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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14-4-8 23:35:25

第四十回 華山論劍

  歐陽鋒冷冷的道:「早到早比,遲到遲比。老叫化,你今日跟我是比武決勝呢,還是性命相拚?」洪七公道:「既賭勝負,亦決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歐陽鋒道:「好!」他左手本來放在背後,突然甩將出來,手裡握著蛇杖,將杖尾在山石上重重一登,道:「就在這兒呢,還是換個寬敞的所在?」洪七公尚未回答,黃蓉接口道:「華山比武不好,還是到船裡去比。」洪七公一怔,問道:「什麼?」黃蓉道:「好讓歐陽先生再來一次恩將仇報、背後襲擊啊!」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你別指望老叫化再能饒你。」歐陽鋒聽黃蓉出口譏嘲,卻是絲毫不動聲色,雙腿微曲,杖交右手,左掌緩緩運起蛤蟆功的勁力。
  黃蓉將打狗棒交給洪七公,說道:「師父,打狗棒加九陰神功,跟這老奸賊動手,不必講什麼仁義道德。」洪七公心想:「單憑我原來武功,要勝他原極不易,待會尚要與黃老邪比武,若與老毒物打得筋疲力盡,就不能敵黃老邪了。」當下點了點頭,接過打狗棒,左一招「打草驚蛇」,右一招「撥草尋蛇」,分攻兩側。歐陽鋒與他對敵數次,從未見他使過打狗棒法,當日在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情勢緊迫,洪七公卻也一直未用。歐陽鋒曾見黃蓉使這棒法時招數精奇,早就不敢小視了,這時見洪七公兩招打出,棒夾風聲,果然非同小可。當下蛇杖抖處,擋左避右,直攻敵人中宮。他的蛇杖已失落兩次,現下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新制,杖上人頭雕得更是詭奇可怖,只是兩條怪蛇雖然毒性無異,但馴養未久,臨敵之時卻不如最初那兩條這般熟習靈動。洪七公當日背心被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一掌,險些送命,直養了將近兩年方始康復。那是他一生從所未有之大敗,亦是從所未遇之奇險,此仇豈可不報?當下運棒成風,奮力進攻。兩人第一次華山論劍,爭的是榮名與《九陰真經》;第二次在桃花島過招,是為了郭靖與歐陽克爭婚;那均是只決勝負,不關生死。第三次海上相鬥,生死只隔一線,但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讓;現下第四次惡戰,才是各出全力,再無半點留情。兩人均知對方年齒雖增,武功卻只有較前更是狠辣,只要自己稍有疏神,中了對方一招半式,難免命喪當地。兩人翻翻滾滾的鬥了兩百餘招,忽然月亮隱沒,天色轉黑。這是黎明之前的昏黯不明,轉瞬隨即破曉。兩人生怕黑暗中著了對方毒手,只是嚴守門戶,不敢搶攻。郭靖與黃蓉不禁擔心,踏上數步,若是洪七公有甚差失,立即出手相助。郭靖眼裡瞧著二人惡鬥,心中思潮起伏:「這二人都是當今一等一的高手,可是一個行俠仗義,一個恃強為惡,可見武功本身並無善惡,端在人之為用。行善則武功愈強愈善,肆惡則愈強愈惡。」到後來天色陰暗,兩人招式已瞧不清楚,但聞兵刃破空和竄撲呼喝之聲,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暗想:「師父因運功療傷,耽誤了兩年進修。高手功勁原本差不得分毫,這一進一退,莫要由此而輸在歐陽鋒的手裡。若是如此,當初實不該三次相饒。」他又想起丘處機曾解說「信義」兩字,該分大信大義與小信小義之別,若是因全一己的小信小義而虧大節,那就算不得是信義了。想到此處,熱血上湧,心道:「雖然師父與他言明單打獨鬥,但若他害了師父,從此橫行天下,卻不知有多少好人要傷在他的手裡。我從前不明『信義』二字的真意,以致做了不少糊塗事出來。」當下心意已決,雙掌一錯,就要上前相助。
  忽聽黃蓉叫道:「歐陽鋒,我靖哥哥和你擊掌相約,饒你三次不死,哪知你仍是恃強欺我。你言而無信,尚不及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怎有臉來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歐陽鋒一生惡行幹了不計其數,可是說出話來始終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無反悔,生平也一直以此自負,若非事勢迫切,他決不致違約強逼黃蓉,此時與洪七公鬥得正緊,忽聽她提起此事,不禁耳根子發燒,心神大亂,出杖稍偏,險些被打狗棒戳中。黃蓉又叫道:「你號稱西毒,行事奸詐原也不在話下,可是要一個後生小輩饒你三次不死,已經丟盡了臉面,居然還對後輩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漢笑歪了嘴巴。歐陽鋒啊歐陽鋒,有一件事,普天下當真無人及得上你老人家,那就是不要臉天下第一!」歐陽鋒大怒,但隨即想到這是黃蓉的詭計,有意要引得自己氣惱慚愧,只要內力運轉微有不純,立時便敗在洪七公手下,於是便給她來個聽而不聞。哪知黃蓉越罵越是刁鑽古怪,武林中許多出名的壞事與他本來全無干係,卻都栽在他的名下。給她這麼東拉西扯的一陣胡說,似乎普天下就只他一個歹人,世間千千萬萬樁惡事皆是他一人所作所為。倘若單是說他大做陰毒壞事,歐陽鋒本來也不在乎,可是黃蓉數說他做的儘是江湖上諸般不流的下三濫勾當,說見他向靈智上人苦苦哀求,又叫沙通天做「親叔叔」,硬要拜彭連虎為「乾爹」,為的是乞求一張毒藥的秘方,種種肉麻無恥,匪夷所思;曾聽得他一再向完顏洪烈自薦,要做他的親兵隊長,得以每晚在趙王府中守夜。至於郭靖在西域如何饒他三次不死,如何從流沙中將他拉出來,更是加上了十倍油鹽醬醋,說得他不堪已極。初時歐陽鋒尚能忍耐,到後來聽得她有些話實在太過不近情理,忍不住反駁幾句。不料黃蓉正是要惹他與自己鬥口,越加的跟他歪纏胡鬧。這麼一來,歐陽鋒拳腳兵刃是在與洪七公惡鬥,與黃蓉卻另有一場口舌之爭,說到費心勞神,與黃蓉的鬥口似猶在與洪七公角力之上。又過半晌,歐陽鋒心智漸感不支,心想:「我若再不使《九陰真經》的功夫,定然難以取勝。」他雖未能依照黃蓉所說將全身經脈逆轉,但修習了半年,憑著武學淵深,內功渾厚,竟爾已有小成,當下蛇杖揮動,忽變怪招。洪七公吃了一驚,凝神接戰。黃蓉叫道:「源思英兒,巴巴西洛著,雪陸文兵。」歐陽鋒一怔:「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哪知黃蓉全是在信口胡說,捲起舌頭,將一些全無意義的聲音亂喊亂叫。只是她叫嚷的語氣卻變化多端,有時似是憤怒喝罵,有時似是誠懇勸誡,忽爾驚歎,忽爾歡呼,突然之間,她用追問的語氣連叫數聲,顯是極迫切的質問。歐陽鋒雖欲不理,卻不由自主的道:「你問什麼?」黃蓉以假梵語答了幾句。歐陽鋒茫然不解,竭力往郭靖所寫的「經文」中去追尋,一時之間,腦中各種各樣雜亂無章的聲音、形貌、招數、秘訣,紛至沓來,但覺天旋地轉,竟不知身在何處。洪七公見他杖法中忽然大露破綻,叫聲:「著!」一棒打在他的天靈蓋上。這一棒是何等的勁力,歐陽鋒腦中本已亂成一團,經此重擊,更是七葷八素,不知所云,大叫一聲,倒拖了蛇杖轉身便走。郭靖叫道:「往哪裡跑?」縱身趕上,歐陽鋒忽然躍起,在半空連翻三個觔斗,轉瞬間連滾帶爬的轉入崖後,不知去向。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相顧愕然,駭極而笑。洪七公歎道:「蓉兒,今日打敗老毒物,倒是你的功勞大。只不過咱師徒聯手,以二敵一,未免勝之不武。」黃蓉笑道:「師父,這功夫不是你教的罷?」洪七公笑道:「你這功夫是天生的。有你爹爹這麼鬼精靈的老頭,才有你這麼鬼精靈的女兒。」忽聽山後有人叫道:「好啊,他人背後說短長,老叫化,你羞也不羞?」黃蓉大叫:「爹爹!」躍起奔去。此時朝暾初上,陽光閃耀下一人青袍素布,緩步而來,正是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黃蓉撲上前去,父女倆摟在一起。黃藥師見女兒臉上稚氣大消,已長成一個亭亭少女,與亡妻更為相似,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傷感。洪七公道:「黃老邪,我曾在桃花島上言道:你閨女聰明伶俐,鬼計多端,只有別人上她的當,她決不能吃別人的虧,叫你不必擔心。你說,老叫化的話錯了沒有?」藥師微微一笑,拉著女兒的手,走近身去,說道:「恭喜你打跑了老毒物啊。此人一敗,了卻你我一件大心事。」洪七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與叫化啦。我見了你女兒,肚裡的蛔蟲就亂鑽亂跳,饞涎水直流。咱們爽爽快快的馬上動手,是你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只等吃蓉兒燒的好菜。」黃蓉笑道:「不,你若敗了,我才燒菜給你吃。」洪七公道:「呸,不怕醜,你想挾制我,是不是?」黃藥師道:「老叫化,你受傷之後耽誤了兩年用功,只怕現下已不是我的對手。蓉兒,不論誰勝誰敗,你都燒菜相請師父。」洪七公道:「是啊!這才是大宗師說的話,堂堂桃花島島主,哪能像小丫頭這般小氣。咱們也別等正午不正午,來罷!」說著竹棒一擺,就要上前動手。黃藥師搖頭道:「你適才跟老毒物打了這麼久,雖然說不上筋疲力盡,卻也是大累了一場,黃某豈能撿這個便宜?咱們還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養力罷。」洪七公雖知他說得有理,但不耐煩再等,堅要立時比武。黃藥師坐在石上,不去睬他。黃蓉見兩人爭執難決,說道:「爹爹,師父,我倒有個法兒在此。你倆既可立時比武,爹爹又不佔便宜。」洪七公與黃藥師齊道:「好啊,什麼法兒?」黃蓉道:「你們兩位是多年好友,不論誰勝誰敗,總是傷了和氣。可是今日華山論劍,卻又勢須分出勝敗,是不是?」洪、黃二人本就想到此事,這時聽她言語,似乎倒有一個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時動手,又可不讓黃藥師佔便宜,而且還能使兩家不傷和氣,齊問:「你有什麼好主意?」黃蓉道:「是這樣:爹爹先跟靖哥哥過招,瞧在第幾招上打敗了他,然後師父再與靖哥哥過招。若是爹爹用九十九招取勝,而師父用了一百招,那就是爹爹勝了。倘若師父只用九十八招,那就是師父勝了。」洪七公笑道:「妙極,妙極!」黃蓉道:「靖哥哥先和爹爹比,兩人都是精力充沛,待與師父再比,兩人都是打過了一場,豈不是公平得緊麼?」黃藥師點點頭道:「這法兒不錯。靖兒,來罷,你用不用兵刃?」郭靖道:「不用!」正要上前,黃蓉又道:「且慢,還有一事須得言明。若是你們兩位前輩在三百招之內都不能將靖哥哥打敗,那便如何?」洪七公哈哈大笑,道:「黃老邪,我初時尚羨你生得個好女兒,這般盡心竭力的相助爹爹,咳,哪知女生外向,卻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她一心要傻小子得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啊!」黃藥師生性怪僻,可是憐愛幼女之心卻是極強,暗道:「我成全了她這番心願就是。」當下說道:「蓉兒的話也說得是。咱兩個老頭若不能在三百招內擊敗靖兒,還有什麼顏面自居天下第一?」轉念又想:「我原可故意相讓,容他擋到三百招,但老叫化卻不肯讓,必能在三百招內敗他。那麼我倒並非讓靖兒,卻是讓老叫化了。」一時沈吟未決。
  洪七公在郭靖背後一推,道:「快動手罷,還等什麼?」郭靖一個踉蹌,衝向黃藥師面前。黃藥師心道:「好,我先試試他的功夫,再定行止。」左掌翻起,向他肩頭斜劈下去,叫道:「第一招!」當黃藥師舉棋不定之際,郭靖心中也是好生打不定主意:「我決不能佔那天下第一的名號,可是該當讓島主得勝,還是讓師父得勝?」正在遲疑,黃藥師已揮掌劈到。他右臂舉起架開,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心道:「我好糊塗,竟想什麼讓不讓的?我縱出全力,也決擋不了三百招。」眼見黃藥師第二招又到,當下凝神接戰,此時心意已決,任憑二人各用真功夫將自己擊敗,誰快誰慢,由其自決,自己絕無絲毫偏袒。數招一過,黃藥師大是驚異:「這傻小子的武功怎麼竟練到了這個地步?我若是稍有容讓,莫說被他擋到三百招之外,只怕還得輸在他手裡。」高手比武,實是讓不得半分。黃藥師初時出手只用了七分勁,哪知被郭靖全力奮擊,竟然壓在下風。他心中一急,忙展開落英神劍掌法,身形飄忽,力爭先著。可是郭靖的功夫實已大非昔比,黃藥師連變十餘種拳法,始終難以反先,待拆到一百餘招,他倏施詭招,郭靖料不到他竟會使詐,險些被他左腳踢中,只得退開兩步,這才扳成平衡之局。黃藥師舒了一口氣,暗叫:「慚愧!」欲待乘機佔到上風,不料郭靖守得堅穩之極,儘管他攻勢有如驚風駭浪,始終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拳腳上竟沒半點破綻。耳聽得女兒口中已數到「二百零三,二百零四」,黃藥師大是焦躁:「老叫化出手剛猛,若是他在一百招內敗了靖兒,我這張臉往哪裡擱去?」招勢一變,掌影飄飄,出手快捷無倫。這一來,郭靖登處下風,只感呼吸急促,有似一座大山重重壓向身來,眼前金星亂冒,堪堪抵擋不住。黃藥師出手加快,攻勢大盛,黃蓉口中,卻也跟著數得快了。郭靖唇乾舌燥,手足酸軟,越來越是難擋,只是憑著一股堅毅之氣硬挺下來,正危急間,忽聽黃蓉大叫一聲:「三百!」黃藥師臉色一變,向後躍開。此時郭靖已被逼得頭暈眼花,身不由主的向左急轉,接連打了十多個旋子,眼見再轉數下,就要摔倒,危急中左足使出了「千斤墜」功夫,要待將身子定住。可是黃藥師內力的後勁極大,人雖退開,拳招餘勢未衰,郭靖竟然定不住身子,只得彎腰俯身,右手用力在地下撥動,藉著「降龍十八掌」的猛勁,滴溜溜的向右打了十多個旋子,腦中方得清明,呆了一呆,向黃藥師道:「黃島主,你再出數招,我非摔倒不可。」黃藥師見他居然有此定力,抗得住自己以十餘年之功練成的「奇門五轉」,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我是不成的了,天下第一的稱號是你的啦。」雙手一拱,轉身欲走。洪七公道:「慢來,慢來,我也未必能成。你的鐵簫借給靖兒罷。」黃藥師的玉簫已然折斷,腰帶裡插著一根鐵蕭,當下拔出來遞給郭靖。洪七公對郭靖道:「你用兵刃,我空手跟你過招。」郭靖一愕,道:「這個……」洪七公道:「你掌法是我教的,拳腳有什麼比頭?上罷!」左手五指如鉤,一把抓住他手腕,將鐵簫奪了過來。郭靖沒懂他的用意,脫手放簫,竟未抵禦。洪七公罵道:「傻小子,咱們是在比武哪!」左手將鐵蕭還給了他,右手卻又去奪。郭靖這才回簫避開。黃蓉數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無兵刃相差其實不多,洪七公將降龍十八掌使將開來,掌風掃到一丈開外,郭靖雖有鐵簫,又哪能近身還擊?他本來不擅使用兵器,但自在西域石崖之中被歐陽鋒逼著過招,劍法已大有進益。自來武功必是攻守兼習,郭靖的兵刃功夫練的卻是八成守禦,二成攻敵。要知江南六怪授他的兵刃招數不能算是極上乘武功,他習得《九陰真經》後再此進修,卻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時他但求自保,不暇傷敵,以長劍抵擋歐陽鋒的木杖,鑽研出不少防身消勢之法,此刻以簫作劍,用以抵擋洪七公淩厲無倫的掌風,便也大見功效。洪七公見他門戶守得極是緊密,心下甚喜,暗道:「這孩子極有長進,也不枉了我教導一場,但我若在二百招之內敗他,黃老邪臉上須不好看。過得二百招後,我再使用重手便是。」當下依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自一變以至九變順序演將下去,疾風呼呼,掌影已將郭靖全身裹住。
  此時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極,原是不易抵擋,但洪七公要在二百招後再行取勝,卻是想錯了一著。須知郭靖正當年富力壯,練了《易筋鍛骨篇》後內力更是渾厚,洪七公年歲卻不輕了,背上中了歐陽鋒的蛇咬掌擊,究亦大見摧傷,降龍十八掌招招須用真力,到九變時已是一百六十二掌,勢道雖仍剛猛狠辣,後勁卻已漸見衰減。待拆到兩百招外,郭靖鐵簫上的劍招倒還罷了,左手配合的招勢卻漸見強勁。洪七公暗想不妙,若與他以力相拚,說不定會輸在他手裡,傻小子可以智取,不必力敵,當下雙掌外豁,門戶大開,郭靖一怔,心想:「這招掌法師父卻從未教過。」若與敵人對敵,自可直進中宮,攻敵前胸,但眼前對手是自己恩師,豈能用此殺手?微一遲疑間,洪七公笑道:「你上當啦。」左足倏起,將他手中鐵簫踢飛,右掌斜翻,打在他的肩頭。這一掌手下容情,不欲傷他身子,只使了八成力,準以為他定要摔倒,那就算是勝了。豈知郭靖這幾年來久歷風霜,身子練得極為粗壯,受了這一掌只晃得幾晃,肩頭雖是一陣劇痛,竟未跌倒。洪七公見他居然硬挺頂住,不禁大吃一驚,道:「你吐納三下,調勻呼吸,莫要受了內傷。」郭靖依言吐納,胸氣立舒,說道:「弟子輸了。」洪七公道:「不,適才你讓我在先,若是就此認輸,黃老邪如何能服?接招!」說著又是發掌劈去。郭靖手中沒了兵刃,見來招勢道鋒銳,當下以周伯通所授的空明拳化開。那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術,是周伯通從《道德經》中化出來的,《道德經》中有言道:「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堅強處下,柔弱處上。」又云:「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那降龍十八掌卻是武學中至剛至堅的拳術。語有云:「柔能克剛」,但也須視「柔」的功力是否勝「剛」而定,以洪七公的修為,縱然周伯通以至柔之術對敵,卻也未必能勝。但郭靖習了那左右互搏的法子,右手出的是空明拳,左手出的卻是降龍拳,剛柔相濟,陰陽為輔,洪七公的拳招雖然剛猛莫京,竟也奈何他不得。
  黃蓉在旁數著拳招,眼見三百招將完,郭靖全無敗象,心中甚喜,一招一招的數著。洪七公耳聽得她數到二百九十九招,不禁好勝心起,突然一掌「亢龍有悔」,排山倒海般直擊過去,此招既出,心下登時懊悔,只怕郭靖抵擋不住,受了重傷,大叫:「小心啦!」郭靖聽到叫聲,掌風已迎面撲到,但覺來勢猛烈之極,知道無法以空明拳化解,危急之下,右臂劃個圓圈,呼的一聲,也是一招「亢龍有悔」拍出。只聽砰的一響,雙掌相交,兩人都是全身大震。黃藥師與黃蓉齊聲驚呼,走近觀看。只見兩人雙掌相抵,膠著不動。郭靖有心相讓,但知師父掌力厲害,若是此刻退縮,被他順勢推將過來,自己必受重傷,決意先運勁抵擋一陣,待他掌勁稍殺,再行避讓認輸。洪七公見郭靖居然擋得住自己畢生精力之所聚的這一掌,不由得又驚又喜,憐才之意大盛,好勝之心頓滅,決意讓他勝此一招,以成其名,當下留勁不發,緩緩收力。便在這雙方不勝不敗、你退我讓之際,忽聽山崖後一人大叫三聲,三個觔斗翻將出來,正是西毒歐陽鋒。洪七公與郭靖同時收掌,向後躍開。只見歐陽鋒全身衣服破爛,滿臉血痕斑斑,大叫:「我《九陰真經》上的神功已然練成,我的武功天下第一!」舉起蛇杖,向四人橫掃過來。
  洪七公拾起打狗棒,搶上去將他蛇杖架開,數招一過,四人無不駭然。歐陽鋒的招術本就奇特,此時更如怪異無倫,忽爾伸手在自己臉上猛抓一把,忽爾反足在自己臀上狠踢一腳,每一杖打將出來,中途方向必變,實不知他打將何處。洪七公驚奇萬分,只得使開打狗棒法緊守門戶,那敢貿然進招?
  鬥到深澗,歐陽鋒忽然反手拍拍拍連打自己三個耳光,大喊一聲,雙手據地,爬將過來。洪七公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心想:「我這棒法打狗最為擅長,你忽作狗形,豈非自投羅網?」竹棒伸處,向他腰間挑去。哪知欲陽鋒忽地翻身一滾,將竹棒半截壓在身下,隨即順勢滾去,洪七公拿捏不定,竹棒脫手。歐陽鋒驟然間飛身躍起,雙足連環猛踢。洪七公大驚,向後急退。這時黃蓉早已拾起地下鐵簫,還給父親。黃藥師挺蕭斜刺而出。歐陽鋒叫道:「段皇爺,我不怕你的一陽指!」說著縱身撲上。黃藥師見了他的舉止,已知他神智錯亂,只是心中雖瘋,出手卻比未瘋時更是厲害。饒是他智慧過人,卻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怎知歐陽鋒苦讀郭靖默寫的假經,本已給纏得頭昏腦脹,黃蓉更處處引他走入歧路,盲練瞎闖,兼之急欲取勝,貪圖速成,用功更為莽撞,只是他武功本強,雖然走了錯道,錯有錯著,出手恢誕,竟教洪、黃兩大宗師差愕難解。數十招一過,黃藥師又敗下陣來。郭靖搶上迎敵。歐陽鋒忽然哭道:「我的兒啊,你死得好慘!」拋去蛇杖,張開雙臂,撲上來便抱。郭靖知他將自己認作了侄兒歐陽克,聽他叫聲淒慘,心中又是不忍,又是駭怕,發掌要將他推開。歐陽鋒左腕陡翻,已抓住郭靖手臂,右臂將他牢牢抱住。郭靖忙運勁掙扎,可是歐陽鋒力大無窮,抱得他絲毫動彈不得。洪七公與黃藥師父女大驚,一齊搶上救援。洪七公伸指疾點歐陽鋒背心「鳳尾穴」,要迫他鬆手。不料他此時全身經脈倒轉,穴道全已變位,洪七公挺指戳將下去,他茫然未覺,全不理會。黃蓉回身檢起一塊石頭,向他頭頂砸落。歐陽鋒右手握拳,自下揮擊上來。黃蓉拿捏不住,石頭脫手飛落山谷。郭靖乘歐陽鋒鬆了右手,用力猛掙,向後躍開,定了定神,只見歐陽鋒與黃藥師鬥得甚是猛烈。黃藥師插簫於腰,空手而搏。此時歐陽鋒所使的招數更是希奇古怪,詭異絕倫,身子時而倒豎,時而直立,甚而有時一手撐地,身子橫挺,只以一手與敵人對掌。黃藥師全神貫注的發招迎敵,倒還不覺得怎樣,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卻看得心搖神馳。黃蓉眼見父親連遇險招,叫道:「師父,對付這瘋子不必依武林規矩,咱們齊上!」洪七公道:「若在平時,咱們原可合力擒他。只是今日華山論劍,天下英雄都知須得單打獨鬥,咱們以眾敵寡,須惹江湖上好漢恥笑。」但覺歐陽鋒瘋勢更是厲害,口吐白沫,舉頭猛撞。黃藥師抵擋不住,只是倒退。
  突然之間,歐陽鋒俯身疾攻,上盤全然不守。黃藥師大喜,心想:「這瘋子畢竟糊塗了。」運起「彈指神通」功夫,急彈他鼻側的「迎香穴」。這一指去勢快極,哪知剛觸到他臉皮,歐陽鋒微微側頭,一口咬住他的食指。黃藥師大驚,急出左手拍他「太陽穴」,逼他鬆口。歐陽鋒右手亦出,將他招術化開,牙齒卻咬得更加緊了。
  郭靖與黃蓉從兩側齊上,歐陽鋒才鬆齒放脫黃藥師的手指,十指往黃蓉臉上抓去。日光直射之下,但見他面容獰惡,滿臉是血,黃蓉心下害怕,驚呼逃開。郭靖忙發掌救援。歐陽鋒回手抵敵,黃蓉方得脫身。
  只十餘合,郭靖肩上腿上接連中招。洪七公道:「靖兒退下,再讓我試試。」空手搶上。兩人這一番激鬥,比適才更是猛惡。洪七公當歐陽鋒與黃藥師、郭靖對掌之時,在旁留神觀看,見他出招雖然怪異無比,其中實也有理路可尋,主要是將蛤蟆功逆轉運用,上者下之,左者右之,雖然並非盡皆如此,卻也是十中不離七八,心中有了個大概,對戰之時雖仍處於下風,卻已是有攻有守,三招中能還得一招。黃蓉取出手帕,給父親包紮指上創口。黃藥師更瞧出許多路子來,接連叫道:「七兄,踢他環跳。」「上擊巨闕!」「反掌倒劈天柱。」黃藥師旁觀者清,洪七公依言施為,片刻間便將戰局拉平。只是兩人心中都暗自慚愧:「這是合東邪、北丐二人之力,合拚西毒一人了。」眼見即可取勝,歐陽鋒忽然張嘴,一口唾沫往洪七公臉上吐去。
  洪七公忙側身避開,歐陽鋒竟然料敵機先,發掌擊向他趨避的方位,同時又是一口濃痰吐將過來。洪七公處境窘迫,欲待不避,可是那口痰勢挾勁風,若是打中眼珠,就算不致受傷,定也十分疼痛,而敵人必乘機猛攻,那就難以抵擋,百忙中伸右手將痰抄在掌中,左手還了一招。戰不數合,歐陽鋒又是一口唾沫急吐,他竟將痰涎唾沫也當作了攻敵利器,夾在拳招之中使用,令人眼花繚亂,心意煩躁。洪七公見他顯然輕辱於己,不由得怒氣勃發,同時右手握著一口濃痰,滑膩膩的極不好受,又不想抹在自己身上,鬥到分際,他突然張開右掌,叫聲:「著!」疾往歐陽鋒臉上抹去。這一招明裡是用痰去抹他的臉,暗中卻另藏厲害殺著。歐陽鋒神智雖亂,耳目四肢只有比平時更為靈敏,眼見洪七公手掌抹到,立即側臉微避。洪七公手掌翻轉,直戳過去,歐陽鋒陡然張口急咬。這正是他適才用以擊敗黃藥師的絕招,看來似乎滑稽,但因他張口快捷,教人難以躲閃,以黃藥師如此登峰造極的武功竟也著了道兒。黃藥師、黃蓉、郭靖看得分明,但見洪七公的手掌已伸到他嘴邊,相距不及一寸,而他驀地張口,一副白牙在日光下一閃,已向洪七公手上咬落,不禁齊聲叫道:「小心!」豈知他們三人與歐陽鋒竟都忘了一事。洪七公號稱九指神丐,當年為了饞嘴貪吃,誤了時刻,來不及去救一個江湖好漢的性命,大恨之下,將自己食指發狠砍下。歐陽鋒這一咬又快又準,倘若換了旁人,食指定會被他咬住,偏生洪七公沒有食指,只聽喀的一響,他兩排牙齒自相撞擊,卻是咬了個空。洪七公沒有食指,歐陽鋒原本熟知,但他這時勢如瘋虎般亂打亂撲,哪裡還想得到這些細微末節?高手比武,若是雙方武功都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往往對戰竟日,仍是難分上下,唯一取勝之機端在對方偶犯小錯,此刻歐陽鋒一口咬空,洪七公哪能放過?立即一招「笑口啞啞」,中指已戳在他嘴角的「地倉穴」上。
  旁觀三人見洪七公得手,正待張口叫好,不料一個「好」字還未出口,洪七公已是一個觔斗倒翻出去。歐陽鋒踉踉蹌蹌的倒退幾步,有如醉酒,但終於站穩身子,仰天大笑。原來他經脈倒轉,洪七公這一指雖戳中他「足陽明胃經」的大穴,他只是全身微微一麻,立即如常,卻乘機一掌擊在洪七公的肩頭。幸得他中指在先,這一掌的力道已不如何淩厲,洪七公順著來勢倒翻觔斗,將他掌力消去大半,百忙中還回了一招「見龍在田」,也將歐陽鋒打得倒退幾步。洪七公幸而消解得快,未受重傷,但半身酸麻,一時之間已無法再上。他是大宗師身份,若不認輸那就跡近無賴,同時心中確也佩服對方武功了得,抱拳說道:「歐陽兄,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歐陽鋒仰天長笑,雙臂在半空亂舞,向黃藥師道:「段皇爺,你服不服我?」黃藥師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竟教一個瘋子得了去,我跟老叫化二人豈不教天下好漢恥笑?」但若上前再鬥,自忖卻又難以取勝,只得點了點頭。歐陽鋒向郭靖道:「孩兒,你爹爹武藝蓋世,天下無敵,你喜不喜歡?」歐陽克是他與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侄,實是父子,此時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當作歐陽克,竟將藏在心中數十年的隱事說了出來。郭靖心想這裡各人都不是他對手,他天下第一的名號當之無愧,說道:「咱們都打不過你!」歐陽鋒嘻嘻傻笑,問黃蓉道:「好媳婦兒,你喜不喜歡?」黃蓉見父親、師父、郭靖三人相繼敗陣,早在苦思對付這瘋漢之法,但左思右想,實無妙策,這時聽他相問,又見他手舞足蹈,神情怪異,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後的影子也是亂晃亂搖,靈機忽動,說道:「誰說你是天下第一?有一個人你就打不過。」歐陽鋒大怒,捶胸叫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黃蓉說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他不過。」歐陽鋒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黃蓉道:「他名叫歐陽鋒。」歐陽鋒搔搔頭皮,遲疑道:「歐陽鋒?」黃蓉道:「不錯,你武功雖好,卻打不過歐陽鋒。」
  歐陽鋒心中愈是糊塗,只覺「歐陽鋒」這名字好熟,定是自己最親近之人,可是自己是誰呢?脫口問道:「我是誰?」黃蓉冷笑道:「你就是你。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來問我?」歐陽鋒心中一寒,側頭苦苦思索,但腦中混亂一團,愈要追尋自己是誰,愈是想不明白。須知智力超異之人,有時獨自瞑思,常會想到:「我是誰?我在生前是什麼?死後又是什麼?」等等疑問。古來哲人,常致以此自苦。歐陽鋒才智卓絕,這些疑問有時亦曾在腦海之中一閃而過,此時連鬥三大高手而獲勝,而全身經脈忽順忽逆,心中忽喜忽怒,驀地裡聽黃蓉這般說,不禁四顧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誰?我在哪裡?我怎麼了?」黃蓉道:「歐陽鋒要找你比武,要搶你的《九陰真經》。」歐陽鋒道:「他在哪裡?」黃蓉指著他身後的影子道:「喏,他就在你背後。」歐陽鋒急忙回頭,見到了自己的影子,怔了一怔,道:「這……這……他……他……」黃蓉道:「他要打你了!」歐陽鋒蹲低身子,發掌向影子劈去。影子同時發出一掌。歐陽鋒大急,左掌右掌,連環邀擊,那影子也是雙手抖動不已。歐陽鋒見對方來勢厲害,轉身相避,他面向日光,影子已在身後。他發覺敵人忽然不見,大叫:「往哪裡逃?」向左搶上數步。左邊是光禿禿的山壁,日光將他影子映在壁上,更像是個直立的敵人。歐陽鋒右掌猛揮,擊在石上,只疼得他骨節欲碎,大叫:「好厲害!」隨即左腳飛出。但見山壁上的影子也是舉腳踢來,雙足相撞,歐陽鋒奇痛難當,不敢再鬥,轉身便逃。此時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見了敵人,竄出丈餘,回頭一望,只見影子緊隨在後,嚇得大叫:「讓你天下第一,我認輸便是。」那影子動也不動。歐陽鋒轉身再奔,微一回頭,仍見影子緊緊跟隨。他驅之不去,斗之不勝,只嚇得心膽欲裂,邊叫邊號,直往山下逃去。過了半刻,隱隱聽到他的叫聲自山坡上傳來,仍是:「別追我,別追我!」
  黃藥師與洪七公眼見這位一代武學大師竟落得如此下場,不禁相顧歎息。此時歐陽鋒的叫聲時斷時續,已在數里之外,但山谷間回音不絕,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旁雖陽光明亮,心中卻都微微感到一陣寒意。洪七公歎道:「此人命不久矣。」郭靖忽然自言自語:「我?我是誰?」黃蓉知他是直性子之人,只怕他苦思此事,竟致著魔,忙道:「你是郭靖。靖哥哥,快別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罷。」郭靖凜然驚悟,道:「正是。師父,黃島主,咱們下出去罷。」
  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還叫他黃島主?我劈面給你幾個老大耳括子。」郭靖一怔,只見黃蓉臉現紅暈,似笑非笑,登時醒悟,忸忸怩怩的叫道:「岳父!」
  黃藥師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兒,一手挽著郭靖,向洪七公道:「七兄,武學之道無窮無盡,今日見識到老毒物的武功,實令人又驚又愧。自重陽真人逝世,從此更無武功天下第一之人了。」洪七公道:「蓉兒的烹調功夫天下第一,這個我卻敢說。」黃蓉抿嘴笑道:「不用贊啦,咱們快下山去,我給你燒幾樣好菜就是。」洪七公、黃藥師、郭靖、黃蓉四人下得華山,黃蓉妙選珍餚,精心烹飪,讓洪七公吃了個酣暢淋漓。當晚四人在客店中宿了,黃藥師父女住一房,郭靖與洪七公住一房。次晨郭靖醒來,對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抹著三個油膩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雞腿還是豬蹄寫的。郭靖忙去告知黃藥師父女。黃藥師歎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龍見首不見尾。」向靖、蓉二人望了幾眼,道:「靖兒,你母亡故,世上最親之人就是你大師父柯鎮惡了,你隨我回桃花島去,請你大師父主婚,完了你與蓉兒的婚事如何?」郭靖悲喜交集,說不出話來,只是連連點頭。黃蓉抿嘴微笑,想出口罵他「傻子」,但向父親瞧了一眼便忍住了不說。三人一路上遊山玩水,迤邐向東南而行,不一日來到兩浙南路境內,眼見桃花島已在不遠,忽然空中雕鳴聲急,兩頭白雕自北急飛而至。郭靖大喜,縱聲呼嘯,雙雕撲了下來,停在他的肩頭。他離蒙古時走得倉皇,未及攜帶雙雕,此時相見,欣喜無已,伸手不住撫摸雕背,忽見雄雕足上縛著一個皮革捲成的小筒,忙解下打開,但見革上用刀尖刻著幾行蒙古文字道:「我師南攻,將襲襄陽,知君精忠為國,冒死以聞。我累君母慘亡,愧無面目再見,西赴絕域以依長兄,終身不履故土矣。願君善自珍重,福壽無極。」
  那革上並未寫上下款,但郭靖一見,即知是華箏公主的手筆,當下將革上文字譯給黃藥師父女聽了,問道:「岳父,您說該當如何?」黃藥師道:「此地離臨安雖近,但若報知朝廷,當國者未必便信,遷延不決,必誤大事。你小紅馬腳力快,即日趕赴襄陽。那守將若肯聽話,你就助他守城,否則一掌斃了,逕自率領百姓士卒,共禦蒙古大軍。我與蓉兒在桃花島候你好音。」郭靖連聲稱是,黃蓉臉上卻有不豫之色。當真是知女莫若父,黃藥師笑道:「好,蓉兒你也去。大事一了,即日言歸,朝廷縱有封賞,理也莫理。」黃蓉大喜,笑道:「這個自然。」兩小拜別了父親,共騎一馬,縱轡西行。郭靖只怕遲了一日,蒙古大軍先破了城池。那時屠戮之慘可就難以想像,是以路上毫不停留。這日晚間投宿,已近兩浙南路與江西南路交界之處。郭靖懷裡藏著華箏刻著字的那塊皮革,想到兒時與華箏、拖雷同在大漠遊戲,種種情狀宛在目前,心頭甚有黯然之意。黃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燈下縫補衣衫。
  郭靖忽道:「蓉兒,她說累我母親慘亡,愧無面目見我,那是什麼意思?」黃蓉道:「她爹爹逼死你母親,她自然心中過意不去。」郭靖「嗯」了一聲,低頭追思母親逝世前後的情景,突然躍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知道啦,原來如此!」黃蓉給他嚇了一跳,針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鮮血,笑問:「怎麼啦?大驚小怪的,知道了什麼?」郭靖道:「我與母親偷拆大汗的密令,決意南歸,當時帳中並無一人,大汗卻立即知曉,將我母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義。這消息如何洩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來,原來是她。」黃蓉搖頭道:「華箏公主對你誠心相愛,她決不會去告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害我,而是要留我。她在帳外聽到我母子說話,去告知了爹爹,只道大汗定會留住我不放,哪知卻生出這等大禍來。」說著連連歎息。黃蓉道:「既是她無心之過,你就該到西域去尋她啊!」郭靖道:「我與她只有兄妹之情,她現下依長兄而居,在西域尊貴無比,我去相尋幹麼?」黃蓉嫣然一笑,心下甚喜。這一日兩人一騎來到江西南路的上饒,山道上長草拂及馬腹,甚是荒涼,眼見前面黑壓壓的一片森林。正行之間,兩頭白雕突在天空高聲怒鳴,疾衝而下,瞬息間隱沒在林後。靖、蓉二人心知有異,急忙催馬趕去。繞過林子,只見雙雕盤旋飛舞,正與一人鬥得甚急,看那人時,原來是丐幫的彭長老。但見他舞動鋼刀,護住全身,刀法迅狠,雙雕雖勇,卻也難以取勝。鬥了一陣,那雌雕突然奮不顧身的撲落,抓起彭長老的頭巾,在他頭上猛啄了一口。彭長老鋼刀揮起,削下它不少羽毛。黃蓉見彭長老頭上半邊光禿禿的缺了大塊頭皮,不生頭髮,登時醒悟:「當日這雕兒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來是這壞叫化所射。後來雙雕在青龍灘旁與人惡鬥,抓下一塊頭皮,那就是這惡丐的了。」大聲叫道:「姓彭的,你瞧我們是誰。」彭長老擡頭見到二人,只嚇得魂飛天外,轉身便逃。雄雕疾撲而下,向他頭頂啄去。彭長老舞刀護住頭頂,雌雕從旁急衝而至,長嘴伸處,已啄瞎了他的左眼。彭長老大叫一聲,拋下鋼刀,衝入了身旁的荊棘叢中,那荊棘生得極密,彭長老性命要緊,哪裡顧得全身刺痛,連滾帶爬的鑽進了荊棘深處。這一來雙雕倒也無法再去傷他,只是不肯干休,兀自在荊棘叢中盤旋不去。郭靖招呼雙雕,叫道:「他已壞了一眼,就饒了他罷。」忽聽身後長草叢中傳出幾聲嬰兒呼叫。郭靖叫聲:「啊!」躍下紅馬,撥開長草,只見一個嬰兒坐在地下,身旁露出一雙女子的腳,忙再撥開青草,只見一個青衣女子暈倒在地,卻是穆念慈。黃蓉驚喜交集,大叫:「穆姊姊!」俯身扶起。郭靖抱起了嬰兒。那嬰兒目光炯炯的凝望著他,也不怕生,黃蓉在穆念慈身上推拿數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力一捏。穆念慈悠悠醒來,睜眼見到二人,疑在夢中,顫聲道:「你……你是郭大哥……黃家妹子……」郭靖道:「穆世姊,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沒受傷嗎?」穆念慈掙扎著要起身,但未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見她雙手雙足都被繩索縛住。黃蓉忙過來給她割斷繩索。穆念慈忙不叠的從郭靖手中接過嬰兒,定神半晌,才含羞帶愧的述說經過。
  原來穆念慈在鐵掌峰上失身於楊康,竟然懷孕,只盼回到臨安故居,但行到上饒,已然支持不住,在樹林中一家無人破屋中住了下來,不久生了一子。她不願見人,索性便在林中捕獵採果為生,幸喜那孩子聰明伶俐,解了她不少寂寞淒苦。
  這一天她帶了孩子在林中撿拾柴枝,恰巧彭長老經過,見她姿色,上前意圖非禮。穆念慈武功雖也不弱,但彭長老是丐幫四大長老之一,在丐幫中可與魯有腳等相頡頏,僅次於洪七公一人而已,穆念慈自不是他的對手,不久即被他打倒綁縛,驚怒交集之下,暈了過去。若不是靖、蓉二人適於此時到來,而雙雕目光銳利,在空中發現了仇人,穆念慈一生苦命,勢必又受辱於惡徒了。
  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黃蓉說起楊康已在嘉興鐵槍廟中逝世,眼見穆念慈淚如雨下,大有舊情難忘之意,便不敢詳述真情,只說楊康是中了歐陽鋒之毒,心道:「我這也不是說謊,他難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嗎?」郭靖見那孩兒面目英俊,想起與楊康結義之情,深為歎息。穆念慈垂淚道:「郭大哥,請你給這孩兒取個名字。」郭靖想了一會,道:「我與他父親義結金蘭,只可惜沒好下場,我未盡朋友之義,實為生平恨事。但盼這孩子長大後有過必改。力行仁義。我給他取個名字叫作楊過,字改之,你說好不好?」穆念慈謝道:「但願如郭大哥所說。」
  次晨,郭靖、黃蓉贈了穆念慈不少銀兩,作為母子倆渡日之資。郭靖勸她回臨安去。穆念慈只是搖頭不語,過了一會,輕聲道:「我母子二人,得先去嘉興鐵槍廟,瞧瞧他爹爹的墳墓。」三人互道珍重,黯然而別。
  兩人西行到了兩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陽,眼見民情安定,商市繁盛,全無征戰之象,知道蒙古大軍未到,心下喜慰。那襄陽是南宋北邊重鎮,置有安撫使府,配備精兵守禦。郭靖心想軍情緊急,不及投店,逕與黃蓉去謁見安撫使呂文德。那安撫使手綰兵符,威風赫赫,郭靖在蒙古雖貴為元帥,在南宋卻只是個布衣平民,如何見得著他?黃蓉知道無錢不行,送了門房一兩黃金。那門房雖然神色立變,滿臉堆歡,可是一排安撫使見客的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後,那時接見的都是達官貴人,也未必能見郭靖。郭靖焦躁起來,喝道:「軍情緊急,如何等得?」黃蓉忙向他使個眼色,將他拉在一旁,悄聲道:「晚上闖進去相見。」
  兩人尋了下處,候到二更過後,施展輕身功夫徑入安撫使府。那安撫使呂文德正擁了姬妄,高坐飲酒為樂,其心其意的在安撫自己和姬妾。郭黃二人跳將下去,郭靖長揖說道:「小人有緊急軍務稟告。」呂文德大驚,高叫:「有刺客!」推開姬妄,就往桌底鑽去。郭靖大踏步上前,一把提起,說道:「安撫使休驚,小人並無相害之意。」將他推回原座。呂文德嚇得面無人色,只是發抖。只見堂下擁進數十名軍士,各舉刀槍,前來相救。黃蓉拔出匕首,指在呂文德胸前。眾軍士齊聲發喊,不敢上前。黃蓉道:「你叫他們別嚷,咱們有話說。」呂文德手足亂顫,傳下令去,眾軍士這才止聲。郭靖見他統兵方面,身寄禦敵衛土的重任,卻是如此膿包,心中暗暗歎息,當下將蒙古大軍行將偷襲襄陽的訊息說了,請他立即調兵遣將,佈置守禦工具。呂文德心裡全然不信,口頭卻連聲答應。黃蓉見他只是發抖,問道:「你聽見沒有?」呂文德道:「聽……聽見了。」黃蓉道:「聽見什麼?」呂文德道:「有……有金兵前來偷襲,須得防備,須得防備。」黃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呂文德嚇了一跳,道:「蒙古兵?那不會的,那不會的。蒙古與咱們丞相連盟攻金,決無他意。」黃蓉嗔道:「我說蒙古兵就是蒙古兵。」呂文德連連點頭,道:「姑娘說是蒙古兵,就是蒙古兵。」郭靖道:「滿郡百姓的身家性命,全系大人之手。襄陽是南朝屏障,大人務須在意。」呂文德道:「不錯,不錯,老兄說的一點兒也不錯。老兄快請罷。」靖、蓉二人歎了口氣,越牆而出,但聽身後眾人大叫:「捉刺客啊!捉刺客啊!」亂成一片。兩人候了兩日,見城中毫無動靜。郭靖道:「這安撫使可惡!不如依岳父之言,先去殺了他,再定良策。」黃蓉道:「敵軍數日之內必至。這狗官殺了自不足惜,只是城中必然大亂,軍無統帥,難以禦敵。」郭靖皺眉道:「果真如此,這可怎生是好?」黃蓉沈吟道:「左傳上載得有個故事,叫做『弦高犒師』,咱們或可學上一學。」郭靖喜道:「蓉兒,讀書真是妙用不盡。那是什麼故事,你快說給我聽。咱們能學麼?」黃蓉道:「學是能學,就是須借你身子一用。」郭靖一怔,道:「什麼?」黃蓉不答,卻格的一聲笑了起來。
  她笑了一陣,方道:「好,我說那故事給你聽。春秋時候,鄭國有一個商人,叫做弦高,他在外經商,路上遇到秦國大軍,竟是來偷襲鄭國的。那時鄭國全沒防備,只怕秦兵一到,就得亡國。弦高雖是商人,卻很愛國,當下心生一計,一面派人星夜去稟告鄭伯,自己牽了十二頭牛去見秦軍的將軍,說是奉鄭伯之命前來犒勞秦師。秦軍的將軍以為鄭國早就有備,不敢再去偷襲,當即領兵回國。」郭靖喜道:「此計大妙。怎麼說要借我身子一用?」黃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頭牛?你生肖屬牛,是不是?」郭靖跳了起來,叫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伸手指去呵她癢,黃蓉忙笑著逃開。兩人說笑一陣,黃蓉道:「咱們今晚到安撫使府去盜他一筆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裝,穿了官家服飾,迎上去犒勞蒙古大軍。且看是否能騙得他們退兵。」郭靖鼓掌稱是。當晚二人依計而行,那安撫使搜刮得金珠山積,二人盜了大包金珠和一套官服,府中各人朦然未覺。黃蓉改穿官裝,宛然是個俊俏的貴官,當下攜了金珠,跨小紅馬北去。
  到第二日午間,郭靖在北門外引領遙望,但見小紅馬絕塵而至,忙迎了上去。黃蓉勒住馬頭,臉現驚恐之色,顫聲道:「蒙古大軍只怕有十餘萬之眾,咱們怎抵擋得住?」郭靖吃了一驚,道:「有這麼多?」
  黃蓉道:「看來成吉思汗是傾國出擊,想一舉滅宋。我將金珠送給了先鋒大將,他料不到咱們已知訊息,說是借道伐金,並非攻宋。我以言語點破,他驚疑不定,當即駐兵不進,想來是回報大元帥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們回師退兵,那自然最好不過,就只怕……就只怕……」黃蓉秀眉緊蹙,道:「瞧蒙古大軍這等聲勢,定是不肯輕易便退。」郭靖道:「你再想個妙策。」黃蓉搖頭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晚啦。靖哥哥,若說單打獨鬥,天下勝得過你的只二三人而已,就說敵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倆心上。可是現下敵軍是千人、萬人、十萬人,那有什麼法子?」郭靖歎道:「咱們大宋軍民比蒙古人多上數十倍,若能萬眾一心,又何懼蒙古兵精?恨只恨官家膽小昏庸、虐民誤國。」黃蓉道:「蒙古兵不來便罷,若是來了,咱們殺得一個是一個,當真危急之際,咱們還有小紅馬可賴。天下事原也憂不得這許多。」郭靖正色道:「蓉兒,這話就不是了。咱們既學了武穆遺書中的兵法,又豈能不受岳武穆『盡忠報國』四字之教?咱倆雖人微力薄,卻也要盡心竭力,為國禦侮。縱然捐軀沙場,也不枉了父母師長教養一場。」黃蓉歎道:「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罷罷罷,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兩人計議已定,心中反而舒暢,當下回到下處,對酌談論,想到敵軍壓境,面臨生離死別,比往日更增一層親密。直飲到二更時分,忽聽城外號哭之聲大作,遠遠傳來,極是慘厲。黃蓉叫道:「來啦!」兩人一躍而起,奔到城頭,只見城外難民大至,扶老攜幼,人流滾滾不盡。
  哪知守城官令軍士緊閉城門,不放難民入城。過不多時,呂文德加派士卒,彎弓搭箭對住難民,喝令退去。城下難民大叫:「蒙古兵殺來啦!」守城官只是不開城門。眾難民在城下號叫呼喊,哭聲震天。靖、蓉二人站在城頭,極目遠望,但見遠處一條火龍蜿蜒而來,顯是蒙古軍的先鋒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知道蒙古軍攻城慣例,總是迫使敵人俘虜先登,眼見數萬難民集於城下,蒙古先鋒一至,襄陽城內城外軍民,勢非自相殘殺不可。此時情勢緊急,已無遲疑餘裕,郭靖站在城頭,振臂大呼:「襄陽城若是給蒙古兵打破,無人能活,是好漢子快跟我殺敵去!」那北門守城官是呂安撫的親信,聽得郭靖呼叫,怒喝:「奸民擾亂人心,快拿下了!」郭靖從城頭躍下,右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將他身子舉起,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騎。官兵中原多忠義之士,眼見難民在城下哀哭,俱懷不忿,此時見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驚喜交集,並不上前救護長官。郭靖喝道:「快傳令開城!」那守城官性命要緊,只得依言傳令。北門大開,難民如潮水般湧入。
  郭靖將守城官交與黃蓉看押,便欲提槍縱馬出城。黃蓉道:「等一等!」命守城官將甲冑脫下交與郭靖穿戴,在郭靖耳邊輕聲道:「假傳聖旨,領軍出城。」反手拂中了那守城官的穴道,將他擲在城門之後。郭靖心想此計大妙,當下朗聲大叫:「奉聖旨:襄陽安撫使呂文德昏庸無能,著即革職,眾軍隨我出城禦敵。」他內功深湛,這幾句話以丹田之氣叫將出來,雖然城內城外叫鬧喧嘩,但人人聽得清清楚楚,剎時間竟爾寂靜半晌。慌亂之際,眾軍哪裡分辨得出真偽?兼之軍中上下對呂文德向懷離心,知他懦弱怕死,當此強敵壓境、驚惶失措之際忽聽得昏官革職,有人領軍抗敵,四下裡齊聲歡呼。郭靖領了六七千人馬出得城來,眼見軍容不整,隊伍散亂,如何能與蒙古精兵對敵?想起《武穆遺書》中有云:「事急用奇,兵危使詐」,當下傳下將令,命三千餘軍士赴東邊山後埋伏,聽號炮一響,齊聲吶喊,招揚旌旗,卻不出來廝殺;又命三千餘軍士赴西山後埋伏,聽號炮二響,也是叫喊揚旗,虛張聲勢。
  兩隊軍士的統領見郭靖胸有成竹,指揮若定,各自接令領軍而去。待得難民全數進城,天已大明。耳聽得金鼓齊鳴,鐵騎奔踐,眼前塵頭大起,蒙古軍先鋒已迫近城垣。黃蓉從軍士隊中取過一槍一馬,隨在郭靖身後。郭靖朗聲發令:「四門大開!城中軍民盡數躲入屋中,膽敢現身者,立即斬首!」其實他不下此令,城中軍民也早躲得影蹤全無,勇敢請纓的都已在東西兩邊山後埋伏,如呂文德這般膽怯的,不是鑽在桌底大念「救苦救難高皇經」,就是藏在被窩中瑟瑟發抖。蒙古軍鐵騎數百如風般馳至,但見襄陽城門大開,一男一女兩個少年騎馬綽槍,站在護城河的吊橋之前。統帶先鋒的千夫長看得奇怪,不敢擅進,飛馬報知後隊的萬夫長。那萬夫長久歷戰陣,得報後甚是奇怪,心想世上哪有此事,忙縱馬來到城前,遙遙望見郭靖,先自吃了一驚。他西征之時,數見郭靖叠出奇謀,攻城克敵,戰無不勝,飛天進軍攻破撤麻爾罕城之役,尤令他欽佩得五體投地,蒙古軍中至今津津樂道,此時見郭靖擋在城前,城中卻是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影,料得他必有妙策,哪敢進攻?當下在馬上抱拳行禮,叫道:「金刀駙馬在上,個人有禮了。」
  郭靖還了一禮,卻不說話,那萬夫長勒兵退後,飛報統帥。過了一個多時辰,大纛招展下一隊鐵甲軍鏗鏘而至,擁衛著一位少年將軍來到城前,正是四皇子拖雷。拖雷飛馬突出衛隊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麼?」郭靖縱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來是你麼?」他二人往常相見,必是互相歡喜擁抱,此刻兩馬馳到相距五丈開外,卻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郭靖道:「安答,你領兵來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雷道:「我奉父皇之命,身不由主,請你見諒。」郭靖放眼遠望,但見旌旗如雲,刀光勝雪,不知有多少人馬,心想:「這鐵騎衝殺過來,我郭靖今日是要畢命於此了。」當下朗聲說道:「好,那你來取我的性命罷!」拖雷心裡微驚,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實非他的敵手,何況我與他恩若骨肉,豈能傷了結義之情?」一時躊躇難決。
  黃蓉回過頭來,右手一揮,城內軍士點起號炮,轟的一聲猛響,只聽得東邊山後軍士吶喊,旌旗招動。拖雷臉上變色,但聽號炮連響,西山後又有敵軍叫喊,心道:「不好,我軍中伏。」他隨著成吉思汗東征西討,豈但身經百戰而已,什麼大陣大仗沒見過,這數千軍士的小小埋伏哪裡在他眼內?只是郭靖在西征時大顯奇能,拖雷素所畏服,此時見情勢有異,心下先自怯了,當即傳下將令,後隊作前隊,退兵三十里安營。郭靖見蒙古兵退去,與黃蓉相顧而笑。黃蓉道:「靖哥哥,恭賀你空城計見功。」郭靖笑容登斂,憂形於色,搖頭道:「拖雷為人堅忍勇決,今日雖然退兵,明日必定再來,那便如何抵敵?」黃蓉沈吟半晌,道:「計策倒有一個,就怕你顧念結義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凜,說道:「你要我去刺殺他?」黃蓉道:「他是大汗最寵愛的幼子,尊貴無比,非同別個統軍大將。四皇子一死,看來敵軍必退。」郭靖低頭無語,回進城去。
  此時城中見敵軍已退,又自亂成一團。呂文德聽說郭靖片言之間就令蒙古大軍退去,歡天喜地的親來兩人所住的下處拜訪,要邀兩人去衙中飲酒慶賀。郭靖與他商量守城之策。呂文德一聽他說蒙古大軍明天還要再來,登時嚇得身子酥了半邊,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叫:「備轎回府,備轎回府。」他是打定主意連夜棄城南逃了。
  郭靖鬱悶不已,酒飯難以入口,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耳聽得城中到處是大哭小叫之聲,心想明日此時,襄陽城中只怕更無一個活著的大宋臣民,蒙古軍屠城血洗之慘,他親眼看見過不少,當日撒麻爾罕城殺戮情狀不絕湧向腦中,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兒,古人大義滅親,我今日豈能再顧朋友之義!」黃蓉歎道:「這件事本來難得很。」郭靖心意已決,當下換過夜行衣裝,與黃蓉共騎小紅馬向北馳去,待至蒙古大軍附近,將紅馬放在山中,步行去尋覓拖雷的營帳。兩人捉到兩名守夜巡邏的軍士,點了穴道,剝下衣甲來換了。郭靖的蒙古話是自幼說慣了的,軍中規程又是無一不知,當下毫不費力的混到了大帳邊上。此時天色全黑,兩人伏在大帳背後,從營帳縫中向裡偷瞧。只見拖雷在帳中走來走去,神色不寧,口中只是叫著:「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不察,只道他已發現自己蹤跡,險些脫口答應。黃蓉早有提防,一見他張口,立即伸手按住他嘴巴。郭靖暗罵自己蠢才,又是好笑,又是難過。黃蓉在他耳邊道:「動手罷,大丈夫當機立斷,遲疑無益。」就在此時,只聽得遠處馬蹄聲急,一騎快馬奔到帳前。郭靖知有緊急軍情來報,俯在黃蓉耳邊道:「且聽過軍情,再殺他不遲。」但見一名黃衣使者翻身下馬,直入帳中,向拖雷磕頭,稟道:「四王子,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說什麼?」那使者跪在氈上,唱了起來。原來蒙古人開化未久,雖然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識字,更不會寫,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傳,只是生怕遺漏誤傳,常將旨意編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爛熟,復誦無誤,這才出發。那使者只唱了三句,拖雷與郭靖一齊心驚,拖雷更流下淚來。原來成吉思汗於滅了西夏後得病,近來病勢日重,自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師回去相見。旨意最後說:日來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知他下落,務須邀他北上與大汗訣別;他所犯重罪,盡皆赦免。郭靖聽到此處,伸匕首劃開篷帳,鑽身進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驚,見是郭靖,不勝之喜,兩人這才相抱。那使者認得郭靖,上前磕頭,道:「金刀駙馬,大汗有旨,務必請你赴金帳相見。」
  郭靖聽得「金刀駙馬」四字,心頭一凜,生怕黃蓉多心,忙從帳篷裂縫中躍了出去,拉住黃蓉的手,道:「蓉兒,我和你同去同歸。」黃蓉沈吟不答。郭靖道:「你信不信我?」黃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什麼駙馬駙牛,我也大義滅親,一刀把你宰了。」當晚拖雷下令退軍,次晨大軍啟行。郭靖與黃蓉找回紅馬雙雕,隨軍北上。拖雷只怕不及見到父親,令副帥統兵回師,自與靖、蓉二人快馬奔馳,未及一月,已來到西夏成吉思汗的金帳。拖雷遙遙望見金帳前的九旄大纛聳立無恙,知道父親安好,歡呼大叫,催馬馳至帳前。
  郭靖勒住馬頭,想起成吉思汗撫養之恩、知遇之隆、殺母之仇、屠戮之慘,一時愛恨交迸,低頭不語。忽聽得號角吹起,兩排箭筒衛士在金帳前列成兩行。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著拖雷的右肩,從帳中大踏步而出。他腳步雖然豪邁如昔,只是落地微顫,身子隨著抖動。郭靖搶上前去,拜伏在地。成吉思汗熱淚盈眶,顫聲道:「起來,起來!我天天在想著你們。」郭靖站起身來,只見大汗滿臉都是皺紋,兩頰深陷,看來在世之日已然無多,不禁仇恨之心稍減。成吉思汗另一手扶住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歎了一口長氣,遙望大漠遠處,呆呆出神。郭靖與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聲。過了良久,成吉思汗歎道:「當初我與劄木合安答結義起事,哪知到頭來我卻非殺他不可。我做了天下的大汗,他死在我的手裡。再過幾天那又怎樣呢?我還不是與他一般的同歸黃土?誰成誰敗,到頭來又有什麼差別?」拍拍二人的肩頭,說道:「你們須得始終和好,千萬別自相殘殺。劄木合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當想起結義之情,卻常常終夜難以合眼。」拖雷與郭靖想起在襄陽城下險些拚個你死我活,都是暗叫慚愧。成吉思汗站了這一陣,但覺全身乏力,正要回帳,忽見一小隊人馬飛馳而至。當先一人白袍金帶,穿的是金國服色。成吉思汗見到是敵人,精神為之一振。
  那人在遠處下馬,急步過來,遙遙拜伏在地,不敢走近。親衛報道:「金國使者求見大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國不肯歸降,派人來見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說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該萬死,特獻上祖傳明珠千顆,以求大汗息怒赦罪。這千顆明珠是下邦鎮國之寶,懇請大汗賜納。」使者稟罷,從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隻玉盤,再從錦囊中倒出無數明珠,跪在地下,雙手托起玉盤,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見玉盤中成千顆明珠,都有小指頭般大小,繞著一顆大母珠滴溜溜的滾動。這些珠兒單就一顆已是希世之珍,何況千顆?更何況除了一顆母珠特大之外,其餘的珠兒都是差不多大小。但見珍珠光彩柔和晶瑩,相輝交映,玉盤上竟似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虹暈。若在平日,成吉思汗自是喜歡,但這時他眉頭皺了幾下,向親衛道:「收下了。」親衛接過玉盤。那使者見大汗收納禮物,歡喜無限,說道:「大汗許和,下邦自國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汗怒道:「誰說許和,回頭就發兵討伐金狗。左右,拿下了!」親衛一擁而上,將那使者擒住。成吉思汗歎道:「縱有明珠千顆,亦難讓我多活一日!」從親衛手裡接過玉盤,猛力一擲,連盤帶珠遠遠摔了出去,玉盤撞在石上,登時碎裂。眾人盡皆愕然。
  那些珍珠後來蒙古將士拾起了不少,但仍有無數遺在長草之間,直到數百年後,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成吉思汗意興索然,回入金帳。黃昏時分,他命郭靖單獨陪同,在草原上閒逛。兩人縱馬而行,馳出十餘里,猛聽得頭頂雕唳數聲,擡起頭來,只見那對白雕在半空中盤旋翺翔。成吉思汗取下鐵胎畫弓,扣上長箭,對著雌雕射去。郭靖驚叫:「大汗,別射!」成吉思汗雖然衰邁,出手仍是極快,聽到郭靖叫聲,長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過人,箭無虛發,這一箭上去,愛雕必致斃命,豈知那雌雕側過身子,左翼一掃,竟將長箭撲落。雄雕大怒,一聲長唳,向成吉思汗頭頂撲擊下來。郭靖喝道:「畜生,作死麼?」揚鞭向雄雕打去。雄雕見主人出手,回翼淩空,急鳴數聲,與雌雕雙雙飛遠。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將弓箭拋在地下,說道:「數十年來,今日第一次射鵰不中,想來確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勸慰,卻不知說什麼好。成吉思汗突然雙腿一夾,縱馬向北急馳。郭靖怕他有失,催馬趕上,小紅馬行走如風,一瞬眼間已追在前頭。成吉思汗勒馬四顧,忽道:「靖兒,我所建大國,歷代莫可與比。自國土中心達於諸方極邊之地,東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說古今英雄,有誰及得上我?」郭靖沈吟片刻,說道:「大汗武功之盛,古來無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風赫赫,天下卻不知積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兒寡婦之淚。」成吉思汗雙眉豎起,舉起馬鞭就要往郭靖頭頂劈將下去,但見他凜然不懼的望著自己,馬鞭揚在半空卻不落下,喝道:「你說什麼?」郭靖心想:「自今而後,與大汗未必有再見之日,縱然惹他惱怒,心中言語終須說個明白。」當下昂然說道:「大汗,你養我教我,逼死我母,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說了。我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後,葬在地下,佔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馬鞭打個圈兒,道:「那也不過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殺這麼多人,流這麼多血,佔了這麼多國土,到頭來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語。
  郭靖又道:「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後人追慕,必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以我之見,殺得人多卻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難道我一生就沒做過什麼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西伐,積屍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難說得很了。」他生性戇直,心中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成吉思汗一生自負,此際被他這麼一頓數說,竟然難以辯駁,回首前塵,勒馬回顧,不禁茫然若失,過了半晌,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在地下。
  郭靖嚇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話說重了,忙伸手扶住,說道:「大汗,你回去歇歇。我言語多有冒犯,請你恕罪。」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張臉全成蠟黃,歎道:「我左右之人,沒一個如你這般大膽,敢跟我說幾句真心話。」隨即眉毛一揚,臉現傲色,朗聲道:「我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依你說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話!」在馬臀上猛抽一鞭,急馳而回。當晚成吉思汗崩於金帳之中,臨死之際,口裡喃喃念著:「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著郭靖的那番言語。郭靖與黃蓉向大汗遺體行過禮後,辭別拖雷,即日南歸。兩人一路上但見骷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餘燼,貧村才數家。
  無人爭曉渡,殘月下寒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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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郭靖、黃蓉等事跡在《神雕俠侶》中續有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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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14-4-8 23:36:33

成吉思汗家族

  在中國北方很寒冷的地方,山野、草原、沙漠、樹林裡的人以打獵、捕漁和遊牧為生。他們分為許多不同的部族,後來都稱為蒙古人。有兄弟兩個,哥哥的眼力很好,所以傳說中他有三隻眼睛,額頭中間還有一隻。有一天,兩兄弟站在高山上*望,看見一群人沿著河過來。哥哥對弟弟說:「那邊車上坐著一個美麗的姑娘,可以做你的妻子。」弟弟走過去一看,見那姑娘果然美貌動人。兩兄弟把那姑娘雅蘭花搶了來,做了弟弟的妻子。雅蘭花生了兩個兒子。後來她丈夫死了。她又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大兒子暗地裡議論:「爸爸死了,媽媽卻又生了三個兒子。我們家裡只有一個男僕,這三個孩子是他的兒子罷?」雅蘭花知道了兩個大兒子的議論。在春天裡的一天,她煮了臘羊肉給五個兒子吃,然後叫他們並排坐在一邊,每個人給一支箭,叫他們折斷,他們很容易的就折斷了;又把五支箭合起來叫他們折斷,五兄弟輪流著使勁拗箭,都折不斷。雅蘭花說道:「大孩兒,二孩兒,你們懷疑三個弟弟是怎麼生的,是誰的孩子。我也不怪你們。你們不知道,每天晚上,有一道光從天窗中照射到我帳幕裡,變成了一個淡黃色的男子,來撫摸我的肚皮,後來那人又變成了一道光,從天窗中出去。這三個孩子是天神的兒子。你們五人都是從我肚皮裡生出來的,如果一個個分散開,就會像一支箭那樣給任何人折斷。要是大家相親相愛,同心協力,就像合起來的五支箭那樣堅牢,誰也折不斷你們了。」
  母親雅蘭花死後,五兄弟並不和睦。四個哥哥說小弟勃端察兒不喜歡說話,是傻子,不分牲畜給他。小弟弟只得騎了一匹禿尾巴生瘡的瘦馬,沿著斡難河出去打獵過活,揀拾野狼吃過後剩下來的殘肉。
  但勃端察兒可不是傻子,是狼。他搶劫別人的牲口,搶了一個孕婦做妻子,又娶了別的女人做妻子,俘擄別族的人做奴隸。他是成吉思汗的祖先。
  勃端察兒和四個哥哥都是子孫眾多,一代代的繁衍下來,分成蒙古人的許多部族。勃端察兒的子孫所組成的許多部族之中,有一部的酋長叫做也速該。有一天,他在野外放鷹捕雀,看見一個男子帶了美麗的新婚妻子經過。也速該就回到家裡,叫了哥哥和弟弟,來追趕這對夫妻。那男子名叫赤列都,是篾兒乞惕部人,見到三個人惡狠狠的追來,很是害怕,騎了馬急奔,三兄弟在後追趕,赤列都繞著山岡逃了一圈,又回到妻子坐著的車前。他妻子訶額倫(「雲」的意思)說:「那三個人追來,想殺死你。只要保住性命,不難再娶得妻子。每個車座上都有女子,每輛車中都可以找到夫人。你如果想念我,另外娶一個妻子,叫她用我的名字好了。現在你快逃,聞著我的香氣逃走罷。」把身上的衫子脫下來給他。赤列都剛接過衫子,看見那三個人繞過山坳追來,忙拍馬逃走了。
  三兄弟追了一會,追他不上,回來把訶額倫帶走。她大聲哭叫,也沒有法子。也速該把她帶回家去,和她成親。也速該和訶額倫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生下來的時候,左手掌裡握著一塊凝結的血塊。那時也速該和敵人打仗,捉來的俘虜中有一個人名叫鐵木真,就把兒子取名為鐵木真,紀念這個勝仗。
  鐵木真就是後來的成吉思汗。
  鐵木真九歲
  (有的書上說是十三歲)
  的時候,父親也速該帶他到外婆家去求婚,半路上遇見了一個親戚德薛禪。德薛禪見鐵木真眼睛明亮,臉有光彩,很是歡喜,說他有個女兒,請他父子去看看。也速該見到小姑娘眉清目秀,就向德薛禪求婚。德薛禪答應了。那小姑娘名叫蒲兒帖,比鐵木真大一歲,十歲了。也速該將帶來的馬匹當作財禮,把兒子留在德薛禪家裡,就回去了。路上遇到一群塔塔兒人在宴會。塔塔兒人請他喝酒,但想起也速該以前搶掠過他們,便在食物裡放上了毒藥。也速該在回家途中,覺得很不舒服,勉強支撐著走了三天,回到家中,毒發而死;臨死時把妻子兒女托給親信蒙力克照顧。蒙力克依著也速該的囑咐,去把鐵木真領回家來。鐵木真見父親死了,撲在地下大哭。
  也速該是部族的領袖,他死之後,兒子幼小,部族中人拋棄了訶額倫夫人母子,去歸附另一個部族泰亦赤兀惕人。訶額倫夫人趕上去苦苦哀求,也是沒用。有一個忠心的族人勸大家不要走,反給他們用刀砍死了。
  訶額倫夫人一家生活很苦,她採拾野果野菜,撫養孩子長大。也速該另外一個妻子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叫別克惕,一個叫別勒古台,也跟訶額倫夫人和鐵木真住在一起。有一天,鐵木真和比他小兩歲的親弟弟合撒兒,還有別克惕、別勒古台四人一起去釣魚。鐵木真和合撒兒釣到了一條銀魚,另外兩兄弟恃強搶了去。鐵木真兄弟氣憤得很,回去告訴母親。訶額倫夫人勸他們要和好,說大家同是一個父親的兒子,不應該爭鬧,要齊心合力,向泰亦赤兀惕人報仇。鐵木真和合撒兒不聽母親的話,說道:「昨天射到一隻雀兒,給他們搶了去,今天又來搶魚。咱們可不能老是受他們欺侮。」兩兄弟氣憤憤的奔了出去。
  別克惕坐在山岡上牧馬,忽然看見鐵木真從後面掩來,合撒兒從前面過來,手裡都拿著弓箭,知道事情不妙,說道:「咱們正受泰亦赤兀惕人的欺辱,仇還沒有報,你們為什麼把我當作眼中釘?我們大家孤零零的,除了影子之外,沒有旁的朋友;除了馬尾之外,沒有旁的鞭子。為什麼要自相殘殺?請你們不要殺弟弟別勒古台。」說罷,盤膝而坐,也不抵抗。鐵木真、合撒兒二人一前一後的把他射殺了。兩兄弟回家。一進門,訶額倫夫人看了二人的神氣就明白了,大大生氣,狠狠的責罵了他們一頓。鐵木真長大了,泰亦赤兀惕人把他捉了去,想殺死他,但給他逃了出來。後來鐵木真去娶了幼年時父親給他定下的妻子蒲兒帖。蒲兒帖帶來一件名貴的黑貂皮襖做嫁妝。鐵木真將這件貂皮襖拿去送給父親老朋友王罕。
  王罕念著也速該的舊情,對鐵木真很是照顧,認他為義子。有一天半夜裡,篾兒乞惕人忽然前來襲擊,幸虧訶額倫夫人的女僕耳朵好,遠遠的就聽見了,忙叫醒眾人逃跑。鐵木真躲在不兒罕山裡,敵人尋他不到。可是鐵木真的妻子蒲兒帖沒有馬騎,躲在一輛牛車裡,給篾兒乞惕人發現了。篾兒乞惕人就是訶額倫夫人的前夫赤列都的族人,他們為了報復訶額倫夫人被奪的仇恨,所以半夜裡來襲擊。他們捉到了年輕美貌的蒲兒帖,怨仇已報,又找不到鐵木真,就收兵回去,把蒲兒帖給了赤列都的兄弟做妻子。
  鐵木真去向義父王罕求救。王罕點起了兵,又約了另一個義子劄木合,和鐵木真三路會師去攻打篾兒乞惕人。打了很久時候的仗,才把篾兒乞惕部打垮。鐵木真把妻子奪了回來,很是高興。蒲兒帖在歸途中生了個兒子,沒有嬰兒襁褓,就把他裹在麵粉裡。這個兒子是篾兒乞惕掠奪者和她生的。鐵木真也不介意,把孩子當作自己的親兒子,給他取名為術赤,那是「客人」的意思。鐵木真聰明勇敢,很有見識,勢力越來越大,打敗了無數敵人,做了蒙古許多部族的共同領袖。大家尊他為成吉思汗。「成吉思」是「大海」的意思,頌揚他和海洋一樣偉大。他的妻子蒲兒帖和他生了三個兒子和幾個女兒。成吉思汗報了仇,把泰亦赤兀惕部滅了,把害死他父親的塔塔兒部也打垮了。成吉思汗和部屬商議,怎樣處置塔塔兒部的俘虜。大家說,塔塔兒部的男子,只要高過車軸的,一概殺死,婦女兒童就分給大家做奴隸。成吉思汗的異母弟別勒古台開完了會,從帳房裡出來。塔塔兒部中有人問他:「你們商量些什麼?」別勒古台說:「決定將你們高過車軸的男人都殺死。」塔塔兒的俘虜知道後就奮力抵抗,使成吉思汗部下遭到很大損失。成吉思汗很是生氣,下命令說,以後開親族會議,不許別勒古台參加。成吉思汗娶了塔塔兒部美麗的姑娘依速甘做妃子。依速甘說:「我的妹妹也遂比我還要美麗。」成吉思汗道:「如果我找到你的姊姊,你肯讓位給她麼?」依速甘說:「肯的。」成吉思汗便派人去找尋。也遂和她丈夫正在樹林中避難,終於被兵士捉住,她丈夫卻逃跑了。也遂的確美麗非凡,成吉思汗很是愛她。有一天,成吉思汗坐在也遂、依速甘兩姊妹中間飲酒,聽得也遂長歎一聲,神色鬱鬱不樂。他就起了疑心,把博爾術和木華黎兩員大將叫來,吩咐說:「把所有的人一部一部的分開。自己部裡不準有別部的人。」
  這樣分開之後,剩下一個年輕男子無部可歸,查問出來,原來是塔塔兒人,就是也遂的丈夫。成吉思汗怒道:「這個人心懷惡意,混在我們這裡,想幹什麼?塔塔兒部中凡是比車軸高的男人都要處死,還有什麼說的?快快斬了。」就把他殺了。成吉思汗對也遂還是一樣的寵愛。
  成吉思汗東征西伐,捉了不少俘虜。
  他分給母親和幼弟斡赤斤一萬戶百姓,作為奴隸。他母親訶額倫夫人心裡嫌少,但沒有作聲。給長子術赤九千戶,次子察合台八千戶,三子窩闊台五千戶,幼子拖雷也是五千戶。給二弟合撒兒四千戶,三弟合赤溫二千戶,異母弟別勒古台一千五百戶。他叔父曾經投降過敵人,成吉思汗不分俘虜給他,還想殺了他。大將博爾術、木華黎等苦苦相勸,說他叔父和他父親從小在一個帳房中居住,在同一隻鍋子裡吃飯。成吉思汗想起了父親,才饒了叔父不殺。
  成吉思汗的父親也速該臨死之時,將妻子兒女托給蒙力克照料。蒙力克有七個兒子。他又娶了訶額倫夫人為妻,成為成吉思汗的後父。蒙力克的七個兒子中,有一個名叫闊闊出,是個巫師,在蒙古人中是最有學問的人。「成吉思汗」這個尊號就是他提議的。他裝神作怪,自稱常常騎馬到天上,所以蒙古各部的族長都很尊敬他。闊闊出越來越狂妄,有一次聯合了六個兄弟,把成吉思汗的弟弟合撒兒捉住了,吊起來狠狠的打了一頓。合撒兒是草原上出名的勇士,據說力氣比三條牯牛還大,射箭能射到五百丈遠。他身材高大,人家說他一餐可以吃完一隻小牛。那當然都是誇張,然而他總是個了不起的好漢。成吉思汗那時候心情正在不好,聽到了合撒兒被吊打的消息,就罵他道:「人家說,世上凡是活的東西,都打你不過。為什麼你給人家打敗了?」合撒兒很難過,流著眼淚走了,三天沒見哥哥的面。闊闊出去向成吉思汗挑撥離間,說道:「上天有指示:這一次讓鐵木真執掌大權,下一次讓合撒兒執掌大權。所以你如果不提防合撒兒,後患可大得很。」
  成吉思汗信了,當即出發去逮捕合撒兒。訶額倫夫人得到了訊息,急忙乘了白駱駝轎車,連夜奔馳,黎明時候趕到,只見成吉思汗已把合撒兒的衣袖縛住了,除下他的帽子,正在那裡嚴厲審問,想要殺死他。他見母親趕來,就避在一邊。訶額倫夫人怒氣沖沖的下車,親手解開合撒兒的袖子,盤膝坐下,解開衣衫,露出了兩隻乳房,說道:「鐵木真孩兒,看見了嗎?你是吃這奶長大的。你三弟、四弟一個奶還沒吃完,你二弟合撒兒已把我兩個奶都吃完了。他吃完了我兩個奶的乳水,使我胸頭舒暢,心裡快活。合撒兒力大無比,箭法了得,打倒了無數敵人。現今敵人打完了,你就不要合撒兒了嗎?」成吉思汗為了要使母親息怒,就說:「母親責備得是,我很慚愧,以後我不敢這樣了。」
  他雖然沒有殺死合撒兒,但總是擔心合撒兒會搶他的權位,暗中奪取了合撒兒所領的大部分百姓,原來的四千戶百姓,只給他剩下一千四百戶。後來訶額倫夫人知道了,很是愁悶,老得很快,不久就死了。合撒兒手下的人有許多很害怕,都悄悄逃走了。巫師闊闊出的勢力漸漸擴大,許多部族都去投奔他,擁他為領袖。成吉思汗幼弟斡赤斤的奴隸有些逃到闊闊出那裡,斡赤斤派人去討還。闊闊出把他的使者打了一頓,不許使者騎馬,叫他背負了鞍子,徒步回來。
  斡赤斤親自去講理。闊闊出七兄弟圍住了要打他。斡赤斤害怕得很,只得認錯。七兄弟強迫他跪在闊闊出的面前悔過。
  第二天早晨,成吉思汗還沒有起床,斡赤斤就到帳裡跪下哭訴。和成吉思汗睡在一起的蒲兒帖夫人坐起身來,拉被子遮住自己赤裸的胸膛,見斡赤斤痛哭,不禁也掉下淚來,對丈夫道:「他們吊打了合撒兒,又逼迫斡赤斤下跪,欺侮你的好兄弟。將來你逝世之後,你留下來的廣大國土,當然就給他們搶去了。」成吉思汗對斡赤斤道:「闊闊出就要過來,你會知道怎麼報仇的。」斡赤斤拭乾了眼淚,走到帳外,預備下三個大力士。過不多時,成吉思汗的後父蒙力克老翁領著七個兒子,一同走進帳裡。斡赤斤抓住闊闊出的衣領,說道:「昨天你強迫我下跪悔過,現今我們角力去。」闊闊出返身也把斡赤斤的農領扭住。成吉思汗道:「到外面去,你們摔一場交。」斡赤斤把闊闊出拉出去,預先伏下的三名大力士迎上來,捉住闊闊出,折斷了他的腰。斡赤斤回進帳去,說道:「闊闊出跟我摔交,打敗了,耍胡賴,躺在地下不肯起來。」
  蒙力克老翁明白了原因,對成吉思汗道:「當你廣大的國土還只像小小土塊的時候,我就跟你做同伴。當洶湧的大江還只像小溪的時候,我就跟你相識了。你怎麼不念舊情?」他六個兒子攔住了帳門,圍繞著火盆,挽起了袖子要打。成吉思汗急了,喝道:「讓開!」衝出帳去,眾衛士便上來保護。成吉思汗見到闊闊出的屍身,命人取來一頂舊帳幕,搭在屍身上。第二天早晨,帳幕本來關著的天窗打開了,帳幕的門仍然關著,闊闊出的屍身卻不見了,再也找不到。
  成吉思汗對大家說:「巫師闊闊出打我的弟弟,又說壞話離間我們兄弟,違犯了天意,所以上天把他的性命和屍身都取去了。」成吉思汗又責備蒙力克不對,看在母親的分上,沒有處罰他和他別的兒子。成吉思汗率領大軍去討伐花剌子模。那是在蒙古人西方的回教大國,土地廣大,人民眾多,兵力很強。花剌子模的蘇丹摩訶末傲慢而糊塗。成吉思汗出兵的前夕,妃子也遂對他說:「大汗越高山、渡大河,長途遠征。如果你高山似的金身忽然倒塌了,你的蒙古國家由誰來治理?你像樑柱似的金身忽然倒塌了,你的神威大纛由誰來高舉?你四個兒子之中,由誰來執政?請大汗留下旨意。」這件事大家心中都早已想到了的,但誰也不敢提。也遂是成吉思汗寵愛的妃子,所以她說了出來。
  成吉思汗召集眾人,說道:「也遂雖是女子,她這話倒是很對。我的弟弟、兒子、博爾術、木華黎,你們都不說。我倒不知自己已經老了,好像是不會死的,竟把這件事給忘了。術赤,你是我長子,你怎麼說?」
  術赤還沒開口,次子察合台大聲道:「父王叫術赤說話,要派他做什麼?我們能讓著篾兒乞惕的雜種管轄麼?」術赤聽察合台這樣說,跳起來抓住他的衣襟,怒道:「我父王從來不把我當作外人,你為什麼老是跟我過不去?你什麼事勝過我了?你不過暴躁驕傲而已。我和你比箭,要是我輸了,就割下大姆指。我和你比武,要是我輸了,就倒在地上永遠不起來。請父王下令。」兩兄弟互相拉著衣襟。博爾術搶上去拉住了術赤的手,木華黎拉住察合台的手。成吉思汗鐵青了臉不作聲。大臣闊可搠思說道:「察合台,你為什麼說這樣的話?你們出生之前,各部各族的人都打得昏天黑地,連睡覺的時候也沒有,大家日夜只是打仗、擄掠。察合台啊,你的話讓你母親傷心。你們同是蒲兒帖夫人的兒子,是同胞親兄弟,你這樣的話,忘了母親的大恩,令她灰心落淚。你們英明的父王建國之初,何等艱難困苦,忍饑挨渴,汗流腳底。你們的母親一同吃苦,把好吃好喝的東西留給你們,清洗你們的屎尿,直到你們會站立騎馬。你們母親盼望的是愛子幸福,你們千萬不可令她憂愁。」成吉思汗道:「不能這樣說術赤。術赤當然是我的長子,這種話不許再說。」察合台笑道:「術赤是有本事的。術赤和我,都是父王的大兒子。我二人齊心合力為父王出力。三弟窩闊台仁慈,我推舉他將來繼承父王的大業。」
  成吉思汗問術赤:「你怎麼說?」術赤知道自己沒有希望繼承大位,便道:「察合台的話不錯。我們二人齊心為你出力。我也推舉窩闊台。」成吉思汗道:「世界廣大,江河眾多。你們只要出力去攻打外國,地方有的是,你們盡可去占來做牧場。術赤、察合台,你們兩個今後一定要和睦,不可讓人恥笑。」兩人都答允了。成吉思汗問窩闊台:「你有什麼話說?」窩闊台道:「父王恩賜,兩位兄長推舉,我只有勉力去做。要是我的子孫不行,雖然包著草,牛也不吃,雖然包著油,狗也不吃,那麼自有兄弟們的子孫來高舉父王的大纛。」
  成吉思汗點頭稱是,問四子拖雷道:「你有什麼話說?」拖雷素來和窩闊台很是友愛,說道:「我願全力輔助窩闊台三哥。他忘了的,我提醒他。他睡著了,我叫他起來。他出去征戰,我總是在他身旁。」於是成吉思汗便立窩闊台為繼承人。
  在攻打花剌子模之時,術赤和察合台兩人仍是不和,兩軍不能協調,征戰不利。成吉思汗派窩闊台做總司令,統率兩軍,這才節節勝利。
  術赤、察合台、窩闊台攻花剌子模的首都玉龍傑赤大城。三兄弟分取了城中的百姓工匠,沒有留給父王。三兄弟回來時,成吉思汗惱怒得很,三天沒有傳見。博爾術、木華黎等大將勸他說:「為了教訓花剌子模的蘇丹,我們已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玉龍傑赤的百姓雖然被大汗的三個兒子分了,也和大汗自己所有一樣。我軍大勝,大家都很歡喜,大汗何必發怒?兒子們做錯了事,心裡很害怕,以後一定會小心謹慎,請準許他們謁見罷。」
  成吉思汗接受勸告,命三個兒子進見,引述祖言古語,重重責罵。術赤、察合台、窩闊台三人站著,汗流滿面,又是慚愧,又是害怕。三名親衛箭筒士勸大汗道:「兒子們打了勝仗,大汗這樣重責,令他們灰心。兒子們已經知錯了。從日出的地方到日落的地方,敵人還很多,讓我們去攻打他們,去攻打巴格達的蘇丹,去搶奪他們的金銀、綢緞。大汗請息怒罷。」成吉思汗怒氣平息,重賞勸他的大將和三名親衛箭筒士,與三個兒子和好。
  成吉思汗的皇后妃子很多,他讓她們分住在五個地方,蒙古人在帳幕裡居住,所以稱為五個斡兒朵,斡兒朵是「宮帳」的意思。第一斡兒朵的正後是元配蒲兒帖皇后,其次有五個皇后,再下面有許多妃子。各斡兒朵的情形都相同,不過后妃的數目有多有少。蒲兒帖皇后生了術赤、察合台、窩闊台、拖雷四個兒子,五個女兒。第二斡兒朵的正後是忽蘭皇后。她父親是篾兒乞惕部的一個酋長,本來跟隨乃蠻部的塔陽汗對成吉思汗作戰。塔陽汗敗死後,那個酋長帶了女兒去向成吉思汗投降,要把美麗的女兒獻給他。走在路上,遇到成吉思汗部下的一名將領納牙阿。納牙阿說:「現今戰事激烈,你們父女倆如在路上遇到軍隊,恐怕會遭難,你女兒會受到汙辱。你們留在我這裡,等戰事結束,我護送你們去見大汗。」於是父女倆在納牙阿的帳幕裡住了三天,再去見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大怒,要殺納牙阿,說他不該將這樣美麗的姑娘在帳幕裡留了三天。忽蘭和納牙阿忙說明經過。成吉思汗發覺忽蘭果然仍是處女,對她很是寵愛,對忠誠的納牙阿也大加重用,覺得這樣美麗的姑娘在他帳幕裡住了三天,居然仍是處女,這人可以付託大事。
  成吉思汗很喜歡忽蘭,稱她為「我那嬌小的美人兒」。忽蘭皇后生了一個兒子,叫做闊列堅。成吉思汗待他如同四個嫡子一樣。後來闊列堅隨拔都西征,在俄羅斯中箭而死。第二斡兒朵的次後叫做古兒八速,是塔陽汗的後母。當塔陽汗和成吉思汗打仗的時候,古兒八速曾說蒙古人身上很臭。這句話給成吉思汗聽到了,後來將她俘虜了來,就問她:「你說我們蒙古人身上很臭嗎?」當晚就娶了她,大概要她聞聞自己身上臭不臭。第三斡兒朵的正後是也遂皇后。在諸後之中,她和忽蘭皇后兩人最為得寵。成吉思汗出征,有時帶忽蘭同行,有時帶也遂同行。第四斡兒朵的正後是依速甘皇后。她是也遂皇后的妹妹。由於她舉薦姊姊,成吉思汗才得到也遂皇后。她嫁給成吉思汗較早,但甘心位居姊姊之下。
  第四斡兒朵的三後名叫合答安皇后,是四大功臣之一赤老溫的妹妹。成吉思汗少年時被泰亦赤兀惕人俘虜,脫逃後躲在赤老溫家裡的羊毛車中,才得免難。後來成吉思汗滅了泰亦赤兀惕部,合答安的丈夫被亂兵殺死,她給蒙古兵俘虜了。她遠遠望見成吉思汗,大叫:「鐵木真救我。」成吉思汗就收她為妻。四大斡兒朵之外,又另有一個「公主斡兒朵」,正後是金國的公主。成吉思汗率兵圍困燕京,金國皇帝送女兒歧國公主求和。當時金國皇宮中未嫁的公主共有七人,歧國公主最美麗聰明,宮中稱她為「小姐姐」。這位「小姐姐」嫁了成吉思汗後,很受到敬重,蒙古人稱她為「公主皇后」。成吉思汗為她特別成立一個「公主斡兒朵」。
  五個斡兒朵分設在不同地方,相隔很遠。成吉思汗征服西夏,把西夏百姓殺了一大批,於豬兒年(丁亥,一二二七年)七月十二日在西夏去世,年七十三歲。去世的地方在今甘肅東部清水縣。也遂皇后一直陪伴著他。車子載著大汗的金棺東歸,走到一個地方,車輪陷入了地裡不動,許多駿馬也拖拉不動。一個善歌的歌手唱道:「大汗啊,你棄掉天下而去了,你的皇后、皇子、親族、故土都在等你回去。你所出生的故鄉,還在遙遠的地方。你的蒲兒帖皇后、忽蘭皇后,你的夥伴博爾術、木華黎他們,都在等你回去。由於西夏的姑娘們美麗,你忘了蒙古的親人麼?」這樣唱了之後,車子動了,把成吉思汗的遺體送回蒙古。諸將嚴守秘密,路上遇到行人,一概殺卻,免得消息洩漏。大汗的靈柩在各個皇后的斡兒朵中逐一陳列發喪,最後葬在不兒罕山中。成吉思汗年輕的時候被篾兒乞惕人追逐,避入不兒罕山,躲過了大難。不兒罕山是斡難河和怯綠連河的發源地。成吉思汗曾在山谷中一株大樹下默思多時,說過要葬在這棵大樹的下面。兒子們遵從他的遺命。葬後不起墳墓,蒙古兵將騎了大群馬匹踐平土地,後來四周長起密林。至今還沒有發現真正的所在地。
  成吉思汗所征服的大帝國,從中心騎馬向四方奔跑,據說東南西北都要奔馳一年才到邊界。他把這個大帝國分給四個兒子。長子術赤的封地,在今日蘇聯的鹼海、頓河、伏爾加河一帶,稱為「欽察汗國」。因為那時候這些地方叫做欽察。術赤是長子,但不得繼承大位,封地又遠,所以怏怏不樂,後來就生病了。成吉思汗派他去征討裡海、黑海北方諸地,術赤沒有很快的出動,成吉思汗很不高興。後來成吉思汗征伐了西域回蒙古,沿途幾次叫術赤來相會。術赤生了病,不能來見。那時有個蒙古人從術赤的領地到來,成吉思汗問起術赤的病況。那人說大王子身體很好,行前還見到他帶了大隊人馬在打獵。成吉思汗大怒,便率兵去征討問罪,派窩闊台與察合台作先鋒。大軍剛要出發,術赤的死訊由快馬傳到。成吉思汗十分悲痛,問起死因,才知他生病已久,那次行獵的其實是術赤的部將。大汗要將傳假訊的人捉來治罪,那人卻已逃走了。術赤死時四十九歲,有十四個兒子。長子鄂爾達,次子拔都。鄂爾達自知才能不及弟弟,兄弟倆又友愛,所以將繼承父位的權利讓給了拔都。
  察合台的長子叫做莫圖根。成吉思汗在他的眾多孫子之中,最鍾愛莫圖根。在攻打花剌子模時,有一次圍城,莫圖根被敵人射死。成吉思汗很是悲痛,城破之後,把全城的百姓都殺光了,為孫兒報仇。
  那時察合台還不知兒子已死,旁人都不敢告訴他。有一天,成吉思汗和幾個兒子一同吃飯,假裝大發脾氣,說兒子們都不聽話,對察合台尤其惱怒。察合台很是惶恐,說道:「我如不聽父王的吩咐,甘願被父王處死。」成吉思汗道:「我不論什麼吩咐你都聽,是嗎?」察合台道:「是。兒子決計不敢違命。」成吉思汗道:「那麼你聽我吩咐。你的兒子莫圖根已經死了。我叫你不可悲傷。」察合台大驚,拚命的忍住眼淚,裝作並不悲傷,安安靜靜的吃完了飯,才獨自到野外去放聲大哭。察合台脾氣暴躁,但很會辨別是非,軍中如果有什麼爭執,疑難不決,由他來判斷,總是十分公平。窩闊台能夠繼承大位,察合台擁立的功勳最大。窩闊台繼位後,遇到什麼大事,總是派人去徵求二哥的意見,對他十分尊敬。察合台的封地在新疆、阿富汗、蘇聯烏孜別克共和國一帶,稱為「察合台汗國」,地域也十分廣大。
  窩闊台的領地「窩闊台汗國」在今蘇聯中亞細亞巴爾喀什湖附近。他是蒙古的共主,統治蒙古本部和中國北部,所以作為特別領地的「窩闊台汗國」,地域就很小了。窩闊台做了十三年大汗,死時五十六歲,因酗酒得病。他個性光明磊落,寬大溫和,曾公開檢討自己,說:「我繼承父皇的大位以來,做了四件好的事情。第一,征服金國;第二,成立了驛站,因而數萬里之間交通便利;第三,在許多沒有水的地方開掘了水井,使得百姓有豐富的水草,繁殖牲口;第四,在所征服的各城各地設立治民官,讓眾百姓能安居樂業。但我也做了四件錯事,第一,我繼承大位,受命統治萬國,但我時時飲酒大醉;第二,我強娶叔父斡赤斤所屬部眾中的女子,這是不合道理的;第三,我誤信讒言,殺死了父親手下的功臣朵豁勒忽,他是忠義人,我十分後悔;第四,我下令構築圍牆,圈定兄弟們的牧地,以致兄弟們發出怨言。」
  拖雷是成吉思汗的小兒子,也最得他鍾愛。成吉思汗出征,經常叫拖雷陪在身邊,稱他是「伴當」。成吉思汗死後將大部分精兵猛將都交了給他,因此四個兒子中,拖雷這一系兵力最強,勢力最大。拖雷為人英明,很得人心。成吉思汗逝世時,察合台和窩闊台都領兵在外,只有拖雷在蒙古本部,所以軍國大事都由他決定,稱為「監國」。
  蒙古習俗,國主由親王大將共同推舉,這個大會叫做「庫裡爾台」。成吉思汗雖有遺命要窩闊台繼承,但根據傳統習慣,還是要召開「庫裡爾台」來正式推舉。大會中王公、駙馬、眾大將都極力推舉拖雷。窩闊台也不敢接任大位。拖雷卻主張尊重父皇遺命。會議一直開了四十幾天,始終不能決定。最後在拖雷堅持之下,斡赤斤和察合台也都贊成擁戴窩闊台,窩闊台才得到庫裡爾台的承認。兔兒年(辛卯,一二三一年),窩闊台大汗親征金國,攻破居庸關,佔領了許多城市,忽然得了病,說不出話。巫師卜佔之後,說道:「因為殺害金國百姓太多,所以山川神靈作祟侵害大汗,必須由親族中一個人代死,否則病不能好。」拖雷說:「我答應過父皇,一心輔助皇兄,我願意代皇兄死。巫師,你唸咒罷。」巫師就念了咒,給拖雷飲了神水。拖雷說:「請皇兄照料我的孤兒和妻子。」不久就死了。拖雷代死之後,窩闊台的病果然就好了。
  蒙古人對拖雷都十分欽佩。窩闊台更加感激,曾說他將來死後,要將大位傳給拖雷的長子蒙哥。
  (術赤的赤子)
  窩闊台做大汗的第七年,俄羅斯諸部起來反抗。窩闊台聽從察合台的意見,命令諸王、駙馬、萬戶、千戶各派長子出征。因為每個長子麾下都是兵眾將廣,所以實力特別強大,總兵力大約是十五萬人。這次西征稱為「長子遠征」。
  拔都是術赤的繼承人,是長子中的長子
  (其實是次子)
  ,由他做統帥。察合台部派長子莫圖根
  (已死)
  的長子不裡統軍,窩闊台部由長子貴由統軍,拖雷部由長子蒙哥統軍。統軍的是長子,但別的兒子也有不少參加遠征。
  大軍西征,勢如破竹,平定了欽察、北俄羅斯、南俄羅斯,攻克莫斯科、基輔等大城。
  在征服俄羅斯等十一個國家之後,拔都決定分兵三路西征,於是搭起大帳設宴。在宴會中卻發生了一場大爭吵。拔都是長兄,又是大軍統帥,宴會還沒有開始,便拿起酒杯來先飲了幾杯。察合台的孫子不裡、窩闊台的兒子貴由十分不滿,吵嚷起來。不裡罵道:「拔都為什麼先飲酒?他自以為是元帥,其實是個生鬍子的婆娘,早就該將他踏在腳底下。」貴由說:「這是個帶弓箭的婆娘,我們二人早就該用棍子狠狠的打他一頓。」還有一個大將附和二人。大吵之後,宴會不歡而散。他們為什麼罵拔都是「婆娘」?拔都很會打仗,對待部下將士很好,人人叫他為「賽因汗」。「賽因」在蒙古話裡是「好」的意思,說他是「好王子」。不裡和貴由對部下卻很凶,他們覺得拔都婆婆媽媽,不夠威風,像個女人。更重要的原因,是察合台系和窩闊台系的王子們心中對術赤系的王子都瞧不起,總記得術赤並不是成吉思汗的親兒子。拔都派人去稟告了大汗。窩闊台很是惱怒,等貴由回來朝見報告戰況時,痛罵他:「聽說你在出征途中,把有屁股的人都打了屁股,把軍人的臉都丟光了。你自以為征服了俄羅斯,就可對兄長不敬嗎?其實那又不是你的功勞。」把他送去給拔都處分,把不裡交給察合台處分。
  拔都自然不敢當真處分大汗的兒子貴由,但這場怨仇互相結得很深。拔都和貴由、不裡兩人爭吵後,兵分三路。北路軍察合台部隊,由察合台的另一個兒子貝達爾任統帥,攻打波蘭。中路軍術赤部隊,由拔都自己任統帥,攻打匈牙利。南部軍窩闊台部隊,由大將速不台及窩闊台另一個兒子合丹
  (貴由的弟弟)
  共任統帥。北部軍擊破波蘭大軍,打得波蘭王布萊斯狼狽逃命,渡過奧得河,在莘爾斯達特大平原上和波蘭日耳曼聯軍遭遇,一場大戰,波德聯軍全軍覆沒。貝達爾命部下在戰場上割下敵軍的耳朵,收集在一起,共有九巨捆之多。這是世界史上有名的一個戰役。中路軍和南路軍也都節節勝利。北、中、南三路軍隊在多瑙河畔會師,只殺得歐洲人屍骨如山,藍色多瑙河變成了紅色多瑙河。拔都大軍一路打到亞德裡亞海的威尼斯國邊界,一路打到離維也納三十里的地方,正要征服全歐洲,忽然接到窩闊台大汗逝世的消息,於是拔都下令班師。
  這次西征一共打了六年,嚇得歐洲人心驚膽破,稱之為「黃禍」。拔都班師回到俄羅斯,在自己汗國都城中駐守。從東到西,幾萬里的大片土地都是他的勢力範圍。他統治的欽察汗國,歐洲人稱為金帳汗國。俄羅斯侯王在金帳前戰慄聽命,達四百年之久。當元朝在中國的統治結束後,金帳汗國仍然統治著俄羅斯。直到十六世紀中葉,俄國彼得大帝興起,蒙古人在俄國的統治才衰退而消失。
  拔都的哥哥鄂爾達讓位給拔都,所以拔都將東方錫爾河一帶地方分給哥哥,鄂爾達一系建立了「白帳汗國」。拔都的弟弟昔班
  (術赤第五個兒子)
  西征有功,拔都也分給他一片領地,建立的汗國叫做「青帳汗國」。這兩個汗國都遠不及金帳汗國重要。
  (窩闊台的長子)
  窩闊台死後,皇后和諸王大臣召開「庫裡爾台」。幾次召拔都來參加,拔都始終不來。大會決定立窩闊台的長子貴由接位。貴由作了大汗,便要統兵去征討拔都,朝中大臣極力勸阻,才打消了這主意。這是聰明的決定,如果出兵,多半打不過拔都。
  貴由喜歡喝酒,手足有痙攣病,接位後第三年春天就死了。
  (拖雷的長子)
  短命的貴由死後,王公大將開「庫裡爾台」大會推舉大汗。大會的地點是在拔都所管轄的地方。會中王公大將都推舉拔都。在成吉思汗的許多孫子中,拔都年紀最長,兵力強盛,西征的威名很大,仁慈而得人心,何況大會在他勢力範圍之內舉行。然而拔都不肯當大汗,極力主張由拖雷的長子蒙哥接位。拔都很精明,知道自己如做大汗,別的三系會聯合起來反對,自己寡不敵眾,一定抵擋不住。
  蒙哥在西征之時和拔都很合作,堂兄弟間感情很好。察合台系的不裡、窩闊台系的貴由聯合起來反對拔都,拖雷系的蒙哥卻一直支持統帥。庫裡爾台大會尊重拔都的意見,推舉蒙哥當大汗。這時朝中大權是在貴由的皇后海迷失手裡。她想叫自己的兒子做大汗,派人去對拔都說:「大會議向來是在東方蒙古本部舉行的,這次在西方開,不合祖宗規矩,而且許多王公大將都沒有參加,會議的決定不能算數。」拔都說:「那麼明年在東方再開大會好了。」
  到了明年,拔都派自己的弟弟統領大軍,護送蒙哥到蒙古本部開會,自己駐在西方作後援。開大會之時,窩闊台與察合台兩個系統的王公知道爭不過拔都和蒙哥,都不到會。拔都傳下命令:哪一個不遵大會決定,國法從事。術赤和拖雷兩個系統的兵力很強,兩系聯合,窩闊台系和察合台系的力量及不上。蒙哥做大汗的決定,在東方的大會中又通過了。國家大權於是從窩闊台系轉移到了拖雷系的手裡。窩闊台曾經說過將來要讓蒙哥做大汗。但窩闊台的性子隨隨便便,說過的話不大放在心上。他養了幾頭小獵豹,沒有奶吃,就叫人牽了一頭母牛來,讓小獵豹吃母牛的奶。窩闊台有一個小孫子,名叫失烈門,就說:「爺爺,你叫小豹吃母牛的奶,這頭母牛自己的小牛就沒有奶吃了,不是要餓死麼?」窩闊台很感動,說道:「失烈門這話很對。你很有仁愛心腸,將來可以繼我的位做大汗。」所以失烈門一直認為自己有權繼承大汗的位子。失烈門不是貴由的兒子,是他的侄兒。蒙哥做了大汗,失烈門和貴由的兩個兒子都不服。貴由的兩個兒子在車中藏了兵器,想發動政變,結果被破獲了。蒙哥把這三人送到荒僻地方去監禁起來,後來都殺了他們。察合台的孫子不裡和貴由交好,曾在宴會中一起罵過拔都,也參與了貴由兒子侄兒的政變密謀。政變失敗後,蒙哥將不裡送去交給拔都。拔都就把他殺了。
  蒙哥英明果毅,善於處理政務,他滅了大理、征服今西康、西藏、印度支那一帶土地,派兵遠征,攻克今伊拉克的首都巴格達,遣兵攻朝鮮、印度,擄掠了大批百姓和財物回來。他做了九年大汗,在攻打四川重慶時而死。
  (拖雷的第四子)
  蒙哥的胞弟忽必烈接任大汗,滅了南宋,統一全中國,是元朝的開國皇帝。忽必烈做了二十年大汗後征服中國,統治了十五年,到八十歲才死。他治理國家的本事,是蒙古所有大汗之中最好的。他曾派兵去攻打日本、緬甸、越南等國。攻打日本的大軍十餘萬人,乘船在海中遇到颶風,全軍覆沒。蒙古兵天下無敵,但不懂海戰。征日本的大軍在陰曆八月初一出發,那正是颶風季節,只要遲得兩個月出發,日本人一定也給蒙古人征服了。蒙古兵從成吉思汗興起到忽必烈去世,一百年中只打了一個大敗仗。不是敗在敵人的手裡,而是敗給了颶風。元朝在中國統治了八十九年,一共十個皇帝,都是拖雷的子孫。
  (拖雷的第六子)
  拖雷有十一個兒子,其中兩個做皇帝,那是長子蒙哥,四子忽必烈。第六子旭烈兀也是大大有名之人,他比忽必烈小兩歲。蒙古人有三次大西征。第一次西征是成吉思汗率領,第二次是拔都率領,第三次西征的統帥是旭烈兀。忽必烈九歲時,成吉思汗從西域凱旋回來,忽必烈和七歲的弟弟同去迎接祖父。成吉思汗率眾打獵,忽必烈射死一隻兔子,旭烈兀射死一隻野山羊。蒙古人的習俗,兒童第一次射殺禽獸,要將獵物的血塗在長輩的手指上表示敬意。旭烈兀握住成吉思汗的手塗血,出力很重,成吉思汗怪他太粗魯。忽必烈卻捧住祖父的手輕輕塗拂,成吉思汗很是歡喜。這件事顯示兩兄弟從小就性格不同。
  蒙哥做大汗的時候,裡海、阿母河一帶的回教徒木剌夷教派行兇作亂,派遣刺客到處殺人。蒙哥派六弟旭烈兀西征,將這個實行暗殺政策的教派滅了。旭烈兀又再西行,攻破回教大教主哈里發的總部巴格達。
  旭烈兀在巴格達城中,見到大教主哈里發的宮殿華美之極,一座又高又大的藏寶塔中珍寶堆積如山,感到十分驚異,把哈里發叫來,說道:「你積聚了這麼許多金銀財寶,到底用來做什麼?你為什麼不把財寶分給部屬,叫他們為你出力死戰,保住你的性命和巴格達?」哈里發不知道怎樣回答才是。旭烈兀道:「你既然這樣喜歡財寶,這許多財寶我就都還給你。」於是把哈里發關在藏寶塔裡,不給他飲食,對他說:「這些財寶都是你的,你要吃便吃好了,沒有人來干涉。」哈里發對著滿塔的金銀財物,但寶石珍珠是不能當飯吃的,困頓了七日就死了。
  旭烈兀再派部下的漢人大將郭侃西征,攻打天房
  (今沙烏地阿拉伯)
  ,天房蘇丹投降。郭侃再渡海攻富浪
  (今地中海中的塞普魯斯島)
  ,島上的蘇丹也投降。那時蒙哥去世的訊息傳到,旭烈兀便停止西攻。
  旭烈兀在伊朗、敘利亞、伊拉克、土耳其、沙烏地阿拉伯一帶建立一個大汗國,稱為「伊兒汗國」。伊兒汗國包括了中東當代所有的石油出產國家,邊境與埃及相接。埃及抵抗蒙古人入侵,各地回教難民紛紛湧到,所以埃及就成為回教的文化中心。旭烈兀曾向東羅馬帝國國王求婚,要娶他女兒。東羅馬王不敢拒絕,但知道蒙古男人娶很多妻子,不捨得把公主嫁給他,於是送了自己的私生女兒瑪麗亞給他。瑪麗亞到時,旭烈兀剛逝世,旭烈兀的兒子阿八哈就娶了她。阿八哈瞧在妻子的面上,對待天主教徒很好,不加虐待,又和教皇、法蘭西等國建交,互通使節。
  (拖雷的第七子)
  拖雷的第七個兒子叫阿里不哥,當大哥蒙哥大汗逝世時,四哥忽必烈在攻打中國,六哥旭烈兀在西征,他自己在老家蒙古的和林大本營留守。他得到一批王公大將的擁戴,立為大汗,而忽必烈則在上都開平立為大汗。
  兩兄弟爭奪大位,擁護阿里不哥的王公大將較多。但兩兄弟領兵打了幾仗,弟弟打不過哥哥,連戰連敗,終於投降。忽必烈問他:「你倒平心而論,到底是該你做大汗,還是該我做?」阿里不哥說:「以前是該我做,現今當然是你該做了。」他意思是說,我是根據蒙古祖傳的規矩,由王公大將開「庫裡爾台」推舉的,你是用刀槍弓箭打出來的。成吉思汗女兒很多,其中一個叫做阿剌海別吉,最有本事。她先嫁汪古部酋長的兒子,丈夫死後,改嫁丈夫的哥哥的兒子,丈夫又死,改嫁趙王孛要合。成吉思汗西征,四個兒子都帶兵隨行,派這個公主留守老家,稱為「監國公主」。這位監國公主處理政事很有見識,經常判斷得很對。監國公主的辦公廳有數千名女官和侍女,奉她命令辦理政務。那時在東方負責攻打金國的大將是木華黎,遇到軍國大事,都要向監國公主請示。
  成吉思汗另有一個女兒布亦塞克,成吉思汗將她許配給宏吉剌部的酋長。那個酋長嫌她相貌太醜,不肯娶她,成吉思汗就將這酋長殺了。宏吉剌部是蒙古各部中專出美女的地方。那個酋長平生美女見得多了,竟連大汗的公主也感到不能忍耐。成吉思汗的妻子蒲兒帖就是宏吉剌部人,他的許多媳婦、孫媳也都是這部的女子。到了忽必烈時,更定下規矩,每兩年一次,到宏吉剌去選妃嬪和宮女。
  曠古未有的蒙古大帝國,到成吉思汗的孫子手裡才建成。但基礎是成吉思汗奠定的。無敵於天下的蒙古軍隊的一切軍事制度和軍事技術,也是成吉思汗一手建立的。他是人類歷史中位居第一的軍事大天才。他的西征南伐雖然也有溝通東西文化的功勞,但對於整個人類,恐怕終究還是罪大於功。《射鵰英雄傳》所頌揚的英雄,是質樸厚道的平民郭靖,而不是滅國無數的成吉思汗。
  註:
  1別勒古台據說有子孫八十人。
  2蒙古人譯名非常複雜。本文譯名大致上依照《新元史》,但也有若干改動。《依速甘》在《新元史》中譯作「也速干」,和成吉思汗的父親也速該的名字太接近了。
  3斡赤斤在蒙古語中是「竈君、火王」的意思。蒙古習俗,由幼子守家,看管家財。
  丘處機西去見成吉思汗時,途中曾受斡赤斤的款待。斡赤斤知道他是大汗所召,不敢先向他請教長生的秘訣(見《長春真人西遊記》)。斡赤斤壽命很長,後來忽必烈和弟弟阿里不哥爭位時,蒙古多數王公支持阿里不哥,斡赤斤卻擁護忽必烈。據說他有一百個妻子、一百個兒子,妻兒走到他面前,有許多他竟不認識。
  4合赤溫早死,沒有留下什麼重要事跡。
  5成吉思汗知道闊闊出得族人崇信,說他的生命和屍首都被上天取去,族人就認為連上天都處罰他,不會因此而反對成吉思汗。猜想闊闊出的屍體一定是成吉思汗暗中派人取去的。這是蒙古部族中軍權、政權對抗神權、文化權的一場鬥爭。
  6花剌子模的領土包括今蘇聯中亞細亞南部、伊朗、阿富汗等地。
  7玉龍傑赤在今蘇聯烏孜別克共和國的阿母河畔,現名烏爾根赤。
  8金歧國公主的母親姓袁,是漢人。但蒙古歷代大汗、皇帝的后妃中無漢人,只有朝鮮人。
  9日本人箭內亙著《元朝怯薛及斡耳朵考》(陳捷、陳清泉譯)對四大斡兒朵的所在地有所考證,但沒有提到「公主斡兒朵」。葉奇《草木子》中說:蒙古諸汗葬後,以萬騎踏平墓地,在上面殺一隻小駱駝,以千騎守墓。等明年青草生長,守軍移去,草原上一望平野,已無絲毫墓地的痕跡。要祭墓的時候,把小駱駝的母親牽來,母駱駝來回悲鳴的所在便是葬所。但等母駱駝死去,以後就誰也找不到墓地了。
  成吉思汗陵寢的所在地,學者意見不一。宋人彭大雅、徐霆所著《黑韃事略》,言陵墓在外蒙古克魯倫河側。近人屠寄亦主此說。張相文《成吉思汗陵寢發見記》一文,根據蒙古人近世傳說和清朝官方文書,認為陵墓在河套的榆林附近。以主張外蒙古說的較多。也許這只是巧合,更可能是巫師在神水中下了毒。《新元史》的作者卻大讚拖雷誠心感動了鬼神。拔都遠征軍於一二四一年三月十八日在Chmielnik大破波蘭王Boleslaw統率的軍隊;當年四月九日在Liegnitz大破波德聯軍,殺了西裡西亞(德國南部、捷克北部)國王亨利二世;另一個戰役中在戰場上殺了布希米亞國王(今捷克)Wenceslas,打敗了烏高林大主教所統率的匈牙利軍。大將速不台打敗了匈牙利王貝拉所統率的匈牙利、克羅茲、日耳曼、法國聯軍。蒙古人統治黑海裡的克里米亞半島,直到一七八三年才給俄國人佔去,離開現在還不到二百年。失烈門這幾句話,或許是提醒祖父:「你如讓拖雷的兒子蒙哥繼任大汗,你自己的兒子、孫子卻沒有奶吃了。」在《神雕俠侶》中,改寫為死於攻襄陽之役。在中國歷史書中,成吉思汗為元朝「太祖」,窩闊台為「太宗」,貴由為「定宗」,蒙哥為「憲宗」,忽必烈為「世祖」。也速該和拖雷沒有做大汗,但因子孫做了大汗,所以追尊也速該為「烈祖」,拖雷為「睿宗」。忽必烈在歷史上的評價很高。《新元史》說他:「混壹南北,紀綱法度燦然明備,致治之隆,庶幾貞觀。」極力讚揚他任用儒生;又說唐太宗玄武門之變,把哥哥和弟弟殺了,忽必烈也和弟弟爭位,但把弟弟捉來後沒有殺他,所以在這件事上還勝過唐大宗。《元史》說他:「度量弘廣,知任善使,信用儒術,能以夏變夷。」馬可波羅說他是:「自有人類祖先亞當以來,迄於今日,世上從來未見如此廣有人民、土地、財貨的強大君主。」又Yule本《馬可波羅行紀》中引波斯歷史家Wassaf的評論,說:「從我國(波斯)境到蒙古帝國的中心,有福皇帝公道可汗駐在之處,路程相距雖有一年之遠,但他的豐功偉業,傳到了我們的地方。他的制度法律,睿敏智慧,賢明判斷,可驚可羨的治績,據可信的證人如著名商賈和博學旅人的述說,都是遠遠超過了迄今所見的偉人之上。單以他的功業和才能而言,已使歷史上所有的名人都黯然失色。羅馬、波斯、中國、印度、阿拉伯等國所有的君主都及他不上。」這些歌頌當然是未免太誇張了。但忽必烈所統治的土地之廣,確是亙古未有。屠寄《蒙兀兒史記》說他:「目有威稜,而度量弘廣,知人善用,群下畏而懷之……一變祖父諸兄武斷之風,漸開文明之治。」但忽必烈歧視漢人,征服中國後虐殺甚眾,橫徵暴斂,元朝的規模制度遠不及清朝。忽必烈派去征日本的統帥,是右丞相蒙古人阿剌罕、中書右丞漢人範文虎。範文虎是呂文煥之兄呂文德的女婿。呂文煥就是守襄陽多年的宋朝大將,後來投降了蒙古。遇到颶風而覆沒的蒙古主力部隊由範文虎統帶。範文虎落海後,漂流一晝夜,幸好抓到一塊船板而逃得性命。忽必烈很是寬大,說遇到颶風不是他的過失,繼續重用他。木剌夷是回教的一個狂熱教派,起源於波斯,正統回教認為他們是異端邪派。這教派的領袖稱為「山中老人」,以暗殺作為主要手段,總部設在高峰的頂上,稱為「鷲巢」。在山谷中建立了一座大花園,花木庭榭,美麗無比。宮殿輝煌,裝飾有無數金銀珍寶,到處有管子流通美酒、蜜糖、牛乳。園中充滿各族美貌的少女,能歌善舞。山上養了一批幼童,從小就教導他們,說為領袖而死,可以上升天堂。等他們到了二十歲時,在他們的飲料中放入迷藥,於他們昏迷中每次四人、或六人、或十人一批擡入花園,任由他們在花園裡無所不為,所有美女都溫柔的服侍他們。這些青年盡情享樂,舒服之極,相信確是到了《可蘭經》中所說的天堂樂園。過了一段時候,再用迷藥將他們迷倒,擡出花園。他們轉醒之後,甚是失望,山中老人召他們來見。這些青年自幼深受教育,確信山中老人是回教聖經中所說的大預言家,對他絕對崇拜。山中老人問他們從哪裡來,都答稱來自天堂樂園。山中老人於是派他們去行刺,說為教盡力,死後可入天堂。這些青年為了返回天堂享樂,行刺時奮不顧身,但求早死,所以往往成功。
  各國君主對山中老人都十分害怕,對他所提的要求不敢不答應。刺客所服的迷藥是大麻一類,突厘語稱為Haschachin,西歐歷史家稱這個教派的教徒為Assassini。英文Assassin(刺客、暗殺者)一字就由此而來。旭烈兀攻破了該派在高峰上的城堡,一舉而將之殲滅,不分老小,全部殺光。但這教派分佈甚廣,總部被摧毀後仍在別的地方繼續恐怖活動。那時回教徒在中東一帶勢力極大。回教的大教主稱為哈里發,駐在巴格達(今伊拉克首都),就像基督教的教皇駐在羅馬一樣。哈里發統率大軍,兼管政治。當時在巴格達統治已近五百年,又佔領了基督教的聖城耶路撒冷。西歐的基督徒組織「十字軍東征」,一次又一次的和回教徒作戰,規模巨大的東征共有八次,但終於打不過回教徒而失敗。旭烈兀的西征卻只打一仗就摧毀了回教的大本營。那個哈里發名叫木司塔辛,愛好音樂,是大食朝的第三十七代哈里發。一說旭烈兀將他裹在毛氈中,放在巴格達大街上,命軍士縱馬踐踏而死。郭侃的祖父郭寶玉是郭子儀的後裔,成吉思汗手下大將,隨大汗西征,功勞很大,在攻打撒馬爾罕城時身受重傷,流血不止。成吉思汗命人剖開一條大牛的肚子,將郭寶玉放在大牛肚子裡,後來就血止傷癒。郭寶玉、郭侃在《元史》、《新元史》中均有傳。洪鈞(賽金花的丈夫)對元史研究有極重大貢獻。在中國歷史家中,他最先參考大量歐西書籍材料,以補充及校正《元史》,所著《元史譯文證補》成為柯紹忞著《新元史》的主要參考資料。可惜他準備寫的《旭烈兀補傳》等篇,未及成而逝世。
  《馬可波羅行記》的剌木學本中詳述蒙古大汗選妃之法:大汗每兩年一次派使者到宏吉剌部,把所有的處女都召集了來,檢查她們的皮膚、頭髮、面貌、口唇等等是否與全身相稱,用品定黃金成色的「克拉」來定分數。最高滿分是廿四K。評定結果有的是十六K,有的是十七、十八K,要二十K、廿一K以上,才選到大汗的後宮。大汗再派人在這些二十K以上的處女中選出三四十人,派大臣的妻子三四十人分別陪她們睡覺,審查她們是否有隱疾或缺點,睡著後是否打鼾,身上有沒有難聞的氣息。淘汰了一批之後,每五人為一班(馮承鈞譯的本子則說是六人一班),每一班侍奉三日三夜,期滿改由第二班輪值,週而復始。淘汰出來的姑娘仍住在宮裡,蒙古貴人有要娶妻的,大汗就遣一名姑娘給他,贈送豐富的嫁妝。大汗到宏吉剌部這樣選女,該部族人都感到榮耀,因為選中的姑娘不是侍奉大汗,就是配給貴人,出路都很好。
  本文材料主要出自下列各書:
  1元史(宋濂等)2新元史(柯紹忞)
  3蒙古秘史(外蒙古策·達木丁蘇隆編譯,謝再善譯)4馮承鈞:成吉思汗傳
  5王國維:皇元聖武親征錄校注
  6馬可波羅行紀(馮承鈞譯注)
  7李思純:元史學8HenryH.Howorth:HistoryoftheMongols9JeremiahCurtin:TheMongols,ahistory10GabrieleMondel:TheLifeandTimesofGenghisKhan11成吉思汗(蘇聯楊契維茨基著,邵循岱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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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14-4-8 23:36:47

關於「全真教」

  道教開始於漢代的「太平道」與「五斗米道」。先秦的道家是哲學上的學派,到了漢代才成為宗教。六朝時有「干君道」(即太平道)、「天師道」(即五斗米道)、「皇家道」等。宋金以後,煉養派分南宗、北宗;符菉科教派分為「龍虎」(即天師道,又稱正一教)、門皂、茅山三宗。
  道教煉養派注重修仙長生之術,所煉的丹分為外丹、內丹。外丹是黃白朮,末流演變為點金術,成為化學的前身,中外相同。內丹是煉氣,化為內功與內家拳術,以及醫學上針灸、經脈與穴道的研究,末流演變為房中術。道教末流所吹噓的本事,是世俗人生的理想,既能財富無窮、長生不老、性能力特強,又能召仙降妖、招魂捉鬼,所以掌握了世俗最高權力的帝王也大感興趣。北宋之末,徽宗皇帝對道教尤其著迷,命道教的領導人冊封他為「教主道君皇帝」。金兵佔領中國北方後,北方百姓流離失所,慘受欺壓,陝西、山東、河北一帶興起了三個新的道教教派,稱為「全真教」、「大道教」、「太一教」,結納平民,隱然和異族的統治者對抗,其中尤以全真教聲勢最盛。
  全真教不尚符菉燒煉,而以苦己利人為宗,所以大得百姓的尊敬。全真教屬於道教中的北宗。元朝虞集《道園學古錄》一書中說:「昔者汴宋之將亡,而道士家之說,詭幻益盛,乃有豪傑之士,佯狂玩世,志之所存,則求返其真而已,謂之全真。士有識變亂之機者,往往從之,門戶頗寬弘,雜出乎期間者不可勝紀。而澗飲谷食,耐辛苦寒暑,堅忍人之所不能堪,力行人之所不能守,以自致於道,亦頗有所述於世。」全真教的教祖是王哲。
  (這「哲」字也有寫作三個「吉」字重疊的,兩個字的聲音意義都和「哲」字相同。)
  關於他的生平,終南山重陽宮有一大碑,上刻劉祖謙所撰的《重陽仙跡記》,其中說:「師鹹陽人,姓王氏,名哲,字知明,重陽其號。美鬚髯,目長於口,形質魁偉,任氣好俠,少讀書,系學籍,又隸名武選。天眷初,以財雄鄉里……後於南時村掘地為隧,封高數尺,榜曰:『活死人墓』。……大定丁亥夏,焚其居,人爭赴救,師婆婆舞於火邊,且作歌以見意。詁旦東邁,遙達寧海,首會馬鈺於怡老亭。馬亦儒流中豪傑者,與其家人孫氏俱執弟子禮。又得譚處端、劉處玄、丘處機、王處一、郝大通等七人,號馬曰丹陽、譚曰長真、劉曰長生、丘曰長春、王曰玉陽、郝曰廣寧、孫曰清淨散人……苦其出神入夢、擲傘投冠、騰淩滅沒之事,皆其權智,非師之本教,學者期聞大道,無溺於方技可矣。」
  金密國公金源鑄撰有《全真教祖碑》,其中說:「先生美鬚髯,大目,身長六尺餘寸,氣豪言辯,以此得眾。家業豐厚,以粟貸貧人……有譚玉者,患大風疾垂死,乞為弟子,先生以滌面余水賜之,盥竟,眉發儼然如舊,頓親道氣蕭灑,訓名處端,號長真子。又有登州棲霞縣丘哥者,幼亡父母,未嘗讀書,來禮,先生使掌文翰,自後日記千餘言,亦善吟詠,訓名處機,號長春子者是也。後願禮師者雲集,先生誚罵捶楚以磨煉之,往往散去,得先生道者,馬譚丘而已。八年三月,鑿洞崑崙山,於嶺上採石為用,不意有巨石飛落,人皆悚慄,先生振威大喝,其石屹然而止。山間樵蘇者歡呼作禮,遠近服其神變。又或餐瓦石,或現二首坐庵中。……九年己醜四月,寧海周伯通者,邀先生住庵,榜曰金蓮堂,夜有神光照耀如晝,人以為火災,近之,見先生行光明中。……至登州,遊蓬萊閣下觀海,忽發颶風,人見先生隨風吹入海中,驚訝間,有頃復躍出,唯遺失簪冠而已,移時,卻見逐水波泛泛而出。或言先生目秀者,即示以病眸;或誇先生無漏者,即於州衙前登溷。凡為變異,人不可測者,皆此類也。……於寧海途中,先生擲油傘於空,傘乘風而起,至查山王處一庵,其傘始墮,至擲處已二百餘里也。……與眾別曰:『我將歸矣!』眾乞留頌。先生曰:『我於長安欒村呂道人庵壁上書矣。』枕左肱而逝。眾皆號慟。先生復起曰:『何哭乎?』於是呼馬公附身密語。……銘之曰:鹹陽之屬,曰大魏村,山川溫麗,實生異人。幼之發秀,長而不群,工乎談笑,妙於斯文。又善騎射,健勇絕倫。以文非時,復意於武,勘定禍亂,志欲斯舉。文武二進,天不我與……」
  碑文中敘述王重陽許多希奇古怪的事跡,自然不可盡信,喝斥飛巖、口嚼瓦石、墮海不溺、擲傘飛行等等,或許是他顯示一些武功,而傳聞者加以誇大。人家說他內功深厚,不必大小便,他即刻在官府衙門前大小便,作風十分幽默。清末廣東東莞陳友珊著有《長春道教源流》八卷,考證王重陽曾起兵與金兵相抗,其中說:「王重陽,有宋之忠義也……據此則重陽不惟忠憤,且實曾糾眾與金兵抗矣。金時碑記,有所忌憚,不敢顯言。」
  全真七子都名顯當世,他們的事跡在碑文或書籍記載中流傳下來。碑文和書籍都很多,重要的書籍有《歷世真仙體道通鑒》、《七真年譜》、《終南山祖庭仙真內傳》、《甘水仙源錄》、《金蓮正宗記》、《金蓮正宗仙源像傳》等。元王利用《無為真人馬宗師道行碑》:「馬師鈺,字玄寶,號丹陽子……山東寧海州人……中元後,重陽祖師造其席,與之瓜,即從蒂而食,詢其故,曰:『甘從苦中來。』問:『奚自?』曰:『終南。不遠三千里,特來扶醉人。』……遂心服而師事之。祖師感化非一,師悟……頭分三髻,三髻者,三『吉』字,祖師諱也。十四年秋,與三道友言志於秦渡鎮,師曰:『斗貧。』譚曰:『斗是。』劉曰:『鬥志。』丘曰:『斗閒。』師曰:『夫道以無心為體,忘言為用,柔弱為本,清淨為基。節飲食,絕思慮,靜坐以調息,安寢以養氣。心不馳則性定,形不勞則精至,神不擾則丹結,然後滅情於虛,寧神於極,不出戶庭而妙道得矣。」金密國公鑄《譚真人仙跡碑銘》:「譚公處端,字通正,號長真子,初名玉,寧海州人,其父即*鐐之工,每裡己生資濟貧窘……往執弟子禮,重陽使宿庵中。時嚴冬飛雪,藉海藻而寐,重陽展足令抱之,少頃,汗流被體,如罩身炊甑中,拂曉以盥余水使滌面,月餘,疾頓愈,由是推心敬事。」王重陽伸腳令譚處端抱住,譚感全身發熱,當是王重陽以內功為他治病,盥余水中可能含有藥物,滌面月餘而風疾痊癒,這說法自比「全真教祖碑」中簡單的敘述更能入信。金秦志安《長生真人劉宗師道行碑》:「劉先生處玄,字通妙,號長生子,東萊之武官莊人……承安丁巳,章宗召問至道之要。先生對曰:『寡嗜欲則身安,薄賦斂則國泰。』」《元史·丘處機傳》:「丘處機,登州棲霞人,自號長春子……金宋之季,俱遣使來召,不赴。歲己卯,太祖自乃蠻命近臣徹伯爾劉仲祿持詔求之……處機乃與弟子十有八人同往見焉……經數十國,為地萬有餘裡……既見,太祖大悅,賜食,設廬帳甚飭。太祖時方西征,日事攻戰。處機每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殺人。』及問為治之方,則以敬天愛民為本。問長生久視之道,則告以清心寡慾為要。太祖深契其言,曰:『天賜仙翁,以悟朕志。』命左右書之,且以訓諸子焉。於是錫之虎符,副以璽書,不斥其名,惟曰『神仙』……時國兵踐蹂中原,河南北尤盛,民罹俘戮,無所逃命。處機還燕,使其徒持牒招求於戰伐之餘,於是為人奴者得復為良,與濱死而得更生者,毋慮二三萬人,中州人至今稱道之。」元姚燧《王宗師道行碑銘》:「玉陽體玄廣度真人王處一,寧海東牟人……嘗俯大壑,一足跂立,觀者目瞬毛豎,舌撟然不能下,稱為『鐵腳仙』。洞居九年,製煉形魄。長春頌以詩,有『九夏迎陽立,三冬抱雪眠』語。出遊齊魯間,大肆其術,度人逐鬼、踣盜碎石……或以為善幻誣民,因召飲可鴆。真人出門,戒其徒先鑿池灌水,撓而濁之,往則持杯盡飲,曰:『吾貧人也,未嘗從人丐取。今幸見招,願丐余杯,以盡君歡。』與之,又盡飲,歸,解衣浴池中,有頃,池木沸涸,以故不死。……或讒其善幻,世宗試而鴆之,見不可殺,悔怒,逐讒者。」元徐琰《郝宗師道德碑》:「郝師大通,字太古,號廣寧子,寧海人……研精於易,因通陰陽律歷之術,性不樂仕進,慕司馬季主、嚴君平之為人,以卜筮自晦……乃棄家禮重陽於煙霞洞,求為弟子,重陽……解納衣,去其袖而與之,曰:『勿患無袖,汝當自成』,蓋傳法之意也。」《續文獻通考》:「廣寧坐趙州橋下,兒童戲累石為塔於其頂,囑以勿壞,頭竟不側,河水溢,不動,亦不傷。」
  據《續文獻通考》及《登州府志》:「孫仙姑不二,號清淨散人,寧海縣忠顯幼女……父以配馬丹陽,生三子。丹陽既棄家從道,重陽祖師畫骷髏勸化之,又畫天堂一軸示之。姑棄三子詣金蓮堂祈度。重陽贈以詩,改今名,遂授以道要。」
  丘處機遠赴西域去見成吉思汗的事跡,隨行弟子李志常著有《長春真人西遊記》
  (有王國維校注本)
  一書,詳述經過及旅途見聞。《長春真人西遊記》載有丘處機旅途中的一首長詩:「金山東畔陰山西,千巖萬壑攢深溪。溪邊亂石當道臥,古今不許道輪蹄。前年軍興二太子(即察合台),修道架橋徹溪水。今年吾道欲西行,車馬喧闐復經此。銀山鐵壁千萬重,爭頭競角誇清雄。日出下觀滄海近,月明上與天河通。參天松如筆管直,森森動有百餘尺。萬株相倚郁蒼蒼,一鳥不鳴空寂寂,羊腸孟門壓太行,比斯大略猶尋常。雙車上下苦敦顛,百騎前後多驚惶。天池海在山頭上,百里鏡空含萬象。縣車束馬西下山,四十八橋低萬丈。河南海北山無窮,千變萬化規模同。未若茲山太奇絕,磊落峭拔加神功。我來時當八九月,半山已上皆為雪。山前草木曉如春,山後衣衾冷如鐵。」丘處機、李志常一行,在西行途中見到成吉思汗攻破花剌子模諸城後屠戮之慘,《長春真人西遊記》中有云:「方算端(即蘇丹,回教國王)
  之未敗也,城中常十餘萬戶,國破而來,存者四之一。」近代史家新會陳垣先生著《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對全真教甚為推重,書中說:「自永嘉以來,河北淪於左衽者屢矣,然卒能用夏變夷,遠而必復,中國疆土乃愈拓而愈廣,人民愈生而愈眾,何哉?此固先民千百年之心力艱苦培植而成,非幸致也。三教祖之所為,亦先民表現之一端耳。」後記中又說:「……覺此所謂道家者類皆抗節不仕之遺民,豈可以其為道教而忽之也……諸人所以值得表揚者,不僅消極方面有不甘事敵之操,其積極方面復有濟人利物之行,固與明季遺民之逃禪者異曲同工也。」
  據陳垣先生考證,全真教歷任掌教,自王哲以後,依次為馬鈺、譚處端、劉處玄、丘處機、尹志平、李志常、張志敬、王志坦、祁志誠、張志仙、苗道一、孫德或、藍道元、孫履道、苗道一(二次接任)、完顏德明。其中譚處端曾任教主,尹志平壽至八十三歲,《射鵰》、《神雕》兩書中寫他們早死,並非根據史實。全真七子和以後歷任教祖未必都會武功,他們煉氣修習內功,主要是健身卻病之術。
  在《神雕俠侶》書中出現的耶律楚材,是成吉思汗的近臣
  (「蒙古」兩字的漢譯,據說是耶律楚材所創)
  ,當丘處機會見成吉思汗時,耶律楚材和他時相往來,作詩唱和。但耶律楚材信奉佛教,對於丘處機得到成吉思汗的優待
  (命丘處機通管天下僧尼,豁免道士賦稅差役,但僧人不能豁免)
  十分不滿,在他所著的《西遊錄》中對丘處機大肆攻擊。今人姚從吾先生著有《耶律楚材西遊錄足本校注》專文,詳加分析,認為耶律楚材的攻擊都是從宗教的偏見出發,不能成立。
  《列仙全傳》是明朝萬曆年間刊行的一部有文有圖的道家傳說故事書。中國的神仙傳記,以題名漢劉向撰的二卷《列仙傳》為最早,陶弘景、葛洪、孫夷中、杜光庭、沈汾等相繼有所編撰。最大部頭的是北宋初年樂史所撰的《總仙記》,共一百三十卷,相信傳說中的全部仙人都已包括在內,但已失傳。《列仙全傳》九卷,敘述了五百八十一位仙人的故事,起自老子、木公、西王母,一直敘至明朝成化、弘治年間。其中許多並不是仙人,只是會幻術或得到皇帝封號的道士。在現存的這類書籍中,這是內容最豐富的了。
  這書號稱是王世貞編輯,又有李攀龍序,但多半是刊行此書的汪雲鵬所偽托。汪雲鵬是徽州「玩虎軒」書鋪的主人,曾刊行許多附有精美插圖的書籍和戲曲本子。「射鵰」第四集中所附王哲、馬鈺、譚處端、丘處機、郝大通、王處一等六人的圖像都出於此書。《列仙全傳》中也有劉處玄與孫不二兩人的故事,但沒有圖。六幅圖中所繪全真教六位領袖的故事,都強調神怪法力。圖中王重陽手中提鐵罐,因他曾提鐵罐乞食。他有許多特立異行,常人以為他是瘋子,叫他「王害風」,風同瘋,即稱他為「王瘋子」。馬鈺逝世那一天,對門人說:「今日當有非常之喜。」不久聽得空中有音樂聲,仰見仙姑乘雲而過,仙童玉女,擁導前後,對馬鈺說:「我們先去蓬島等你。」當夜馬鈺在大風雷中去世。譚處端在高唐縣寫了「龜蛇」二字送給茶館主人吳六,吳掛在茶館裡,後來鄰舍失火,延燒甚廣,只有吳六的茶館不遭波及。延祥館中有枯槐一株,丘處機以杖繞而擊之,喝道:「槐樹復生!」槐樹至今榮茂。郝大通圖中所繪是他在趙州橋邊頭頂磚石小塔的故事。王處一圖中所繪是王重陽飛傘二百里而傳書的故事。
  《射鵰英雄傳》中所說的黃裳真有其人。近人陳國符先生《道藏源流考》中考證宋徽宗訪求天下道教遺書刻板的經過頗詳。徽宗於政和三年下詔天下訪求道教仙經,所獲甚眾。政和五年設經局,敕道士校定,送福州閩縣,由郡守黃裳役工鏤板。所刊道藏稱為《政和萬壽道藏》,共五百四十函,五千四百八十一卷。黃裳,字晟仲,人稱演山先生,福建延平人,高宗建炎三年卒,年八十七。《演山先生神道碑》中說他:「頗從事於延年養生之術。博覽道家之書,往往深解,而參諸日用。」黃裳刊印道藏的名氣很響,後來明教刊印經書,也借用他的名字。陸遊《渭南文集卷五·條對狀》:「明教偽經妖像,至於刻版流布。假借政和中道官程若清為校勘、福州知州黃裳為監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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