約可見聖潔無比的一個白色的塔。

    大黑山下方圓約有數百公里,無數的白骨腐屍遊魂正擠在這里,等待著冥間的勝利,等待著前往遠處天光地一日,據地藏王菩薩說,那記天光處,乃是無上慈悲如來佛祖留給冥間群鬼地安息之道,是擺脫幽居冥間不得出淒苦景況的唯一通道。

    所以大家安靜著,白骨在風中一動不動,縱使被風吹落了筷子一樣地指骨,也沒有驚歎。腐屍也不動不動,臉上的黑汙血肉緩緩滴到自己千瘡百孔的腳下,大家的臉上都充滿著安祥,看著極遠處那道白線,看著那道白上的法寶仙光,看著那柄穿神弑佛的黑光槍,安靜地等待著。

    只有遊魂無法安靜,這些遊魂們死的太干淨,連自己在人間的一絲物質存留都無法帶入冥間,所以他們根本不可能安靜地站在一處不動,只好如同風中落葉一般,在群鬼陣的高空上飄來飄去,有時這些遊魂也往下落去,從白骨兄弟的肋骨間穿過,從腐屍哥們兒爛成大孔的眼眶里穿進,與他們打著並不親熱的招呼。

    白骨腐屍都是后輩,不知道這場戰爭還要持續幾千年,所以才有心思傻站著等。

    遊魂們已經看了幾百年了,雖然心中對于光明處的天生向往並不稍減,但腦中對于人間的記憶卻是漸漸消褪,所以那份狂熱要淡上許多,所以還有心思玩耍。

    在大黑山上,便有九十幾萬個遊魂正在穿梭著,偶爾交談兩句,更多的時候便是在冥風中飛行。飛行,是他們在冥間唯一能有的樂趣,曾經有幾個膽大的遊魂嘗試過飛到白線的那邊,反正他們已經沒有物質依存,天兵的武器對他們的傷害也太小,這才敢過去取笑對方。

    不料后來,淨土來了許多和尚,幾聲咒一念,那幾個膽大的遊魂便散了大半。所以如今遊魂們只敢在大黑山下遊蕩飛舞,像滿天的黑蝴蝶,但更像恐怖片里的咒怨戾氣。

    只有一個遊魂安靜著。

    這個遊魂坐在大黑山下的一塊岩石上,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模糊地似乎隨時會消失的臀部線條,與岩石的表面若即若離,並沒有真正坐上。

    遊魂看不出來性別,但像這個遊魂這般沒有長長頭發的,似乎也很少見。他右手輕輕撫摸著身旁的一架貓骨,淡淡的手指從貓骨的縫隙里穿進穿出,像個貴婦人一般。

    在他的四周,空出了足有一個足球場大小的空地來,空地外那些白骨腐屍有些畏怯地注視著這個與衆不同的家夥。

    遊魂幽淡的手指動了動,像是在給骨貓撓癢,不知爲何,那只死去不知多少年的貓似乎能感覺到遊魂的動作,張開了只剩下牙齒的嘴,對著空中張了張,似乎在很惬意地叫喚。

    這個遊魂已經沈默了許多天了,忽然開口咕哝道:“小白啊,你又癢了嗎?”這句話一出口,遊魂便似乎醒了過來,嘴里的話語再也止不住了。

    光頭遊魂忽然擡頭望向大黑山上的那座白塔,微微偏著頭,顯得十分苦惱:“爲什麽覺得小白這個名字有點兒耳熟?”

    “耳熟?耳是什麽?”遊魂下意識里將手伸到自己的耳朵處,但他是遊魂,能保有四肢的形狀已經難得,哪里還能摸得著耳朵。

    “我耳朵到哪里去了?”

    “噫?我?我的耳朵?我是什麽意思?”

    “什麽是我?”

    “我是誰?”

    “那兒的人爲什麽要打架?爲什麽我知道他們是在打架?旁邊那些骨頭架子爲什麽要這麽看著我?”

    遊魂警惕地掃視了四周一眼,活著的時候他就是個表面憨厚,實際上有些陰險的家夥,此時便成了無知無識無情的遊魂后,這一點本能卻沒有忘記,“這里是什麽地方?我是怎麽來的?爲什麽被我摸的這只貓……等等,爲什麽這個小骨頭架子叫貓?”

    “我好象對于狗要熟悉一些。”遊魂很鄭重地點點頭,“雖然現在的我還不是很清楚狗應該長什麽樣子。”

    冥間的戰斗持續著,大黑山下的群鬼等待繼續著,空中的遊魂飛舞著,坐在石頭上撫摸小貓的遊魂還在繼續思考。這一思考就不知道思考了多久,雖然很多只有人間存在的事物,因爲缺少參照目標,而沒有在他的意識里形成完整的概念,但他總算成功地掌握了一些意識領域里的東西。

    山中不知歲月,冥間亦不知歲月,遊魂就這樣孤獨地思考著。忽然有一天,他想起了一句詩來:“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遊魂歎了口氣,從石上站起,很悲哀地說道:“九州分家了……原來我死了。”

第七卷 空城 第二十七章 白塔上

    第二十七章 白塔上

    “您不應該在這個地方。”

    某無名遊魂甲飄到正進行日複一日的光頭遊魂面前,抛下一句似乎很有深意的話,又飛走了,留下光頭遊魂歪著腦袋,站在大石上,發了五天呆。

    五天之后,他騎在骨頭貓身上,沿著大黑山走了一圈,雖然他那顆有些渾沌的心只是賦予這次行走以“散步”的名義,但散步的途中發現四周的骨架、腐屍都有些畏懼自己,離自己遠遠的不敢靠近,而自己騎貓而行,更是讓這些密密麻麻的死靈們紛紛避讓不叠——于是散步成了出巡。

    遊魂很驕傲地坐在骨頭貓身上,心想雖然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誰,但肯定死之前是個大人物,所以帶入冥間的氣息讓這些死靈們無比畏服,但他心里有個疑惑,爲什麽先前那個無名遊魂會說自己不應該在這個地方?自己不應該在這個地方,那自己應該在哪里?

    他飛了起來,在繞著大黑山飛舞的九十幾萬個遊魂中,很輕松地揪住最開始與自己對話的那個遊魂甲。

    被他抓住的那個遊魂甲臉上五官有些模糊,但還有個整形兒,看來屬于遊魂當中比較年輕的那輩,很好玩的是,那張模糊的臉上總是浮現著像孩子一樣純真的笑容。

    純真遊魂甲發現自己被這個光頭遊魂很輕易地抓住后,笑容有些苦,似乎很是畏懼。

    光頭遊魂看著他,並沒有一絲表情,直接問道:“如果我不應該在這個地方,那我應該在哪個地方?”

    “在別處!在別處!”

    忽然間,四面八方都響起了這樣的聲音,這些聲音是從那九十幾萬個遊魂的嘴里一起發出來的,就像大黑山陡峭懸崖旁邊萬年不休的陰風一般。在光頭遊魂的四周飄拂,刮弄著,似乎想要鑽進他的腦袋里面。

    同一時間,一直安靜著地九十幾萬遊魂同時發聲,這陣勢十分恐怖,引得大黑山下的白骨腐屍們紛紛轉頭往天上望去,有幾個老骨架子擡頭太快,白森森的顱骨落下地去。砸的是铿锵有聲。

    “別處是哪處?”光頭遊魂沒有耳朵,整個腦袋看上去就像一個圓,但更像歪瓜和劣棗。

    九十幾萬遊魂還在嘶吼,冷靜地嘶吼著:“在別處!”

    “都他媽的住嘴!你們不是盧梭的靈魂!”

    遊魂生氣了,圓滾滾的腦袋里暴出一聲怒吼,吼聲迅疾傳遍大黑山上下。離他近些的數千只遊魂霎時間呈現出恐懼地表情,嘶嘶響著,被這吼聲震成碎片。飄散在大黑山四周,不知還要過幾千幾萬年才會合成一體。

    遊魂有些意外,想不到自己一聲吼卻造成這樣嚴重地后果。而那些遊魂骨屍們,卻是深切地體會到這聲吼里蘊藏著的力量,畏怯著離去。

    他飛了起來。手里抓著最開始與自己對話的遊魂,不知道爲什麽,別的那些遊魂都無法碰觸到任何物質,而他的手卻可以摸到骨貓。此時又可以抓住這只遊魂。

    “我不應該在這里,那應該在哪里?”他飛到大黑山的山腰一處突兀出來的岩石處,眼睛看著極遠方那個不停綻放著血色煙火的白色戰線,似乎隨口問道。

    有張孩兒面地遊魂在他的手中瑟瑟發抖,很久之后才能說出話來:“您在我們中間,我們很不安。”

    “你們怕我?……我知道怕是一種什麽樣的情緒,但你們爲什麽怕我?”

    “因爲你本來就不應該在我們中間,或者說。您根本不應該是個遊魂,也不可能成爲遊魂。”

    “成爲遊魂還需要什麽條件?”遊魂笑了起來,但那淡若煙霞的身體並不能完全展現他的心情,面容反而顯得有些怪異,“我還以爲只要死了就是遊魂了。”

    孩兒面將目光投向下方幾千米低處地黑色荒原,看著荒原上密密麻麻直鋪到天際的白骨大軍,和那些帶著畏怯只敢在低處飛舞的數十萬遊魂,抖著聲音說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這大黑山四周的遊魂都是已經死了幾百年地老鬼了。肉骨全腐,連神識也有些煥散。這才成了遊魂。而您進入冥間的那天起,大家便感覺到了您的強大。”他偷偷看了這只恐怖的遊魂一眼,繼續說道:“您的心神強大到這個空間根本無法接受您的程度。”

    “如果我強大到這個空間無法接受我,那我爲什麽會在這里。”遊魂將手肘撐在自己的額上,這些只是他下意識的動作,很像人間地那個雕像,“爲什麽我會在這里?”

    他重複著自言自語。

    “或許總有些原因吧。”孩兒面遊魂畏縮著。

    “那你爲什麽敢來和我說話?”遊魂的眼中忽然閃出懾人的光芒,“而且我看得出來,你才死沒幾年,爲什麽你也成爲了遊魂?你的身下隱藏著什麽樣的大陰毛?”

    孩兒面似乎急的要哭了,分辯道:“我確實只死了幾年,也不知道爲什麽自己變成了遊魂,聽說我死的時候,所有的身體全被某種很厲害地能量燃成一片虛無,再也找不回來,殺死我地又是一件神器,所以我才變成了這種形狀。”

    遊魂若有所思:“神器?虛無?嗯,看來你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有資格陪我說話。”

    “那你知道你是誰嗎?”他繼續問道。

    孩兒面顯出一絲羞愧:“不知道,成爲遊魂之后,什麽事情都忘記了。”

    遊魂忽然歎了一口氣,說道:“說不定什麽都忘記了,也許還幸福些。”

    “可是幸福是什麽呢?”孩兒面遊魂不是哲學家,只是單純地不知道幸福是什麽意思。

    遊魂看了他一眼,半天沒有說話。忽然開口道:“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天天看這些骨頭也看地膩了,你就陪我聊聊天。”

    孩兒面似乎隨時會消散的臉上散出一絲不自信和榮幸:“可以嗎?”

    “可以。”遊魂說道:“和誰聊不是誰聊,總不過是打發時間,而且……我看你很順眼,不過你記住,以后在我面前,不要擺出那張孩子一樣天真的笑容來。你年紀已經不小了。”

    遊魂轉過頭去,看著大黑山那邊的天光,嘀咕道:“爲什麽一看你這天真笑容,就覺得很惡心。”

    孩兒面遊魂趕緊拉扯著自己的臉,擺弄成了很嚴肅的神情,討好般地飄到遊魂地身邊。

    遊魂看了他一眼,說道:“既然你說我不應該在這個鬼地方,那以后如果我出去了。想辦法帶你一起出去。”

    “爲什麽您對我這麽仁慈?”孩兒面覺得自己的運氣很好,最開始他只是看著這個新來的恐怖遊魂有些天然的熟悉,所以冒著大險去說了一句,萬萬想不到自己竟然得到了這位的一句承諾。

    “朋友……是朋友。”遊魂點點頭。

    大黑山一如既往的安甯陰森,山頂的白塔散著微光。與遠處戰場上的法寶光彩一比,要顯得黯淡許多,但與極遠方天幕上垂下地那記白色光一東一西,遙相呼應。顯得異常穩定,似乎這冥間千萬年的陰風,根本不可能造成絲毫的損傷。

    遊魂們又安靜了下來,開始在白骨與腐屍間穿行,用這些小把戲來渡過極無生趣的每一天,來追尋它們快要漸漸淡忘的意識。讓他們不安害怕的那個恐怖遊魂,這些天已經不在山腳下的石頭上呆著了。那個遊魂飄下山把那只骨貓捉上山去,便一直和那個新來的孩兒面蹲在山腰地石頭上。

    因爲那個遊魂在山腰。所以沒有別的遊魂敢飛到那里去。

    但九十多萬遊魂都在好奇,這個本不應該出現在冥間的強大力量變成的遊魂,爲什麽沒有破開空間離開,反而是一直蹲在那塊石頭上。后來過了很多天,遊魂們才知道了一些事情——據說那個強大的遊魂之所以一直蹲在山腰,是在等著看日出。

    什麽是日出?遊魂們飄忽地記憶里似乎見過日出,但又好象從來沒有看見過,所以有些迷惘。他們畢竟在冥間呆的時間太長了。他們又去問腐屍與白骨。腐屍與白骨雖然記得日出,但也認爲那個強大遊魂想在冥間看日出。是件極傻的事情。

    就算他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一個遊魂,也沒可能在冥間看到日出。

    “爲什麽不到山頂去看?”孩兒面問著遊魂,雖然他也認爲旁邊這個強大地遊魂想在冥間看日出,是個蠻沒有指望的事情,日子漸漸久了,他也不再對這個遊魂給出的承諾繼續報有信心,也對,聽說冥間現在這個苦樣子已經持續了五百年,從來沒有一個遊魂能夠重新投胎做人,身邊的這位遊魂雖然強大,自己出去估計沒什麽問題,但要帶自己出去就太難了。

    遊魂的目光一直注視著西方的那道白色天光,他覺得那道天光很熟悉,下意識里哼哼道:“吃俺一棒?”說完之后才醒過神來,注意到孩兒面的問題,隨口答道:“山頂上那個白塔很煩。”

    “那是地藏王菩薩。”孩兒面很恭謹地說著,雖然遊魂沒有什麽記憶,但冥間的生靈都知道,地藏王菩薩一直在努力地爲大家找到一條道路,一條不再絕望地道路,所以對于地藏王菩薩,每一位冥間生靈都保持著最高的敬心和尊崇。孩兒面也不例外,雖然和身旁這個強大遊魂交談比較開心,但聽見他說地藏王菩薩很煩,下意識里提醒。

    遊魂並不改口,反而有些癡癡說道:“就因爲是地藏王菩薩,所以才煩。”

    不知道爲什麽,遊魂有些害怕去山頂,去白塔。總覺得一旦去了那里,就會有些自己不願意的事情發生。

    又過了很多天,遊魂站了起來,遠處的白光照耀在他青色透明的臉上,看上去像半透明的肥皂泡,隨時可能破滅。他對身邊的孩兒面說道:“我要上山了。”

    孩兒面飄了起來,在他身前的半空中對他鞠躬行禮。

    遊魂將手中地骨貓扔給孩兒面,孩兒面在他地身邊久了。也許是感染到他魂魄內強大的生命力量,竟也漸漸有了些實體化地傾向,在空中一撈,竟把骨貓撈在了手中。

    “照顧好小白。”遊魂又看了他一眼,“我知道這些天你陪我聊天,就是爲了我離開的那天。”

    孩兒面抱著骨貓,有些飄不動,正緩緩地向下方飄去。

    遊魂目光有些淩厲。卻沒有什麽殺意:“我離開后,你就是這九十幾萬遊魂里最強大的那個,前生的時候,你一定是人間最喜歡耍弄陰謀的人。”

    孩兒面並不解釋,只是低著頭說道:“我們是朋友。”

    “不錯。所以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出去。”遊魂說完這句話后,便再沒有看他,魂體一虛。便向上方飄去。

    不知道飄了多久,遊魂終于飄上了大黑山地山頂。

    大黑山的山頂是一片極闊的平地,約摸有幾百平方公里大小,不知道是什麽力量削平了,竟沒有一絲突起。在這塊廣曠平地的正中央,是一座白塔,一座很巨大的白塔。

    遊魂向那座白塔飄近,離得近些。才看清楚原來這座白塔竟然全部是由人類的頭顱堆成的,白塔下沿有兩三公里長,這樣巨大的一座白骨塔,不知有多少顆腦袋。

    他飄到塔邊,將腦袋貼近白骨塔,嗅了嗅這些死人腦袋地味道,然后擡頭往塔上望去,目光循著那些光滑的骨面。一直看到天空的上方。看見了那個獨角、犬耳、龍身、虎頭、獅尾、麒麟足的異獸。

    異獸的耳朵微微動了下,似乎聽到了他地到來。

    遊魂自信自己絕沒有發出什麽聲音。但對方既然聽到了,自己似乎也不怎麽驚奇,飄到那個異獸的旁邊,伸出手去擰了擰它的耳朵。

    異獸似乎想不到一只遊魂能夠觸碰到自己最寶貴的耳朵,唬了一跳,張嘴欲嘯。

    遊魂冷漠說道:“叫個屁啊,又叫不死我。”

    異獸微微低首,那只獨角發著光澤,似乎是在思考,半晌后承認了這個強大遊魂地推斷,偏了偏頭,拱了拱身子,不再理會這個遊魂。

    遊魂說道:“居然還會學人聳肩,你家主子怎麽教的你?”

    他擡頭望著坐在異獸身上的那個和尚,問道:“菩薩,我來問你,爲何我會成爲遊魂,下方那些小的都說我不應在此處,不能在此處,應在別處。”

    那和尚身上穿著件袈裟,胸前挂著一串骨頭,面容黝黑,雙眉平伏,神情木然,只是將目光望向極西處的那道天光,回答道:“你本應在別處,卻在此處。”

    “聽那孩兒面說,這地府里的家夥都投不了胎。”

    “便是阿羅漢果位,也能在人間投胎,不需要經過冥間,更何況你是證得大菩薩果位之人。”

    “我是大菩薩果位?”在大黑山腳下腰里呆了很久,捉了很多新死之人來問,遊魂學會了很多知識,抓耳撓腮道:“我是哪尊菩薩?文殊普賢還是觀士音?日光月光還是大勢至?”

    和尚面無表情,沒有回答。

    遊魂又問:“大菩薩不墮冥間,我怎麽成了遊魂?”

    “你死的時候,恰好有一位大神通甯肯耗去自己偷偷修煉了許多年的佛性,凝住了你地魂魄,強行逆天而行,將你送入冥間,從而阻止了你在人間投胎出生。”和尚說道:“我也沒有想到,他居然已經接近佛的境界了。”

    遊魂想了想,沒想明白。飄了起來,坐到了和尚的身邊,坐在了異獸的身上,手搭涼蓬,與他一同看著遠方那道天光。

    “我是誰?”遊魂伸出手,將和尚脖子上的那串骨鏈取了下來,往空中抛接玩著,他臀下地異獸似乎有些氣憤。吭哧吭哧噴著粗氣,在陰風中凝成白霧。

    “你說我是誰?”和尚不回頭,只是問他。

    遊魂看了和尚的側臉一眼,聳聳肩:“你是地藏王菩薩。”又看看身下這只異獸:“這是你的寵物,叫谛聽。”

    和尚問他:“既然知道我是誰,爲什麽不知道你是誰?”

    遊魂回答地理直氣壯:“因爲我死了,你沒死。”

    和尚又問他:“爲什麽你一直呆在半山腰,直到今天才上來?”

    “因爲我呆膩了。總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鬼地方,應該回去。”

    “回哪里?”

    “家。”

    “家在哪里?”

    遊魂忽然狡黠地笑了笑:“不要說什麽一心安處便是吾家,俺雖然暫時記不起來家在哪里,但反正知道不在這個鬼地方。”

    這是他第二次說鬼地方。

    和尚笑了起來,黝黑地臉上閃著慈悲的光芒:“你說地不錯。這本來就是鬼地方。”他站了起來,緩緩閉上雙眼:“這樣的鬼地方,根本就不應該存在,我們一起來吧。”

    遊魂聽不明白。卻懂了,毫無重量地身體飄到了谛聽獸的獨角上,站立在冥間陰風之中,望著遠處的那道白光,問道:“那我要做些什麽?”

    “學習。”和尚左手輕揮,破開空間,取出一本書冊,書冊的表面淡黃。看上去很是古舊。

    “彌勒下生經?”遊魂看著手上的這本書冊,忽然皺起了眉頭,擡頭望天,走了許久的神才說到:“殘存的記憶里告訴我,這本書是假貨。”

    “這本書自然是假的。”和尚微微笑道:“這是當年我寫地。”

    遊魂又聳了聳肩,在谛聽的獨角上踩了一腳:“菩薩寫的,也假不到哪里去,而且好象我還活著的時候。也是個很愛學習的人。”

    “愛學習才是好孩子。”

    看著身后正趴在谛聽身上翻著彌勒下生經地遊魂。和尚緩緩走了下來,慈愛地撫了撫谛聽有些怨氣的雙眼。走到了大黑山峰頂的懸崖邊上,一雙無情無欲的雙眼直直注視著極西方地那道天光,那是佛祖留下來的光,也是地府與人間唯一相連的通道。

    若要重開六道輪回,便要將那處通道打開。

    想到此處,和尚又看了一眼看書的遊魂,這才發現遊魂不知何時竟睡著了,遊魂本是不需睡眠的,這個遊魂果然大不尋常。和尚笑了笑,本來他可以將所有的事情全部講給那個遊魂聽,但想不到遊魂也很明白自己的想法,沒有再次問起。

    彌勒果然下生到了冥間,眼看著五百年來的堅毅所向終于有了一絲希望,地藏王菩薩地內心卻沒有一絲波動,似乎這只是自然之事。

    他是地藏王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大菩薩。

    五百年前,佛祖用自己的法身關閉了六道輪回,又用佛光石猴鎮在了唯一通道之上,從此地府鬼滿爲患,只好絕望,地藏王菩薩心憂爲患,只好沈睡。

    三百年前,地藏王菩薩于沈睡之中醒來,開始召喚著冥間的億數死靈,往西方去。

    西方不是淨土,但西方有那道光。

    他看著遠方戰場上的法寶厮殺,看著那個靜坐在烏云之中的二郎神君,若不是這位殺神不知因爲什麽原因,墮落至冥間來幫助自己,只怕天庭與淨土的力量已經圍住大黑山。

    地藏王菩薩看著山腳下如同白色麥穗般的死靈白骨腐屍,站在峰邊地陰風怒號之中,身形安忍不動如大地,清光靜慮深密如秘藏,忽然他地雙眼眯了起來,發現空間里發生了一道極強大的波動——那佛終于來找自己身后這個遊魂了。

第七卷 空城 第二十八章 墳(上)

    第二十八章 墳(上)

    遊魂夢見他正看著一方墓碑。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剝落很多,又有苔藓叢生,僅存有限的文句——……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然后他猛地醒來,想起這篇文章,文章里下一句是那個姓魯的人讀著墓碑上的刻辭:有一遊魂,化爲長蛇,口有毒牙。不以齧人,自齧其身,終以殒顛。……離開!

    最后兩個字是離開,離開!撕心裂肺地喊著離開!這是什麽樣的征兆?

    遊魂張大了嘴,喘著氣,坐在谛聽獸身上,空空渺渺的身體飄浮著,心想這個征兆是催著自己離開,看來自己死之前深系于心的某些人或事正面臨著某種危險。

    卻來不及多想,地藏王菩薩已經轉身而回,望著他的雙眼問道:“你可看明白了?”

    遊魂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拿著的那本黃色書冊,看著封面上彌勒下生經五個字,搖了搖頭。這本經書中講到大迦葉于過去諸佛時,善修梵行,修十二頭陀行,故得佐彌勒勸化衆人,如果自己是彌勒,那誰是大迦葉?

    大迦葉是如來佛祖的大弟子,傳說他活到一百多歲,傳法給阿難,就到王舍城西南八里多的雞足山(山有三峰屹立,狀似雞足),山峰之間的盆地里,席地而坐發誓說:我今以神通力使身體不壞,用糞掃衣複蓋著。等六十七億年后,彌勒降生成佛時,將來此訪問,即把釋迦佛的衣缽獻給他,並協助他教化衆生。

    這段故事記載在《付法藏因緣傳》中——“佛滅度后,所有法藏悉付迦葉。后時結三藏竟。至雞足山入般涅槃,全身不散。候彌勒佛出世之時,從山而出,在大衆中作十八變,度人無量,然后滅身,未來成佛,號曰光明。”

    遊魂想了想。以手指天,說道:“雞足山在云南。”

    地藏王菩薩搖搖頭:“五指山在海南。”

    一問一答,自然明白其中意思。若如今人間云南的雞足山便是佛陀首徒大迦葉肉身不腐數千年之地,那當年壓著猴子的五指山又怎麽跑到海南去了?后世附會之說,卻不是數千年前故事發生之地。

    地藏王菩薩又道:“經中曾云,大迦葉尊者不入涅磐,肉身不腐,持佛陀牙舍利及佛祖親身袈裟等候彌勒。傳彌勒佛祖衣缽。”

    遊魂沒有什麽表情,直愣愣說道:“可是大迦葉在哪里?”

    “佛祖的弟子中,叫迦葉的有許多位,卻沒有大迦葉,你當謹記。”地藏王菩薩像老師一樣緩緩說著。

    遊魂點點頭。心想都是你說你寫的東西,既然你說沒有迦葉,那便沒有迦葉好了,不和你爭這個……隔了會兒。他卻忽然間開口說道:“但有舍利與袈裟。”

    地藏王菩薩笑了。

    “走吧?”

    “去哪里?”

    遊魂忽然覺得這兩句對話有些熟悉,有些惡俗,所以撇撇嘴,從谛聽身上飄了下來,跟在地藏王菩薩地身后,不再繼續問,下山而去。

    剛才夢中見到的那塊墓碑上面寫著離開二字,這不祥的預兆讓他隨著地藏王菩薩離開了大黑山頂。卻沒有離開冥間。遊魂的心中也有些茫然,爲什麽地藏王菩薩要帶著自己離開白骨塔。

    遊魂自己是忽然有了離開冥間的念頭,因爲總覺得自己原本存的世界里,那些自己親近的人或事,此時極爲危險。

    歸元寺中,后園茅舍,那只猴擡眼看著天空中的月亮,一個青色地圈兒隱隱浮現。一頭青色的小獅正在猴子身邊有氣無力地哀鳴著。鄒蕾蕾宛若死去一般沈靜著,飄浮在旁。沒有一絲氣息。

    院外,瞎了的斌苦正坐在地上,手握檀香念珠,阖寺子弟正在頌著觀士音菩薩的大名。

    寺外,秦梓兒正與陳叔平對坐飲茶,杯中無味。

    城外,六處殘余的力量全部糾集到了省城周邊,雖然明知道人間的力量根本影響不到什麽,但依然堅持著。

    天外,那兩尊血菩薩骨肉皆碎,文殊勢至相依,像兩尊高貴的冰雕,似乎隨時可能破裂,歸于寂滅之中。

    那個人沒有回來,那個小胖子沒有回來,誰都沒有回來,誰又將要離開?

    “我們在躲誰?”遊魂手里捏著彌勒下生經,問著身邊的地藏王菩薩。

    從大黑山上下來之后,地藏王菩薩便領著他在萬千白骨腐屍之中行走,不知經過了多少荒原,多少死地,而那些死靈們也沒有躲避他們,反而是刻意地遮掩著他們地氣息。可惜的是,地藏王菩薩能將自己的氣息與這冥間融爲一體,而遊魂過于強大的神識,與這冥間格格不入的生命跳躍氣息,卻是給后來者指出了一條明路。

    后面地那個人離遊魂與地藏王菩薩越來越近了。遊魂有些奇怪,按照地藏王菩薩說的,自己是證得大菩薩果位之人,而地藏王菩薩的境界更是恐怖可怕,當年若不是隨口發了句狠,只怕如今早就成佛了。他心想,憑自己兩個這麽強大的力量,爲什麽還要躲著那個人?是什麽樣地力量,竟讓地藏王菩薩舍了延綿三百年的冥間戰爭不顧,帶著自己到處瞎跑?

    “躲那個殺死你的人。”地藏王菩薩往前方行走,一腳便是五百里地,白玉般的腳掌踩在腐臭的爛泥之中,看著分外鮮明。

    遊魂在他身旁飛掠著,聲音里沒有什麽情緒波動:“既然已經把我殺死了,還來殺我做什麽?”

    “你雖死了,卻沒有投胎。他自然能夠察覺到。”

    遊魂歎了口氣:“既然以前能殺死我,那這次一定能再殺我一次,菩薩,我們跑快一些吧。”既然知道后面追著自己的人,是個厲害角色,遊魂本能里便有些恐懼,毫不避諱地要求菩薩帶著自己逃命,“記得以前我飛的比現在要快很多。菩薩你帶著我飛可好?”

    “不好。”地藏王菩薩真的很像一個老師,“佛掌控空間,所以速度對于一個佛來說,是沒有意義地,我們只是在他掌控的空間里尋找一些他沒有注意到的縫隙。”

    “既然他能掌控空間,那怎麽可能在這個空間里還有他不會注意到的縫隙。”

    “因爲他對我們所在的這個空間不熟悉。”地藏王菩薩說:“冥間,就是我的家,所以對于這個空間的掌控。他很難做到完全。”

    “明白。”

    又逃了十幾天,遊魂正有些厭了這般生涯時,二人來到了一處荒地,荒地之上有座山。這冥間的山都是黑色地,所以這座山。看著有些像地藏王菩薩座下地那座大黑山的縮小版,只是這座小黑山地山頂微微裂開,向著四面八方散去,就像是一朵黑玉雕成的蓮花一樣。很是美麗。

    見地藏王菩薩來到山前,黑蓮花山若有感應,蓮花綻放,開了一道小口。

    “食人蓮花。”遊魂第一個念頭便是這樣,轉過頭來看見地藏王菩薩並不進去,也無一語交待,不免有些吃驚。等了半晌,遊魂只好自己往黑蓮花噬人似的峰頂黑洞里飄去。

    地藏王菩薩此時已在山前坐了下來。等到遊魂進入山中之后,冥間的空間一陣扭曲,一位菩薩從里面走了出來,看了一眼地藏王菩薩,歎了口氣。

    地藏王菩薩看著他的臉,冷冷道:“觀自在,爲什麽你地傷還沒好?”

    觀音菩薩不知如何作答,所以沒有作答。

    說話間。從遠處行來一僧。僧人身旁四周盡是大光明,耀得冥間群鬼不安。陰魂痛哭,悲嚎連連,似乎這冥間的無數死靈因爲這僧人都要哭了出來。

    僧人行至黑蓮花山下,看了一眼山中,問道:“這便是大迦葉守護衣缽之地?”

    地藏王菩薩看了他一眼,毫不恭謹,無一絲情緒說道:“你不能進去。”

    僧人擡步,光明再起。

    但他卻走不進去,因爲地藏王菩薩與觀自在菩薩都坐了下來。

    所以僧人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也坐了下來。

    遊魂往黑蓮花山中飄了一會兒,便落在了洞下,不知爲何,洞中一切看的分明,有一個微微突起的土丘赫然出現洞中,十分恐怖——那是一座墳。

    墳前並沒有讓遊魂心悸地石碑。

    遊魂繞到墳后,發現這座土墳之上並沒有一絲草木,早已頹壞不堪,后方甚至崩塌出了一個大缺口。遊魂小心翼翼地探頭望去,毫不意外地發現墳里躺著一具死屍。

    既然是墳,自然就有屍體,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遊魂的心里又湧起一絲強烈的不自然來,這冥間最常見地是什麽?便是那些挂著腐肉的白骨,露出白骨的腐肉,屍體,冥間滿是屍體。但正因爲遍地皆屍,所以也沒有誰會閑得無聊去修一座墳來掩埋。

    所以遊魂斷定,眼前這座墳,肯定是冥間唯一的一座墳。

    墳里的屍體又是誰?

    黑黑的山洞,黑黑的墳,墳后又黑黑的洞,那屍體就這樣安靜地躺著。遊魂飄了進去,在屍體地四周繞了一圈,發現這具屍體胸腹俱破,中間的器官已經全部沒有了,就像是個空囊一般。

    只有一顆帶著灰色的心髒裸露在屍體胸腹間。

    屍體的臉上沒有一絲哀樂之狀,蒙蒙煙然,五官清俊卻尋常,遊魂看著有些眼熟。

    本來看見這座黑蓮花般的山,他不由想起大迦葉尊者,因爲傳聞中大迦葉便是在這樣的一座山里等待著彌勒。所以看見這具屍體后,第一個念頭便是,這是迦葉的不腐之身。

    但地藏王菩薩說過,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大迦葉,所以他也就認可了這個說法,看見這具有些眼熟的屍體后,遊魂更是肯定,這墳里躺地不是大迦葉,而是一個和自己有些關聯地家夥——而且那種聯系還一定很深,不然遊魂此時不會感到淡淡的傷心,也不會坐在屍體旁邊一言不發地看著。

    遊魂雖然沒有記憶,對這個世界地概念也才剛剛完備了一些,但這並不影響他的邏輯判斷,從大黑山下來后,他便一直在思考經典中關于大迦葉的問題,如果自己是彌勒,將來誰給自己袈裟?誰給自己佛牙舍利?

    罷罷罷,且莫想這些閑雜事鳥,菩薩讓自己鑽進這墳坑,還不知道是個什麽意思。雖然隱約知道和尚們都喜歡玩這些教外別傳,虛頭巴腦的東西,越厲害的和尚越喜歡打啞迷,但遊魂還是有些不喜歡,扁嘴哼哼道:

    “好屍,真是好屍。”

    在墳旁枯坐賞屍許久,不知多少日子,遊魂終于明白了一絲緣由。

    似乎在這過程之中,他慢慢地找回了許多生命本應擁有的情緒,不是煩燥憤怒猜疑這些旁生的東西,只是很單純的一絲憐惜,一絲悲哀。他不知爲何,悲從中來,潸然淚下,點點清光從他的魂體上落下,沁入屍體之中,拍拍屍體的臉蛋兒,咕哝道:“咋個看著兄弟你躺在這里,我會覺得這麽悲哀?心都有些痛了。”

    遊魂心痛,墳中屍體胸腹處的那顆孤獨心髒亦恸,灰色的毫無生息的心髒上面忽然露出無數道裂痕,似乎隨時可能裂開。

    咯喇一聲輕響,屍體里的心髒瓣瓣裂開,像一朵盛開的蓮花。

第七卷 空城 第二十九章 墳(下)

    第二十九章 墳(下)

    “蓮花乃葉相。”遊魂癡癡看著墳中的屍體,看著那顆灰色的破蓮之心,卻說道:“但我知道你不是葉相。”

    他拍拍自己空無一物的胸口處,看著那個屍體說道:“因爲痛的是我的心,那你就是我。”接著他微微偏頭,隔著厚厚的黑石,看向蓮花山的前方,感覺到了那里正進行著一場雖然靜默卻十分凶險的境界比拼,不由聳聳肩道:“爲了我的事兒,大家都很給面子啊。”

    說完這句話,他從墳中站了起來,看似無形無質的身體卻將墳茔整個拱開,土石紛飛中,屍體與遊魂一躺一立,出現在洞中。

    是的,這是他的心。

    在他還是個俯在垃圾山中刨食兒的小黑人時,他便不曾受過傷,也未曾真的傷過心。直到后來離開縣城,進了省城,入了圍城,見過普賢傾城之執念,馬生焚城之大願,上入梵城尋故事,這漫漫人生旅途里,卻著實狠狠地傷了幾次心。

    第一次傷心是在鄱陽湖畔,與仙人陳叔平一戰,心髒險被震裂,后來被葉相與蕾蕾治好,抱著小易朱睡了一覺,似是痊愈。第二次傷心也是在鄱陽湖畔,梅嶺之中,心傷。第三次傷心是在數日之后,省西的山谷,與大勢至菩薩一戰。他每一次真正受傷,便是傷在心的位置,傷的菩提心。所以當遊魂看見這粒緩緩綻放的心蓮時。便隱隱知道了墳中這屍體是誰。

    “這個世界上並沒有大迦葉。”遊魂在山洞內飄浮著,隨陰風輕舞,自言自語,“葉相不是大迦葉,猴子不是大迦葉。”

    “我才是大迦葉……但如果我找不到自己的這顆心,我便不是大迦葉,我便不能成爲彌勒,所以地藏王菩薩會說根本沒有大迦葉。”

    “我不是大迦葉。”遊魂忽然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話。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看著腳下地屍體,“你才是大迦葉,我是彌勒,你只是我的助力。除了這顆心,雖然你是我的身體,那金剛不壞的身體,但……也不是我。”

    話一出口,屍體胸腹處的那顆綻開心髒猛地燃燒起來。殷殷正紅之色大作。

    遊魂伸手,抓住那顆燃燒著的心蓮,捧至淡淡唇邊,徐徐一口一口食下,神識里出現一句話: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

    噬心入魂體之腹,心蓮迅即化爲無數流光。遁入遊魂的身體之中。無所前塵往事,有如流水一般地洗滌著他這遊魂身體內的神識,又有如劫初之火般燒蝕著他地心念,所有失去的記憶,所有的感情,就在這一刻沖進了遊魂的腦中。

    渾身上下似被鍍了一層金光的遊魂在洞中呵呵陰笑著,笑聲里面夾雜著許多莫名的情緒,他忽然沖了下來。一腳踩在自己屍體的臉上,頭顱左顧右盼,旋又仰天長嘯,再低首如故,複輕輕吟道:“老子不是大迦葉,老子不是彌勒,老子不是童子,老子不是李耳。老子是……易天行!”

    易天行醒了過來。

    “五十三參。文殊,觀音參完了。所以入冥間參地藏王菩薩。”他淡淡自言自語著,“原來參到最后,參的卻是大迦葉地肉身,參的便是自己。”

    五十三參,最后參的只能是自己。

    他打了一個響指,闊別許久的天火從清淡至極的手指上冒了出來。他細細端詳指間地這抹大紅天火,半透明的眉宇間現出一絲煞氣:“看來找回了自己的心,找回了自己的身,連這火也找回來了。”

    轉頭往洞外那處望去,眉間在煞氣之外又多了一絲愁苦:“想不到兜兜轉轉這麽多年,自己費了這麽多心思,還是被這些佛菩薩們牽著鼻子再走。”

    到此時,他自然明白自己並沒有真正死去,至少,不是像以前想像地那樣。大菩薩果位之人不墮輪回,那是不用投胎,卻不是說變成遊魂在這冥間來挖墳賞屍。

    挖墳賞屍……他搖搖頭,又看了一眼腳下的屍體,那是他自己的臭皮囊,本來應該是他最熟悉的,但在人間的時候,他就不喜歡照鏡子,自戀戀的也不是面貌,所以總覺得那屍體有些陌生,不像是自己的。到此時,他終于知道了爲什麽自己在人間的身軀會擁有那般強悍地力量,不腐,本就是這個身軀的本性。

    地藏王菩薩說的對,世上本就沒有大迦葉,有的,只是這具不腐的肉身,正是這具肉身護著易天行這位準彌勒在人間度過了無數苦厄,無數劫難。

    就這般,靈魂與屍體對望著,易天行沈默著,不知道沈默了多久,然后他飄了下去,雙手抓住自己屍身的雙臂,像甩麻袋一樣地往上一甩,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個動作,卻又讓初複前生記憶地易天行想到了在人間地某些夜晚,他在高陽縣城車站扛大包的生涯。

    肥皂泡一樣地臉面上堆出一個很怪模怪樣的笑容,易天行的遊魂扛著易天行的身體,就這樣爬出了墳茔,看著身前的黑石牆壁,說了聲:“開。”

    黑石山頓時從中破開,露出外面的景致來。

    外面並無景致,只是一片荒原惡澤,無草無樹無莺無蠅,只有一個和尚,兩個和尚,三個和尚。

    這是三個和尚的故事。

    阿彌陀佛。觀士音菩薩,地藏王菩薩,隨便哪個名字扔到人間去,都會嚇死無數人,此時卻像三個塔一樣,杵在易天行破開的洞口前面,像是在爲他守護。

    易天行扛著自己的屍體打山里出來,回首望望這黑蓮花一般的山。隔著老遠對地藏王菩薩說道:“這就是雞足山了,雞爪子和蓮花確實很像。”

    地藏王菩薩沒有回答他的話,本來如黑玉一般地臉上此時卻顯出一絲生命急速流失的迹像,一道光芒從阿彌陀佛的身上散出來,籠罩在菩薩的身上,正在寂滅著他體內的一切。

    同樣一道清光正從地藏王菩薩身上滲出來,挾著冥間積累了不知幾千幾萬年的戾氣,籠罩著阿彌陀佛。

    直到此時。易天行才真正切切阿彌陀佛的模樣,對于這個險些將自己送去投胎的佛土第一人,易天行不免仔細盯了兩眼。

    大佛面色如金,像是病人——易天行知道這是地藏王菩薩地好手段,雖然不知道菩薩如何做到。但至少在目前,阿彌陀佛的大神通受到了某種限制——他能感覺到,這一片冥間的土地上充滿著死寂的味道,這些佛教最頂尖的人物。正帶著慈悲抛灑著死意,阿彌陀佛如此,地藏王菩薩亦是如此。

    見他出來,阿彌陀佛沒有出手,只是淡淡看了一眼。

    易天行忽然覺得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這位恐怖的佛爺看透了,這種感覺非常的不舒服。

    “你已近佛。”

    阿彌陀佛微微一笑說道,隨著這句話出口,滿天地陰風頓時被鍍上了一層光明。在這黑蓮花山前四周飄浮著,就像是人間才能看到的美麗極光,變幻著各式各樣的顔色。

    易天行沈默不語,知道自己雖然找回了自己的心,找回了自己的身,找回了自己地火,境界大漲,卻終還是差了一步。而面前的這位卻不會允許自己踏出那一步。

    這一步便像是當初在六處后的小山谷里將踏未踏那步一般。只不過當年一步,是天人之間的階梯。而今日地這一步,卻是佛與衆生之間的那級石階。

    地藏王菩薩緩緩睜開雙眼,眼中雖然沒有一絲表情,但不知爲何,總覺得里面蘊含著一股極強烈的悲憫味道。

    易天行的心里歎了口氣,知道這場戰斗的最后,一定是地藏王菩薩輸掉。阿彌陀佛,乃無量光佛,亦是無量壽佛。他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戰勝這樣一個從攻到守都完美的一塌糊塗的佛爺。

    觀音菩薩也不知道,所以她才會只是安靜坐在地藏王菩薩的身后。

    易天行望著阿彌陀佛,忽然道:“你……究竟爲誰辛苦爲誰忙?就算你是至尊之佛,無識無痛,離于愛憎,但被這世上億萬人痛恨,真地有趣嗎?我能感覺到,葉相快死了,大勢至也快死了。”他面上微現悲意:“似乎這已經是無法扭曲的過程,付出這麽大的代價,真的值得嗎?”

    “六道輪回開不得。”阿彌陀佛又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數年前,勢至在那山谷里發現了你今世的造化,和……”佛又看了觀自在菩薩一眼,觀自在菩薩低首行禮。

    “……和這孩子的想法。童子,若你不上天倒也罷了,但你既然上了天,我自然要阻止你。”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打開六道輪回。”易天行放下手中屍身,平靜望著佛。

    佛言:“你要救那猴子,猴子一出,佛光無物相抗,沖入冥間,這輪回之道不止大開,並將大亂。”

    易天行沈默了一會兒,承認了這個事實。

    佛又言:“現在看來,其實這些,只是佛陀留給我們的題目,就看我們如何解開。”

    易天行點點頭,很鄭重地緩緩說道:“如果你無法阻止我,我會試著將這件事情的損害減到最小處。”

    佛又笑,無量光起。

    易天行在光芒中聳聳肩:“我現在是遊魂,沒有生息。但又找回了自己地心尖之火,一陰一陽,一動一靜,是個很奇怪地變種生物,佛爺,你這光現在對我不起作用。”難怪這厮膽子變得這麽大,看見恐怖的阿彌陀佛之后還不趕緊跑。

    但在無量光中,易天行仍然感覺到了一絲火息趨寂地迹像。心頭微驚,面上卻不動神色,向著阿彌陀佛擺擺手,又看了一眼正在無量光中苦苦支撐地地藏王菩薩,扛起了自己的屍體,便往黑蓮花山外邊走過去。

    開始走的很慢,很沈著,很有點得大道者的味道。然后慢慢加速,最后變成了一個扛屍奔跑的魂兔爺,落魄不堪,變成一溜黑煙消失在天際。

    一只遊魂扛著架不腐的屍體滿冥間的跑,任誰看著都會覺得很怪異。那些腐屍白骨遊魂們看見了,更是覺得新鮮,但認出這遊魂的厲害,自然沒有誰敢靠近。

    易天行是往西邊在跑。

    嗖地一聲。觀自在菩薩出現在他身旁,陪著他跑。

    許久之后,觀自在菩薩終于忍不住開口說話:“你讓我們在黑蓮山下耗著,自己倒溜的極快。”

    先前易天行之所以趁著地藏王菩薩與阿彌陀佛互證的時間偷溜,正是想救地藏王菩薩一命——在阿彌陀佛看來,自己乃是整件事情的關鍵,若自己跑了,他一定會扔下地藏王菩薩來追自己。

    觀自在菩薩自然明白他的心意。微笑道:“再過一刻,阿彌陀佛便會找到你——我與地藏王菩薩將他攔在山外,本想拼著兩尊大菩薩的果位,換來你合體的時間,沒想到你卻跑了。”

    易天行沒有回頭,哼了一聲:“傻叉,如果連真慈悲的地藏都死了,再開這輪回有甚意思?”

    “你尚未合體。”菩薩搖搖頭道:“又如何開得了輪回。”

    易天行冷冷道:“雖然死而複生。能夠感覺到一些很玄妙地東西。自己的境界也高了不少,但也明白。合體也不見得就變成那狗屎彌勒,既然如此,耗這時間干嘛?”

    在這個世界里,成佛的道路有千萬條,但在成佛之前,從來沒有誰知道這條道路是出現在何方。也許只是一本經書,也許只是一個微笑,也許只是一個爆栗。易天行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成佛,但他相信,總有某種機緣巧合的事情,會促成這個事情的發生。

    “最近情況怎麽樣?”易天行望著遠方,那處殺伐最慘烈地白線處,今日法寶的光彩卻顯得弱了許多。

    “情況大好。”觀音菩薩微笑道:“若你肯一直呆在黑蓮山中,或許更好。”

    易天行腳不停速,踩泥而飛,間或顛顛自己的屍體。

    “天界大戰仍在繼續,真武遣下冥間的大軍已經占了優勢,再加上二郎神君相助,最近幾天,已經離那道天光越來近,或許不日就抵達。”

    觀音菩薩實際上就是這五百年來天庭冥間所有籌劃地幕后總軍師,她的判斷自然是可信的。

    易天行呵了口氣,沒有熱霧:“那便好,我不想一路殺過去。”

    菩薩幽幽問道:“重生之后,似乎你對于開這六道輪回的興趣大了許多,若換作以前,或許你早已破開空間,回到歸元寺中。”

    易天行微笑著回答道:“因爲我死了一次,才明白了一些事情。”他看了一眼正像木偶一樣俯在自己身上的屍身,說道:“對于每個人的心來說,自己的身體便是一座墳墓;對于我那親愛的師傅來說,歸元寺就像是一座墳墓。”

    他看了一眼正在四處或是哀嚎,或是麻木苦挨著冥間幽閉歲月地億萬鬼衆們,又看了一眼這冥間上方空無一物,卻永遠無法打開的天穹,溫柔說道:“對于他們來說,這冥間就是他們的墳墓,一座大墳。”

    “我是火。”易天行鄭重說到自己的本源,“對于我來說……自由,是個蠻重要的事情,我相信大家也是這麽想的。”

    “地藏王菩薩已經攔了會兒。”易天行沒有停止自己的腳步,頰畔的陰風呼嘯著,他地聲音卻在冥間清清徹徹地響起,“接下來該你攔了。菩薩,該出力地時候還是要出力,不要老用腦子,任何智慧軍師,到最后也免不了要硬拼。”

    易天行回頭微笑看著這個操控了自己許多年的菩薩,很溫柔地說道:“去吧,如果不想我再死一次,去攔住他……相信我,你能行地。”

    “you canit 。”

    指揮菩薩當炮灰當小弟的感覺確實不錯,看著菩薩微微怒意漸起的臉頰,易天行一吐千年惡氣,十分快活。

    觀音菩薩離開,將用熱烈的態度和情感去迎接或是阻擊那尊佛。

    易天行也離開了,向著冥間極西處,歸元寺灑下來的那道佛光奔去,此時的他只知道猴子的紅屁股就在那里,像是一個塞子一樣,將佛光真正的力量與這幽暗的冥間分隔開來,但並不知道自己的妻子也在那道光上面,沈睡未醒——在充斥著黑白二色的冥間,那處佛祖留下來鎮壓冥間的光芒就像是人間初升的太陽,有些變形,有些醜陋,像蛋黃,或是別的什麽東西。

    易天行的遊魂扛著易天行的屍體,拼命地朝著那輪朝日狂奔。

第七卷 空城 第三十章 末法時代(上)

    第三十章 末法時代(上)

    天上人間地府發生這麽多事兒的時候,易天行那女徒兒莫殺卻並不在歸元寺中。此時她正在省城以西,那個高陽小縣城里,和鄒蕾蕾的父母呆在一起。這是易天行上天之前下的嚴命,若看著事情有些大條了,她的唯一任務就是去高陽小縣城保住鄒老師與胖主任的性命——可問題在于,如果連歸元寺都變得不安全了,這個世界上還有哪一處地方是安全的呢?

    淡淡的火息從她的身上,以無形無溫的方式揮灑了出去,雖然黯淡,但氣息卻是無比純正,直直沖上天去,沖開頭頂白云,沖開藍天,散入浩瀚的宇宙之中,就像是雨夜里的一點星火,雖然飄搖但總未湮滅,給那在黑暗暴風浪中前行的歸人指路的信號。

    小易朱此時飄離于空間之中,還不知何時能找到回家的路。

    歸元寺這幾天奇怪極了,雖然奇怪的事情在這方寺院里已經發生過太多次,但這次總顯得有些不尋常。首先是翠微亭前的那泓碧水不知因何緣故變得渾濁了起來,水底本無積沙,但此時卻有些濁黃,就成了一股黃色的泉水。緊接著大雄寶殿前的那香爐又不知什麽原因,莫名其妙地從中裂開,里面填的黑礫散了一地,那幾根粗粗的束香自然也就傾倒在了青石板地上,從中斷成幾截,預兆大爲不祥。

    天袈裟因爲數月前的那場變故,此時雖然顯出形來,卻沒有騰空而去,只是依貼著歸元寺的那些殿宇,一股由茅舍原址散發出的冰涼寂滅之意,就像是無數只手一般。將那袈裟扯了下來,這些玄妙力量的源頭,自然是鄒蕾蕾,這位與易天行一樣,有著莫名其妙來曆的女子。

    正因爲這樣,所以數月來斌苦大師率著阖寺內門弟子守在后園之外,不停祈福,反而沒有注意到寺內出現的這些征兆。

    老祖宗正冷冷坐在鄒蕾蕾身邊。微微低著頭,淡褐色地毛發看似柔順,但似乎連后園里的空氣都不敢去吹拂一下。數月無事,他看著斌苦瞎眼不便,便讓他回了。

    斌苦回到了禅房之中,閉著眼睛摸索著,瞎了一年多了,卻依然沒有完全適應這種全部黑暗的生活。他本想摸自己從小念的那本觀音心經來平伏下最近有些不安定的心。不料卻摸了本厚厚的書來。閉著眼,摸了摸書的棱角,再摸了摸書頁里,發現十分光滑,頓時知道這是什麽事物。不由呵呵笑了起來。

    這是護法大人留在自己禅房里的色情畫冊吧?斌苦微笑著將手中地事物塞回原處,心頭卻有些怅然——易天行已經上天兩年了,兩年里,人間發生了許多事情。天庭下來的仙人死了,秦臨川死了,很多人死了,想來……天上死的人更多——斌苦想到當年與還是個頑皮學生的易天行在這禅房里斗嘴的情形,不知爲何,卻沒有什麽回憶的安樂感,只是淡淡悲哀。

    想當初自己猜到他是這一世的取經者,于是按照菩薩當年的吩咐緩緩引他修行。真不知是對還是錯。

    旋又想到自己在梅嶺上地那位老友,也等于是間接死在自己的手下,斌苦歎了一聲,滿是皺皮的手指開始在禅房角落里摸索,就像是在尋找自己的某個慰藉。

    終于摸到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地心經,只有薄薄的幾頁,還記得是五六年時候,水果湖那邊有位婦人偷偷摸摸捐錢印的。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斌苦一手輕輕放在書冊之上。一邊在心頭默默念著。忽然間,他眉頭一皺。本已瞎了的雙眼里卻是無來由現出極大地驚怖,手中的書冊落了下來,在空中嘩嘩響著。

    由他的手落至地面,不過尺余距離,嘩嘩風拂中,心經書冊竟然如同易碎的酥皮般,片片碎裂,散在空中!

    經書損毀的異常險惡。

    “來人!來人!來人!”斌苦站起身來,身子撞到桌角,卻是顧也不顧,只是極淒惶地狂呼著。

    一會兒功夫,小沙彌和幾個內門弟子來了。斌苦令他們扶著自己行走在歸元寺中,極焦急地四處打望,卻是什麽也看不到,但總覺得有些異樣的氛圍充盈在寺內,他命身邊的弟子觀察寺中有何異樣,直到此時,歸元寺僧人們才發現自己的寺廟竟然出現了這麽多古怪地迹像。

    不止翠微變黃泉,束香中斷絕,連九六年修繕的極爲美麗的亭柱也開始剝落漆皮,看著頹敗不堪。

    走到大殿后門,一行人走了進去,恰好對著佛像的背后,在這里供奉著一尊小像,看似隨意,卻是歸元寺這麽多年來的真正命脈——南海觀世音菩薩。

    站在菩薩的像面前,斌苦和尚微微側頭,似乎不敢詢問,嘴唇微抖,但最終還是問了:“怎麽樣?”

    幾個親近的弟子面面相觑,看著觀音菩薩像的面,內心已經驚怖到了極點,卻是不敢回答師傅地問話。

    “到底怎麽樣了!”斌苦厲聲喝道,見沒人回答,不由歎了口氣,回複往常和藹模樣,淡淡道:“是不是有異像。”

    有弟子大著膽子說道:“有點兒髒。”

    觀音菩薩像天天都有人以淨水拂拭,就算是這段緊張地不能再緊張的日子里,這項功課也沒有落下。偏偏今日菩薩面上,卻無由多出許多汙垢,那些汙垢不知道是怎麽染上去地,像是膿水,又像是屎尿,實在是大不雅。

    斌苦歎了口氣,小心地走了上前。用自己的衣袖細細擦拭了一道,總算是擦干淨了,但知道事情肯定不是表面上這麽簡單。確實,雖然菩薩像的面部擦干淨了,但平常菩薩雙眉間,額心那粒讓人睹之安樂的紅痣卻不知爲何豔地似欲滴出血來一般。

    衆人各懷沈重心事離開,就在他們離開之后刹那,觀自在菩薩塑像眉心便汩地流出一道鮮血來!

    “便是如此了。”斌苦跪在茅舍之前。五體投地,對著斷垣內望天出神的老祖宗說道:“佛像的金漆也開始慢慢脫落,經書盡成枯灰,所有應劫之像,都于今日顯現。”

    老祖宗眼睛只是看著天上,似乎那里正有一件漂亮地袈裟在飄,哼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斌苦見老祖宗不以爲意。也不敢多說什麽,歎了口氣,複去園外石拱門處念經祈福。

    老祖宗忽然說道:“你們都走遠點,離此地五百里。”

    斌苦不多說話,只是安靜吩咐寺內僧人子弟撤離歸元寺。

    見他不走。老祖宗罵道:“苦臉的,你也滾!”

    斌苦反是微微一笑,就在院外坐了下來。“

    “末法時代啊。”斌苦笑著:“我也想瞧瞧到底是個什麽模樣。”

    “狗屁末法時代。”老祖宗冷哼道:“俺家只知道屁股底下的陰氣越來越重了,冥間萬年積穢就從俺家的……下面冒了出來。這歸元寺里的一應佛器都是假物,自然承受不起這等陰穢之息。”

    老祖宗知道趕不走斌苦,也就不再多理,只是一昧地出神,忽然他說了聲:“原來那大嬸子把俺壓在這兒,是當塞子用的。”

    “俅事!”

    在寺外巷中飲茶無味的秦梓兒與陳叔平神識里忽然一陣激蕩,受此牽引,飄入了歸元寺中。老祖宗咂巴咂巴嘴。又看了一眼正在身邊沈睡的徒弟媳婦兒,沈默少許后忽然說道:“那女子。”

    秦梓兒跪下行禮。

    “三日之內,將方圓五十里之類地生靈盡數撤走。”老祖宗冷冷道。

    這是命令,秦梓兒根本起不了一絲的詢問之意,只是老老實實地去安排這次太平盛世里的大撤退。

    陳叔平見她走了,離茅舍殘處近了幾步,小聲說道:“大聖爺準備出來了?”

    老猴看了一眼天上,忽然聲音顯得有些疲憊:“如果俺家那蠢貨徒弟安排的不錯。估計三日后我這手腕上的镯兒便能褪下。到那時,自然便能出去。”便要脫這五百年苦厄。不知爲何,這位驚天動地的大人物言語里卻沒有什麽喜意。

    陳叔平略覺詫異,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鏡。

    老猴自然懶怠與這厮分說什麽,只是淡淡道:“若俺家走了,這路兒開了,頭頂袈裟里的佛光誰來擋著呢?”他忽然拍了拍身邊地石板地,只是隨便拍著,石板盡碎。

    陳叔平不知這下面有什麽大事情在發生,有些發愣。

    老猴忽然望著他冷冷說道:“你不是想知道你家主子在哪兒嗎?”

    陳叔平面色一緊,俯地大拜:“請大聖爺指點。”

    “若不是感覺到你家主子從下面遞過來的消息,還真不知道這事情麻煩成這樣。”老猴吸了一口冷空氣,挫著牙齒,發出發酸的聲音,“你家主子正在冥間。”

    陳叔平糊塗了,怎也想不到少爺竟然跑到冥間去,但心想既然如此,那一定是冥間發生了什麽大事……一想到少爺身邊少了自己沖殺,不知怎的,陳狗狗心頭便一陣急慌,叩首道:“請大聖爺成全。”

    老猴望著他:“先講與你聽。六道輪回如今是關著的,你家主子現在就在下面忙這事兒,若他敗了,你此時入冥,便永世無法超脫,可想清楚了?”

    陳叔平想也未想,將自己鼻梁上地黑框眼鏡扔到一旁,微笑道:“何須想?”

    老猴毛茸茸的臉上終于浮現出了一絲笑容,這大概是幾千年來,他第一次瞧這條賴皮狗有些順眼——一道雷聲響起,一只籠罩著青光的巨掌無由出現在歸元寺的上空,本已平伏下來地天袈裟又有感應,強行掙起少許——轟的一聲巨響,巨掌拍在陳叔平的頭頂。

    陳叔平的肉身頓時被擊成粉末,一道清光閃過,某狗的魂魄便義無返顧地投向了可能有來無回的冥間去也。

    小青獅忽然從老祖宗的黃舊袈裟下擺里鑽了出來,微微偏著腦袋,低聲哮了兩下。一般的人可能聽不懂它在說什麽,老祖宗卻是面無表情地笑了兩聲,說道:“若換作千年以前,俺家出來便出來,自然不會管這城中人類死活,也不會理會俺家若脫困而出,這佛光入冥,會滅殺多少生靈……即便這六道輪回大亂,三界顛覆,又管俺家何事?”

    “只要俺家快活自在,任這些愚人死上千億又如何?”這話始自有些了當年地狠戾勁兒,但老祖宗話頭一轉,卻是歎了口氣,“也不知是在這廟里住久了,還是被那易小子和身邊這丫頭唬弄久了,怎的心腸也軟了許多。”

    話一說完,老祖宗拎起青獅的右后腿,隨手將它扔了出去。

    又是一道青光閃過,小青獅被裹在光團中,瞬息間破袈裟而出,化爲一道流光,不知被老祖宗扔到這人間的哪個地界去了。

    輕輕伸手,將蕾蕾發上招惹的一片落葉拂了下來,老家夥看著小妮子,癟了癟嘴:“一家老小忙的要命,就你這丫頭好命,一覺不醒。”接著卻又帶了一絲興奮說道:“連觀自在菩薩都顯迹流血,這陣勢大,有意思。”

    感覺身下地府里面的怨戾陰氣越來越重,他皺了皺眉頭。深吸一口氣,卷起了袖子,露出里面毛茸茸的手臂來,老祖宗活動了下手腕,手腕上那個烏金镯子靈滑動著,一千多年都沒有正經出手過地他,終于開始熱身,準備迎接親愛地師傅大人。

    因爲,一切都準備好了。

第七卷 空城 第三十一章 末法時代(中)

    第三十一章 末法時代(中)

    “一切都準備好了?”

    “是的,先前犬仙君也下去了。”

    “這等小事,不用多提。”

    在無盡的虛空之中,在那缥渺的天界里,煌煌淩霄寶殿像一個永遠無法傾塌的牌坊一樣,矗立在云中,仙氣蒸騰,有若九澤之氣,莺飛花飄,仿似四季常春。大殿側后方約四千八百公里處,有一處極幽靜的小花園,園中有水有亭,亭畔有石桌,桌旁有兩人。

    很有來頭的兩個人——一位本姓張,如果說佛祖和道家那個不知跑哪兒去了的老祖乃是東方世界里天上地下牛氣最烘烘的二位,這位姓張的老實人,便是天上地下運氣最BIANGBIANG的家夥。

    嗯,他就是玉皇大帝。

    但玉皇大帝今兒看起來面色似乎有些緊張,微微欠著身,坐在石凳上也只挨了五分之二個屁股,身前那杯雪山香茗也未曾動過一口,只是輕聲向對面那個人說著話。

    對面那位乃是道家至尊人物,三清之一的上清靈寶天尊。

    靈寶天尊淡淡問道:“冥間的事情眼看著便要有分數了,陛下如何打算?”

    傳聞中有些渾渾噩噩,甚至開始跟著西天淨土學佛的玉皇大帝微微一笑,恭謹應道:“依我看來,既然佛祖留了這麽個口子,自然總人將這口子打開,我們不需要做什麽。”

    靈寶天尊閉目少許,再睜開時,投向玉皇大帝的目光里不禁多了一絲欣賞:“道家無爲,陛下果然深昧其中真義。”

    玉皇大帝道:“五百年了,只是看那淨土與須彌殺來殺去。佛界的力量曆此次劫后,應該會削弱許多。”

    靈寶天尊微微一笑:“陛下深謀遠慮……只是依舊例規矩,我仍需問你,爲何要遣下仙人應淨土之請,撲殺須彌衆人?”

    “必要須彌與淨土之間,再無任何轉還之機。不理阿彌陀佛如何想法,我來幫他堅定一下。”

    “那陛下爲何又坐看人間佛教信徒發展?”靈寶天尊忽然話鋒一轉,淡淡道。但言語間卻自然生出一股無法抵卸的壓力來,“此次事罷,佛土七尊大菩薩便有四位要曆劫重生,但卻生生將彌勒佛提前數十億年逼了出來。而我道門在下界與那童子向來不合。”

    “不妨。”玉皇大帝小意解釋道:“幼女也隨其下界,總算種下了幾分情分。”

    靈寶天尊搖頭,冷冷道:“那觀自在早知你想法,不然又如何將玉女送入塵世?”

    玉皇大帝微笑道:“那童子乃劫前之火,當初元始天尊與佛祖爭執。卻沒有爭入門來,這一世,只怕我們也仍爭不到。不過無妨。”

    “無妨?”

    “那童子與他的師傅一般,都不是道佛任何一家都能全力掌控的人物,既然不能掌控。那又何必掌控?”說到此時,玉皇大帝的心神才有些放松了下來,淡淡道:“大聖雖然如今是西天一佛,童子日后也成西天一佛。但反而是佛土中地不穩定因素。他們不在道門之中,但又記著道門中衆仙之情,如此方是上佳安排。”

    靈寶天尊忽然看了他一眼:“五公主被童子殺了,陛下有何想法?”

    玉帝搖搖頭,微笑道:“沒有想法。”

    “那猴兒倒是與諸多仙人爲友,但童子今世又何曾欠過天庭之情?”靈寶天尊冷漠說道:“日后若起變故,那師徒二人再殺上天庭來,你欲如何應對?”

    玉皇大帝微微笑著。舉起身前茶杯輕輕啜了一口:“我躲便是了。”

    躲便是了——淡淡的一句話,卻從這位天庭的頭號人物嘴中輕聲說了出來,不知是何等樣的涵養與謀略才能說得出來。

    “不論這件事情如何發展,須彌山衆人的仇怨,首先便是放在淨土身上。”玉帝續而言道:“五百年來,阿彌陀佛命大勢至菩薩在人間廣傳淨土宗義,不知發展了多少信徒,今次事后。相信淨土宗再不複今日之盛。”

    靈寶天尊忽然看了他一眼。淡淡清光從身后冒了出來:“陛下這五百年一直隱忍,果然站得極高。看得極遠,我道門不須多費氣力,便能坐看佛土大亂。”

    “不敢。”玉帝輕柔的聲音在這花園里飄浮著,毫不著力,“道門處弱勢千載有余,經此一事,七尊大菩薩去其四,阿彌陀佛再也無法安坐淨土,佛土只怕要亂上數百年。”

    玉帝那輕柔的聲音,終于顯露出了一絲野心與驕傲。

    “不理與須彌山結仇之事?”

    “只有小仇,哪來大怨?下界道門對于文殊普賢二位大德一向是禮敬有加,未曾稍辱。”

    “可依然毀過不少羅漢。”

    “下界仙人多爲旁屬,斗姆元君去過,犬仙君去過。”

    靈寶天尊陷入了沈默之中,知道玉帝這話是什麽意思,斗姆元君乃是二十諸天中的摩利支天,與佛土關系緊密,若日后須彌山重立,就算糾纏起這五百年人間仇怨,天庭也大可將他抛出去讓佛土消氣,並不損傷道門自身利益,至于那狗……

    靈寶天尊忽然笑著問道:“回來才知道,你居然將二郎神也派下冥間了,也對,若無二郎神幫助,只怕地藏王菩薩極難突破淨土地防守,將這冥間通道打開。”

    玉帝笑道:“先前報于天尊聽過,佛土反抗淨土的力量太弱,雖然觀自在菩薩與真武暗中籌劃,起叛往冥間送兵,但我估計依然不足以動搖阿彌陀佛在冥間的布置,自然要送去個厲害的角色,如此才能動搖淨土的根基。”竟然暗中將自己最得力的大將送往冥間。與反叛自己的北極大殿叛兵同聲同氣,這個隱藏地問題,只怕天上地下沒有幾個人能猜到。

    “但那孩子又如何肯聽你支使?”靈寶天尊狐疑道,這句話中所說地孩子,自然就是二郎神。

    玉帝恭謹應道:“那日我狀作無意話與他聽,言道冥間地藏王菩薩有所異動,似乎將對西方淨土不利。那孩子性情爽直,一聽這話。面上不說,過了幾日便起了叛兵,往冥間殺去。”

    他歎了口氣:“五百年里,他一直對于我與淨土交好不恥,如今得了個可以殺殺淨土威風,兼削削我臉面的機會,哪有放過的道理?”

    靈寶天尊好笑問道:“那若日后冥間事了,他再殺回天庭。陛下又如何應付?莫非又要躲?”

    玉帝一笑應之:“若能讓我吃虧的事情,那孩子一向極願意做。一說到造反二字,他更是兩眼放光,想當初他在灌口暗底里不知多羨慕那猴子,不過……”他話鋒一轉。悠然道:“但凡此等視造反如遊戲的強者,卻總是極重情誼,畢竟……我是他舅舅。”

    靈寶天尊站起身來,玉帝趕緊站起微佝。

    天尊看了他許久。一道清光由身后地光圈里分離出來,投入玉帝的身軀。天尊地目光就像兩道電光一般,在玉帝的臉上掃拂而過,似乎想要將他腦中所想地一切都看清楚。

    就在這樣恐怖的目光注視下,玉帝依然保持著卑微的形象,沒有一絲不自然。

    “你很好……只是依然要提醒你,注意觀自在菩薩。”長久的沈默之后,靈寶天尊淡淡說道:“此次述職報告通過。”

    就在靈寶天尊離開之前。玉帝老淚縱橫地要求三清再返天庭,說道如今天界人煙漸寂,卻事由繁多,若無三位老不死坐鎮,只怕日后將要大亂。靈寶天尊寬慰有加,執意離去。玉帝再請,天尊再拒,如是者三次。方始作罷。

    看著那團漸漸消失在天際的清光。一直佝著身子的玉皇大帝終于漸漸直起了腰身,隨著身體地挺拔。一股並不含雜著多少仙力的威勢也開始彌漫在庭院之中。

    一只素手遞過一杯酒來,玉帝拈過,一飲而盡,雙眼微眯,幽幽道:“元始天尊一直在那邊,靈寶天尊今日來了,卻不知道老君如今在何處。”

    “何須煩惱。”娘娘溫柔勸慰道:“看得出來,天尊對你這五百年來地籌劃很是滿意。”

    “是嗎?”玉帝微笑著虛應道。

    娘娘輕撫胸口,似乎松了口氣,柔聲道:“真武的叛軍雖然大多數投入冥間,但依然十分可怕,如今三清既然說話了,陛下也就可放心了。”

    玉帝微笑著,笑容里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真武起兵之始,便沒有成功地可能。”

    “爲什麽?”娘娘有些詫異。

    “他與觀自在菩薩走的太近了,靈寶天尊有些不高興。”

    “原來如此。”娘娘輕聲道:“可是元始天尊向來與觀自在菩薩交好,靈寶天尊走前也提醒陛下注意那人,陛下不可輕視。”不知爲何,娘娘似乎很討厭觀音菩薩。

    玉帝笑道:“無妨,天尊身爲道家至尊,何重何輕自然有分寸。”

    娘娘歎了口氣,道:“五百年一次述職,總是不容易。”說完這話,她便收拾桌上殘茶往殿中去了,只留下玉帝一個人孤伶伶地站在后園里。

    不論花香如何醉人,鳥音如何清脆,玉帝的身姿總是顯得有些孤獨,他的臉上無由生起一股淡淡地陰鹜氣息,心里想著三清,不知爲何,又忽然想到了佛祖,想到了佛祖最后地去路。一想到三清這五百年里基本上沒有出現過,而老君更是無人知道去了哪里,不免有些盼望這三個老不死能像佛祖一樣去玩那個有去無回地遊戲。細細盤算著,似乎這種可能性很大,玉帝這才略微感覺到了一絲欣慰。

    冥間的戰斗已經進入了尾聲。

    淨土地力量在這幾十年間,早已被地藏王菩薩率領的億萬死靈磨折的苦不堪言,后來二郎神入冥之后,更是難過。雖然天庭那方也派了不少天兵入冥,但卻抵不過觀自在菩薩暗中籌劃,使真武起兵,又壯大了冥間反叛的力量。

    更何況易天行上天之后,淨土方爲了追殺他,不知道消耗了多少菩薩羅漢,此消彼漲,那道穩定了數十年地生死白線,開始一步一步地往那記佛光處退。戰場上便是如此,以膽氣爲先,如果雙方勢均力敵,那便可以一直維持均勢,而一旦一方顯出弱勢來,這敗的卻是無比之快,西天淨土與天庭方面的士氣如今早已頹然不堪,根本守不住,紛紛揚揚從云頭墮下,化作無知無識的遊魂,飄蕩在冥間的空氣里,更有些失去了靈魂烙印的天兵遊魂,反而依著本能,加入了開啓六道輪回的大軍之中。

    不知道阿彌陀佛去哪里了,如果他在此處的話,即便二郎神君先鋒沖殺,億萬鬼兵陷陣,只怕也動不得少許。而在冥間這方,也少了兩位重要人物,地藏王菩薩與觀自在菩薩。

    好在還有二郎神,不然這場冥間地戰役不免會變成兩個沒有腦袋地巨龍胡亂厮殺。

    不知道是哪一天,冥間鬼兵終于清除了面前的所有障礙,打散了所有天兵與淨土羅漢地意識,在萬千遊魂的包圍中,冥間的大兵占據了這陰風滲滲的每一寸土地,付出的代價則是一片遍布數萬平公里的白粉與臭泥。

    粉是白骨之粉,泥是腐肉之泥。

    咔嚓咔嚓的聲音再次響起,從四面八方,從大大小小的黑山之后,無數死靈沈默著行來,站在冥間大軍的外圍,看著大軍之中的某處。

    那處有道佛光自天而降,無由而生,十分溫柔,似乎並不怎麽厲害。

    無數的死靈沈默著,看著這道光芒,看著這道大家努力了三百年才能抵達的彼岸。一個孤獨的遊魂背著具屍體卻停在所有死靈的后方,看著這些終于嗅到了自由味道的靈魂們。

    這是一場沒有歡呼的勝利,是一場沈默的勝利。

    忽然間,無數萬只白骨伸了出來,緊緊地握成了拳頭,對準了天空,對準了那道佛光,便像甯折不彎的長槍一般。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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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4-4-8 00:17:38

第七卷 空城 第三十二章 末法時代(下)

    第三十二章 末法時代(下)

    話說主席同志當年遊長江的時候,看見三峽兩岸有些光禿的山,曾經無意間說了句,此地要是種柏樹挺好。上有言,下必行,所以不到十年時間,整個三峽旁邊便極難看見別的樹了,一水兒的柏樹,森森然,青青然,枝丫健康地向天伸著。

    就像此時易天行眼前無數白骨向著那記佛光伸出去的骨臂一般。

    不如葉相啊,若大家齊齊對那記如來留下的惡光伸出中指去,那真是何其壯觀……易天行這般想著,嘿嘿陰笑了起來,旋即那遊魂的面上卻是一陣黯淡,他能感覺到葉相此時已近寂滅,只是被某種奇妙的力量凝在了死前的某一刻,只怕佛祖重生,也救不回這位大弟子了。

    明明歸元寺里的佛光是從天袈裟里冒出來的,易天行搭著涼蓬,看著冥間的這記佛光,不免有些懷疑那記佛光的上面是否真的有師傅大人的紅色尊臀。

    但此時也由不得他再去想些什麽,地藏王菩薩與觀音菩薩自那日之后,便沒了蹤影,用腳趾頭想也能想到,一定是這兩位號稱最接近佛的菩薩……正在下死力拖著那個真正的佛。

    如果阿彌陀佛來了,從佛光處打通通道,就會真正了一件辦不到的任務,而身爲彌勒的自己,也一定會有極大的麻煩。

    當然,如果此時他已經成了彌勒,估計這些麻煩都會迎刃而解。

    問題是……怎麽成佛?

    這事兒比較複雜。畢竟不是殺人這種熟練工種,也不是扛著棒子打人這種快活手藝,如何成佛,沒有人教過。

    易天行歎口氣,坐了下來。眯眼看著天上某處,發現顯聖真君正坐在烏云上歇息,那牛人,在冥間單槍殺了數十年,終于大功告成,只怕也會累了吧?想到此節,他也就沒有去打招呼。

    佛光有些古怪,里面蘊含著一些對于死靈來說帶著傷害的力量。雖然離易天行坐的這處有些遠。但他還是覺得有些不舒服,所以把自己的屍體舉到了頭頂,像一件雨披似的穿了起來,擋住了那些光毫。

    手指頭摸摸索索著,摸到了屍體手指上戴的那枚金戒指,易天行有些滿意,觀自在菩薩到底沒好意思把自己的兵器順走,但在屍體地軀殼里掏了半天。卻沒有掏到米奇牌小書包,他又有些不滿意了。

    億萬死靈們此時正抵抗著令它們十分不舒服的佛光,往那處彙集,然后在高天之上那位的指揮下,占據了佛光照下的那塊地方。然后從各處搬了些石頭,壘了起來,干活的鬼很多,所以不一時。便壘起了一個大大的台子,看這架式若一直往上修去,肯定會修成一座金字塔,然后那塔尖就會對準了佛光。

    知道冥間的力量開始準備打開通道,易天行卻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按大勢至的說法,觀音菩薩之所以會打開六道輪回,是想讓三界大亂。生造出一個末法時代來,以此爲契機,促使自己接著佛祖地位子,立地成那……什麽佛。但問題是,如果末法時代真的到來了,而自己又沒有成佛,無法將佛祖留下的萬丈光芒轉換成六道輪回所需的能量,這事情又如何了局?

    似乎所有的人。包括他。包括地藏王菩薩在內,對于打開六道輪回都沒有什麽擔憂。只是默默地做著這個事情,似乎以爲只要把那處的空間壁壘打穿了,死靈自然便能投胎,冥間自然安樂……可是大家的這種信心來自何處?

    不知道地藏王菩薩的信心來自哪里,但當易天行躲在自己屍體地陰影下扪心自問時,發現自己的信心來源似乎有些靠不住氣。

    他的信心來自觀音菩薩。

    既然菩薩這樣安排的,那自然一定會有很完美的后手來解決這個事情。

    萬一她也不行呢?

    易天行忽然清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犯了一個極大地錯誤,對那個最不能相信的女人投入了最多的信心。他看了一眼正在遠方佛光下像螞蟻一樣忙碌的白骨腐屍們,看著他們帶著一絲神聖地感覺,不停地壘著高台,心卻漸漸涼涼了起來。

    這冥間是一座大墳,他也不忍心看著這些鬼魂永世沈淪,永無投胎再生之日。

    但如果通道打開,而輪回未能全功,這些萬千鬼魂沖入人間,陰風怒號,死靈橫行,那人間豈不是又會成爲另一個冥間,另一座墳?

    易天行平靜看著,神識里卻是無來由地一陣激蕩,自己究竟該怎麽做?中途罷手?那不可能,師傅總是要救出來的,而按前些日子得到的說法,師傅若出來了,佛光降下,自然會沖開通道,打通冥間與人間的通路。

    那便得成佛……雖然不知道成佛有什麽好處,但既然是佛祖的接班人,就一定能收拾好佛祖留下的這個爛攤子!

    佛光下的工程仍然在繼續,億萬死靈分成了三百多列,不停往那處輸送著土石,眼看著台子漸漸高了起來,離那道佛光也近了起來。

    烏云一震,迅即化作無數絲絡消失在空間之中。

    黑光閃過,那位手持長槍,英武不可擋,陰鹜中夾雜著貴氣的顯聖真君出現在了易天行地身旁,淡淡說了句:“你在做什麽。”

    “少煩我!我在成佛!”易天行此時正抱著腦袋,躲在自己的軀殼下痛苦呻吟著,完全沒有想到來者是誰。

    我在成佛!

    估計這是有史以來最牛X的一個拒絕聊天的借口。

    所以史上最牛X的二郎神也傻了眼,聳了聳肩,離開這個傳言中腦子有些問題的候補彌勒,將長槍領在后方,英眉如劍卻繞著絲絲陰氣。帥氣無比地駕烏云離開。

    云兒飄走不過數里,易天行醒了過來,從屍體下探頭出來,看著云上的那人,這次輪到他傻眼了,跳了起來,對著烏云喊道:“真君大人,別走!教教我成佛地事兒。”

    二郎神何等樣人物。本看著對方師承份上纡尊降貴來探望一二,誰知這小子竟然一句話打發了,此時自然不會再返頭理他,自去佛光處指揮萬千鬼衆趕緊打造那座打通空間通道地高台。

    他地丹鳳眼無比美麗,里面卻透著寒光:“爾等想出去的,就抓些緊。”

    一句話出,袅袅然卻傳遍了整個冥間,無數地白骨腐屍在這同一刻里停滯了十分之一秒。然后又開始忙碌起來,比先前還要干的起勁些。

    易天行不知道修這高台何用,下意識里卻想起了一句話:“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垮了。”

    這樓估計垮不得。

    他小心翼翼地對著二郎神的背影比劃了一下中指,然后背起自己的軀殼往佛光處去。一路行走,那些死靈們感覺到他地氣息,駭的遠遠避開,給他讓出一個極寬闊的通道來。

    看樣子光靠一個悟字是悟不成佛了。易天行干脆蹲到了佛光底下,眯著眼往天上看,想看看到底有什麽玄妙。看了少許,他的心頭愈發震撼,眼前這自天穹頂處透下的佛光雖然並不如何耀眼,只是聖潔純白的一道,但內里卻隱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毀滅味道,比阿彌陀佛的無量光寂滅之意。更加令人生懼。

    如果這只是天袈裟那道佛光里地一絲,那如果整道佛光落入冥間,會造成什麽樣的局面?

    易天行背著屍體開始往天上那個透出佛光的小眼處飛去,不料卻只離地三尺,便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生生撞了下來!

    他皺眉,放出神識去探,發現佛光里的力量仍然不是現在地自己能夠抵抗的,若自己不施神通。這佛光便似乎不怎麽厲害。但若自己想有所作爲,這佛光便似有感應。生生地壓了下來——到此時,易天行才真正明白,爲什麽二郎神會役使億萬鬼衆在這佛光下起高台——要擊穿那處空間壁壘,一定需要大神通親自出手,但如果出手之前,在與佛光的對抗中已經損耗了太多真元,只怕危險。

    冥間無日月,所以極難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在無數地陰風之中,在那記壓制著整座冥間的佛光四周,無數的白骨逡巡著,腐屍艱難移動著,搬運著土石,或許是對于逃出冥間的渴望太過深刻,眼看著運土石有些慢,極多的死靈竟然不畏懼地將自己腐敗的身軀填到了高台之上,當作了建材。

    而那些施工的死靈卻看也不看這些同伴一眼,旋又在那些骨頭腐屍上壓上一塊石頭,扔上把黑土,建造高台的速度極快,那些舍身爲泥地死靈漸漸被掩蓋在土石之中,只是在高台的邊緣處偶爾能看見幾枝伸出來,微微顫抖的骨枝。

    易天行沈默著,冷眼看著這一切。

    二郎神沈默著,冷眼看著他。

    終于有一日,高台築成了,在付出了數萬架白骨灰飛煙滅,化作最低等的遊魂代價之后,那個尖尖的塔尖終于對準了天上那個眼。

    那個不停冒出佛光的天眼。

    易天行開始背起自己的屍體往塔上走去,塔雖高大,卻有些陡峭,他頂著那記佛光的威壓,心神有些沈重,一步一行一低身,便似是對著塔尖那記佛光行禮一般。

    終于,他走上了高台地頂端,第一個落入他眼簾地,便是那似乎觸手可碰的天穹——冥間本無天,但偏生此處卻有一壁障——那這道壁障地后面,自然就是人間。

    那些乳白色神聖的佛光,當他站在高台頂端之后,忽地穿過了他的身體,卻沒有落入他的眼簾,所以並未覺得有些刺眼與不適。

    伸出手去,用自己黯淡的半透明的手指輕輕撫摩著頭頂的壁障,感覺很像一道牆,一道很薄……但堅不可摧的牆。

    一九九八年,易天行用無數枝玫瑰向鄒蕾蕾求婚后,兩個人一起看了個盜版碟子,叫楚門秀,當時就看得易天行眼淚嘩嘩的。

    此時自己的手指從這薄薄的牆上劃過,從指尖傳來微涼的感覺,再俯瞰身下那些拜伏在地,向著這個冥間唯一希望投來的乞求目光,他的心頭微動,終于明白了楚門當時的感覺。

    應其心神所感,冥間有異象産生,陰風急劇而嘯,戾氣自地上萬億死靈身上散發出來,浩浩然攏聚而起,繞著高台,在他的身邊呼嘯著。

    “這便是末法時代的開始嗎?”易天行面色平靜的想著,感受著無數死靈對自己的寄望,不禁有些鐵肩扛天的殉道幻滅美感,吸了口陰氣,淡淡道:“在這個moment,我要爆了。”

    沒爆成。

    一股強大的,至少比此時的易天行要強上那麽一點點的力量突兀出現在高台之上,硬生生將他擠了開去,將最中間的位置占了,如今的易天行,哪怕是阿彌陀佛也會忌憚一二,來的這位卻是好生囂張。

    這位仁兄看也不看易天行一眼,眉間那個天眼猛地散發出一道黑黑寒光,對準頭頂那道壁障掃去。眼光過處,一應外相皆去,露出空間壁障本體來。

    那壁障是透明的,非玉非石,更不是玻璃,比一般空間之間的壁壘要顯得結實許多,甚至給人一種堅不可摧的感覺。

    在二郎神的天眼照耀下,壁障外垢皆去,直接露出了那邊的景象。

    那邊乃是人間,是歸元寺。

    是一個紅紅的屁股。

    易天行恭恭敬敬地叩首下去,心里卻想著,師傅老人家,爲什麽您還沒有穿內褲的習慣?

    二郎神卻是滿臉平靜,眼波微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握著手中的長槍,輕輕戮了戮頭頂的壁障,發出笃笃的聲音。

    在壁障的那邊,老猴轉過頭來,那道目光隔著人間與冥間之間似乎永世也無法穿過的距離,靜靜地看著二郎神。

    片刻沈默之后。

    “猴子……你長胖了。”

    “小二……你變黑了。”

第七卷 空城 第三十三章 如果愛(上)

    第三十三章 如果愛(上)

    “猴子……你長胖了。”

    “小二……你變黑了。”

    五百年不見,二位的對話就這樣開始。

    “收了個能干的徒弟,還有個會心疼人的兒媳婦兒,天天滋養著,能不胖嗎?”老猴蹲在屏障之上抱怨著,偏偏滿是褐毫的面上卻顯著幾絲驕傲與自矜,斜乜著眼望著在自己下面的二郎神。

    老人家知道自己如今被囚在歸元寺中的面相著實不大好看,不願在這個多年來的對頭面前落了下風,所以刻意表現出對美好家庭生活的回味。

    二郎神翻了個白眼,還是用中間那記幽幽天眼翻的,所以看著極爲怪異:“你說我變黑了,那是自然,生就了勞碌命啊……”

    話到中途,顯聖真君歎了口氣。

    偏這聲歎息里全無自憐自艾,自悲自戚,反是浩然一歎,歎出英雄霸氣,千古風流,撫琴台上看長江,柑子州頭擊中流,鳳凰台上鳳凰遊,快哉亭上說千里風,對座天門山不忘憂,醉里挑燈看槍,人間明月冥間關,黑漠孤煙如此直,冥河遠上佛光間,男兒杯酒勇當先……

    這聲歎歎歎,竟是足足歎了幾息時光!

    老猴兒自然知道這歎是什麽意思,歎的是二郎神反入冥間,這些年來的沙場生涯如何潇灑,而相襯的……自己的五百年老僧生涯卻沒有什麽太大光彩,歎的是某人沒的架打,沒的反造,沒的事兒做,只好蝸居家中,只會拿后人孝敬往臉上抹……

    他本就知道二郎神這厮當年就羨慕自己可以四處打殺,毫不顧忌。反上天庭,此時知道對方拿著這五百年在說事兒,自是要將一千九百年前落的面子全掙回來,但偏生家庭生活這種事兒確實沒法兒給自己掙太多臉。

    想到此處,老猴兒的臉漸漸臊紅了起來,旋又煞白了起來,把牙一咧,陰戾罵道:“就和那些不中用地家夥打。還打了這麽多年,美的死你!”

    顯聖真君聳聳肩:“比你美。”

    “呵呵呵呵……”老猴兒怒極反笑,“對,你最美,生的跟個娘們兒似的,到了還得俺家徒兒幫忙,有種你就把這天給戮破了。”

    二郎神一怔,臉上也露了幾絲怒意。罵道:“當年說好不準提面相,你這猢狲恁潑皮!”

    老猴嘻嘻一笑,擺了擺手。

    便在此時,一個模樣有些怪異的元神飄了過來,不像是人。又不像是馬,倒……有些像一條狗。

    那元神畏畏縮縮地,躲避著佛光的外滲,終于飄到了高台之上。一把就抱住了二郎神的大腿,嚎哭不停:“少爺,您怎麽跑冥間來了?”

    二郎神想不到這狗居然也跑到冥間來找自己,眼光淡淡一掃,冰涼的心頭竟也生出一絲暖意,但旋即發現這狗抱大腿地姿式也太過不雅,想到猴子正在上面看著自己,面色一青一紅。便有些不自在起來。

    猴子哈哈大笑了起來,覺得挽回了一些臉面,譏笑道:“看來你也有家庭生活,還養了個寵物。”

    二郎神不知如何是好,但看這狗抱著自己大腿哭的甚是傷心,也自然舍不得一腳踢開。

    “得了,你們主仆兩個另覓個地兒去痛訴革命家史去,俺家不愛看這些。”老猴咕哝道。擺手讓二郎神離開高台。

    二郎神雙眼煞氣一現。厲聲道:“事情未竟全功,你居然讓我離開。”

    老猴金瞳一閃。臉上浮出一絲嘲諷的神色,半晌后說道:“你一人戰了數十年,此時渾身上下都是裂痕,只是硬撐著個殼子……旁人看不出來,遮莫以爲俺家這雙眼也看不出來?”

    二郎神英俊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又看了一眼仍在自己腿上哭個不停的狗,煩悶略起,說道:“那我便去了,這后面的事兒我確實也懶怠管,反正又沒架可打,你們師徒自己看著辦吧。”他忽然又道:“只是……”

    老猴少見這厮有猶疑神色,好奇趴下身來,將那毛臉湊近靜玉般的屏障:“只是什麽?”

    “只是……就你徒弟這蠢樣兒,要說他是彌勒我都不信,更何況打開六道輪回這麽凶險的事情,讓他一人承擔,能承起嗎?”

    老猴大怒,罵道:“俺家徒兒天資聰穎,將來是要接如來位子地大人物,你居然敢說他蠢!”

    二郎神嘿嘿一笑,不再說話,只是看了一眼右側,轉而微有憂色言道:“這數十年來,我在冥間厮殺,一是敬地藏王菩薩,二是看不得西方淨土壓住冥間衆鬼……但耗了這麽久的時辰,倒不是殺不過那些菩薩羅漢,只是天庭弄了那條鞭子擱在那處,讓我有些心煩。”

    老猴嘲笑道:“那打神鞭有甚厲害。”

    “你如今入了佛門,自然不怕那鞭,再說我這肉身可沒你結實。”二郎神冷笑道,面上憂色卻未曾稍褪,“但日前打神鞭卻忽然從冥間消失,才讓我的大軍如此順利,實在是想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老猴稍稍一陣沈默后,忽然說道:“能使打神鞭的,眼下只有你那舅舅。”他獰笑道:“你是怕玉帝老兒暗底下又有什麽勾當?”

    “嘁!那昏庸之輩有甚可怕?我先去了,待你出來后再手談一把。”

    此處手談自然指的不是下棋。

    二郎神極潇灑地一揮手,便領著那狗離去——片刻之后,離高台約有六千公里遠處地空間里,一道清光閃過,一道通道被二郎神生生破開,露出后面的幽冥空間來。

    就這樣,一個人牽著一條狗淡淡然從他不眠不休戰斗了數十年的世界里消失了。

    全冥間的鬼靈白骨們紛紛俯在地上,對著那道清光消逝處叩了個頭。感謝顯聖真君爲冥間衆生所造地大功德。

    老猴兒哈哈大笑,眼光轉向先前二郎神曾經看的那處,卻是笑聲嘎然而止,堆上了一臉愁容,心道自己這徒弟莫不是真被小二說中了,是個地道蠢貨吧?

    在二位牛人唠磕地時候,易天行卻是聽若未聞,只是兩道目光投向了師傅大人身邊一處地方。就此眼光再未離開,像極了一個傻子。

    透過那道宛如靜玉之鏡般的空間壁障,可以隱約看見一個面目清秀的女孩子正靜靜躺在老祖宗的身邊,疏疏的睫毛安靜溫柔地合在眼簾之上,嘴唇淡紅,一絲不動,透著股冰清至寂極的味道。

    那個女子乃是他地妻。

    “蕾蕾。”易天行有些傻傻地自言自語道:“你怎麽成這樣了?”

    “沒事兒,只是睡著了。”老祖宗的一只手一直放在鄒蕾蕾地手腕上。兩根指頭把著脈,一刻也沒有停過。

    聽師傅如此說,易天行略安了些心,如今的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妻子也不是什麽尋凡人物,就像自己是劫初之火般。聽聞老婆是佛祖從劫末撷來的一縷冰息。

    當此六道輪回將開之際,蕾蕾卻睡著了,此事定然有些深意,易天行微笑著。隱約有些明白了佛祖的意思。

    “葉相……?”

    “沒救了。”

    “俺家不見得一定要出去。”老祖宗淡淡說著,聲音從易天行頭頂那道壁障處透了下來,在冥間里穿行著,“如果你不想當這勞什子佛,如果你覺得打開這處后,會有大凶險。如果……”

    “沒有如果,只有愛亞。”

    易天行笑了笑,站在高台之上。看著四野如同蝼蟻一般俯在冥間黑土上的死靈們,由高台外側約兩里處,往外圍去,竟是看不到邊際!這麽多地靈魂,陷入在這如同墳墓一般地冥間里,沈淪著,沈默著,期盼著。

    一股冥間獨有地寒冷。圍繞著他。不禁讓他想起了人間地藏上雪原,想起了那山。那城,那寺,和那寺里的菩薩。當時普賢菩薩曾經說過:“大聖被貶下凡塵,困在那寺廟內,五百年不得脫。你身爲他的弟子,自然要將他解脫出寺,而困他之人,便是佛祖。……你若不去找到佛祖,又如何救他出寺?所以,命中注定,你便是要找到佛祖的那個人。”

    易天行一直以爲自己與師傅地因緣,便是落在找到佛祖之事上。直到明了了所有的事情,他才明白,原來自己與師傅的因果,卻是在這記佛光之中——師傅被佛光壓著,自己若要救出師傅,這佛光自然就會沖入冥間——六道輪回,總是要自己來開的。

    他笑著看了一眼那頭地師傅大人,說道:“徒兒我要成佛,要慈航普度,可不管師傅什麽事兒。”

    猴子笑了起來,心道這徒兒果然都是愛師傅的,嘴上卻罵了句娘,然后便不再管這小子。

    易天行聳聳肩,對著空間壁障那頭的老婆大人深情地飛了一吻,然后沒有再對師傅大人說什麽,坐回高台之上,盤了個童子蓮花座,然后將自己遊魂的身體鑽進了軀殼之中,就像穿衣服那般……先是袖子,然后是褲子,最后拉上拉鏈。

    他的手掌耀出淡淡的天火光芒,手掌過處,軀殼胸腹處的豁口便很怪異地愈合了起來,就像拉鏈一樣。

    易天行此時的境界早已到了大菩薩果位地上緣處,只差一步便能踏上佛境,在二郎神與師傅面前那般作態,只是尊敬老人罷了。扭扭脖子,他發現還是沒有完全融合好,只得歎了口氣,閉了雙眼,合了雙掌,口中輕聲說了句:“葉相晚安。”

    佛光由頭無根而降,灑在易天行的身上,他的身體赤裸著,雙腿像雙生樹一般盤著,身上的皮膚散出類似于金屬一般的光澤,這身軀的頭發眉毛早就在阿彌陀佛的寂滅無量光中脫落了,所以腦袋上是光溜溜的一片。在冥間億鬼地眼中,此時端坐高台地,不是旁的,就是一個和尚,一個渾身散發著白光地和尚。

    就像是古時候那些坐在木頭搭成的高台上爲了皇帝祈雨的和尚一般。

    若那些和尚求不來雨,往往爲了寺門的安危,會吩咐自己的弟子從木台下點火,讓自己的殘軀與這高台同時付作一炬。

    若易天行打不開六道輪回,他身下這座高台會不會也燃燒了自己?

    人間歸元寺周圍一片安靜,往日常見的路邊攤,行人情侶們都已不見了蹤影,一片死一般的安靜。歸元寺里,末法時代所帶來的異像仍然在蔓延著,翠薇亭下的流水已經全部變成了汙濁黃水,大雄寶殿上的佛身金像早已斑駁不堪,看著無比醜陋。

    這正是冥間通道越來越薄,陰風沖入冥間所帶來的后果。

    忽然間,歸元寺后院的那些垂死之竹猛地一掙,枯黃的竹葉卷了起來,葉邊漸黑,嗤的一聲燃燒了起來,化作了灰燼。

    湖中鐵蓮雖然結實,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高溫烤的柔弱不堪,淒慘地沈入湖水之中。

    一片燥氣里,后園石拱門外的空間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生生打開,斌苦正單身守在此處,感覺到空間里傳來的氣息,微笑著側身,讓到很遠的地方。

    嗖的一聲,一雙火紅的雙翅從那個幽黑的通道里舞了出來,所挾的高溫刹那間讓整個后園燃燒了起來。

    小易朱滿臉陰鹜地落在了地上,收回了火翼,小家夥的背上還背著個僧人。

    僧人從易朱的身上下來,一雙清目看了看四周,雙手一合什,一道氣息撩過,滿院大火就此停歇。

    伏魔金剛圈一陣波動,像水一樣泛著光芒,一股氣息從那處傳來。

    老猴猛地站起,一身黃舊的袈裟似要飛了起來,獵獵作響。

第七卷 空城 第三十四章 如果愛(下)

    第三十四章 如果愛(下)

    “悟空。”

    那個僧人滿臉微笑,看著在淡青色的伏魔金剛圈中,正在揉眼睛的猴子。

    猴子沒有哭,反是咧著嘴似笑非笑,露出了滿口小米似的碎牙齒,盯著圈外的旃檀功德佛,唇邊的褐毛在風中輕擺,滲出一絲陰寒來。

    “悟空”二字,不論天上人間,足足有五百年沒有人喚出來過了。

    在這一瞬間,他有些惘然,似乎自己依舊是在須彌山上那個四處吃酒、不聽法會的頑劣猴佛,而圈外這人,依然是那個溫順的有些迂腐,疼愛三個徒兒卻只會用愚蠢的方式來表達的師傅。

    但畢竟不是五百年前了,所以老猴兒面上的表情很複雜,五百年后重逢的喜悅,是看見師傅大人安然無恙的欣慰,還有一絲絲的怨氣和不甘,全部集中在那張毛茸茸的臉上。

    “師傅。”就像易天行愛猴子一樣,猴子始終還是愛圈外這人的,所以終究他還是拜在了地上,忍住了自己剛才那刹那似乎隨時有可能脫口而出的質問,恭恭敬敬地給旃檀功德佛行了一禮,然后站起。

    站得很直,很驕傲,就像他當年用的那個鐵棍一樣。

    “若你肯應承我,出去后不大開殺戒,我便放你出來。”

    旃檀功德佛面上沒有表情,袖子卻在抖著,顯然,終于見著自己內心深處最疼愛的大徒兒,他也是心情激蕩。

    在天界佛土那場大戰之后,易天行引走了阿彌陀佛,然后他破開空間遁走。雖然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易天行並未交待什麽,但當易朱被易天行踢進空間亂流的時候,這位佛爺,這位太師公可是在后天袋里瞧的清清楚楚。

    易朱雖然橫貫空間全無問題,也不可能受傷,但小家夥對于空間的認識太過淺顯,根本不可能找到路出來,所以旃檀功德佛在無數個空間里穿行著。尋找著這只火鳥的痕迹,直到很久以后才在一個偏僻地泡泡空間里找到了小家夥。

    如此一來,這一老一少二人便是在空間迷宮里耗去了不少時間,冥間的仗都打完了,易天行都已經坐在高台上準備自焚了,二位才屁顛屁顛地跑回了人間。

    如此艱辛的返家之旅,旃檀功德佛第一句話,卻有些迹近要脅。老猴聽在耳中。怒上心頭,咬碎一把小米牙,吸了兩口微有穢味的濁冷陰風,陰森森說道:“你這師傅好不可惡,幫那如來關俺五百年。俺不與你計較,如今重逢不來與我敘舊關懷,卻當頭來這一句,莫非在爾心中。俺家便只是個殺神?”

    旃檀功德佛心頭一軟,複又一痛,滿臉不自在道:“當年佛祖暗算囚你,我只道是怕日后須彌山上無人管你,佛祖后看無數世,知道阿彌陀佛心有大志,又怕你毀了淨土佛子性命,故而我才將這袈裟蓋在你身上。只求爲你蔽褪邪氣相擾,早日成佛。”

    “這佛……”老猴眯著眼,眼睛里面早已寒芒大作,“誰稀罕成去?”

    旃檀功德佛一怔,發現自己似乎忘記了一些什麽,忘記了這個正在青色的圈子中像旗杆一樣站著的猴子,當年就是這樣的驕傲,這樣的……成佛這種事情。它確實是不稀罕地吧?

    想到此節。再看著大徒身上穿著的那件黃舊袈裟,想到他在這人間古寺中苦守五百年。旃檀功德佛心底最深某處隱隱一陣悸痛,張了張嘴,卻是終究沒有說出話來。

    老猴不再等師傅說什麽了,站在青色伏魔金剛圈中,伸出了自己瘦長的手指,微擺了擺:“俺家本不指望你來救。”

    旃檀功德佛嘴唇微抖,伸出手來,往后園里踏了一步。

    只是一步,便無法再進,一股強悍的氣息充斥在后園里,將那青色伏魔圈的本形全逼了出來,也堵住了他前進的道路。

    老猴深吸一口氣,尖嘯道:“三兒何在?”

    這聲尖嘯聲音極利,在后園的空氣里穿梭著,宛若實質一般,化作無數利箭飛舞,將本就很破敗的寺院牆壁上地黃漆刮的四處飛濺,發著嗤嗤的聲音。

    聲音落處,一道白色聖光炸開!

    聖光停歇處,一個滿面皺紋的紅衣教士出現在了牆頭,正是那個六翼熾天使利果斐。他合什禮敬道:“大師兄。”

    “擄了他去。”老猴微眯著眼,臉上的褐色茸毛微微抖動著。

    “是。”利果斐低首遵令。

    與傳聞中不一樣,這個三兒始終是最聽大師兄地話。他輕身飄到石拱門外,輕輕握住旃檀功德佛的手腕,溫柔說道:“師傅,我們先離開吧。”

    “不。”旃檀功德佛面色甯靜道:“你師兄還未答應我。”

    一連串冷笑聲從那青色圈兒里透了出來,笑聲極冷極洌:“俺家豈會再聽你要脅?”

    這話說的冰涼,但老猴畢竟不是好演員,話語里那絲焦急,任誰也能聽明白,這厮一是不願向師傅低頭,一來卻是擔心此處六道輪回大開,會有些甚不好的結果。

    “師傅,你等大師兄消氣了再來收拾他吧。”利果斐安慰道。

    旃檀功德佛微笑道:“他生我氣,原就是應該地。”

    利果斐微微一笑,拖著師傅就走,雖然師傅如今已經是旃檀功德佛了,耐何卻是個不識打架不能打架的非暴力佛,所以被兩個徒兒折騰著,卻是毫無辦法,可憐兮兮地駕上云朵,看著便要遠離歸元寺。

    旃檀功德佛一手被利果斐拖著。一手卻在不停地捏著手印,面色一陣黯然,禁不住歎了口氣。歎息一畢,一長串淡雅的經文,卻從他的唇里不停地吐了出來。

    一道純潔的聖光閃過,利果斐與旃檀功德佛就從歸元寺中消失。只留下那些經文,還在后園里飄蕩著。

    咿咿呀呀的,令人好不心煩——正是定心真言!

    老猴微低著頭。看著手上那個烏金镯子漸漸變大,自己的手臂漸漸覺得輕松了起來,毛茸茸地臉上終于還是止不住露出了一絲笑容。

    易天行,老猴,旃檀功德佛……看看,先是徒兒愛師傅,現在就是師傅疼徒兒了。

    “你爹在冥間。”

    “我媽怎麽樣?”

    “沒事兒。”

    “爲什麽不送她走。”

    “她可走不得。”

    “我不知道冥間怎麽走。”

    “送你一根毛。”

    一根褐色地猴毛嗤的一聲,像尖刺般戮穿了青色伏魔圈。飄到了緊緊皺著眉,嘟著嘴,十分不高興的易朱身前。

    小家夥有充分的不高興的理由,父親在死亡前的一刻,將他踢走。與太師公在空間里飄流了許久,一直很擔心自己的父親。待回到人間之后,卻感覺到葉相正在極遠處地宇宙中,要死了。

    小易朱喊過葉相師叔。喊過葉相禿驢,但喊地最多地,其實還是師傅,而且在墨水湖畔小書店里,真正教導他的,也是葉相。

    此時葉相卻要死了,或者說,已經死了。

    但此時父親被打入冥間。母親沈睡不醒,師公正要破陣……小家夥知道還沒有到傷心落淚地時刻,陰沈著一張臉,看著在自己身前扭著身姿的那根毛,狠狠攥進了手掌心里,冷聲罵道:“再扭我就燒了你!”

    那猴毛有些煩燥,卻是動彈不得。經過血樹之焚后,易朱的境界早已無上高明。就算老猴的毛。也能感覺到小家夥如今地真正實力,聽著這句威脅。馬上乖乖的不動,伏在易朱的手指間。

    易朱從圓圓的屁股后面抽出那把誅仙寶劍來,像扔破銅爛鐵一般隨手扔出。

    誅仙劍化作一道流光,須臾間穿越層層殿宇,好在歸元寺里除了斌苦之外,並無其余閑人,所以並未傷到人命。

    那劍光落處,恰巧刺在大雄寶殿如來佛祖金漆脫落后,顯得十分恐怖的圓圓臉龐上,生生地插了進去。

    “我走了。”易朱捏著那根毛,雙翼一展,滿天火元亂流,于空氣中嘶嘶燒出個黑糊糊地通道來,往里面飛去。

    老猴眯著眼看著小家夥離開,這才將目光重新投向自己的手腕處,看著那個烏金镯子越來越松,默然念道:“袈裟是佛祖命菩薩傳給師傅,看來師傅也沒法收了那袈裟。”

    “铛!”

    烏金镯子落在青石板地上,落在那些早已傾塌的茅舍雜物之間,發出極清脆的一聲。

    少了镯子地禁制,老猴的氣息終于全部展現了出來,他身周那個圓圓的伏魔金剛圈急劇漲大!淡青色也化作了濃青,似那春日里的萬丈堤柳重在一處。

    青色圈兒急速漲大,就像一個被人不停吹氣的青色汽球一般。

    叭的一聲輕響,伏魔金剛圈再也敵不過老猴的神通氣息,片片碎裂,化作無數殘青光芒,落在地上。

    一股沖天的氣勢便從那處拔地而起,直沖九霄之上,吹開滿天烏云,露出那輪日來!

    日光落下,照著一個渾身罩在極大古舊袈裟里,頭發亂糟糟地胡亂生長著,看著潦草無比地老僧——這是被困了五百年的老僧,老猴,老祖宗!

    那面天袈裟也早已飄了起來,強大的威勢壓向場間,道道雷電劈下,不偏不倚地劈在老祖宗身上!

    老祖宗擡起頭來,雙瞳里妖異金芒大作,卻是內蘊無比戰意,任自己的身軀迎向那些粗如兒臂的電芒,任憑那些空間里出現的幽幽裂縫吞噬著后園里的一切事物。

    天袈裟幻出諸般外苦,諸般外魔,如干燥沙漠,如九天焚日,如極北寒雪,又有五味加其舌,五色加其目,五音加其耳,卻撼不得老祖宗禅定一絲。

    “行者系心身內虛空,所謂口鼻咽喉眼胸腹等,既知色爲衆惱,空爲無患,是故心樂虛空。若心在色,攝令在空,心轉柔軟。令身內虛空漸漸廣大,自見色身如藕根孔。習之轉利,見身盡空,無得有色。外色亦爾,內外虛空同爲一空。是時心緣虛空,無量無力,便離色想,安隱快樂;如鳥在瓶,瓶破得出,翺翔虛空,無所觸礙。是名初無色定……”

    此乃坐禅三昧經,此乃行者文,而他就是那個孫行者。

    若要破陣,便需要熬過此苦,然后便會遇著天袈裟里隱藏的最厲害地神通——佛祖法身留下地萬丈佛光!

    老祖宗像一座大山般站在鄒蕾蕾的身前,護住了她,右手在空中一招,薄薄地嘴唇里迸出來兩個字。

    “棍來。”

    在冥間,易天行正坐于高台之上,結蓮花童子印,雙指相糾,閉目無語,面上似笑非笑,肉身與菩提心漸漸相融,再無內外之分,體心之辯,本屬他生命本源的火息,開始蓬勃地生出,然后通過那具號爲大迦葉的肉身向著四處散發出去。

    高溫至極的天火苗脫離他的肉身,便熊熊而上,不停燒蝕著頭頂那片靜玉壁,燒蝕著冥間與人間的通道。

    高台里夾著許多黑泥白骨,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蒙了許多灰塵的燭台,而易天行就像那枝燭上的芯,身上燃燒著。

    焚我殘軀,熊熊天火。

    靜玉壁變軟了,卻絲毫沒有焚化的迹像。

    忽然間,易天行尾指上的那枚金戒無由破空而去!

    歸元寺里一聲厲嘯。

    一根黑糊糊的鐵棒忽然間出現在老祖宗的手中,勁息余波震的湖水大翻,鐵蓮寸斷。

    天袈裟里,萬丈佛光降下,威勢天下無雙。

    迎著佛光,老祖宗面上的褐毛都被染作了金色。他看著佛光,不由想起那個聽說已經嗝屁了的大嬸,臉上堆起微笑,柔聲說道:“吃俺一棍吧。”

第七卷 空城 末章 彼岸(上)

    恐怖的力量波動陡然間出現在歸元寺的上空,一道黃龍奔騰而上,挾著凶氣扛著黑鐵棒狠狠地擊打在柔軟的天袈裟上。與十年前秋天里那次沖撞不一樣的是,此次的袈裟要顯得柔弱了些,而那根鐵棒卻是如同抹了千年以來的詛咒與煞血,挾著渾然天成的凶戾氣息,勢不可擋。

    但那袈裟清渺飄于高空,招搖而廣,露出佛衣缽本體,與之相較,猴兒扛著那棍往天直飛,視覺上卻像是個小蛾子——那鐵棒便像根牙簽。

    只是那棒中卻蘊含著恐怖的力量,牙簽戳在袈裟上,發出一聲驚天的巨響,強大的似乎要將這天震塌,地震斜的聲音,就從高天之上炸開,把省城上空數十平方公里內的鉛云盡數炸成了虛無,露出那面如同瓷片般的湛湛素天。

    強烈的音波往著天際邊處襲去,嘶嘶亂響,擾得中國腹部的大氣層里一陣大亂,若有神佛從天俯瞰,一定能發現在地球的表面,突然間出現了一個大大的空洞。

    這道沖擊波余勢未消,在高天之上四面散去,不知要到何處才會停歇。

    音波剛剛傳遠,老猴一身睥睨天地的大神通,才真正的顯了出來——棒尖蘊藏著的無上神通,在音波消失之后,才現出了真正的厲害處!

    嘩地一聲大響,那片如同瓷片般的藍天竟被棒尖與袈裟的沖撞炸出的能量生生撕開一片。露出了后面地那片幽靜太空來!

    ……

    ……

    狂亂的能量風暴,在省城上空亂竄著,余浪波及地面,震碎了歸元寺周圍所有的建築。就連略遠處的墨水湖也受此力量牽引,湖水陡然而高,陡然而落,震起湖底黑泥,混在清水之中,成了真正的墨水湖。

    建築盡成碎礫,而歸元寺除了后圓之外,更是整座寺廟全被震成了粉末,然后被能量融成了或金或青的琉理狀事物,很奇妙的是后圓本身卻沒有受什麽影響。安然如素。

    斌苦此時也已經死了,瞎了的雙眼上搭著有氣無力的兩撇銀眉。他大半個身體被融在那些光彩陸離的琉璃之中,面色卻是無比安樂,似乎爲自己能夠“親眼”見到這傳說中末法時代地景象而感到一絲欣喜。

    幸虧此次破陣做的準備充分,省城這片地生靈已經盡數遣走,所以死傷並不慘重,但場景依然無比淒慘。

    在高空之上那聲巨響傳至省城外的山谷中時,留守在那處的六處監聽人員啊的一聲叫。捂著鮮血直流的耳朵癱到了地上。

    秦琪兒也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眼神中現出迷離驚怖的神色,不由得擡頭望天。

    天上是一個洞,一個幽幽的黑洞。

    此時尚是白晝,明明有太陽,但那個黑色地通道就是不懼太陽的照拂,顯出幽冥般的面目來,露出后方極遠處穩定而靜美的星辰,看上去十分美麗。卻又令睹者十分心悸。

    這是鐵棒與袈裟相撞后産生的結果,強烈的能量波動,擠走了那處的大氣。曲折了光線!

    ……

    ……

    好在那個黑色的幽冥通道一般的洞口馬上消失了,倏忽而現,倏忽而沒,並未牽引九天星辰墜落凡塵,也未將人間生靈震至天外。

    在遠處觀望地秦琪兒又吐了口血,卻來不及發出任何一句命令,便被一道清光帶走。她先是一驚,待發現來人是自己的親姐之后,才放松心神,昏了過去。

    六處雖然躲的極遠,小山谷護衛結界極強,但還是低估了歸元寺上空地能量等級。

    天空之上一片云彩也沒有,太陽就像個大瓦數的燈泡,冷漠的照著人間,照著那面袈裟。

    袈裟不動,身畔卻疾風如龍,在高空之上咆哮著,里面隱著的那道佛光狠狠地擊打在那個渾身毛茸茸的身影之上。

    袈裟的中間突了起來,向著日頭那面,看著就像是一把似開未開的傘一樣。

    傘骨自然是猴子手中握著的那根鐵棒。

    兩方強大的力量對峙著,遙遙傳來噼噼啪啪的聲音,袈裟被扯成了布塊,離地面越來遠……但那道佛光卻是越來越盛,猴子一雙金瞳微陷,身上那件黃舊衣衫卻早已汗透,不停顫抖著,顯然在承受著無比的痛楚,也不知這位仁兄究竟有沒有這個本事將這面袈裟破去。

    袈裟繃的越來越緊了,看似一張大傘,此時傘也要收了。

    ……

    ……

    “好徒兒。”

    老猴微微一笑,金瞳里白眼一翻,吐了幾口字出來,臉上的茸毛全數散開,似一朵花,毛花怒放,心花怒放。

    地面上猛的一聲巨響,整座歸元寺生生往地面下陷了三丈三尺,內里不見光明,宛若一處幽深恐怖的天坑!

    嘩啦一聲,后圓小湖里的湖水盡數向這坑中流淌而去,不過刹那,便流的無影無蹤。

    無聲無息間,無數道黑色的冥氣陰風從那處陷坑里湧了出來,沿著坑壁,附著地面而上,往四面八方蔓延。這些都是從冥間湧出來的陰氣穢風,較人間氣息更濁更重,所以只是貼著地面向外面溢去,不過數時,便已經占據了整座歸元寺殘垣。

    若往這陷坑里望去,才發現原來這坑只是陷了些許,並不是太深。但在這坑的正中央,卻有一絲極細小地孔隙,隱隱有著最火熱的火息透了出來。

    那道縫隙極爲微小,比針尖只怕還要細些。但與火息一透湧過來的,卻是大量的冥間氣息。

    看來那針孔,便是人間與冥間地通道。

    看來易天行終于成功地將這通道融開了一道小口,雖然細微,卻是通了。

    ……

    ……

    冥氣陰風噴薄而出,迅疾占據了歸元寺的范圍,只見黑塵過處,一應生物再無生息,那些強悍的鐵蓮此時失了水力,碎成一片片的癱軟在湖床之上。被黑塵一染,也是迅疾化作些死物。

    而大雄寶殿上的佛像早就被老猴與天袈裟的沖撞震成了粉碎。只在殘壁間留著些微微閃金光的物事,逢著冥間陰風漸近,這些金光碎片卻是無來由地生出一股宏偉的佛息,阻住了陰風的前行,但畢竟這些陰風乃是冥間五百年的積怨,又豈是這些佛祖偶像殘末所能阻擋,所以仍是免不了化作了灰礫。

    陰風黑塵再起。眼看著便要出歸元寺了。

    便此時,九天之上那面天袈裟里地佛光終于感應到了地面上的異像,似乎知道冥間地群鬼便是要通過這個針眼往人間來,猛然間變粗了許多,狠狠地罩了下去!

    那道佛光倏忽間穿透了老猴的身體,不知爲何,反而他的面色卻輕松了許多,說出了頭前那三個字來。

    佛光壓至地坑冥眼之處,嗤嗤一陣如同灼燒般的聲音響了起來。無數道輕煙升起,頓時間將那幽幽陰氣灼的一干二淨,露出個干干淨淨的場子來。然而這干淨倒是干淨了,卻不如大菩薩清光那般有救死重生之能,只是煌然正意絕殺肅然,如日如天,吹走一應陰域,顯出死一般的……干淨。

    說來也是奇怪,如此宏偉地佛光落下,卻仍是無法將那沈睡中的鄒蕾蕾喚醒,而猴子似乎也根本毫不擔心他最疼愛的徒兒媳婦安危,想來老祖宗心里早已料到某些事情。

    有些淡淡渺渺的氣息在鄒蕾蕾身邊出現,凝成一柄扇兒,卻沒有人握著,就這般憑空扇著,那扇兒嫩綠之中夾著些象牙色,看著漂亮至極。

    就這樣一柄扇兒輕扇,卻將那天上落下的佛光,冥間沖出的陰風,全數扇偏移開來,沒有一絲落到蕾蕾身上。

    卻說那佛光受到冥間五百年戾氣所引,稍稍有些煥散,分了些去鎮壓冥眼陰風,卻給了那猴兒天大一個機會!

    天袈裟上的冰蠶衲早在十年之前就被老猴種到了易朱的額上,法力已有減弱,而他這五百年歸元寺囚居生涯卻不是苦捱猴生那般簡單,晨鍾暮鼓,讀書明性,又有天袈裟遮蔽世間一應邪念,一顆頑劣渾然心,早已侵侵然破了境界障礙,不再是那個空有佛號的名譽斗戰佛——卻又是因爲惡那大嬸手段,所以未肯真正成佛——拒了佛地果位,卻有佛的境界,更有佛不曾有的……手段!

    高空之上,暴出一聲厲嘯,其音尖處漸甚,趨不可聞,卻是震地天袈裟微微抖了起來。

    ……

    ……

    嘶的一聲輕響。

    也許是一秒,也許是一世,也許是五百年的時間,那根黑糊糊的鐵棍終于撕破了袈裟,頂碎了佛光,破開了蒼穹。

    那是袈裟破了,佛的衣裳破了,那根棍兒便要日后世世代代穿這件衣裳的佛位,都要露出有些滑稽的身軀來。

    空中忽然傳來一陣笑聲,開始只是咯咯兩聲,像小女子般羞澀,緊接著,那笑聲卻漸漸大了起來,連貫了起來。

    那笑聲沒了往日里的囂張,沒了戾橫,沒有霸氣,只是歡愉,無上的歡愉,哈哈笑聲如同春雷一般,自由地在袈裟的上空響起……

    那個看似單薄的鐵骨身子,如飛鳥沖出天網,如同一道灰龍般,投入到那片永無外限的天空之中,在湛藍的天幕上劃出一道痕迹,那痕迹乃他本身神通噴薄而出留下的刻印,深刻入天,竟是一時不得湮滅。在空中胡亂畫著,以奇快的速度飛翔著,似乎不如此,不足以渲泄那絲怎也掩飾不住地得意。快意!

    轟的一聲,痕迹末端一陣能量爆炸,迅疾將那黑影震成一道流光,破開厚厚的大氣層,沖向了遙遠而廣闊的太空里。

    ……

    ……

    “俺去也!”

    俺去也。

    大聖去也。

    守護或者說壓制那人已經五百年,化作歸元寺也近四百年地天袈裟,第一次失去了那人的氣息,在這一方庭院的范圍之中,再也追尋不到那熟悉的蠻橫味道,袈裟如人。竟似也有些惘然,緩緩地向下方飄落。

    然后落入塵間。卻再覓不得歸元寺的殿宇供其化入,那些殿宇早已被震成了無數殘垣斷壁,又被冥間積蓄了無窮戾氣的陰風薰染一道,再被佛祖法身佛光掃了一道,早已失了本相。

    所以天袈裟只好這般頹然無著的在歸元寺遺址上空數百米處飄浮著,看著倒有些孤苦無依。

    然而佛光與袈裟卻不同,佛光本隱在袈裟之中。卻非一體之物。此時佛光陡然間發現面前少了一個無比強橫的力量,又感應到冥眼處的陰風還在掙扎著向往人間來,卻是猛然間脫離了袈裟,無根無源地大放光芒,一道宏偉光柱向著冥眼處壓去。

    沒有了老猴,也就沒有人能夠硬抗這些佛光,所以那些佛光似乎循著道路,無比莊嚴地沿著那個細若針眼的冥眼,映了下去!

    佛光入冥。

    ……

    ……

    冥間極偏僻某處。一位僧人正盤坐于地,眉頭苦皺,無比痛苦。正是阿彌陀佛。此時他身旁已沒有了觀音菩薩與地藏王菩薩,卻不知是被他傷了還是被他逼退了。

    阿彌陀佛看著遙遠處那記愈來愈濃地佛光,看著那佛光的顔色越來越濃,漸趨乳白,眉毛處不禁清光散出,似乎想撫平自己額上顯現明顯地痛苦:“爲救一人,卻滅萬生……

    話有不盡之意,似有詢問之意,但這莽莽黑原之上,除卻佛,便只有天地,莫不是他在問這天地?

    “也算是有希望。”

    “若這希望本是絕望……”

    ……

    ……

    一記佛光卻從那玉壁上的細眼里滲了出來,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易天行光禿禿的頭頂,似乎沒有感覺到任何障礙,便無聲無息地侵入了這身大迦葉肉身,直直擊打在他神識里將將凝結起來的菩提心上。

    易天行無喜無火,連眼也未睜一下,眉毛睫毛早已全數脫落,但面容看上去卻並不古怪,反而露出一絲莊嚴莫名之感。

    佛光從他的頭頂里灌了進去,那感覺就如同雪原之上普賢菩薩用第一法身爲他灌頂一般,只是今日感覺較諸當日卻似乎多了幾分凶險——佛光從他的頭頂貫入,沿脖頸而下,只是蘊集在了他的胸腹處,沒有炸開——便是將他地菩提心溫柔無比地包裹了起來。

    想當初在雪原之上,菩提心初成之時,體內光片化作萬道螢光,將最初的火輪道蓮煉成了回歸初本的清雅菩提心。

    這粒菩提心后來逐漸成長,不知經過諸般諸巧妙遭化,才直至進入大菩薩果位,與他的神識深然一體。

    然而體心之分已無,卻仍未能相融。

    ……

    ……

    佛光不斷地在他胸腹間積累著,沒有一絲漏了出去。不知爲何,易天行也感覺到了其間的凶險,但仍不睜眼,連那眉尾也懶怠抖一下,反是唇角現出一絲笑意來。

    看來師傅已經脫困而出了!

    剩下的,便是將這佛光化作六道輪回的能量。

    易天行並不著急,求佛求佛都要求他個千兒八百年的,更何況是成佛。他原本擔心的只是這冥間地億萬鬼衆,在自己打開通道之后,會不會一湧而出,在人間肆虐,造成生靈塗炭的恐怖景象,從而坐實大勢至菩薩與阿彌陀佛最擔心地末法時代提前到來。

    而他此時神識淡淡探出。只見冥間衆生皆俯于黑土之上,並未擅動,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但在此時,他回望己身。卻不由薄唇微啓,噫了一聲。

    ……

    ……

    宏烈地佛光不停地灌注著,易天行痛苦著,平靜著,接受著,雖然這道光起初只是如來萬千光芒之中一束,但如來無所不能,雖萬中之一,亦是無限之能。

    身心俱痛,正承受著那記佛光的沖涮。但他依然能面不改色,堅毅心性。此乃無上之途。然而此時卻抑不住一聲輕呼,全是因爲佛光從他的頭頂灌入之后,又開始從他地身體里往外冒去,出現了很奇怪的現象。

    他的口鼻處滲出了些像奶油般的液體,看著很古怪,這些液體似流金融玉般溢出,糊住了他的面目。

    這些純白卻有些發膩的液體。是佛光與他體內的菩提心融彙后産生的奇異物事,遇見即化,化作無數道流光,須臾間向著冥間的那些生靈撲去。

    片刻之后。

    一聲鬼哭響起,萬聲鬼哭響起!

    哭泣之聲回蕩在冥間空曠的黑土之上,地面高台下方如蝼蟻般地鬼屍們紛紛仰起頭來,無比驚恐的看著那些乳白色地流光,顫抖著,似乎十分畏懼。

    易天行悶哼一聲。也察覺到了怪異,發現這道佛光經過自己的身體過渡之后,再溢出來時。除了宏壯寂美之外,更多了分說不出來的感覺。

    不是無量光的寂滅之意,寂滅是除去鮮活的生息,而這些奇怪的佛光卻不是,只是很單純地轉化著一切。

    轉化成什麽呢?

    易天行猛地睜開了雙眼,眼中清光渺然,看著高台之下不知因何緣故四處逃竄的億萬鬼衆,終于看破了自己鼻孔口耳處流溢出來地乳白色液體所化之光的本質。

    ——這光是要將這冥間的一切都化爲虛無。

    ……

    ……

    不需要有多麽高的境界,才能看徹透這佛祖滅去本身而流下的佛光本質,因爲正在冥間發生的這一切,正在告訴衆生,這記落入冥間的佛光,究竟是從何而來,因何而來,爲何而來。

    乳白色的液體從易天行的鼻孔口鼻處溢處后,迅疾迎陰風而化成本源之光,無數道無色光芒,像人間極地地美麗光彩般,落入了高台之下四處逃竄的群鬼之中。

    光芒無形無質,而那些骨架腐厚遊魂又如何躲避的開?被一絲絲地佛光纏繞著,佛光一觸,便只聞陣陣嗤響,白骨從中無由而斷,腐屍無由而化,遊魂無由而唳,就在這些流光溢彩間,消失無蹤。

    真正的消失無蹤,連最低等的魂識也沒有留下,連最牢固不可侵犯的生命痕迹,也被這些佛光之絲統統抹去。

    而這佛光,來自易天行身上。

    由歸元寺處降落的佛光愈來愈盛了,易天行盤膝坐在高台之上,蓮花座已有散形之兆,面容平靜,眼神里卻顯出無限苦楚,無數道光芒從他的身上綻放出來,大光明,耀遍幽幽冥間。

    那些光照耀著白骨之上,將白骨照的更白,然后銷化成一片虛無。

    那些光照耀在腐屍之上,將爛肉映成鮮紅,然后焚化成一片虛無。

    那些光照耀在遊魂之上,將魂體顯出本形,然后抹滅成一片虛無。

    一片虛無。

    只要佛光至處,億萬生靈,盡成一片虛無,在這幽閉了五百年的冥間里,再也沒有任何印記。

    是最徹底的消亡,最徹底的死亡。

    ……

    ……

    佛光過處,無數死靈身上精光一冒,旋即消失。

    冥間五百年戰爭,死靈們早已被地藏王安忍不動如大地的精深境界所薰染,各自默然撤離,奈何對于生的企盼,對于消亡的本能恐懼,卻讓那些落在后處,被佛光銷亡的死靈們慘嚎了起來,哭了起來。

    鬼哭之聲響遍冥間,流于黑山四周。漸離高台之地,其聲淒怆不忍弈聞,咿咿呀呀,嗚嗚咽咽。間或有慘叫之聲響起,本是冥間,此時卻真正變作了修羅場。

    “爲什麽收不住?”那些將一切塗沫成虛無的佛光來自于易天行地身上,他渾身顫抖著,一身境界早已提至最高處,隱隱然跨出了大菩薩果位,卻依然止不住那些佛光從自己頭頂灌入,然后從自己的七竅流出,消亡著冥間的一切。看著離高台越來越遠的鬼衆,依然比不上佛光散開地速度。不知有多少靈魂就此萬世泯滅,再無重生可能。易天行心頭一恸,雙眼里悲哀之色大作:“爲什麽?”

    “我觀世間六塵變壞,唯以空寂修于滅盡,身心乃能度百千劫猶如彈指。”

    那人的聲音在易天行的腦海里響了起來,易天行對這聲音很熟悉,當初在黑石壇中便曾經聽到過,當時也看到過冥間的景象。卻想不到,如今自己打開人間冥間的通道,卻似乎是要將這冥間的一切都毀了。

    無數的乳白液體從他的七竅之中流了出來,卻是化的更快,馬上變作了流光絡絡,就像是無數條光蛇在他的腦袋上飛舞,看著有些怪異。

    “我明白了。”

    易天行張開嘴說了一句話,腦袋上面地光芒頓時散開,露出真實的面容而來。

    而隨著一個“了,字出口。頭頂地佛光驟然變狙,擊入他的頭頂,一股前所未見。天地不能抗的威勢降臨冥間。易天行身下由無數鬼靈用血肉骨架黑土築成的結實高台,就在這佛光之下,轟的一聲,四處散開,刹那間化成虛無!

    ……

    ……

    易天行低下頭去,承受著無比的痛楚和悲哀,感覺著身周的佛光正在不停抹殺著冥間億萬生靈地生存,神識深處終于將這橫亘五百年的事情看了個通通透透,一絲怅悔,一絲不甘湧入腦中。

    身周鬼哭之聲愈發淒厲。

    歸元寺的佛光不是用來鎮住冥間,也不是用來鎮住石猴,也不是用來助彌勒歸位。

    它只有一個用途,從最開始的時候,便只有那一個用途——毀掉一切的生靈。

    這佛光,便是捏碎果核的那兩根手指。

    佛祖等了五百年,前看過去,后望未來,無一事不在他的算中,既然斷了六道輪回,又怎會留下這道佛光,這處冥眼來等著后人重新開啓。

    他只是需要時間,他需要時間來讓人間的舊人們統統死去,化作幽魂,入冥間而不得出。

    然后將石猴鎮在冥眼之上,用那天地間渾然而生的強橫銅軀硬擋住佛光。

    然后他安排了一個接班人,那個被稱作彌勒地人,那個今生叫易天行的人。易天行拜了老猴爲師,終有一日便會救老猴出來。老猴一出歸元寺,天下間便無人能硬抗佛光,佛光沖入冥間,開始抹去一應生靈的痕迹。

    然后……再也沒有然后了。

    如果佛祖五百年前化去自身,堵了三界通道,封了六道輪回,卻留下這記佛光來,這佛光就像是毒氣,冥間就像那個澡室,而歸元寺里地老祖宗就像是毒氣通往澡室的閥門。

    而自己,就是擰動那只閥門的手!

    冥間里佛光正在以一種肉眼可以看見的速度向著高台遺址的四面八方侵去,一路梵歌妙漫,一路生死契闊,一路佛光莊嚴,一路鬼哭嘤嘤。

    易天行懸浮在高空之上,渾身籠罩在佛光之中,幽幽看著那些化作虛無的生靈,心中一片死寂,知道佛祖既然等了五百年,自然是要等人間的人全死光了,才畢其功于一光之下,而自己也在有意無意間,成了佛祖的幫凶——自己本意求度冥間衆生,不料卻害了冥間衆生。

    好在佛祖漏算了一點,就是觀世音菩薩當初與易天行得出的結論那樣,人間依然鮮活地存在著。

    但……難道就眼看著這冥間數十億生靈就此消失?

    聽得鬼哭聲聲,陰風淒淒。有些木然的易天行伸出一指,輕輕點在一絡佛光之上,指上現出一朵青蓮,幽然問道:“這些都是信你地弟子。都是些平凡生靈,爲何如此?”

    幾絡佛光脫離本體,飄浮到他的眼前,化作一行古怪的字符,字符是那種燦爛到極致的金黃色,然后在這字符地后方,那些正在向著黑山四周逃離的腐屍白骨卻在不停地被佛祖留下來的本命光芒湮沒。

    “有生皆苦。”

    易天行對于這些梵文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小塘旁邊見過,山谷之上見過,黑石之中感受過。今日再見,卻平空多出了無數痛苦來。

    他沒有再次發問。因爲他已經明白了佛祖爲什麽要布下這個局,爲什麽一定要將這冥間的衆生盡數滅亡——因爲在佛祖眼中,既然有了“有生皆苦”這四個字,那他又怎會只求己身之解脫,而不度蒼生?

    佛祖乃大乘之主,覺我之外,更要覺他。

    這一點。當初在普陀山時,易天行便與觀音菩薩達成了共識,只是當時萬萬猜不到,佛祖的手段並不是五百年前封閉輪回,而是五百年后打開輪回的那一刻!

    佛祖曆無數劫,終于在這最后一劫中悟出了真正寂滅的方法,所以將這法門隱在最后這道本命佛光之中,設下無數機緣,只爲五百年后落入冥間。一舉度蒼生。

    只是這慈航普度的法子,未免太血腥,太恐怖。太可怕了些。

    易天行的神識深處不由出現了那個在黑石壇中曾經看見過地畫面:王宮之中,一個剛生下來的小孩,生而能行,行而成偈,于榻上行七步,口出一偈:“無數劫來,這是我地最后受生。我于一切天人之中,最尊最勝。此生利益天人,普願救度衆生。”

    普度衆生,便是滅這衆生,是耶非耶,敦能斷定?

    ……

    ……

    “我錯了。”易天行雙目靜然,看著面前的金色符文,“料不得你死了五百年,我師徒二人,依然落在你算計之中。然君欲普度衆生,我亦欲普度衆生,所向無二,法途有歧,我要阻你。”

    個字從他的唇里吐了出來,迅疾化作無數道火龍,在冥間的空中追尋著佛祖的遺光,試圖阻止這些看似美妙的光芒抹去一應生的印記。

    有生皆苦四字頹然散去,然而冥間已然大亂,佛光四處散去,鬼哭之聲大作,縱使他身上天火熾紅,卻只能將那佛光蒸騰漸輕,無法阻止從自己七竅之中射出。

    易天行再不去問他,也不去求他,只是將身心兒幻作一個他,雙眼柔柔看著正在消亡地生靈們,想阻止自己體內似乎無窮無盡的佛光灑向冥間——這是佛祖留下的光,他這身大迦葉肉身卻是容不下來,若他此時肯默然看著眼前一切發生,自然安穩,被佛光洗去一應人間冥間應留之息,成佛,便在眼前——但他如何肯默然?

    就這般,他記起許多年前在歸元寺里的一個場景來。(詳見第二部省城第四十四章)

    那日在歸元寺里數羅漢,觀羅漢像上衣袂線條流動,于方便心境有所了悟于心。卻在陀怒尊者面前,真正明白了一些事情——那陀怒尊者,身邊被六個童子圍著,有的童子捂著羅漢的嘴,有的揪著羅漢的耳朵,有的遮住羅漢地眼睛,這便是歸元寺里的“六戲彌勒”——蒙蔽其眼、耳、鼻、舌、身、意,不受外邪侵擾,方能一心向道。

    道爲何道?道路,便是梵文中的“乘”字。

    大道便是大乘。
引言 使用道具
kwy019
侯爵 | 2014-4-8 00:18:24

第七卷 空城 末章 彼岸(中)

    他頭頂地光,體內的光,眼口鼻耳處漏出的光,便是大乘佛光,度衆生之光,滅衆生之光。

    ……

    ……

    “人徒知僞得之中有真失,殊不知真得之中有真失。徒知僞是之中有真非,殊不知真是之中有真非。”

    他毫不猶豫,便對于佛祖的是非做出了自己地判定,不論其行是僞是或是真是。在他眼中,皆是真非——說完這句關尹子轉述自老子的道家真言。

    一聲戾嘯,一只巨鵬破空而至,雙翼一振。,飛至易天行身下,冥間溫度頓高。

    易天行緩緩落入那一大片純純天火構成的羽茸之中,沐于佛光之下,神色莊嚴莫名,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這天上無天,只有那個玉盤似的壁障,這地上盡黑地,綿綿黑土無盡頭。荒野片片,上面萬億腐屍白骨遊魂正在淒怆躲避愈來愈盛地佛光。

    但他依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天上玉壁頓時高飛而去,地上億鬼不再逃離,顫抖著回望此處。

    ……

    ……

    又一聲厲嘯從化爲本初火鳳之態的易朱口中嘯出,熊熊的天火再度燃起,無比鮮紅,頓時將頭頂那道佛光比了下去,卻是無法燒融。小家夥曾是如來的座駕。千世也未曾心甘情願,如今與易天行一道燃燒著,卻是無比興奮。

    易天行微笑著,看著小家夥又變作了一只鳥,不由想起了十年前在省城大學校圓里那火熱的生活,只是今天這鳥卻太凶了些。

    他閉目,赤裸的身軀上火苗大作,父子二人源自劫初的那蓬天火燒了起來,卻不離他的大迦葉肉身。只是會奇妙的拱了起來,化作了六個紅色的火團。

    火團漸漸凝成一定形狀,小小巧巧地約有半米高。漸漸顯出真身來,卻是個紅做的六個娃兒,那些娃兒頭上梳了三個鬏兒,身上火帶爲衣,面容透亮,唇角含笑,嘻嘻笑著。

    易天行微笑看著身周地火童子,淡淡的佛經之聲並未斷絕。

    “行者系心身內虛空,所謂口鼻咽喉眼胸腹等,既知色爲衆惱,空爲無患……”

    禅法要解中行者法門化作清光,護于他的身周,隨著他唇中口鼻咽喉數字出,六個嬉戲著的火童子出現在了易天行的身邊,然后爬到了他的肉身之上,有的童子去捂他地眼睛,有的童子去捂他的鼻子,有的童子去掩他的嘴,更有頑劣的小家夥爬到了他的身體下面,又有一童子伸手扳開另一童子的火嫩手,伸進他的嘴里,看上去無比怪異。

    ………是名初無色。”然后他輕輕閉上雙眼,說道:“閉。”

    閉字出,六火童子渾身熾熱燃燒,閉住了他地眼、耳、鼻、舌、身、意——這便是六戲彌勒真義。

    佛光自歸元寺天降,入其頭頂,卻再也不能其竅而出!

    易天行的肉身開始像一只皮囊般容納著如大海般無窮無盡的佛光,卻強用六童子閉住了一應外泄之門,片刻之后,肉身便再也禁不住——縱使是大迦葉不腐之軀,又豈能以有盡容無盡?他地身軀漸漸地懲大起來,漸漸發亮起來,變作了一個極肥胖的和尚,但縱是如此,他依然閉目盤膝而坐,只是渾身顫抖,面容扭曲,不想而知,正在承受何等程度的痛苦。

    他的腹漸漸隆起,像個南瓜,胸部也漸漸突出,肚臍眼擴張著,赤裸著,佛光在他的身體內沖突著,像個燈籠般,看著無比滑稽荒唐可笑。

    然而冥間衆生無人發笑,知道這位彌勒正在以己身的修爲強行容納著佛祖最后的這道光。

    他的身體上已經出現了裂紋,大迦葉不腐之身的複原能力,似乎也不起作用,只是憑借著易朱的幫助,用生命最初的那火,那生命的火堵截著如來遺下這死亡的光,卻不知能堵久。

    ……

    ……

    冥間衆生皆哀,偏他笑了。

    “在這個moment我要爆了。”

    易天行想到先前在高台之上志得意滿時的那句話,不由苦笑,痛極而笑,笑得樂不可支,咧著嘴,嘴里卻有個頑童的手臂塞著。像極了人間那尊笑口常開的佛爺,正坐在一只熊熊燃燒的火鳥之上。

    冥間極遠處,阿彌陀佛現出光佛本像,煌煌然坐于黑土之上。眼瞧著極遠處正在發生的大變故,面容之中一絲悲戚一絲解脫:“一應皆在佛祖算中,今日始知重開六道輪回是何意義。”

    “若你不知那佛光入冥后會有此后果,爲何你一直苦阻此事?”一個聲音在他地身邊響了起來。卻見不到人。

    阿彌陀佛道:“只是直覺罷了。”

    那聲音又道:“先前你還無比焦急,此時佛光入冥,眼看著冥間衆生不保,爲何反而你定下心來?”

    阿彌陀佛道:“急有何用,你將我留在此處……再說,彌勒即便接位,希望他能化解佛祖留下的這場苦厄吧。”話末仍是止不住歎息了一聲。

    但這話里,卻無意間揭露出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這阿彌陀佛一直靜坐于此,身旁並無觀世音菩薩。地藏王菩薩,原來竟是被人困在了此處!

    不知是何許人物。竟能有如此神通。

    “別取笑老頭子我,您乃無量光無量壽之佛,我又如何困得住你。”

    阿彌陀佛微笑,目光漸漸垂下,落在自己如光流一般的衣裳裙沿。

    “老君,若你不想留住我,爲何要將腳踩在我地裙上?”

    ……

    ……

    光佛無比巨大。坐于冥間偏遠之地,光佛之裙在那裙邊緣處,有一個小黑點。

    若放大無數倍看去,便能看出那黑點是一雙腳,一雙穿著草鞋的腳,正踩在那里。

    腳的主人是一個長著長胡子的糟老頭兒,這老頭兒手里拄著只拐,身上是件破爛衣裳,也不知多少年沒有洗過了。與身旁這尊足有數萬里高的無量光巨佛比較起來。老頭兒的身段甚至比蝼蟻還要弱小一些,但偏生就是這腳踩在裙上,阿彌陀佛便移不動分毫。

    因爲他是太上老君。

    阿彌陀佛于天地間撷無量光。與天地同享無量壽,數百年來彈精竭慮,要與這天地間的所謂正氣敵對。

    但那太上老君卻是將己身化于天地之中。

    誰能擺脫天地的束縛?

    或許佛祖能,但他已經不在了。

    ……

    ……

    太上老君輕輕摸了摸自己颌下的胡子,偏頭看著身旁這尊大佛,誰知手指輕撚卻是揪落莖須數根,在心底歎了口氣,知道自己終究無法將身旁這位佛土之主困住太久,溫言開解道:“你我皆非塵世中人,何須理這塵世之事?”

    阿彌陀佛冷冷道:“你去弄你的無爲,我還要憐這冥間衆生。”

    “若不是你施出這些狠辣手段來,那童子只怕還在人間享他地清福,怎會打開六道輪回?”太上老君歎道:“我道家講究清靜無爲,我躲這塵世也有數百年,若你當初聽我一勸,如今之事,斷不會如此凶險。”

    “已便如此,便當解決才是。”阿彌陀佛道:“你困我在此,那佛光沖入童子身中,即便他此時已有彌勒之像,奈何卻無如來之能,若我不去,誰能擋住?”

    “你去便能擋住?”太上老君微笑道:“即便擋住又如何?難道還要將這冥間大墳封上無數億萬年?若真如此,倒不如讓如來這光下冥,毀它個干干淨淨,落片黑莽莽大地爲佳。”

    “你意在何爲?”

    “罷罷罷,我不與你講道家清靜,與你講佛門因果,如今你已成佛,本應跳出因果之外,何須再理?”老君悠悠道:“更何況你我不動則己,一動天地不安,看如來五百年前心念一動,便導致今日紛亂之事,你我若再動,不知數百數千年后,又會惹來何等回應。”

    阿彌陀佛默然,似有所動。

    ……

    ……

    太上老君微微一笑,將腳從身邊的光芒圓潤衣角上挪開,手中拐杖微頓時,身形已飄至半空之中,阿彌陀佛光毫面容之側。他微眯著眼,看著冥間遠處地景象,緩緩說道:“今世彌勒有此大勇,實在意外。”旋即卻有一絲不屑之意湧上他的面容:“我向來敬重如來,因其智慧。不料他最后法行卻應了最初我悟的那句話。”

    “以智治國,國之賊也;以智治心,心之賊也。”

    ……

    ……

    阿彌陀佛並無絲毫反應,半晌后忽然問道:“老君你此時在何處?”

    明明太上老君就在他地身旁。但他偏偏要問對方身在何處。

    “我在守在上面那個丫頭。”太上老君飄浮在阿彌陀佛的光身之外,如一蜉蝣逍遙自在。

    阿彌陀佛微笑道:“果然如此,佛祖煉那火,老君教習那冰,這才合乎自然。”

    太上老君呵呵笑著,搖了搖頭:“那玉女與我向無瓜葛,我與如來想法也不一樣,既然清靜無爲,劫末寂滅,那何須多行其事?我守著那丫頭。便只是看著那丫頭。若無數億年之后,劫末到來。你我何需刻意提前或是延后,仍是那個看字,只須看著便罷了。”

    阿彌陀佛似有所悟,面色安喜,微微颌首。

    太上老君伸出一根手指,細細翹起,指著那遙遠的雙佛相撞處。淡淡道:“彌勒快撐不住了。”

    易天行確實快撐不住了,大迦葉的肉身永世不腐,卻止不住佛祖遺光毀滅之意,天火橫于身,憑心念化作六童子賊戲彌勒,捂住他地七竅,將佛光全數堵在他的身體之中。

    不過刹那之后,佛光便在他的身體內蘊積到了某個臨界點。

    被撐成胖彌勒模樣的易天行,仍然是裂著嘴笑著。眼神里卻現出一股悲哀來。他悲哀的自然不是自己,縱使散體歸于寂滅,以他如今果位。只要心念不死,總有一日能重新修成正果。只是若自己被佛光撐散了身體,那些萬丈死光遁入冥間,這冥間生受了五百年苦業的冤魂,卻再也沒有重頭來過的可能。

    化作火鳥的小易朱在他的身下奮勇飛行著,始終在佛光威壓之下,保持著空間中地高度,將冥眼處地佛光堵著。火鳥的額頭上生出一片素色,正是鳳凰形態。

    鳥喙之中,咕咕叫了兩聲,像小雞一樣咕咕叫著,卻挾著無窮地怨戾之意。

    因爲它知道這記佛祖法身化成的光芒,易天行容納不下,自己也容納不下,許多年前它就曾經試過,結果慘被剖腹而出。

    ……

    ……

    易天行閉了雙眼,雙手結了無數道訣加在自己身上,此時再用佛印制如來佛光,那是極愚蠢的行爲。

    內心深處被劫初之火焚燒著,無比痛苦,卻又無比清明。

    佛光在他的神識內緩慢而堅定地擴張,那種威勢根本無法控制,不多時便要占據他的心神。

    他扁了扁嘴,咕哝了一句什麽,伸手去撓了撓鳥兒子正在冒火的毛腦袋,又摳了摳自己胸上如婦人般隆起的肥肉,再次投入到全心全意爲人民服務地對抗佛光工作之中。

    菩提心快散了,很自然地,到這種最終時刻,總是有蠻多回憶在人的腦袋里翻起落下,像書頁一般嘩嘩的。

    易天行也不例外,雖說都彌勒了,但知道自己快撐不住,真要投胎而去時,也不禁開始回想今生之事。

    那垃圾山,那市場里的桔子皮,那些略有些潮的煙葉,那些讓女孩子們聽著就作嘔的肥油渣,那些汙,那些垢,那條江,那個縣城,敵視,漠視,無視。

    那座寺廟,那后圓里的小草屋,那些略有些硬的鐵蓮,那些讓女孩子們聽到就昏厥的血腥事,那些肮,那些髒,那條河,那個省城,打斗,厮斗,惡斗。

    還有那座雪山,那方梅嶺,那個書店。

    他地生存其實是輕松的,卻又是無趣的。轉而卻想到人世間地那些人來,那些人是真苦啊,普賢菩薩傷成那模樣了,饑不能進食,渴不能飲水,一應生趣全無,還死挺著;梅嶺上那血和尚都熬成干厚了,好不容易要成佛了,卻被葉相一中指頭給戮死了;至于那些非洲上餓死的,煤窯里活埋地。雪樹林里被斫了腦袋的,一生下來就缺胳膊缺腿的。

    看樣子,活著確實還是蠻苦的一件事情,易天行當然也是有同情心地彌勒。只不過……

    ……

    ……

    “啪!”的一聲,他打了個響指,一團天火燒起,焚化一應幻覺,咕哝道:“老子不過是要混口飯吃,你三番五次給我灌輸這王八蛋四字真言,我早聽膩了。”

    如來與彌勒關于有生皆苦還是有生皆喜的沖撞還沒有來得及完全展開,便被易天行生生掐息。

    管你娘的是喜還是悲,這時候又不是洞房,房里又沒有大馬猴。滾蛋吧您。

    老子只是要擋著你這光,老子不想被你算計五百年。現在再當你的幫凶。

    只是,快撐不住了,肚子好帳,像吃了酒之后又吃人工牛黃甲哨唑的感覺。

    要爆了,冥間要毀了,大家要嗝屁了,地藏王與音音姐怎麽還不來?

    ……

    ……

    冥間的空中。肥胖的易彌勒面色似笑非笑,似醒非醒,坐于火鳥之上,吞噬著頭頂落下的佛光,並未張嘴,一偈無由響起,徹落在這廣曠的冥間,落在冥間衆生地心頭,似乎想安撫這些受苦的生靈臨死前顫怯地心。

    “如一縷光。

    睜是醒,

    閉亦是醒,

    后一刻。

    如夢醒。”

    他的傷春悲秋臨死之偈剛剛說完,冥間從三個方位傳來一聲噫。

    “噫?”

    “噫!”

    “噫~~”

    有表示驚歎的,有表示欣喜的,有表示糊塗的。第一聲驚歎之噫,來自于遠方袖手觀看滅世事的阿彌陀佛與太上老君。第三聲糊塗之噫,自然是來自于易天行身下的小易朱同學。

    第二聲欣喜之噫,卻是從那些白骨腐屍群深處傳出,不知是何許人。

    易天行此時已經睡了過去,棄聖絕智,蔽了所有地外泄神識,將自己的所有能量神通全數用來抵抗,消化體內的佛祖滅世之光。

    ……

    ……

    一只黑鐵棍破空而至,倏然間貫穿易天行頭頂那方晶壁,呼啦啦扯著一大片白黃相加,貴氣十足的袈裟,從那個只有針眼大小的冥眼處穿了過來!

    “铮!”的一聲巨響,黑棍刺入冥間黑土之中,棍尾微動,霸氣無雙。

    那面袈裟,緩緩覆在易天行的身上,于佛光陰風之中,衣尾飄浮,壯美無二。

    ……

    ……

    頭頂落下的佛光驟然間停了!

    就像是誰又重新放了個塞子,在人間與冥間的通道之中。

    連初生彌勒像地易天行在這佛光下都搖搖欲墜,連阿彌陀佛都不敢輕言能住的佛光,除了那已經擋了五百年的石猴,還能是誰?

    ……

    ……

    歸元寺廢墟之中,淺坑底部,一個穿著黃舊袈裟地猴兒正坐在那里,他沐浴著佛光,哼著小曲。

    沒有人想到在被囚了五百年之后,老猴好不容易脫陣而去——此時卻又回來了,他重新坐回佛光之下,渾身上下顫抖著,難受著,一身濕汗滲出褐毛,打濕袈裟。

    他爲什麽要回來?

    老猴也不起身,金瞳翻著白眼,看著罩在自己身上的萬丈佛光,尖聲說道:“俺家知道,既然俺家要堵在這兒,你這無根之物,永世不消,俺家也只好永世不出。”

    他一拍身邊土地,整座歸元寺廢墟的殘礫都被震了起來,騰于空中,厲殺一片。

    滿天殺氣中,老猴戾橫說道:“如來!好教你知曉,俺家先前破陣而去,只是要讓這世上衆人曉得,你困不住俺家!”

    他深吸一口氣,滿院荒礫如龍般繞著身體遊動起來。

    “俺是認死不認輸的家夥。”老猴地聲音陰滲無比,“你要困俺。俺就偏要破陣一次給你看看。”

    原來如此。

    破陣而出,乃是猴子五百年來最記挂的一椿事情。

    但覓那自由只是緣由一絲,他的心中看的明白,只是要破陣。破一次陣,便足以證明如來沒有能力困住自己!

    而他之所以會回來……

    ……

    ……

    “如來!”老猴對著萬丈佛光尖聲卻輕聲著,“你困俺五百年,便是爲了今日……但你……卻不知道俺家心中不爽。”

    “呵呵呵呵!”快意里夾雜著陰寒地笑聲從那紅紅的嘴里吐了出來:“你以爲俺家破陣之后便要自由快活,俺家偏不讓你如意!俺家便又回來了,縱使今后不再出去那又如何?你這破光要照億萬年,俺便抗你億萬年,偏不讓你舒心隨意,狗屁!俺家偏回來了!”

    俺家偏回來了。

    俺家偏在脫五百年之困厄,只享片刻光陰自由后。便又自投羅網,甯將今后無數量劫盡數付予之古寺之中。但俺……偏就回來,偏就不讓你如來如意!

    你要佛光度衆生,滅衆生,俺就不讓你度滅,俺就一世坐在這冥眼之上,抗你一世。

    佛光大盛,光亮之中。那猴兒坐著的身姿也是那般驕傲。

    “善哉善哉,勝佛慈悲,終于成佛。”阿彌陀佛閉目感應著人間歸元寺發生的事情。

    “那猴子只是和佛祖賭氣罷了。”

    太上老君倒不以爲然,微笑里卻夾雜著苦澀,在他的神通算中,今日之事,斷不會就因爲石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回到歸元寺,自困于佛光之下了結——且看那易天行還在與身體內的佛光爭斗,終有一日是要醒來。他醒來后斷不會讓自己的師傅大人永世困在佛光之下——這件事情還沒有結束吧。

    除非那一家子就這樣與佛光耗著。

第七卷 空城 末章 彼岸(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易天行睜開了眼睛,身下的鳥兒子又咕咕叫了一聲。

    他馬上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事情。輕輕撫摸著自己身上的袈裟,神識一動,將身周的六個火童子收了回去,體腹內地佛光蒸騰如霞。他擡頭,看著晶壁外側那個有些瘦弱的老猴背影,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麽。

    人間,冥間。

    無根無由地佛光在人間貫下。

    劫初的本始之火在冥間燃燒。

    老猴閉著雙眼坐在光與火的中間,左手下意識輕輕握住了一個人的手腕,那細柔的手腕。

    鄒蕾蕾的手腕。

    沒有人會忘記鄒蕾蕾,但也沒有人會記起鄒蕾蕾,在目前這樣一個紛繁複雜的境地中。

    她仍然沈睡著,安甯著,身體淡淡散發著清靜地吸引力。

    便在這時一股強大的吸力從她的身上迸發了出來!

    ……

    ……

    易朱一聲暴嘯,易天行雙眼中金芒劇閃,父子二人本自劫初來的那蓬火源,感應到了人間那縷劫末的冰息,那股人世間最遙遠,卻又是最親近的味道。

    天火化作火龍,直沖而上,扭曲著,變形著,像是舞者的裙擺,又像是春日的柳枝,挾著生命跳躍的氣息,愉悅無比地沖破人間冥間地距離,沖入了鄒蕾蕾的身體之中!

    而那記佛光也似乎感應到了什麽,猛然變粗,硬生生地砸在了老猴的身上!

    一道宏流,一道毀滅地宏流從老猴的身上沖到他掌中細柔的手腕上,然后沖入了鄒蕾蕾的身體中。

    ……

    ……

    毀滅的力量,生命的力量,盡數貫入到了那位依然沈睡,不知身外事,安甯一片的平凡女子體內。卻如泥牛如海,沒有一絲氣息泛出,不論是生命之火,還是毀滅之光,終究歸于寂滅之體。

    火還在燃燒,光還在沖涮,一在冥間。一在人間,卻異常奇妙地以石猴爲導體,不停灌入寂滅之中。

    不論是光還是火,都變作了純粹的能量。扭曲成了雙面沙漏一般,形成很凶險,但是很穩定地平衡。

    就像是一座橋,貫穿了劫初劫末,貫穿了這個世界的本體。

    險之又險,小書店一家四口齊出手,終于成功地化解了冥間的大危機,但同時也將這祖孫三代都陷在了冥眼上下兩方,無法動彈。

    冥間的高空之中,在陰風火息環繞之中。消失了許久地地藏王菩薩,出現在了易天行的身邊。向他行了一禮。

    易天行此時肥胖不堪的身軀終于消減了些,眼簾似擡未擡,微笑說道:“菩薩不要說自己剛好路過。”

    地藏王菩薩微笑應道:“我們每個人都在路過某些事情。”

    易天行微微颌首,柔聲道:“看來我一家四口人,就要與這如來的光芒耗上一生一世了。”他說的很淡然,似乎很隨意地接受了這樣一個悲哀的現實。

    但他還是遊魂之時,地藏王菩薩便在一旁暗中看著。自然知道彌勒性情,當另有話講。

    “如來之光已經穩住,如何將這能量轉成六道輪回之力?”

    地藏王菩薩合什敬道:“如來舍法身,關閉六道輪回,今逢劫初劫后兩磋磨,只需另有一佛再舍法身,便能重啓六道輪回。”

    “再舍法身?”易天行看了一眼頭頂那光彩陸離的一幕,欣賞著萬丈佛光與跳躍火息在蕾蕾身周體內形成的微妙青衡,歎了口氣:“那自然需要個佛爺了。”

    佛祖舍了法身才關了六道輪回。那是真正的死亡,無輪回,無重生。無涅磐煩惱,一應皆無,歸于虛無。

    若此時還需要一佛舍法身,那自然也是真正的歸于虛無。

    ……

    ……

    易天行歎了口氣,忽然微笑說道:“菩薩,念偏滅定業真言爲我聽。”

    地藏王菩薩受教禮敬:“唵,缽啰末鄰陀甯,娑婆诃。”

    一字一句,輕輕響在冥間地衆生中,衆生知道此時要有一位大德舍身再開輪回,喜悲相加,跪于地面,不敢言語。

    易天行身下的那紅鳥輕輕咕咕,似乎有些悲傷。他卻聳聳肩,身上地天火也隨之跳動,似乎十分歡喜,苦著臉說道:“想不到俺也有當黃繼光的勇氣啊。”

    地藏王菩薩微笑頌出三皈依:“自皈依佛,當願衆生,體解大道,發無上心。”

    易天行喃喃隨之念道:“當願衆生,體解大道,發無上心……原來是這麽個意思。”

    ……

    ……

    冥間遠處,阿彌陀佛已收去光佛寶像,化作一面貌尋常僧人,閉目以大神通觀察著那處的動靜,發現佛光入冥之厄終于暫時消除,緊接著卻聽到了體解大道,發無上心八字,不由面露微笑,對身旁太上老君說道:“老君,我要去發無上心了,你慢慢看風景。”

    阿彌陀佛發願要去舍身重續六道輪回,歸于虛無之前,終于講了句頑笑話。

    ……

    ……

    人間佛光下,老猴咬牙心想著,自己那徒兒還有如花美眷,就這般嗝屁,未免也可惜了些。俺家眼下也算是個正牌佛爺了,褐發猴送白發人的感覺不咋嘀,難不成要俺舍身去?可那果酒還沒喝夠,書還沒看完。

    ……

    ……

    人間冥間三尊佛,此時不約而同地準備赴死去。

    便在此時,地藏王菩薩卻笑了起來,回首望了一眼阿彌陀佛所在之處,擡頭望了一眼老猴所蹲之地,複平視,清湛雙眼望著易天行,一字一句說道:“爾等即便要發這大心,又怎知道如何發?”

    易天行一愣。

    地藏王菩薩又笑道:“那個解脫的法子,只有我知道。畢竟我在冥間看這佛光也看了數百年,他滅度衆生。我啓度衆生。”

    易天行這才發現地藏王菩薩的笑容有一絲詭異,有一絲調皮,就像是一個搶到了糖果地小孩子。

    ……

    ……

    “自皈依佛,當願衆生。體解大道,發無上心。”地藏王菩薩黝黑地臉上微笑浮起,道道經文無由響起,環繞在他的四周,他雙手合什,飄浮于冥間正中的天空中。

    “咔嚓!”一聲巨響,如霹雳般響在空中。

    一道電光擊中了地藏王菩薩地寶像,菩薩身著褚身袈裟,頭戴珑空之冠了,斗持錫仗。于彩云之上,迎這道電光。寶像清光煥然,十分美麗。

    遠處隱隱傳來某只靈獸的嚎叫。

    衆人隱隱明白了些什麽。

    空中忽然又幻出無數地藏王菩薩寶像,遊于冥間四周,如風如霧,迅疾攏回,歸于一身。

    清光中,菩薩合什無語。寶像莊嚴。

    忽然,冥間落下雨來。

    這雨不是從天而來,卻是自忉利天而來,其中蘊著無量香華,溢滿陰間無限土地,又有天衣珠璎現于四周廣闊土地,遠處隱隱可見遠古諸佛向此方禮敬,更有藥師佛攜月光日光二尊大菩薩現于空中,均面帶虔誠。向地藏王菩薩行禮。

    “南無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薩。”

    “南無大願大力地藏王菩薩。”

    “南無大行大智地藏王菩薩。”

    “南無安忍精進地藏王菩薩。”

    “南無十輪撥苦本尊地藏王菩薩。”

    衆佛衆菩薩默然稍許,天花紛紛墜下,禮敬曰:“南無光明金剛地藏王菩薩。”

    ……

    ……

    易天行的胸口似乎被某些東西堵住了。尤其是聽到最后的光明金剛地藏王菩薩稱號之后,這才真正明白了一些東西。他與地藏王菩薩連話也未曾說過幾句,在冥間相見之后,便是以遊魂之態學習菩薩手抄的彌勒下生經,其時菩薩曾道:世間本無大迦葉。

    確實沒有大迦葉,自己這肉身便是大迦葉一屬,那下生經中大迦葉成佛,又是暗指什麽?

    地藏王菩薩作彌勒下生經,指大迦葉輔佐彌勒度世,最后成爲光明佛。原來,這光明佛便是他自己,菩薩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去路。難怪世間常言,此菩薩在釋迦牟尼佛滅度以后,彌勒佛未生以前,擔負救度衆生地重任。

    清光中,地藏王菩薩來到易天行的身前,微笑道:“彌勒,我去了。”

    “爲什麽?”

    “因爲這是冥間,

    無比充分的理由。

    易天行面色一片莊穆,雙掌合什。

    ……

    ……

    雨下地越來越大,沖涮著冥間那些肅然枯槁地一切,清心香意彌漫心間,大千毫光現于頭頂。

    地藏王菩薩已經消失在了這個空間里。

    而易天行的頭頂冥眼卻已經不見了,只留下一個如同渾沌般緩緩運轉地黑玉盤,其間力量之仁厚實在是前所未見。

    漸漸天火弱了下來,人間從冥眼處貫入的佛光也被盡數納入那塊玉盤之中,毀滅與生命在玉盤中形成了完美的流淌,看上去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美感。

    一道微弱的光芒從黑玉盤中耀出,那便是地藏王菩薩,不,或者應該說是光明金剛佛解體后留下的心願,就像一顆星星般,看著這冥間的衆生。

    易天行微微偏頭,面色木然,在人間地時候,贊歎于地藏王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大願,敬佩有加。來到冥間后,數月相處,卻是無知無識的遊魂,心道自己與這位可親可敬的菩薩應該沒有太多感情,但不知爲何,此時他的心中依然是悲傷一片。

    冥間之苦已去,人間亦歸太平,但他卻一絲喜意也無。

    ……

    ……

    遠處,太上老君驚歎道:“原來地藏王菩薩早已成佛。直到先前才真正顯現出他的境界來。”

    那境界只是顯現了一瞬,便歸于虛無。

    阿彌陀佛正盤膝坐于地,不停頌經,聽著這話。擡頭淡淡道:“無數劫前,他便已圓滿爲佛,只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罷了……若不是今日這般,只怕他依然願意守在冥間,超度無數劫來地亡魂。”

    太上老君面色亦是一片肅然,贊歎道:“化己身爲輪回,以佛身之虛無,換得地獄之希望,此等大願。殊可贊歎。”

    阿彌陀佛淡然道:“末法時代,無數佛起。今日一日間,人間冥間現出三尊真佛來。”

    “你還以爲這是末法時代嗎?”

    阿彌陀佛微微一笑,隨著老君往更遠的地方離開,只是那背影不免有些蕭索無趣。

    ……

    ……

    在人間,老猴拍拍屁股,站了起來,手搭著涼蓬。發現如來那厮留下的光全部沒了,這才滿意地咂巴咂巴嘴,扭頭一看,卻發現身后紅屁股下開出一朵白蓮花來。

    蓮花之上,有靈魂滲出,面色無喜無悲,無知無識,迳往人間各處投胎,其中有一孩兒面卻是帶著一絲笑容。

    那柄一直在鄒蕾蕾身邊輕輕扇著地青扇子也落到了廢礫之下。沈睡中地女孩子面色一片紅潤,左手尾指微微動了一下。

    地球之外極遙遠的太空之中,那兩尊相依相偎。被凍成冰雕一般地血菩薩,驟然間失去了與塵世的聯系,在萬分之一秒內動了起來,卻來不及像過去無數世里那般互相厮殺——葉相微微翹起唇角,給了勢至菩薩最后一個微笑,勢至菩薩卻依然是淡淡的——然后便在另一個萬分之一秒后,二尊大菩薩,像粉末一般地散開,變成了一大蓬夾著血色的冰粉,混在了一處,再也分不開來。

    只有粉末中的那根夾著血絲的指骨,不知爲何憑空不見。

    冥間,衆佛衆菩薩正靜立祥云之中,看著高空之上,乘在火鳥之上的佛,等候著彌勒歸位。

    易天行手指輕輕拈動著,不知道是在玩著什麽,輕聲說道:“經中寫著牙齒,怎麽變成指頭了?”

    滿天梵唱起,滿天鮮花落,滿天絲竹,滿天天女,敬畏候于外。

    ……

    ……東方淨土藥師佛在兩位脅侍大菩薩的拱衛下,來到高溫熾烈地火鳥之旁,合什禮敬道:“請彌勒佛歸位須彌山。”

    易天行卻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把玩著手中那東西,若有所思。

    一陣尴尬的沈默。

    他睜開雙眼,眼神淩厲如電火般在藥師佛面上掃過,藥師佛面色不動。

    “你來作佛祖?”易天行開口問道。

    藥師佛面上卻無震驚,只是微笑著搖搖頭。

    易天行也笑了:“既然你不肯做,將來總是我做,那到時候是我管你還是你管我?”

    藥師佛也笑了,退后祥云之中。

    日光菩薩與月光菩薩正要隨佛退去,易天行卻將日光菩薩喚了回來,開口又是那句話:“讓你做佛祖,你做不做?”

    日光菩薩與藥師佛不一樣,面色一凜道:“彌勒荒唐。”

    易天行饒有興致地看了他一眼,又問道:“那讓你做地藏王菩薩,你做不做?”

    日光菩薩微驚,合什道:“爲何是我?”

    “因爲我在冥間地時候很想看日出。”易天行偏著腦袋,“那時候我還只是個遊魂,想來這冥間的生靈們,不論是惡是善,總是喜歡看看太陽的。”

    日光菩薩看了一眼冥間頭頂那粒微弱星光,微笑浮上面龐:“南無彌勒,我今發下大願,地獄不空,誓不成……”

    “別!”

    易天行吼道,打斷了日光菩薩最堅毅的願念:“別再來這套傷神玩意兒了,哪天你不想做了,我去撈人來做,別做的委委屈屈的。”

    ……

    ……

    一片死一般地寂靜,日光菩薩領命去重修地府。重行六道輪回自然之理。

    便只有無數祥云飄浮于易天行地身旁,他早已擺手讓這些和尚們把那些天女散花什麽的都收了起來。

    佛界諸能恭聆彌勒訓話。

    “咳咳。”他咳了兩聲,做爲開場白,“我隨便說幾句。”又摸了摸身上這件佛祖衣缽的袈裟。才發現袈裟上破了兩個洞,露出自己不雅地胸部來,不由輕聲異道:“誰使過抓奶龍爪手?”

    旋即才明白,這上面一個洞乃是與勢至菩薩寶瓶同歸于盡的冰雪衲,另一個洞自然是老猴生生戳破的。想通了此節,他才又重新開始說話。

    “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是死過的人,所以知道死是什麽滋味。所以我要說的是,我和如來不一樣,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地想法,他玩大乘。我玩小乘。”

    易天行的目光掃過諸天祥云,云中諸能皆能感覺到這目光里蘊含著的一絲威勢。

    “我下面說地,或許你們不愛聽,也無所謂。”他淡淡說道:“佛祖是我們地老師,老師錯了,咱們就別跟了,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這句話雖然像放屁,但畢竟不是太臭。佛說輪回是苦,我且由他,佛說有生皆苦,我就不樂意聽,我現在聽著這四個字就煩。”

    “輪回其實也沒什麽好苦的。”他露出滿口白牙,“想我在冥間大黑山上發呆,其實發呆也是件幸福地事情亞。”

    藥師佛聽著這話不妥,大爲震驚。按今世佛祖彌勒如此說法,若輪回不爲苦,那誰還去修佛去?其間隱著的意思。豈不是要將佛家的根基都毀了去?

    誰知易天行此時卻把兩眼一閉,說了句就職宣言到此爲止,便靠在鳥兒子身上沈沈睡去。

    他確實累了,身累心累。

    ……

    ……

    諸佛離散,留下侍者菩薩候于側。

    易天行抱著兒子在空中睡覺,閉著的雙眼卻有些微濕,手中不再摸娑那根佛祖留下來的指骨,輕聲說道:“有生皆苦個屁,活著就是好的。”

    他雙指一用力,就像他師傅當年捏碎果核一般,將這牢不可摧、法力驚人的佛指舍利盡數碾成粉末。

    幾年后。

    高陽縣城忽然來了一大批建築隊,將原屬古家地一大片莊圓全數鏟平,鋪的平青整整的,在上面種了許多草,又修了間並無隔斷,大到不能再大的房屋。

    這幢大房子鄰江,每到暮時,便能看見萬道流光如金龍輕晃。這一日,沿著江邊置了個小桌,桌上擺了個熱氣騰騰的火鍋,但卻沒有人來吃。

    在火鍋的前方,靠著江邊的草坪處,正有幾個人站在那里看江水。依照高低順序排列著,最左手邊是易天行,然后是師傅大人,然后是已經快要超過老猴的小易朱,最邊上是那個一直沈睡不醒的蕾蕾媽。

    易天行地余光看了一眼師傅,這才發現師傅他老人家原來身材並不如何高大。

    ……

    ……

    除了睡著的那個,剛才還站著的三個男人極有默契地同時蹲了下來,嘴里一人拿了一根草叼著玩。

    “媽什麽時候才能醒?”

    “過幾天吧。”

    “歸元寺修好沒有?”

    “莫殺正在處理。”

    “其實俺這輩子,最佩服地就是如來。”老猴悠悠說道:“在歸元寺里這五百年,想的便是出來后,如何面對自己這個最大的敵人,料不到如此厲害的人物,居然把自己給玩死了。”

    老猴忽然說道:“你去把那唐朝和尚接回來。”

    易天行面上浮出微笑,說道:“知道了。”

    ……

    ……

    片刻后,他出現在梵蒂崗前的廣場上,遠處的鴿子不知道爲什麽,都飛了過來,繞著他的身體,似乎十分喜歡他身上地氣味。正在石板廣場上行走的教士們卻紛紛離開。

    易天行找到那個屋子。推門走了進去,然后看見利果斐又在吃海鮮燒烤,不由苦笑道:“師叔,師公呢?”

    利果斐苦笑道:“猜到你會來。剛才就走了,好象跑老二那里去種樹去了。”

    易天行挑挑眉頭,想不到膽小的師公居然還怕師傅揍他,聳聳肩,問道:“師叔,你是準備回須彌山還是和我們一起去住?”

    利果斐搖搖頭,歎了聲故土難離,然后似乎想起件事情來,說道:“你答應教皇的事情,要不要我給你回個話。”

    “不用了。”易天行地目光穿過層層房屋石牆。望向教皇住的屋子,似無意間說了句:“尼采。1882,快樂的知識。”

    “上帝死了?”二師叔嘴里的海蟹螯子咔嚓一聲斷開。

    一年后教皇死,白煙升起。

    ……

    說完這句話后,易天行就離開了歐洲,自然也不知道在東歐某個山林里發生的一件有趣事情。

    血族中以智慧著稱的弗拉德,此時正看著面前那個寶貝兒少年,已經快要發瘋。血族本來是通過初擁來繁衍后代。生育的純種血族,幾百年也難得見到一個。而在幾年前,一位族長大人,終于成功地誕下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一降生就顯示了強大的實力,也顯示了極大的怪異。

    弗拉德就順理成章,成爲這血族孩子的老師,但卻發現自己永遠無法教會這孩子任何血族地本領——因爲對方拒絕學。

    就如此時。

    小血族爲難地伸出身后金光閃閃的肉翼,對著面前葡萄酒杯里地鮮血。滿臉不忍:“善哉善哉,這如何使得?”

    藏上雪原,高峰之上。易天行負著雙手,看著雪原上的那串黑點,面色溫柔。

    在冰雪之上,扎西喇嘛正領著自己的三個徒弟虔誠的行走著。此時風大雪大,如刀子般刮在衆人的臉上,但卻止不住這些虔誠人的步子,因爲他們要趕去藏邊某處傳道。他的首徒便是曾經上過五台山地黑臉小喇嘛,此時年紀已經大了,露出沈穩的神色,面上堅毅無比。

    身后卻是兩個可愛的小喇嘛,是幾年前扎西喇嘛在湖畔揀到的。小喇嘛年紀大小,奶氣未褪,腿腳自然不快,跟在師傅和大師兄身后十分辛苦,但卻沒有喚苦,拖著小腿踩雪而行。

    落在最后面的小喇嘛長的格外漂亮,拉著前面小喇嘛的袍角,想借些力,不料卻被發現了,便嘻嘻一笑,從懷里取出個物事遞了過去。

    被他借力的小喇嘛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接過那東西,看了兩眼。

    “師兄,這是師傅從北邊學的法子。”

    原來是兩個凍柿子。

    沒有一絲表情地小喇嘛接過凍柿子后,和漂亮的小喇嘛一起抱著啃了起來,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只等扎西喇嘛在前面招喚,這才趕去。漂亮小喇嘛討好地遞了個給大師兄,大師兄卻是面色不斜視。

    漂亮小喇嘛和面無表情的小喇嘛互視一眼,然后專心啃著手掌中地凍柿子,啃的吭哧吭哧的。

    ……

    ……

    易天行站在雪峰之上,看著這一幕,忍不住捂著唇笑了起來,笑的吭哧吭哧的,淚流滿面,低聲道:“塾傻東西,這凍柿子哪是這麽吃的。”

    風雪依然,人卻已故。

    回到高陽縣,在爺爺的墳前添了一朵白花,再回到江邊時,他並不意外地發現師傅不見了。

    老猴本就不是能在一個地方呆下去的人物,限著親情,陪了自己這麽久已屬難得。喊自己去接師公,只怕便是借此分離,免得師徒二人學那些娘們玩楊柳岸曉風殘月。

    “蕾蕾醒來,看不見師傅,只怕有些失望。”他微笑著說道。

    小易朱聳聳肩:“又不是看不見了。”

    “那倒是。”

    “聽說天上真武敗了。”

    “知道了。”

    “聽說玉帝要打掃門庭了。”

    “不關我事。”易天行淡漠說道。

    “二郎神的事兒好象有點兒麻煩,所以師公上天去看看。”

    易天行笑了起來:“總算能出點兒事讓他老人家活動活動筋骨。”

    一陣沈默后。

    “爹……”

    “噫?今天怎麽不喊易天行?”

    “爹啊……兒也有……活動筋骨的想法。”小家夥怯生生說道。

    易天行看了他兩眼,自嘲地搖搖頭:“去吧。”

    一道紅光閃過,直奔天上隱月,江邊再無別人,只有易天行與鄒蕾蕾,還有身后那幢大房子。

    ……

    ……

    某一日鄒蕾蕾在他的懷中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四周的景色,再看見了那張熟悉憊賴的臉,十分欣喜地摟住他的脖子,腦袋在他的胸膛上蹭:“回來了?”

    易天行笑了起來,露出滿口白牙:“不是我回來了,是你回來了。”

    接下來才將這些年來發生的事情講給她聽。鄒蕾蕾這才知道自己原來已經睡了幾年,而在自己沈睡的時候,發生了這麽多事,而葉相……一時間,女子陷入了沈默之中,半晌之后才開口說話:“發生了這麽多事,我卻只是做了一個夢。”

    “想明白了才知道,人生,就是一場夢。”他摟著她,認真說道:“也許俗了些,但是不假。”

    許久之后。

    天上一道青色劍光閃過,易天行知道那女子終于上天,出于禮貌,微笑著向那道流光揮了揮手。

    看著面前不停東流的江水,易天行心中感慨,回顧過往的這些年,又想到老猴轉述的他與葉相最后那次對話,再看著這件事情的結局,不免生出些疑惑來:“如果葉相不是因爲我,只怕還是會老老實實地被勢至菩薩殺死,而不會參與到這些事情中來。難道真的什麽都不做,才是大智慧?”

    他看了一眼自己懷中女子的滿頭青絲,不由微笑浮上面龐,心想也許真是對的,這女子便是什麽都不需要做,只是做場夢,等著這些事情發生好了。不論是佛祖,觀音菩薩,還是自己,或許都是那種自擾之的庸人。

    他指著長江的對岸,說道:“如何能到達彼岸?”

    “難道要靠無上的智慧和堅忍?”

    鄒蕾蕾輕聲說道:“或許我們就坐在這里看,看上幾億年,那彼岸便成了此岸。”

    ……

    ……

    老猴走后三個月,天雷,印尼海嘯,死傷無數。易天行和蕾蕾回到省城,沒有住進修繕一新的歸元寺,而是在湖畔小書店后面又蓋了間大屋,等著師傅和鳥兒子回來……

    (全文終)

第七卷 空城 后記

    武當山看著並不高大,金殿前面兒那懸崖也不怎麽陡峭,但是在上面的人總覺著極險。此處險惡感覺大半來自山中逼仄之感——獨山不長,奈何上面房屋太多,就像一個蘆葦杆上結著九千四百三十七個沈甸甸的水密桃子,總擔心這蘆葦杆子隨時都會斷掉,走在武當山上,總覺得此山隨時可能倒塌。

    便是因爲有此觀感,是以如今遊客上山,往往只在金殿處逡巡少許時辰,便會面帶土色匆匆下山。

    奈何市場經濟,道士亦要愁柴米之事,便得謀些法子將這些送金送銀的恩客留在山上,至少要耗上一天,吃吃糙米飯,飲飲山中酒,買幾本非法出版道經之流。

    所以幾相籌劃,這兩牟在武當掌教真人大力推動之下,山上山下又開發了些新景點。此時在山上金殿前懸崖那處,便聚集一夥閑人,聽著人群中那個中年道士導遊講解。

    懸崖邊上立了塊木牌,牌子上面用紅油漆寫著景點的名宇。

    “仙人跳”

    ……

    ……

    遊客里面有人問道:“仙人跳?”話音一落,大家哈哈笑了起來,有幾個中年婦人更是捂嘴笑的分外誇張——出來旅遊之所以跟團,就是怕遇見仙人跳,哪知道還有個景點叫這個怪名宇。

    “不錯。”道士笑眯眯說道:“但本山這處仙人跳,講的乃是真正地仙人跳。傳說北宋之時,曾有位孝子家中長輩患了惡疾,心感真武大帝功德,所以願意舍身跳崖爲長輩求功德,便從這里跳了下去。”

    有遊客看著懸崖之下白客彌漫,不知其深。想著有人生生跳了下去,心忖必死,不免長噓短歎起來。

    有人卻問道:“此等傳說與那龍頭香不差多少,爲何叫做仙人跳?”

    “因爲……”道士道貌岸煞,神秘莫測,調足胃口。“因爲這位孝子跳崖之舉感動上蒼。其人墮崖身死之后,天上驟觀一道清光,有飛鶴翔來起舞,松柏招搖迎客,真武上帝觀于云端,接了那名孝子魂魄上了天庭,錄入仙籍,從此之后長生不死,成了位真正的仙人。”

    “而那位孝子便是從此處懸崖邊一縱而下。是以后世便將此處稱作仙人跳。”

    遊客們又看了一眼懸崖。吸了幾口冷氣,有個戴眼鏡的年青人笑著說道:“往年的旅遊手冊上或是書籍之上,卻沒有看到有此宗說法。”

    “新開的不行咩?”道士怒目相向,吼道。

    ……

    ……

    “是不是真的啊。”戴眼鏡地年青人仍然懷疑。

    道士把臉一黑:“先生此言大謬。何敢對仙人遺光如此不恭?下一景點天坑,便在懸崖之下,少時大家見后,自然便知此事真僞。”

    遊客們下山。跟在隊伍后面有個戴著眼鏡,梳著小辮的年青姑娘,背了一個豫綠色米奇牌小書包,清清明明的眼眸子里卻隱著些趣味,輕聲自言自話道:“不過是十來年前的事情,如何變成北宋年間?真武如今谪居北地,只怕也無瑕管他的徒子徒孫了。”

    來到山下,見得那個人形深坑,衆遊客齊聲驚歎,大感佩然。

    只見那坑深刻入石,如人形般有四肢有首級,且周遭線條柔滑,絕不似人工鑿成,倒似一口氣某個石人從天上砸下來般。

    依那道士導遊所言,這便是先前言語中成仙孝子墮崖后留下仙迹,名爲:天坑。

    遊客雖不全信,但亦有虔誠之人,便對著那坑兒行了行禮,有人刻意追問此事真僞,那道士倒不舍糊,拿出自家祖宗十八代清譽發誓,力證比事不假。

    見他誓言如此惡婁,本有此懷疑的年青遊客,也不免多信了幾分,卻仍有些嘀咕,就算是人摔下山來,這高地懸崖只怕也會摔成一灘肉泥,怎會將這青石地都砸出坑來?除非是那孝子是高達還差不多。

    但也無人再去追問,得罪了這些道士,也不知還能不能出山。

    此間事罷,旅遊團自去十堰休息,這城市並無甚新奇處,衆人都在房間里打牌爲樂,卻沒有人留意到旅遊團里少了一個背著小書包地年青女子。

    千里之外,東海之濱,某種平凡民宅里。

    年青女子將小書包放在桌上,一個渾身銀白十分可愛的小銀鼠,從書包里鑽了出來,看著怯生生的,有些可憐。

    書桌上有一台電腦,看著九成新。

    年青女子輕輕點了點小銀鼠瓊涼的鼻子,微笑說道:“易天行這一世所有到過的地方,我都帶你去過了,馬上開始寫吧。”

    話音一落,電腦開了,鍵盤也出來了,小銀鼠歎了口氣,蹦到鍵盤上面,像跳舞一樣地使勁打起字來,一面打著一面自嘲說道:“有個羅刹人說,只要讓猴子打幾億年的健盤,說不定也會胡亂敲出部莎士比亞來。”

    跳踢蹋舞的小銀鼠,伸長了后腿,使勁兒在健盤的enter健上踩了一腳,完成了跳台紀事的那章內容。

    老鼠在打字,年青女子在旁邊看電視,偶爾說上一兩句。

    ……

    ……

    “菩薩,爲什麽一定要寫這故事?”

    “宏揚佛法。”

    小銀鼠歎了口氣,點了根煙,在煙頭上方地青煙里抽動鼻子使勁嗅了兩口,恹恹無力說道:“這明顯是個謗佛地故事。”

    觀音菩薩回過頭來,微笑說道:“能讓看這故事地人對佛法多些興致。也就有效果了。”

    “那不如印幾億本佛經,每人家里免費發一本。”

    “萬一這些凡人拿佛經檫屁股怎麽辦?”

    “……”

    “前五十三參出自華嚴經,精妙之文,但世上還有幾人記得?這后五十三參自然要用些神怪故事作幌子。”

    “那怎麽才能吸引讀者呢?”

    “多寫點兒打架,黑社會什麽的。”

    ……

    ……

    小銀鼠沈默少許,終于鼓足勇氣問道:“當年射陽山人寫西遊記。莫不也是這麽個原因?”

    “不錯。”

    “那爲什麽這書里一直都沒寫明白,吳承恩到底是誰?”

    “宗教嘛,總是要玩一點神秘主義的,如果什麽都說明白了,誰還會感興趣?”

    ……

    ……

    又有一日,小銀鼠還在打宇。菩薩還在看電視。不知是寫到哪里了,小銀鼠産生了一個疑問,問道:“菩薩,全按您說地在寫,小的有些地方不明白,請菩薩指點。”

    菩薩眼睛正盯著電視上面的某個舞台畫面,心不在焉,隨便點了點頭。

    小銀鼠從鍵盤上蹦了下來,眨著一雙因爲勞累而漸漸近視地雙眼。小意問道:“前面寫到。大聖爺手上那鳥金镯子並不是旃檀功德佛給他套上的,那自然只有……”

    菩薩仍未留意,隨口應道:“自然是我給套上去的。”

    “那菩薩這五百年里也下過幾次凡,去過幾次歸元寺。爲什麽不幫大聖爺取下來?”

    “愚蠢的問題。”

    小銀鼠想了想,這問題確實比較愚蠢,如果菩薩松了那镯子,大聖爺只怕早就出來了,那佛光早就入冥了,其時還無易天行,亦無鄒蕾蕾,風風兒也沒有到五百年蘇醒的那一刻,這事兒只怕無法了局。

    但想著想著,小銀鼠的心頭愈來愈寒,有了一個很可怕地推論,什麽南海門,什麽鳥金镯,什麽什麽地,說不定菩薩一直是在執行佛祖的遺旨,只不過后來被生生被易彌勒一家給扭了,菩薩干脆就順水推……不對,彌勒的后天袋,爲什麽觀音菩薩也能開?對,這是自己的前任被逼著撒了謊,但今世彌勒乃菩薩前世童子,怎麽看,這事兒里,菩薩娘娘的地位又有了次恐怖的上升亞……

    菩薩自然知道這小畜生心里在嘀咕什麽,也不發怒,微微一笑道:“有些事情,不要瞎寫。”

    小銀鼠嚇得一哆嗦,恭謹趴在空格鍵上行了一禮,后丈中再不敢涉及此處,又趕緊修改,將未章中本屬觀音菩薩的戲份全數刪揮,這才落了個安全。

    ……

    ……

    “大聖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哪句話?”

    “就是讓古老頭兒上層次的那句話,什麽暗行苦行碌十年,朱雀飚飛直上三天……好象上三天第一任門主也聽見過地。在這個故事地前半部分里,這句話隱隱有初始點題之效。”

    “噢,這句話亞,我想應該是……俺辛苦行路十年,豬卻膘肥吃上三天……大意如是吧。空空被關在歸元寺里五百年,總有閑得罵娘的時候。”

    聽見這句話原來是這個意思,再聽得菩薩喚大聖爺爲……空空,小銀鼠的臉上出現三道黑線,卻不敢慢了打宇的速皮,在鍵盤上蹦哒著。

    ……

    ……

    “由道入佛,天下有雙到底又是什麽意思?”

    “這是兩個職場上搶人地成爲范例。”

    “明白了。”

    ……

    ……

    “吳承恩究竟是誰啊?”

    “關心這個干嘛?”

    小銀鼠不再說話,隱隱猜到吳承恩老先生當年可能是觀音菩薩座前第一寫手,只不過在西遊記里面提了些菩薩不願意看見的,又被后世的網絡閑人隱約猜到些端倪,所以現在落了個生不見仙。死不見屍地可憐下場。

    一念及此,小銀鼠哪敢再言,埋身于鍵盤之上,不知歲月流逝,眼看著故事完成大半,才有些猶疑地擡起頭來。小心詢問道:“雖然朱雀與大鵬皆是一體,便如那鳳凰一樣,與彌勒同爲劫初火中幻出之物,但爲何這故事要取名叫朱崔記?”

    “依你看,應該叫什麽?”

    小銀鼠竄到茶碟處舔了兩口茶,十分舒服。說道:“依我看。這故事叫的是易天行成佛之事,應該取名叫求佛才對。”

    觀音菩薩把目光從電視屏幕上收了回來,眼中寒氣大作:“不準。”

    “爲什麽?”小銀鼠想不到菩薩的反應如此強烈,不免有些意外。

    菩薩酷酷說道:“那歌太惡心。”

    ……

    ……

    半晌之后,菩薩又說道:“反正那家子與朱雀二字脫不了干系,叫朱雀記便好,說不定還能誘幾個道家弟子來看看。”

    ——————————————————————————————————————————

    又一日,銀毛鼠邁著疲憊的腳步從鍵盤上爬了下來,卻發觀房間里沒有了菩薩的蹤彰。半開的窗戶里吹來了微腥地海風。它定睛往從來沒有關過的電視屏幕上看去,只見那個電視頻道里正在放著一個歌會,而上面有個極眼熟的女子正在唱歌。

    銀毛鼠唬了一跳,險些摔下凳去。再看著那女子化名爲張小白,更是大驚。

    片刻之后,銀鼠卻化驚爲喜,吱吱一笑,又爬上鍵盤,開始打宇。

    它本是多聞天王手中一鼠,仗著主子上面有人的先天優勢,千年以來,不知偷聽了多少天庭佛土的秘辛,本就有志做個天界第一八卦記者。奈何易天行上天一戰,便擄了它去,其間去須彌山,訪那姜克星,入普陀,與淨土一場大殺,它都是戰戰兢兢地躲在那小書包中。

    料不得脫困之時,卻是在觀音菩薩的身邊,更想不到觀音菩薩居然讓自己寫這故事。

    這本是它樂意做地事情,奈何這些天來總被菩薩威壓嚇著,一顆八卦之心不得盡抒,只在鍵盤上寫些打打殺殺血腥之事,咿咿呀呀頌經之聲,菩薩又不準他將選故事全數按真實講出,只教它個真亦假地法子,在里面夾雜無數故弄玄虛的惡心手段。全無自己最愛的種馬后宮黃色笑話的地盤,不由好生煩惱。

    加上一直被菩薩囚著,又不知寫完選故事之后,會不會和射陽山人一樣落個死無葬身之地的可憐場地,它心頭不禁對觀音菩薩起了無數恨意。

    此時見得菩薩去人間玩耍,自己得了自由,銀鼠自然開心不巳,在鍵盤上一通亂敲,在那朱雀記文中不知添了多少生澀笑話,更隱隱有些暗諷佛門之話。

    末了,它小眼睛骨碌碌一轉,想到了椿事情,咬牙而舞,借陵光神君之口,暗罵了無數聲人妖。然后又將文中觀音菩薩與易天行對話時的“他”字,統統改作了“她”宇,雖然銀鼠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爲什麽一定要讓觀音菩薩在易天行面前做些媚態,刻意爲雌,但總覺得無比舒爽。

    如欺一來,這鼠心曠神怡,才真正將打字之事,做了自家的買賣。

    某年夏時,朱崔記舍丈終,鼠以爪理須,看著電腦屏幕上的全文終三宇,不免生出幾分得意采。

    得意之余,一想自己在故事中毀僧謗佛,如今冥間又開,自己死后只怕會墮入拔舌地獄,永世沈淪,不免有些害怕,故而取了個假名,放在那故事的開頭——它暗自慶幸,披十貓馬甲,斷不會有人想到寫書地卻是個老鼠才是。

    所有事罷,開始上傳,不科真遭數位佛學大德在書評區留言痛斥,更有人咒其應下拔舌地襖,老鼠后怕之余,複喜自己果有先見之明。

    南無彌勒。

    ……

    ……

    二月中,銀鼠化爲流光,來到省城歸元寺外,只見一片哀戚,方知某位大德赴西天去也,禮數一番。掏幾滴淚,便收拾精神,往小書店去也。

    須知它寫選故事久矣,卻不知擄過自己地易天行如今過著怎群地生話,不免有些好奇。

    來到墨水潮畔,竄入小書店中。在大堆盜版書籍上溜過,趴在后院那棵時常受水火之災的大樹根下,開始偷聽。

    只聽屋內有一男一女正在夜話,情話綿綿,此處不便詳述,只聞其中有句什麽冰火九重天。讓老鼠大威不解。

    不幾時。屋內一應安靜,一年青男子面色不豫行出屋來,手中抱著一堆被子。

    老鼠大感,下意識說道:“易彌勒,你也會被趕下床?”

    易天行坐在它的身邊,撓頭道:“一時沒控制住,把被子燒了。”

    老鼠見他親切,職業習慣發作,吱吱笑著問道:“何時回須彌?”

    “被人管著。回不去了。”易天行點了根煙。望著星空,悠悠道:“有了老婆,才發現家庭生話是很夏雜地。”

    老鼠煙瘾發作,饞眼喚道:“大人。噴我兩口,噴我兩口。”

    易天行見它說的賤,哈哈一笑,拔了兩口濃煙往它小腦袋上噴去。

    老鼠嗅煙入體,十分惬意:“真是舒擔,鬼吹燈這書盡瞎掰,就這事兒寫的挺真。”

    易天行笑了笑,說道:“你來看我做甚?”

    “來看看大人成佛之后,生話如何。”

    “一般一般,天下第三。”易天行播頭晃腦,面有自矜之色,忽然聽著里屋里鄒蕾蕾咳了一聲,面色頓變,“我走了。”

    入屋之前,易天行忽然回身皺眉道:“當佛真地沒什麽意思,你比較幸福,記住了,繼續做你yy寫手這個很有前途的工作吧。”

    老鼠差點兒掉了下去。

    易天行忽然又說了句話,眼神里寒意大作,那股威勢差點兒沒把老鼠壓成肉餅:“只是不準去晉江寫我與葉相的故事!”

    老鼠顫栗領命。

    ……

    ……

    “若寫葉相與勢至的故事如何?”它望著天上那輪明月,想到月光六動,又想到易朱的初戀,心頭十分溫暖。

    (以上純屬虛構,不可能雷同,自然沒有巧合。)

    ——————————————————————————————————————————

    頑笑話說完了,正經說幾句吧。

    朱雀記寫完了,雖然自己知道這不算太了不起的事情,我也不以爲燒雞有多麽好,但在發vip章節那一瞬,確實有點兒怅然若失地感覺,然后又有了一絲成就感,比竟是自己一個字兒一個字兒整出來地,一年多之后,總算是結束了。

    寫刭凍柿子那處,這小說里第三次把自己感動了一下。第一次感動是易天行與猴子一起吃火鍋看春晚過年;第二次感動是教師節那天說人間如果真有陳拘拘,也祝他節日快樂,當時隨口加了一句,不知咋的,還覺得蠻感動,自己真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中年猥瑣男人啊。

    寫這故事,自己有感覺的地方比較多,散亂的感覺,這里就不夏述了,有幾個場景自己很喜歡,紅屁股下開白蓮,鋁飯金里裝肥紅鳥,蕾蕾媽,小易朱回家,普賢菩薩那處兒引的魯迅的墓碣丈。

    自己看這故事的時候,覺得前面有些散,主要是一二三卷和后面的脈絡感,尤其是第二卷地時候,這有客觀原因,比如出版社垮台什麽。也有主觀原因,以前說過,立意不正,所以前面沒有太用力。

    但不用力也有不用力地好處,至少看起來輕松些。

    后來三月間突然進了vip,這個是事先沒有想刭的,所以有些惶恐,因爲訂閱收現錢與出實體的感覺不一樣,實體就像是做了些貨,讓代理商去賣,而vip就像是自己在街上開店,客人對貨物的反應能很清楚,很快提地反應出來,這種感覺逼著自己認真了許多,自我認爲從三卷后水準上態度上要強上許多,但不見得討喜,不見得好。

    燒雞給我最大的收獲就是稍微明白了一點,好與好看之間地關系。

    說回這故事本身。這故事的結局一共設計了三個,有的朋度在很久以前就猜到了一個,就是那句九五年的時候易天行洗尿片——這個結局是準備六道輪回開了之后,安排如來同志繼續出生,連具體的場景都想好了。

    在高陽縣醫院的産床上,剛生下來地乳娃佛租。玩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而易與蕾蕾張大了嘴,老猴拉著金棍守在産房外面,時刻難備打仗,易朱端一碗滾湯的米湯去欺負弟弟。

    天上,音音與阿彌陀佛正保持著陰謀家的笑容。

    這個結局是想強調沒有人能夠擺脫某些自己以爲可以擺脫的事情。就像如來同志。想死,最后卻硬是死不成,欲哭無淚,比較有荒謬感。

    之所以放棄這個結局,是覺得對如來同志這群的大牛人來說,這個結尾太過殘忍了。

    而且有位書友說過,何必非要繼續搞出這麽個人哩?也對,我不喜歡他。

    還有個結局比較殘酷些,陰冷些。但我是好人嘛。所以堅決地棄而不甩。

    現在的結局我很滿意,希望大家也滿意。

    網絡vip連載地過程,就是寫手與衆多讀者兄弟姐妹們打仗地過程,大家猜。俺就偏不要你猜到。

    很多寫手都會這樣,俺也不例外,但我也不想刻意地改變原有的想法。就像書里面如來自殺,這是很早以前就確定了的事情,不會改。老猴那句什麽上三天,當時也就是那麽設計來玩的。

    還有鄒蕾蕾,大家都說她應該發威了——我絕對不是因爲喊著要蕾蕾媽發威的人多了,才偏不讓她發威,而是自己的認識當中,既然她屬于一種安甯的純淨的性質,有些暗合清靜無爲之意,那何必讓她再威呢?有很多事情看白了之后,才發觀什麽都不做就行了,所以蕾蕾在最后只是睡了一覺。

    ……

    ……

    除了有生皆苦這四個字以外,引出這故事最后結尾的還有八個宇,一動一靜謂之如來,這是很久以前我看佛經地時候看到地一句話,但讓自己很憤怒的是,后來再怎麽查也查不到了,不知道是自己記錯了,還是給自己的強制記憶,但總之既然典無出處,我也就無法就這八字發揮,只好忍痛咽了回去。

    還有一個反應很強烈的問題,就是贊佛抑道,崇洋媚外,這個我就只好歎息,都不知道自己哪里贊了佛。

    首先我是個沒宗教信仰地人,雖然沒有入黨,但是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和荊教主蘑菇教主是不一樣的。再說到愛好,其實我對道家的東西例熟悉一些,七八年前也裝模作樣地試著翻過道德經給自己看。而佛經我接觸的相當少,除了胡適的一本集子之外,其余的只是很隨便地翻過些。以前寫的免責聲明,不是作態,直到今天,也必須承認,在宗教方面,我很廢柴。

    這只是一本打架溫情故事。

    爲什麽選擇佛教爲主要背景的題材,主要基于三點考慮,而且選擇的時候,根本沒花時間:一來是道教的體系太雜亂,而且過于世俗化。雖然佛教的體系也很龐雜,但是做起簡化工作時,比較筒單。……加上個人看法里,總覺得菩薩打架比較有酷感。

    二來我認爲,道教如果按道家的路子走,走到最后最高,也就是個清靜無爲的境界。這是我所以爲的道家最牛人的模樣。道家看似有情卻無情,佛家看似有情卻多欲。道家自個兒玩就足夠了,大乘佛教卻總想著普度衆生。如果我寫個故事,里面最牛逼的幾個大境界,都是清靜的,無爲的,像老君和蕾蕾那模樣,娘咧,誰還來打架?誰還來耍陰謀?俺的生話費誰給?

    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當時寫的時候,手邊擺的恰好不是道德徑,而是胡適那本書和地藏王菩薩本願功德經,我是個懶人,自然也就從手邊的東西敷衍開來,大家恕罪。

    不過后來想了想,如果能把故事里提到的佛經典故之類,用注釋什麽的列出來,可能會好些,或者說借書中人的言話解釋一下,也許會顯得更流暢一些,這樣字數也多些,灌的水也多些,錢也多些……呵呵呵呵。

    本來預計中應該有京城事情和台北的事情,但后來都沒怎麽寫了,現在看起來是對的,因爲這故事已經因爲羅嗦的我,拉得太長了。

    有些前面的人物后面沒出場,是在入舍那章左右定的路子,這和生活差不多,有些人只是你曾經相遇,但注定分開的人,書中給出過一個借口,此處不詳提。最后曾經說過的所謂一個伏筆,其實在前面的銀鼠后記里面已經說到一點,是觀音菩薩的事兒,沒寫,不遺憾,我喜歡菩薩光明一些。

    自然,這故事有很多敗病,聳肩,可惜我是一個很無恥的人,不喜歡聽批評與自我批評的大俗人,所以不提。

    ……

    ……

    總之寫完了,這個事實讓我很歡喜。一路寫來,倒不是很累,只是這個工作有些容易膩,幸虧有金錢的刺激與書評的刺激。

    所以很感謝一直訂閱這本書的朋度,真心十分感謝,除了感謝大家的鈔票之外,還感謝大家很少催我更新。

    也感謝發書評的朋友,因爲有些朋友想的東西,比我想的更妙,甚至故事里也有些地方用的是朋友們的意思。

    還要感謝各處論壇上的那些朋轟,當初只是披了馬甲在lk里叫喚,卻被大家楸了出來,給了許多好評,許多廣告,有些汗顔,有些慚愧。這里就不點名了,免得搞的太刻意,以后若有機會,當面致謝。

    自然,我不會感謝那些口吐髒話罵娘的人,說髒話是要不得的。魯迅說自己一個都不原諒,俺沒他老人家那氣勢,但也是個小肚雞腸的家夥,也不會虛僞地謝過,只好說聲,一個我都不謝。

    最后謝謝編輯。不存在拍馬屁的問題,而是那時出版社倒閉兼惡意欠錢之后,燒雞直接面對的可能,就是變成蕭山紅毛大閹雞,雖然據說閹雞可以壯陽,但太監怎麽壯也壯不起來的。

    所以站方來電話之后,俺想都沒想,就進了vip,要知道那時候俺qq上的簽名可是“把根留住”啊……

    筒子們,中國人民已經站起來了,我可以退出坑黨三四五六乃至七代目的候選隊伍了,我可以不再擔心被老婆娘家人拖入東廠咔嚓了。

    新書將來如果出籠,一定在這里通知大家,應該不會太遙遠。

    ……

    ……

    春天來了,貓兒叫了。

    這真是一個幸福的時刻。

全書網 火起無明讀朱雀記 后記作者:貓言

    《火起無明》讀朱雀記 后記

    不知香積寺,數里入云峰。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鍾。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龍。

    ∼過香積寺‧唐‧王維

    火起無明,因之燃燈照世。

    這年頭,好些有理想的朋友們都仆了,貓膩能挺著半仆不倒,堅持著寫出一個有點意思的故事,很讓人心爲他高興。

    朱雀記,被戲稱爲從一只火雞引出的故事。一只雞的故事,或者該說是一個人和一只火雞的故事。

    從字里行間揣測,這故事的由來,或原是貓膩心的一把火。這把火它憋著揪心,放出來焚心,赤騰騰的一片火熱熾焰。貓膩又是個挺悶的人,所以寫出了個燒雞記。

    朱雀記故事架構很簡單。因爲一個大陰謀,所以一個男子,一個天生就是要來放火殺人的男子,某一天他降生于世上。

    這人來曆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懷著一肚子的疑問,然后他長大了。長大后,這人莫名其妙的生出了一只火雞,火雞很會放火。于是這男子就從地上放火燒到天上,從天庭燒到淨土,再從冥間燒回人世。終這只雞燒完了,故事也就說完了。

    很是平凡的人物刻畫,平靜的小城風景,平淡的世情往來。還真沒什麽好看的,整個流程淡的像水似的。

    據貓膩的辯解,這原本就只是個很簡單的故事,一個不是很出名的少年妖怪神仙的故事,一只肥胖小紅鳥變成了個小男孩的故事。如此而已。

    既然如此,那麽還扛著那麽大的壓力?還絞腦汁爲求情節突破煩惱作啥?不如隨便碼幾個字湊合湊合得了!

    難爲了貓膩,辛辛苦苦的湊字數,間還病過一場,許多前面安下的伏筆都廢了,部分情節含糊了事,或者改個名叫燒水記?!

    不過,今天不是來說壞話、打擊人信心滴。背后指指點點的也就算了,當著大夥跟前還是要給點面子。

    諺語云:打人不打臉,揭樹不揭皮,揭皮活不成,打臉要拼命。如同某男,總是被女生們婉轉的稱贊:你是個好人……。

    前人看樓起樓塌,總有些悲涼缭繞于心,我看著貓膩放火燒雞,心卻是歡喜一片。貓膩是個好人……,呃,我的意思是說,他個有想法的好人。

    某人痛哭,下輩子再不做好人!

    貓膩是個有想法的人,不是因爲他燒了一只雞,所以我說他好,也不是因爲他燒的雞好吃,而是因爲他燒雞的時候問了個好問題。

    衆生有情,有生皆苦,何能真成解脫?

    解脫者,超脫解生與死的苦厄。人世的紙醉金迷、炎涼世情、交替輪回種種,再不受拘束。或者,可以這麽形容,解脫者已離開了人與人的往來,離開了人與社會的關系,臻至一種無求亦無得的地步。

    不過,話又說回來,子非魚安知魚知樂?

    解脫?解脫個俅!這問題,誰要是敢到老猴面前提問,吃不準,當頭就是一棒砸落。若問到魯大師跟前,喝,沙缽大的拳頭,見過沒?

    人生吃飽了睡,睡飽了吃。時辰一到,伸腿瞪眼,換個馬甲,的人生重頭來過。不過是個簡單的故事,那里來的那麽大的一個問題?切!

    從吃飯到閑聊,從物理到哲學,從地上妖怪到滿天神佛,貓膩沿著現象的軌迹去尋覓本質,嘗試著找出某種合理的解釋。他想表達一些想法,想試著诠釋某種吃力不討好的深刻思維。

    但,一個因人而異的問題,又要如何去找出一個完美的合理解答?

    我讀朱雀記的后半部,始終感覺,似乎有一種走鋼上的不安定感。或者,問題正是源自于此。

    有些雞蛋里挑骨頭的意思。

    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這衆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諸佛,都煙消云散!

    曾經,我說:今何《悟空傳》,成功的寫下了悲壯、寫出了傲骨不屈的激情。可是我猜,以今何今日今時的閱曆,若然重檢視這一段意義,或許欣喜之余,會生出些許懊悔之意。

    今何的悟空傳,诠釋的是個人的超脫,是人生非凡特質的表征,意義上是渺小的個體難以形容的威權下,仍不放棄堅持的執著意志形態。

    而星爺的大話西遊,诠釋的是另一種艱難的決定。這混濁的世間,衆生皆苦,大聖原有機會可以選擇過幸福的日子,卻爲了衆生的解脫,他毅然而然的背負起原來無須背負的苦難。

    扛著金棍,大聖冽嘴笑著,無聲地蒼涼淒怆歌聲,落寞地身影決然地向著夕陽的方向一路一搖一擺的行去。沒有人知道他眼角曾流下過一滴眼淚。

    是啊!那人的樣子好醜啊。撲面的寒風帶著冷意,她眷戀地縮他溫暖的懷抱里有些迷惑地說著。

    黃沙漫天,黑風蓋地,無情地沙塵掩去了蹒跚的足印,掩不去一滴清澈的淚珠濕潤塵土的痕迹。

    我的意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的云彩來娶我……

    個體的超脫與群體的解脫,概念而言難分上下,但意義上卻有不同,這是我的看法。這樣的看法同樣存著個人角的偏頗,而永遠達不到一個真正的客觀。

    貓膩有些想法,所以他朱雀記,嘗試著探討這個問題。

    衆生有情,有生皆苦,何能真成解脫?同一只猴子,三個人來诠釋,就有了三只猴子。這問題所,也正是貓膩心憋氣所,果然是很荒謬的一個念頭,吃飽了撐著沒事干?

    勿用的《臨兵斗者》和徐公子治勝寫《神遊》的故事,同樣和這問題有些牽扯。不過臨兵斗者的立論根本,于物窮而變,道窮則通,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思想。而神遊的故事傾向于,打破虛空成妙有,寫的是己立立人,己達達人的逍遙。因爲兩個故事和本相干不大,如果以后有機會再行探討。

    回到朱雀記的問題,誰能改變衆生的命運?又或者,擲骰子的那一只手,能擲出什麽點數來?

    薛丁鄂箱子里放了只貓,箱子有致命的放射物質,二分之一的機會那貓能活,二分之一的機會那貓會死,問題于箱子還沒打開前,沒有人知道那貓是死是活。

    從上一個問題,衍生出一個隱諱的問題,誰能決定這只貓的生死?

    船至江心遭惡水,馬行半途逢危路。進或者不進?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暗天。閑來垂釣坐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挂云帆濟滄海。這是青蓮劍仙的答案。

    也許,天地一洪爐,人生就如同下餃子。這上面是個鍋蓋,下面是個鍋爐,鍋外一把火燒著,鍋內里噗騰噗騰的上滾下翻。這鍋蓋將掀未掀之時,我等,不如且問,是誰鍋里下了啥餃子?

    其實這也是朱雀記全書精彩的地方,貓膩爲了這荒謬的念頭,差點燒成了灰燼,筆下一改再改,總不能使大家全都滿意。再也許,無論再怎樣的火慢火,燒著燒著,到頭來總不免要燒成油燈枯。

    也不知道燒成薪灰的貓膩,這薪,火能傳否?

    曾對艾德說過,希望作者們開篇下筆的時候,至少都能先想好三種結局。而作者創作的過程,對預定的結局一再修正,那是很正常的事。每一次的修正,都是一種取舍。有舍,才有得。追問題的過程,原本就是精彩、也讓人玩味的一部分。

    星爺威龍闖天關里說過:假設,一切都是假設。

    我想也是,每一位作者的故事,也都不過是種假設罷了。既然都是假設,那麽如我等俗人者,也無須讓自己心靈背負太沈重的壓力。

    前問,衆生有情,有生皆苦,何能真成解脫?

    不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是一答。

    貓言20070206

    附,小詩一,白象吼

    【白象吼】

    善知識

    我心微喜

    爲這天、這地、這花、這草

    爲眼燈明

    爲耳內聆音

    爲青蓮染黃泥

    爲白象負紅塵

    誰言

    于浩歌狂熱之際寒

    于天上看見深淵

    于一切眼看見無所有

    于無所希望得救

    如是我聞

    亦安然

    貓言寫于20060608讀朱雀記白象吼章

    魯迅墓碣:于浩歌狂熱之際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得救。

全書網 朱雀記完結馬伯庸

    自然,這是我自己打廣告--貓膩

    ……

    ……

    《朱雀記》完結了,滿坑滿谷的太監小說時代,這本身就是一種成功。

    罵一部爛小說,可以有一萬種方式。

    稱贊一部,卻很難。

    我想了半天,只得“好看”二字。字雖少了點,但能達到這一境界的小說畢竟不多。

    每天早上到了辦公室,避開老板的視線,跑到起點用別人賬號看一章朱雀,已經成了生活習慣的一部分。

    有人再三問我這書的優點,我猶豫再三,又總結出了兩個字:“能打。”

    “能打”的意思並不是“打的好”;就好像“能量”並不真的是“量的準”,

    那是一種境界。

    管結尾有些倉促,但總算沒有爛尾。我覺得如果能夠再加個二三十章把其他線都收束掉,再配合如今的結尾,就真的可以叫做豹尾了。

    比如苦命的二郎神;比如莫名其妙的玉帝和道家陰謀;比如吳承恩;比如漢名沙和尚的利果斐;比如怕老鼠的唐僧;比如真武大帝;比如彌勒的米奇林書包。

    比如秦梓兒,她終于從淪落爲一個徹底的路人角色。

    比如嫦娥,比如張小白,比如莫殺。

    好……我記女性角色比較行。

    后記里貓膩大大對此作了辯解,好牽強。這樣的說辭雖不如隕石生硬,終究還是讓人嗟歎。

    事實上,我一直以爲貓膩大大是個好人。

    因爲《朱雀記》很好看,而且我一直認爲書里的“吸血鬼親王”只是一種巧合,而不是影射。

    當貓膩大大一次請假條里隱晦地將他的病症和我聯系到一起,我仍舊認爲他是好人,只是有些迷信。

    直到他跑來我的bg,公然嘲笑我,我才識破了他的真面目。

    我很記仇,所以希望他能夠快挖一個的坑。

    否則衆生皆苦。

    而一部分人則會先苦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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