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6:31

正文 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
精品文學 iPhone App現已推出!支持離線下載看小說,請使用iPhone下載安裝!


這回書不消多談,開口先道著十三妹。卻說那十三妹他聽得仇人已死,大事已完,剩了自己孑然一身,無可留戀,便想回手綽起那把雁翎寶刀來,往項下一橫,拚著這副月貌花容,珠沈玉碎。

且住!倘他這副月貌花容果然珠沈玉碎,在他算是一了百了了,只是他也不曾想想,這《兒女英雄傳》才演到第十九回,叫說書的怎生往下交代?天無絕人之路,幸而他一回手要綽那把刀的時候,撈了兩撈,竟同水中撈月一般,撈了個空。連忙回頭一看,原來那把刀早已不見了。他便吃驚道:“阿?我這把刀那里去了?”褚大娘子站在一旁說道:“你問那把刀啊?是我見你方才鬧得不像,怕傷了這位尹先生,給你拿開了!”

十三妹道:“嗨!你怎麼這等誤事,快快給我拿來!”褚大娘子道:“我叫你姐夫交給人帶回我們莊兒上去了。我那里給你‘快快’的拿去呀?你這時候又要這把刀作甚麼罷?”姑娘道:“我要跟了爹娘去!”褚大娘子道:“胡鬧的話了!你可是沒的干的了!你見過有個爹娘死兒女跟了去的沒有?好好兒的,叫人瞧著這是怎麼了?作了甚麼見不得人的事了?姑娘,你這不是撐糊塗了嗎?”鄧九公也夾雜在里頭亂嚷,他道:“姑娘,你這是那里說起?咱們原為這仇不能報出不了這口氣,才忙著要去報仇。如今仇是報了,咱們正該心里痛快痛快,再完了老太太的事,咱們就該著淨找樂兒了,怎麼倒添了想不開了呢?”褚一官也在一旁相勸。你一言,我一語,姑娘都作不聽見,只逼著褚大娘子要他那把刀。褚大娘子道:“那你可是白說了!今日你惱我點兒都使得,也有個我遞給你刀叫你尋死去的?”姑娘賭氣道:“我要死,也不必定在那把刀上!”

列公,聖人講的“殺身成仁”,孟子講的“舍生取義”,你看他這“成”字、“取”字下得是何等分量!便是那史書上所載的那些忠臣烈士,以至愚夫愚婦,雖所遇不同,大都各有個萬不得已。只這萬不得已之中,卻又有個分別,叫作“慷慨捐生易,從容就死難”。即如這十三妹,假使他方才一伸手就把那把刀綽在手里,往項下一橫,早已“一旦無常萬事休”了,就讓有一百個假尹先生,還往下合他說些甚麼?及至鼓著氣、冒著勁、橫著心,要就那把雁翎寶刀上作個了當,這正是件迅雷不及掩耳的事情,說句外話,叫作“胡蘿蔔就燒酒——仗個干脆”。怎禁得一伸手取那把刀,先撲了個空,氣兒一泄,勁兒一破,心早打了回頭了。再加上鄧、褚翁婿父女三人在耳邊廂吵吵鬧鬧,說的都是些不入耳之談,總不曾道著他那一肚子說不出來的苦楚,姑娘聽了,益發覺得不耐煩。此刻轉後悔方才不該當著這班人作這舉動,又多了一番牽址。只落得一聲兒不哼,呆呆的坐在那里發怔。

這個當兒,鄧九公見勸他不理,回頭正要望著尹先生說話,見他又在那里拈須而笑,因說道:“喂,先生!這都是你一套話惹出來的,你也這麼幫著勸勸。怎麼袖手旁觀的又眯嘻眯嘻的笑起來了呢?莫不說人家又是個‘尋常女子’?”鄧九公這話正是要引出安老爺的話來。只聽他道:“九公,我此時倒不單笑這姑娘是個尋常女子,倒笑著你這糊塗老頭兒!”

鄧九公道:“我怎麼糊塗了?”先生道:“你合這姑娘既有個師生之誼,況又這等的高年,他但有個見不到的去處,自然就仗你指引。你只看你以前見他無端要報那不消去報的仇,正該攔他,你不攔他;如今見他無法要走這沒奈何走的路,正該由他,卻又不由他。也不曾替這位姑娘設身處地想想,他雖然大仇已報,大事已完,可憐上無父母,中無兄弟,往下就連個著己的仆婦丫鬟也不在跟前。況又獨處空山,飄流異地舉頭看看,那一塊云是他的天?低頭看看,那撮土是他的地?這才叫作‘一身伴影,四海無家’。憑他怎樣的胸襟本領,到底是個女孩兒家。便說眼前靠了九公你合大娘子這萍水相逢的師生姊妹,將來他葉落歸根,怎生是個結果?我倒請教,你不許他走這條路,待叫他走那條路?”鄧九公嚷道:“我的爺!也有個見死兒不救的?你這話我就不懂了!”

◎ 精品文學網 Bestory.com ◎

按下鄧九公這邊不表。卻說十三妹聽了鄧九公要拉那先生幫著勸解,又不知惹出他一片甚麼談吐來,正在抱怨鄧九公啰嗦多事。忽然聽得那先生說了這等一番言詞,字字打到自己心坎兒里,且是打了一個雙關兒透!不覺長歎一聲,說道:“到底還是讀書人說話明白!你們大家聽聽,可是我的所見不差?”鄧九公才要答話,先生道:“雖是不差,卻也差得一著,又是可惜死得早了。”這姑娘是天生的半分不認錯、一字不饒人,拉口子要見血、刨樹要搜根兒的脾氣,聽了這話,早把那要刀的話且擱起,先要合尹先生辨明這“遲早”兩個字。他便問著那先生道:“方才我那替父報仇的話,先生你道可惜遲了,是我苦于不知就里;如今我要殉母終身,你怎的又道是可惜早了?請問,要到幾時才是個不早?”

尹先生道:“阿呀,姑娘!明人不待細講,這話何消再問!你如今雖然父仇已報,母壽已終,難道你尊翁那口靈,你就果的忍心丟在那間破廟,不把他入土不成?你今堂這口靈,你就果的忍心埋在這座荒山,不想他合葬不成?從來父母生兒也要得濟,生女也要得濟;他二位老人家一靈不瞑,眼睜睜只望了你一個人。你若果然是個尋常女子,我倒也不值得合你饒舌;你要算個智仁勇三者兼備的巾幗丈夫,只看當那紀獻唐勢焰熏天的時節,你尚且有那膽量智謀把你尊翁的骸骨遣人送到故鄉,你母女自去全身遠禍;怎的如今那厮冰山已倒,你又大了兩年,倒不知顧眼前大義,且學那匹夫匹婦的行徑,要作這等沒氣力的勾當起來?可不是可惜死得早了?姑娘,你的智仁勇安在?”

這位安老爺真會作這篇一折一伏一提一醒的文章。前番話把十三妹一團盛氣折了下去,這番話卻又把他一片雄心提將起來。那姑娘聽了這話,果然把小脖頸兒一梗梗,眼珠兒一轉,心里說道:“這話不錯,倒不要被這先生看輕了。我果然該把母親送到故鄉,然後從容就義才是。”隨又轉念一想道:“話雖如此,只是這番護著靈柩回京,大非前番奉著母親逃難可比。縱說我有這身本領,那沿途的曉行夜住,擺渡過橋,豈是一個能夠照料?再說,當日有母親在,無論甚麼大事,都說:‘交給我罷。’我卻依然得把我交給母親。如今我又把我交給誰去?眼前可以急難相告的只有鄧、褚兩家父女翁婿三個人。這位將近九十歲的老人家,難道還指望他辛辛苦苦跟了我去不成?他不能去,他的女兒自然父女相依,不好遠離,還是我就好合個褚一官同行呢?就便算他父女翁婿同心仗義,都肯伴送我去,及至到了家,我那祖塋上是無余地可葬了。只這找地立墳,以至葬埋封樹,豈是件容易事?便是當日護送父親靈柩的兩個家人還在,難道是我一個女孩兒家帶了他們就弄得成麼?何況又兩手空空,從何辦起?”一時左思右想,千頭萬緒,心里倒大大的為起難來。只這為難的去處,又被他那好勝的心腸繞成一處,更不肯輕易出口,在人前落了褒貶。他轉大剌剌的說了一句道:“先生,這叫作‘彼一時,此一時’。你這話談何容易!”

豈知姑娘這番為難光景,早被那假尹先生猜透。他便說道:“這又何難!天下事只怕沒得銀錢,便是俗語說的‘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有了銀錢,卻又只怕沒人,又道是‘牡丹花好,終須綠葉扶持’。如今無論眼前還有這鄧老翁合這大娘子,不難助你一臂之力,便是我東人安學海父子,也受了你的大恩,眼前辭官不作,正為尋你答這番恩情。他只為護了家眷同行,更兼不知你的實在住處,不能在此耽擱,所以才托我尹其明來尋訪。如今我既合姑娘見了面,況又遇著你老太太這樣意外之事,待我報個信給他,他一定親來見你。那時把這樁事就責成在他身上,豈不是好?”

※ 精 品 文 學 網 B e s t o r y .c o m ※

姑娘聽了,連連擺手,說道:“先生,你快快休提此話。我在那黑風崗能仁古刹作的這場把戲,原為那騾夫、和尚無故坑陷平人,一時奮起我的義僨性兒,要出我那口惡氣,並不是合安家父子有甚痛癢相關。我自來施恩于人,從不望報。這事怎好責成在他身上?況且自己父母大事,可是責成得人的?”

姑娘這句話更被那位假尹先生叨著線頭兒了,他便笑了一笑,道:“姑娘,我看你這人,一生受病正在這句話上。你道施恩不望報,大意不過只許人求著你,你不肯求著人。你這病根卻又只吃虧在一個聰明好勝。天下的聰明好勝人,大概都看了聖賢的庸行學問,覺得平淡,定要再高一層,轉弄到流為怪僻;看了事物的當然情理,覺得尋常,定要另走一路,必致于漸入乖張。其實,按下去,任是甚的頂天立地的男兒,也究竟不曾見他不求人便作出那等驚人事業,何況你強煞是個女孩兒家!怎說得‘不求人’三個字?你只看世界上除了父子、弟兄、夫妻講不到個‘求’字之外,那鄉黨之間不求人,何以有朋友一倫?廟堂之上不求人,何以有君臣大義?不但此也,就作了個天不求人,那個代他推測寒暑?豈不成了混沌陰陽?作了個地不求人,那個給他勘奠山川?豈不成了個洪荒世界?至于施不望報,原是盛德,但也只好自己存個不望報的念頭,不得禁住天下愛恩人不來報恩。世人造因結果的這場公案,原是上天給眾生開得一個公共道場。姑娘,你一定要自己站住這個路頭,不準他人踹進一步,才算個英雄,可不先把‘英雄’兩字看得差了?姑娘,你去想來。”

可憐這位姑娘,雖說活了十九歲,從才解人事,就遭了一場橫禍,弄得家破人亡,逃到這山旮旯子里來,耳朵里何嘗聽見過這等一番學問話?幸得他有那過人的天分,領略得到。聽了這話,心里便暗暗的著實敬服這位先生,早把那盛氣消盡,說出幾句實話來。他道:“先生,我也不是單單為此。我合你那東人安官長素昧平生,知他怎的個性情,怎的個見識?況人家好端端的同了家眷走路,叫他合我這等一個不祥之家同行,知他肯也不肯?便說他礙了我前番相救的情面,不好推辭,日長路遠,倘到了路上,彼此有一絲的勉強起來,他是位官長,我這等孤寒,那時有母親的靈柩在前,使我欲退不能,欲進不可,卻怎麼處?便是先生你又怎保得住你那東人父子一定也像你這等肝膽照人,一心向熱?”話擠話,說到這個場中,算把姑娘前前後後的話都擠出來了。

當下先把鄧九公樂了個拍手打掌,他活了這樣大年紀,從不曾照今日這等按著三眼一板的說過話,此刻憋了半天,早受不得了,恨不得跳起來一句告訴那姑娘說:“這說話的就是安學海!根兒里就沒這麼一個尹其明!”安老爺生恐他說決撒了,連忙向著姑娘道:“姑娘,你也不可過于謬賞這尹其明,倒輕視那安學海。此時正用著你方才的話,道我也不是甚麼尹七明尹八明,只我就是你在能仁古刹教的那一對小夫妻安驥的父親、張金鳳的公公、南河被參知縣安學海的便是。特來借著送這張彈弓,訪你的下落。我還有萬言相告。”

十三妹聽了一怔,重複把安老爺上下一打量,又看了看鄧九公、褚大娘子,只得站起身來,向安老爺福了一福,道:“原來便是安官長!方才民女不知,多多唐突,望宮長恕民女的冒昧!”老爺也連忙答禮讓坐。只見他對著老爺默默的望了一刻,又說:“怪道這言談氣度不像個寒酸幕客的樣子。只是既蒙官長下降,怎的不光明正大而來?——便是九師傅你合褚家姐姐夫妻二位,也該說個明白。怎的大家作這許多張致,是個甚麼意思?”

鄧九公這可憋不住了,只站起來,紅頭漲臉張牙舞爪的道:“姑娘,我實告訴你說罷!人家這位安太老爺昨日就來了。他是想長念你的好處,人家把七品黃堂的前程都扔了,辭官不作,親自到這個地方特為找你。未從找你來,先到了西莊兒找我,我們沒見著,他又到了東莊兒。昨日直等到我從山里回來,我們才見著了。姑娘,咱爺兒倆可沒剩下的話,你想,人家既誠心誠意的找咱們來,隨們有個不說實話的嗎?我可就如此長短的都說給他了。是說這報仇的話我不知底,沒提明白;敢則人家全比咱們知底。他說這話必得告訴你。這麼著,我們就認了義弟兄。為了你這事,我還爬下給人家磕了個頭,今日才來的,怎麼你說人家來的不光明正大呢?”他講了半日,通共不曾把好端端的安老爺為甚麼要扮作尹先生這句話說明白。索性把個姑娘也鬧得迷了攢兒了,瞅瞅這個,看看那個,也不知聽那句好。問那句好。

褚大娘子道:“你老人家這話不是這麼說,等我告訴他。”

說著,也搬了個座兒在十三妹身旁坐下,向他說道:“好妹子,你瞧,你我在一塊兒過了這麼二三年,我的話從沒瞞過你一個字,到了今日的事,可是出在沒法兒了。這如今我們這二叔不是把真名姓兒說出來了嗎,聽我澈底澄清的告訴明白了你:人家二叔這蕩來可並不是專為送這張彈弓來的,他也不知你家老太太去世,更不知你又有要去給你家老爺子報仇的這一件事。人家是誠心誠意的接你們娘兒倆重回老家來了。要講你這報仇的事,你連我瞞了個風雨不透;就算我們老爺子知道,也究竟不知你賣的是那葫蘆里的藥。敢則昨日提起來,人家比咱們知道的多著呢。因這上頭,大家夥兒才商量著說,必得把這話先告訴你,然後人家二叔還有多少正經話要說。

“小姑太太,你只想想,你那個性格兒可是一句半句話省的了事的人嗎?所以昨日才商量了這樣一條主意來的。你方才只曉得說人家為甚麼不光明正大的來,我們爺兒們為甚麼不告訴明白了你。我且問你,假如昨日沒個商量,人家就這麼冒然的到門口兒,說:‘安某人送彈弓兒來了。’你自己估量著,你見人家不見?不用講,心里先橫上一個甚麼施恩望報咧不望報咧的。一想,他準是為前番在廟里救了他家公子報恩來了,再加上你為你老太太的事心里不耐煩,為老爺子的仇怕走露這個話,你管定連門兒也不準他進,叫他留下彈弓兒找鄧九太爺去。我為甚麼說這話呢?你當日合他家公子約下送這張彈弓兒取那塊硯台的時候,就叫他我我們老爺子,這就明顯著是不許來人到門認著你的住處了。你算,人家連你的門兒都進不來,就有一肚子話合誰說去?所以才商量著作成那樣假局子,我們爺兒三個先來,好把人家引進門兒來。不想姑娘你果然就容我們把這位老人家引進門兒來了。

“是說進了門兒了。姑娘,你也不是甚麼怕見人的人,只是估量著不是方才那個光景兒,請你出去到前廳見人家,你肯不肯?一個不肯見面,這話又從那里說起?所以才商量著編成那個壩,我便攛掇到你窗根兒底下聽去,那里卻作成一邊定要留下那弓,一邊定不肯留下那弓,好把姑娘你引出去。不想果然就把姑娘你引出去,彼此見著面兒了。

“是說見了面兒了。還怕你不三言兩語把彈弓兒要過來,踅身往里就走嗎?人家各有個內外,難道人家還好後腳兒就跟進你來不成?那時雖然見了面,這話還是說不成。所以才商量著我們這二叔開口便問你家老太太,為的是接著拜靈好進來說這段話。不想我們老爺子從旁一慫恿,姑娘你果然就讓這位老人家到里一層兒來了。

“是說到了這里了。難道拜過了靈,交還了彈弓兒,人生面不熟的,人家還好硬坐下不走不成?這話又打住了。所以才商量著我拉起你來謝客,你姐夫就替你遞茶,為的是好留住人家坐下說話。不想姑娘你果然就讓他老人家坐下了。

“是說是坐下了。難道人家沒頭沒腦兒的開口就說:‘你這不穿孝不是要報仇去呀?’這像句話嗎?便是我們爺兒們又怎好多這個口呢?這話又耽誤了。所以才商量著就借著問你為何不穿孝,用話激著你,叫你自己說出這句報仇的話來。又怕一下子把你激惱了,打斷了話頭兒,所以才商量著不等你翻老爺子先翻,好壓下你的氣去,引出你的話來。不想姑娘你果然就自己不禁不由的把報仇這句話說出來了。

“是說說出來了。再要你說出這個仇人的姓名來,只怕問到來年打罷了春也休想你說。所以才商量著索性給你一口道破了。我們爺兒們可也想不到你就鬧到那個場中,人家二叔可早料透了。所以才商量定了,老爺子那里緊防著你。不想姑娘你果然就槍兒刀兒煙霧塵天的鬧起來了!

“到了鬧到這個場中了。你那性兒有個不問人家一個牙白口清,還得掉在地下砸個坑兒的嗎?這話其實也不過幾句話就說明白了,又要那樣說評書的似的合你叨叨了那半天,是為甚麼?就防你一時想左了,信不及這位假尹先生的話;一個不信,你嘴里只管答應著,心里憋主意,半夜里一聲兒不言語,咃嘣騎上那頭一天五百里腳程的驢兒走了!姑娘,你說這個事你作得出來作不出來?那時候誰駕了孫猴兒的筋斗云趕你去呀!

“這不是只管把話說明白了還是誤了事了嗎?所以人家才耐著煩兒起根發腳的合你說。說的待終把紀家門兒的姥姥家都刨出來了,也是為要出出你這口怨氣,好平下心去商量正事。我們也只想著你聽見只有痛快的樂的;再不然,想起你們老爺子、老太太來,倒痛痛的哭一場,再不至于有別的岔兒。人家二叔可又早料透了,所以才商量定了,囑咐我小心留神。所以我乘你合人家擰眉毛瞪眼睛的那個當兒,我就把你那把刀溜開了。不想姑娘你果然就死呀活呀的胡鬧起來了。

“到了鬧到這個分兒上,算鬧到頭兒了,就要仗著我們爺兒們勸你。老爺子是說是你個師傅,他老人家的性子沒三句話先嚷起來了。你姐夫更合你說不進話去。我這鋸了嘴的葫蘆似的,大約說破了嘴,你也只當是兩片兒瓢。——難道我沒勸過你去不得嗎?你何曾聽我一個字兒來著?你只聽人家二叔方才說的這篇大道理,把你心里的為難想了個透亮,把這事情的用不著為難說了個簡捷,才把姑娘你的實話憋寶啊似的憋出來了!好容易盼到你說了實話了,人家不敢撇開假姓名,露出真面目來合你說實話!

“是啊!說了周遭兒,人家好好兒的,到底為甚麼把位安老爺算作尹先生?我們爺兒們又裝神弄鬼的跟在里頭,這又是作甚麼呀?可都是你那個甚麼施恩望報不望報的這個脾氣兒鬧的。你只看,方才說到歸根兒,你還是這句。總而言之,一句話,說是尹先生,才進的了你這個門兒,說得上這套話;說是安老爺,只怕這時候,慢講說這套話,就進不了這個門兒!至于方才那番話,也必是從你嘴里說出來,才話里引的出話來;要是從旁人嘴里說出來,管保你又是把那小眼皮兒一搭拉,小腮幫子兒一鼓,再別想你言語了。人家還說甚麼?那可就誤事誤到底兒了!

“為甚麼為這個事他老哥兒倆昨日商量了不差甚麼一天,還弄了分筆硯寫著,除了我們爺兒四個,連個鬼也不叫聽見?妹子你白想想:我們這位二叔在你跟前,心思用的深到甚麼分兒上?意思用的厚到甚麼分兒上?人家是怎麼個樣兒的重你?人家是怎麼個樣兒的疼你?這是我們二叔合我父親一片苦心,一團誠意!你可別認成《三國演義》上的諸葛亮七擒孟獲,《水滸》上的吳用智取生辰綱,作成圈套兒來汕你的,那可就更擰了!再說人家也是這個歲數兒了,又合老爺子結了弟兄,就合咱們的老家兒一樣。依我說,這時候且把那些甚麼英雄不英雄的扔開,咱們作兒女的就是聽人家的話,怎麼說怎麼依著。好妹子!好姑奶奶!你可不許貓鬧了!你往下聽,這位老人家的正經話多著的呢!”

卻說那十三妹姑娘聽了褚大娘子這話,才如夢方醒,心里暗暗的說:“這位安官長才是位作英雄的見識,養兒女的心腸!”他登時把一段剛腸化作柔腸,一腔俠氣融成和氣。心里著實的感激佩服安老爺。

列公,說起來人生在世,都有個代勞任怨的剛腸,排難解紛的俠氣,成全朋友,憐恤骨肉。只是到了自己背了氣迷了頭,就難得受過他好處的那班人知恩報恩,都像這位安水心先生這等破釜沈舟,披肝瀝膽。假如我說書的遭了這等事,遇見這等人,說著這番話,我只有給他磕上一個頭,跟著他去,由他怎麼好怎麼好!

誰想這位十三妹姑娘,力大于身,還心細于發。沈下心去,把前後的話一想,第一句他就想到:“方才這安官長的話里,講到我當日遣人送我父親靈柩一節,這話我記得曾在能仁寺向他家公子合張家妹子說過個大概,算他父子翁媳見面談到罷了;至于我的老家在京里,我父親的靈在廟里這話,我合鄧、褚兩家都不曾談過,他是怎的知道?好不作怪!且等我問個端的,再定行止。”因向安老爺說道:“官長這番高義,無論我十三妹有這造化跟了去沒這造化跟了去,只這幾句話,終身不敢忘報。只是民女的家事官長怎麼曉得的這樣詳細?還要求明白指教。”

安老爺聽了這話,呵呵大笑,說道:“姑娘,你問到這句話,我若說將起來,只怕我雖不是‘尹其明’,你也不好稱我作‘官長’。你雖自稱是‘民女’,我還不信你是‘十三妹’!”

姑娘此刻,氣兒是餒了去了,心兒是平下去了,小嘴兒也不像那樣梆啊梆的梆子似的了。只得給人家陪個笑兒,道:“官長不信民女是十三妹,卻是那個?”安老爺道:“姑娘,話到其間,我也只得直說了。只是你卻不要害羞,不可動氣。你不但不是姓石行三,並且也不排行十三妹。你家姓一個人可的“何”字,同我一樣,都是正黃旗漢軍旗人。你家三代單傳,你曾祖太爺雙名登瀛,翰林出身,作到詹事府正詹,終于江西學院。你祖太爺單名一個焯字,卻只中了一名孝廉。你父親單名一個杞字。官居二品,便是那紀大將軍的中軍副將。你家太夫人尚氏,便是三藩尚府的遠族本家。當日在京,我們彼此都是通家相見。便是姑娘你小時節我也曾見過,只是今日之下,我認得你,你卻不認得我了。

“我除了你曾祖太爺不曾趕上,你祖太爺便是我的恩師。那時他老人家正在用功,想中那名進士,不想你家從龍過來,有個騎都尉的世職,恰好出缺無人,輪該你祖太爺承襲,出去引見,便用了一個本旗章京。你祖太爺因是曆代書香,自己不願棄文就武,便退歸林下,把這前程讓給你父親承襲。他幼官出學,用了一個三等侍衛。你祖太爺從此無心進取,便聚集了許多八旗子弟,逐日講書論文。只我安某要算他老人家第一個得意學生,分雖師生,情同骨肉。我今日稍稍的有些知識,都是我這恩師的教導成全,至今無可答報。

“他老人家是早年斷弦,一向便在書房下榻,直到一病垂危,我還同你父親在那里服侍湯藥,早晚不離。一天,他老人家把我兩個叫到床前,叫著你父親的名字,說道:‘我這病多分不起,生寄死歸,不足介意。只是我平生有兩樁恨事:一樁是不曾中得一名進士。但我雖不曾中那進士,卻也教育了無數英才,看去將來大半都要青云直上。就中若講人品心地,卻只有我這安學生。只可惜他清而不貴,不能騰達飛黃;然而天佑善人,其後必有昌者。至于你,雖然作了個武官,斷非封侯骨相。恰好我一弟一子,都無弟兄。這弟兄一倫也是人生不可缺陷的,你兩個今日就在我面前對天一拜,結作弟兄,日後也好手足相顧。’因此上,我合你父親又多了一層香火因緣,算得個異姓骨肉。他老人家又道:‘那一樁恨事,便是我不曾見著個孫兒。我家媳婦現雖身懷六甲,未卜是女是男。倘得個男孩兒,長大就拜這安學生為師,教他好好讀書,早圖上進,切不可等襲了這世職,依然去作武弁;倘得個女孩兒,也要許配一個讀書種子,好接我這書香一脈。你兩個切切不可忘了我的囑咐!’這些話,我都一一的親承師命。姑娘,你我兩家是這等一個淵源,你怎生還合我稱的甚麼‘民女’咧‘官長’!”

姑娘此刻是聽進點兒去了,話也沒了,只呆呆的望了安老爺的臉往下聽。安老爺又接著說道:“及至你祖太爺見背之後,次年三月初三日辰時,姑娘你才降臨人世。那年是個辰年,你這八字恰好合著辰年、辰月、辰日、辰時。從你裹著褯子的時候,我抱也不止抱過一次。這年正是你的周歲,我去給你父母道喜。那日你家父母在炕上擺了許多的針線刀尺、脂粉釵環、筆硯書籍、戥子算盤,以至金銀錢物之類,又在廟上買了許多耍貨,邀我進去一同看你抓周兒。不想你爬在炕上,凡是挨近的針黹花粉,一概不取,只抓了那廟上買的刀兒、槍兒、弓兒、箭兒這些耍貨,握在手底下,樂個不住。我便合你父親笑說:‘這侄女兒將來只怕要學個代父從征的花木蘭定不得呢!’誰知你聽得我說了這句,便擡起頭來笑嘻嘻的趕著要我抱。及至我抱到懷里,你便張著兩只小手兒,倒像見了許多年不曾相會的熟人一般,說說笑笑,鑽鑽跳跳,十分親熱。憑著誰來接著,只不肯去。落後還是你家老太太吩咐你那奶娘道:‘快接過去罷,看溺了二大爺……’一句話不曾說完,且喜姑娘你不曾小解,倒大解了我一褂袖子!那時候你家老太太連忙叫人給我收拾,我道:‘不必,只把他擦干了,留這點古記兒,將來等姑娘長大不認識我的時候,好給他看看,看他怎生合我說嘴。’姑娘,不想這話卻應在今日。

“那時我同你父母大家笑了一回,你那奶娘早給你換了衣裳抱來。你老太太接過來道:‘快給大爺陪個不是,說等鳳兒大了好生孝順孝順大爺罷。’我因問說‘你我旗人家的姑娘,怎生取這等一個名字?’你家老爺道:‘說也好笑,他母親生他的前一晚,夢見云端里一只純白如玉的鳳鳥,一只金碧輝煌的鳳鳥,空中飛舞;一時這只把那只引了來,一時那只又把這只引了去,對著飛舞一回,雙雙飛入云端而去。不解是個甚麼因由,想去總該是個吉兆,因此就叫他作玉鳳。姑娘,你這名兒從你抓周兒那日就在我耳輪中聽得不耐煩了,此時你還合我講甚麼‘十三姐’呀‘十三妹’!

“然則你又因何單單的自稱個‘十三妹’呢?這三個字大約還從你名兒里的這個‘玉’字而來,你是用了個拆字法,把這‘玉’字中間‘十’字合旁邊一點提開,豈不是個‘二字’?再把‘十’字加在‘二’字頭上,把一點化作一橫,補在‘二’字中間,豈不是‘十三’兩個字?又把九十的‘十’字、金石的‘石’字音同字異影射起來。一定是你借此躲避你那仇家,作一個隱姓埋名啞謎兒,全身遠害。賢侄女,你道愚伯父猜得是也不是?”

聽起安老爺這幾句話,說得來也平淡無奇,瑣碎得緊,不見得有甚麼警動人的去處。那知這話越平淡越動性,越瑣碎越通情。姑娘是個性情中的人,豈有不感化的理?再加自己家里的老底兒,人家比自己還知道,索性把小時候拉青屎的根兒都叫人刨著了,這還合人家說甚麼呢?只見他把這許多年憋成的一張冷森森煞氣橫縱的面孔,早連腮帶耳紅暈上來,站起身形,望前走了一步,道:“原來是我何玉鳳三代深交有恩有義的一位伯父!你侄女兒那里知道!”說著,才要下拜。

安老爺站起來,說道:“姑娘,且慢為禮。你且歸坐,聽我把這段話講完了。”因接著前文說道:“後來你老人家服滿,升了二等侍衛,便外轉了參將,帶你上任。這話算到今日,整整十七個年頭。一向我們書信往來,我那次不問著你!你父親信來道,因他膝下無兒,便把你作個男孩兒看待。且喜你近年身量長成,雖是不工針黹,卻肯讀書,更喜弓馬,竟學得全身武藝。我還想到你抓周兒時節說的那句話。誰想前年又接得你尊翁的信,道他升了副將,又作了那紀大將軍的中軍,並且保舉了堪勝總兵。忽然,一路順風里說到想要告休歸里,我正在不解,看到後面,才知那紀大將軍聽得你有這般武藝,要合你父親結親。你父親因他不是詩書禮樂之門,一面推辭,便要離了這龍潭虎穴。我正在盼他回家相會,豈知不幾日便曉得了他的凶信。我便差了兩個家人,連夜起程去接你母女合你父親的靈柩。及至接了回來,才曉得你要避那仇人,叫你的乳母丫鬟扮作你母女的樣子,扶柩回京,你母女避的不知去向。

“這二三年來,我逢人便問,到處留心,只是沒些影響。直到我那孩子安驥同你那義妹張金鳳到了淮安,說起你途中相救的情由,講到你這十三妹的名字,並你的相貌情形,我料定除了你家斷不得有第二家,除了你也斷不得有第二個。所以我雖然開複原官,也無心富貴。便脫去那領朝衫,一路尋你到此,要想接你母女回京,給你我個安身立命之處,好不負我恩師的那番囑咐,不止專為你能仁寺那番贈金救命的恩情而來。姑娘只想,有你老太太在,我尚且要請你母女回京,如今剩你一人,便說有九公合這大娘子可托,我又怎肯丟下你去?現在你的伯母合你的義妹張姑娘並他的二位老人家都在途中候你。便是你父親的靈柩,我也早曉得你家墳上無處可葬可停,若依你吩咐你那奶公的話,停在那破廟之中,怎生放心得下?我早把他厝在我家墳園,專等尋著你母女的下落,擇地安葬。就連你那奶公戴勤合那宋官兒,以至你的奶母丫鬟,眼下都在我家。此去路上男丁不多,除了我父子合張親翁,還有家丁十余名;女眷不多,除了我內人婆媳合張親母,還有女伴八九口。那一個不照料了你老太太這口靈柩?

“姑娘,你這條身子,便算我費些事,不過順帶一角公文;便算我費些銀錢,依然是姑娘你的厚贈。及至到京之後,我家還有薄薄幾畝閑地,等閑人還要舍一塊給他作個義塚,何況這等正事。那時待我替你給他二位老人家小小的修起一座墳塋,種上幾棵樹木,雙雙合葬。你在他墳前燒一陌紙錢,奠一杯漿水,叫聲:‘父母!孩兒今日把你二位老人家都送歸故土了!’那才是個英雄,那才是個兒女。姑娘,你要聽我這話,切切不可亂了念頭!”

何姑娘還不曾答話,鄧九公聽到這里,早迸起來嚷道:“老弟呀,痛快煞我了!這才叫話,這才叫人心,這才叫好朋友!”褚大娘子道:“你老人家先別打岔,讓人家說完了。”鄧九公道:“還不叫我打岔!你瞧,今日這樁事,還不難為我老頭子在里頭打岔嗎?”說罷,呵呵大笑。

且莫管他呵呵大笑,再整何玉鳳聽了這話,連忙向安老爺道:“伯父,你的話說的盡性盡情到這個地步,真真的好比作‘吹泥絮上青云,起死人肉白骨’。侄女兒若再起別念,便是不念父母深恩,謂之不孝;不尊伯父教訓,謂之不仁。既是承伯父這等疼愛侄女,侄女倒要撒個嬌兒,還有句不知進退的話要說。伯父,你若依得我,我何玉鳳死心塌地的跟了你去。”這位姑娘也忒累贅咧。這要按俗語說,這可就叫作“難掇弄”!卻也莫怪他難掇弄,一個女孩兒家,千金之體,一句話就說跟了人走了?自然也得自己站個地步,留個身份。

安老爺聽了還有話說,問道:“姑娘,你更有何說?”他道:“我此番扶了母親靈柩隨伯父進京,我往日那些行徑都用不著,從此刻起,便當立地回頭,變作兩個人,守著那閨門女子的道理才是。第一,上路之後,我只守了母親的靈,除了內眷,不見一個外人。”安老爺道:“這是一。第二呢?”他又道:“第二,到京之後,死者入土為安,只要三五畝地,早些合葬了我父母便罷。伯父切不可過于糜費,我家歿化生存才過得去。”安老爺又問:“第三呢?”他道:“第三,卻要伯父給我挨近父母墳塋找一座小小的廟兒,只要容下一席蒲團之地,我也不是削發出家,我也不為舍身了道,只為一生守著我父母的魂靈兒,廬墓終身。這便是我何玉鳳的安身立命了。”只聽這姑娘心眼兒使得重不重?腳步兒站得牢不牢?這若依了那褚大娘子昨日筆談的那句甚麼“何不如此如此”的話,再加上鄧九公大敞轅門的一說,管情費了許多的精神命脈說《列國》似的說了一天,從這句話起,有個翻臉不回京的行市!果然又不出安老爺所料。

好安老爺!真是從來說的,有八卦相生,就有五行相克;有個支巫祁,便有個神禹的金鎖;有個九子魔母,便有個如來佛的寶缽;有個孫悟空,便有個唐一行的緊箍兒咒。你看他真會作!只見他聽了這話,把臉一沈,道:“姑娘,這話我合你口說無憑。”說著,便要了一盞潔淨清茶,走到何夫人靈前,打了一躬,把那茶奠了半盞,說道:“老弟!老弟婦!你二位的神靈不遠,方才我安某這片心合侄女兒這番話,你二位都該聽見。我安某若有一句作不到,哪有如此水!”說著,把那半盞殘茶潑在當地,便算立了個誓。何玉鳳姑娘見安老爺這樣的至誠,這才走過來,說道:“蒙伯父這樣的體諒成全,伯父請上,受你孩兒一拜!”安老爺倒掌不住,淚流滿面。鄧、褚父女翁婿並那些幫忙的村婆兒村姑兒在旁看了姑娘合安老爺這番恩義,也無不傷心。

才要張羅著讓坐讓茶,早見那姑娘三步兩步撲了那口靈去,叫聲:“母親!你可曾看見?如今是又好了!原來他也不是甚麼尹先生,也不好稱他作甚麼安官長,竟是我家三代深交有恩有義的一位異姓伯父!他如今要帶了女兒扶了你的靈柩回京,還要把你同父親雙雙合葬,你道可好?你聽了歡喜不歡喜?你心里樂不樂?阿呀母親!阿呀父親!你二位老人家怎的盡著你女孩兒這等叫,答應都不答應一聲兒價!”說完了,拍著那棺材捶胸頓腳,放聲大哭。這場哭,直哭得那鐵佛傷心,石人落淚;風淒云慘,鶴唳猿啼。便是那樹上的鳥兒,也忒楞楞展翅高飛;路上的行人,也急煎煎聞聲遠避。這場哭,大約要算這位姑娘從他父親死後直到如今憋了許多年的第一雙熱淚!這正是:

傷心有淚不輕彈,知還不是傷心處。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十九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6:44

正文 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
精品文學 iPhone App現已推出!支持離線下載看小說,請使用iPhone下載安裝!


這回書緊接上回,表得是何玉鳳姑娘自從他父母先後亡故,直到今日才表明他那片傷心,發泄他那腔怨氣,抱了他母親那口棺材哭個不住。鄧九公見他哭得痛切,便叫女兒褚大娘子上前勸解。褚大娘子道:“倒莫忙,他這肚子委屈也得叫他痛痛的哭一場,不然憋出個甚麼病兒痛兒的來,倒不好。”

說著,便叫人取些熱湯水,又叫擰個熱手巾來,這才慢慢過去勸著。勸了良久,那姑娘才止住哭聲。大家圍著,都讓他先坐下歇歇。

只見他且不歸坐,開口便問著褚大娘子道:“姐姐,你前日給我作的那件孝衣可還在手下?”褚大娘子道:“那天因為你執意不穿,立逼著我拿回去,我就帶回去了。今日我連這東西合你的素衣裳以至鋪蓋鞋腳我都帶了來了。不然你瞧我來的時候,作嗎用帶那樣一個大包袱來呢!”說著,便一手拉了他到里間去。何玉鳳這才毀卻殘妝,換上孝服。原來漢軍人家的服制甚重,多與漢禮相同。除了衣裙甚至鞋腳都用一色白的。那姑娘穿了這一身縞素出來,越發顯得如閑云野鶴一般,有個飄然出世光景。褚大娘子又叫人給他在地下鋪了一領席,墊上孝褥子,他才在靈右守起制來。

鄧九公此時是把一肚子的話都倒出來了,也沒甚麼可為難的了,覺得有點子泛上餓來了。便向他女兒道:“姑奶奶,咱們可得弄點甚麼兒吃才好呢。你看你二叔合妹妹進門兒就說起,直說到這時候,這天待好晌午歪咧,管保也該餓了。”

褚大娘子道:“這些事等不到老爺子操心,連吃的帶你老人家的酒,我臨來時候都打點妥當了,叫他們隨後挑了來。這時候敢怕早送來了,在外頭收拾著呢。甚麼時候吃,甚麼時候現成。”鄧九公聽了,便摧著才給姑娘些東西吃。

豈知這位姑娘平日雖吃上看不破些兒,到了今日,心靜身安,已經了安老爺這番琢磨點化,霎時把一條冰冷的腸子沍了個滾熱,心里的事情都來了,那里還顧得到吃上?只在那里默坐,把心事一條條的理論起來。第一條,早就想起他那義妹張金鳳,又急切要見見這位伯母安太太是怎樣一個性情,怎樣一個行徑。便問著安老爺道:“伯父,你方才說我那伯母合張家妹子都在半途相候,不知他娘兒們此時在那里?怎的我得見見也好。”安老爺道:“不但你想見他們,他們也正在那里想見你。除了我們張親家老夫妻二位照應行李不得來,其余都在莊上。”說著,便找褚一官著人送信請去。

恰好褚一官外面去了,不在跟前。一時找來,老爺便說明原由。褚一官道:“還等這會子呢?頭晌午就來了!這里話設說結,我又不敢讓進來,沒法兒,我把他老人家娘兒兩個讓到隔壁林大嫂家坐著呢。方才打發人來問過兩三回了。等我過去言語一句。”說著去了。

不上一盞茶時,安太太早到,褚大娘子便忙著迎出去,攙了進來。那安太太進門,一眼便看見姑娘哀哀欲絕的跪在那里。一時也不及參靈,便一直的奔了姑娘去。也顧不得那白褥子的忌諱,便蹲下身去,半跪半坐的把他一摟摟在懷里,“兒呀”“肉”的哭起來,。一面哭著,一面數落道:“我的孩子!你可心疼死大娘了!拿著你這樣一個好心人,老天怎麼也不可憐可憐你,叫你受這個樣兒的苦喲!”姑娘聽了這話,心里更酸,哭得更痛。褚大娘子勸了半日,才兩下里勸住了。

便讓太太坑上坐,太太那里肯?說:“姑奶奶,我好容易見著他了,你讓我合他多親香親香!”說著,又拿小手巾擦眼睛。

褚大娘子便向炕上拿了一個坐褥,給太太鋪好,又裝了一袋煙過去。

太太便合姑娘對面坐了,手里拿著煙袋,且不吃煙,著實的給姑娘道了一番謝,說:“大姑娘,我就剩了心里過不去了!我實在說不出甚麼來了!”姑娘此時倒也無可謙詞,只說了個:“那時雖然彼此不知,方才聽我伯父說起來,我兩家原來是這樣的世誼,便是侄女兒出些力,豈不是該的?侄女兒此後仰仗伯父、伯母的去處正多。還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方才我都求過我伯父了。”

◎ 精品文學網 Bestory.com ◎

安太太道:“大姑娘,憑你有甚麼為難的事,都交給我合你大爺。你只別委屈,別著急,耽擱了身子,我就放心了。”

說著,便拉了他的手,問長問短。恰好一個婆兒送上茶來,安太太接來,便擱下那個茶盤兒,自己端著碗,送到他口邊,讓他喝兩口熱茶。一會兒又用手指頭給他理理頭發,一會兒又用小手巾兒給他沾沾臉上的眼淚,一會兒又說:“這一個褥子薄,再墊個坐褥罷,小心地下的涼氣冰著。”一會兒又說:“沒外人在這里,只管盤上腿兒坐著,看壓麻了腳。”——也不知要怎樣的疼疼那位姑娘才好。再不想姑娘的小腳兒天生的不會盤腿。更可憐那姑娘幼年喪父,正是用著母親撫養照料的時候,母親又沒了;便是有,他那位老太太也是一個老實不過的人,及至逃難至此,一病不起,連他自己的衣食還得女兒照顧,姑娘何曾經過人這等珍惜憐愛過來?如今合安太太見了面,看了這番說話、行事、待人,才知道天底下的女孩兒原來還有這等一個境界,他心里頓覺甜苦寒暖大不相同,便益發合安太太親熱起來。

坐定了,便目不轉睛的看著安太太。只見那太太穿一件魚白百蝶的襯衣兒,套一件降色二則五蝠捧壽織就地景兒的氅衣兒,窄生生的袖兒,細條條的身子,周身絕不是那大寬的織邊繡邊,又是甚麼豬牙絛子、狗牙絛子的胡鑲混作,都用三分寬的石青片金窄邊兒,塌一道十三股里外掛金線的絛子,正卷著二折袖兒。頭上梳著短短的兩把頭兒,紮著大壯的猩紅頭把兒,別著一枝大如意頭的扁方兒,一對三道線兒玉簪棒兒,一枝一丈青的小耳挖子,卻不插在頭頂上,倒掖在頭把兒的後邊。左邊翠花上關著一路三根大寶石抱針釘兒,還戴著一枝方天戟,拴著八棵大東珠的大腰節墜角兒的小挑,右邊一排三枝刮綾刷蠟的矗枝兒蘭枝花兒。年紀雖近五旬,看去也不過四十光景,依然的烏鬢黛眉,點脂敷粉。待人是一團和氣,和氣的端莊;開口有幾句謙詞,謙詞的尊貴。高華富麗,慈厚和平。合安老爺配起來,真算得個子子孫孫的天親,夫夫婦婦的榜樣。姑娘看了半日,心里暗暗的說道:“我給張家妹妹誤訂誤撞說成了這等的一個人家,這樣的一雙公婆,也算對得住他了。”

他那里正待問安太太“我那妹子怎的不同來”?一句話不曾出口,只聽外面一片哭聲,男的也有,女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搖天振地價從門外哭了進來。姑娘從來不曉得甚麼叫作“害怕”的人,此時倒嚇了一跳,心里敁敠道:“我這里除了鄧、褚兩家之外,再沒個痛癢相關的人,他兩家都在眼前,這來的又是班甚麼人?卻哭的這般痛切?好生作怪!”自己又拘住禮法,不好探頭往外看,只得低了頭伏在地下陪著哭。

且住!這一片哭聲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班人,果然都是誰呀?原來安太太過來的時候,安公子小夫妻合仆婦丫鬟都隨過來了。只因里面地方過窄,要等安太太先見過了,然後大家才好進來,趁這個空兒,便在前廳換了衣裳。姑娘在靈旁跪著。只顧在這里應酬安太太,卻不得知道消息。及至他自己伏下身去陪哭,安太太便站起身來。他哭著閃眼一看,早見一男一女拜倒在靈前,又是兩個老**人跪在門里,一個男的跪在門外,都伏在地下痛哭,又各各的身穿重孝。姑娘淚眼模糊,急切里看不出誰是誰。口里既不好問,心里更想不出這是怎麼一樁事。正在納悶,卻見褚大娘子把靈前跪的那個穿孝的**攙起來,那廂那個穿孝的少年也便站起身來,還在那里捂著臉擦眼淚。那**便拉了褚大娘子,一面哭著撲了自己來,便在方才安太太坐的那個坐褥上跪下,嬌滴滴悲切切叫了聲:“姐姐,你想得我好苦!”說罷,也是抱頭痛哭。


※ 精 品 文 學 網 B e s t o r y .c o m ※
何玉鳳此時臨近一看,又聽得說話的聲音,才曉得是他救的那個結義妹子張金鳳,那廂站的那個少年,便是安公子。

一時心中萬緒千頭,才待說話,那後面跪的老少兩個婦女也搶過來給姑娘磕頭,扶著姑娘的腿哭個不住。門外的那個男的也磕了陣頭站起來。姑娘且不及看門外那個,急得一手拉了金鳳姑娘,一手推那兩個婦女,道:“你兩個先擡起頭來,我瞧瞧是誰?”及至兩個擡起頭來,兩下里看了一看,才曉得是他的奶母合他的丫鬟,門外那個卻是他的奶公戴勤。姑娘此時斷想不到這班人忽然在此地同時聚在一處,重得相見,更加都穿著孝服,辨認不清,到了他那個丫鬟——隨緣兒媳婦——隔了兩三年不見,身量也長成了,又開了臉,打扮得一個小媳婦子模樣,尤其意想不到,覺得詫異。這一陣穿插,倒把個姑娘的眼淚穿插回去了,呆呆的瞅瞅這個,看看那個,怔了半日,才問著張金鳳道:“妹子,我難道合你們是夢中相見麼?”張姑娘道:“姐姐,你且莫悲傷!定一定再說話。”這姑娘痛定思痛,良久良久,才重複哭起來。

安太太便叫張姑娘:“好生勸勸你姐姐,不要招他再哭了。”褚家娘子合他奶娘也來相勸。姑娘這才止住悲啼,拉了張金鳳,覺得心中有萬語千言,只不知從那句說起。只見他看了看眾人,又看了看安公子夫妻,忽地失驚道:“阿呀!豈有此理!我這奶公、奶母合這丫鬟罷了,你二位,現在伯父、伯母雙雙在堂,豈不嫌個忌諱,怎生也穿起這不祥之服?快快脫下來才是!”安公子跪在那里答道:“我兩個受了姐姐的救命大恩,無路可報,今日遇著嬸母這等大事,正該如此。況又是父母吩咐的,怎敢違背!”姑娘連連擺手,說:“這事斷斷行不得!”張姑娘又道:“姐姐,便是你我,又合嫡親姐妹差些甚麼?姐姐不必再講了。”兩人只管這等說,姑娘那里肯依?急得又向安老爺、安太太說:“伯父、伯母,這事禮過于情,不要說我何玉鳳看了不安,便是我的母親九泉有知,也過不去。求你二位老人家吩咐一句,一定叫他們脫了才好。”

安老爺道:“姑娘,你且不必著急,聽我說。你道這事‘禮過于情’,按古禮講,古人的朋友本就有個‘袒免之服’。怎的叫作‘袒免’?就如如今男去冠纓,女去首飾,再系條孝帶兒,戴個孝髻兒一般。按今禮講,你只看內三旗的那些人家,遇見父母大事,無論親戚朋友跟前,都有個遞孝接孝的禮。再講到情,你我兩家不但非尋常朋友可比,比起那疏遠的親戚來,只怕情義還要重些。便是你尊翁靈柩到京的時候,我也曾在我那墳園上供養他幾日,也曾叫我這孩兒去了纓兒,穿身孝服,替我早晚祭奠。這是你奶公、奶娘眼見的。那時姑娘你又從那里不安去?何況姑娘你救了他兩個性命,便同救了他兩個父母、公婆。他兩個如今止于給你令堂穿身孝服,就論一報一施,你道孰輕孰重?這幾身孝,正是我昨日聽得你令堂的事,合你伯母商議,特特的赴做成的。你我骨肉一般,還講得到甚麼忌諱?便是忌諱,我這一兒一媳當日在那能仁寺雙雙落難,果然不是你來搭救,只怕今日之下,想穿這兩身孝服也沒處穿,我同你伯母求著這樣忌諱也求不到。我再合姑娘你掉句文,這就叫作‘亡于禮者’之禮也,故曰‘其動也中’。”安太太也道:“是這樣。”不叫姑娘謙讓,又怕他著急,便親自走過來安撫了他一番。

這且不表。卻說鄧九公方才見公子合張金鳳穿了孝來,也自詫異,及至安老爺說了半日,他才明白過來。原來昨日安老爺把華忠叫在一旁說的那句梯己話,合今早安老爺見了安太太老夫妻兩個說的那句啞謎兒,他在旁邊聽著干著了會子急不好問的,便是這件事。便向姑娘道:“姑娘,師傅總得站在你這頭兒,咱們到底是家里,我再沒說架著炮往里打的。這話你伯伯可說的是,咱們不用再說了。”姑娘還待再說,褚大娘子也道:“我可不懂得這些甚麼古啊今啊、書哇文的,還是我方才說的那句話,人家是個老家兒,老家兒說話再沒錯的,怎麼說咱們怎麼依就完了。你說是不是?”

姑娘見一個人扭不過眾人去,心里想道:“我從來看了世界上這些施恩望報的人,作那些春種秋收的勾當,便笑他是有意沽名,有心為善;所以我作事作起來任是潮來海倒,作過去便同云過天空。即如我在能仁寺救安公子、張姑娘的性命,給他二人聯姻,以至贈金借弓這些事,不過是我那多事的脾氣,好勝的性兒,趁著一時高興,要作一個痛快淋漓,要出出我自己心中那口不平之氣!究竟何曾望他們怎的領情,怎生報答來著?不想他們竟這等認真起來。可見造因得果,雖有人為,也是上天暗中安排定的。”想到這里,也就默默無言,只得跪起來給安公子合張姑娘行禮叩謝,慌得他兩個還禮不叠。然雖如此,姑娘此刻是說勉強依了,他心里卻另有個不願意的意思。他這不意願,想來不是為方才給安公子、張姑娘磕那兩個頭。究竟他是個甚麼意思?這位姑娘心里彎子轉子過多,我說書的一時摸不著門兒,無從交代。等這書說到那個場中,少不得說書的聽書的都明白了。

閑話休提,言歸正傳。再講安老爺自從到了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又訪到青云堡,見了褚一官、褚大娘子,這才見著鄧九公。自從見了鄧九公,費了無限的調停,無限的宛轉,才得到了青云峰,見著了這位隱姓埋名昨是今非的十三妹。自從見了這位姑娘,又費了無限唾沫,無限精神,才得說的他悉心懺悔,五體皈依。一直等安太太、安公子、張姑娘以至他的奶公、奶母、丫鬟異地重逢,才算作完了這本戲文,演完了這段評話,才得略略的放心。

他便對鄧九公說:“九兄,這事情的大局已定,我們外面歇歇,好讓他娘兒們說說話兒,各取方便。”鄧九公本就嚷嚷了半天吃了,聽了這話,正中下懷,忙說:“很好,咱們也該喝兩盅去了。”又告訴褚大娘子道:“讓姑娘吃些東西。哭只管哭,可不要盡只餓著。”嘮叨了一陣,這才陪了老爺、公子出來。外面自有褚一官帶了人張羅著預備吃的,內里褚大娘子也指使著一群蹶頭腳的婆兒調抹桌凳,搬運飯菜。便連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也來幫忙,一時里外都吃起來。安老爺合鄧九公心里惦著有事,也不得照昨日那等暢飲,然雖如此,卻也瓶罄杯空,不曾少喝了酒。至于那些吃食,不必細述,也沒那古兒詞兒上的“山中走獸云中雁,陸地飛禽海底魚”,不過是酒肉飯菜,吃得醉飽香甜而已。一時吃完,又添了東西,內外下人都吃過了。

鄧九公閑話中便合安老爺說道:“老弟,你看這等一個好孩子,被你生生的奪了去了,我心里可真難過。只是一來關著他的重回故鄉,二來又關著他的父母大事,三來更關著他的終身。我可沒法兒留他。但是我也受了他會子好處,一點兒沒報答他,我這心里也得過的去?我想,如今他不是沒忙著要走的這一說了嗎?我要把他老太太的事重新風風光光的給他辦一辦,也算我們師徒一場。只是要老弟你多住幾日,包些車腳盤纏。可就不知老弟你等得等不得?”

安老爺道:“我倒沒甚麼等不得,那盤費更是小事。便是九兄你不給他辦這事,我們也不能就走。甚麼原故呢?我心里已經打算在此了,此去帶了一口靈,旱路走著就有許多不便,我的意思,必須改由水路行走。明日就要遣人踅回臨清閘去雇船,往返也得個十天八天的耽擱。只是老兄你方才說的這番舉動,似乎倒可不必。從來喪祭趁家之有無,他自己既不能盡心,要你多費,他必不安。況且這些事究竟也不過是個虛文,于存者沒者毫無益處。竟是照舊,明日伴宿,後日卻把靈封了,把他接到莊上,你師弟姊妹多聚幾日,敘敘別情。有這項錢,你倒是給他作幾件上路素色衣裳,如此事事從實,他也無從辭起。”

鄧九公道:“那幾件衣裳可值得幾何呢!”說著,綽著那部長須,翻著眼睛,想了一想,說:“有了!衣裳行李也要作,臨走我倒底要把他前回合海馬周三賭賽他不受我的那一萬銀送他,作個程儀。難道他還不受不成?”安老爺道:“那他可就不受定了。老兄,你豈不聞‘江山好改,秉性難移’?你且不可打量他從此就這等好說話兒了。他那平生最怕受人恩的脾氣,難道你沒領教過?設或你定要盡心,他決然不受,那時彼此都難為情。依我說,倒莫如……”老爺說到這里,掩住白,走到鄧九公跟前,附耳低聲說道:“九兄,莫若如此如此,豈不大妙?”

鄧九公聽了,樂得拍桌子打板凳的連說:“有理!”又說:“就照這麼辦了!”老爺道:“九兄,切莫高聲。此地只隔一層窗紙,倘被他聽見,慢說你這人情作不成,今日這一天的心力可就都白費了!”鄧九公伸了伸舌頭,連忙住口。

二人正要進後邊去,恰好隨緣兒媳婦出來,回說:“奴才太太合姑娘請老爺說話。”安老爺便同了鄧九公進來。安太太道:“大姑娘方才說了半天,還是為玉格合他媳婦這兩身孝,他始終不願意。他的意思,還要過了明日後日兩天,大後日就一同動身。我說這話你等我合你大爺商量,也得算計算計這兩天工夫可走得及走不及。”姑娘接著說道:“我也沒甚麼願意不願意。不過想著他二位穿了孝,參了靈,就算情理兩盡了,究竟有伯父、伯母在上頭;況且又是行路,就這樣上路,斷乎使不得。不但他二位,便是我這奶公、奶母、丫鬟,現在既在伯父那里,一並也叫他們脫了孝上路為是。至于我這孝,雖說是脫不下來,這樣跟了伯父、伯母同行,究竟不便。縱說你二位老人家不嫌忌諱,也得我心里安。再說,我父親的大事那時,我只顧護了母親、匆匆遠辟,便不曾按著日期守孝;此番到京,我卻要補著盡這點作兒女的心。那時日子也寬余了,伯父你給我找的那個廟也該妥當了,我一釋服,便去了我的腳跟大事,豈不長便?這樣商量定了,過了明日後日兩天,就可上路,也省得伯父上上下下人馬山集的在此久住。這話,伯父想來再沒個不依我的。”

安老爺一聽:“這又是姑娘泛上小心眼兒來了,且自順了他的性兒,我自有道理。”便說道:“姑娘,這話很是。便是你大兄弟、大妹妹,我也不是叫他們穿多少日子的孝。到了你補著穿孝這層,也很行得,盡有這個樣子。只是兩日後便要起身,卻來不及。何也呢?我們將才在外頭商量定了,你此番扶柩回京,旱路斷不方便,就是你也不得早晚相依。我明日便著人看船去,也有幾天耽擱。我們這里卻依然明日伴宿,後日把靈暫且封起來,大家都搬到你師傅莊上住去。船一雇到,即刻起行。你那一路不要見外人的這句話,便不枉說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聽了,料是此地山里既不好一人久住,眾人也沒個長遠在此相伴的理,便也沒得說,點頭俯允。

鄧九公見這話說定規了,便道:“咱們這可沒事了,太陽爺也待好壓山兒了,二妹子合大奶奶這里也住不下,莫如趁早回莊兒上去罷,明日再來。再挨會子,這山里的道兒黑了,可不好走。”安太太還不曾答言,何玉鳳姑娘早詫異起來,說道:“怎麼,今日都不住下嗎?”原來姑娘自被安老爺一番言語之後,勾起他的兒女柔腸,早合那以前要殺就殺、要饒就饒、要聚便聚、要散便散的十三妹迥不相同。聽得聲都要走,便有些意意思思的舍不得,眼圈兒一紅,不差甚麼就像安公子在悅來老店的那番光景,要撇酥兒!

褚大娘子笑道:“哎喲,噯喲!瞧啊!瞧啊!妞兒舍不得大娘了!我這可是頭一遭兒看見你這個樣兒!”安太太便連忙道:“好孩子,別委屈!我跟著你。”因合褚大娘子道:“不然姑奶奶你合你大妹妹回去,我住下罷。”誰知這位姑娘雖然在能仁寺合張姑娘聚了半日,也曾有幾句深談,只是那時節彼此心里都在有事,究竟不曾談到一句兒女衷腸,今日重得相逢,更是依依不舍。

褚大娘子是個敞快人,見這光景,便道:“這麼樣罷。”因合他父親說:“竟是你老人家帶了女婿陪了二叔合大爺回去,我們娘兒三個都住下,這里也擠下了。”又合褚一官道:“你回去可就把二嬸兒合大妹妹的鋪蓋卷兒合包袱送了來,可別交給外頭人,就叫孟媽兒合芮嫂兩個來。我這里帶的人不夠使,他們村兒里的幾個人晚上也有回家的。我帶著一條被窩呢,不要鋪蓋了。晚上老爺子要合二叔喝酒,我都告訴姨奶奶了。以至明日早起的吃的,老范合小蔡兒他們都知道,你問他們就是了。可想著給我們送吃的來。”褚一官在那里老老實實的聽一句應一句。褚大娘子又道:“可是還得把我的梳頭匣子拿來呢。”張姑娘道:“不用費事了,兩分鋪蓋里都帶著梳洗的這一分東西呢。我們天天路上就是那麼將就著使,連大姐姐你也用開了。”褚大娘子道:“如此更省事了。”褚一官道:“想想還有甚麼?別落下了。”褚大娘子道:“沒甚麼了。——再就是我不在家,你多分點心兒,照應照應那孩子,別竟靠奶媽兒。”褚一官又連連答應。褚太娘子又道:“既這樣,二叔,索性早些請回去罷。”

鄧九公道:“明日人來的必多,我已就告訴宰了兩只羊、兩口豬,夠吃的了,姑奶奶放心罷。倒是這杠,怎麼樣,不就卸了他罷?”安老爺道:“這又礙不著,何必再卸。就這樣,下船時豈不省事!”鄧九公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我也知道不用卸,只是我不說這句,書里可又漏一個縫子!”說著,才嘻嘻哈哈同了安老爺父子合褚一官告辭出去。安老爺臨走,又把戴勤留下在此照料,便一同回青云堡褚家莊去了不提。

卻說何玉鳳姑娘,此時父母終天之恨已是無可如何,不想自己孤另另一個人,忽然來了個知疼著熱的世交伯母,一個情投意合的義姊,一個依模照樣的義妹,又是嬤嬤媽、嬤嬤妹妹,一盆火似價的哄著姑娘。姑娘本是個天性高曠的爽快人,不覺一時精滿神足,心舒意敞,高談闊論起來。

那時雖是十月天氣,山風甚寒,屋里已生上火。須臾,點上燈來,那鋪蓋包袱也都取到。那位姨奶奶又送了些零星吃食來,褚大娘子便都交給人收拾去,等著夜來再要。便讓安太太上了炕,又讓何、張二位姑娘上去。因向安太太說:“我在左邊給你老人家擺一只鳳凰,右邊給你老人家擺一只鳳凰。”他自己卻挨著炕邊坐了。除了玉鳳姑娘不吃煙,那娘兒三個每人一袋煙兒,安太太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十分歡喜。

大家便圍炕閑話起來。

安太太道:“真個的,你家這個姨奶奶雖說沒甚麼模樣兒,可倒是個心口如一的厚實人兒。我看你們老人家這樣的居心行事,敢怕那姨奶奶還給他養個兒子定不得呢。”褚大娘子道:“那敢是好,我也正盼呢。只是我父親今年八十七了,那里還指望得定呢!”張姑娘道:“不然。那姨奶奶自己知道,他告訴我說,他家老爺子命里有兒子,他還要養兩個呢。”安太太道:“這兒女的數兒,他自己那里定得準呢?”張姑娘忍不住笑道:“我也是這樣問他來著,他說是劉鐵嘴告訴他的。我也不知劉鐵嘴是誰,沒敢往下再問。”大家聽了,早已笑將起來。

褚大娘子便告訴安太太道:“這是他來的那年,我叫了個瞎生給他算命。要算算他命里有兒子沒有。那瞎生叫劉鐵嘴,說了這麼句話,他就記住了這句話。要是叫他記住了,他肚子里可就裝不住了。就這麼個傻心腸兒!”玉鳳姑娘道:“我可就愛他那個傻心腸兒。只是怕他說話,他一說話,我不笑他,我憋的慌;我笑他,我又怕他惱。”褚大娘子道:“人家可不懂得怎麼叫個惱哇!”說著,大家又笑了一陣。

一時,戴勤進來,隔窗回道:“請示太太合大奶奶,還要甚麼不要?外頭送鋪蓋的車還在這里等著呢。”安太太道:“不用甚麼了。你沒跟大爺去嗎?”戴勤道:“老爺留奴才在這里伺候的。”玉鳳姑娘聽如此說,便隔窗叫他道:“嬤嬤爹,你先去告訴了話,進來我再瞧瞧你。”戴勤去了進來,又重新給姑娘請安,也問了姑娘幾句話。

姑娘一時想起當日送靈回京的話,又細問了一番,因道:“你們走到那里就遇見這里老爺的人了?”戴勤道:“走到德州。”姑娘道:“他們岸上走,你們河里走,怎得知道就是咱們的船呢?”戴勤道:“姑娘問起這件事,竟有些奇怪,真是老爺的靈聖!頭夜大家就知道這里老爺差人接下來了。這一日晚上,船靠了德州碼頭,點燈後,他們里頭在後艙睡了,奴才合宋官兒兩個便在老爺靈旁一邊一個打地鋪,也就睡下。睡到三更多天,耳邊只聽說老爺叫,那時也忘了老爺是歸了西了,就連忙要見老爺去。及至一看,老爺就在當地站著呢,奴才一時認不出來了。”姑娘道:“你怎麼又會不認得老爺了呢?”

戴勤道:“只見老爺穿戴不是本朝衣冠,頭上戴著一頂方頂鑲金長翅紗帽,身穿大紅蟒袍,圍著玉帶,吩咐奴才說:‘安二老爺差人接我來了,你們可看著些,莫要錯過去,叫他們空跑一蕩。我上任去了。’奴才就說:“老爺那里上任去?怎的不接太太合姑娘同去?”老爺道:‘太太就來的。姑娘早呢,我不等他了。’說著,往外就走。奴才急了,說:‘老爺怎的不等姑娘同去?奴才姑娘此時到底在那里呢?’老爺把袖子一甩,向我說:‘好糊塗!我見不著姑娘,只怕你就先見著了。此時何用問我!’奴才見老爺生氣,一害怕,就唬醒了。原來是一場夢。忙著叫宋官兒,只聽他那里說睡語,說:‘我的老爺子!你是誰呀?’及至把他叫醒了,問他,他說:‘見一個人,打扮得合戲台上的賜福天官似的,踢了我一靴子腳,說:‘你這東西睡的怎麼這樣死!’奴才正告訴他這個夢,只聽得外面好像人馬喧闐的聲兒,又像鼓樂吹打的聲兒,只恨那時膽子小,不曾出去看看。奴才就合宋官兒說:‘這事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天亮咱們且別開船,到船頭看看,到底有人來沒人來。’誰想這里老爺果然就打發梁材他們來了。姑娘想,這可不是老爺顯聖嗎?”

這位姑娘可從不信這些鬼神陰陽的事,便道:“老爺成神,怎的不給我托夢,倒給你托起夢來?不要是你那一天吃多了罷?”安太太道:“大姑娘,你可不可不信這話。他們一到京就說過。你大爺還合我說:‘何老大那等一個聰明正直的人,成了神也是有的事,只可惜他不知成了甚麼神了。’這神佛的事也是有的。”姑娘終是將信將疑。

戴嬤嬤笑向安太太道:“奴才姑娘從小兒就不信這些。姑娘只想,要不是有神佛保著,怎麼想到我們今日都在這里見著姑娘啊!太太還記得老爺來的頭里,叫了奴才娘兒兩個去細問姑娘小時候的事情?那時奴才只納悶兒。誰知老爺早知道姑娘的下落,連奴才們也托著老爺、太太的福見著姑娘了。真真是想不到的事!”玉鳳姑娘問道:“老爺怎麼問?你們又怎麼說的?”隨緣兒媳婦便把那日的話說了一遍。姑娘道:“我不懂,你們有一搭兒沒一搭兒的把我小時候的營生回老爺作嗎?”褚大娘子道:“罷咧!罷咧!連你那拉青屎的根子都叫人家抖翻出來了,別的還有甚麼怕說的!”說的大家大笑,他自己也不禁伏在安太太懷里吃吃的笑個不住。

從來說“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只這等說說笑笑,不覺三鼓。褚大娘子道:“不早了,老太太今日那麼早起來,也鬧了一天了,咱們喝點兒粥,吃點兒東西睡罷。明日還得早些起來,只怕他們這里遠村近鄰的還要來上祭呢。”說著,隨意吃些東西,盥漱已畢,安太太合何玉鳳姑娘便在東間南炕,褚大娘子合張金鳳姑娘便在西間南炕睡下。戴嬤嬤母女合褚家帶來的四個婆兒都在後卷兩個里間分住。本村的幾個村姑村婆也各各的分頭歇息。這里他娘兒們、姐兒們睡在炕上,還絮絮的談個不住。

列公,你道怎個“蒼狗白云,天心無定;桑田滄海,世事何常”?這青云山分明是淒慘慘的幾間風冷茅簷,怎的霎時間變作了暖溶溶的春生畫圖?都只道是這班人第一個歡場,那知恰是這評話里第二番結束。這正是:

但解性情憐骨肉,寒溫甘苦總相宜。

要知那何玉鳳合安老爺怎的同行,何玉鳳合鄧、褚兩家怎的作別,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6:55

正文 第二十一回 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
精品文學 iPhone App現已推出!支持離線下載看小說,請使用iPhone下載安裝!


這書前二十回已把安、何、張三家聯成一片,穿得一串,書中不再煩敘。從這二十一回起,就要作一篇雕弓寶硯已分重合的文章,成一段雙鳳齊鳴的佳話。

卻說安太太婆媳二人那日會著何玉鳳姑娘,便同褚大娘子都在他青云山山莊住下。彼此談了半夜,心意相投,直到更深,大家才得安歇。外面除了本莊莊客長工之外,鄧九公又撥了兩個中用些的人,在此張羅明日伴宿的事。安老爺又留下戴勤並打發華忠來幫著照料。連夜的宰牲口、定小菜,連那左鄰右舍也跟著騰房子、調桌凳,預備落作,忙碌得一夜也不曾好生睡得。里邊褚大娘子才聽得雞叫,便先起來梳洗,帶著那些婆兒們打掃屋子。安太太婆媳合玉鳳姑娘也就起來,梳洗完畢。早有褚一官帶人送了許多吃食,外面收拾好了端進來。安太太便讓道:“大姑娘,今日可得多吃些,昨日鬧得也不曾好生吃晚飯。”那知這位姑娘諸事難說話,獨到了吃上不用人操心呢。一時,上下大家吃完。

安老爺早同鄧九公從家里吃得一飽,前來看望姑娘,合姑娘寒暄了幾句,姑娘便依然跪在靈旁盡哀盡禮。便有戴勤帶著他女婿隨緣兒合親家華忠進來叩見姑娘。姑娘見自己的丫鬟也有了托身之地,並且此後也得一處相聚,更是放心。又見褚大娘子趕著華忠一口一個“大哥”,姑娘因問道:“你那里又跑出這麼個大哥來了?”褚大娘子道:“這可就是你昨日說的我們那個親戚兒。”姑娘才明白便是安公子的華奶公。兩人見過出去,華忠又進來回:“張親家老爺、親家太太來了。”

原來這老兩口兒昨日聽得十三妹姑娘有了下落,恨不得一口氣就跟了來見見。只因安老爺生恐這里話沒定規,親家太太來了再鬧上一陣不防頭的怯話兒,給弄糟了,所以指稱著托他二位照看行李,且不請來,叫在店里聽信。及至他昨晚得了信,今日天不亮便往這里趕,趕到青云堡褚家莊,可可兒的大家都進山來了,他們也沒進,一直的又趕到此地。進門朝靈前拜了幾拜,便過來見姑娘,哭眼抹淚的說了半天,大意是謝姑娘從前的恩情,道姑娘現在的煩惱。禮到話不到,說是說不清,橫豎算這等一番意思就完了事了。

鄧九公便讓張老在前廳去坐。內中只有褚大娘子是不曾見過這位張太太的,他心里暗說:“怎麼這等一個娘,會養金鳳姑娘這麼一個聰明俊秀的女孩兒呢?”這褚大娘子本就有些頑皮,不免要耍笑他,只是礙著張姑娘,不肯。便也問了好,說了幾句話,因問:“你老人家今日甚麼時候坐車往這麼來的?”他道:“那里還坐車呀!我說:‘才多遠兒呢,咱走了去罷。’他爹說:‘我怕甚麼?撒開鴨子就到咧!你那踱拉踱拉的,踱拉到啥時候才到喂!’那麼著,我可就說:‘不你就給我找個二把手的小單拱兒來罷。’誰知雇了輛小單拱兒,那推車的又是老頭子,倒夠著八十多周兒咧,推也推不動,沒的慪的慌,還沒我走著爽利咧!”大家聽了,要笑又不好笑。偏偏這八十多周兒的話,又正合了鄧九公的歲數兒,鄧九公聽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便搭訕著問褚一官道:“咱們外頭的事情都齊了沒有?”褚一官道:“都齊了,只聽里頭的信兒。”

原來安、鄧兩家商量定了,都是這日上祭。安老爺見張家二老來了,又告訴鄧九公給他家也備了桌現成的供菜。第一起便是安老爺上祭。褚一官連忙招護了戴勤、華忠、隨緣兒進來,整理桌椅,預備香燭。這山居卻沒那些鼓樂排場,獻奠儀注,只大家把祭品端來擺好。玉鳳姑娘看了看那供菜,除了湯飯茶酒之外,絕不是莊子上叫的那些楞雞、匾丸子、紅眼兒魚、花板肉的十五大碗,卻是不零不搭的十三盤,里面擺著全羊十二件,一路四盤,擺了三路;中間又架著一盤,便是那十二件里片下來的攢盤,連頭蹄下水都有。

只見安老爺拈過香,帶著公子行了三拜的禮。次後安太太帶了張姑娘也一樣的行了禮。姑娘不好相攔,只有按拜還禮。祭完,只見安太太恭恭敬敬把中間供的那攢盤撤下來,又向碗里撥了一撮飯,澆了一匙湯,要了雙筷子,便自己端到玉鳳姑娘跟前,蹲身下去,讓他吃些。不想姑娘不吃羊肉,只是搖頭。安太太道:“大姑娘,這是老太太的克食〔克食:滿語。恩賞,上賞之意〕,多少總得領一點。”說著,便夾了一片肉,幾個飯粒兒,送在姑娘嘴里。姑娘也只得嚼著咽了。咽只管咽了,卻不知這是怎麼個規矩。當下不但姑娘不懂,連鄧九公經老了世事的,也以為創見。不知這卻是八旗吊祭的一個老風氣,那時候還行這個禮。到了如今,不但見不著,聽也聽不著,竟算得個“史闕文”了。

◎ 精品文學網 Bestory.com ◎

閑話少說。一時撤下去,鄧九公因為自己算個地主,便讓張家二老上祭,端上一桌葷素供菜來,供好。張老也拈了香,磕了頭。到了親家太太了,磕看頭,便有些話白兒,只聽不出他嘴里咕囔的是甚麼。等他兩個祭完了,便是鄧九公同了女兒、女婿上祭。只見熱氣騰騰的端上一桌菜來,無非海錯山珍、雞鴨魚肉之類,也有大盤的饅頭,整方的紅白肉,卻弄的十分潔誠精致,供好。鄧九公同褚一官夫妻也照前鑽香行禮。禮畢,褚一官出去焚化紙錁,他父女兩個便大哭起來。姑娘也在那里陪哭,戴勤家的合隨緣兒媳婦都跪在姑娘身後跟著哭。

你道這鄧家父女兩個是哭那一位何太太不成?那何太太是位忠厚老實不過的人,再加上後來一病,不但鄧九公合他漠不相關,便是褚大娘子也合他兩年有余,不曾長篇大論的談過個家長里短,卻從那里得這許多方便眼淚?原來他父女兩個都各人哭得是各人的心事。

鄧九公心里想著是:人生在世,兒子這種東西,雖說不過一個蒼生,卻也是少不得的。即如這何家的夫妻二位,假如也得有安公子這等一個好兒子,何至弄到等女兒去報仇,要女兒來守孝?跟前雖說有玉鳳姑娘這等一個頂天立地的女兒,作到這個地位,已經不知他心里有幾萬分說不出的苦楚了。況且,世路上又怎樣指得準有這等一位破死忘魂衛顧人的安老爺呢?踅回來再想到自己身上,也只仗了一個女兒照看,難道眼看九十多歲的人,還指望養兒得濟不成?再說,設或生個不肖之子,慢講得濟,只這風燭殘年,沒的倒得“眼淚倒回去往肚子里流,胳膊折了望袖子里褪”,轉不如一心無礙,卻也省得多少個命脈精神!這是鄧九公的心事。

褚大娘子心里想的是:一個人托生給人作個女兒,雖說合那作兒子的侍奉終身不同,卻是同一盡孝,都該報答這番養育之恩。只是作個女兒,到了何玉鳳這樣光量,也就算強似兒子了。但是天不成全他,遇見這等時運,也就沒法兒。何況于我!縱說我隨了老父朝夕奉養,比他強些,老人家已是“老健春寒秋後熱”,“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那時無論我心里怎樣的孝順,難道還能派定了人家褚家子弟永遠接續鄧家香煙不成?這是褚大娘子的心事。

至于他父女兩個心疼那姑娘,舍不得那姑娘,卻是一條腸子。又因這疼他、舍不得他的上頭,卻又用了一番深心,早打算到姑娘臨起身的時候,給他個斬鋼截鐵,不垂別淚。因此要趁著今日,把這一腔離恨哭個痛快,便算合他作別。臨期好讓他不著一絲牽掛流連,安心北上,去走他那條立命安身的正路。正是一番英雄作用,兒女情腸。

當下父女兩個悲悲切切、抽抽噎噎哭的十分傷慘。安老爺合張老早把鄧九公勸住,安太太合張媽媽兒也來勸褚家娘子,張姑娘便去勸玉鳳姑娘。安太太向褚家娘子道:“姑奶奶,歇歇兒罷,倒別只管招大姑娘哭了。”只這一句,越發提起褚大娘子舍不得姑娘的心事來,委委屈屈又哭個不住。半日半日才慢慢的都勸住了。褚一官同了眾人便把飯菜撤下去。鄧九公囑咐道:“姑爺,這桌菜可不要糟塌了,撤下去就蒸上,回來好打發里頭吃。”褚一官一面答應,便同華忠等把桌子擦抹乾淨出去。外面早有山上山下遠村近鄰的許多老少男女都來上祭。也有打陌紙錢來的;也有糊個紙包袱裝些錁錠來的;還有買對小雙包蠟,拿著箍高香,一定要點上蠟、燒了香才磕頭的;又有煮兩只肥雞,拴一尾生魚來供的;甚至有一蒲包子爐食餑餑,十來個雞蛋,幾塊粘糕餅子,也都來供獻供獻磕個頭的。這些人,一來為著姑娘平日待他們恩厚,況又銀錢揮霍,誰家短個三吊兩吊的,有求必應;二來有這等一個人住在山里,等閑的匪人不敢前來欺負;三來這山里大半是鄧九公的房莊地畝,眾人見東翁尚且如此,誰不想來盡個人情?因此上都真心實意的磕頭禮拜。那班村婆村姑還有些贊歎點頭擦眼抹淚的。這要擱在姑娘平日,早不耐煩起來了,不知怎麼個原故,經安老爺昨日一番話,這條腸子一熱,再也涼不轉來。便也合他們灑淚,倒說了許多好話,道達這兩三年承他們服侍母親支應門戶的辛苦。

※ 精 品 文 學 網 B e s t o r y .c o m ※

這一陣應酬,大家散後,那天已將近晌午,鄧九公道:“這大家可該餓了。”便摧著送飯。自己便陪了安老爺父子張老三人外面去坐。一時端進菜來,潑滿的燕窩,滾肥的海參,大片的魚翅,以至油雞填鴨之類,擺了一桌子。褚大娘子拿了把筷子,站在當地向張親家太太道:“張親家媽,可不是我外待你老,我們老爺子合我們二叔是磕過頭的弟兄,我們二嬸兒也算一半主人,今日可得請你老人家上坐。”張太太聽了,擺著手兒扭過頭去說道:“姑奶奶,你不用價讓我,我可不吃那飯哪。”安太太便問道:“親家,你這樣早就吃了飯來了麼?”

張太太道:“沒有價。雞叫三遍就忙著往這里趕,我那吃飯去呀?”張姑娘聽了,便問:“媽,你老人家既沒吃飯,此刻為甚麼不吃呢?不是身上不大舒服阿?”他又皺著眉連連搖頭說:“沒有價,沒有價。”褚大娘子笑道:“那麼這是為甚麼呢?你老人家不是挑了我了?”他又忙道:“我的姑奶奶!我可不知道嗎叫個挑禮呀!你只管讓他娘兒們吃罷。可惜了的菜,回來都冷了。”大家猜道:“這是個甚麼原故呢?”他又道:“沒原故。我自家心里的事,我自家知道。”

何玉鳳姑娘在旁看,心想:“這位太太向來沒這麼大脾氣呀,這是怎麼講呢?”忍不住也問說:“你老人家不是怪我沒讓阿?我是穿著孝,不好讓客的。”他這才急了,說:“姑娘,可了不的了!你這是啥話?我要怪起你來,那還成個啥人咧?我把老實話告訴給你說罷:自從姑娘你上年在那廟里救了俺一家子,不是第二日咱就分了手了嗎?我可就合我那老伴兒說,我說:‘這姑娘咱也不知那年才見得著他呢。見著他還好,要見不著,咱可就只好是等那輩子變個牛變個驢給他耕地拽磨去罷。’誰知道今兒又見著你了呢!昨日聽見這個信兒,就把我倆樂的百嗎兒似的。我倆可就給你念了幾聲佛,許了個願心:我老伴兒他許的是逢山朝頂,見廟磕頭;我許下給你吃齋。”玉鳳姑娘道:“你老人家就許了為我吃齋也使得。今日又不是初一十五,又不是甚麼三災呀八難的,可吃的是那一門子的齋呢?”他又道;“我不論那個,我許的是一年三百六十天的長齋。”安太太先就說:“親家,這可沒這個道理。”他只是擺著手搖著頭不聽。

褚大娘子見這樣子,只得且讓大家吃飯。一面說道:“那也不值甚麼,等我里頭趕著給你老炸點兒鍋渣面筋,下點兒素面,單吃。”他便嚷起來了,說:“姑奶奶,你可不要白費那事呀!我不吃。別說鍋渣面筋,我連鹹醬都不動,我許的是吃白齋。”褚大娘子不禁大笑起來,說:“噯喲!我的親家媽!你老人家這可是攪了!一年到頭不動鹽醬,倘或再長一身的白毛兒,那可是個甚麼樣兒呢!”說的大家無不大笑。他也不管,還是一副正經面孔望了眾人。褚大娘子無法,只得叫人給他端了一碟蒸饅頭,一碟豆兒合芝麻醬,盛的滾熱的老米飯。只見他把那饅頭合芝麻醬推開,直眉瞪眼白著嘴曄拉了三碗飯,說:“得了。你再給我點滾水兒喝,我也不喝那釅茶,我吃白齋,不喝茶。”

他女兒望著他娘,又是可笑,又是心疼,說道:“媽呀,你老人家這可不是件事。是說是為我姐姐,都是該的,這個白齋可吃到多早晚是個了手呢?”他向他女兒道:“多早晚是了手?我告訴給你,我等他那天有了婆家,齊家得過了,我才開這齋呢!”玉鳳姑娘才要說話,大家聽了,先笑道:“這可斷乎使不的!”他道:“你們這些人們都別價說了。出口是願,咱這里一舉心,那西天的老佛爺早知道了,使不的咱兒著?不當家花拉的!難道還改得口哇?改了也是造孽。我自己個兒造孽倒有其限,這是我為人家姑娘許的,那不給姑娘添罪過哪?‘恩將仇報’,是話嗎?”

玉鳳姑娘一面吃飯,把他這段話聽了半日,前後一想,心里暗暗的說道:“我何玉鳳從十二歲一口單刀創了這幾年,甚麼樣兒的事情都遇見過,可從沒輸過嘴,窩過心;便是昨日安家伯父那樣的經濟學問,韜略言談,我也還說個十句八句的。今日遇見這位太太,這是塊魔,我可沒了法兒了。此時合他講,大約莫想講得清楚,只好慢慢的再商量罷。”

列公,這念佛、持齋兩樁事,不但為儒家所不道,並且與佛門毫不相干。這個道理,卻莫向婦人女子去饒舌。何也?有等恨錢的,吃天齋,也省些魚肉花消;有等嘴饞的,吃天齋,也清些腸胃油膩。吃又何傷?要說一定得吃三百六十天白齋,這卻大難!即如這位張太太,方才干啖了那三碗白飯,再拿一碗白水一泖,據理想著,少一刻他沒有個不醋心的。那知他不但不醋心,敢則從這一頓起,“一念吃白齋,九牛拉不轉”,他就這麼吃下去了。你看他有多大橫勁!一個鄉里的媽媽兒,他可曉得甚麼叫作“�心”?他又曉得甚麼叫作“定力”?無奈他這是從天良里發出來的一片至誠。且慢說佛門的道理,這便是聖人講的:“惟天下至誠,惟能盡其性。”又道是:“惟天下至誠為能化。”至于作書的為了一個張親家太太吃白齋,就費了這幾百句話,他想來未必肯這等無端枉費筆墨。列公牢記話頭,你我且看他將來怎樣給這位張太太開齋,開齋的時候這番筆墨到底有個甚麼用處。

話休絮煩。一時里外吃罷了飯,張老夫妻惦記店里無人,便忙忙告辭回去。鄧九公、褚一官送了張老去後,便陪了安家父子進來。安老爺便告知太太已經叫梁材到臨清去看船,又計議到將來人口怎樣分坐,行李怎樣歸著。這個當兒,鄧九公便合女兒、女婿商量明日封靈後怎樣撥人在此看守,怎樣給姑娘搬動行李,收拾房間。

正在講的熱鬧,忽然一個莊客進來,悄悄的向褚一官使了個眼色,請了出去。不一時,褚一官便進來,在鄧九公耳邊嘁嘁喳喳說了幾句話。只見鄧九公睜起兩只大眼睛,望著他道:“他們老弟兄們怎麼會得了信兒來了?”褚一官道:“你老人家想,他們離這里通算不過二三百地,是說不敢到這里來騷擾,這里兩頭兒通著大道,來往不斷的人,有甚麼不得信兒的?”

安老爺聽了,忙問:“甚麼人來了?”鄧九公道:“便是我前日合你講的那個海馬周三。”說著,又回頭問褚一官道:“就他一個人來了?”褚一官道:“怎麼一個人呢?他們四寨的大頭兒會齊了來的。認得的是牤牛山的海馬周三、截江獺李老、避水獺韓七,癩象嶺的金大鼻子、竇小眼兒,野豬林的黑金剛、一簍油,雄雞渡的草上飛、叫五更,還有一個我不對付他,他倒合小華相公認識,他們說話來著。他還問起二叔來著呢。”鄧九公聽了,低下頭去,大露為難。

且住!這班人就這等不三不四的幾個綽號,到底是些甚麼人物?怎的個來曆?原來這海馬周三名叫周得勝,便是那年被十三妹姑娘刀斷鋼鞭打倒在地要給他擦胭抹粉,落後饒他性命立了罰約的那個人。他一向本是江洋大盜,因他善于使船,專能搶上風,踅順水,水面交起鋒來,他那只船使的如快馬一般,因此人送他一個綽號,叫他作“海馬周三”。那李老名叫李茂,韓七名叫韓勇。他兩個在水底都伏得三日三夜。那李茂使一對熟銅拐,能在水底跟著船走,得便一拐,搭住船幫上去,掄起拐來,任是你船上有多少人,管取都被他打下水去,那只船算屬了他了;那韓通使一柄短柄鑌鐵狼頭,腰間一條鎖鏈,拴著一根百煉鋼錐,有一尺余長,其形就仿佛個大冰镩的樣子,靠著這兩件兵器,專在水里鑿那船底,任是甚麼大船,禁不起他鑿上一個窟窿,船一灌進水去便擱住了,他搶老實的。因此人比他兩個作江里吃人的水獺、水底壞船的海獺一般,叫他作“截江獺”、“避水獺”。這三個人同了大鼻子金大力、小眼兒竇云光,從前在淮南一帶以至三江、兩浙江河湖海里面劫脫客商,那水師官兵等閑不敢正眼來看他。後來遇著施世綸施按院放了漕運總督,收了無數的綠林好漢,查拿海寇,這幾個人既在水面上安身不牢,又不肯改邪歸正跟隨施按院,便改了旱路營生。會合他們旱路上一班好朋友黑金剛郝武、一簍油謝標、草上飛呂萬程、叫五更方亮四個入夥。那郝武使一根金剛降魔杵,一簍油使一把雙刃镋,草上飛使一把雞爪飛抓,叫五更不使兵器,只挽一面遮身牌,專一藏在牌後面用鵝卵石飛石打人,百發百中。這九籌好漢就分站了牤牛山、癩象嶺、野豬林、雄雞渡四座山頭,打家劫舍。

喂!說書的,你這話說的有些大言無對了。我大清江山一統,太平萬年,君聖臣賢,兵強將勇,豈合那季漢、南宋一樣,怎生容這班人照著《三國演義》上的黃巾賊,《水滸傳》上的梁山泊胡作非為起來?難道那些督府提鎮、道府參遊都是不管閑事的不成?

列公,這話卻得計算計算那時候的時勢。講到我朝,自開國以來,除小事不論外,開首辦了一個前三藩的軍務,接著辦了一個後三藩的軍務,緊跟著又是平定西北兩路的大軍務,通共合著若干年,多大事!那些王侯將相何嘗得一日的安閑?好容易海晏河清,放牛歸馬。到了海馬周三這班人,不過同人身上的一塊頑癬,良田里的一顆蒺藜,也值得去大作不成?況且這班人雖說不守王法,也不過為著“饑寒”兩字,他只劫脫些客商,絕不敢擄掠婦女,慢道是攻打城池;他只貪圖些金銀,絕不敢傷人性命,慢說是抗拒官府。因此上從不曾犯案到官。那等安享升平的時候,誰又肯無端的找些事來取巧見長,反弄到平民受累?便是有等被劫的,如那談爾音一流人物,就破些不義之財,他也只好是啞子吃黃連,又如何敢自己聲張呢?再說,當年如鄧芝龍、郭婆帶這班大盜,鬧得那樣翻江倒海,尚且網開三面,招撫他來,饒他一死,何況這些妖魔小醜?這正是我朝的深仁厚德,生殺大權。不然那作書的又豈肯照鼓兒詞的信口胡談,隨筆亂寫?

閑話少說。卻說牤牛山的海馬周得勝、截江獺李茂、避水獺韓勇三個,這日閑暇無事,正約了癩象嶺的金大鼻子金大力、竇小眼兒竇云光,野豬林的黑金剛郝武、一簍油謝標,雄雞渡的草上飛呂萬程、叫五更東方亮,在牤牛山山寨一同宴會,只見探事的小嘍羅來報說:“有一起大行李,看著箱籠甚多,想那金帛定也不少。只是白晝過去,從人甚多,不好動手。此時聽說這起行李在茌平老程住了,特來報知眾位寨主。”九籌好漢聽了,笑逐顏開,都道:“恭喜!買賣到了。”

海馬周三一回頭,便向一個小頭目說道:“老兄弟,就是你跑一蕩罷。你從大路綴下他去,看看他落那座店,再詢一詢怎麼個方向兒,紮手不紮手。趁他們諸位都在這里,我們聽個準信,大家去彩一彩。”那小頭目答應一聲,喬裝打扮,就下山奔茌平大路而來。

他到了茌平鎮市上,先找了個小飯鋪吃了飯,便在街上閑走,想找個眼線。怎麼叫作“眼線”呢?大凡那些作強盜的,沿途都有幾個給他作眼線的熟人,叫作“地土蛇”,又叫作“臥蛋”。他便找了這班人,打聽得這號行李落在悅來老店,本行李主兒連家眷都遠路看親戚去了,不在店里,便是家人也跟了幾個去,店里剩的人無多。那小頭目聽了大喜,便問:“可曾打聽得這行李主兒是怎生一個方向兒?”那人又道:“也打聽明白了。本人姓安,是位在旗的,作過南河知縣。如今是他家少爺從京里來,到南省接他回京去,從這里經過。”他聽了這話,說:“了不得了!這豈不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爺嗎?幸是我來探得這個詳細!”

原來這個小頭目姓石名坤,綽號叫作“石敢當”。當日曾在南河工上充當夫頭,受過安老爺的好處。前番安公子從牤牛山過,要讓公子上山飲酒的就是他。他聽了這話,急于回山,便不走原來的大路,一直的進了岔道口,要想走青云堡奔桐口出去,省些腳程。恰巧走到青云堡,走得一身大汗,口中干渴,便在安老爺當日坐過的對著小鄧家莊那座小茶館兒歇著喝茶。只見莊上一會兒人來人往,又挑著些圓籠,裝著家夥、肉腥菜蔬,都往山里送去。這鄧、褚翁婿他一向都熟識的,便問那跑堂兒的道:“今日莊上有甚麼勾當,這等熱鬧?”

那跑堂兒的見問,便答說:“鄧九太爺在這里住著呢。他爺兒倆這幾天天天進山里幫人家辦白事,明日伴宿,後日出殯。”

石敢當又問:“山里甚麼要緊人家,用他老人家自己去幫忙兒呀?”跑堂兒的說:“聽說是鄧九太爺一個女徒弟十三妹家。”

石敢當心里說道:“這十三妹姑娘向來于我山寨有恩,怎的不曾聽見說起他家有事?”忙問:“他家死了甚麼人?”跑堂兒道:“說是他家老太太兒。”石敢當暗說:“便是這樁事,也得叫我寨主知道。”他喝完了茶,付了茶錢,便忙忙的回到牤牛山,把上項事對各家寨主說知詳細。

周得勝聽了,向那八籌好漢道:“幸得探聽明白,這號行李須是動不得。”眾人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忙問原故。

周得勝便把那年尋鄧九公遇著十三妹的始末原由,前前後後據實說了一遍。眾人道:“既然如此,我們不可壞了山寨義氣。”

你道這十三妹刀斷鋼鞭的這段因由,除了海馬周三、截江獺,避水獺三個之外,又與他大家甚麼相干,也跟著講的是那門子的義氣?自來作強盜也有個作強盜的路數,海馬周三講得是不怕十三妹刀斷鋼鞭在人輪子里把我打倒在地,那是勝敗兵家之常,只他饒了我那場戴花兒擦胭脂抹粉的羞恥,就算留了朋友咧;眾人講得是一筆寫不出倆綠林來,砍一枝損百枝,好看了海馬周三,就如同好看眾人一樣。所以聽得周三說了一句,大家就一口同音說:“以義氣為重。”其實這些人也不知這十三妹是怎樣一個人,怎生一樁事。這就叫作“盜亦有道焉”。

卻說那海馬周三見眾人這樣尚義,便說道:“今日都為我周海馬耽誤了眾弟兄們的事,我明日理應重整筵席陪話。只因方才據這石家兄弟說起,十三妹姑娘家有他老太太的大事,明日就是伴宿,我明日須得同了韓、李兩家兄弟前去盡個情,不得在山奉陪,只好改日竭誠了。”眾人里面要算黑金剛郝武的年長,這人生的身高六尺,膀闊腰圓,一張黑油臉,重眉毛大眼睛,頦下一部鋼須,性如烈火。他一聽海馬周三這話,把手一擺,說道:“周兄弟,你這話說遠了。你我弟兄們有財同享,有馬同騎,你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何況這十三妹姑娘聽起來是個蓋世英雄,難道單是韓、李二位給他老太太磕的著頭,我們就不該磕個頭兒嗎?在坐的眾位有一個不給周家兄弟作這個臉同走一蕩的,叫他先吃我黑金剛一杵!”眾人齊說,這話有理,大家都去。明日就請這位石家兄弟引路。”

海馬周三當下大喜,便吩咐在山寨里備了一口大豬,一牽肥羊,一大壇酒,又置買了一分香燭紙錁,著人先送到前途等候。

大家歇了一夜,次日五鼓,他十籌好漢都不帶寸鐵,只跟了兩個看馬嘍羅,從牤牛山奔青云山而來。及至問著了十三妹的山莊,一行人趲到門前,離鞍下馬,恰好隨緣兒在莊門外閑望。那石坤從前作夫頭的時候,見他常跟安老爺到過工上督工,因此上前招呼,便向他問起安老爺來。

這段話除了說書的肚子里明白,連鄧、褚兩家尚且不知,那安老爺怎生曉得底細?因此心中不免詫異。暗想:“隨緣兒怎生會認得這班強盜?他們怎的還問起我來?”又見鄧九公低頭不語,大有個為難的樣子,才待開口問他的原委,只見他把頭一擡,說道:“老弟,今日這樁事倒有些累贅。他們既到了這里,不好不讓他們進來。在姑娘看著這班人,如同腳下泥皮,滿不要緊,就是他們也見慣了;只是老弟你雖說下了場,究竟是位官府;再說弟婦合侄兒媳婦怎生見的慣這班野人?此地又再沒個退居,如何是好?”說著,又向玉鳳姑娘道:“姑娘,不然倒是你到前廳見見他們,打發他們早早回山倒也罷了。”

玉鳳姑娘道:“我也正在這里想,論我出去這蕩倒不要緊,但是他們既說來上祭,他以禮來,我以禮往,卻不可不叫他到靈前盡這個禮。再我眼前就要離這個地方了,也得見見他們,把從前的話作個交代。至于安伯父爺兒們娘兒們幾位,誠然不好合這班人相見,如今暫且請在這後廈的里間避一避,也不算屈尊。”安老爺、安公子聽了倒不怎的,只有安太太、張姑娘聽說要把這起人讓進來,早嚇得滿手冷汗。

褚大娘子道:“二嬸娘,你老人家不用怕。這些人都是我父親手下的敗將,別說還有我何家妹子在這里,怕甚麼!”說著,一手攙了安太太,一手拉著張姑娘,連安老爺父子都讓在後廈西里間暫坐。鄧九公便叫人把靈前的香燭點起,又著人把那豬羊酒香楮之類都擡到當院里擺下,然後著褚一官讓那起人進來。安老爺同公子都站在里間簾兒邊向外看,安太太婆媳合褚大娘子也在板壁邊一個方窗兒跟前竊聽。

不一時,只聽得院子里許多腳步響,早進來了努目橫眉、腆胸疊肚的一群人,一個個倒是纓帽緞靴,長袍短褂。進門來,雄赳赳氣昂昂的朝靈前拜罷,起身便向姑娘行禮。只聽姑娘向那班人大馬金刀的說道:“周、韓、李三位,前番承你們看我那張彈弓分上,到淮安走了一蕩,我還不曾道個辛苦,今日又勞你眾人遠道備禮到此上祭!”海馬周三連忙答道:“這點小事兒那里還敢勞姑娘提在話下!倒是老太太升天,我們該早來效點兒勞,只因得信遲了,故此今日才趕來。聽說明日就要出殯,倘有用我們的去處,請姑娘吩咐一句,那怕擡一肩兒杠,撮鍬土,也算我們出膀子笨力,盡點兒人心。”

姑娘道:“這事不好勞動。如今明日且不出殯,我家老太太也不葬在這里。消停幾日,我便要扶柩回鄉。只要我走後,你眾人還同我在這里一般,不敬錯了這鄧九太爺,再就是不叫我這班鄉鄰受累,就算你大家的好處了。”海馬周三道:“姑娘,這話是三年前在眾人面前交代明白的,怎敢再有翻悔!”

姑娘道:“如此很好,足見你們的義氣。我不好奉陪,請外面待茶罷。”大家暴雷也似價答應一聲,連忙退出去。

咦!列公,你看,好個擺大架子的姑娘!好一班陪小心的強盜!這大概就叫作“財壓奴婢,藝壓當行”,又叫作“一物降一物”了。

卻說眾人退出門來,到院子里,才悄悄向鄧九公道:“從不曾聽見說那里是姑娘的本鄉本土,方才說要扶柩回鄉,卻是怎講?”論理,這話這班人問的就多事;在鄧九公,更不必耐著煩兒告訴他們,豈不省我說書的多少氣力?無如鄧老頭兒這個當兒結識了安老爺這等一個把弟,又成全了十三妹這等一個門徒,願是了了,情是答了,心里是沒甚麼為難了。這大約要算他平生第一樁得意的痛快事,便是沒人來問,因話提話,還要找著鎊兩句,何況問話的又正是海馬周三烏煙瘴氣這班人,他那性格兒怎生憋得住?只見他一手把那銀絲般的長胡子一綽,歪著腦袋道:“哈哈!你們老弟兄們要問這話麼?聽我告訴你們。”他便等不及出去,就站在當院子日頭地里,從姑娘當日怎的要替父報仇說起,一直說道安老爺怎的勸他回鄉合葬雙親,不曾落下一個情節,連嘴說帶手比,忽而嚷忽而笑的向眾人說了一遍。

眾人不聽這話倒也罷了,聽了這話,一個個低垂虎頸,半晌無言。忽見黑金剛郝武把手拍了拍腦門子,歎了口氣,向眾人說道:“列位呀!照這話聽起來,你我都錯了,錯大發了!

你想誰無父母,誰非人子?這位姑娘雖然是個女流,你只看他這片孝心,不忘父親大仇,奉養母親半世,便有這等一位慈悲肝膽的安太老爺成全他。這才叫英雄志量遇見了英雄志量,兒女心腸遇見了兒女心腸!你我枉在英雄好漢,從幼兒就不聽父母教訓,不讀書,不務正,肩不擔擔,手不提籃,胡作非為,以至作了強盜。可憐我黑金剛也有八十多歲的老媽,我何曾得孝順他一天?便是得些不義之財,他吃著穿著也是提心吊膽。眾兄弟都請回山置事,我黑金剛從今洗手不干,我便向山寨里接了母親,找個安穩地方,那怕耕種刨鋤,向老天討碗飯吃,也叫我那老媽安樂幾日,再不當這強盜了!”

卻說眾人聽了這段情由,心里正都有些感動,忽然又加上黑金剛這番話,一齊說:“黑哥哥說的有理,便是我們,也有父母已故的,也有父母現存的,既然打破迷關,若不及早回頭,定然皇天不佑。我們大家同心合意,今日都跳出綠林才是正理!”鄧九公聽了大喜,嚷道:“好哇!”又把他那老壯的大拇指頭伸出來,說:“這才是我鄧老九的好朋友哪!”說著,大家向鄧九公深深的作了個揖,說道:“鄧九太爺,我們都要回山尋找房間,搬取老小,把那些馬匹器械分散,嘍羅們願留的留他作個隨身伴當,不願留的叫他們各自謀生。就此告辭,要干正經的去了。”

鄧九公雙手一攔,說:“且住!我鄧某還有一言奉勸,大家可恕我直言,別想左了。我想你眾位這一散夥,雖說腰里都有幾兩盤纏,卻一時無家可奔,無業可歸;再說萬金難買的是好朋友,你們老弟兄們耳鬢斯磨的在一塊子,這一散,也怪沒趣兒的。你看這青云山一帶,鞭梢兒一指,站著的都是我鄧老九的房子,躺著的都是我鄧老九的地,那一村兒那一莊兒騰挪騰挪,也安插下你眾位了。房子如不合式,山上現成的木料,大約老弟兄們自己也還都蓋得起。果然有意耕種刨鋤,有的是山荒地,山價地租我分文不取。那時候,消閑無事,我找了你們老弟兄們來,尋個樹蔭涼兒,咱們大家多喝兩場子,豈不是個樂兒嗎?”眾人聽到這里,便說:“這個怎好叨擾?”鄧九公道:“列位且莫推辭,我還有話。再說方才提的那位安太老爺,你大家還不曾見著他的面,聽我說了幾句,就立刻跳出火坑來了。這等一位度世菩薩,卻怎的倒不想見他一見?”眾人齊說:“那敢是求之不得!只不知這位老爺現今在那里?”鄧九公哈哈大笑,說:“好教你眾位得知,就在屋里坐著呢。”說著,他便向屋里高聲叫道:“把弟呀,請出來!你看,這又是樁痛快人心的事!”

再講安老爺在屋里聽得清楚,正自心中驚喜,說:“不想這班強盜竟有這等見解,可見良心不死!”聽得鄧九公一叫,便整了整衣冠,款款的出來。那石敢當石坤才望見安老爺,便對大眾道:“眾位哥,這便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爺,你我快快叩見!”眾人連忙一齊跪倒,口尊:“太老爺在上:小人們都是些亂民,本不敢驚太老爺的佛駕,如今冒死瞻仰恩官,求太老爺賞幾句好話,小人們來世也得好處托生!”只見安老爺站在台階兒上,笑容可掬的把手一拱,說道:“列位壯士請起。

方才的話,我都一一聽得明白。從來說:‘孽海茫茫,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眾人今日這番行事,才不枉稱世界上的英雄,才不枉作人家的兒女!從此各人立定腳跟,安分守己,作一個清白良民,上天自然加護。至于方才這位鄧九兄的話,不必再辭,倒要成全他這番義舉。你大家便賣了戰馬買頭牛兒,丟下兵器拿把鋤兒,學那古人‘賣刀買犢’的故事,豈不是綠林中一段佳話?況且,天地生材必有用處,看你眾位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倘然日後遇著邊疆有事,去一刀一槍,也好給父母搏個封贈。”眾人聽一句應一句,及至聽到這里,一齊磕下頭去,說:“謝太老爺的金言!”列公,誰說“眾生好度人難度”哇?那到底是那度人的沒那度人本領!

閑言少敘。安老爺說完了話,點點頭,把手一舉,轉身進房。鄧九公便讓大家前廳歇息。一個個鼓舞歡欣,出門上馬而去。落後這班人果然都扶老攜幼投了鄧九公來,在青云山里聚集了小小村落,耕種度日。這是後話不提。

當下眾人散後,大家吃些東西,談到這樁事,也都覺得快心快意。看看天色已晚,安家父子、鄧家翁婿依然回了褚家莊,安太太帶了媳婦同褚大娘子仍在青云山莊住下。一宿無話。

次日便是何太太首七,鄧九公給玉鳳姑娘備了一桌祭品,教他自己告祭。那姑娘拈香獻酒,自然有一番禮拜哀啼,不消細講。一時禮畢,大家給玉鳳姑娘暫脫孝服。封靈後,鄧九公早派下了兩個老成莊客、八個長工在這里看守;一面另著人把姑娘的細軟箱籠運到莊上,把些粗重家夥等類分散眾人。鄧九公又另外替姑娘備了賞賜。少時,車輛早已備齊,男女一行人都向褚家莊而去。只可憐山里的那些村婆村姑,還望著姑娘依依不舍。

玉鳳姑娘到了褚家莊,進門便先拜謝鄧、褚兩家的情誼。

那位姨奶奶也忙著張羅煙茶酒飯。褚大娘子先忙著看了看孩子,便一面騰屋子,備吃的,給姑娘打首飾,做衣服,以至上路的行李什物,忙的他把兩只小腳兒都累紮煞了。依鄧九公的意思,定要請安老爺闔家並玉鳳姑娘到二十八棵紅柳樹也住幾日。無如這位姑娘動極思靜,絕不像從前那騎上驢兒就沒了影兒的樣子。便是褚大娘子也覺得自己分不開身,因向他父親說道:“老爺子,不是我攔你老人家的高興。這里也是你老人家的家,咱們家里通共你老人家合姨奶奶兩位,都在這里呢,到西莊兒上又見誰去?要就為咱們家那幾間房子,人家二叔、二嬸兒大概都見過。再說,鬧了這幾天了,他娘兒們也得歇歇兒,好上路。你老人家疼徒弟,也得疼疼女兒,只看我這手底下的事情堆的,還分的開身,大遠的兩頭兒跑嗎?這還都是小事。這回書要再加上寫一陣二十八棵紅柳樹的怎長怎短,那文章的氣脈不散了嗎?又叫人家作書的怎的個作收場呢?”安老爺、安太太聽了,心下先自願意,鄧九公更是女兒“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只哈哈笑了一陣,也便罷了。

當下便把安老爺同公子挪到大廳西耳房住,讓安太太婆媳同玉鳳姑娘住了東院,連張老夫妻也請了來,並一應車輛行李都跟過來,打算將來就從此地起身。幸喜得他家莊上有個大馬圈,另開車門,出入方便。登時把一個鄧家東莊又弄成了個“褚家老店”。連日鄧九公不是同姑娘閑話,便是同安老爺喝酒。褚大娘子得了空兒便在東院同張姑娘伴了玉鳳姑娘作耍,不就弄些吃食給他解悶,絕不提起分別一字。只有安公子因內里有位玉鳳姑娘,倒不好時常進來,只合丈人同小程相公、褚一官作一處。

這日恰好梁材從臨清雇船回來,雇得是頭二三三號太平船,並行李船、夥食船,都在離此十余里一個沿河渡口靠住。

商定安太太帶了兒子媳婦仆婦丫鬟坐頭船,張太太合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跟著姑娘伴靈坐二船,張親家老爺合戴勤帶了兩個小厮也在這船照應,安老爺倒坐了三船。分撥已定,便發行李下船。正是人多好作活,不上兩天,把東西都已發完。

安老爺、安太太又忙著差華忠同程相公由旱路先走一步回家,告知張進寶預備一切。恰好姑娘因那頭烏云蓋雪的驢兒此後無用,依然給還了鄧九公。安老爺又因那驢兒生得神駿,便合九公要了,作為日後自己踏雪看山的代步,合張老家的一牛一驢並車輛,都交華忠順帶了去。

一切料理停當,次日就待搬靈上船。這日,鄧九公合褚大娘子正在那里打點姑娘的梳妝匣、吃食簍子、隨身包袱,姑娘看了他父女,便有個不忍相離之意,不覺滴下淚來。才待說話,九公道:“咱們且張羅事情,不說這個,我們還送你個兩三站呢。”姑娘也就信以為真。說話間,他看見牆上掛著他那張彈弓,便說道:“我原說這張彈弓給你老人家留下,不可失信,如今還是留下,你老人家見了這彈弓就算見了我罷。”

褚大娘子道:“你先慢著些兒作人情,那彈弓有人借下了。”姑娘便問:“誰又借?”張姑娘接口道:“還是我。我們跟了他一道兒,他保了我們一道兒,我們可離不開他。姐姐暫且借給我們掛在船上,仗仗膽兒。等到家,橫豎還姐姐,那等姐姐愛送誰送誰。”姑娘向來大刀闊斧,于這些小事不大留心,便道:“也使得。”卻又一時因這彈弓想起那塊硯台來,因說:“可是的,那塊硯台你們大家賺了我會子,又說在這里咧那里咧,此刻忙忙叨叨的,不要再丟下,早些拿出來還人家。”褚大娘子道:“你早說呀!我前日裝箱子,順手放在你那個顏色衣服箱子里了,這時候壓在艙底下,怎麼拿呀?”姑娘道:“你這幾天也是忙糊塗了,可又收起他來作甚麼呢?”褚大娘道:“也好,他們借了咱們的弓去,咱們還留下他們的硯台,等你到了京再還他家。你要怕忘了,我給你托付下個人兒。”

因向張姑娘道:“大妹子,你到家想著,等他完了事兒,務必務必的提補著二位老人家,把他‘取’過來。”說完,二人相視而笑。

玉鳳姑娘只顧在那邊帶了他的奶娘合丫鬟歸著鞋腳零星,不曾在意。那知他二人這話卻是機帶雙敲,話里有話。這正是:

鴛鴦繡了從頭看,暗把金針度與人。

要知何玉鳳怎的起身,後事畢竟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一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7:08

正文 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
精品文學 iPhone App現已推出!支持離線下載看小說,請使用iPhone下載安裝!


上回書表的是安、何兩家忙著上路,鄧、褚兩家忙著送別,一邊行色匆匆,一邊離懷耿耿,都已交代明白。一宿無話。次日,何玉鳳黎明起來,見安太太婆媳合張太太並鄧九公的那位姨奶奶都已梳洗,在那里看著仆婦丫鬟們歸著隨身行李。只有褚大娘子不在跟前,姑娘料是他那邊張羅事情不得過來,自己便急急的梳洗了,要趁這個當兒先過去拜辭九公合褚大娘子,敘敘別情。及至問了問那姨奶奶,才知他父女兩個起五更就進山照料起靈去了。

玉鳳姑娘聽了,說道:“我在這地方整整的住了三年,承他爺兒兩個多少好處,此去不知今生可能再見,正有許多話說,怎麼這樣早就走了?走也不言語一聲兒呢?”安太太道:“九公留下話了,說他們從山里走,得繞好遠兒的呢。他同他家姑爺、姑奶奶合你大兄弟都先去了,留下你大爺在這里招護,咱們娘兒們就從這里動身,到碼頭上船等著。左右到了船上,他爺兒兩個也要來的,在那里的有多少話說不了呢!”

姑娘聽了無法,只得匆匆的同大家吃些東西,辭了那位姨奶奶,收拾動身。

來到大廳,安老爺正在外面等候,早有褚家的人同戴勤、隨緣兒、趕露兒一班人把車輛預備在東邊那個大院落里。安老爺便著人前面引路,一行上下人等就從那大院里上了車。當下安太太同玉鳳姑娘同坐一輛,張太太同金鳳姑娘同坐一輛,安老爺看眾人都上了車,自己才上車,帶了戴勤等護送同行。

便從青云堡出岔道口,順著大路奔運河而來。通共十來里路,走了不上半個時辰,早望見渡口碼頭邊靠著三只大太平船合幾只夥食下船。晉升、梁材、葉通一班人都在船頭伺候。又有鄧九公因安老爺帶得人少,派了三個老成莊客,還帶著幾個笨漢,叫他們沿途幫著照料,直送到京,這班人見車輛到了碼頭,便忙著搭跳板,搬行李。安老爺把大家都安頓在安太太船上。玉鳳姑娘雖然跟他父親到過一蕩甘肅,走的卻是旱路,不曾坐過長船;如今一上船,便覺得另是一般風味,耳目一新。

張太太進門就找姑娘的行李,張姑娘道:“媽合姐姐都在那船上住,行李都在那邊呢。”張太太道:“我倆不在這兒睡呀?那麼說我家走罷,看行李去。”說著,望臥艙里就走。安太太道:“親家,不忙,那船上有人照看。你方才任甚麼沒吃。

等吃了飯再過去不遲。”他道:“我吃啥飯哪?我還不是那一大碗白飯!等回來你大夥兒吃的時兒,給我盛過碗去就得了。”說著,早過那船去了。

大家歇了一刻,只見褚大娘子先坐車趕來。一進艙門便說:“敢則都到了,我可誤了,誰知這一繞,多繞著十來里地呢!”因又向玉鳳姑娘道:“道兒上走得很妥當,你放心罷!倒真難為我們這個大少爺了,拿起來三四十里地,我們老爺子合你姐夫倒還換替著坐了坐車;他跟著靈,一步兒也不離。我那樣叫人讓他,他說不乏,又說二叔吩咐他的,叫他緊跟著走。你們瞧著罷,回來到了這里,橫豎也遢邋了。”

安太太道:“他小孩子家,還不該替替他姐姐嗎!”玉鳳聽了,心上卻是十分過不去。正待合褚大娘子說話,忽聽他問道:“張親家媽那里去了?”張姑娘道:“他老人家惦著姐姐的行李,才過那船上去了。”褚大娘子道:“真個的,我也到那邊看看去。”說著,起身就走。玉鳳姑娘說:“你到底忙的是甚麼,這等慌神似的?”一句話沒說完,褚大娘子早站起來出艙去了。

不一時,晉升進來回說:“何老太太的靈已快到了碼頭了。”安老爺道:“既如此,我得上岸迎一迎。你大家連姑娘且不必動,那邊許多人夫擁擠在船上,沒處躲避,索興等安好了再過去罷。”說著,也就出去。少時靈到,只聽那邊忙了半日,安放妥當,人夫才得散去。船上一面上槅扇,擺桌椅,打掃乾淨,安老爺才請玉鳳姑娘過去。安太太合張姑娘也陪過去。

姑娘進門一看,只見他母親的靈柩,包裹的嚴密,停放的安穩,轉比當日送他父親回京倍加妥當,忙上前拈香磕頭告祭。因是合安老爺一家同行,便不肯舉哀。拜過起來,正要給眾人叩謝,早不見了褚大娘子,因問:“褚大姐姐呢?索性把師傅也請來,大家一處敘敘。”安老爺道:“姑娘,你先坐下,聽我告訴你。九公父女兩個因合你三載相依,一朝分散,不忍相別;又恐你戀著師弟姊妹情腸,不忍分離,倒要長途牽掛,因此早就打定主意,不合你敘別。他兩個方才一完事就走了,此時大約走出好遠的去了。”說話間,只聽得當當當一片鑼響,曄拉拉扯起船篷,那些船家叫著號兒點了一篙,那船便離了岸,一只只蕩漾中流,順溜而下。

◎ 精品文學網 Bestory.com ◎

此時姑娘的烏云蓋雪驢兒是跟著華忠進了京了,銅胎鐵背的彈弓是被人借了去仗膽兒去了,止剩了一把雁翎刀在後艙里掛著,就讓拿上他嗖的一聲跳上房去,大約也斷沒那本領噗通一聲跳下水去,只得呆呆望了水面發怔。再轉念一想,這安、張、鄧、褚四家,通共為我一個人費了多少心力,並且各人是各人的盡心盡力,況又這等處處周到,事事真誠,人生在世,也就難得碰著這等遭際。因此他把離情打斷,更無多言,只有一心一意跟著安老爺、安太太北去。安老爺便托了張太太在船伴著姑娘,又派了他的乳母丫鬟,便是戴勤家的合隨緣兒媳婦,帶著兩個粗使的老婆子伺候。安太太又把自己兩個小丫頭一個叫花鈴兒的給了玉鳳姑娘,一個叫柳條兒的給了他媳婦張金鳳。這日安老爺、安太太、張姑娘便在船上陪著姑娘,直到晚上靠船後才各自回船。只苦了安公子,腳後跟走的磨了兩個大泡,兩腿生疼,在那里抱著腿哼哼。

話休絮煩。從這日起,不是安太太過來同姑娘閑話,便是張姑娘過來同他作耍,安老爺也每日過來望望。這水路營生不過是早開晚泊,阻雨候風。也不止一日,早到了德州地面。

卻說這德州地方是個南北通衢人煙輻輳的地方。這日靠船甚早,那一輪紅日尚未銜山,一片斜陽照得水面上亂流明滅,那船上桅杆影兒一根根橫在岸上,趁著幾株疏柳參差,正是漁家晚飯,分明一幅畫圖。恰好三只船頭尾相連的都順靠在岸邊。那運河沿河的風氣,但是官船靠住,便有些村莊婦女趕到岸邊,提個籃兒,裝些零星東西來賣,如麻繩、棉線、零布、帶子,以至雞蛋、燒酒、豆腐干、小魚子之類都有,也為圖些微利。

這日,安太太婆媳便過玉鳳姑娘這船上來吃飯。安太太見岸上只是些婦女,那天氣又不寒冷,便叫下了外面明瓦窗子,把里面窗屜子也吊起來,站在窗前,向外合那些村婆兒一長一短的閑談。問他這里的鄉風故事,又問他們都在那鄉村住。內中一個道:“我那村兒叫孝子村。”安太太道:“怎麼得這等一個好名兒?想必你們村里的人都是孝順的。”他道:“不是這麼著。這話有百十年了,我也是聽見我那老的兒說,說老年哪有個教學的先生,是個南直人,在這地方開個學館,就沒在這里了。他也沒個親人兒,大夥兒就把他埋在那亂葬崗上子咧。落後來他的兒作了官,來找他父親來,聽說沒了,他就挨門打聽那埋的地方,也沒人兒知道。我家住的合他那學堂不遠兒,我家老公公可倒知道呢,翻屍倒骨的,誰多這事去?也就沒告訴他在那兒。他沒法兒了,就在漫荒野地里哭了一場,誰知受了風,回到店里一病不起,也死了,我村里給他蓋了個三尺來高的小廟兒。因這個,大家都說他是孝子孝子的,叫開了,就叫孝子村。”

安太太聽著,不禁點頭贊歎。姑娘聽了這話,心里暗道:“原來作孝子也有個幸不幸,也有個天成全不成全。只聽這人身為男子,讀書成名,想尋父親的骸骨,竟會到無處可尋,終身抱恨。想我何玉鳳遇見這位安伯父,兩地成全,一丘合葬,可見‘不求人’的這句話斷說不起。”這等一想,覺得聽著這些話更有滋味,不禁又問那村婆兒道:“你們這里還有照這樣的故事兒,再說兩件我們聽聽。”

※ 精 品 文 學 網 B e s t o r y .c o m ※

又一個老些的道:“我們德州這地方兒古怪事兒多著咧!古怪再古怪不過我們州城里的這位新城隍爺咧!”姑娘笑道:“怎麼城隍爺又有新舊呢?”那人道:“你可說麼!那州那縣都有個城隍廟,那廟里都有個城隍爺,誰又見城隍爺有個甚麼大靈應來著?我這里三年前頭,忽然一天到了半夜里,聽見那城隍廟里,就合那人馬三齊笙吹細樂也似的,說換了城隍爺,新官到任來咧。起那天,這城隍爺就靈起來了:不下雨,求求他,天就下雨;不收成,求求他,地就收成;有了蝗蟲,求求他,那蝗蟲就都飛在樹上吃樹葉子去了,不傷那莊稼;到了誰家為老的病去燒炷香、許個願,更有靈應。今年年時個,我們山里可就出了一只磣大的老虎,天天把人家養的豬羊拉了去吃。州里派了多少獵戶們打他,倒傷了好幾個人,也沒人敢惹他。大夥兒可就去求他老人家去了。那天刮了一夜沒影兒的大風,這東西就不見了。後來這些人們都到廟里還願去了,一開殿門,瞧見供桌前頭直挺挺的躺著比牛還大的一只死黑老虎,才知道是城隍爺把他收了去了。我們那些鄉約地保合獵戶們就報了官,那州官兒還親身到廟里來給他磕頭。

聽說萬歲爺還要給他修廟掛袍哩。你說這城隍爺可靈不靈!”

姑娘向來除了信一個天之外,從不信這些說鬼說神的事,卻不知怎的,聽了這番話,像碰上自己心里一樁甚麼心事,又好像在那里聽見誰說過這話的似的,只是一時再想不起。說著,天色已晚,船內上燈,那些村婆兒賣了些錢各自回家。安太太合張姑娘便也回船,玉鳳姑娘合張太太這里也就待睡。

一路來,張太太是在後艙橫床上睡,姑娘在臥艙床上睡,隨緣兒媳婦便隨著姑娘在床下搭地鋪,當下各各就枕。可煞作怪,這位姑娘從來也不知怎樣叫作失眠,不想這日身在枕上,翻來覆去只睡不穩,看看轉了三鼓,才得沈沈睡去,便聽得隨緣兒媳婦叫他道:“姑娘,老爺、太太打發人請姑娘來了。”姑娘道:“這早晚老爺、太太也該歇下了,有甚麼要緊事半夜里請我過船?”隨緣兒媳婦道:“不是這里老爺、太太,是我家老爺、太太,從任上打發人請姑娘來的。”姑娘聽了,心里恍惚,好像父母果然還在,便整了整衣服,不知不覺出了門。不見個人,只有一匹雕鞍錦韂的粉白駿馬在岸上等候。

姑娘心下想道:“我小時候隨著父親,最愛騎馬,自從落難以來,從也不曾見匹駿馬。這馬倒象是個駿物,待我試他一試。”

說著,便認鐙扳鞍上去。只見那馬雙耳一豎,四腳淩空,就如騰云駕霧一般,耳邊只聽得唿唿的風聲,展眼之間落在平地,眼前卻是一座大衙門,見門前有許多人在那里伺候。姑娘心里說道:“原來果然走到父親任上來了。只是一個副將衙門,怎得有這般氣概?”心里一面想,那馬早一路進門,直到大堂站住。

姑娘才棄鐙離鞍,便有一對女僮從屏風迎出來,引了姑娘進去。到了後堂,一進門,果見他父母雙雙的坐在床上。姑娘見了父母,不覺撲到眼前,失聲痛哭,叫聲:“父親!母親!你二位老人家撇得孩兒好苦!”只聽他父親道:“你不要認差了,我們不是你的父母。你要尋你的父母,須向安樂窩中尋去,卻怎生走到這條路上來?你既然到此,不可空回,把這樁東西交付與你,去尋個下半世的榮華,也好準折你這場辛苦。”說著,便向案上花瓶里拈出三枝花來。原來是一枝金帶圍芍藥,一枝黃鳳仙,一枝白鳳仙,結在一處。姑娘接在手里,看了看道:“爹娘啊!你女兒空山三載,受盡萬苦千辛,好容易見著親人,怎的親熱的話也不合我說一句,且給我這不著緊的花兒?況我眼前就要跳出紅塵,我還要這花兒何用?”

他母親依然如在生一般,不言不語,只聽他父親道:“你怎的這等執性?你只看方才那匹馬,便是你的來由;這三枝花,便是你的去處。正是你安身立命的關頭。我這里有四句偈言吩咐你。”說著,便念了四句道:

“天馬行空,名花並蒂;來處同來,去處同去。你可牢牢緊記,切莫錯了念頭!我這里幽明異路,不可久留,去罷!”

姑娘低頭聽完了那四句偈言,正待擡頭細問原由,只見上面坐的那里是他父母?卻是三間城隍殿的寢宮,案上供著泥塑的德州城隍合元配夫人,兩邊排列著許多鬼判。嚇得他攥了那把花兒,忙忙的回身就走。將出得門,卻喜那匹馬還在當院里,他便跨上,一轡頭跑回來,卻是失迷了路徑。

正在不得主意,只聽路旁有人說道:“茫茫前路,不可認差了路頭!”姑娘急忙催馬到了那人跟前,一看,原來是安公子。又聽他說道:“姐姐,我那里不尋到!你父母因你不見了,著人四下里尋找,你卻在這里頑耍!”姑娘見公子迎來,只得下馬。及至下了馬,恍惚間那馬早不見了。安公子便上前攙他道:“姐姐,你辛苦了!待我扶了你走。”姑娘道:“唗!豈有此理!你我男女授受不親,你可記我在能仁寺救你的殘生,那樣性命呼吸之間,我尚且守這大禮,把那弓梢兒扶你;你在這曠野無人之地,怎便這等冒失起來?”公子笑道:“姐姐,你只曉得男女授受不親,禮也,你可記得那下一句?”姑娘聽了公子這話,分明是輕薄他,不由得心中大怒,才待用武,怎奈四肢無力,平日那本領氣力一些使不出來,登時急得一身冷汗,“噯呀”一聲醒來,卻是南柯一夢!連忙翻身坐起,還不曾醒得明白,一手攥著個空拳頭,口里說道:“我的花兒呢?”

只聽隨緣兒媳婦答應道:“姑娘的花兒我收在鏡匣兒里了。”姑娘這才曉得自己說得是夢話。聽得他在那里答岔兒,便呸的啐了一口,說:“甚麼花兒你放在鏡匣兒里?”他卻鼾鼾的又睡著了。

姑娘回頭叫了張太太兩聲,只聽他那里酣吼如雷,睡得更沈。自己便披上衣裳坐起來,把夢中的事前後一想,說:“我自來不信這些算命打卦圓夢相面的事,今夜這夢作的卻有些古怪!分明是我父母,怎的不肯認我?又怎的忽然會變作城隍呢?這不要是方才我聽見那村婆兒講究甚麼舊城隍新城隍咧鬧的罷?”想了半日,又自言自語的道:“且住,我想起來了,記得在青云山莊見著我家奶公的那日,他曾說過當日送父親的靈到這德州地方,曾夢見父親成神,說的那衣冠可就合我夢中見的一樣,再合上這村婆兒的話,這事不竟是有的了嗎?但是既說是我父母,卻怎麼見了我沒一些憐惜的樣子,只叫我到安樂窩另尋父母去?我可知道這安樂窩兒在那里呢?再說又告訴我那匹馬、那三枝花便是我的安身立命,這又是個甚麼講究呢?到了那四句話,又像是簽,又像是課,叫人從那里解起?這個葫蘆提可悶壞了人了!”

姑娘本是個機警不過的人,如此一層層的往里追究進去,心里早一時大悟過來,自己說道:“不好了!要照這個夢想起來,我這番跟了他們來的,竟大錯了!那安樂窩里面的話可不正合著個‘安’字?那安公子的名便叫作安驥,表字又叫作千里,號又叫作龍媒,可不都合著個‘馬’字?那枝黃鳳仙花豈不事著張姑娘的名字?那枝白鳳仙花豈不又正合著我的名字?那枝金帶圍芍藥不必講,自然應著功名富貴的兆頭,便是安公子無疑了。且莫管他日後怎樣的富貴,怎樣的功名,但是我這作女孩兒的,一條身子,便是黃金無價,一點心,便是白玉無瑕。想我當日在悅來店能仁寺作的那些事,在我心里,不過為著父親的冤仇,自己的委屈,激成一個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性兒。不作則已,一作定要作個痛快淋漓,才消得我這副酸心熱淚!這條心,可以對得起天地鬼神,究竟我何嘗為著甚麼安公子不安公子來著呢!如今果然要照夢中光景撞出這等一段姻緣來,不用講,我當日救他的命也是想著他,贈金也是想著他,借弓也是想著他,偏偏的我又一時高興,無端把個張金鳳給他聯成一雙佳耦,更仿佛是我想著他才把他配合他,好叫他周旋我。如今索興迤邐迤邐的跟了他來了!就這面子上看,我自己且先沒得解說的,又焉知他家不是這等想我呢?我何玉鳳這個心跡,大約說破了嘴也沒人信,跳在黃河也洗不清,可就完了我何玉鳳的身分了!這便如何是好?”又呆了會子,忽然說道:“不要管他,此刻半路途中,有母親的靈柩在此,料無別法。等到了京,急急的安了葬,我便催他們給我找那座尼庵,那時我身入空門,一身無礙,萬緣俱寂,去向佛火蒲團上了此余生,誰還奈何得我!只是這一路上我倒要遠遠避些嫌疑,密密加些防范,大大留番心神才是道理。”說罷,望了望張太太,又叫了聲隨緣兒媳婦,正在那里睡得香甜,自己重複脫衣睡下不提。

姑娘覺得自己這個主意玄妙如風來云變,牢靠如鐵壁銅牆,料想他安家的人夢也夢不到此。那知這段話正被隨緣兒媳婦聽了個不亦樂乎!原來隨緣兒媳婦說那花兒收在鏡匣里的時候,卻是睡得糊里糊塗接下語兒說夢話。他說過這句,把腦袋往被窩里偎了一偎,又著了。及至姑娘後來長篇大論的自言自語,恰好他醒了,聽了聽,姑娘說的都是自己的心事。

他一來怕羞了姑娘;二來想到姑娘自幼疼他,到了這里,又蒙安老爺、安太太把他配給隨緣兒,成了夫婦,如今好容易見著姑娘,聽了聽姑娘口氣,大有個不安于安家的意思,他正沒作理會處。如今聽見姑娘把夢里的話自言自語的自己度量,他索興不則一聲裝睡,在那里靜聽。那話雖不曾聽得十分明白,卻也聽了個大概,他便不肯說破。因大奶奶合他姑娘最好,消了閑兒,便把話悄悄的告訴了他家大奶奶。

那金鳳姑娘聽了,心中一喜一愁。喜的是果然應了這個夢,真是天上人間第一件好事;愁的是這姑娘好容易把條冷腸子熱過來了,這一左性,可怕又左出個岔兒來。因此倒告訴隨緣兒媳婦說:“這話關系要緊,你不但不可回老爺、太太,連你父母、公婆以至你女婿跟前卻不許說著一字。”他嚇得從此便不敢提起。

這個當兒,安老爺、安太太又因姑娘當日在青云山莊有“一路不見外人”的約法三章,早吩咐過公子,沿路無事不必到姑娘船上去。及至他二位老人家見了姑娘,不過談些風清月朗,流水行云,絕談不到姑娘身上的事。即或談到了,談的是到京後怎樣的修墳,怎樣的安葬,安葬後怎樣找廟,那廟要怎樣近便地方,怎樣清淨禪院,絕沒一字的縫子可尋。只這沒縫子可尋的上頭,姑娘又添了一層心事。

他想著是:“他們如果空空洞洞心里沒這樁事,便該合我家常鎖屑無所不談,怎麼倒一派的冠冕堂皇,甚至連‘安驥’兩個字都不肯提在話下?這不是他們有心是甚麼?可見我的見識不錯,可就難怪我要急急的跳出紅塵了。”這是姑娘心里的事。在安老爺、安太太並不是看不出姑娘這番意思來,心里想的是:“你我既然要成全這個女孩兒,豈有由他胡作、身入空門之理?自然該辦一片至誠心,說幾句正經話,使他打破迷團,早歸正路才是。但這姑娘可不是一句話了事的人,此刻要一語道破,必弄到滿盤皆空。莫如且順著他的性兒,無論他怎樣用心,只合他裝糊塗。卻慢慢的再看機會,眼下止莫惹他說出話來。”這是安老爺、安太太心里的事。其實,姑娘是一片真心珍惜自己,安老爺、安太太更是一片真心衛顧姑娘。弄來弄去,兩下里都把真心瞞起來,一邊假作癡聾,一邊假為歡笑,倒弄得像各懷一番假意了。只顧他兩家這等一斗心眼兒,再不想這樁事越發左了!這回書越發累贅了!也不知那作書的是因當年果真有這等一樁公案,秉筆直書;也不知他閑著沒的作了,找著鑽鋼眼,穿小鞋兒,吃難心丸兒,撒這等一個大躺線兒,要作這篇狡獪文章,自己為難自己!

列公,天下事最妙的是云端里看厮殺,你我且置身局外,袖手旁觀,看後來這位安水心先生怎的下手,這位何玉鳳姑娘怎的回頭,張金鳳怎的撮合,安龍媒怎的消受,那作書的又怎的個著筆!

閑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過了德州,離京一日近似一日,安老爺便發信知照家里,備辦到京一應事件。專差趕露兒同了個雜使小厮由旱路進京,大船隨後按程行走。還不曾到得通州,那老家人張進寶早接下來。恰好老爺、公子都在太太船上。張進寶進艙先叩見了老爺、太太,起來又給大爺請安。太太道:“你瞧瞧新大奶奶。”他聽說,便轉身磕下頭去,說:“奴才張進寶認主兒。”張姑娘滿面笑容說:“伺候老爺、太太的人,別行這大禮罷!”公子便趕過去把他扶起來。

老爺道:“這算咱們家個老古董兒了,他還是爺爺手里的人呢!”因問他道:“你看這個大奶奶我定的好不好?”他道:“實在是老爺、太太疼奴才爺,奴才爺的造化!奴才大概齊也聽見華忠說了,這一蕩,老爺合爺可都大大的受驚,吃了苦勞了神了!”說到這里,老爺道:“這都是你們大家盼我作外官盼出來的呀!”他又答道:“回老爺,看不得一時,天睜著眼睛呢。慢說老太爺的德行,就講老爺的居心待人,咱們家不是這模樣就完了的。老爺往後還要高升,幾年兒奴才爺再中了,據奴才糊塗說,只怕從此倒要興騰起來了。”

安老爺、安太太聽了他這老橛話兒,倒也十分歡喜。因問了問京中家里光景,他道:“朝里近來無事,也很安靜。華忠到京,奴才遵老爺的諭貼,也沒敢給各親友家送信,連烏大爺那里差人來打聽,奴才也回複說沒得到家的準信。就只舅太太時常到家來,奴才不敢不回。舅太太因惦記著老爺、太太合奴才爺、奶奶,已經接下來了,在通州碼頭廟里等著呢。”

老爺道:“很好。”又問:“園里的事都預備妥當了麼?”他又回道:“那里交給宋官兒合劉住兒兩個辦的,都齊備了。杠房的人也跟下奴才來了,在這里伺候聽信兒。奴才都遵老爺的話,辦得不露火勢,也不露小家子氣。請老爺、太太放心。”

老爺忽然想起問道:“那劉住兒你也派他在園里,中用嗎?”他連忙回道:“老爺問起劉住兒來,竟是件怪事。自從他誤了奴才爺的事,等他剃了頭消了假,奴才就請出老爺的家法來,傳老爺的諭,結結實實責罰了他三十板子。誰知他挨了這頓打,竟大有出息了,不賺錢,不撒謊,竟可以當個人使換了。”

老爺點頭道:“這都很難為你。你歇歇兒也就回去罷,家里沒人。”他道:“不相干。家里奴才把華忠留下了,再程師老爺也肯認真照料的。”太太道:“告訴他們外頭,好好兒的給他點兒甚麼吃,他這麼大歲數了,別餓著回去。”他聽了,忙著又跪下說:“太太的恩典。再奴才還得過去見見親家老爺、親家太太,還有何大太太靈前合那位姑娘。請示老爺、太太,奴才們怎麼樣?”老爺道:“靈前你們可以不行禮,姑娘且不必見,到家再說罷,止見見親家老爺就是了。”公子連說:“張爹,你先歇歇兒去罷,站了這半天,船上不好走,不用滿處跑了。”他道:“爺,甚麼話?一筆寫不出倆主兒來,主子的親戚也是主子,‘一歲主,百歲奴’,何況還關乎著爺、奶奶呢!如今這些才出土兒的奴才,都是吃他娘的兩天油炒飯就瞧不起主子了。老爺這一回來,奴才們要再不作個樣子給他們瞧瞧,越發了不得了。”公子被他排的也不敢再說。太太道:“你只管去,去歇歇兒,不用忙。”他這才答應了兩個“是”,慢慢退了出去。列公,你看,怎的連安老爺家的家人也教人看著這等可愛!這老頭子大約合那霍士端的居心行事就大不相同了。

閑話少說。說話之間,那船一只跟一只的早靠了通州龍王廟碼頭。這安老爺此番出京,為了一個縣令,險些撞破家園,今日之下,重歸故里,再見鄉關,況又保全了一個佳兒,轉添了一個佳婦。便是張老夫妻,初意也不過指望帶女兒投奔一個小本經紀的親眷,不想無意中得這等一門親家、一個快婿,連自己的下半世的安飽都不必愁了。至于何玉鳳姑娘,一個世家千金小姐,弄得一身伶仃孤苦,有如斷梗飄蓬,生死存亡,竟難預定,忽然的大事已了,一息尚存,且得重返故鄉。雖是各人心境不同,卻同是一般的歡喜。

當下安老爺便要派人跟公子到廟里先給舅太太請安去。

正吩咐間,舅太太得了信早來了。船上眾人忙著搭跳板,打扶手,撤圍幕。舅太太下了車,公子上前請安。舅太太一見公子,只叫了聲:“哎喲!外外!”先就紛紛淚落,半日說不上話來。倒是公子說:“請舅母上船罷,我母親盼舅母呢。”他便攙了舅母,後面仆婦圍隨著上了船。

安老爺在船頭見了舅太太,一面問好。早見姑太太帶了媳婦站在艙門口里面等著,舅太太便趕上去,雙手拉住。他姑嫂兩個平日本最合式,這一見,痛的幾乎失聲哭出來,只是彼此都一時無話。安太太便叫媳婦過來見過舅母。舅太太一把拉住說:“好個外外姐姐!我自從那天聽見華忠說了,就盼你們,再盼不到,今日可見著了!”說著,拉了安太太進艙坐下。公子送上茶來。舅太太才合安老爺、安太太說道:“其實咱們離開不到一年,瞧瞧你們在外頭倒碰出多少不順心的事來!一個玉格要上淮安,就沒把我急壞了,叫他去,又不放心;不叫他去,又怕他愁出個病來。誰想到底鬧了這麼個大亂兒!真要是不虧老天保佑,我可怎麼見姑老爺、姑太太呢!”說著,又擦眼淚。

安老爺道:“萬事都有天定,這如何是人力防得來的?”安太太道:“可是說的,都是上天的恩典。你看我們雖然受了多少顛險,可招了一個好媳婦兒來了呢!”

說話間,恰好張姑娘裝了煙來,舅太太便道:“外外姐姐,你來,我再細瞧瞧你。”說著,拉了他的手,從頭上到腳下打量了一番。回頭向安老爺、安太太道:“可不是我說,我也不怕外外姐姐思量,這要說是個外路鄉下的孩子,再沒人信。你瞧,慢講模樣兒,就這說話兒氣度兒,咱們城里頭大家子的孩子只怕也少少兒的。也是他生來的,大概也是妹妹會調理。”

說到這里,忽然又問道:“不是說還有何家一位姑娘也同著進京來了嗎?”安老爺道:“他在那船上跟著我們親家太太呢。”

舅太太又道:“可是,這親家太太我也該會會呀。”說著,把煙袋遞給跟的人,站起來就要走。

原來安太太合他姑嫂兩個有個小傲慪兒,便說道:“你怎麼一年老似一年,還是這樣忙叨叨瘋婆兒似的?”舅太太道:“‘老要顛狂少要穩’,我不像你們小人兒家,那麼不出繡房大閨女似的!姑太太,等你到了我這歲數兒,也就像我這麼個樣兒了。”安太太道:“不害臊!你通共比我大不上整兩歲,就老了?老了麼?不打……”安太太說到這里,不肯往下說。

舅太太道:“‘不打’甚麼?我替你說罷:‘老了麼?不打賣餛飩的!’是不是呀?當著外姐姐,這句得讓姑太太呀!”說的大家大笑,連安老爺也不禁笑了。一面便叫晉升家的過去告訴明白姑娘合親家太太。這個當兒,安太太便在舅太太耳邊說了兩句話,舅太太似覺詫異,又點了點頭,大家卻也不曾留心聽得說些甚麼。

要講何玉鳳合安太太這邊兩船緊靠,只隔得兩層船窗,聽這邊來了位舅太太,也不知是誰,只聽他那說話的圓和爽利,覺得先有幾分對自己的胃脘。見晉升家的過來告訴了,知他一進門定要靈前行禮,便跪在靈旁等候。不一時,安太太婆媳陪了那位舅太太過來,迎門先見過張親家太太,又參罷了靈,便趕過來見姑娘。安太太說:“姑娘,請起來見罷。”戴勤家的扶起姑娘來,低頭道了萬福。原來這舅太太也是旗裝,說道:“姑娘,我可不會拜拜呀,咱們拉拉手兒罷。”近前合姑娘拉手。姑娘一擡頭,舅太太先“哎喲”了一聲,說;“怎麼這姑娘合我們外外姐姐長的像一個人哪?要不是你兩個都在一塊兒,我可就分不出你們誰是誰來了。”姑娘聽了,心里說道:“這句話說的可不擱當兒。”因又轉念一想,說:“我心里的為難,人家可怎麼會曉得呢?不要怪他。”

大家歸坐。舅太太坐在上首,便往後挪了一挪,拉著姑娘說:“‘親不間友’,咱們這麼坐著親香。”姑娘再三謙讓,安太太便告訴他道:“姑娘,不必讓。這是我大嫂子,無兒無女,雖說有兩房侄兒,又說不到一塊兒。我們兩個最好,他一年倒有大半年在我家里住著,也就算個主人了。有我這大哥,比你們老爺大。咱們八旗,論起來非親即友,那麼論,你就叫他大娘;論我這頭兒呢,屈尊姑娘點兒,就也叫他聲舅母。”

姑娘聽了,一想:“現在舅太太面前,自然該論現在的。”

便說道:“我自然該隨著我張家妹妹,也叫舅母才是呢。”及至說出口來,敢則自己這句更不擱當兒,一時後悔不來。便聽安太太說道:“那麼咱們娘兒們可更親香了。”因又告訴舅太太,姑娘怎樣的孝順,怎樣的聰明,怎樣的心胸,怎樣的本領。舅太太道:“你們三家子也不知怎樣修來的,姑老爺、姑太太有這麼樣一個好兒子,我們這位何大妹子合張親家一家有這麼樣一個好女兒。我是怎麼了呢?沒修積個兒子來罷了,難道連個女兒的命也沒有?真個的,我前世燒了斷頭香了?”說著,便有些傷慘。

姑娘一看,心里說:“這個人倒是條熱腸子。且住,我如今是進了京了,大事一完,就想急急的進廟,及至進了廟,安家伯母自然不能常去伴我,這位張親家媽雖說在我跟前諸事不辭辛苦,十分可感,我卻也一口叫他聲‘媽’,但是到了京,人家自然要合他女兒親近親近,再他老人家一會兒價那派怯話兒、蠢勁兒,合那一雙臭腳丫兒、臭葉子煙兒,卻也令人難過。看這位舅母的心性脾氣,都合我對得來,他也孤苦伶仃,我也孤苦伶仃,怎的得合他彼此相依,倒也是樁好事!”

姑娘正在那里一面想,一面端起茶來要喝,戴勤家的看見,道:“姑娘那茶涼了,等換換罷。”說著,走上來換茶。舅太太道:“姑太太派你跟姑娘呢,你可好好兒的伏侍這位姑娘。”戴勤家的笑道:“奴才不敢錯喲。奴才本是姑娘宅里的人,姑娘就是奴才奶大了的。”舅太太道:“哦,原來呢,還是嬤嬤呢!這麼說,連你都比我的命強了,你到底還合姑娘有這麼個緣法兒呀!”

姑娘一聽這話,又正鑽到心眼里來了,暗道:“他既這樣,我何不認他作個干娘,就叫他‘娘’,豈不借此把‘舅母’兩字也躲開了?”不由的開口道:“舅母這話他那里當得起!舅母若果然不嫌我,我就算舅母的女孩兒!”把個舅太太樂得,倒把臉一整,說:“姑娘,你這話是真話,是頑兒話?”姑娘道:“這是甚麼事,也有個合娘說頑兒話的?”說著,更無商量,站起來就在舅太太跟前拜了下去。舅太太連忙把他拉起來,攬在懷里,一時兩道啼痕,一張笑臉,悲喜交集的說道:“姑太太,今日這樁事我可夢想不到!我也不圖別的,你我那幾個侄兒實在不知好歹,新近他二房里還要把那個小的兒叫我養活,妹妹知道,那個孩子更沒出息兒。我說作甚麼呀?甚麼續香煙咧,又是清明添把土咧,我心里早沒了這些事情了。我只要我活著有個知心貼己的人,知點疼兒著點熱兒,我死後他掉兩個真眼淚,痛痛的哭我一場,那就算我得了濟了。”

說著,把自己胸坎兒上帶的一個玉連環拴著一個懷鏡兒解下來,給姑娘帶上。還說:“這算不個甚麼,等你脫了孝,我好好兒的親自作兩雙鞋你穿。”姑娘又站起來謝了一謝。

安太太道:“你站著。我們費了不是容易的事,把姑娘請來,算叫你搶了去了。”舅太太道:“這可難說,各自娘兒們的緣法兒。”說著,右手拉著姑娘的左手,左手拍著他的右肩膀兒,眼望著安太太婆媳道:“今日可合你們落得起嘴了,我也有了兒女咧!”安太太道:“也好,你也可以給我分分勞。”

因合玉鳳姑娘說道:“大姑娘,你要合他處長了,解悶兒著的呢。第一,描畫剪裁,紮拉釘扣,是個活計兒他沒有不會的;你要想個甚麼吃,他還造的一都的好廚;再沒了事兒,你聽罷,甚麼古記兒、笑話兒、燈虎兒,他一肚子呢!你有本事醒一夜,他可以合你說一夜。那是我們家有名兒的夜遊子,話拉拉兒!”姑娘聽了,益發覺得這人不但是個熱人,並且是個趣人了。

書中再整安老爺隔船靜坐,把這邊的話聽了個逼清,便踱過這船上來。大家連忙站起。舅太太道:“姑老爺來的正好。”才要把方才的話訴說一遍。安老爺道:“我在那邊都聽見了。

你娘兒們姐妹們說的雖是頑話,我卻有句正經話。大姐姐,你這個女兒可不能白認。他這一到京,在我家墳上總有幾天耽擱,你們姑太太到家,自然得家里歸著歸著,媳婦又過門不久,也是個小人兒呢,雖說有我們親家太太在那里,他累了一道兒,精神有個到不到的,怎麼得舅太太在那里伴他幾天就好了。”舅太太道:“這有甚麼要緊?我那家左右沒甚麼可惦記的,平白的沒事還在這里成年累月的閑住著,何況來招護姑娘呢!”安老爺道:“果然如此,好極了。”說著,就站起來,把腰一彎,頭一低,說:“我這里先給姐姐磕頭。”舅太太連忙站起來,用手摸了摸頭把兒,說:“這怎麼說?都是自己家里的事。再合姑老爺、姑太太說句笑話兒,我自己疼我的女兒,直不與你二位相干,也不用你二位領情!”當下滿堂嬉笑,一片寒暄。玉鳳姑娘益發覺得此計甚得,此身有托。

咳!古人的話再不錯,說道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據我說書的看起來,那庸人自擾,倒也自擾的有限,獨這一班兼人好勝的聰明朋友,他要自擾起來,更是可憐!即如這何玉鳳姑娘,既打算打破樊籠身歸淨土,無論是誰,叫舅母就叫舅母,那怕拉著何仙姑叫舅母呢,你干你的,我了我的,這又何妨?好端端的又認的是甚麼干娘!不因這番,按俗語說,便叫作“賣盆的自尋的”,掉句文,便叫作“癡鼠拖姜,春蠶自縛”!這正是:

暗中竟有牽絲者,舉步投東卻走西。

要知那何玉鳳合葬雙親後怎的個行止,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二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7:20

正文 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宛轉依慈母 圓好事嬌嗔試玉郎
精品文學 iPhone App現已推出!支持離線下載看小說,請使用iPhone下載安裝!


這回書表得是安老爺攜了家眷同著張老夫妻兩個,護著何玉鳳姑娘,扶了他母親何太太的靈柩,由水路進京,重歸故里。船靠通州,指日就要到家了。這部《兒女英雄傳》的書演到這個場中,後文便是弓硯雙圓的張本,是書里一個大節目,俗說就叫作“書心兒”。

從來說的好:“說話不明,猶如昏鏡。”說書的一張口本就難交代兩家話,何況還要供給著聽書的許多只耳朵聽呢!再加聽書的有個先來後到,便讓先來的諸位聽個從頭至尾,各人有各人的穿衣吃飯正經營生,難道也照燕北閑人這等睡里夢里吃著自己的清水老米飯,去管安家這些有要沒緊的閑事不成?如今要不把這段節目交代明白,這書聽著可就沒甚麼大意味了。

要講這段書的節目,在安老爺當日,原因為十三妹在黑風崗能仁古刹救了公子的性命,全了張金鳳的貞節,走馬聯姻,立刻就把張金鳳許配公子,又解橐贈金,借弓退寇,受他許多恩情,正在一心感恩圖報,卻被這姑娘一個十三妹的假姓名、一個云端里的假住處一繞,急切里再料不到這姑娘便是自己逢人便問、到處留心、不知下落、無處找尋的那個累代世交賢侄女何玉鳳。及至聽了他這十三妹的名字,又看了公子抄下的他那首詞兒,從這上頭摹擬出來,算定了這十三妹定是何玉鳳無疑。既得著了他的下落,便脫去那領朝衫,辭官不作,前去尋訪。及至訪到青云山,也不是容易;才因褚大娘子見著鄧九公,籠絡住了鄧九公,又不是容易;才因鄧九公見著十三妹,感化動了十三妹。“天道好還”,也算保全了他一條身子,救了他一條性命。在安老爺的初意,也只打算把他伴回故鄉,替他葬了父母,給他尋個人家,也算報過他來了,絕絕乎不曾想到公子的姻緣上。不想在褚家莊合鄧、褚父女兩個筆談的那一天,話已說結,恰恰的公子同褚一官出去走了一走的這個當兒,褚大娘子忽然的心事上眉頭,悄悄的向安老爺合他父親說了“何不如此如此”的那句話,那句話便是要把何玉鳳也照張金鳳的樣子,合安龍媒聯成一床三好的一段良緣。當下鄧九公聽了,先就拍案叫絕,立刻便想拿說媒的那把蒲扇。倒是安老爺不肯。這安老爺不肯的原故,一來,為姑娘孝服在身;二來,想著這番連環計原是衛顧姑娘的一片公心,假如一朝計成,倒把人家誑來作了自己的兒子媳婦,這不全是一團私意了嗎?再說,看那姑娘的見識心胸,大概也未必肯吃這注,倘然因小失大,轉為不妙。又不好卻鄧家父女的美意,所以攔住鄧九公說:“且從緩商”。

及至第二日見著十三妹,費盡三毛七孔,萬語千言,更不是容易。一樁樁一件件,都把他說答應了,他這才說出他那回京葬親之後便要身入空門的“約法三章”來,彼時老爺生怕打攪了事,便順著他的性兒,合他滴水為誓。話雖如此說,假如果然始終順著他的性兒,說到那里應到那里,那就只好由著他當姑子去罷!豈不成了整本的《孽海記》、《玉簪記》?是算叫他合趙色空湊對兒去,還是合陳妙常比個上下高低呢?那怎麼是安水心先生作出來的勾當!何況這位姑娘守身若玉,勵志如冰,便說身入空門,又那里給他找榮國府送進櫳翠庵,讓他作“檻外人”去呢?還是從此就撒手不管,由他作個山上的姑子背土坯去罷?因此安老爺早打定了一個主意,無論拚著自己淘干心血,講破唇皮,總要把這姑娘成全到安富尊榮,稱心如意,才算這樁事作得不落虎頭蛇尾。

無奈想了想,這相女配夫也不算件容易事。就自己眼底下見過的這班時派人里頭,不是紈袴公子,便是輕薄少年,更加姑娘那等天生的一沖性兒,萬一到個不知根底的人家,不是公婆不容,便是夫妻不睦,誰又能照我老夫妻這等體諒他?豈不誤了他的終身大事!左思右想,倒莫如依了褚大娘子的主意,竟照著何玉鳳給張金鳳牽絲的那幅“人間沒兩”的新奇畫本,就借張金鳳給何玉鳳作稿子,合成一段“鼎足而三”的美滿姻緣,叫他姐妹二人學個娥皇、女英的故事,倒也于事兩全,于理無礙,于情亦合。因此上,在鄧家莊住的先那幾天,背了眾人,把這話告訴了安太太,安太太聽了自是歡喜。老夫妻兩個便密密的求了鄧家父女,說:“等回京之後,看了光景,得個機會,商量出個道理來,如果事可望成,再勞大媒完成這樁好事。”這句話,卻因張金鳳還是個新媳婦,又慮到恐他合公子閨房私語,一時泄露了這個機關,老夫妻兩個且都不合張金鳳提起。

◎ 精品文學網 Bestory.com ◎

那知張姑娘自從遇著何玉鳳那日,就早存了個“好花須是並頭開”的主意。所以古寺談心,才有向何玉鳳那一問;秋林送別,才有催何玉鳳那一走。及至見了褚大娘子,又是一對玲瓏剔透的新媳婦到了一處,才貌恰正相等,心性自然相投,褚大娘子便背了安老爺、安太太並他父親,把這話盡情的告訴了張金鳳。在褚大娘子,也不過是要作成何玉鳳的一片深心,那知正恰恰的合了張金鳳的主意,所以他兩個才有借弓留硯的那番啞謎兒。安老爺、安太太倒不曾留心到此。及至上了路,張金鳳因見公婆不曾提起,自己便也不敢先提。

通算起來,這樁事只有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合張金鳳五個人心里明白,卻又是各人明白各人的。其余那些仆婦丫鬟以至張老兩口兒,一概不知影響。至于安公子,只知把位何小姐敬的如海南龍女,但有感恩報德的虔心;何小姐又把安公子看得似門外蕭郎。略無惜玉憐香的私意。其實這二位都算叫人家裝在鼓里了!

及至何玉鳳見安老爺、安太太命公子穿孝扶靈,心中卻有老大的過不去,才把張冰冷的面孔放和了些,把條鐵硬的腸子回暖了些。安老爺看了,倒也暗中放心,覺得這段姻緣像有一兩分拿手。夢也夢不到到了德州,姑娘因作了那等一個夢,這一提魂兒,又把他那斬鋼截鐵的心腸、賽雪期霜的面孔給提回來,更打了緊板了!老夫妻看了,只是納悶,不解其所以然。張姑娘雖是耳朵里有隨緣兒媳婦的一段話,知其所以然,又不好向公婆說起。

這個當兒,離京是一天近似一天了。安老爺一個人坐在船上,心里暗暗的盤算,說道:“看這光景,此番到京一完了事,請他到家,他定不來;送他入廟,我斷不肯。只有合他遷延日子,且把他寄頓在也不算廟、也不算家的我家那座故園陽宅里,仍叫他守著他父母的靈,也算依了他‘約法三章’的話了。騰出這個工夫來,卻再作理會。只是他長久住在那里,這其間,隨時隨事看風色趁機緣,卻是件“蟻串九曲珠”的勾當,那位張親家太太可斷了不了。”

老爺正在為難,將將船頂碼頭,不想恰好這位湊趣兒的舅太太接出來了。一進門兒,說完了話,便問何姑娘;見了何姑娘,便認作了母女。彼時在這位舅太太,是乍見了這等聰明俊俏的一個女孩兒,無父無母,又憐他又愛他;便想到自己又是膝下荒涼,無兒無女,不覺動了個同病相憐的念頭。

彼時安老爺卻不曾求到他跟前,便是安太太向他耳邊說的那句梯己,也只因為姑娘有紀府提親那件傷心的事,不願人提起,恐怕舅太太不知,囑咐他見了姑娘千萬莫問他“有人家沒人家”的這句話,是個“入門問諱”的意思。誰想姑娘一見舅太太,各人為各人的心事一陣穿插,倒正給安老爺、安太太搭上橋了!安老爺便“打倒金剛賴倒佛”,雙手把姑娘托付在舅太太身上。那舅太太這日便在何玉鳳船上住下,接連著伴送他到了墳園,伴送他葬過父母。這其間,照應他的服食冷暖,料理他的鞋腳梳裝,姑娘閑來還要聽個笑話兒、古記兒、一直管裝管卸,到姑娘抱了娃娃,他作了姥姥,過了個親熱香甜!此是後話。

這正是安老爺笑吟吟不動聲色一副作英雄的手段,血淋淋出于肺腑一條養兒女的心腸,才作出這天理人情中一樁公案。卻不是拿著水心先生那等一個腳色,由著燕北閑人的性兒,怎麼掇弄怎麼轉,怎麼叫怎麼答應。列公請想,這樁套頭裹腦的事,這段含著骨頭露著肉的話,這番扯著耳朵腮頰動的節目,大約除了安老爺合燕北閑人兩個心里明鏡兒似的,此外就得讓說書的還知道個影子了。至于列公,聽這部書,也不過逢場作戲,看這部書,也不過走馬觀花。真個的,還把有用精神置之無用之地,費這閑心去刨樹搜根不成?如今說書的“從旁指點桃源路,引得漁郎來問津”,算通前徹後交待明白了,然後這再言歸正傳。

※ 精 品 文 學 網 B e s t o r y .c o m ※

卻說安老爺把何玉鳳姑娘托付了舅太太之後,才得勻出精神,料理手下的事。便忙著商量分撥家人清船價、定車輛、歸箱籠、發行李,一面打發太太帶了公子合媳婦並仆婦丫鬟人等先回莊園照料,只留下舅太太、張親家老爺太太、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花鈴兒並跟舅太太的仆婦侍婢合兩個粗使老婆子合姑娘同行,外邊留下幾個中用些的家人照料,自己便打算送姑娘隨靈。起身之後,先一步進城,到墳園料理一應事件。又計算到靈杠從通州碼頭起身,一路到西山雙鳳村,一天斷不能到,早有張進寶等在德勝關一帶預備下下處,安靈住宿。那杠房里得了準信,早把行杠預備下來。一切布置妥當。到了那日,姑娘穿上孝服,行了告奠禮,便合舅太太同車隨靈到德勝關住下。按下這邊不表。

卻說公子先一日跟了母親同了媳婦到家,拜過佛堂、祠堂。看了看家中風景依然,只一個張進寶管了個內外嚴肅。一家男女家人參見已畢。華嬤嬤也見過他家大奶奶,一時樂得他左看一番,右問一番,也不知要怎麼親近親近奶奶才好。

閑話少敘。卻說安老爺次日送姑娘下船隨靈起身後,自己便穿城行走,先回莊園。一進二門,當院里早預備下香燭、吉祥紙馬,老爺帶領闔家謝過天地,自己又到佛堂、祠堂磕過頭,然後進了正房。老夫妻雙雙坐下,兒媳兩旁侍立奉茶。

男女家人參見已畢,大家各各的歸著東西,伺候酒飯,來往奔忙。

老爺便向太太道:“太太,你看人生天命,安排自有一定,非分之榮,萬不可以妄求。你我受祖父余蔭,守著這幾畝薄田、幾間房子,雖不寬余,也還不愁凍餒。無端的官興發作,弄出這一篇離奇古怪的文章!所幸今日安穩到家,你我這幾個有限的骨肉不曾短得一個,倒多了一個,便是天祖默佑。況又完了何家侄女這場心願。我自今以後縱然終老林泉,便算榮逾台閣,我依就還課子讀書,合幾個古聖先賢時常聚聚,斷不輕舉妄動了。”太太道:“老爺這話說的很是。真這世路上的事看著實在怕人!”老夫妻帶著兒子媳婦說說笑笑,一時吃完了飯,撤去殘席。老爺便出去拜望程師爺,致謝他在家的照料。進來又把大家眾人——看家的、行路的都叫到跟前,慰勞了一番。又問了問城里的房子。張進寶道:“奴才進城常到宅查看,本家爺們住的很安靜,家人看的也極謹慎,請老爺放心。”老爺點了點頭,大家散去,當晚無話。

次日,老爺、太太起來,便趕早吃了飯,帶同兒子、媳婦先到他老太爺、老太太墳上行禮。然後過這邊來,看了看辦得不豐不儉,一切合宜,老爺頗為歡喜。便派人跟了公子,叫他穿上孝服,向十里外迎接何太太的靈。這里老爺也摘了纓兒,太太也暫除首飾,張姑娘依然穿上孝服。外邊穿孝的便是戴勤、宋官兒、隨緣兒,又派了兩個粗使家人;內里便是路上跟著姑娘的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丫鬟花鈴兒合兩個婆子。分撥已定,安太太便叫媳婦說:“在船上也圈了一道兒了,這墳上周圍都是咱們的地方,趁著這工夫,只管帶著人閑走走去。”張姑娘答應了出來。這班丫鬟仆婦等閑不得出來,又樂得跟著新大奶奶湊個趣兒,一時都跟了去,只剩下兩個粗使的婆子在這里聽叫。安老爺、安太太這個當兒倒計議了許多緊要正事。他夫妻怎的計議,又是些甚麼話,甚麼事,說書的不曾在旁,無從交代。列公慢慢聽下去,少不得有個水落石出。暫且不表。

再整何玉鳳姑娘同舅太太、張太太在德勝關店內住了一夜,次早梳洗已畢,打了坐尖,隨有張進寶同梁材帶了大杠接了下來。姑娘只當還照昨日一樣走法,及至同舅太太坐車出來一看,但見大杠鮮明,鼓樂齊備,全分的二品執事,擺得隊伍整齊,旗幡招展。心里說道:“我那等說,安伯父還要這等過費,豈不叫我愈多受恩愈難圖報!”一時跟了殯慢慢的前進。走到半路,舅太太便吩咐拿車的告訴頂馬。又招呼了張太太的車,都趕到頭里一個小下處。略歇了歇,便一直奔雙鳳村而來。還不曾到得那里,舅太太便在車里指點著告訴姑娘道:“你看,那前面搭白棚的地方就是了。那東南上一片大房子,便是他家的莊園;西北上好些樹那里,便是他家的墳地。我聽得說,我們姑老爺就要在他墳地的東首給你父母修墳呢。”姑娘此時除了心中感激點頭歎息之外,再無別話。

說話間,車早到了安家陽宅。後面的跟車一輛輛搶到頭里去,預備服侍下車。一時,把車拉進大門,早有安老爺迎著問了問昨日住店的光景。舅太太道:“好哇!姑娘真聽說,叫吃就吃,敢則城里頭的孩兒,長這麼大,頭一回才嘗著甜漿粥、炸糕、油炸果,倒很愛吃。”老爺道:“這就叫作‘親不親故鄉人,美不美故鄉水’了。”

一時,張太太也下了車,因腳壓麻了,站了會子才一同進來。安太太合媳婦也接出來。姑娘正在見著,又見一群穿孝的男女迎接,內中除了宋官兒一個,余者多不認識。姑娘同著眾人進了棚,從月台西首繞上去,見迎門安著供桌,門上掛著云幔,早有一口靈偏東些停在那里。姑娘此時一則乍到故土,所見的都合外省那怯排場兒兩樣;再也是拘于禮法,謹飭過去了不免矜持,他一時矇住了,想不到便是父親的靈位。將要問說:“怎麼母親的靈倒先到了?”不曾問得出口,安老爺站在旁邊說道:“姑娘,你尊翁的靈在此,還不下拜!”一句話提醒了姑娘,那里還顧得及行禮,撲上前去便放聲大哭,大家從旁勸了良久,才得勸住,還是抽噎不止。隨即細看了看那口材,一重重漆的十分嚴密,光可鑒人,自是放心。想起安老爺這等辦得周到,卻又添了一層過意不去。

大家歇了沒多時,早見隨緣兒跑在頭里來,說道:“快了!”

安老爺便接了出去。姑娘跪在東間朝外望著,但見一對對儀仗,一雙雙鼓手,進門都排列兩邊。少時鴉雀無聲,只聽得一雙響尺,當!當!打得迸脆,引了他母親那口靈進來。安公子穿了一身孝緊跟在靈前,雖然抵不得一個孝子,卻也頗像半個孝子。立時安好了位,大家無非是祭奠進禮,姑娘無非是痛切含悲,不必再贅。

諸事已畢,姑娘站起身來,便向安老爺、安太太道:“我何玉鳳不想我父母竟有今日,更不想我自己仍返故鄉。這都是伯父、伯母的成全,侄女兒除磕頭之外再無一字可說了。只是伯父母辦得未免過費,如今斷不可過于耽延,或三日,或五日,便求伯父想著我青云山莊的那三句話,將我父母早些入土,我也得早一日去了我的事,免得伯父母再為我勞神費力。”因又望著舅太太道:“我這娘路上已許下在廟里長遠伴我,伯父母更可放心,倘蒙伯父始終成全,我何玉鳳縱然今世不能報你的恩情,來世定來作你的兒女!”說著,便拜了下去。

安老爺看這光景,心里先說道:“來了,我早就料著你有這把神沙!”因合太太連忙把他攙起來,說道:“姑娘,你這個禮、這番話,都多余。你我兩家的交情,前番已談過,這都是情理當然,此時不須煩瑣。只是依你說停三日五日,未免簡略。如今也照你在山里的樣子,停放七天。講到安葬,化者入土為安,自然早一日好一日。我向來卻從不信陰陽風水這些講究;但是為老人家的事,你作兒女的卻不可不存一番慎重,須得請個人看看,聽他說定那天便是那天。至你那三句話,我既合你靈前設誓,絕不食言。但是要找這座廟,既須個近便所在,又得個清淨道場,斷非十日八日可成,少也得一月兩月,甚至三月半年都難預定。總之無論怎樣,我一定還你個香火不斷的地方就是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聽這話說的層層有理,再不想大遠的從德州憋了這麼一個干脆的招兒來,才使出來就乏了;無法,只好等那風水來看了再講。

當下大家一連勞碌了幾日,晚飯已罷,便也分頭安置。安老爺仍同了眷屬回家,姑娘便同原來的一行上下人等在此住下,外間只有張老同了派定的家人照應。從這日起,也作了幾日好事,也燒了些個冥資,所喜的是何家無多親友來往,便是安老爺的親友本家,也因尚不知安老爺攜眷回京的消息,都不曾來,倒落得少了許多應酬,可以安心作事。

卻說次日安老爺夫妻正在里面合姑娘閑談,只見人回:“請的風水端木二爺來了。”原來這風水複姓端木,名渙,表字仲輿,他家世代相傳,專門精通《周易》河洛地理,安老爺家這塊墳地就是他乃翁在日看定的。他合安府上也算個世交,稱安老爺作“世叔”。因此安老爺請他來給何協戎夫婦點穴,就定規安葬日子。老爺有心叫姑娘聽個底細,便把那風水請到棚里靠前窗一張桌兒邊坐下。姑娘盼得風水來了,也正要聽他定在幾時。

只聽一時請了進來。那風水合安老爺講禮已畢,便問說:“世叔幾時到京?竟不曉得,更不知府上有事。怎的也不見賜一信?”安老爺道:“並非舍間的事,卻是位至契好友。因他家現無男丁,所以就在荒塋代他料理,並且就要在這塋地的東首擇地安葬。就請看一看,定個葬期,愈早愈好。”那風水先說道:“無論怎樣早,今年是斷不能的了。寶塋便是家君定的,記得這山向是子午兼三的正向,今年三煞在南,如何動得!”安老爺道:“世兄,你是曉得,我向來不解青鳥之術,如果無大妨礙,我這個好友既然百歲歸居,還以早葬為是。”那風水道:“這卻不好遷就。等小侄兒過去安了盤子,拉了中線,看了再定規罷。”安老爺因為自己是個父輩相交,便叫公子陪過去,說聲:“恕不奉陪了。”便在棚里坐候。

姑娘這個當兒聽著今年下不得葬,先就有些不願意了,呆呆的坐著。良久良久,才聽得那個風水過來,進門就說道:“方才看了看,東首這塊地,東西辛甲分金上,倒是上好上好的一個結穴,此外安葬,按那龍脈正自震方而來,定主宗祧延綿。只是一山無二向,本年不惟三煞有礙。而且大將軍正在明堂,安葬是斷斷不可的。明年正、二、三月,木氣正旺于東,這塊地正是主塋的青龍方,更不好動;四、五、六月,月建都吉,只‘已午’兩個字又正合太世叔、嬸母的化命,亥子一沖;六月建未,明年太歲在未,書云:‘一物一太極,物物一太極。’雖說月支與年支無礙,究竟不可不避;七、八兩月,恰恰的與現在的化命逢著穿害;九月上半月,不得安葬吉日,下半月一交‘土王用事’,禁土了;只有明年十月最好,安葬吉期,上下半月都容易選擇。到那時,聽憑世叔吩咐再定就是了。”

安老爺一聽,自己心里先道:“這算得‘無巧不成書’了。要不這樣,怎麼耗的過姑娘滿一年的服呢!要不耗到他滿服,我們家怎麼娶他呢!”當下心中大喜,卻故意的盡了那風水幾句。風水道:“世叔是最高明不過的,這塊地當日便是家嚴效的勞,小侄怎敢另生他議?況且‘陰陽怕懵懂’,這句話不說破也就罷了,小侄既看出來,萬萬不敢相欺,此中絲毫不可遷就。”說著,提起筆來便把這話寫了一篇,又寒暄了幾句,領茶而去。這番話姑娘在屋里聽了個逼清,算省了安老爺的唇舌了。

安老爺送那風水走後,便手里拿著那篇子東西,一步步踱了進來,向姑娘道:“姑娘聽明白不曾?偏又有許多講究,這怎麼樣呢?”姑娘也無心看那篇子東西,只望了舅太太發怔。卻不知這舅太太實在算得姑娘知疼著熱的一位干娘,無奈他又作了安府上傳消遞息的一個細作。自從他合姑娘認了母女之後,在船上那幾天,安太太早把這事告訴了他個澈底澄清,難道把他極愛的一個干女兒給他最疼的一個外甥兒,他還有甚麼不願意的不成?他見姑娘望著他發怔,可就搭上岔兒了。

他說道:“我這里倒有個主意,姑老爺、姑太太聽聽使得使不得:你們方才講的那些甚麼子午卯酉,我可全不懂。要說忙著安葬,果然于太爺、老太太墳上有甚麼防礙,無論我們姑娘此時心里怎樣著急,他也斷不肯忙在一時。講到他要住廟,原不過為近著他父母的墳。哪如今既安不得葬,在這里住著,守著棺材,不比墳更近嗎?再講這個地方兒,內里就是我們娘兒們上下幾個人,外頭就止張親家老爺合看墳的,又合廟里差甚麼呢?莫若我們只管在這里住著,姑老爺一面在外頭上緊的給我們找廟,一天找不著,我們在這里住一天,一年找不著,我們在這里住一年,要趕到人家滿了孝,姑老爺這廟還找不出來,那個就對不起人家孩子了!姑老爺、姑太太要怕我住長了費了你家的老米,慢講我一個人兒,連我們姑娘合張親家,我那點兒絕戶家產供給個十年八年還巴結的起!”他說著,便望著姑娘道:“是不是,姑娘?”回頭又向著安老爺夫妻道:“你們二位想著怎麼樣罷?”

安老爺忙說:“如果有一年的工夫,縱然找不出廟來,我蓋也給他蓋一座了。至于姐姐在這里住著,也是替我們分心招護姑娘,些須小費何須掛齒!我自有道理。”安太太也說:“要能這樣,一動不如一靜,倒也罷了。可不知姑娘心里怎樣?”

姑娘還未及開言,張太太的話也來了,說:“這麼著好哇!可是我們親家太太說的一個甚麼‘一秤不抵一秤’的。你看,在這地方兒住下,等開了春兒,滿地的高糧谷子,蟈蟈兒螞蚱,坐在那樹蔭兒底下看個青兒,才是怪好兒的呢!”說的大家大笑,連張姑娘也忍不住笑的扶著桌子亂顫。玉鳳姑娘此時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說的心里亂舞鶯花,笑也顧不及了,細想了想,這事不但無法,而且有理,料是一不扭眾,只得點頭依允,說:“也只好如此。”安老爺滿心歡喜,心里暗道:“天哪,可夠了我的了!只他這五個字,這事便有了五分拿手。”

話休絮煩。轉眼之間到了七日封靈,何玉鳳合舅太太便搬在西廂房里間,張太太帶了戴嬤嬤合兩個丫頭便住在外間,隨緣兒媳婦、舅太太的下人住了東廂房。安太太又在下房里給姑娘安了個小廚房。外面只有張老同戴勤、宋官兒合安家看墳的照料。內外住了個嚴密。又把“安家陽宅”暫作了一個“何姑禪院”!這都是那燕北閑人的無中生有的營生,便有這位安水心先生冶他周規折矩的辦理。

卻說七日之後,安老爺夫妻把那邊安頓妥貼,才得回家料理自己的家務。便有許多親友本家都來拜望,老爺一一的款待,卻扶了一個小僮只推因腿疾告歸,暫且不及答拜。一面又遣公子進城,持貼謝步。公子也有一班世交相好少年請酒接風,接連不止忙了一日,才得消停。老爺得些閑空,便先打發了鄧九公的來人,又給他父女帶去些人事。把何姑娘那張彈弓仍交給媳婦屋里懸掛,又叫太太向何姑娘衣箱里把公子那塊硯台尋出來,擦洗乾淨,嚴密收藏,就把姑娘合張太太的衣箱差人送過去。那頭烏云蓋雪的驢兒便交給華忠,叫他好生喂養,說:“這是我將來無事玩水遊山的一個好腳力。”

那時不空和尚的二千頭借款早已歸清。老爺通盤算了一算,此行不曾要得地方一文,倒有公子帶去的八千金,烏克齋贈的萬金,連沿途在家門生故舊的義助,不下兩萬余金。除了賠項盤纏,還剩萬余金在橐,辦何姑娘這樁事,無論怎樣鋪排也用不了。便合太太商議道:“何姑娘這樁事,你我費了無限精神,才得略有眉目。我算著將來辦起事來,也不過收拾房子、添補頭面衣服、辦理鼓樂彩轎、預備酒席這幾件事。房子我已有了辦法。”太太道:“還要房子作甚麼?那邊盡辦開了。趕到過來,難道不叫他三口兒一處住嗎?”老爺道:“豈有不叫他們一處之理!自然兩個人就在他那屋里分東西間住。你只想張姑娘過門的時候,租個公館還要勻在兩處,成個一婚一姻,如今自然也得給他安起個家來。至于他說的那座廟,我倒底要找還給他,才圓得上那句話。這事須得如此如此辦法,才免得他夜長夢多,又生枝葉。”

太太聽了大喜,說:“既這樣,那衣服頭面更容易了。我本說到了京給張姑娘添補些簪環衣飾,只算是給他弄的。再說還有老太太的許多顏色衣服,他舅母前日也提起他那里還有些頭面,勻著使,所添也有限了。到了轎子,一切臨期好說的。倒是這句話得合咱們這個媳婦先說一聲才是,這是他們屋里百年相處的事。”老爺道:“太太這話很是。”

說著,便把媳婦叫來,把這話從褚大娘子提親起,以至現在的計較日後的辦法,告訴了他一遍。只見他聽完這話,便跪下先給公婆磕了兩個頭,起來說道:“如果這樣,不是公婆疼玉鳳姐姐,竟是公婆疼我。公婆請想,玉鳳姐姐救了我兩家性命,在公婆現在這番情義,已就算報過他來了,只是媳婦合我父母今生怎的答報!至于他給媳婦聯姻這樁事,且莫講投著這樣的公婆,配著這樣的夫婿,就他當日那番用心,也實在令人可感。所以媳婦時刻想著要打斷了他這段住廟的念頭,無論怎樣也要照他當日成全媳婦的那番用心,給他作成這樁好事。只是回家來不曾滿停得一日,不好冒冒失失的告稟公婆。如今公婆商量的這等妥當嚴密,真是竟想不到。便是玉鳳姐姐難得說話,俗語說的‘鐵打房梁磨繡針’,功到自然成。眼前還有大半年的光景,再說還有舅母在那邊,大約沒個磨不成的。——這其間卻有一關頗頗的難過,倒得設個法子才好。”

老爺、太太忙問:“除這位姑娘的難說話,還有甚麼難處?”

張姑娘低聲笑道:“媳婦所說難過的這關,便是我家玉郎。公婆再想不到拿著玉鳳姐姐那樣的‘窈窕淑女’,玉郎他竟不肯‘君子好逑’!”老爺道:“這是為何?”張姑娘回道:“據媳婦看著,一來是感他的恩義,見公婆尚且這等重他,自己便不敢有一毫簡褻,卻是番體父母的心;二則,他合媳婦雖是過的未久,彼此相敬如賓,聽他那口氣,大約今生別無苟且妄想,又是番重倫常的心。總之,是個自愛的心。也搭著他實在有點兒怕人家。有一天媳婦偶然慪了他一句,就惹得他講了一篇大道理,數落了媳婦一場。”

張姑娘這話還沒說完,老爺道:“你理他呢!等我吩咐他。”

太太道:“老爺,看不得咱們那個孩子,可有這種牛心的地方兒。”張姑娘便接著回道:“媳婦也正為此。是說父母之命他不敢不從,設或他一時固執起來,也合公公背上一套聖經賢傳,倒不好處。莫若容媳婦設個法兒,先撤底澄清把他說個心肯意肯,不叫這樁事有一絲牽強,也不枉了公婆這片慈恩,媳婦這番答報。那時仗鄧九公的作合,成就玉鳳姐姐這段良緣,豈不是好?”

安老爺夫妻聽了,心下大喜,同聲說:“好!”安老爺便點頭贊道:“難得!難得!賢哉媳婦!這要遇見個糊塗庸鄙的女流,只怕這番話說不成,我兩位老人家還要碰你個老大的釘子呢!”因合太太說道:“既然如此,你我兩個便學個不癡不聾的阿姑阿翁,好讓他三人得親順親,去為人為子,此事不必再提。”當下爺兒三個計議已定,便分頭各人干各人的事。

安老爺又明明白白親自寫了一封請媒的信,預先通知鄧九公。

話休煩瑣。卻說張金鳳過了些天,到了臨近,見公婆諸事安排已有就緒,才打算把這樁事告訴明白公子。又想到若就是這等老老實實的合他說,一定又招他一套四方話。思索良久,得了主意,不覺喜上眉梢。

恰好這日安公子到他進學的老師莫友士先生那里拜壽。

原來這莫友士先生在南書房行走,便在海澱翰林花園住,因此這日公子回家尚早。到家見過父母,便回到自己屋里來。張姑娘見他面帶春色,像飲了兩杯,站起身來,不則一聲,依然垂頭坐下。便有華嬤嬤帶了仆婦丫鬟上來服侍。公子忙忙的換了衣裳,坐定一看,只見張姑娘兩只眼睛揉得紅紅兒的,滿臉怒容,坐在那里,心里詫異道:“我往日歸來,他總是悅色和容,有說有笑,從不像今日這般光景,這卻為何?”不禁搭訕著問了一句說:“我今日一天不在家,你在家里作甚麼來著?”他道:“問我麼?我在家里作夢!”公子道:“好端端大清白日,怎麼作起夢來?夢見甚麼?可是夢見我?”他道:“倒被你一句就猜著了,正是夢見你!我夢見你娶了何玉鳳姑娘,卻瞞得我好!”

公子道:“喲!喲!這就無怪其然你把個小臉兒繃的單皮鼓也似的了,原來為這樁事!我勸你快快不必動這閑氣,這是夢!”他道:“我從不會這麼胡夢顛倒!想是你心里有這個念頭,我夢里才有這樁奇事。論這樁事,我也曾合你說過,還不曾說得三句,倒惹得你道學先生講《四書》似的合我叨叨了那麼一大篇子,我這個傻心腸兒的就信以為真了。怎麼今日之下你自己忽然起了這個念頭,倒苦苦的瞞起我來?”說著,似笑非笑對著公子呆呆的瞅著。

公子見他波臉如嬌花含笑,倩語如好鳥弄晴,不禁也笑嘻嘻的道:“你又來冤枉人了!你我從患難中作合良緣,名分叫作夫妻,情分過于兄妹。《毛詩》有云:‘甘與子同夢。’我就作個夢兒,也要與你合意同心,無論何事豈有瞞你的道理?”

他道:“罷了!罷了!我可不信你這假惺惺兒了!就止嘴里說的好聽,只怕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了,有了恩愛夫妻也不顧患難夫妻了!”公子道:“你這話那里說起?”他道:“那里說起?就從昨日夜里說起。你如果沒這心事,昨夜怎麼好端端的說夢話,會叫起人家來了?真個的,這麼大人咧,還賴說是睡婆婆叫的不成?”

張姑娘這句話,公子倒有些自己猶疑。何也呢?一個人要吃多了,咬牙、放屁、說夢話,這三樁事可保不齊沒有,還帶著自己真會連影兒不知道。他便心想:“或者偶然睡里模模糊糊夢見當日能仁寺的情由,叫出口來,也定不得。”便連忙問了一句,說:“我叫誰來著?”張姑娘道:“你叫的是何姑娘,叫的還是‘我那有情有義的十三妹姐姐’呢!”公子當著一屋子的丫鬟仆婦,滿臉不好意思,搖著頭道:“荒唐!荒唐!你奚落我也罷了,那何玉鳳姐姐待你也算不薄,怎生的這等輕薄起他來?”張姑娘道:“你夢里輕薄他使得,我說一聲兒就錯了?要你護在頭里,倒是我荒唐了?”公子道:“益發荒唐之至!此所謂既荒且唐,荒乎其唐,無一而不荒唐者也!”

說到這里,恰好丫鬟點上燈來,放在炕桌兒上。張金鳳姑娘便一只胳膊斜靠著桌兒,臉近了燈前,笑道:“你果然愛他,我卻也愛他,況且這句話我也說過。莫若真個把他娶過來罷,你說好不好?”公子道:“可了不得了!這個人今日大概是多飲了幾杯,有些醉了!”他道:“我倒是在這里‘醒眼觀醉眼’,只怕你倒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句的下句兒罷!”

公子聽了這話,心下有些不悅,說道:“豈有此理!你我向來相憐相愛,相敬如賓,就說閨房之中甚于畫眉,也要有個分寸,怎生這等的亂談起來!況且,那何玉鳳姐姐救了你我倆人性命,便是救了你我父母的性命,父母尚且把他作珍寶般愛惜,天人般敬重!又何況人家現在立志出家,他也是為他的父母起見!無論你這等作踐他,大傷忠厚。這話倘被父母聽見,管取大大的教訓一場,我看你那時顏面何在!”張姑娘道:“你們作事瞞得我風雨不透,我好意體貼你,怎麼倒體貼得不耐煩了呢?況且,你知道他是立志出家,我只知道他‘家’字這邊兒還得加上個‘女’字旁兒,是立志出‘嫁’,也沒甚麼作踐他的去處呀!”公子道:“你不要真是在這里作夢呢罷?不然那里來這些無影無形的夢話!”

張姑娘含著笑,皺著眉,把兩只小腳兒點的腳踏兒哆哆哆的亂響,說:“聽聽,你把媒人都求下了,怎麼還瞞我,倒說我是無影無形的夢話呢?”公子見他這樣子說的竟不像頑話,忙正色道:“媒人是誰?我怎麼求的?”張姑娘道:“媒人是舅母。初一那一天,舅母過來拜佛,你瞞了我求的舅母,有這事沒有?”公子聽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我說是夢話,不想果是夢話!那日舅母過來,我閑話里提起玉鳳姐姐,舅母說:‘我這個干女兒都好,就只總忘不了他那進廟的念頭。’我便說:‘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這是人生大禮。那男子無端的棄了五倫去當和尚,本就非聖賢的道理,何況女子!拿他這等一個人,果然出了家,佛門中未必添一個護法的大菩薩,人世上倒短一個持家的好媳婦。舅母既這等疼他,何不勸他歇了這個念頭,再合父母商量商量,給他說一個修德人家讀書種子,倒是場大功德。……’”

張姑娘不容他說完,便道:“如何?如何?我說我聽見的這話,斷不是無因!我只請教,他佛門中添個大菩薩不添個大菩薩與你何干?人世上短一個好媳婦不短個好媳婦又與你何干?你說的那修德之家,難道咱們家還算不得個德門?豈不是暗指咱們家麼!你說的那讀書種子,難道你還算不得個念書的?豈不是意在你自己嗎!況且好端端舅母並不曾合你提起他來,你又去問他作甚麼?替他求那些人情作甚麼?你倒說說我聽!”

公子被他問的張口結舌,面紅過耳,坐在那里只管發怔。

怔了半晌,忽然的省悟過來,說道:“哦,是了!我這才明白了!這一定是那天我合舅母說話的時候,不知那個丫頭女人們在跟前聽見,沒的在大奶奶跟前獻勤兒了,來搬弄這場是非。你我好家居,此風斷不可長!等我明日查出來,一定回明母親,將那人重重責罰一頓板子!便是你,此後也切切不可受這班小人的愚弄!”

張姑娘道:“好沒意思!你我屋里說頑兒話,怎麼驚動起老人家來了?你且莫著惱,也不用著這等發急,咱們好商量。假如我此刻便求了父母,把他娶過來,你要不要?”公子只是腹內尋思那傳話人是誰,默默不答。張姑娘又問:“到底要不要?說話呀!”公子道:“你今日怎麼這等頑皮憊賴起來?我不要!”張姑娘道:“你為甚麼不要?說個道理出來我聽聽。”

公子道:“你問道理,我就還你個道理。且無論我受了何玉鳳姐姐那等大恩,不可生此妄想,便是我家祖訓,非年過五十無子,尚且不得納妾,何況這停妻再娶的勾當。我安龍媒也還粗粗的讀過幾行聖賢經書,也還頗頗的受過幾句父母教訓,如何肯作!便算我年輕,把持不定,父母也斷斷不肯。你不要看你我作合的時節父親那等寬容,事有經權,不可執一而論,惹老人家煩惱。就講到你我,也難得浩劫之中成就這段美滿姻緣,便是厮守百年,也不過電光石火,怎說道再添個人來分了你我的恩愛!你道我說的可是天理人情的實話?”

張姑娘道:“噯喲!又招了你這麼一車書!你不要就罷,等娶了來我留下!”公子冷笑道:“你要他何用?”張姑娘道:“你莫管!我把他就當個活長生祿位牌兒供著,我天天兒合他一同侍奉公婆,同起同臥,同說同笑,就只不準你親近他。你瞞得我好,我也瞞得你好。那時候我看你生氣不生氣!”公子越聽這話越加可疑,便道:“究竟不知誰無端的造我這番黑白,其中一定還有些無根之談,這事卻不是當耍的!”張姑娘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有憑有據,怎麼說是無根之談呢?”

公子道:“不信你竟有甚麼憑據,拿憑據來我看?”張姑娘聽了,不則一聲,站起身來走到外間,便向大櫃里取出個大長的錦匣兒來,向他懷里一送,說:“請看!”

公子打開一看,卻是簇新新的一分龍鳳庚帖,從那帖套里抽出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原來自己同何玉鳳的姓氏、年歲、生辰並那嫁娶的吉日,都開在上面,不覺十分詫異,說道:“這,這,這是怎的一樁事?我莫不是在此作夢?”張姑娘道:“我原說作夢,你只不信。如今是夢非夢,連我也不得明白了。等你夢中叫的那個有情有義的玉鳳姐姐來了。你問他一聲兒看。”

公子只急得抓耳撓腮,悶了半日,忽然的跳下炕來,對著張金鳳深深打了一躬,說道:“今日算被你把我帶進八卦陣、九嶷山去,我再轉,轉不明白了。倒是求你快說明白了罷!”

張姑娘不覺嫣然一笑,說道:“也奈何得你夠了!你且坐下,聽我慢慢的講。”這才把這樁事從頭至尾並其中的委宛周折,詳細向他告訴了一遍。

公子一想,既是父母之命,又是媒妁之言,況又有舅母從中成全,賢妻這般作合,還甚麼不肯的去處?便樂得他無話可說,只望著張姑娘呵呵的傻笑。張姑娘料他再無別說了,便問他道:“如今我倒要請教,到底是要他呢,還是不要他呢?”

公子笑道:“他果然‘既來之,則安之’,我也只得‘因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了。依然逃不出我這幾句聖經賢傳!”張金鳳聽了,倒羞得兩頰微紅,不覺的輕輕啐了他一口,便作了這回書的結扣。這正是:

牽牛暗被天孫笑,別向銀河渡鵲橋。

要知那何玉鳳究竟是出“家”呵是出“嫁”,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三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7:32

正文 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
精品文學 iPhone App現已推出!支持離線下載看小說,請使用iPhone下載安裝!


這書一路交代得清楚,雕弓寶硯,無端的自分而合,又自合而分;無端的弓就硯來,又硯隨弓去。好容易物雖暫聚,尚在人未雙圓,偏偏一個坐懷不亂的安龍媒苦要從聖經賢傳作工夫,一個立志修行的何玉鳳又要向古寺青燈尋活計。這也不知是那燕北閑人無端弄筆,也不知果是天公造物有意弄人。上回書費了無限的周折,才把安龍媒一邊安頓妥貼,這回書倒轉來便要講到何玉鳳那一邊。

卻說何玉鳳自從守著他父母的靈在安家墳園住下,有他的義娘佟舅太太合他乳母陪伴,一應粗重事兒又有張太太料理,更有許多婢子婆兒服侍圍隨,倒也頗不冷落。又得安太太婆媳時常過來閑談,此外除了張老在外照料門戶,只有安老爺偶然過來應酬一番,等閑也沒個外人到此。真倒成了個“禪關掩落葉,佛座穩寒燈”的清淨門庭。

姑娘見住下來彼此相安,便不好只管去問那找廟的消息。

只是他天生的那好動不好靜的性兒,仗著後天的這片心,怎生扭得過先天的那個性兒去。起初何嘗不也弄了個香爐,焚上爐好香,坐在那里收視返聽的想要坐成個“十年面壁”;怎禁得心里並不曾有一毫私心妄念,不知此中怎的便如萬馬奔馳一般,早跳下炕來了。舅太太見他這個樣兒,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那時手里正給他作著認干女兒的那雙鞋,便叫他跟在一旁,不是給燒燒烙鐵,便是替刮刮漿子,混著他都算一樁事。實在沒法兒了,便放下活計,同了張太太,帶上兩個婆子丫鬟,同他從陽宅的角門出去,走走望望;回來又掉著樣兒弄兩樣可吃的家常菜他吃,也叫他跟著抓撓。到晚來便講些老話兒,說些古記兒,引得他困了好睡;睡不著,一會給他抓抓,又給他拍拍,那麼大個兒了,有時候還攬在懷里罷不著睡,那舅太太也沒些兒不耐煩。那消幾日,把姑娘的臉面兒保養得有紅似白,光滑泡滿,心窩兒體貼得無憂無慮,舒暢安和。人都道是舅太太憐恤孤女的一片心腸,我只道這正是上天報複孝女的一番因果。

列公,你只看他這點遭際,我覺得比入閣登壇、金閨紫誥還勝幾分!你道這話怎麼講?人生在世,有如電光石火,講到立德、立言、立功,豈不是樁不朽的事業?但是也得你有那福命去消受那不朽;沒那福命,但生一分妄想心,定遭一番拂意事。便是有那福命,計算起來,也吾生有限,浩劫無涯,倒莫如隨遇而安,不貪利,不圖名,不為非,不作孽,不失自來的性情,領些現在的機緣,倒也是個神仙境界。

話里引話,說書的忽然想起一個笑話來:曾聞有個人,在生德行浩大,功業無邊,一朝數盡,投到閻王殿前。閻王便叫判官查他的《善惡簿》。那判官稟道:“此人《善簿》堆積如山,《惡簿》並無一字。”閻王只把他那《善簿》的事由看了一看,說道:“這人功德非凡,我這里不敢發落,只好報知值日功曹,啟奏天庭,請玉帝定奪。”少時值日功曹把他帶上天庭,奏知玉帝。玉帝天眼一看,果然便向那人道:“似你這等的功行,便是我這里也無天條可引,只好破格施恩,憑你自己願意怎樣,我叫你稱心如意便了。”那人謝過玉帝,低頭想了一想,說道:“不願為官,不願參禪,不願修仙。但願父作公卿子狀元,給我掙下萬頃莊田萬貫金錢,買些秘書古畫奇珍雅玩,合那佳肴美酒擺設在名園,盡著我同我的嬌妻美妾,呼兒喚女笑燈前。不談民生國計,不談人情物理,不談柴米油鹽,只談些無盡無休的夢中夢,何思何慮的天外天,直談到地老天荒一十二萬九千六百年。那時再逢開辟,依然還我這座好家山!”玉帝遲疑道:“論你的善緣,這卻也不算妄想,只恐世界里沒這樣人家。”他道:“世界之大,何所不有!一定有的。”玉帝聽了大喜,立刻擡身離坐,轉下來向他打了一躬,說道:“我一向只打量沒這等人家,你既知道一定有的,好極了,請問這人家在那里?就請你在天上作昊天上帝,讓我下界托生去!”

據這笑話聽起來,照這樣的遭際,玉帝尚且求之不得,那何玉鳳現在所處的豈不算個人生樂境?那知天佑善人,所成全他的還不止此!此是後話,暫且休提。

◎ 精品文學網 Bestory.com ◎

且說那舅太太只合姑娘這等消磨歲月,轉瞬之間,早度過殘歲,又到新年。舅太太年前忙忙的回家走了一蕩,料理畢了年事,便趕回來。姑娘因在制中,不過年節,安老爺、安太太也給他送了許多的吃食果品糖食之類。舅太太便同張太太帶了丫鬟仆婦哄他抹骨牌、擲覽勝圖、搶狀元籌,再加上包煮餑餑、作年菜,也不曾得個消閑。安老爺那邊,公子已經**,又添了一個張金鳳,帶了兒婦度歲,自然另有一番更新氣象。無非熱鬧喧闐,一時也不及細寫。過了元旦,舅太太合張老夫妻分頭過去拜年,安老爺合家也來回拜,並看姑娘。

匆匆的忙過正月,到了仲春,春晝初長,一日,安太太閑中無事,合媳婦張姑娘過來,坐下談了一會。只見外面家人擡進兩個箱子來,舅太太便道:“這是作甚麼呀?年也過了,節也過了,又給我們娘兒們送禮來了不成?”安太太笑道:“倒不是送禮,我今日是扐掯〔扐掯:強制約束、有意為難人的意思。此處有煩勞的意思。〕你娘兒們來了。”因指張金鳳說道:“我們親家太太是知道的,我娶這房媳婦的時候,正在淮安,那時候忙忙碌碌的將就完了事,也不曾好生給他打幾件首飾,做幾件衣裳。如今到了家,這幾日天也長了,我才打點出來。大衣裳呢,都交給裁縫作去了,幾件里衣兒合些鞋腳不好交出去。我那里是一天不斷的事,我想著舅母合我們親家大長的天也是白閑著,幫幫我,又解了悶兒。”

張太太見張羅他女兒,有個不願意的?忙說:“使的。”舅太太道:“姑太太,你等著,咱們商量商量。你們兩親家,一個疼媳婦兒,一個疼女孩兒罷了。我放著我的女孩兒不會紮裹?我替你們白出的是甚麼苦力呀!你們給我多少工錢哪?”

玉鳳姑娘此時承安老爺、安太太這番相待,心中自是不安,巴不得借樁事兒補報一分才好,聽舅太太如此說,便道:“娘,不要這麼說,咱們也是天天兒白閑著,都是家里的事,怎麼合人家要起工錢來了?你老人家要怕累的慌,我幫著你老人家張羅,橫豎這會子縫個縫兒、蹺個帶子、釘個鈕襻兒的,我也弄上來了。”說著,又向安太太道:“大娘只管留下罷,我娘不應,我替他老人家應了。”安太太連說:“很好!”

張金鳳便過來給他道了個萬福,說:“我的事情倒勞動起姐姐來了,我先給姐姐道謝,等完了事再一總給舅母磕頭罷。”

玉鳳姑娘笑道:“咱們兩個誰是誰,你還合我說這些!”舅太太看了,才笑著說道:“也罷了,看著我的外甥媳婦分上,幫幫姑太太罷。”便叫人把箱子打開,一件件的收清。姑娘也幫著歸著。他只顧一團高興,手口不停,夢也夢不到自己張羅的就是自己的嫁妝!從第二日起,他便催著舅太太動手。舅太太便打點了,一件件的分給那些仆婦丫鬟作起來,自己合張太太也親自動手。姑娘看看這里,又幫幫那里,無事忙,覺得這日子倒好過。

一日,正遇著陰天,霎時傾盆價下起大雨來。舅太太道:“瞧這雨,下得天漆黑的。咱們今日歇天工,弄點甚麼吃,過陰天兒罷。”張太太道:“我過啥陰天兒哪?你讓我把這只底子給姑娘納完了他罷。”說著話,手里一帶那麻繩子,把個針拉脫落下來了。他對著門兒,覷著眼睛,紉了半日也沒紉上。

便央及花鈴兒說:“好孩子,你給我紉紉。你看我這眼可要不的了。”姑娘看見,一把手搶過來道:“拿來啵,紉個針也值得這麼累贅!”說著,果然兩手一逗就紉好了,丟給張太太,回身就走,說:“我幫我娘作菜去了。”將走得兩步,張太太這里嚷起來了,說:“姑娘,你回來,我那麼老長的個大針,你紉了紉,咱的給我剩了半截子了?那半子截子那去咧?”姑娘聽了,也覺詫異,合花鈴兒四處一找,花鈴兒彎腰向地下揀起來,道:“這不是?這半截兒在地下呢!”原來姑娘紉的忙了,手指頭肚兒上些微使了點兒勁,就把個大針搦兩截兒了,自己看了,也不覺大笑。

※ 精 品 文 學 網 B e s t o r y .c o m ※

瑣事休提。卻說安老爺安頓下了姑娘,這邊得了工夫,便一面擇定日子先給何老夫妻墳上砌牆栽樹,一面又暗地里給姑娘布置他要找的那廟宇。那時已接著鄧九公的回信,說臨期準于某日動身,約在某日可以到京。張金鳳閑中又把這事已向公子說明始末原由的話回複了公婆。老夫妻聽了自是歡喜,向公子不免有一番的勉勵教導。公子此時是“前度劉郎今又來”,也用不著那樣害臊,惟有恪遵親命,靜候吉期而已。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只這等忙著吃了粽子又吃月餅,轉眼之間,看看重陽節近,就要吃花糕了。安老爺見諸事大有頭緒,才略略放心。便合太太商量,要過去向何玉鳳姑娘開談,說個明白。列公此時自然要聽聽安老夫妻見了何玉鳳姑娘,這話究竟從何談起?且請消停,這話非一時三言五語可盡。如今等說書的先把安家這所莊園交代一番,等何玉鳳過來,諸公聽著方不至辨不清門庭,分不出路徑。

原來他家這所莊園本是三所,自西山迤邐而來。盡西一所,是個極大的院落,只有幾處竹籬茅舍,菜圃稻田,從牆外引進水來,灌那稻田菜蔬,是他家太翁手創的一個閑話桑麻之所。往東一所,是個園亭樣子,竹樹泉石之間有幾處座落,大勢就如廣渠門外的十里河、西直門外的白石山莊一般,不到得像小說部中說的那樣畫落天宮、神仙洞府的夢境夢話。

這兩所自安太翁去世,安老爺因家事中落,人口無多,便典與一個一般在旗的捐班候選道員史觀察居住,再往東一所,便是安老爺現在的住宅。

他這所住宅門前遠遠的對著一座山峰,東南上有從滹沱,桑乾下來的一股來源,流向西北,灌入園中。有無數的杉榆槐柳,映帶清溪。進了大門,順著一路群房,北面一帶粉牆,正中一座甬瓦隨牆門樓,四扇屏風。進去一個院落,因西邊園里有個大花廳,當日這邊便不曾蓋廳房,只一溜七間腰房。

左右兩間各有便門,中間穿堂,東兩間為安老爺靜坐之所,西兩間便是安老爺合那些學生門生講學的絳帳。院中向西門里另有個客座,向東門里給公子作了學房。過了腰房,穿堂一座垂花二門,進去抄手遊廊。五間正房,便是安老爺夫妻的內室。從遊廊往東院里,安公子合張姑娘住,舅太太來時,便在西院一樣的那一所居住。上房後層正中佛堂,其余房間作為閑房,以及堆東西合仆婦丫鬟的退居。佛堂後面一座土石相間的大土山,界了內外。另有一個小角門兒鎖著不開,是他家內眷到家祠去的路徑。山後一道長街,東頭有個向東的大柵欄門,便是這莊園的後門。對著那座大山,便是他家太翁的祠堂。左右群房,都有成窩兒的家人住著。從後門順著東邊界牆向南,有個箭道,由那一路出去,便是馬圈、廚房。

再出了東首的隨牆門,便到大門了。這便是他家這座莊園的方向,交代明白。

書中再表安老爺當日在青云山訪著了何玉鳳,便要護送他扶了他母親的靈柩重回故里,與他父親合葬。不想姑娘另有一段心事,當下便合安老爺說了“約法三章”,講明到京葬了父母,許他找座廟宇,廬墓終身,才肯一同上路。安老爺看透了他的心事,只得且順著他的性兒,合他覆水為誓。一路到京,盤算:“如果依他這句話,不但一個世族千金使他寄身空門不成件事,我的所謂報師門者安在?所謂報他者又安在呢?便說眼前有舅太太、親家太太以及他的乳母丫鬟伴他,日後終究如何是個了局?待說不依他這句話罷,慢講他那性兒不肯干休,又何以全他那片孺慕孝心?圓我那句千金一諾?

何況承鄧九公、褚大娘子的一番美意,還要把他合公子聯就姻緣。如今我先失了這句信,任是鄧九公怎樣的年高有德,褚大娘子怎樣的能說會道,這事益發無望了!”

老爺這節為難,沒日沒夜的擱在心里。展轉尋思,也非止一日,才想了個兩全的辦法,密密合孺人議妥。便在緊靠他太翁祠堂兩旁,拆去群房,照樣蓋起兩所小四合房來。東首一所便給何玉鳳作了家廟,算給姑娘安了分家;西首一所作為張老夫妻的住房,便算他兩個日後百歲歸居的樂土。不則一日,修蓋完工,鋪設齊全,老夫妻看過,見一切位置得妥當,心中大喜。

恰好這日舅太太那里的活計也作得了,叫戴嬤嬤連箱子送過來。太太便合老爺說明,要趁個機緣過去。因叫戴嬤嬤回去致意,說我少停親自過來道乏。打發戴嬤嬤走後,安太太便帶了張金鳳先行到了那邊,見了姑娘,事故了幾句,作為無事,只合舅太太、親家太太說些閑話。又提到姑娘滿服快了,得給他張羅衣飾。舅太太道:“不勞費心,我女孩兒的事,我自己早都弄妥當了,臨期橫豎誤不了。”姑娘聽了,心里一想,果然這日子近了,我覺甚麼簪子、衣裳都是小事,倒是我這廟怎麼越發不聽得提起了?難道父母下了葬,我還在這里住不成?”

才待合安太太說話,只見安老爺帶了一個小僮踱了進來,彼此見過,老爺坐下,便望著姑娘說道:“姑娘大喜!”何玉鳳倒是一驚,說:“伯父,這話何來?我還有甚麼喜事?”安老爺道:“你說的那廟,我竟給你找妥當了。”姑娘這才轉驚為喜,忙問:“在甚麼地方?離我父母的葬地有多遠?”安老爺道:“我一共找了三處,就中兩處我先有些不中意,特來合你商量。一處離此地有一里來地,還不算遠,廟中只有一個老尼,閑房倒也有幾間,卻是附近的那些作長短工的以至串鄉村小買賣人包租的。你原為圖個清淨,這處要想清淨卻是不能。”姑娘道:“這處敢是不妥。”安老爺道:“那一處大約更不合你的式了:第一,離這里過遠,座落在城里,叫作甚麼汪芝麻胡同也不知是賀芝麻胡同。當日那廟里的老姑子原是個在嫁出家,他的丈夫時常還到廟里來往。如今那老姑子死了,他這個徒弟因交遊甚廣,認得的王孫公子極多,廟里要請一位知客代書;並且說帶發修行的都使得。他廟里一年兩季善會,知客是要出來讓茶送酒應酬施主的。姑娘你想,這如何是咱們這樣人家去得的?何況于你!”姑娘道:“不必講,這更不妥了。還有一處呢?”老爺道:“那一處卻又更近了,又怕姑娘你不肯。這座廟就在我家。”

姑娘笑道:“伯父家里怎麼有起廟來?”安老爺道:“姑娘你卻不知,我家這所莊園後牆,卻是一座土石相間的大山,山後隔著一道長街,才是圍牆,那山以外牆以內,本有我家一座家廟。如今我就要在靠著我那家廟,給你暫且收拾出一個清淨地方來。——便是你伯母合你張家妹子來著也近便,我們舅太太合親家太太更可以合你常久同居,離你父母的墳上更是不遠。你道這處如何?”

姑娘聽了,一想:“這不鬧來鬧去還是鬧到他家去了嗎?”

正在猶疑,只聽他干娘問道:“姑老爺說的這是那里呀?不是挨著戴嬤嬤他家住的那一小所兒阿?”安老爺道:“可不就是那里!”舅太太道:“姑娘,不用猶疑了,聽我告訴你,他家是前後兩個大門,里邊不通。方才說的這個地方兒,正在他家後門里頭。那房子另有個外層門,還有層二門,沒那麼個清淨地方兒了!除了正房供佛,其余的屋子由著咱們愛住那里住那里。離你父母的墳比這里遠不了多少,況且門外周圍都是成窩兒的家人,又緊近著你嬤嬤的住房,比這里還嚴謹呢。就這麼定規了罷。”

姑娘見他干娘說得這般合式,便說道:“既這樣,就遵伯父的話罷。等我過去再謝伯父、伯母。”安太太道:“甚麼謝不謝的,要是果然這樣定規了,好趁早兒收拾起來。”安老爺笑道:“正是。姑娘卻不可叫我白花錢。”姑娘也笑道:“二位老人家,你見我那句話說定了改過口?但是,我得幾時搬過去?”安老爺道:“這倒不忙在一時了。算計著姑娘你是二十八滿服,恰好就是這天安葬。這個月小建,索性等過了初一圓墳,十月初二日正是個陰陽不將三合吉日,你就這天過去。”

當下說定,安老夫妻又閑話了幾句回家。安老爺、安太太便在這邊暗暗的排兵布陣,舅太太便在那邊密密的引線穿針。

書中有話即長,無話即短。看看到了何老夫妻安葬之期,事前也作了兩日好事。到了那日,何玉鳳便奉了父母雙雙合葬。姑娘自然有一番悲痛,並那怎的掩埋、澆奠、焚獻、營修俱不必細述。姑娘脫孝回來,舅太太便催著他洗頭洗浴。姑娘只說:“我這頭天天兒篦,娘沒瞧見,我換了衣裳才幾天兒,都不用了。”舅太太道:“姑娘,甚麼話!這安佛可得潔淨些兒。再說,也去去這一年的不吉祥。”姑娘只得依著。舅太太又把給姑娘打的簪子、作的衣服拿出來,一一試妥當了。

到了圓墳這日,安太太合媳婦也一早過來幫著料理一切。

歸著完畢,正談明日的事,忽見晉升匆匆的跑過來回道:“舅太太家打發車接來了,說請舅太太立刻回去。”舅太太滿臉驚慌道:“甚麼事呀?”晉升回道:“奴才問過來人,他說不知道甚麼事,只說那兩房的爺們說的,務必求舅太太今日回去才好。”安太太也慌了,說:“到底是怎麼了?”舅太太道:“大也不過那幾個侄兒們不安靜,家里沒個正經人兒,我倒得走一蕩。只得偏碰在今日,那里這麼巧事呢!”姑娘先說道:“娘有事只管去罷,這里的事都妥當了,況且還有伯母、媽媽在這里,難道還丟的了我不成?”安太太道:“說的也是。今晚我留你妹子在這里陪著你罷。”舅太太正在覺得去住兩難,見如此說,便說:“也罷,我且去,明日早晚必趕回來。”說著,忙忙的換了兩件衣服,又包了個包袱,催齊了車,忙忙的去了。這里安太太走後,便留下張金鳳給姑娘作伴。吃過飯後,點上燈來,二人因明日起早,便也就寢,一宿無話。

卻說安太太次日才交五鼓,早坐了車,燈燭輝煌的來請姑娘進廟。恰好姑娘梳洗完畢,安太太便催他吃些東西,穿好衣服,一面叫跟的人先過那邊去伺候,又留人在這邊照看東西,自己便同姑娘出去上了車。張太太母女隨後也上了車。

出了陽宅大門,一路奔那座莊園後門而來。

姑娘在車里借著燈光看那座門時,原來是座極寬大的車門,那車一直拉進門去,門里兩旁也有幾家人家,家家窗戶里都透著燈光,卻是各各的閉著門戶。走了不遠,便望見莊園那座大土山,對面正北果然有他家一座家廟,不曾到得跟前,東首便是一座小廟的樣子。車到門前站住,安太太說:“到了。”姑娘隔著車玻璃一看,只見那座小廟一溜約莫是五間,中間廟門卻不是山門樣子,起著個鞍子脊的門樓兒,好像個禪院光景,門前燈籠照的如同白晝。拿車的小厮們卸了車,車夫便把騾子拉開。安太太合姑娘下來,等張太太母女到齊,便讓姑娘先走。姑娘笑道:“到了這里可沒我先走的禮了。”

正讓著,安老爺同了張親家從二門里迎出來,說:“姑娘,不用讓了,隨著我先到各處瞧瞧,等到屋里再讓。”說著,自己便在前引道,前頭兩個小厮打了一對漆紗風燈,又是兩個女人拿著手把燈照著。姑娘只得扶了人隨著安老爺穿過那座大門,兩旁一看,都隔著一溜板院,那板院里也透著燈光,都像有人在里面。再向前走,對著大門便是一座小小的門樓,迎門曲尺板牆上四扇碧綠的屏風,上面貼著鮮紅的四個斗方,上寫著“登歡喜地”四個大字。正中屏風不開,西首隔著一道板牆,從東首轉進去,便是正殿院落。上面三間正房,東西六間廂房。順著正房兩山兩個隨牆角門進去,一邊兩間耳房。

正院里墁著十字甬路,四角還有新種的四棵小松樹。姑娘看了這地方,真個收拾得清淨嚴謹,心下甚喜。

安老爺便指點給他道:“姑娘,你看,這正面是個正座,東廂房算個客座,西廂房便是你的座落,其余作個下房,這邊還有個夾道兒通著後院。姑娘,你看我給你安的這個家可還合宜?”姑娘歎道:“還要怎樣?只是伯父太費心了!”說著,又回頭四圍一看,只見各屋里都大亮的點著燈,只有那三間正殿黑洞洞的,房門緊閉。因問道,“怎的這正殿上倒不點個燈兒?”安老爺道:“我那天不告訴你的?是卯時安位。此時佛像還在我家前廳上供著,等到吉時安位,再開這門不遲。此時開著,防個大家出來進去的不潔淨。”姑娘聽了這話,益發覺得這位伯父想得到家,說得有理,便請大家西廂房坐。安老爺、安太太一行人也不合姑娘謙讓,便先進了屋子。

姑娘隨眾進來一看,只見那屋子南北兩間都是靠窗大炕,北間隔成一個里間,南間順炕安著一個矮排插兒,里外間炕上擺著坐褥、炕桌兒,地下也有幾件粗木油漆桌凳,略無陳設,只有那里間條桌上放著茶盤、茶碗,又擺著一架小自鳴鍾。四壁糊飾得簇新,也無多貼落,只有堂屋正中八仙桌跟前掛著一張條扇、一幅雙紅硾箋的對聯。正在看著,仆婦們端上茶來,姑娘忙道:“給我。”自己接過來,一盞盞的給大家送過茶。到了張姑娘跟前,他道:“姐姐怎麼也合我鬧這個禮兒來了?”何姑娘道:“甚麼話呢,這就算我的家了麼!”張姑娘道:“就算姐姐的家,可也只好就這一遭兒罷,往後卻使不得。”說著,大家歸坐。安老爺合張老爺便在迎門靠桌坐下,安太太便陪張太太在南間挨炕坐下,姑娘便拉了張姑娘坐在靠牆凳兒上相陪。這才扭轉頭來,留心看那掛的字畫,只見那幅對聯寫道是:

果是因緣因結果,空由色幻色非空

姑娘看了這兩句,懂了,不由得一笑,心里說道:“我原為找這麼個地方兒近著父母的墳塋,圖個清淨,誰倒是信這些‘因’哪‘果’啊‘色’呀‘空’的壺蘆提呢!”看了對聯,一面又看那張畫兒,只見上面畫一池清水,周圍畫著金銀嵌寶欄杆,池里栽著三枝蓮花,那兩枝卻是並蒂的。姑娘看了,不解這畫兒是怎生個故事。又見上面橫寫著四個垂珠篆字,姑娘可認不清楚了,不免問道:“伯父,這幅畫兒是個甚麼典故?”

安老爺見問,心里說道:“這可叫作‘菡萏雙開並蒂花’,我此時先不告訴你呢。”因笑道:“姑娘,你不見那上面四個字寫得是‘七寶蓮池’,這池里面的水就叫作‘八功德水’,這是西方救度眾生離苦惱的一個慈悲源頭。”姑娘聽了,也不求其解,但點點頭。張老爺見這些話自己插不上嘴,便站起來道:“這會子沒我的事,我過那邊兒幫他們歸著歸著東西去,早些兒弄完了,好讓戴奶奶他們早些過來。”說著,一徑去了。

這里安太太合姑娘又談了一會閑話,東方就漸漸發白起來。安老爺看了看鍾,已待交寅正二刻,說:“叫個人來。”一時,戴勤、華忠兩個進來。老爺吩咐道:“天也快亮了,你們把那正房的門開開,再打掃一遍。”二人領命出去。安太太這里便叫人倒洗手水,大家淨了手。這個當兒,安老爺出去,不知到那里走了一蕩,回來道:“姑娘,到正殿上看看去罷。”說著,大家出了西廂房。

天已黎明,姑娘這才看出這所房子一切磚瓦木料油漆彩畫定色簇新,原來竟是新蓋的,心里益發過意不去,便同大眾順著甬路上了正殿台階。進門一看,見那屋里通連三間,露明彩畫。正中靠北牆安著一張大供案,案上先設著一座一殿一卷雕刻細作的大木龕,龕里安著一座小小的佛床。順著供案,左右八字兒斜設兩張小案,因佛像還不曾請來,那供桌便在東西牆角放著。正中當地又設著一張八仙桌,上面鋪著猩紅氈子,地下靠東西山牆一順擺著八張椅子,正中地下鋪著地毯拜墊。姑娘自來也不曾見過進廟安佛是怎樣一個規矩,只說是找個廟,我守著父母的墳住著,我干我的去就結了。那知安老爺這等大鋪排起來,又不知少停安佛自己該是怎樣個儀注,更不好一樁樁煩瑣人,心里早有些不得主意。

正在心里躊躇,只見張進寶喘籲籲的跑來稟道:“回老爺,山東茌平縣二十八棵紅柳樹住的鄧九太爺到了,還有褚大姑爺合姑奶奶也同著來了!”當下但見安老爺、安太太樂得笑逐顏開。安老爺先問:“在那里呢?快請!”張進寶回道:“方才鄧九太爺到了門口兒,先問:‘何大老爺、何大太太安了葬不曾?’奴才回說:‘上月二十八就安葬了,姑娘今日都請過這邊兒來了。’鄧九太爺聽了,就說:‘我可誤了!’因問奴才:‘何大老爺的塋地在那邊?’奴才指引明白,鄧九太爺說:“等我先到老太爺墳上磕過頭,還到何大爺那邊行禮,行完了禮再過來。’”

安老爺聽了,便連忙要趕過去。張進寶道:“老爺此時就過去也來不及了。奴才已經叫人過去回明張親家老爺,又請奴才大爺過去了。”安老爺道:“既如此,叫人看著些,快到了先進來回我一句。”因向太太說道:“這老兄去年臨別之前曾說,等姑娘滿孝,他一定進京來看姑娘。我只道他不過那樣說說,不想竟真來了!”太太道:“這老人家眼看九十歲了,實在可難為人家。大概他們姑爺、姑奶奶也是不放心他這年紀,才跟了來了。”

且住!難道這鄧九公是安老爺飛符召將現抓了來的不成?不然怎生來的這樣巧!原來他前幾天早來了,那褚大娘子還帶著他那個孩兒。依鄧九公定要在西山找個下處住下,他借此要逛寶珠洞,登秘魔崖,瞻禮天下大師塔,還要看看紅葉。

是安老爺再三不肯讓他在外住,便把褚大娘子留在遊廊西院兒住下,鄧九公合褚一官便在公子的書房下榻。他已經合安老爺逛了個不耐煩、喝了個不耐煩了!姑娘是苦于不知,如今忽然聽見師傅來了,更覺驚喜悲歡,感激歎賞,湊在一處。

一時,便有人回:“張親家老爺陪了鄧九太爺過來了。”安老爺聞聽,連忙迎了出去。安太太便也拉了姑娘同張家母女迎到當院里,隔著一道二門,早聽得鄧九公在外面連說帶笑的嚷道:“老弟!老弟!久違!久違!你可想壞了愚兄了!”也聽得老爺在那里合他見禮,說道:“我算定了老哥哥必來,只是今日怎得來的這般早?”九公道:“說也話長,等咱們慢慢的談。”說著,已進二門,大家迎著一見。

只見那老頭兒不是前番的打扮了:腳下登著雙包絛子實納轉底三沖的尖靴老俏皮,襯一件米湯嬌色的春綢夾襖,穿一件黑頭兒絳色庫綢羔兒皮缺衿袍子,套一件草上霜吊混膁的里外發燒馬褂兒,胸前還掛著一盤金線菩提的念珠兒,又一個漢玉圈兒,拴著個三寸來長的玳瑁胡梳兒,羖種羊帽,四兩重的紅纓子,上頭帶著他那武秀才的金頂兒。褚一官也衣冠齊楚的跟在後面,因到安老爺這局面地方來,也戴上了個金頂兒,卻是那年黃河開口子,地方捐賑,鄧九公給他上了二百銀子議敘的個八品頂戴。

鄧九公進來,匆匆的見過安太太、張太太、張姑娘,便走到玉鳳姑娘跟前問好,說道:“姑娘,咱們爺兒倆別了整一年了,師傅是時時刻刻惦記著你!”說著,從腰里扯下條條兒手巾來,擦了擦眼睛,又細看了一看姑娘,說:“好,臉面兒胖了。”姑娘也謝他前番的費心,此番的來意。

正說著,褚大娘子已到門下車,戴嬤嬤那邊完了事,也跟過來,便攙了褚大娘子進來,後面還有跟他的兩三個婆兒。

且慢說褚大娘子此來打扮得花枝招展,連他那跟的人也都套件二藍宮綢夾襖,紮幅新褲褪兒,換雙新鞋的打扮著。安太太合他也作了個久別乍會的樣子。褚大娘子見過眾人,連忙過來見姑娘。見他頭上略帶著幾枝內款時妝的珠翠,襯著件淺桃紅碎花綾子棉襖兒,套著件深藕色折枝梅花的縐綢銀鼠披風,系一條松花綠灑線灰鼠裙兒,西湖光綾挽袖,大紅小泥兒豎領兒。出落得面如秋月,體似春風,配著他那柳葉眉兒、杏子眼兒、玉柱般鼻子兒、櫻桃般口兒,再加上鬢角邊那兩點朱砂痣,合腮頰上那兩點酒窩兒,益發顯得紅白鮮明,香甜美滿。褚大娘子一看,心里先說:“這那里還是一年頭里跑青云山的十三妹了呢!”他二人彼此福了一福,一時情性相感,不覺拉住手,都落了幾點淚。姑娘哽噎道:“我只道你臨別的時候那一躲,我今生再見不著你了呢!”褚大娘子道:“我今日大遠的來,可就是為陪這個不是來了!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咱們不許哭!”安老爺道:“請進屋里坐下談罷。”說著,便往正房里讓。

大家進了門,分了個男東女西。鄧九公、褚一官、張老、安老爺便在東邊一帶椅子上坐了,褚大娘子、張媽媽、何玉鳳、安太太便在西邊一帶椅子上坐了。安太太也叫張金鳳搬了個座兒坐下。不必講,自然有一番裝煙倒茶。鄧九公先應酬了幾句閑話,又贊了會房子。只聽安太太向九公道:“這樣大年紀,又這樣遠路,還驚動姑爺、姑奶奶同來,這都是為我們大姑娘。”鄧九公道:“二妹子,再不要提了,我這才叫‘起了個五更,趕了個晚集’呢!我原想月里頭就趕到的,不想道兒上遭了幾天天氣。這天到了涿州,我又合我們一個同行相好的喝了一場子,不然昨日也到了。誰知昨日過蘆溝橋,那稅局子里磨了我個日平西,趕走到南海澱,就上了燈了。幸而那里有我個親戚,在他家住了一夜。今日四更天就往這麼趕,還好,算趕上今日的事了。”安老爺道:“老哥哥來的甚巧,今日正有事奉求。”

說話間,聽得那個鍾叮當叮當已打了卯初二刻,老爺道:“咱們且慢閑談,作正經的罷。”便叫:“玉格呢?”公子這個當兒正在東廂房里捫著呢,聽得父親叫,他連忙上來。安老爺便吩咐他道:“是時候了,就安位罷。論理該你姐姐自己恭請入廟才是,但是大遠的,他不好自己到外面去,況且他回來還得跪接,你替他走這蕩也是該的。”又說:“這樣吉祥事情,你就暫借我的品級,也穿上公服。”公子答應了一聲便走。

玉鳳姑娘本就覺得這事過于小題大作,如今索性穿起公服來了,便問安老爺說:“伯父,回來我到底該怎麼樣?”安太太接口道:“大姑娘,你不用慌,都有我招護你呢。等我告訴你,你只依著我就是了。”姑娘當下得了主意,眼巴巴只望著請了佛來。

沒多時,只見從東邊先進來兩個家人,下了屏門的門閂,分左右站著,把定那門。便聽得門外靴子腳步嚓踏之聲,吱的一聲,屏門開處,先進來了四個穿衣戴帽的家人,各各手執一炷大香,分隊前引;後面便是安公子,身穿公服,引了人擡著兩座彩亭進來。這個當兒,屋里早有仆婦們捧著個金漆盤兒,搭著個大紅袱子,上面托著個小檀香爐,點得香煙繚繞。安太太拉著姑娘,在右首跪下,便把那個香爐盤兒遞給姑娘捧著。姑娘此時是怎麼教怎麼唱,捧了香爐,恭恭敬敬直柳柳的跪在那邊。一面跪著,不免偷眼望外一看,見那些擡的人把彩亭安在簷前,把杠襻撤了出去。看那彩亭時,前面一座,擡的兩座不高的佛像,只是用紅綢挖單幪著,卻看不見里面是甚麼佛;後面那座彩亭,擡著卻像件扁扁的東西,又平放著,不像是佛像,也蓋著紅綢子。姑娘心里猜道:“這莫不是畫像?”那時安老爺也換了公服,同大家都在廊下站著,吩咐道:“請。”公子便走到彩亭跟前,將西邊那位請進門來,安在當地那張八仙桌上首;次後又將東邊那位請來,安在下首。”安太太這里便叫人接過姑娘的香爐去,說:“姑娘,站起來罷。”姑娘站起,仍向外看。又聽安老爺向鄧九公道:“老哥哥,幫幫我罷。”說著,二人走到後面彩亭前,把紅綢揭起,原來是一高一矮一長一方的兩個紅錦匣子。

鄧九公捧了那個長扁匣兒,安老爺便捧了那個高方匣兒,公子隨在後面進來。鄧九公朝上把那匣子一舉,又把身子望旁邊一閃,向公子道:“老賢侄,接過去。”公子便朝上雙手接來,捧著安在東邊那張小桌上。然後安老爺過來,也是朝上把那匣子一舉,安太太這里便道:“姑娘,過去接著。”姑娘只得連忙過去,安老爺也一樣的把身子一閃,姑娘接過那個匣子來,心里一積伶,說:“這匣管保該放在西邊小案上。”

果見安太太過來招護著叫他送在那案上安好。安太太便道:“姑娘,先行了禮,好開光安位。”姑娘見是兩尊佛像,便打著問訊磕了六個頭。

只見安老爺上前去了那層紅綢挖單,現出里面原來還有一層小龕,及至下了迎面龕門,才看見不是塑像,卻是兩尊牌位。安老爺道:“姑娘,請過來瞻仰你這兩尊佛。”姑娘過來仔細一看,只見上首那座牌位鐫的字是:“皇清誥授振威大夫何府君神主”,下首那座是:“皇清誥封夫人何母尚太君神主。”姑娘這才恍然大悟,說道:“伯父,你只說是請佛請佛,原來是給我父母立的神主,這卻是侄女夢想也不到此。”安老爺道:“從來說得好,‘在家敬父母,何用遠燒香!’人生在世,除了父母這兩尊佛,那里再尋佛去?孝順父母,不必求佛,上天自然默佑;不孝父母,天且不容,求佛豈能懺悔?況佛天一理,他又不是座受賄賂的衙門,聽情面的上司,憑你怎的巴結他,他怎肯忍心害理的違天行事?況且你的意思找座廟原為近著父母,我如今把你令尊令堂給你請到你家廟來,豈不早晚厮守?——且喜你青云山的‘約法三章’,我都不曾失信。”

姑娘此時直感激到淚如雨下,無可再言。安老爺道:“且待我點過主,再請你安位。”姑娘又不知這“點主”是怎麼樣一樁事,只得“入太廟,每事問”。安老爺道:“你不見神牌上‘主’字那點還不曾點?神像便叫作開光,神牌便叫作點主。”安太太便拉著姑娘道:“你照舊跪在這里看著,點一點你就磕一個頭。”姑娘跪好,安老爺便盥手熏香,請了鄧九公、褚一官二位襄點。早有家人預備下朱筆、藍筆、雞冠血、淨水,鄧家翁婿便從龕里請出那神主來,老爺先填了藍,後蓋了朱。姑娘跪在那里只記著磕頭,也不及仔細去看。

點完了,照舊入龕。安老爺退下,姑娘站起來。安老爺便說道:“姑娘,這安位可是你自己的事了。但是他二位老人家自然該雙雙升座為是,你一人斷分不過來;況且你令尊的神主究竟不好你捧了入龕,這便是我從前合你講過的女兒家‘父親尊,母親親’的話。如今也叫玉格替你代勞,你便捧了你令堂的那一位。”姑娘一聽,心里說道:“敢則《三禮彙通》這部書是他們家纂的,怎麼越說越有禮呢!”只得唯唯答應。

老爺看了公子一眼,公子便上前捧了何公的那一座,何姑娘捧了尚太君的那一座,繞過八仙桌子,分左右一齊捧到那座大龕的神床上,雙雙安了位。你道可煞作怪,只安公子同何姑娘向上這一走,忽然從門外一陣風兒吹得那窗欞紙忒楞楞長鳴,連那神幔上掛的流蘇也都飄飄飛舞,好像真個有個的神靈進來一般!

一時,大禮告成。早有眾家人撤下那張八仙桌去,把供桌安好,隨後獻上了供品,點齊香燭。有例在前,無可再議,便是公子捧飯,姑娘進湯。供完,安老爺肅整威儀的獻了兩爵酒,退下來,便讓鄧九公行禮。

鄧九公道:“不然。老弟,今日這回事不是我外著你說,我究竟要算是在我們姑娘這頭兒站著,自然盡老弟你合張老大你們兩親家。你二位較量起來,這樁事是你的一番心,你自然該先通個誠告個祭,這之後才是我們。”說著,又回頭問著何姑娘道:“姑娘,你想這話是這麼說不是?”姑娘連稱:“很是!”安老爺更不推讓,便上前向檀香爐內炷了香,行過禮。姑娘便在下首陪拜。眾人看那香燭時,只見燈展長眉,雙花欲笑,煙結寶篆,一縷輕飄,倒像含著一團的喜氣。隨後安太太行過了禮,便是張老夫妻。到了鄧九公,便合他女兒、女婿道:“咱爺兒三個一齊磕罷。”

他父女翁婿拜過,鄧九公起來,又向安公子道:“老賢侄,你夫妻也同拜了罷,也省得只管勞動你姐姐。”安老爺道:“給他叔父、嬸母磕頭,豈不是該的!難道還要姑娘答拜不成?”

姑娘笑道:“‘禮無不答’,豈有我倒不磕頭的禮呢!”張姑娘此時早過去在西邊站了下首。鄧九公道:“姑娘,既這麼說,可得過上首去。怎麼說呢?這里頭有個說則;假如你二位老人家在,他們小兩口兒磕頭的時候,他二位還一揖答兩拜,也只好站在上首,斷沒在下首的。”說著,褚大娘子早把姑娘拉過東邊來站著。安公子一秉虔誠的上前炷了香,居中跪下,磕下頭去。張姑娘在這邊隨叩,何姑娘在那邊還禮,正跪了個不先不後,拜了個成對成雙。

列公,可記得那周後稷廟里的“緘口金人”背上那段《銘》?說道是:“戒之哉!毋多言,多言多敗;毋多事,多事多患。”正經方才姑娘還照一年頭里那番斬鋼截鐵海闊天空的行徑:“你們既說不用我還禮呀,咱們就算咧!”豈不完了一天的大事!無奈他此時是凝心靜氣,聚精會神,生怕錯了過節兒,一定要答拜回禮。不想這一拜,恰恰的合成一個“名花並蒂”,儼然是金廂玉琢,鳳舞龍蟠!

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四個人在後邊看了,彼此點頭會意,好不歡喜。正在看著,只見那供桌上的蠟燭花齊齊的雙爆了一聲,那燭焰起的足有五寸余長,爐里的香煙嫋嫋的一縷升空,被風吹得往里一踅,又向外一轉,忽然向東吹去,從何玉鳳面前繞到身後,聯合了安龍媒,綰住了張金鳳,重複繞到他三個面前,連絡成一個團圍的大圈兒,好一似把他三個圍在祥云彩霧之中一般。玉鳳姑娘此時只顧還禮不叠,不曾留意。大家看了,無不納罕。安老爺在一旁拈著幾根小胡子兒默然含笑道:“‘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子思子良不我欺!”

一時,撤饌、奠漿、獻茶,禮畢。褚大娘子便走過來,向玉鳳姑娘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姑娘連連點頭。只見他走到安老爺、安太太跟前,說道:“伯父、伯母,今日此舉,不但我父母感情不盡,便是我何玉鳳也受惠無窮!方才是替父母還禮,如今伯父母請上,再受你侄女兒一拜!”安老爺道:“姑娘,你我二人說不到此。”安太太忙把姑娘扶起。

鄧九公一旁點著頭道:“姑娘,你這一拜,拜的真是千該萬該!只是你看今日這番光景,你還要稱他甚麼伯父母,竟叫他聲父母才是!”姑娘歎了一聲道:“師傅,我豈無此心?只是大恩不輕言報。論我伯父母這番恩義,豈是空口叫聲‘父母’報得來的?我惟有叩天默祝,教我早早的見了我的爹娘,或是今生或是來世,轉生在我這伯父、伯母的膝下,作個兒女,那才是我何玉鳳報恩的日子!”鄧九公大笑道:“姑娘,你‘現鍾不打倒去等著借鑼篩’,怎的越說越遠,鬧到來生去了?依我的主意,他家合你既是三代香火因緣,今日趁師傅在這里,再把你合他家聯成一雙恩愛配偶,你也照你張家妹子一般,作他個兒女,叫他聲父母,豈不是一樁天大的好事!”

何玉鳳不曾聽得這句話的時節,還是一團笑臉,及至聽了這話,只見他把臉一沈,把眉一逗,望著鄧九公說道:“師傅,你這話從何說起?你今日大清早起想來不醉,便是我合你別了一年,你悖晦也不應悖晦至此!怎生說出這等冒失話來?這話你趁早休提,免得攪散了今日這個道場,枉了他老夫妻的一片好心,壞了我師生的三年義氣!”這正是:

此身已證菩提樹,冰斧無勞強執柯。

要知鄧九公聽了這話怎的收場,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四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7:49

正文 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翁諷誦列女傳
精品文學 iPhone App現已推出!支持離線下載看小說,請使用iPhone下載安裝!


這回書接著上回,表的是鄧家父女不遠千里而來,要給安公子、何小姐聯姻,見安老爺替姑娘給他的父母何太翁、何夫人立了家廟,教他接續香煙,姑娘喜出望外,一時感激歡欣,五體投地。鄧九公見他這番光景是發于至性,自己正在急于成全他的終身大事,更兼受了安老爺、安太太的重托,便要趁今日這個機緣,作個牽絲的月老,料姑娘情隨性轉,事無不成。不想才得開口,姑娘便說出“此話休提,免得攪散了今日這個道場,枉了他老夫妻二位一片深心,壞了我師徒三年義氣”這等幾句話來。

這話要照姑娘平日,大約還不是這等說法,這還算安老爺、安太太一年的水磨工夫,才陶熔得姑娘這等幽嫻貞靜。又兼看著九公有個師徒分際,褚大娘子有個姐妹情腸,才得這樣款款而談。其實按俗說,這也就叫作“翻了”。這一翻,安老爺、安太太為著自己的事自然不好說話。張太太是不會調停。褚大娘子雖是善談,看了看今日這局面,姑娘這來頭,不是連頑帶笑便過得去的,只說了句:“妹妹,先不要著急,聽我父親慢慢的講。”此外就是張老合褚一官,兩個人早到廂房合公子攀談去了。

安老爺見這位大媒才拿起一把蒲扇來,就掄圓里碰了這等一個大釘子,生怕卸了場誤了事,只得說道:“姑娘,論理這話我卻不好多言,只是你也莫要錯怪了九公。他的來意,正為著你師生的義氣,我夫妻的深心,不要攪散了今日這個道場,所以才提到這句話。”安老爺這一開口,原想姑娘心高氣傲,不耐煩去詳細領會鄧九公的意思,所以先把他這三句開場話兒作了個“破題兒”,好往下講出個所以然來。

那知此刻的姑娘不是青云山合安老爺初次相見的姑娘了,才聽安老爺說了這幾句,便說道:“伯父,不必往下再談了,這話我都明白。倒聽我說,人生在世,含情負性,豈同草木無知?自從你我三家在青云山莊初會,直到如今,一年之久,承伯父母的深恩,我師傅合這褚家姐姐的厚意,那一時、那一事、那個去處、那個情節不是要保全我的性命,成就我的終身?我便是鐵石心腸,也該知感知情,諸事聽命。無奈我心里有難以告人的一段苦楚,縱讓伯父母善體人情,一時也體不到此事。今至此,我也不得不說了。想我自從一十六歲才有知識,便遭了紀獻唐那賊為他那賊子紀多文求婚的一樁詫事,以至父親持正拒婚,觸惱那賊,壞了性命。我見父親負屈含冤,都因我的婚姻而起,我從那日便打了個終身守志永遠不出閨門的主意,好給父親爭這口氣。誰知那紀賊萬惡滔天,既逼死我父親,還放我母女不過,我所以才設法著人送了父親靈柩回京,我自己便保著母親逃到山東地面。聽說這九公老人家是位年高有德的誠實君子,血性英雄,我才去投奔他,為的是靠他這年紀、聲名,替我女孩兒家作一個證明師傅,好叫世人知我母女不是來曆不明。及至得了那座青云山棲身,我既不能靠著十個指頭趁些銀錢,換些擔柴斗米;又不肯舍著這條身子作人奴婢,看人眉高眼低——卻叫我把甚麼奉養老母?論我所能的,就是我那把單刀。無法,只得就這條路上我母女苟且圖個生活。及至走了這條路,說不盡的風塵肮髒,龍蛇混雜,已就大不是女孩兒家的身分了。縱說我這個心,心無可愧,見得天地鬼神;我這條身子,身未分明,就難免世人議論。因此,我一到青云山莊,便稟明母親,焚香告天,對天設誓,永不適人。請我母親在我這右臂上點了一點‘守宮砂’,好容我單人獨騎夜去明來趁幾文沒主兒的銀錢,供給母親的薪水。這是我明心的實據,並非空口的推辭。此地並無外人,我這師傅是九十歲的人了,便是伯父你待我的恩情也抵得個生身父母,不妨請看。”姑娘一壁廂說著,一壁廂便把袖子高高的擄起,請大家驗明。果見他那只右胳膊上點著指頂大旋圓必正的一點鮮紅朱砂印記。作怪的是那點朱砂印記深深透入皮肉腠理,憑怎麼樣的擦抹盥洗,也不退一些顏色。

◎ 精品文學網 Bestory.com ◎

當下鄧九公父女合張太太以至那些仆婦丫鬟看了,都不解是怎生一個講究,只有安老夫妻心里明白,看著不禁又驚又喜,又疼又愛。

你道他這番驚喜疼愛從何而來?原來他老夫妻看準姑娘的性情純正,心地光明,雖是埋沒風塵,倒像形蹤詭秘,其實信得及他這朵妙法蓮花,出汙泥而不染,真有個“磨而不磷、涅而不緇”的光景。只是要娶到家來作個媳婦,世上這般雙瞳如豆、一葉迷山的,以至糊塗下人,又有幾個深明大義的呢!心里未嘗不慮到日後有個人說長道短,眾口難調。只是他二位是一片仁厚心腸,只感念姑娘救了自己的兒子,延了安家的宗祀,大處著眼,便不忍吹求到此。如今見姑娘小小年紀,早存了這段苦志深心,他老夫妻更覺出于意料之外,不禁四目相關,點頭贊歎。只這番贊歎,把姑娘個宛轉拒婚的心思益發作成了他老夫妻的求親張本。這便叫“事由天定,豈在人為”!

閑話少說。卻說玉鳳姑娘證明他那點“守宮砂”,依然放好袖子,褪進手去,對安老爺、安太太說道:“我這番舉動也就如古人的臥薪嘗膽、吞炭漆身一般,原想等終了母親的天年,雪了父親的大恨,我把這口氣也交還太空,便算了了我這生的事業,那時叫世人知我冰清玉潔,來去分明,也原諒我這不守閨門是出于萬分無奈,不曾玷辱門庭。不想母親故後,正待去報父仇,也是天不絕人,便遇見你這義重恩深的伯父、伯母合我師傅父女兩人,同心合意,費了無限精神,成全得我何玉鳳禍轉為福,死里求生,合葬雙親,重歸故土。便是俗語也道得個‘貓兒狗兒識溫存’,我何玉鳳那時若一定不跟你二位老人家回京,便是不識溫存,不如畜類。所以我才預先說明,到京葬親之後,只求伯父你給我尋座小小的廟兒,近著我父母的墳塋,息影偷生,完成素志。如今承伯父不枉了我棲身廟宇這句話,特特的給我父母立了這座家廟,不但我身有所歸,便是我的雙親也神有所托。這是一片良工苦心,這才叫作‘義重如山,恩深似海’!便算你二位老人家念我搭救你家公子那點微勞,也足足的報過來了。至于人世‘姻緣’兩字,久已與我何玉鳳無干。便是玉旨綸音,也須原諒個人各有志,更不必再講到你令郎公子身上了。想來伯父母定該可憐我這苦情,不疑我是推卻。”姑娘這段話,說了個知甘苦,近情理,並且說得心平氣和,委屈宛轉,迥不是前番在青云山那輸理不輸嘴、輸嘴不輸氣的樣子。

要照這等看起來,敢是今日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四人作的這樁事竟大大有些欠斟酌。從來問名納采,古禮昭昭,便是“愛親作親”罷,也得循乎禮法。豈有趁人家有事宗廟的這天,大家夥子擠在一處,當面鼓對面鑼,就合人家本人兒嘈嘈起說親來的?便是段小說,也就作的無禮,何況是樁實事!然而細按下去,卻也有個道理。

書里交代過的,安老爺當日的本意,只要保全這位姑娘,給他立命安身,好完他的終身大事。這段姻緣並不曾打算到公子身上。因鄧九公父女一心向熱,定要給公子聯姻,成就這段如花美眷的姻緣。再加上媳婦張金鳳因姑娘當日給他作成這段良緣,奉著這等二位恩勤備至的翁姑,伴著這等一個才貌雙全的夫婿,飲水思源,打算自己當日受了八兩,此時定要還他半斤;他當日種的是瓜,此時斷不肯還他豆子,今生一定要合他花開並蒂,蚌孕雙珠,才得心滿意足。在安老夫妻,也非不知此刻事事給他辦得完全,將他聘到別家才是公心,娶到自家便成私心;轉念一想,既要成全他,到底與其聘到別家,萬一弄得有始無終,莫如娶到我家,轉覺可期一勞永逸。所以才大家意見相同,計議停當,只在今日須是如此如此。

然則他四位之中,如安老爺的學問見識,安太太的精明操持,鄧九公的閱曆,褚大娘子的積伶,豈不深知姑娘的性兒?怎的就肯這等冒冒失失的提將起來?這也有個原故。在鄧家父女一邊,是服定了安老爺了,覺得我這把弟、我那二叔的本領,慢說一個十三妹,就讓捆上十個十三妹,也不怕弄他不轉。在安老夫妻這邊,是見姑娘在青云山莊經了那番開導,在船上又受了一路溫存,到京里更經了一年作養,近來看姑娘那舉止言談,早把冷森森的一團秋氣化成了和靄靄的滿面春風,認定了姑娘是個性情中人,所以也把性情來感動他,給他父母安葬,便叫公子扶櫬代勞;給他父母立祠,也叫公子捧主代勞。料想他性動情移,斷無不肯俯就之理。再經鄧九公年高有德,出來作這個大媒,姑娘縱然不便一諾千金,一定是兩心相印。到了兩心相印,止要姑娘眼皮兒一低,腮頰兒一熱,含羞不語,這門親事就算定規了。至于姑娘當日在青云山莊因他父親為他的姻事含冤負屈,焚香告天,臂上點了“守宮砂”,對天設誓永不適人的這個隱情,便是佟舅太太合他同床睡了將及一年,他的乳母丫鬟貼身服侍他更衣洗浴,尚且不知,這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四位怎的曉得?所以弄到這邊鄧老頭兒才拿起那把冰斧來,一斧子就碰在釘子上,卷了刃了!那邊安老先生見風頭不順,正待破釜沈舟講一篇澈底澄清的大道理,將作了個“破題兒”,又早被姑娘接過話來,滔滔不斷的一套,把他四位湊起來二百多周兒、商量了將及一年的一個透鮮的招兒,說了個隔腸如見!

※ 精 品 文 學 網 B e s t o r y .c o m ※

安老爺聽罷,心里暗道:“這姑娘的見解雖說愚忠愚孝,其實可敬可憐。但是事情到了這個場中,斷無中止的理。治病尋源,他這病源全在痛親而不知慰親,守志而不知繼志,所以才把個見識弄左了。要不急脈緩受,且把鄧翁的話撇開,先治他這個病源,只怕越說越左。”因向姑娘歎了一聲,說道:“姑娘,你這片至誠,我卻影響不知,無怪你方才拒絕九公,如今九公這話且作緩商。但是你這番舉動,雖不失兒女孝心,卻不合倫常正理。《經》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定而後地平天成;女大須嫁,男大須婚,男女別而後夫義婦順。’這是大聖大賢的大經大法,不同那愚夫愚婦的愚孝愚忠。何況古人明明道著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又道‘女子’從人者也’。你這永不適人的主見,我竊以為斷斷不可。你是個名門閨秀,也曾讀過詩書,你只就史鑒上幾個眼前的有名女子看去,講孝女,如漢淳于意的女兒緹縈上書救父,鄭義宗的妻子盧氏冒刃衛姑;講賢女,如晉陶侃的母親湛氏截發留賓,周覬的母親李氏是具饌供客;講烈女,如韓重成的女兒玖英保身投糞,張叔明的妹子陳仲婦遇賊投崖;講節女,如五代時王凝的妻子李氏持斧斷臂,季漢曹文叔的妻子引刀割鼻;講才女,如漢班固的妻子曹大家續成《漢》史,蔡邕的女兒文姬謄寫賜書;講傑女,如韓夫人的助夫破虜,木蘭的代父從軍,以至戴良之女練裳竹笥,梁鴻之妻裙布荊釵,也稱得個賢女。這班人,才、德、賢、孝、節、烈、智、勇,無般不有,只不曾聽見個父死含冤終身不嫁的。這是甚麼原故?也不過為著倫常所關,必君臣、父子、夫婦三綱不絕,才得高、曾、祖、父、身、子、孫、曾、玄九倫不頚。假若永不適人,豈不先于倫常有礙?”安老爺這一套老道學話兒,算起楞見線,四方到盡頭兒了。無論你怎的笑他迂腐,要駁他,卻一個字駁他不倒。

姑娘一聽,也知安老爺是一團化解自己的意思,無如他的主意是拿了個老道,轉毫不用一絲盛氣淩人,只淡淡的笑道:“伯父講的這些話,怎生不曾聽得這班人以前又有一班人作過這些事?想也是從他作起。這永不適人便從我何玉鳳作起,又有何不可?”

列公,我說書的曾經聽見老輩說過一句閱曆話,道是:“越是京城首善之地,越不出息人。”只看這位姑娘,才在北京城住了幾天兒,不是他從前那“丁是丁卯是卯”的行徑,已經學會了皮子了。豈知眼前這樁事他只顧一鬧皮子,可只怕安老爺就難免受窄!

話休絮煩。卻說安老爺料著姑娘不受這話,定有一番雄辯高談,看他怎的說法,再合他說到本地風光,設法擒題。不想姑娘鬧了個皮子,蔫蔫兒的受了。自己倒出乎意外,一時抓不著話岔兒。

鄧九公旁邊一看,急了。你道他因甚的著急?他此來本是一片血心,這頭兒要衛顧把弟,那頭兒要成全徒弟,再不料一開口先受了那麼幾句厭話,鬧了個兩頭兒都對不住,算是栽了個懸梁子的大筋斗。這一栽,他覺得比當日在人輪子里栽在海馬周三跟前還露著砢磣!只羞得他那張老臉紫里透紅,紅里透紫,兩眼圓睜,滿頭大汗,把帽子往上推了一推,兩只手不住的往下擄汗。及至聽安老爺接上話了,料著安老爺定有幾句吃緊的話問得住姑娘,不想安老爺不過是合他鬧了會子“之乎者也”,倒背了有大半本《列女傳》,漸漸的話有些釘不住。姑娘大不是前番青云山的樣子了,再照這麼鬧會子文謅謅,這事不散了嗎?因此他不容安老爺往下分說,便向玉鳳姑娘道:“姑娘,你這話不是這麼說。俗語說的好:‘在家從父,嫁從夫。’是個娘兒們,沒說一輩子不出嫁的。再說,這樁事也不是一天兒半天兒的話了,我實告訴你說罷。”

說著,他便把他合安老爺當日筆談的那天,他女兒怎的忽然提親,他怎的立刻就要作媒,安老爺怎的料定姑娘不肯,恐致誤事,攔他先且莫提起,等姑娘回京服滿之後再看機會的話,一直說到他父女今日怎的特來作媒,向玉鳳姑娘告訴了一遍。告訴完了,重新又叫聲“姑娘”,說:“你瞧,憑他怎麼樣,師傅比你曬日頭腸兒、看三星兒,也多經了七十多年了,師傅的話沒錯的。無論你當日對天焚香起的是甚麼重誓,都應在師傅身上了,你說好不好?你只依著師傅這話,就算給師傅圓上這個臉了。”一段話,說了個亂糟糟,驢唇不對馬嘴,更來的不著要,把個褚大娘子急得搓手,忙攔他說:“你老人家不要著急,這可是急不來的事,事款則圓。”饒是那等攔他,他還是把一肚子話可桶兒的都倒出來!

玉鳳姑娘一聽,心里一想:“照這話說起來,這又不是青云山假西賓的樣子,我索興被他們當面裝了去了嗎?看這局面,連張家夫妻母女三人只怕也通同一氣。別人猶可,我只恨張金鳳這個小人兒,沒良心!當日我在深山古廟給他聯姻,我是何等開心見誠的待他;今日的事怎的他連個信兒也不先透給我?更可氣的是我那干娘,跟了我將及一年,時刻不離,可巧今日有事不在跟前,剩了我一個人兒,叫我合他們怎生打這個交道?”心里越想越氣,才待要翻,又轉念一想:“使不得。便算是他們都是有心算計我,人家安伯父、安伯母二位老人家,不是容易把我母女死的活的才護送回鄉,況且我父親的靈柩人家放在自己的墳上,守護了這幾年了,難道他從那時候就算計我來著不成?何況人家為我父母立塋安葬,蓋祠奉祀,這是何等恩情!豈可一筆抹倒?就是我這師傅,不辭年高路遠,拖男帶女而來,他也是為好。更何況今日我既有了這座祠堂,這里便是我的家了,自我無禮斷斷不可。還用好言合他們講禮,憑他萬語千言,只買不轉我一個‘不’就結了!”

姑娘主意已定,他便把一臉怒容強變作一團冷笑,向鄧九公道:“師傅,你老人家怎的只知顧你的臉面,不知顧我的心跡?人各有志,不可相強。即如我安伯父方才的話,豈不是萬人駁不動的大道理?但是,一個人存了這片心,說了這句話,豈可絲毫搖動?假如我這心、我這話可以搖動,當日我救這位公子的時候,在悅來店也曾合他共坐長談,在能仁寺也曾合他深更獨對,那時我便學來那班才子佳人的故套,自訂終身,又誰來管我?我為甚麼把個眼前姻緣雙手送給個萍水相逢素昧平生的張金鳳?只這一節,便是我提筆畫押的一件親供,眾人有目共照的一面鏡子。師傅,你就不必再絮叨了。”鄧九公道:“照姑娘你這麼說起來,我們爺兒們今日大遠的跑了來干甚麼來了?”老頭兒這句話來的更乏!”

書里表過的,這鄧九公雖是粗豪,卻也是個久經大敵的老手,怎生會說出這等一句沒氣力的話來?原來他心里還憋著一樁事:他此來打算說成了姑娘這樁好事,還有一分闊禮幫箱,此時憋在心里密而不宣,要等親事說成,當面一送,作這麼大大的一個好看兒。不想這話越說越遠,就急出他這句乏的來了。

姑娘聽了這話,倒不見怪,只說道:“你老人家今日算來看我,我也領情;算為我父母的事,我更領情;要說為方才這句話來的,我不但不領情,還要怪你老人家的大錯!”鄧九公哈哈大笑道:“師傅又錯了?師傅錯了,你薅師傅的胡子好不好?”姑娘道:“我這話從何說起呢?你老人家合我相處,到底比我這伯父、伯母在先,吃緊的地方兒,你老人家不幫我說句話兒罷了,怎的倒拿我在人家跟前送起人情來?這豈不大錯?再說,今日這局面,也不是說這句話的日子,怎麼就把你老人家急得這樣‘欽此欽遵’,倒像非立刻施行不可?你老人家也該想想,便是我不曾有對天設誓永不適人的這節事,這話先有五不可行。”

褚大娘子才要答話,安老爺是聽了半日,好容易捉著姑娘一個縫子,可不撒手了。連忙問道:“姑娘,你道是那膩不可行?”姑娘道:“第一,無父母之命,不可行;第二,無媒妁之言,不可行;三無庚帖,四無紅定,更不可行;到了第五,我伶仃一身,寄人籬下,沒有寸絲片紙的賠送,尤其不可行。縱說五件都有,這話向我一個立誓永不適人的人來說,正是合金剛讓座,對石佛談禪,再也休想弄得圓通。說得明白了!”

安老爺道:“姑娘,你須知那金剛也有個不忍,石佛也有時點頭。何況你說的這五樁,樁樁皆有。”因指著他父母的神龕道:“你看,這豈不是你父母之命?”又指著鄧家父女合張親家太太道:“你看,這豈不是你媒妁之言?你要問你的庚帖,只問我老夫妻。你要問你的紅定,卻只問你的父母。至于賠送,姑娘,你有的不多,卻也不到得並無寸絲片紙,待我來說與你聽。”

安老爺這話就如對策一樣,才不過作了個策帽兒,還不曾一條條對起來呢。姑娘聽了,先就有些不耐煩。鄧九公又在一旁拍手道:“好哇!好哇!我看姑娘這還說甚麼!”安太太恐姑娘著惱,便拉著他的手說:“不要著急,慢慢的說著,就有個頭緒了。”褚大娘子道:“正是這話。好妹子,你只記著我當日合你說的‘老家兒說話再沒錯的’那句話,還是老家兒怎麼說咱們怎麼依著。”

姑娘一看這光景,你一言我一語,是要“齊下虎牢關”的來派了。他倒也不著惱,也不動氣,倒笑了笑,說道:“伯父不必講了。你二位老人家從五更頭鬧到此時,也該乏了。我師傅合褚大姐姐大遠的跑到這里,也著實辛苦了。竟請伯父、張親家爹陪了我師傅合褚大姐夫前邊坐去,我同伯母合媽媽也陪了褚大姐姐到廂房說些閑話。你我大家離了這個所在,揭過這篇兒去,方才的話再也休提。如不見諒,我抄總兒說一句:泰山可撼,北斗可移,我這條心、這句話,斷不能改!我言盡于此,更不再談。憑著大家萬語千言,卻莫怪我不答一字。”說著,只見他退了兩步,果然照褚大娘子前番說的那光景,把小眼皮兒一搭撒,小臉兒一括搭,小腮幫子兒一鼓,抄著兩只手在桌兒邊一靠,憑你是誰,憑你是怎樣合他說著,再也休想他開一開口。這事可糟了!糟狠了!糟的沒底兒了!

列公,你道“兩好並一好,愛親才作親”,“一家不成,兩家現在”,何至于就糟到如此?原來今日這樁事果然說成,不是還有個十天八天三月倆月的耽擱。只因安老爺一愁姑娘難于說話,二愁姑娘夜長夢多,果然一言為定,那問名、納采、行聘、送妝,都在今日這一天,只在今日酉時,陰陽不將,天月二德,便要迎娶過門了。此刻這里雖是這等一個清淨壇場,前頭早已結彩懸燈,排筵設宴,吹鼓手、廚茶房,以致儐相伴娘,家人仆婦,一個個擦拳磨掌,吊膽提心的,只等姑娘一句話應了聲,立刻就要鼓樂喧天,歡聲匝地,連那頂八人猩紅喜轎早已亮在前面正房當院子了。安老爺、安太太雖不曾請得外客,也有好幾位得意門生,同心至好,以至近些的親友本家,都衣冠齊楚的在前邊張羅,候著駕喜。不想姑娘這個當兒拿出那老不言語的看家本事來,請問這一咕嚕串兒,叫安老爺一家怎生見人?鄧、褚兩家怎的回去?便是張老夫妻那逢出朝頂、見廟磕頭,合一年三百六十日的白齋,那天才是個了願?至于安公子,空吧嗒了幾個月的嘴,今日之下,把只煮熟的鴨子飛了,又叫張金鳳怎的對他的玉郎?又叫何玉鳳此後怎的往下再處?你道糟也不糟?此猶其小焉者也。便是我說書的說到這里,就算二十五回團圓了,聽書的又如何肯善罷干休?那可就叫作整本的《糟糕傳》,還講甚麼《兒女英雄傳》呢?

列公,不須焦躁。你只看那安水心先生是何等心胸本領,豈有想不到這里、不防這一著的理?然則他何不一開口就照在青云山口似懸河的那派談鋒,也不愁那姑娘不低首下心的心服首肯,怎的又合他皮松肉緊的談了會子道學,又指東說西的打了會子悶葫蘆呢?這便叫作“逞遊談,易;發莊論,難”。當日在青云山,是先要籠絡往這姑娘,不得不用些權術;今日在此地,是定要成全這姑娘,不能不純用正經。既講到舍權用經,凡一切詼諧話、優俳話、譬喻話、影射話,都用不著。

再說,安老爺本是個端方厚重的長者,少一時,坐在堂前就要作姑娘的阿翁了,一片慈祥,雖望著姑娘心回意轉,卻絕不肯逼得姑娘理屈詞窮,他心里卻早有了個成算。及至見姑娘話完告退,不則一聲,老爺便兩眼望著太太道:“太太,聽了,姑娘終改不了這本來至性。你我倒枉用了這番妄想癡心,這便怎樣才好?”安太太似笑非笑似歎非歎的應了一聲,老夫妻兩個四只眼睛一齊望著媳婦張金鳳。

張金鳳見公婆遞過眼色來,便越眾出班的道:“今日這事,算我家一樁大事,公婆、父母都在前頭,再說九公合褚大姐姐是客,又專為這事而來,卻沒媳婦說話的分兒。但是我姐姐的性格兒,我知道,他但是肯,不用人求他;果然不肯,求也無益。公公不必往下再說了,竟依著我姐姐的話,真個陪九公到前頭坐去。讓媳婦問問姐姐,或者我姐姐還有甚麼不得已的苦衷,說不出的私話,也不可知。我們女孩對女孩兒,沒個礙口難說的,只怕倒說的到一處。便是婆婆合媽媽在這里陪著褚大姐姐,正好談談這一年不見的閑話兒,也不必費心勞神。這事竟全責成在媳婦身上。公婆想著如何?”

安太太先就說:“你小人兒家可有多大能耐呢?要作這麼大事,你能嗎?”安老爺搖著頭道:“媳婦,你看我兩個老人家處在這要進不能、要退不可的去處,得你來接過我們這個擔子去,我們豈不願意?但是這樁事的任大貴重,你卻比不得我同九公。我兩個作不成,大家不過說一句這事想的不仔細,作的不周全;你一個作不成,有等知道的,道是你姐姐深心執性,有等不知道的,還道是你本就不曾盡心,不曾著力,有心敗事,無意成功。倘被親友中傳說開去,你小小年紀,這個名兒卻怎生擔得起?”他翁媳兩個這陣真話兒假說著,假話兒真說著,也不知是他家搭就了的伏地扣子喲,也不知是那燕北閑人因張金鳳從第七回出名,直到第二十五回,雖是逐回的露面登場,總不曾作到他的正傳文章,寫得他出色。

如今且不去管他。再說何玉鳳先聽得張姑娘說他但是肯的不必人求,果然不肯求也無益,不覺暗喜,道:“到底還是他知道我些甘苦。”及至聽他說到也不勞公婆父母,也不用褚家大娘,只把這事責成在他身上這些話,姑娘又不禁轉喜為怒起來,暗道:“好個小金鳳兒!難道連你也要合我嘚啵嘚啵不成?果然如此,可算你‘猴兒拉稀——小人兒壞了腸子’了!

“少停你不奈何我便罷,你少要奈何我一奈何,我也顧不得那叫情,那叫義,我要不起根發腳把你我從能仁寺見面起的情由,都給你當著人抖摟出來,問你個白瞪白瞪的,我就白闖出個十三妹來了!”想罷,依然坐在那里,一聲兒不哼。

張金鳳分明看見姑娘那番神情,只不在意。他依然答應公婆道:“媳婦豈不知公婆這層憐惜媳婦的心!只是九公同褚大姐姐合姐姐說,姐姐不容說;公婆合姐姐說,姐姐又不容說;我爹媽在此,更不能說;倒有個能說會道的舅母呢,今日偏又不在這里。媳婦若再袖手旁觀,難道真個的今日這樁事就這等罷了不成?慢說媳婦受些冤枉談論,便觸惱了姐姐,隨姐姐怎樣,媳婦也甘心情願。公公只管安坐前廳靜聽消息,讓媳婦這里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幸而說得成,不敢領公婆的賞賜;萬一說不成,再受公婆的責罰。”安老爺聽到這里,只合太太說了聲:“太太,我們也只得如此。”說完,拉了鄧九公,頭也不回竟自去了。

何玉鳳看了,越想越氣。他在那里梗梗著個小脖頸兒,撐著兩個小鼻翅兒,挺著腰板兒,雙手扶定克膝蓋兒,扐馬橫槍。只等張金鳳過來說話,打算等他一開口,先給他個下馬威。那知人家更不過來。只見他站在當地向那群婆兒丫頭說道:“你們是聽住了熱鬧兒了?瞧瞧,褚大姑奶奶合二位太太的茶也不知道換一換,煙也不裝一袋,也這麼給姑娘熱熱兒的倒碗茶來!”

眾人聽了,忙著分頭去倒茶。倒了茶來,他便先端了一碗,親自捧到姑娘跟前,說:“姐姐,喝點兒茶。”姑娘欲待不理,想了想,這是在自己家祠堂里,禮上真寫不過去,沒奈何,站起身來,干了人家一句,說了六個大字,道是:“多禮!我不敢當!”張金鳳也只作個不理會,回身便給褚大娘子裝了袋煙。褚大娘子道:“妹子,請坐罷,怎麼只是勞動起你來了?”張金鳳笑道:“我到你家你怎麼服侍我來著呢?”說著,又給婆婆遞了袋煙。

安太太一手接煙袋,只揚著臉皺著眉望著他長出氣。張姑娘但低頭微笑,然後才給他母親裝煙。到了給他母親裝煙,他卻不是照那等抽著了用小絹子擦乾淨了煙袋嘴兒,閃著身子,把煙袋鍋兒順在左邊,煙袋嘴兒讓在右邊兒,折胸伏背的那等遞法兒了。他裝好了煙,卻用左手拿著煙袋,右手拿著香火,說:“你老人家自己點罷。”原故並不是他鬧姑奶奶脾氣,親家太太那根煙袋實在又辣又臭,惡歹子難抽。只見那張太太愁眉苦眼的向他道:“姑奶奶,你別鬧了。你瞧,這還有甚麼心腸抽這煙呢?”張金鳳道:“媽不吃會子煙,這親就說成了?就讓你老人家再許三百六十天的不動煙火,不成還是不成啊!”說的褚大娘子合安太太掩口而笑。姑娘聽了益發不受用。

又聽安太太吩咐道:“你們也給你大奶奶裝袋煙兒。”因合張金鳳道:“你有甚麼話,只管坐在那里合姐姐說。”張金鳳答應一聲,過去便挨著玉鳳姑娘坐好。恰好華嬤嬤送上一碗茶來,張姑娘接過茶來,一壁廂喝著,一壁廂目不轉睛的只看著那碗里的茶,想主意。一時喝完了茶,柳條兒又裝上煙來,因見太太在上面坐著,他便隱著煙袋,遞給他家大奶奶。張姑娘接過來,不敢當著婆婆公然就啐煙兒,便順在身旁,回過頭去抽了兩口,又扭著頭噴淨了口里的煙,便把煙袋遞給跟人,暗暗的搖頭說:“不要了。”從來造就人材是天下第一件難事,不懂一個北村里的怯閨女,怎的到了安太太手里才得一年,就會把他調理到如此!

卻說張姑娘正待說話,只聽婆婆那里吩咐晉升女人道:“你告訴院子里聽差的那幾個小厮,此時無事,先叫他們出去,等用著再叫。他們那里是聽差?都貪著聽熱鬧兒呢。就連你們也可以換替著在這里伺候。那供桌上的蠟盡了,先不用換呢。”大家答應了一聲,忙去傳話。

張姑娘這才把身子向玉鳳姑娘斜簽著坐了,未從開口,先和容悅色低聲下氣的叫了聲:“姐姐。”只見姑娘把眼皮兒往上一閃,冰冷的一副面孔,問道:“怎麼樣?”只這第一句,這親就不像個說的成的樣子。張金鳳道:“姐姐,我可敢‘怎麼樣’呢!我只勸姐姐先消消氣兒,妹子另有幾句肺腑之談,要合姐姐從長細講。”這正是:

千紅萬紫著花未,先聽鶯聲上柳條。

要知那張金鳳合何玉鳳怎的個開談,這親事到底說得成也不成,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五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8:04

正文 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
精品文學 iPhone App現已推出!支持離線下載看小說,請使用iPhone下載安裝!


這回書不及多余交代,便講何玉鳳他聽得張金鳳對他說另有幾句肺腑之談待要合他從長細講,他便把那一臉怒氣略略的放緩了三分,依舊搭撒著眼皮兒,說道:“你若果然有成全我的心,衛顧我的話,就請說;要還是方才伯父合九公說的那套,我都聽見了,也明白了,免開尊口!”

張金鳳笑道:“姐姐又來了,難道姐姐沒聽見公婆怎的吩咐我,我怎的回稟公婆?妹子此時除了這話,還有甚麼合姐姐說的?只是妹子說的雖是這套話,卻合公公說的有些不同。打頭公公說的姐姐‘永不出嫁,斷使不得’的這句話,妹子此時更不必向姐姐再問原故,合姐姐再講道理;只知這事是斷使不得,得遵著公公的話定了。至于妹子又曉得些甚麼,說起來可不能像公公講的那樣圓和宛轉,這里頭萬一有一半句不知深淺的話,還得求姐姐原諒妹子個糊塗,耽待妹子個小。便是姐姐不原諒妹子,不耽待妹子,那怕姐姐就打兩下子、罵兩句都使得,可不許裝糊塗不言語。就讓姐姐裝糊塗不言語,我可也是‘打破沙鍋璺到底’,問明白了,我好去回我公婆的話。這話得先講在頭里。”

姑娘這麼一聽,他這話來的比自己還皮子,只得繃著個盤兒,說道:“既如此,請教。”張金鳳道:“姐姐既要我說,你我這些煩文散話都收起來,咱們只講實在的。講實在的,第一,姐姐得看九公這位老人家。姐姐要知道,人家是九十歲的老人家了,他老人家要不為給姐姐提親這樁事,大約從今日到他慶二百歲,也不肯大遠的往京里跑這蕩。就算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合你我同輩,為姐妹都是該的,他兩個自然也為這九十歲的老人家跑上千的里地,作兒女的不放心,所以才跟了他老人家來。姐姐替他兩個想想,一路服侍這麼一位老人家,曉行夜住,渴飲饑餐,人家得懸多少心,費多大神?通共算起來,人家都是為姐姐一個人兒呀!

“再說,姐姐就得看我公婆。我公公去年遭了那等不順的事,無原無故,只為不會巴結上司,丟了官,惹了氣,變了產,破了財,還在縣監里坐了兩個月,出來依然是滿面精神,無煩無惱,據婆婆說,臉面兒比在外頭倒胖了。自從心里有了姐姐這件事,今年倒露清減了許多,腰里的帶子是我新近縫的,比去年撙進一寸多去了。我婆婆去年這時候合姐姐初次見面的時候,姐姐還該記得真,說起四鬢刀裁的,自從心里有了姐姐這件事,這些日子,左右鬢角兒上竟有十幾根白頭發了。這也都是為姐姐。

“講到我爹媽,卻不曾在姐姐跟前有甚麼大好處。只我媽從去年一口白齋直吃到今日,近來更添了半夜里起來燒子時香。這個樣兒的冷天,直橛橛的跪在風地里,舉著箍香,一面燒香,一面磕頭,一直等手里的香盡了才站起來。姐姐在里間屋里跟著舅母睡,大約就未必知道。姐姐只想,我心疼不心疼?我爹是每月初一一蕩前門關帝廟,十五一蕩前門菩薩廟。這要在內城住,出蕩前門可費著甚麼呢?姐姐想,從這里去這是多遠道兒?他老人家是風雨無阻,步行去步行回來,還帶著來回不吃一口東西,不竭一點兒水,嘴里不住聲兒的念佛。這也都是為姐姐。

“我只想著,姐姐萬事都不必講,只看這五位老人家分上,無論有甚麼樣的為難,是怎麼樣的受屈,不必等妹子求,姐姐也該沒的說了。姐姐若果然沒的說,妹子往下千言萬語都不必提,只給姐姐磕頭,回複了公婆,就完了事了。”

這張金鳳第一段話,主意就來得不弱。只因他一眼看定了姑娘是個性情中人,所以只把性情話打動他。要說何玉鳳不曾被他打動,絕無此理;只是他心理的勁兒一時背住扣子了,轉不過磨盤兒來。只聽他說道:“這話妹子你就不講,我豈不知?講到這幾位老人家,待我的光景雖是不同,同一恩深義重。須放著我何玉鳳不死,我今生能報,便是今生;來世能報,便是來世。天地鬼神都聽得見這句話,我何玉鳳絕不食言!要說妹妹你一定叫我把我的終身大事去在人跟前去報恩,這可斷斷不能從命!至于你我,我雖說是施恩不望報,你也切莫受恩便忘報。你可記得你我在能仁寺廟內初會的時候,我待你也有小小的一點人情?今日之下,你不想個方兒幫我罷了,怎的倒拿這話兒擠起我來?妹妹,你莫非也略差了些兒?”說著,便把那眉頭兒一逗,眼神兒一足,便有個等要發作的樣子。

◎ 精品文學網 Bestory.com ◎

張金鳳不等他發作,說話比先前高了一調。這個當兒,安太太合褚大娘子只低言悄語在那邊閑談,絕不來管。張太太忽然接上話了,說:“姑奶奶,你好好兒的合他說,別價合他著急掰臉的啊!”張姑娘一面回答他母親說:“這事不與媽相干兒,不用你老人家管。”一面合姑娘說道:“我張金鳳只道姐姐把從前能仁寺的事忘了呢,原來姐姐還沒忘,這話倒好說了。只是妹子斷想不到落得姐姐說我‘不幫姐姐倒擠姐姐’的這句話。姐姐既這等說,大料今日這親事妹子在姐姐跟前斷說不進去,我也不必枉費唇舌再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了。只是妹子還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不得不交代明白了。為甚麼呢?此時假如妹子說了,姐姐始終執意不從,日後姐姐無的後悔的,妹子也無的抱愧的。一個不說,倘然日後姐姐想過滋味兒後悔起來,說道:“哎喲,原來如此!’一定說:‘當日別人不肯多句話兒罷了,怎的張金鳳他也不提補我一聲兒?’那時妹子可就對不住姐姐了。”

他說著,把座兒向前挪了一挪,身子向前湊了一湊,問著何玉鳳道:“妹子先要請教姐姐,當初一日,我同姐姐的妹夫玉郎兩個人在黑鳳崗能仁寺廟里雙雙落難,他的一條命離見閻王爺就剩了一層紙兒了,我的一條身子離掉在靛缸里也只差著一根絲兒了,那時虧了誰?全虧了姐姐!姐姐非親非故,橫身出來,彈打了和尚,刀劈了眾僧,救了我兩個的性命,便是救了我兩家的性命,我兩家生生世世也感激不盡,報答不來!”張金鳳才說到這里,何玉鳳便攔他道:“這是以往之事,與今日何干?要你講這些沒要緊的閑話!”

張金鳳道:“怎麼閑話呢?姐姐,‘鹽從那麼鹹,醋打那麼酸’?不有當初,怎得今日?只是我想著,當初姐姐既救了我兩家性命,姐姐的心是盡了,事算完了,那時候我替姐姐計算,真個的,就該塵土不潔,拍腿一走,那怕玉郎他再撞見幾個騾夫,我再撞見幾個和尚,那是我兩個的定數難逃,姐姐于心無愧。我不懂,姐姐無端的把我兩個強扭作夫妻,這是怎麼個意思?”

何玉鳳聽了這話,大是詫異,忙說道:“你這話問得奇呀!那時我見你兩個末路窮途,彼此無靠,是我一片好心,一團熱念。難道我有甚麼貪圖不成?”張金鳳笑道:“可又來!誰又說姐姐有甚麼貪圖來著呢?但是我想,我那時候雖說無靠,到底還有我的爹媽;他雖說無靠,合我還算得上個彼此。姐姐如今只剩了孤鬼兒似的一個人兒,連個‘彼此’都講不到,是算有‘靠’啊?是不算‘末路窮途’啊?還是姐姐當日給我兩個作合是‘一片好心、一團熱念’,我公婆今日給你兩個作合是‘一片歹心、一團冷念’呢?怎麼倒招出姐姐一無這個、二無那個這許多累贅來了?請教!”

何玉鳳道:“這個又當別論。”張金鳳道:“喂!一樣的人,一樣的事,你還是當日的你,我還是當日的我,他還是當日的他,怎麼又當別論呢?姐姐,你方才開口便道‘一無父母之命’。姐姐合妹子都算不得讀過書,‘父母之命’這句書也還該記得,還得明白。這句書的下文是:‘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原是比方作官的話,本與女孩兒出嫁無干。就讓扣著字面兒講,說俗了,也說的是一個女孩兒家,有爹娘在頭上,要是不等著爹娘許人家兒,自己就在牆上挖個窟窿兒合人家的男子偷著對相看,相看準了,跳過塘去就跟了人家走了,連他的爹娘合世上的人可就都把他看得輕賤了。這是孟夫子當日合周霄打了一個‘鶯鶯跳過粉皮牆’的反《西廂》皮磕兒。不是說爹娘沒了,沒有爹娘給說人家兒了,這一輩子就該永遠不出嫁。要都照姐姐這等講起來,世界之大何止萬萬萬人,少說這里頭也有一停兒沒爹娘的女孩兒,只好都當姑子去罷。那里給他找這些座姑子庵兒呀!

※ 精 品 文 學 網 B e s t o r y .c o m ※

“要講到姐姐身上,並且說不得‘無父母之命’。這話怎麼講呢?假如我公婆在不曾替姐姐給叔父、嬸娘立這座祠堂以前,便合姐姐提到親事,那無怪姐姐作難。如今既有了這座祠堂,可是姐姐說的,便算姐姐的家了,這座龕可也就算得是叔父、嬸娘的住房了。我公婆親自到姐姐家,在他二位老人家跟前跪在地下求這門親,這怎麼叫‘無父母之命’?姐姐要講一定得他二位老人家顯應。萬事是假的,姐姐只看方才玉郎同你奉主安位的時候,那陣風兒不是個顯應嗎?方才我公婆行禮的時候,那香燭的一派喜氣,不又是個顯應嗎?”

何玉鳳聽了這話,只管搖頭。

張金鳳道:“姐姐,你必又是不信這些。請問,到了你我三個人下拜的時候,那一縷香煙忽然的轉成那個大圓圈兒,凝結不散,把你我三個團團的圍住,還要神氣靈感到甚麼分兒上去?那個工夫兒就短了兩位神主真個的說一句‘姑爺請起’了。這是這屋里上上下下三四十人親眼見的,難道是我張金鳳無中生有的造謠言哪,是獨姐姐你沒看見呢,還是你也看見了不信呢?要說你又講到你那些甚麼英雄豪傑不信鬼神的話,要知道,雖聖人尚且講得個‘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就讓姐姐是個英雄,也不能不信聖人,不信你的父母。”

何玉鳳道:“你到底那里來的這些沒影兒的話?”張金鳳道:“就算我這話沒影兒,等我說句有影兒的姐姐聽。我曾聽見公婆說過,當日你家祖太爺臨危的時候,你家嬸娘正懷著你,你家祖太爺把我公公合你家叔父叫到跟前,親口囑咐說:倘得生個男孩兒,便叫他跟著我公公讀書;即或生個女孩兒,長大也要許個書香人家,配個讀書子弟。這話我公公在青云山莊也曾合姐姐說過,姐姐也該記得。難道這也是沒影兒的?細想那老人家當日的意思,未必不就指的是今日的事,只是不好明說。老輩子的心思見識,斷不得錯。便是叔父、嬸娘現在,今日之下,我公婆上門求這門親,他二位老人家想起你祖太爺的話來,只怕還沒個不歡天喜地的應許的。然則方才那些顯應怎見得不是他二位神靈有知,來完成這樁好事?照這等說起來,姐姐不但有‘父母之命’,還多著一層‘祖父之命’。這話方才我公公指點的明白,姐姐不耐煩往下聽,就算是‘無父母之命’定了。

“姐姐可記得你在能仁寺給我同玉郎聯姻的時候,人家辭婚,開口第一句說的就是‘無父母之命’阿!人家可是父母現在,只因不在跟前,婚姻大事不奉父母之命,自己不敢作主。人家的話卻比姐姐說得響,理也比姐姐講得足。那時姐姐不依,三句話不合,揚起刀來就講砍人家的腦袋。請問,一個人有個不怕砍腦袋的嗎?及至人家沒法兒了,跪下求姐姐開恩,姐姐這才喜歡了。就在那希髒坌臭的和尚屋子里,桌子上擱了盞燈,說:‘這就算你父母之命。’叫我們倆‘朝上磕頭罷’。姐姐的話敢不聽麼?我兩個連忙就朝著那盞燈磕了頭,算領了父母之命。究竟起來,他的父親——我的公公,還在山陽縣縣監里,他的母親——我的婆婆,還在淮安城飯店里呢。縱說那時候我的父母算在跟前,倒底那是他的父母之命阿?這樣看起來,人家不奉父母之命,姐姐就可以硬作主張;姐姐站在自家祠堂屋里,守在父母神主跟前,又有這等如見如聞有憑有據的顯應,還道是無父母之命!一般兒大的人,怎的姐姐的父母之命就該這等認真,人家的父母之命就該那等將就?這是個甚麼道理?姐姐講給我聽。”

姑娘還是平日那不服輸、不讓話的牌子兒,把眉兒一挑,說道:“這個……”不想只說了這兩個字,底下卻一時抓不住話頭兒。張金鳳便問著他道:“‘這個’,那個呀?姐姐聽著罷,我還有話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二無媒妁之言’。我請教姐姐:倒底怎麼是‘媒’,怎麼是‘妁’呀?我知道的是男家的媒人叫作‘媒’,女家的媒人叫作‘妁’,這是個大禮。到了如今的時候兒,或者兩家兒本是至親相好,請一位媒人的也盡有。再講到咱們旗人的老規矩,我聽婆婆說起來,甚至還有不用媒人,親身拿柄如意跪門求親的呢。講到姐姐今日這喜事,不但有媒有妁,並且還請得是成雙成對的媒妁,余外更多著一位月下老人。姐姐不信,只看今日祠堂里這行禮的次序就知道了。今日這個禮節,講遠近兒,講歲數兒,講親友,講甚麼也該讓九公合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先行禮才是,為甚麼大家倒先盡我公婆行禮?我公婆怎麼也不謙不讓就先行起禮來了?姐姐心里明白不明白?”何玉鳳道:“這是因伯父母替我家立的祠堂,所以先請二位通誠告祭。你難道不知,要來問我?”

張金鳳道:“我知道是通誠,我知道通的可不是告祭的誠,通的卻是求親的誠,等我告訴明白了姐姐。我公婆的第一起行禮,那就是求親;我父母第二起行禮,便是男家請來問名的大媒;九公合褚家姐姐夫妻第三起行禮,便是你女家的主婚大媒。現放著媒妁雙雙,大禮全備,這怎麼叫作‘無媒妁之言’?這話方才公公分明指點給姐姐,姐姐也不耐煩往下聽。姐姐想想,姐姐當日把我配給玉郎的時候,除了姐姐合姐姐那把刀,那是他的媒?那是我的妁呀?可倒別致,人家兒媒是拿把蒲扇,姐姐作媒是拿把刀!一手托兩家,當面鑼對面鼓,不問男家要不要,先問女家給不給。那個當兒,我家敢說不給嗎?姐姐是恩人麼!及至把我家問得牙白口清,千肯萬肯,人家這才不要了!姐姐一怒,可就耍起刀來了。姐姐可記得,姐姐耍刀的那個當兒,可是已經當面把我許給人家了,那時我只怕他那個死心眼兒,姐姐這個天性,一時兩下里合不攏來,姐姐認真把他傷了。姐姐想,我該怎麼好?我焉得不急?沒法兒,也顧不得那叫羞臊,跟著他跪在地下,求姐姐吩咐,怎麼好怎麼好。姐姐這才沒得說了,手里攧著把刀,奚落了我們一陣,說:‘你們倆媒都謝了,還鬧得是甚麼假惺惺兒!’這是我張金鳳當日經過的大媒姐姐。姐姐強煞是個黃花女兒呀!今日之下,我公婆恭恭敬敬給姐姐請了這一堂的媒人來,就算我爹媽不能說甚麼,不能作甚麼,也算一片誠心;褚家姐姐夫妻二位又是成雙成對,再加上九公多福多壽的一位老人家;大夥兒跪起八拜的朝上磕頭求親,姐姐還不認是媒妁之言。請教,這比我們叫人拿著把刀逼著成親的何如?一般兒大的人,怎麼姐姐給我作媒就那樣霸道,他眾位給姐姐作媒就這等煩難?這是個甚麼講究?姐姐說給我聽。”

何玉鳳聽了這話,漸漸低垂粉頸,索興連那“這個”倆字也沒了,只擡起眼皮兒來惡惡實實的瞪了人家一眼。張金鳳道:“姐姐說話呀!瞪甚麼?我慪姐姐一句:‘不用澄了,連湯兒吃罷!’等著我還有話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三無庚帖’。這庚帖,姐姐自然講究的就是男女兩家八字兒了。要講玉郎的八字兒,就讓公婆立刻請媒人送到姐姐跟前,請問交給誰?還是姐姐自己會算命啊,會合婚呢?講到姐姐的八字兒,從姐姐噶拉的一聲,我公公、婆婆就知道,不用再向你家要庚帖去。姐姐要說不放心,此時必得把倆八字兒合一合,實告訴姐姐,我家合了不算外,連你家也早已合過了。”何玉鳳道:“今日你怎的清醒白醒說的都是些夢話?”

張金鳳道:“我一點兒也不是夢話。我聽見說,你家叔父、嬸娘從你小時候給你算命,就說你這八字兒四個‘辰’字,叫作‘地支一氣,土星重重’,將來是個有錢使的命;要再配個屬馬的姑爺,合成‘天馬云龍’的格局,將來還要作一品夫人呢。這話姐姐要不知道,只問你家戴嬤嬤。大約姐姐不用問,也不是不知道。要果然知道,更用不著裝糊塗。至于那些算命瞎生的奉承話兒,原不足信。只講叔父、嬸娘當日給你算命,可可兒的那瞎生就說了這等一句話,你可可兒的在悅來店遇著的是這個屬馬的,在能仁寺救了的也是這個屬馬的,你兩個只管南北分飛,到底同歸故里。姐姐,你算這里頭豈不是有個命定麼!你同鄧九公、褚大姐姐扭得過去,同我公婆扭得過去,你難道還同你的命扭得過去不成?公公方才說:‘你要問庚帖,只問他二位老人家。’說的正是這句話。姐姐不求甚解,只說是無庚帖。

“可憐我張金鳳說婆婆家的時候兒,我知道甚麼叫個‘庚銅’啊‘庚鐵’呀!單講我,還承姐姐問了問我的歲數兒,也就沒管我是那月那日那時生人。到了玉郎,要不是我方才提他是屬馬的,大約直到今日姐姐還不知道他是屬鷂鷹的、屬駱駝的呢!便沒庚帖,我們受姐姐的好處,也作了夫妻了。況且姐姐的庚帖不是沒有,只是此時就請姐姐看,略早些兒。姐姐如果一定要見個真章兒,少一時自然看得見。我只問姐姐,一般兒大的人,怎麼姐姐給我說人家兒,這庚帖就可有可無?九公合褚大姐姐給你說人家兒,兩頭兒合婚,有了庚帖還不依,這話怎麼講?姐姐講給我聽。”

張金鳳說話的這個當兒,他母親只愁眉苦眼的一聲兒不言語,坐在那里噗哧噗哧一袋跟一袋的吃那老葉子煙兒。安太太合褚大娘子二人只管說些閑話,卻是留神細聽張金鳳的話,細看何玉鳳的神情。只見何玉鳳聽了這段話,低首尋思,默默不語。你道他這是甚麼原故?

原來姑娘被張金鳳一席話,把他久已付之度外的一肚子事由兒給提起魂兒來,一時擺布不開了。他只在那里口問心、心問口的盤算道:“且住!要講算命圓夢,這些不經之談,我可自來不信。只是父母給我算命的這幾句話,卻是的確有的。縱說這話不足為憑,前番我在德州作那個夢,夢見那匹馬,及至夢中遇著了他,那匹馬就不見了。並且我父母明明白白吩咐我的那個甚麼‘天馬行空,名花並蒂’的四句偈言,這可是真而且真的。我那時便想到他的名字是個‘驥’字,所以才留心回避,還不曾曉得他是屬馬。要照張姑娘方才這話聽起來,再合上父母給我托的那個夢,算的那個命,莫非萬事果然有個命定麼?天哪!我何玉鳳怎的這等命苦,要想尋條清淨路走走都不能夠!”想到這里,不禁長歎了口氣。

張金鳳道:“姐姐,歎氣也當不了說話。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姐姐不用胡思亂想,好好兒的聽著啵!姐姐方才又道是‘四無紅定’。講到這層,這個話就可長了。在姐姐想著,自然也該照著外省那怯禮兒,說定了親,婆婆家先給送匹紅綢子掛紅,那叫‘紅定在先’,我也知道是那麼著。及至我跟了婆婆來,聽婆婆說起,敢則咱們旗人家不是那麼樁事。說也有用如意的,也有用個玉玩手串兒的,甚至隨身帶的一件活計都使得,講究的是一絲片紙,百年為定。要論姐姐的定禮,不但比這些東西還貴重,還吉祥,並且兩下里早放過定了。說不到‘四無紅定’上。”

何玉鳳聽到這里,心里道:“張姑娘今日只怕是瘋了!滿算我教你們裝了去了罷,我也是個帶氣兒的活人,難道叫人定了我去我會不知道?這不是新樣兒嗎!”他只顧這等想,卻不由的口里要問,又苦于問不出口,說:“我的定禮在那里呢?”

只急得兩只小眼睛兒來回的干轉。張金鳳知道他心里有些詫異,笑道:“這話姐姐大概又是不信。方才公公說:‘你要問紅定,只問你的父母。’分明指的是神龕旁邊兩個紅匣子。姐姐不信,不耐煩,不往下聽了麼,可叫公公有甚麼法呢!”

原來姑娘自從鄧九公合他開口提親,一時事出意外,這半日只顧撕擄這樁事,更顧不及別的閑事。如今聽了這話,猛然想起,愣了一愣,心里說道:“是啊,方才我見擡進那兩個匣子來,我還猜道是畫像,及至鬧了這一陣,始終沒得斟酌這句話。他說這兩個匣子就是紅定,莫非那長些的匣子里裝的是尺頭,短些的匣子里放的是釵釧?說明之後,他們竟硬放起插戴來?那可益發是生作蠻來,不循禮法!我可也就講不得他兩家的情義,只得破著我這條身心性命,合他們大作一場了!”

喂!說書的,你先慢來,我要打你個岔。可惜這等花團錦簇的一回好書,這一段交代,交代的有些脫岔露空了。這書里表的兩個紅匣子,就我聽書的聽了,也料得到定是那張雕弓、那圓寶硯,豈有何玉鳳那等一個聰明機警女子本人兒倒會想不到此,還用這等左疑右猜?這不叫作不對卯筍兒了麼?

列公,不然。書里交代過的,這位姑娘雖是細針密縷的一個心思,卻是海闊天空的一個性氣,平日在一切瑣屑小節上本就不大經心。即如他當日第一次的借弓,一心只知保護安龍媒、張金鳳的性命資財;第一次的留硯,只知這樁東西是他安家一件世傳之物,也如自己的雕弓一般。更兼那時廟里鬧了那等一個大案,也慮到那硯台落在他人手里,上面款識分明,倘然追究起來,不免倒叫安家受累,此外並無一毫私意。第二回借弓,在他以為是已竟轉贈鄧九公的東西了,至于褚大娘子又把那塊硯台隨手放在他衣箱里,也只道是匆忙之際,情理之常,不足為怪,所以然的原故,卻不是這位姑娘沒心眼兒,他本沒那些無來由的私意,叫他從那里用那些不著己的閑心去呢?這卻合那薛寶釵心里的“通靈寶玉”,史湘云手里的“金麒麟”,小紅口里的“相思帕’,甚至襲人的“茜香羅”,尤二姐的“九龍攧”,司棋的“繡春囊”,並那椿齡筆下的“薔”字,茗煙身邊的“萬兒”,迥乎是兩樁事。

況且諸家小說大半是費筆墨談淫欲,這《兒女英雄傳》評話卻是借題目寫性情。從通部以至一回,乃至一句一字,都是從龍門筆法來的,安得有此敗筆?便是我說書的說來說去,也只看得個熱鬧,到今日還不曾看出他的意旨在那里呢。足下涉獵一過,又安得有如許的聰明?

然則這兩件東西在案上放了半日,他也不曾開口問問,打開瞧瞧不成?這可就得細聽書里一路交代的情節了。這位姑娘從五更頭進門起,五官並用,片刻不閑,將安好位,行過禮,謝了安老夫妻,站起身來,不曾轉身,鄧九公辟面開口第一句就講提親的這樁事,大家一直嘈嘈到此時,甚麼工夫兒容他去問這句話、看這兩樁東西?只要這等通前澈後一算,就知這書不是脫岔露空了。列公,莫訝驚,且聽鳴鳳。

卻說張金鳳見何玉鳳雖是在那里默坐不語,眉宇之間卻露著一團怒氣,知他定為著這兩個匣子說得含糊,猜不透澈,有些不耐煩。這要擱在平日的張金鳳,見了姑娘這個神情,那里還敢合他抗衡?到了今日的張金鳳,卻同往日大不相同。這又是何原故呢?一來,他自己打定主意,定要趁今日這個機緣,背城一戰,作成姑娘這段良緣,為的是好答報他當日作成自己這段良緣的一番好處,便因此受他些委屈也甘心情願;二來。這樁事任大責重,方才一口氣許了公婆,成敗在此一舉,所以不敢一步放松;三來,他的那點聰明本不在何玉鳳姑娘以下,況又受了公婆的許多錦囊妙計,此時轉比何玉鳳來的氣壯膽粗。更加凡公婆口里不好合他說的話,自己都好說,無可礙口,便是把他惹翻了,今昔情形不同,也不怕他遠走高飛,拿刀動杖。這事便有幾分可操必勝之權。他主意已定,趁那何玉鳳不得主意,他轉拉了他一把,道:“姐姐,你且合我看看你那紅定再講。”

不想這一拉,卻正合了何玉鳳的式了,暗想道:“他既拉我去同看,料想不到得安伯母拿著釵釧硬來插戴,這事還有輾轉。”他便跟著張金鳳走到東邊案上那個長匣子跟前。張金鳳也不合他說長道短,忙忙的揭開匣蓋,只見里邊還包著一層紅綢子包袱,系著個連環扣兒。及至解了扣兒,打開一看,原來里面放的便是他自己那張砑金鏤銀銅胎鐵背、打二百步開外的彈弓兒,周身用大紅彩綢紮了個精致,兩頭弓梢兒上還垂著一對繡球流蘇。此時他早悟到:“那一匣不必講,裝著定是那塊硯台了。”忙同張金鳳過去一看,果然不錯。先急得他自己合自己說了一句道:“我說如何!”

他此時待有千言萬語要發作出來,明一明自己的心,只是一時不知從那句說起是頭一句。重新納下氣去一盤算:“這事當日本是我自己多事,然而我卻是一片光明磊落,事出無心。今日之下被他們無巧不成話的這等一弄,弄得倒像我作得有意了。照這樣作起來,我那青云山的‘約法三章’,德州的深更一夢,合甚麼防嫌,躲避,以至苦苦要去住廟,豈不都是瞎鬧嗎?”相罷多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有了!我不管他是生癬生瘡,我只合他們生‘癩’;我不管他是講雞講鴨子,我只合他們講‘鵝’!”便向張金鳳道:“豈有此理!這事可是蠻來生作得的?”

才說得一句,張金鳳不容分說,早小嘴兒爆炒豆兒似的接上話,說道:“姐姐這事便算蠻來生作,卻不干我事,並且不干公婆諸位大媒的事,姐姐就只問天罷。拿姐姐這張彈弓兒說,本是姐姐的東西,從那里說起會到玉郎手里?當日姐姐同我們在柳林話別,未嘗不存一番深心,說看妹子分上才把這彈弓借給我們。及至交代,姐姐可是親手兒交給他的。交給他姐姐一件刻不離身的東西,不由的就背在人家身上了。再拿他這塊硯台說,本是他的東西,從那里說起會到姐姐手里?當日他失落這塊硯台的時候,原出無心。假如是樁別的東西,也就不犯著再去取了,偏偏是這等一件東西,他自己既不能去,就不能不托付姐姐。托付了姐姐他一件刻不離懷的東西,不由得就揣在姐姐懷里了。姐姐想,這豈不是個天意麼?這個天意可都是姐姐自己惹出來的。”

何玉鳳聽到這里,陡然變色,說道:“張姑娘,你這話得分清楚些!這等說起來,難道這兩樁東西要算我兩個敗化傷風私相投贈不成?”張金鳳笑道:“姐姐不用哈我,哈我我也是說。我為甚麼說是姐姐自己惹出來的呢?公公方才怎麼講的?‘男大須婚,女大須嫁’,是人生一定的大道理。就讓姐姐因老人家為自己的姻事含冤負屈,終身不嫁。不嫁就是了,可無端的去告訴天去作甚麼?再不想,憑怎麼樣的告訴天,都由得姐姐;告訴了天,天答應不答應,可得由著天。上天的意思正因你這番至誠純孝,叫你來作這樁孝順翁姑、相夫教子、持家理紀的事業,好給你家叔父爭那口不平之氣,慰那片負屈之心。怎能由著你的性兒,容你自在逍遙過這個下半世?這話難道是天告訴我張金鳳的不成?誰知道天上是怎麼個模樣兒呀!只眼前這個理就是天。如果沒這層天理,姐姐在悅來店也遇不著安龍媒,在能仁寺也遇不見張金鳳,在青云山莊也遇不見我公婆;弓也到不了他手里,硯也到不了你手里,今日可就沒有這件事了。造化弄人,就是這點巧妙!用不著開口,用不著動手,暗中支使個人兒就作成了。甚至不用另支使人,叫他自己就給他自己作成了。從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姐姐細想,這寶硯、雕弓豈不是天生地設的兩樁紅定?只可笑我張金鳳定親的時候,我兩個都是兩個肩膀扛張嘴,此外我有的就是我家拉車的那頭黃牛,他有的就是他那沒主兒的幾個馱騾。只是姐姐卻也不曾向我兩家問聲:‘你們彼此各有個甚麼紅定?’一般兒大的人,怎麼我的紅定絕不提起,姐姐這樣天造地設的紅定倒說是我家生作蠻來?這話怎麼講?姐姐講給我聽!”

此時姑娘越聽張金鳳的話有理,並且還不是強詞奪理,早把一腔怒氣撇在九霄云外,心里只有暗暗的佩服,卻又一時不好改口。無奈何,倒合人家鬧了個躄蘗,眯著雙小眼睛兒,問道:“你這話大概也夠著‘萬言書’了罷,可還有甚麼說的了?”

張金鳳道:“話呀,多著的呢!姐姐方才又道是,第五你家沒有妝奩賠送。且慢說你我這等人家兒講不到財禮上頭,便是爭財爭禮,姐姐現有的妝奩,別的我不知道,內囊兒舅母都給張羅齊了,外妝公婆都給辦妥了。姐姐要講不肯用舅母的,那是姐姐自己認的干娘;姐姐要講不肯用公婆的,公婆用的還是姐姐幫的銀子。此外只怕還有個人兒幫箱,是誰幫箱,幫的是甚麼?人家的人情人家會行,此時用不著我告訴。姐姐不到得無妝奩賠送。這要再拿我比起來,更是笑話了。當日承姐姐當著我的面兒,指和尚那堆銀子,重換重兒,合人家換了一百金,給我添箱。這要擱在我家鄉,聘十個女兒也用不了,卻是姐姐不叫我空手兒進婆家門兒的一番細心。究竟問起換金子的那一堆銀子來,可是和尚的賊贓。我倒底算姐姐聘的,算和尚聘的呀?一般兒大的人,怎麼我的賠送就該那等苟簡,姐姐有這些人給辦妝奩還嫌長道短?這話怎麼講?這不是嗎,姐姐方才說的五件事,公公一一指點得明白,姐姐都不耐煩往下聽,如今妹子樁樁件件都替公公解說出來了,姐姐卻是不曾還出我一個字來。我這話那一句講的不是,姐姐只管駁。姐姐今日總得說出個不肯就我安家這門親的所以然來,我才依呢!”

可憐姑娘此時那里還還得出甚麼“所以然”!他自從鄧九公合他說那句提親的話,始而還只道是老頭兒向來的心直口快,想起甚麼來說甚麼,安老夫妻大概初無此心,及至安老爺一開口,才覺得這話竟是大家要作起來了。無法,只得自己表明心跡,說個倒斷。卻又被安老爺用四方話一排,他也知是篇大道理,一時駁不動,便也說出個五不可的大道理來。

心想挑個斜岔兒,把大家遜出去就完了事了。再不想從旁出來個張金鳳,就本地風光一講,雖說話兒來的刁鑽,卻說不得是無父母之命、無媒妁之言、無庚帖紅定、無賠送妝奩,至于他說的幫箱的話,也料到定是鄧家父女了。細想起來:“安家伯父、伯母這番深心,九公父女這番義舉,便是張家二老素日在我跟前的辛勤,也就難得。到了今日,我這金鳳妹子這番傾心吐膽,更叫我無話可說了。統算起來,這事除了便宜了安龍媒這阿哥之外,這一群人那一個不是真心為我何玉鳳的?我還合人家說甚麼?話雖如此,此時我便依了他大家的話,再向天懺悔一番,上天也定原諒我前番的冒昧。只是這句話我可對他們怎麼答應得出口呢?”一陣為難,心窩兒一酸,眼胞兒一熱,早點點滴滴落了一衣襟眼淚。張金鳳連忙掏出小手巾兒來,一面給他擦著衣裳,一面說道:“完了新藕合皮襖了!姐姐別哭,英雄可沒個哭的,哭也得說話。”

卻說安太太坐在那里看著,又是愛這過門的媳婦,又是疼那沒過門的媳婦,滿臉是笑,卻又眼淚婆娑的,呆呆的望著他兩個。手里擎著煙袋,舉了半天,想不起抽來,一袋煙也耽擱滅了,忙遞過煙袋去,便向旁邊站的女人們道:“你們也給大姑娘合你大奶奶倒碗茶呀。索興把那小杌子給他姐兒倆搬過去,有甚麼話坐下說不好?只是站著,怪乏的。”說著,又向褚大娘子使個眼色。

褚大娘子積伶,早含著煙袋甩著大寬的袖子俏擺春風的扭過來,一面走,回頭向隨緣兒媳婦道:“大姑娘,你也給我搬個坐兒過來。”他三個便在這邊坐下。褚大娘子笑向張金鳳道:“說是這麼說,大妹子,你可不許借著這事叫我們姑娘受委屈。”

張金鳳此時看透姑娘意中大有轉機,暗道:“等我索興給他個連三緊板,這件事可就攛掇成了。”恰巧又遇著褚大娘子無意中湊了這麼個話靶兒,他便道:“怎倒說我委屈了你們姑娘了?大姐姐,你過來得正好,等我把我的委屈訴訴你聽聽。”

因合褚大娘子道:“我這姐姐當日在廟里苦苦的給我擇婿,你妹夫是苦苦的向他辭婚,他左問人家一條兒,右問人家一條兒,問到其畢,又問他說:‘你不是定下親了?便是定下親,像你們這樣世家,三妻四妾的也盡有,這又何妨。’”說著,又回頭問著何玉鳳道:“姐姐,是這麼說的不是?幸而人家沒定親,假如那時候他竟有個三妻四妾,姐姐叫我跟了他走,我也只好跟了他走,我到他家可算個甚麼?姐姐,人的本事有高低,女孩兒的身分可無貴賤哪!你也是個女孩兒,我也是個女孩兒,怎麼在我張金鳳,人家有了三妻四妾,姐姐還要把我塞給人家,如今到了姐姐身上便有許多的作難?姐姐不是多嫌著我一個張金鳳啊?若果如此,我張金鳳情願稟明公婆,來替替姐姐看祠堂,也一定要成全了姐姐這樁好事!”

這句話張金鳳可來得促狹,真委屈了人了!那何玉鳳此時感他、疼他、愛他心里還過不去,那有多嫌他的理?這話我說書的都敢下保!果然把個姑娘說急了,只見他拉住褚大娘子說道:“大姐姐,你聽他說的這是甚麼話!”說著,又眉梢微逗,眼角含情,似喜似怒的向張金鳳道:“我看你才不過作了一年的新娘子,怎麼就學得這樣皮賴歪派!”褚大娘子嘻嘻的笑道:“別著急,他慪你呢!我一碗水往平處端,論情理,人家可也真委屈些兒。”姑娘此時好容易盼得個褚大姐姐湊過來,覺得有了個伴兒,不想他也順著竿兒爬到那頭兒去了,因說道:“你們這班人,真真不好說話,不管人心里怎樣的為難,還只管這等嘻皮笑臉!”

張金鳳道:“姐姐這就為難了?等我再把我那為過的難說說。”便又告訴褚大娘子:“我這句話,只有你妹夫知道;再我不敢瞞婆婆,便是公公跟前我也不曾提過。如今說到這里,褚大姐姐不算外人,也還談得。我這姐姐當初要給我提親的時候,不曾合我爹媽說,私下先問我願意不願意。論我姐姐這條心,可疼我疼的沒處疼了。我固然是不肯說,他就蘸著水在桌子上寫了兩行字,一行寫得是‘願意’,一行是‘不願意’,告訴我說:‘你要不願意,就把“願意”兩個字抹了去,留“不願意”;要願意,就把“不願意”三個字抹了去,留“願意”,就算你說了話了。’那時候,我要說願意罷,一個女孩兒家,怎麼說得出口來?要說不願意罷,人也得有個天良,是這樣的門第我不願意喲,是這樣的公婆我不願意喲?就拿你妹夫說,相貌品行,心地學問,那一條兒叫我說的上不願意來?不去抹那字罷,是生拉活拽的鬧。大姐姐,只說我為難不為難?我沒法兒了,只得用手一陣胡擄,不想可可兒的把個‘不’字兒胡擄了去了。”說著,又問何玉鳳道:“姐姐,這不是妹子造謠言哪?妹子如今也有幾個字兒,請姐姐看看。”

何玉鳳聽了,“嗤”的一聲道:“這樣事情,依樣葫蘆再作一遍,還有甚麼意味!”張金鳳道:“你且莫管,只跟我來看。”說著,便把姑娘拉到神龕跟前,對著何公、何母兩座神主,向姑娘道:“姐姐請看,這是幾個甚麼字?”何玉鳳道:“這左一位的字是我父親的官銜,右一位的字是我母親的門氏,難道你不認得?”張金鳳道:“姐姐再往旁邊兒看。”姑娘閃過身子去一看,那神主的右首旁邊果然刻著兩行字,只是被那神龕邊扇兒遮著,一時看不清楚。張金鳳道:“這樣罷。”

他便恭恭敬敬深深的向那神主福了兩福。祝告道:“叔父、嬸母,只得驚動你二位老人家了,請你二位老人家向前升一升兒,自己吩咐我姐姐一句,想來他就沒的說了。”說著,他便把那兩座神主都往龕外請了一請。

姑娘一看,可了不得了!原來兩座神主下首的旁邊各鐫著兩行八個小字,歸總又是一行三個大字,通共是十一個字,不但是寫的,並且是刻的,刻的是“子婿安驥孝女玉鳳同奉祀。”姑娘大驚道:“這是誰干的?”張金鳳道:“是刻字匠刻的,我家玉郎寫的,是我張金鳳的作成,卻是我公婆的主意。

請問姐姐,此時還是抹了這幾個字去,你一人去作何府祠堂掃地焚香的侍兒?還是存著這幾個字,我兩個同作安家門里侍膳問安的媳婦?”姑娘此時心慌意亂,如生芒刺,如坐針氈,張金鳳臨了問他的兩句話並不曾聽見,只呆呆的望著神主上那兩行字。半晌,“嗐”了一聲,道:“怎的我安伯父、安伯母也作出這樣的孟浪事來!”

張金鳳道:“這事作的一點兒也不孟浪,這正是我公婆今日給叔父、嬸母立這座祠堂的本意。這座祠堂也為的是你家祖太爺的師恩,也為的是你家叔父的世誼。這還都不是正文,正文正因為姐姐你在黑風崗能仁寺救了他兒子性命,保了他安家一脈香煙,因此我公婆以德報德,也想續你何家一脈香煙,才給叔父、嬸母立這祠堂,叫你家永奉祭祀。講到永奉祭祀,無論姐姐你怎樣的本領,怎樣的孝心,這事可不是一個女孩兒作的來的,所以才不許你守志終身,一定要你出閣成禮,圖個安身立命。講到你出閣成禮,只這北京城里還少甚麼公子王孫、郎君子弟?又何必一定叫你嫁到安家許配玉郎呢?又慮到把你給個不關痛癢的人家兒,丈人絕後不絕後與那女婿何干?所以不曾合你提到親事以前,當日在你青云莊,便叫玉郎扶靈穿孝;今日到你這座家廟,便叫玉郎奉主入祠,使你二位老人家無後如同有後。這話還講得是眼前。再要講到日後,實指望娶你過去,將來抱個娃娃,子再生孫,孫又生子,綿綿瓜瓞,世代相傳,奉祀這座祠堂,才是我公婆的心思,才算姐姐你的孝順,成全你作個兒女英雄。便是我張金鳳的爹媽,也蒙公婆在這西邊一帶一樣的蓋了這樣一所房子,作為我爹媽現在的住房,我張金鳳將來的家廟。只是我張金鳳除了受公婆養育深恩之外,我又有何好處也同姐姐一樣呢?這可就是作父母待兒女的心腸,叫作‘乖的也疼,呆的也疼’。這都是公婆說不出口的話,妹子如今都告訴明白姐姐了。

“姐姐只想,公婆這番用心深厚到甚麼地位?可見老輩的作事與你我的小孩子見識畢竟不同。姐姐此時縱有萬語千言,不必合我再講,我索興澈底澄清的都合姐姐說了罷。如今打錯了的那條永不出嫁的主意,是無庸議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庚帖紅定以至賠送是都有了,他二位老人家是安了葬了,你一年的服是滿了,你家萬代的香煙是永永不斷了,我公婆的神也淘苦了,心也使碎了。這事也沒有十天八天一月半月的耽擱,一切下茶、通聘、莫雁、送妝都在今日,只今日酉時,陰陽不將,天月二德,便迎娶你過門。姐姐,你此時依也是這樣辦,不依也是這樣辦。”

何玉鳳聽張金鳳這話,覺得沒一個字不是從肺腑里掏出來的,他登時好似從頂門上澆了一桶冰水,從腳底下起了一個焦雷,只痛得他欲待放聲大哭,卻也哭不出來,只有抽抽噎噎聲嘶氣咽的靠定那張神案,如帶雨嬌花,因風亂顫。想到安老夫妻合張姑娘的這番好處,立刻粉身碎骨他都情願,慢講是娶了他去作新媳婦!

好張金鳳!他把心思力量盡到這個分兒上,料定姑娘無不死心塌地的依從了,還愁他作女孩兒的這句話畢竟自己不好出口,因又勸道:“姐姐且莫傷心,妹子還有一言奉告,這話並且要背褚大姐姐。”說著,又把玉鳳姑娘攙到東北牆角跟前。那時許多仆婦丫鬟以至華嬤嬤、戴嬤嬤、隨緣兒媳婦兒、花鈴兒、柳條兒幾個人正在東邊挨窗一帶伺候,聽了他家大奶奶這番話,也有點頭贊歎的,也有傷心落淚的。張金鳳便向他們道:“你們先躲躲兒,讓我們說話。”他便向何玉鳳耳邊低低的說道:“我知道姐姐此時已是千肯萬肯,不用妹子再絮煩。姐姐,你可還得明白,這不但是我的公婆、我的爹媽合九公、褚大姐姐齊心要盼你同玉郎完成這段美滿姻緣,便是我替姐姐打算,四海雖大,九州雖廣,你除玉郎一人之外,也斷合第二個結不得連理。這話我從何說起呢?你我作女孩的,男子的跟前錯走不得一步;到了自己的貼身兒的東西,莫說男子,連自己親娘都有見不得的時候。姐姐只想,你當日救玉郎的時候,正是他敞胸露懷綁在那里,姐姐上前給他解那條繩子,怎保住個不氣息相通,肌膚相近?到了後來,索興連你的關防盆兒〔關防盆兒:指女子便溺用的器物。〕都教人家汕了爪兒了。縱說你玉潔冰清,于心無愧,究竟起來,倒底要算一塊濕潤美玉多了一點黑青,一方透亮淨冰著了一痕泥水。只有合他成了百年良眷,便如浮云盡散,何消錦被嚴遮?姐姐,你道妹子這話說的是也不是?”

這話若說在姑娘一頭驢兒一把刀的時候,必想著“心正不怕影兒邪,腳正不怕倒蹈鞋”,不過囅然一笑,絕不關心。

如今聽了這話,竟同雷轟閃掣一般,如夢方覺!只羞得兩耳通紅,淚痕滿面,雙手扯住張金鳳的袖子說道:“阿呀,妹子!這便怎麼處!我此時是方寸搖搖,柔腸寸斷,你怎生救救作姐姐的才好!”

張金鳳道:“姐姐沒了主意了?聽妹子告訴我。你我作女孩兒的,沒一件事不得站住地步,也沒有一句話該讓人,卻也是個英雄豪傑的身分。獨有到了自己的婚姻了,甚麼叫英雄呀豪傑呀,只有聽天由命,一跤跌在娘懷里,由娘去,怎麼好怎麼好。”何玉鳳道:“妹妹,你又來了。我要有個親娘,今日之下也不到得如此!”張金鳳道:“姐姐,怎麼拿著你這等一個人,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起來?你的意思,不過說嬸娘去世,沒人來體貼你的心腹。妹子說句不怕你見怪的話,便是有你家嬸娘在,他老人家那老實性兒,病痛身子,連自己的起居衣食還要你來照管,那里還體貼得你這些苦楚?你只看你我這位婆婆,從見你那日起,以至如今,是怎生般待你,難道還抵不得你一位親娘?你此時不趁早兒一跤跌倒他老人家懷里去,還等甚的?”說著,拉住姑娘的袖子只往那邊一甩。

何玉鳳本是個性情中人,只因他天性過重,後天的那個“情”字扭不過他先天的那個“性”字去,如今聽了張金鳳這話,正如水月鏡花,心心相印;玉匙金鎖,息息相通。竟不回答,也沒商量,趁張金鳳拉著他的袖子那一甩,就勢兒把身子一扭,蓮步細碎的趕到安太太跟前,雙膝跪倒,兩手雙關,把太太的腰胯抱往,果然一頭拾在懷里,叫了聲:“我那嫡嫡親親的娘啊!”得了!這正是:

一個圈兒跳不出,人間甚處著虛空?

要知安公子合何小姐成親怎的熱鬧,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六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8:15

正文 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複故態怯嫁作嬌癡
精品文學 iPhone App現已推出!支持離線下載看小說,請使用iPhone下載安裝!


上回書表的是張金鳳現身說法,十層妙解,講得個何玉鳳俠氣全消;何玉鳳立地回心,一點靈犀悟徹,那安龍媒良緣有定。乍聽去,只幾句閨閣閑話,無非兒女喁喁;細按來,卻一片肝膽照人,不讓英雄袞袞。

這話又似乎是說書的迂闊之論了。殊不知凡為女子,必須婦德、婦言、婦容、婦工四者兼備,才算得個全人。又得知道那婦工講得不是會納單絲兒紗,會打七股兒帶子就完了;須知整理門庭,親操並臼,總說一句,便是“勤儉”兩個字。

婦容講的不是梳鬅頭,甩大袖,穿撒褲腳兒,裁小底托兒就得了,須要坐如鍾,立如松,臥如弓,動不輕狂,笑不露齒,總說一句,便是“端莊”兩個字。婦言不是花言巧語,嘴快舌長,須是不苟言,不苟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總說一句,便是“貞靜”兩個字。講到婦德最難,要把初一十五吃花齋,和尚廟里去掛袍,姑子廟里去添斗,借著出善會,熱鬧熱鬧,撒和撒和認作婦德,那就誤了大事了;這婦德,須孝敬翁姑,相夫教子,調理媳婦,作養女兒,以至和睦親戚,約束仆婢,都是天性人情的勾當。果然有了婦德,那婦言、婦容、婦工,件件樁樁,自然會循規蹈矩。便是生來的心思笨些,相貌差些,也不失為本色婦女。

卻又有第一不可犯偏最容易犯的一樁事,切切莫被那賣甜醬高醋的過逾賺了你的錢去,你受一個妒嫉的病兒,博一個“醋娘子”的美號。說書的最講恕道話,同一個人,怎的女子就該從一而終,男子便許大妻小妾?這條例本有些不公道。易地而觀,假如丈夫這里擁著金釵十二,妻兒那里也置了面首十人,那作丈夫的答應不答應?無如陽奇陰耦,乃造化之微權;此倡彼隨,是人生之至理。偏是這班“醋娘子”,這樁事自己再也看不破,這句話誰也合他說不清。所以從古至今的婦人,孝順節烈的盡有,找個不吃醋兒的竟少少兒的。

但是同樣一口醋,卻得分一個會吃不會吃。先講那會吃醋的。如文王的後妃,自然要算千古第一人了。其余大約有三種。一種是“仗心地吃醋”。不是自己久不生育,便是生育不存,把宗祧、家業兩件事看得著緊,給丈夫置幾房姬妾,自己調理管教,疼起來比丈夫疼的甚,管起來比丈夫管的嚴,不怕那侍妾不敬我如天神,丈夫不感我如菩薩。無論那一房生個孩子,我比他生母還知痛癢,還能教訓,人道“妾側礙于妻齊”,我道“嫡母大似生母”,親族交贊,名利雙收。這種吃醋,要算“神品”。再一種是“靠本領吃醋”。自己本生得一副月貌花容,一團靈心慧性,那怕丈夫千金買笑,自料斷不及我一顧傾城;不怕你有喜新厭舊的心腸,我自有換斗移星的手段。久而久之,自己依然不失專房擅寵,那侍妾倒作了個掛號虛名,卻道不出他一個“不”字。這種吃醋,叫作“能品”。再一種是“顧臉面的吃醋”。或者本家弟兄眾多,親戚宴會,姐妹妯娌談起來,你誇我耀,彼此家里都有兩房姬妾,自己一想,又無兒無女,以有錢有鈔,不給丈夫置個妾,覺得在人面上掛不住,沒奈何,一狠二狠,給他作成了,卻是三面說不到家,一生不得合式。這毛病人人易犯,處處皆同。這種吃醋,便是“常品”。這都講的是會吃醋的。

如今再講那不會吃醋的,也有三種。一種是“沒來由的吃醋。”自己也有幾分姿容,丈夫又有些兒淘氣,既沒那見解規諫他,又沒那才情籠絡他,房里只用幾個童顏鶴發的婆兒,鬼臉神頭的小婢,只見丈夫合外人說句話,便要費番稽查;望一眼,也要加些防范。甚至前腳才出房門,後腳便差個能行探子前去打探。再不想丈夫也是個帶腿兒的,把他逼得房幃以內生趣毫無,荊棘滿眼,就不免在外眠花宿柳,蕩檢逾閑。

丈夫的品行也丟了,他的聲名也丟了,他還在那里賊去關門,明察暗訪。這種醋吃得可笑!一種是“不自量的吃醋”。自己不但不能料理薪水,連丈夫身上一針一線也照顧不來,作丈夫的沒奈何,弄個供應櫛沐衾禂的人,也算照顧了自己,也算幫助了他,于他何等不妙?他不是左丟一鼻子,便是右扯一眼,甚至指桑罵槐,尋端覓釁。始而那丈夫還顧名分,侍妾還拘禮法,及至鬧到糊塗蠻纏,講不清了,只好盡他鬧他的,人家過人家的,他可竟剩了犯水飲,害肝氣疼了。這種醋吃得可憐!一種是“渾頭沒腦的吃醋”。自己只管其醜如鬼,那怕丈夫弄個比鬼醜的他也不容;自家只管其笨如牛,那怕丈夫弄個比牛笨的他還不肯。抄總兒一句話,要我的天靈蓋,著悶棍敲;要我的心頭血,用尖刀刺;要講給丈夫納妾,我甯可這一生一世看著他沒兒子都使得,想納妾?不能!這種醋吃的卻是可怕!世上偏有等不爭氣沒出豁的男子,越是遇見這等賢內助,他越不安本分,一味的啖腥逐臭,還道是竊玉偷香,弄得個茫茫孽海,醋浪滔天,擾擾塵寰,醋風滿地,又豈不大是可慘!

◎ 精品文學網 Bestory.com ◎

列公,你道好端端的《兒女英雄傳》,怎的鬧出這許多醋來?豈不連這回書也“壞了醋了”?這話正因書里的張金鳳合何玉鳳而起。如今把他兩個相提並論起來,正是豔麗爭妍,聰明相等。論才藝,何玉鳳比他有無限本領;論家世,何玉鳳比他是何等根基!況且公婆合他既是累代淵源,丈夫待他自然益加親厚。這等一個人,便在宦途世路上遇著了,還不免弄成個避面尹、邢,怎的肯引他作同心管、鮑?不想張金鳳他小小一個婦人女子,竟能認定性情,作得這樣到地!不知安老夫妻何修得此佳婦,安公子何修得此賢妻,何小姐何修得此膩友!想到這里,就令人不能不信“不善余殃,積善余慶;乖氣致戾,和氣致祥”的幾句話了。

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安太太見何玉鳳經張金鳳一片良言,言下大悟,奔到自己膝下,跪倒塵埃,低首含羞的叫了聲“親娘”,知他“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太太便先作了個婆婆身分,不像先前謙讓,端坐不動的一手把他攬在懷里,說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許傷心。你這才是你父母的孝順女兒,才是我安家的孝順媳婦!你方才要沒那番推托,也不是女孩兒的身分;如今要沒這番悔悟,也不是女孩兒的心腸。也難為你妹妹真會說,也難為你真聽話。我合你公公一年的提心吊膽,到今日且喜遂心如意了!”說著,便一只手拉起他來,又叫丫頭:“給你新大奶奶濕個手巾來,把粉勻勻。”褚大娘子忙一把攙了他過來,說:“先歇歇兒罷,站了這半天了。”讓再讓三,姑娘只搖頭不肯坐。褚大娘子此時是樂得眉開眼笑,要露出個娘家的過節兒來,只管讓。把個姑娘讓急了,低聲說道:“你怎麼這麼糊塗?你瞧,這如何比得方才,也有來不來的我就大馬金刀的先坐下的?”咦!誰說這姑娘沒心眼兒呀!

按下這邊,再整張金鳳這半日合何玉鳳講了萬言,嘴也說酸了,嗓子也說干了,連嘴說帶手比,袖子也累掉了,袖口里的小手巾兒、手紙掉了一地,柳條兒忙著過來給他揀。隨緣兒媳婦又倒過一碗茶來。他一面就著那媳婦手里喝茶,一面挽著袖子,又看見華嬤嬤、戴嬤嬤兩個在那里悄悄的彼此道喜。他便慪他兩個道:“嚄!二位嬤嬤倒先認著親家了。”說著,挽好了袖子,才整衣理鬢過來給婆婆道喜。安太太自然更有一番嘉獎,不及細述。

他見過婆婆,便走到玉鳳姑娘跟前,先深深道了個萬福。

說道:“姐姐大喜。”隨又跪下說:“妹子今日說話莽撞,冒犯姐姐,可實在是出于萬不得已。妹子不這樣莽撞,大料姐姐也不得心回意轉。我這里給姐姐賠個不是!”姑娘心里這一感一愧,也顧不得大家在坐,連忙跪下,雙手把他抱住,叫了聲“我那嫡嫡親親的妹子!”往下只有哽咽的分兒,卻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誰想好事多磨,這個當兒,張太太又吵吵起來了,說:“姑奶奶,越說叫你好好兒的合他說,別逼扣他,說結了,咱好給他張羅事情。這天也是時候了,你可盡著招他哭哭咧咧的是作甚麼呢?是作甚麼呢?”張金鳳站起來笑道:“人家婆婆都認過了,你老人家還叫我合他說甚麼呀?”他道:“咱兒著,他依了?真的嗎?”褚大娘子道:“你老在那兒來著?”他聽了,口中念念有詞,先念了聲“阿彌陀佛”,站起來往外就跑。只聽他那兩只腳踹得地蹬蹬蹬的山響,掀開簾子就出去了。

※ 精 品 文 學 網 B e s t o r y .c o m ※

安太太忙問:“親家,你那里去?”他也不理。張姑娘隨後趕到簾子跟前,往外一看,原來他頭南腳北跪在當院子里碰頭呢。只聽他咕咚咕咚把腦袋碰的山響,說道:“神天菩薩,這可好了!”說著,站起來,踅身又進了屋子,對著那神主也打著問訊,磕了陣頭,說:“哎!這都是你老公母倆有靈有聖啊,我多給你磕倆罷!”大家看了,無不要笑。姑娘心里卻是更覺不安。定了一定,安太太便道:“快著先叫人請你公公合九公去罷,這老弟兄兩個不知怎樣惦著呢!”

正說著,只聽窗外哈哈大笑,正是鄧九公的聲音,說道:“不用請,不用請,我們在此聽得多時了。好一個能說會道的張姑娘!好一個聽說識勸的何姑娘!這都是我們老弟合二妹子你二位的德行,我這蕩沒白來了!我們姑娘呢,這還不當見見你這位舊伯伯新公公嗎?”

原來此時姑娘見張老合褚一官都跟進來,人多有些害羞,躲在人背後藏著,褚大娘子忙拉他出來。他便同褚大娘子過去,低頭不語的在公公跟前拜了下去。安老爺道:“媳婦起來。

你看,這才是天地無私,姻緣有定。我今日才對住我那恩師、世弟。”因合太太說道:“太太,我家有何修持,玉格有多大造化,上天賜我家這一雙賢孝媳婦!”太太道:“這也都是一定。老爺可記得當日出京的時候說的話?說:‘將來娶個媳婦,不在乎富室豪門,只要得個相貌端莊、性情賢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山里的、北村里的都使得。’不想今日之下得了這樣相貌端莊、性情賢慧的一對兒、真個一個南山里的,一個是北村里的。老爺看這兩個孩子,還愁他不會持家、不能吃苦麼?”老爺道:“是呀,我倒不曾想到這里。”

因把當日卜三爺給公子提親不得成的話,告訴了鄧九公一遍。

鄧九公道:“姑娘,你聽聽,萬事由不得人哪!你不信,只看頭上那位穿藍袍子的,他是管作甚麼兒的呢?你瞧,如今師傅是把你的終身大事說成了,我同你大姐姐我們爺兒倆還有點臊臉禮兒,給姑娘墊個箱底兒,不值得給你送到跟前來,我才托了我們張老大,都給上了擡了。咱爺兒倆可有句話講在頭里,你可不許不收我的。原故?自從咱爺兒倆認識以後,是說你算投奔我來了,你沒受著我一絲一毫好處,師傅受你的好處可就難說了,都擱在一邊子;只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替我打倒海馬周三那回事,那就算你在世街路上留了朋友,俊了師傅了!講到那一萬兩銀子,原是我憋一口氣同海馬周三賭賽的,你既贏了他,我把這銀子轉來送你,你受之當然。白說咧,你不要我的!及至你偶然短住了,咱爺兒倆的交情,就說不到個‘借’字兒‘還’字兒,通共一星子半點子,你才使了我三百金子,這算得個甚麼兒?歸齊不到一個月,你還轉著彎兒到底照市價還了我了。姑娘,在你算真夠瞧的了!你想,師傅九十歲的人,我這臉上也消消的不消消的?今日之下,好容易碰著你這樁事了,多了師傅也舉不起,一千金子,姑娘添補個首飾,一萬銀子,姑娘買個胭脂粉兒。余外還有繡緙呢雨綢緞綾羅,以至實漏紗葛夏布都有,一共四百件子。這也不是我花錢買來的,都是這些年南來北往那些字號行里見我保得他全鏢無事,他們送我的,可倒都是地道實在貨兒,你留著陸續作件衣裳。如今沒別的,水過地皮濕,姑娘就是照師傅的話,實打實的這麼一點頭,算你瞧得起這個師傅了。不然你又講究到甚麼施恩不望根的話,不收我的,師傅先合你噶下個點兒〔噶下個點兒:意為賭個誓兒〕:師傅這蕩來京,叫我出不去那座彰義門!”安老爺連忙道:“老哥哥,你這是怎麼說!”

鄧九公滿臉發燒,兩眼含淚的道:“老弟,你不知道愚兄的窩心,我真對不住他麼!”褚大娘子道:“他老人家這話說了可不是一遭兒了,提起來就急得眼淚婆娑的,說這是心里一塊病。大妹子,你如今可好歹不許辭了。”

列公請看,世上照鄧老翁這樣苦好行情的固然少有,照何小姐那樣苦不愛錢的卻也無多。講到“受授”兩個字,原是世人一座“貪廉關”,然而此中正是難辨。伯夷餓死首陽,孟子道他“聖之清者也”;陳文子有馬十乘,我夫子也道他“可謂清矣。”上古茹毛飲血,可算得個清了,如終不能不茹毛不飲血,還算不曾清到極處。自有不近人情的一班朋友,無故的妻辟纑,妾織蒲,無故的布被終身,餅餌終日。究竟這幾位朋友那個是個人物?降而晚近,又合這班不同:口口說不愛錢,是不愛小錢愛大錢;口口說不要錢,是不要明的要暗的。好容易盼得他大的也不愛、暗的也不要了,卻又打了一個固位結主、名利兼收、不須伸手自然纏腰的算盤,依然逃不出一個“貪”字。所以說:“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大慝。”便是老生常談,也道是:“不要錢原非異事,過沽名也是私心。”又道是:“聖賢以禮為書,豪傑惟情自適。”

何小姐原是個性情中人,他怎肯矯同立異?只因他一生不得意,逼成一個激切行徑,所以甯飲盜泉之水,不受嗟來之食。到了眼下,今非昔比,冤仇是報了,父母是葬了,香火煙緣是不絕了,終身大事是妥當了,人生到此,還有甚麼不得意處?更兼鄧九公合他有個通財之誼,掯子上送了這等一分厚禮,豈有個大儀全璧的理?只為的是幫箱的東西,不好謝出口來。安太太怕羞了他,便接口道:“九大爺合大姐姐大遠的來了,還這麼費心,明日叫媳婦一總磕頭罷!”鄧九公這才掀髯大樂。

說著,只聽廂房里的鍾打了十一下了。安太太道:“老爺,可得讓九哥合大姑爺吃飯了。”鄧九公道:“實不相瞞,方才你們說話這個當兒,我兩個同張老大、女婿、大侄兒都在這廂房里鴉默雀靜兒的把飯吃在肚子里了。我們老弟怕我誤事,他一口酒也不許我喝,這回來可痛痛的喝一場罷了。”說罷,又呵呵大笑道:“姑娘,你這頭兒的事師傅算張羅完了,我可得替我們老弟那頭兒張羅去了。”安老爺便陪了他,同張、褚二人往前邊去不提。

安太太這里也要到前邊張羅事情去,便約褚大娘子過去吃飯。褚大娘子因要合姑娘盤桓盤桓,就等著送親,因說:“我這里合他娘兒們就吃了,省得回來又過來。”安太太道:“要姑奶奶在這邊幫著,我更放心了。”因合張太太道:“親家,這邊小廚房里預備著飯呢,我那里有給媳婦包下的餛飩,里頭單弄的菜,回來叫人送過來。親家,可叫他多吃點兒,鬧了這半天了。”張太太一一答應。安太太便別過褚大娘子,把張姑娘留下,又吩咐何姑娘說:“外邊有人,不用出來。”才帶著一群仆婦丫鬟往那邊去。大家送到院子里,媳婦提補婆婆這件,婆婆又囑咐媳婦那件,半日還談不完。

這個當兒,只剩姑娘一個人兒在屋里,心下想道:“我自從小時候就跟父母在任上,關在衙門里,也走不著個親友,凡這些婚嫁的喜事,我從沒經過。瞧不得我在能仁寺給人家當了會子媒人,共總這女孩兒出嫁是怎麼樁事,我還悶沌沌呢!

自從去年見他們,算叫他們把我裝在壇子里,直到今日才掏出來。今日輪到我出嫁了,我到了人家,我該怎麼著,該說甚麼?——這都是褚大姐姐合小金鳳兒兩個鬧的。再說,我這不出嫁的話,我是合我干娘說了個老滿兒,方才他老人家要在跟前兒,到底也知道我是叫人逼的沒法兒了,偏偏兒的單擠在今日個家里有事,等人家回來,可叫我怎麼見人家呢?”

越想,心上煩悶起來。可煞作怪,不知怎的,往日這兩道眉手一擰,就瑣在一塊兒了,此刻只管要往中間兒擰,那兩個眉梢兒他自己會往兩邊兒展;往日那臉一沈,就繃住了,此刻只管往下瓜搭,那兩個孤拐他自己會往上逗。不禁不由就滿臉的笑容兒,益發不得主意。想了半日,忽然計上心來,說:“有了,等我合他們磨它子,磨到那兒是那兒!”

說書的這話卻不是大離話。請看人生在世,到了兒女傷心英雄短氣的時候,那滿懷的茹苦吞酸,真覺人海茫茫,無可告語。忽然的有人把他說不出的話替說出來了,了不了的事給了了,這個人還正是他一個性情相投的人,那一時喜出望外!到了衾影獨對的時候,真有此情此景。

閑話休提。卻說褚大娘子和張太太送了安太太回來,見姑娘一個人坐在那里,把脊梁靠在牆上,低頭無語,手里只弄手巾,便說道:“咱們這可到廂房里歇歇兒去罷。回來吃點兒東西,妝扮起來,也就是時候兒了。”姑娘頭也不擡,口也不開,只是不動。張姑娘又催道:“走哇!姐姐。”他道:“我走不動了。”張太太問道:“咱又走不動咧?腳疼啊?”他道:“我的腿折了!”

這書里自《末路窮途幸逢俠女》一回姑娘露面兒起,從沒聽見姑娘說過這等一句不著要的話,這句大概是心里痛快了,要按俗語說,這就叫作“沒溜兒”,捉一個白字,便叫作“沒路兒”!

張太太道:“大好日子的,甚麼話呀?走罷呀!”姑娘道:“我走不動,你們大夥兒擡了我去罷。”褚大娘子道:“這話早些兒,回來少不得有人擡姑娘。”姑娘從方才一個不得主意,此時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忙問:“誰擡我?”褚大娘子道:“等到了吉時,人家就拿花紅轎兒八個人兒擡了去了。我不怕你笑話我怯,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遭兒看見大紅猩猩氈的轎子,敢是比我們家鄉那怯轎子好看多著呢!”姑娘這才想過來了,瞅了他一眼,嘴里又“嘖嘖”了兩聲,說:“誰倒是合你們說這些呢!”張金鳳又催道:“姐姐別攪,快走罷!”姑娘道:“你拉的動我,我就跟了你去。”張金鳳道:“真的呀?”說著,當真用手攥住他的腕子,才一拉,只聽姑娘“噯喲”了一聲,說:“張姑娘,女孩兒家怎麼這麼蠢哪,拉的人胳膊生疼!”口里說著,不由得那身子隨了張姑娘站了起來,跟著就走。

噫,噫!這是那里說起!姑娘要些微的動動勁兒,大約捆上二十張金鳳,也未必掰得動他一個指頭;這麼一拉,就會把姑娘的胳膊拉疼了?吾誰欺?欺燕北閑人乎?但是一個打定主意磨它子的人,不這樣一搭訕,叫他怎麼下場?又叫那燕北閑人怎生收這一筆?

卻說張金鳳聽了,笑道:“我的不是!走罷!走罷!”褚大娘子便在後頭推著他,張太太也跟在後面,才往廂房里去。

一進門兒,姑娘一擡頭看見方才那副對聯,又叨叨起來了,說:“這還鬧的是甚麼‘果是因緣因結果’呢!”及至念出口來,自己耳輪中一聽,心里忽然悟過來,暗說:“旦住。這上頭一開口四個字,豈不明明白白說的‘果是因緣’麼!到了果是因緣了,還怕不‘因’這個‘緣’就‘結’那個‘果’嗎?”隨又看下聯“空由色幻色非空”七個字,心里又道:“只說出家出家,如今鬧到出嫁了,自然是色不是空了,還用講嗎,可不是‘空由色幻色非空’是甚麼呢?那里的甚麼禪語呀!這等看起來,這張畫兒一定還有個啞謎兒在里頭。”隨又仔細一看,早明白了。張姑娘見他那里發呆,只望著他笑。又聽他忽然問道:“這都是誰干的?”張金鳳道:“這是婆婆說姐姐新搬家,牆上怪素的,叫我弄張畫兒、找副對子掛上。我想,這是姐姐坐靜的地方兒,我就出了個主意,告訴外頭畫了這麼一張,可不知找甚麼人畫的,那對子就是才說的那個屬馬的寫的。”姑娘又看了一看,心里說道:“甚麼‘七寶蓮池’‘八寶蓮池’的,這可不是我夢里的那個‘名花並蒂’麼?還怕我同張姑娘不跟著那個‘天馬行空’的同來同去呀!竟攪我麼!他們要早告訴了我,何苦叫我打這半天的悶葫蘆呢!”一面想,一面扭著頭看,一面掀開里間那個軟簾兒往里走。進門一擡頭,不防屋里床邊端端正正坐著一個人,一時意想不到,倒嚇了一跳!一看,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干娘佟舅太太。

姑娘見了他干娘,臉上卻一陣大大的磨不開,要告訴這件事,一時竟不知從那里告訴起。忙上前拉住舅太太說道:“娘,你怎麼這時候兒才來?只瞧這里,叫他們鬧的這個……”姑娘這句話不但不接氣,並且不成句,妙在說了這半句,往下也沒話了。只有素面起紅云,低著個頭,撅著個嘴。

舅太太早已明白他的意思,連忙站起來,拉著他的手笑道:“姑娘,可大喜了!我不但不是今日這時候才來,我昨日本就沒到那里去。我就在前頭幫著你公公、婆婆料理你的事來著,倒合褚大姑奶奶談了半天,這事你不用說了,我從船上見著你那天,就全知道了。今日實告訴你,我看你公公,婆婆為難的那個樣兒,這里頭還有我給他們出的一半子主意呢!今日這件大喜的事作成了,你這個干女孩兒我可算認著了,這邊是我的女兒,那邊兒是我的外甥媳婦,還怕你不孝順我嗎?”

舅太太這話是要叫姑娘心里過得去,無奈姑娘自己覺得臉上磨不開,只得說道:“好,連你老人家也賺起我來了!”說著上了炕,從鋪蓋垛里抽出個枕頭來,面向窗戶,躺倒就睡。

張太太道:“別價睡了,完了那纂咧!”舅太太道:“親家太太,你叫他歇歇兒罷,他整鬧了這一早起了,天也早呢。”

這個當兒,張姑娘便叫人張羅擺飯。便有安太太給姑娘送過來的喜字饅首、栗粉糕、棗兒粥,又是兩碗百和鴛鴦鴨子、如意山雞卷兒,還有包過來的餛飩,都是姑娘素來愛吃的,一時都擺在外間炕桌上。舅太太便叫:“姑娘,起來,咱們陪褚大姐姐吃飯去了。”姑娘只在那里裝睡不理。張姑娘道:“姐姐起來罷,不要打主意起磨呀!”姑娘仍不言語。舅太太便向張姑娘打了個手勢,張姑娘道:“姐姐再不起來,我上去膈肢去了。”原來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單怕膈肢他的膈肢窪,才聽得這句,便笑著說道:“你敢?”張姑娘真個上了炕,呵了呵手,要去膈肢他,他已經笑得咯咯咯咯亂顫。張姑娘便向他兩掖抓了兩把,他不由的兩只小腳兒亂登,便連忙爬起來,這才出外間去吃飯。

舅太太便叫把桌子橫過來,讓大娘子坐了上首,自己下首相陪。玉鳳、金鳳兩個坐在炕里邊。姑娘才坐下,話又來了,說:“媽怎麼不一塊兒吃呀?”張姑娘道:“姐姐是樂糊塗了,你不知道他老人家吃長齋呀?”姑娘道:“這還吃的是那門子的長齋呢,難道今日還不開嗎?”張太太道:“不當家花拉的,也有個白眉赤眼兒的就這麼開齋的?”舅太太說:“你別忙,等著你過了門,看個好日子,你們三個人好好的弄點兒吃的,再給親家太太順齋,那才是呢。”姑娘道:“我不懂,娘這會子又拉扯上人家褚大姐姐作甚麼。”褚大娘子笑道:“噯喲!姑太太,不是我喲!我沒那麼大造化喲!”姑娘睜著眼問道:“那麼那一個是誰?”舅太太只是笑,答應不出來。張姑娘道:“還是那個屬馬的。——姐姐吃飯罷。”姑娘這才不言語了,低著頭吃了三個饅頭,六塊栗粉糕,兩碗餛飩,還要添一碗飯。張太太道:“今兒個可不興吃飯哪!”姑娘道:“怎麼索興連飯也不叫吃了呢?那麼還吃餑餑。”說著,又吃了一個饅頭,兩塊栗粉糕,找補了兩半碗棗粥,連前帶後,算吃了個成對成雙,四平八穩。

飯罷,大家盥漱,煙茶各取方便,仍到里間來坐。早有安老爺、安太太那邊差了四個女人來見舅太太。內中晉升女人回道:“奴才老爺、太太打發奴才們來回親家太太,給姑娘送過點兒糙東西來,算補著下個茶,求親家太太給姑娘穿穿戴戴罷。。”舅太太道:“很好,這些東西我都替我們姑娘領了。你們也不用往下搬運,等我們各自回來把上轎的穿的戴的拿下來,別的不用動,省得又費一遍事。你們回去說姑娘磕頭,我多多的給你們老爺、太太道謝。你說我樂了。我不樂別的,我沒想到我這輩子也熬到作了親家太太了!”便有戴嬤嬤等一班人讓大家去喝茶,舅太太自己備了賞,倒像新親一般,辦了個熱鬧。

張親家老爺合褚大姑爺已經叫人開了正門,外面家人早將聘禮一桌桌的擡進來,擺在東邊。褚一官也叫人把他家的幫箱的妝奩擺在西邊。舅太太合褚大娘子諸人到院子里看了回來,便悄悄的拉姑娘道:“咱們從這窗戶眼兒里瞧瞧,別叫九公、褚姑奶奶合你公婆白費了心。”姑娘此時自是害羞,不肯去看,無奈他本是個天生好事的人,又搭著向來最聽娘的說,借這一拉,便挨在玻璃跟前往外看。舅太太一一指點著道:“你看,東邊兒這八桌是人家家的。那頭擡是一匣如意,一匣通書;二擡便是你們那兩件定禮;那六擡是首飾衣服鋪蓋。他們算省子豬羊鵝酒了。西邊的八桌便是九公合褚姑奶奶給你辦的妝奩。你瞧,把個小院子兒給擺滿了!”說話間,張姑娘合褚大娘子早把應穿應戴的衣裳首飾一樁樁的拿進來。舅太太打發送禮的男女家人去後,便叫人鋪水挖單,放梳頭匣兒,催姑娘上妝。

原來姑娘自遭顛沛,埋首風塵,並不知著意脂粉;接著守制一年,更是無心修飾。這番經舅太太在旁一一的調停指點,勻粉調脂,修眉理鬢,妝點齊整,自己照照鏡子,果覺淡白輕紅,而且香甜滿頰。舅太太道:“好看了。可叫妹妹給你梳頭罷。”姑娘道:“我不叫他梳,還是娘給我梳罷。”舅太太道:“今日的頭娘可上不得手了。”說著又“噯”了一聲,便向褚大娘子道:“我只恨我一個好好兒的人,怎麼到了這些事上就得算個沒用的了呢!”說著,眼圈兒便有些紅紅兒的。這位舅太太也就算得個“老馬嘶風,英心未退”了。

卻說這樁喜事原來安老爺不喜時尚,又憋著一肚子的書,辦了個“參議旗漢,斟酌古今”。就拿姑娘上頭講,便不是照國初舊風,或編辮子,或紮丫髻;也不是照前朝古制,用那鳳冠霞披。當下張姑娘便尊著公婆的指示,給他梳了個蟠龍寶髻,髻頂上帶上朵云寶蓋,髻尾後安上瓔絡蓮地,髻面上蓋上鑲珠嵌寶梁兒,兩旁插上七星流蘇,關上珍珠對挑,後是同心如意,前是富貴榮花,耳上兩個硬紅寶石墜子。一時,姑娘便覺頭上多了好些累贅。張姑娘曉得姑娘是個不會靜坐一刻的,恐他把首飾甩掉了,先用個大紅頭罩兒給他攏上。攏好了,姑娘對鏡一照,忽然笑了一聲。張金鳳在背後從鏡子里看見,說道:“姐姐這一笑,我猜著了,我猜準是想起在能仁寺從房上跳下來打扮的那個樣兒來了。”姑娘也從鏡里合他說道:“你怎麼這麼討人嫌哪!”

梳妝已罷,舅太太便從外間箱子里拿出一個紅包袱來,道:“姑娘,把里衣兒換上。”說著,自己打開,放在炕里邊。

姑娘一看,原來里面小襖、中衣、汗衫兒、汗巾兒,以至抹胸、膝褲、裹腳、襻帶一分都有,連舅太太親自給他作的那雙鳳頭鞋也在里頭。姑娘道:“我怎麼日前換了衣裳又叫換衣裳啊?”舅太太道:“啐呀!你給我換上罷。”說著,又給他放下玻璃簾兒來。姑娘無法,只得咕嘟著嘴背過臉去,解扣松裙,在炕旮旯里換上。一面低頭系著汗巾兒,不覺嘴里又叨叨出一句話來,說:“我說呢,好好兒的洗了沒兩天兒的腳,前日又叫人洗腳作甚麼呢。”惹得大家抿嘴而笑。舅太太笑道:“我們這個姑娘,說他沒心眼兒,甚麼事兒都留心;說他有心眼兒,一會價說話真像個小傻子兒!”

且住!姑娘這半日這等亂糟糟的,還是冒失無知呢,還是遇事輕喜?都不是。天下作女孩兒的,除了那班天日不懂、麻木不仁的姑娘外,是個女兒,便有個女兒情態,難道何玉鳳天生便是那等專講蹲縱拳腳、飛彈單刀、殺人如麻、揮金如土的不成?何況如今事靜身安,心怡氣暢,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怎教他不露些女兒嬌癡情態?若果然當此之際,一毫馬腳不露,那人便是元奸巨惡,還合他講甚麼性情來!

閑話少說。再整張姑娘見他穿好里衣,便上去給他穿大衣服。因換汗巾兒,又看見那點“守宮砂”,叫舅太太說:“舅母,請過來,看他胳膊上這塊真紅的好看!”舅太太看了,也點頭贊歎不絕,說:“快給人家穿上罷,怪冷的。”張姑娘便打發他一件件的穿好。因是上妝,不穿皮衣,外面罩件大紅繡並蒂百花的披風,砂綠繡喜相逢百蝶的裙兒,套上四合如意云肩,然後才帶上瓔絡項圈,金鐲玉釧。舅太太太便叫人在下首給他鋪了個大紅坐褥坐下,說:“這可不許動了。”。

卻說姑娘梳洗的這個當兒,外面張老同褚一官早帶同這邊派定的家人,把那十六擡妝奩送過去。就只送妝的新親只得張、褚二位,人略少些。那邊自然另有一番款待,不必細述。這邊才收拾完畢,早聽那邊“當”一聲鑼響,喇叭號筒鼓樂齊奏的響起房來。不想闖了個沒對兒的姑娘,才聽得一聲鑼響,唬了個兩手冰涼,只叫娘拉著。褚大娘子道:“可完了我們的創咧!”舅太太是要過祠堂去等著公子來謝妝,姑娘是苦苦的不放。褚大娘子道:“我同張家妹子倆人跟著你,難道還怕嗎?”這舅太太才得脫身,過去看了看,香燭一切早已預備停當。那鼓聲也就漸聽漸近,一時到了門前,早見馬蹄兒聲音進了大門,便有贊禮的儐相高聲朗誦,念道:“伏以:

滿路祥云彩霧開,紫袍玉帶步金階。

這回好個風流婿,馬前喝道狀元來。

攔門第一請,請新貴人離鞍下馬,升堂奠雁。請!”屏門開處,先有兩個十字披紅的家人,一個手里捧著一彩壇酒,一個手里抱著一只鵝,用紅絨紮著腿,捆得他噶噶的山叫。那後面便是新郎,蟒袍補服,緩步安祥進來。上了台階,親自接過那鵝、酒,安在供桌的左右廂,退下去,端恭肅敬的朝上行了兩跪六叩禮。行著禮,舅太太在旁道:“我替他二位說罷,吉期過近,也沒得叫姑娘好好兒的作點兒針線,請親家老爺、親家太太耽待,姑爺包含罷!”公子答應著站起來,又回舅太太道:“我父親、母親吩咐我,叫給舅母行禮,請舅母到廂房里頭坐下受頭。”把個舅太太樂得笑逐顏開,說道:“還給我磕頭呢,很好!你就這里給我磕罷,我沒這些講究。”公子轉過身來,便在舅太太跟前磕下頭去。舅太太一面拉他,口里說道:“你又是我的外甥兒,又是我的女婿,我可不合你說客套。姐姐只管比你大兩歲,他可傲性兒些兒,你可得讓著人家,你要欺負了我的孩子,我可不依你!”公子只得笑著答應了個“不敢”。舅太太又道:“回去先替我道喜罷,咱們的老規矩兒,今日可不留你喝茶。”公子退出來,依然鼓樂前導回去。

這奠雁之禮,諸位聽書的自然明白,不用說書的表白。那何玉鳳姑娘卻是不曾經過,聽了半日,心里納悶道:“怎麼才來就走,也不給人碗茶喝呢?再說,弄只鵝噶啊噶的,又是個甚麼講究兒呢?”那里曉得這奠雁卻是個古禮。怎麼叫作“奠”?奠,安也。怎麼叫作“雁”?鵝的別名叫作“家雁”,又叫作“舒雁”,怎麼必定用這“舒雁”?取其“家室安舒”之意。怎麼叫新郎自己拿來?古來卑晚見尊長,都有個贄見禮,不是單拜老師才用得著。如今卻把這奠雁的古制化雅為俗,差個家人送來,叫作“通信”,這就叫作“鵝存禮廢”了。

閑話少說。公子走不多時,只聽那邊二次響房,舅太太道:“快了。”因叫張姑娘把鞋給姐姐換上。姑娘說:“這雙好,穿著又合式又舒服,怎麼還換哪?”說著,張姑娘拿過個小紅包兒來,姑娘打開一看,原來是雙綠布的,上面釘著單股兒帶子的兩朵紅梅花兒。姑娘白說:“不穿了!”舅太太千哄萬哄,好容易給他穿上。張姑娘便把那一雙包了個包兒,交給戴嬤嬤帶在身上,預備過去好換。才換得妥當,早有人報:“太太過來了。”便聽得安太太車聲隆隆從後門而來。一時下車,舅太太同張太太、張姑娘都接出去。舅太太笑道:“多遠兒呀,親家太太還坐了車來了?”安太太道:“甚麼話呢?這是個大禮麼!回來我可就從角門兒溜回去了,好把車讓給你們送親太太坐。”一路說笑進門。

姑娘見了婆婆,要站起來,太太連忙按住,說:“不許動。”

因問:“吃了點兒東西沒有?”張姑娘代答:“吃了一個喜字兒饅頭,兩塊栗粉糕,吃了點兒餛飩,喝了點兒棗兒粥。”倒替姑娘瞞了八成兒“昧心食”。太太還說“吃少了”。說著,便坐在姑娘對面上首,看他裝扮起來益發面如滿月,皓齒修眉,不禁越看越愛。舅太太以新親禮相待,照例煙而不茶。彼止無非談些天氣春和諸事吉利的熱鬧話。看看交了酉初二刻,恰好轎子也將近到門,安太太便給姑娘蓋上蓋頭,起身回去。這個當兒,舅太太倒回避了,躲在外間排插後面,借著舍不得姑娘在那里落淚。

安太太走後,只聽得鼓樂喧天,花轎已到門首。搭進院子來,抽去老杆,眾家人手捧進來,安得面向東南。只聽戴嬤嬤合隨緣兒媳婦一條一條的往屋里要紅氈子,地下兩三層的鋪得平穩。褚大娘子便遞給姑娘一個小金如意兒,一個小銀錠兒,兩手攥著,取“左金右銀,必定如意”之兆。張姑娘又把個蘋果送在他嘴邊。姑娘被蓋頭這一捂,捂得一心的心火,正用得著,便大大的咬了一口,還要現吃,卻早拿開了。便聽得院子里還是先前那個人咬文嚼字的念道;“伏以:

天街夾道奏笙歌,兩地歡聲笑語和。

吩咐云端靈鵲鳥,今宵織女渡銀河。

攔門第二請,請新人緩步擡身,扶鸞上轎。請!”褚大娘子、張姑娘扶著姑娘上了轎,安上扶手板兒,放下轎簾兒,扣上蔥管兒,搭出轎去。這個當兒,便有許多仆婦伺候褚大娘子上車,先往頭里去。這里才叫轎夫上轎杆,打杵穩轎。只聽前後招呼一聲“請”,前面十三棒鑼開導,彩燈雙照,簫鼓齊鳴,姑娘到底被人家擡了去了!

姑娘上了轎子,只覺四圍捂蓋了個嚴密,里邊靜悄悄的,黑暗暗的,只聽得咕咚咕咚的鼓聲振耳,覺得比那單人獨騎跨上驢兒,深山曠野黑夜微行,大是兩般風味,只把不定心頭的小鹿兒騰騰的亂跳,又好像是落下了許多事一般。走了半日,忽然想起說:“噯呀!我怎的臨走時節也不曾見著娘?

我正有一句要緊要緊的話要問他老人家,一時匆匆不曾問得,此時料想沒法回去,這便如何是好?……”自己合自己商量了半日,忽然說道:“有了,便是這等。”那知姑娘心里打的卻又是個斷斷行不去的主意!這正是:

既為蝴蝶甘同夢,怎學鴛鴦又羨仙。

要知何玉鳳過門後又有些甚的情節,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七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8:25

正文 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
精品文學 iPhone App現已推出!支持離線下載看小說,請使用iPhone下載安裝!


這回接著上回。話表送親太太褚大娘子扶著何玉鳳姑娘上了轎,他便出來忙忙上車,從莊園東牆一帶繞向前門而來。

到了那座大門,只見門外結彩懸燈,迎門設六曲圍屏,垂幾重繡幕,屏開孔雀,幕展東風。桌兒上擺列名花,安排寶鼎,當中擺著迎門盅兒。說不盡那醁酒頻斟,琥珀光搖金燦爛;瓊卮高挹,葡萄香泛碧琉璃。

褚大娘子才下了車,進得門來,早見公子迎門跪著,手擎台盞,在那里敬酒。他滿臉堆歡,雙手接過酒來,說道:“大爺,請起來,我可禁當不起啊!”公子道:“大姐姐這個稱呼法,我越發不敢起來了。”他才嘻嘻的笑道:“你瞧你這個淘氣法兒!我磨不過你,我只好叫你妹夫子了。可得你起來我才喝呢。”說罷,連飲了三杯迎門喜酒,又深深向公子道了一個萬福。

兩旁許多穿衣戴帽的家人看了,只望著華忠笑,笑得華忠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卻坦然無事的扶了個婆兒一路進來,早見安老爺迎過前廳相見。那邊遠遠的還站著一群華冠鮮服的少年,在那里低言悄語的指點說笑。他料是講究他,他益發慢條斯理,得意洋洋,俏擺春風,談笑自若。不一時,穿過前廳,到了二門,安太太合幾家晚輩親戚本家都迎出來。那時舅太太合張親家太太在那邊送了姑娘,也便從角門過前面來。大家把新親讓進上房,歸坐獻茶,彼此閑話,等候花轎到門。

踅回來再講新人坐在花轎上,但聽得大吹大擂,弦管嘈雜,悶在轎子里,因是娘吩咐的不許揭那蓋頭,動也不敢動他一動。走了也有一會,正在盼到,只聽得噶啦啦一片聲音,兩掛千頭百子旺鞭放得振地價響,鼓手便像是一對對站住,想是到了門了。接著便聽得許多人叫道:“開門!”里面卻靜悄悄的不聽得有人答應。姑娘納悶道:“怎麼使心用計勞神費力的擡了來,又關上門不準進去呢?”叫了一會,那門仍然不開。

聽得又是先前那個人高聲說道:

“吉地上起,旺地上行,喜地上來,福地上住。時辰到了,開門!開門!把喜轎請上來。”吱嘍嘍兩扇大門開放,前面花燈鼓樂一隊隊進去。轎子才進門,只聽那滿天星金錢嶒楞嗆啷撒得來連聲不斷。也不知過了幾道門,轎夫前後招護了一聲落平,好像不曾進屋子,便把轎子放下了。姑娘聽了聽,鼓樂齊住,又聽不見個人聲兒了,心里又跳起來。

你道這轎子為何在當院子里就放下了?原來安老爺自從讀《左傳》的時候,便覺得時尚風氣不古,這先配而後祖,斷不是個正禮,所以自己家里這樁事,要拜過天地祖先,然後才入洞房。姑娘那里曉得這原故。

忽然靜悄悄半天,只聽得一聲弓弦響,哧的就是一箭,從轎子左邊兒射過去;接著便是第二箭,又從轎子右邊射過去;說時遲那時快,又是第三箭,卻正正的射在轎框上,噔的一聲,把枝箭碰回去了。姑娘暗想:“這可不是件事!怎麼拿著活人好好兒的當鵠子辦起來了?”大約再一箭,姑娘便要施展他那接鏢的手段。早聽得轎旁念道:“伏以:

彩輿安穩護流蘇,云淡風和月上初。

寶燭雙輝前引道,一枝花影倩人扶。

攔門第三請,請新人降輿舉步,步步登云。請!”一時兩旁鼓樂齊奏,便聽得有許多婦女聲音圍近轎前,拔了蔥管兒,掀開轎簾兒,去了扶手板兒,卻是褚大娘子、張姑娘帶著一對喜娘兒請新人下轎。姑娘左右扶定了兩個喜娘兒,下了轎,只覺腳底下踹得軟囊囊的,想是鋪的紅氈子。又聽那人贊道:“請新貴新人面向吉方,齊眉就位,參拜天地。拈香,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興。”姑娘起初也不留心他叨叨的是些甚麼,及至贊到那個“跪”字,只覺自己上首有個人咈哧咈哧的已經跪下了,自己不由得也就隨著他跪下。贊道“叩首”,也就隨著他磕頭。原來姑娘平日也看過《聊齋志異》,此時心里忽然想起,說道:“怪不得蒲柳泉作《青梅傳》,說那個王阿喜,道是他‘遂不覺盈盈而亦拜也。’這句文章真算得留人的身分,知人的甘苦。敢是這樁事擠住了,竟自叫人沒法兒!”

◎ 精品文學網 Bestory.com ◎

一時拜罷平身,又聽得人贊道:“上堂遙拜祖先。”那張、褚兩個引著喜娘兒便扶定新人上了三層台階兒,過了一道門檻兒,走了幾步,又聽旁邊仍照前一樣的贊唱兩跪六叩起來。

又聽得贊道:“請翁姑上堂,高升上坐,兒媳拜見。”緊接著又贊了一句道:“揭去紅巾。”便聽安太太那里囑咐公子道:“阿哥,你可慢慢兒的。”姑娘在蓋頭里低著頭看著地下,只見眼前來了一雙靴子腳,又見張姑娘一手拈起個蓋頭角兒,一手把著新郎的手,用一根紅紙裹的新秤杆兒,把那塊蓋頭往上只一挑,挑下來。姑娘好眼亮啊!

那時正是十月天氣,夜長晝短,酉未戌初,正是上燈的時候。姑娘微擡了擡眼皮兒一看,只見滿屋里香氣氤氳,燈光璀璨,那屋子卻不是照擺玉器攤子洋貨鋪似的那樣擺法,只有些名書古畫,周鼎商彜,一一的位置不俗。幾家女眷都在東間。兩旁也擺著幾名花枝招展的丫鬟,也站著幾個服飾鮮明的仆婦。早見公公、婆婆在中堂安了兩張羅漢椅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旁邊卻站著一個方巾襇衫、十字披紅、金花插帽、滿臉酸文、一嘴尖團字兒的一個人。原來那人是宛平縣學從南冒考落第的一個秀才,只因北京城地廣人稠,館地難找,便學了這樁儐相禮生的生意糊口。方才前前後後里里外外嚷了這半天的就是他。

姑娘才得去了蓋頭,又聽他贊道:“新郎,新婦叩見父母翁姑。”那時因是老爺、太太坐在那里受禮,便有陪客女眷把褚大娘子讓到東間坐下。這里地下鋪下拜毯,安龍媒居中,何玉鳳在左隨著,張金鳳在右陪著,三個人聽著那禮生的贊唱跪拜儀節行禮。

安老爺、安太太左顧右盼,真個是好個佳兒,好雙佳婦!

老夫妻只樂得眉飛色舞,笑逐顏開的連連點頭,只說:“起來!起來!”三個人平身站起。禮生又贊道:“跪。”三個人又齊齊跪下。聽他贊道:“請堂上致詞賜答。”只聽安老爺說道:“你三個人這段姻緣,真是天作之合。玉格從此更該奮志讀書上進,兩個媳婦便要同心理紀持家,一家和睦,吉事有祥,才不負上天這段慈恩、我兩老人這番期望。”安太太道:“你父親你公公這話說的很是。從來說‘功名出于閨閣’,只要你們兩個一心勸著他讀書上進,只怕比個嚴些的師傅還中用呢。等他中了舉人,中了進士,拉了翰林,你兩個再一個人給我們抱上兩個孫孫,那時候不但你各人對得住你各人的父母,你三口兒可就都算安家的萬代功臣了。”因回頭合安老爺說道:“老爺,還有一說。今日這何姑娘占了個上首,一則是他第一天進門,二則也是張姑娘的意思。我想此後叫他們不分彼此,都是一樣。老爺想是不是?”安老爺道:“正該如此。當日娥皇、女英又何曾聽得他分過個彼此?講到家庭,自然以玉鳳媳婦為長;講到封贈,自然以金鳳媳婦為先。至于他房幃以內,在他夫妻姊妹三個,‘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我兩個老人家可以不複過問矣。”這位老先生真酸了個有樣兒!不知怎的,聽他這路的話兒不覺討厭。

閑話休提,說書要緊。卻說安老爺、安太太說完了話,禮生又贊道:“叩首。謝過父母翁姑。興。”三個人起來。又聽他贊道:“夫妻相見。”褚大娘子早過來同喜娘兒招護了何姑娘,張姑娘便同那個喜娘兒招護了公子,男東女西,對面站著。兩個人彼此都不由得要對對光兒,只是圍著一屋子的人,只得到一齊低下頭去。禮生贊道:“新人萬福。新貴答揖。成雙揖。成雙萬福。跪。夫妻交拜。成雙拜。”兩個人如儀的行了禮。又贊道:“姊妹相見。雙雙萬福。”褚大娘子見張姑娘沒人兒招護,忙著過來悄悄合張姑娘道:“我來給你當個喜娘兒罷。”張姑娘倒臊了個小臉通紅,便轉到下首,向何玉鳳深深道了個萬福,尊聲:“姐姐。”何玉鳳也頂禮相還,低低的叫聲:“妹妹。”禮生又贊道:“夫妻姊妹連環同見。”他姊妹兩個又同向公子福了一福,公子也鞠躬還禮。安老夫妻看了,只歡喜得連說“有趣”,相顧而樂。禮生贊道:“新人新貴行綰結同心禮。”早見華嬤嬤、戴嬤嬤兩個手里牽著丈許長兩匹結在一處的紅綠彩綢,兩頭兒各綰著個同心彩結,遞給兩個喜娘兒。東邊這人便把這頭兒綰在安公子左手,西邊那人便把那頭兒綰在何小姐右手。褚大娘子便從桌上抱過一個用紅絹五色線紮著口的鎏金寶瓶,交何小姐左手抱著。張姑娘又送過一個拴彩綢的青銅圓鏡子來,交公子右手向新娘照著。交代停當,只聽那禮生念道:“伏以:

※ 精 品 文 學 網 B e s t o r y .c o m ※

一堂喜氣溢門闌,美玉精金信有緣;

三十三天天上客,龍飛鳳舞到人間。

聯成並蒂良緣,定是百年佳耦。綿綿瓜瓞,代代簪纓。紅絲彩帛,掌燈送入洞房。”禮成,禮生告退。

安老爺一面犒賞禮生。早見簷下對對紅燈引路,張姑娘帶著個喜娘兒扶了新郎,擎著那面鏡子,手綰彩帛,引著新娘。新娘抱著那個寶瓶,一步步的隨行。庭前止了大樂,那些樂工止吹著笙管笛簫,彈著三弦,敲著鼓板,口里高唱“畫筵開處風光好”的一套喜詞兒,直送到遊廊東院那所新洞房去。

姑娘一進洞房,早看見擺滿一分妝奩,凡是應有的,公婆都給辦得齊齊整整。進了東間,但覺燭輝寶炬,香爇沈檀,翡翠衾溫,鴛鴦帳暖。妝台邊倚著那杆稱心如意的新秤,挑著龍鳳蓋頭;兩旁便是那和合雕弓,團圝寶硯。這個當兒,安太太因舅太太不便進新房,張太太又屬相不對,忌他,便留在上房張羅,自己也趕過新房來,幫著褚大娘子合張姑娘料理。進門便放下金盞銀台,行交杯合巹禮。接著扣銅盆,吃子孫餑餑,放捧盒,挑長壽面。吃完了,便搭衣襟,倒寶瓶,對坐成雙,金錢撒帳。但覺洞房中歡聲滿耳,喜氣揚眉。莫講把何玉鳳支使得眼花繚亂,連張金鳳在淮安過門時,正值那有事之秋,也不似這番熱鬧。

褚大娘子本是淘氣的人,遇見這等有興的事,益發一團精神,有說有笑。一時大禮告成,他便合安公子道:“你的差使算當完了,請罷,外邊吃茶。”公子笑著才出得屋門,只見從外進來了一群人,卻是今日在此賀喜的梅公子、管子金、何麥舟。烏大爺因是奉旨到通州一帶查南糧去了,不得來,打發他兄弟托明阿托二爺來。此外便是莫友士先生的少君,吳侍郎的令侄,還有安公子兩三個同案秀才,連老少二位程師爺、張樂世、褚一官。除了鄧九公、安老爺不曾進來,一共倒有十幾個人,都進來鬧房。內中梅公子本是個美少年佳公子,又最是年輕淘氣,他眼明手快,早劈胸一把把安公子捉住,說:“龍媒,那里跑?我只問你有多大豔福!有了張家嫂夫人這等一位尤物,也就盡你消受了,‘一之為甚,豈可再乎’?如今又按圖求駿,兩美並收。你只顧躲在溫柔鄉里,外面酒也不給我們斟一杯,茶也不替我們送一盞,禮上可講得去?沒有別的,且把帽子摘下來,讓我打你幾個腦鑿子再講,竟顧不得你那新人怎的個憐卿愛卿了!”

公子羞的兩頰緋紅,只想要跑,那幾個少年也圍上來。內中烏大爺的令弟說道:“你們只看龍媒今日作了新郎,這兩道眉兒,一副臉兒,益發顯得風流俊俏,這大約就叫作‘龍鳳呈祥’了!”管子金說:“那里是‘龍鳳呈祥’?我猜不是那‘女何郎’給他敷的份,定是那‘雌張敞’給他畫了眉!你們不信,只聞他這身香味兒,也不知是惹的花香,是沾的人氣?”

梅公子聽了,便上前按著他臉聞個不住。公子被他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這個一拳那個一拳的,嬲的真真無地縫兒可鑽。金鳳姑娘在屋里聽得真切,只在那里含羞而笑。玉鳳姑娘卻是不曾經過這鬧房的舊風氣,心里想道:“這班人怎的這等尖酸可惡!”又不好問得。落後還是老程師爺聽不過了,說:“諸位兄台,不差啥點罷。龍媒大禮告成,也讓他出去見見老翁。”

眾人那里肯依?張老是向這位一個揖,向那位一個揖,只是討情。還虧褚一官力大,把個公子生奪硬搶的救護下來,出了房門,一溜煙跑了。眾人道:“新郎跑了,我們正好看新娘子去!”

那時安太太合張姑娘早躲在西間,眾人向洞房里一擁而進。屋里只有褚大娘子在床上伴著新人,地下便是兩個嬤嬤、兩個喜娘兒在那里伺候。兩個喜娘兒是久慣在行的,見眾人進來,便一齊向前攔住道:“各位老爺、少爺,新人辛苦了,免鬧房罷。”眾人也不聽他,一窩蜂向床跟前奔去。內中一個喜娘是個揚州人,才得二十來歲,倒也一點點一雙小腳兒,他只顧上頭紮煞著兩只手攔眾人,不防下面不知被那個一靴子腳踹在他小腳兒上,只見他皺著眉裂著嘴,抱著腳嚷道:“噯喲喂,痛煞哉!我的菩薩,怎的這等蠢啥!”

褚大娘子見眾人圍在床前,忙的橫著兩只胳膊護住姑娘。

他一眼看見了褚一官,便拿他紮了個筏子,說道:“你也來了?好哇!你們要看新人,只顧看,也是兩條眉毛,兩個眼睛,兩只耳朵,一個鼻子一張嘴。瞧手不能,我告訴你們,也是十個指頭,可不能一般兒齊。瞧腳更不能,我也告訴你們,拿營造尺量,不夠三寸。你眾位一定要看,也容易,可得豁著挨個三拳兩腳的再去。我這一撒手兒,姑娘可就來了!”眾人一聽,說:“那可來不得!”大家才嘻嘻哈哈一轟而散,跑出去了。

安太太這里賞了兩個喜娘兒,派人去款待他酒飯,一面叫人要了點心湯來,讓新人吃。又有舅太太給他弄下可吃的東西,一並送進去。安太太便讓了褚大娘子過去赴席。新房只留下兩個嬤嬤同晉升媳婦。因隨緣兒媳婦是三個月的雙身子,又叫了跟舅太太的婆兒老藍四個人伺候。新房里頭這陣忙,鄧九公合安老爺在外面早已一壇兒半紹興酒過了手了。老程師爺是喝得當面還席,合衣而臥。一班少年另有兩席,還不曾散。只有張親家老爺只管在席上坐著,卻一會兒這里看看火燭,又去那里看看門戶,但有家人們沒空兒吃飯的,他便在那里替他們照料,因此那些家人無不感激他,益加敬愛他,不敢一毫輕慢。

一時內外飯罷,更鼓初交,那些親友也有預先在附近廟里找下下處住的,也有在此下榻的。鄧九公是吃完了飯有他那套步行的工課,繞著彎兒走了會子,便到東書房睡了。安老爺就托張親家老爺招護公子進去,張老把他送到上房。這日舅太太合張太太商量,也都在新房的對面三間住下,為是多個人照料。安太太見公子進來,叫張金鳳先去招護姑娘。

卻說姑娘因是拜過堂的,安太太便不教他一定在床里坐,也搭著姑娘不會盤腿兒,床里邊兒坐不慣,只在床沿上坐著。

大家去吃飯的那個當兒,屋里只有幾個婆兒嬤嬤,姑娘無可多談,且不便多談。曉得干娘已經過來了,心下卻十分歡喜,便叫戴嬤嬤說:“嬤嬤,你快把娘請來,說我想他老人家了。”

戴嬤嬤道:“姑娘,今日舅太太可進不來呀,明日早起就見著了。”姑娘一聽,心里想道:“是呀,有這一說呀!只是我此刻急等見了娘,要商量一句要緊的話,這句話又不好叫人去傳說。如今娘既不好進來,我又不好出去,事在無法,我只得還是拿定方才轎子里想的那個老主意罷。”

你道這姑娘有甚的飛簽火票緊要話從轎子里鬧到此時?他在轎子里想的又是甚的主意?原來他正為他臂上那點“守宮砂”起見,論起他這點“守宮砂”,真是姑娘的一片孝心苦節,玉潔冰清,想著這世是無意姻緣定了。這話除了他自己明白,平日從不曾給人看過。直到今早,冷不防大家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提親事,姑娘急了,才向大家證明這點東西,以明素志。不想事由天定,人力到底不能勝天,不知不覺不禁不由就被人家擡了來了。此時事過一想,倒十分後悔。自己覺道:“今早千不合萬不合,不合教大家看這點印記!假如我不說明這話,大家斷不得知。如今是揚幡擂鼓,弄到人家都知道了,都看見了,倘然這些女眷們不論那一時、那個人提起來,都拉住手要瞧瞧希希罕兒,那時我卻把個‘有詩為證’的東西,弄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了。——別人猶可,只這小金鳳兒,雖說我只比他大兩歲,我可合他充了這一年的老姐姐了,叫我怎的見他?再說褚大姐姐又是個淘氣精、促狹鬼,他萬一撒開了一慪我,我一輩子從不曾輸過嘴的人,又叫我合他說甚麼?”

這是姑娘“飛來峰”的心事,直到坐上轎子,才想起來要合娘要個主意,已是來不及了。因此在轎子里自己打個牢不可破的主意。及至此時好容易娘來了,心中有些活動,所以急于要見見娘,偏又見不著面兒,便覺道一想紅,二想黑,越發把那個老主意拿鐵了。要問他那個老主意,更是可憐!依然是合他們磨它子,打著磨到那里是那里,明日再講明日的話。行得去行不去,姑娘卻沒管。只是這位姑娘怎的又會這麼知古今兒也似的呢?他又怎的懂得那“守宮砂”的原由呢?難道他還有那讀史書的學問不成?這話不必這等鑿四方眼兒,他縱不曾讀過史書,難道連《天雨花》上的左儀貞他也不知道不成?

話休絮煩。卻說姑娘正在心里盤算,恰好張金鳳從上房過來,說:“半日在那邊張羅打發飯,沒陪姐姐,姐姐還吃點兒甚麼不吃?”姑娘此時肚子里不差甚麼是分兒了,便說:“不吃了。”張姑娘又告訴他今日公婆怎的歡喜,大家怎的高興,鄧九太爺喝了多少酒,褚大姐姐也喝的臉紅紅的了。姑娘倒也合他歡天喜地的閑談。

正談的熱鬧,人回:“太太過來了。”只見太太扶著公子進來。玉鳳姑娘也恭恭敬敬合婆婆說了幾句話,又倒了一碗茶,裝了一袋煙。太太坐了片刻,便合三人說道:“咱們今日都忙了整一天了,大家都早些安歇罷。”張金鳳答應一聲。太太便站起來說:“我過南屋里找你舅母合親家太太去,你三口兒都不許出來了。”又合張姑娘說:“你招護姐姐罷,也不用過去,我回來也就安歇了。”說著,到南屋轉了一轉,便過上房去不提。

這里張姑娘便讓公子在靠妝台一張桌兒上首坐了,他姊妹兩個對面相陪。一對新人是不吃煙的,伺候的人送上三碗茶,又給張姑娘裝了袋煙來。公子此時是春來天上,喜上眉梢,樂不可支,倒覺滿臉周身有些不大合折兒。無奈是宜室宜家的第一出戲,自然得說幾句門面話兒,便合何玉鳳道:“再不想我合姐姐悅來店一面之緣,會成了你我三人的百年美眷。這都是天地的厚德,父母的慈恩,岳父、岳母的默佑,也虧你妹子從中周旋。從此你我三個人須要倡隨和睦,同心合力侍奉雙親,答報天恩,也好慰岳父母于地下!”公子這幾句開門炮兒,自覺來的冠冕堂皇,姑娘沒有不應酬兩句的。不想姑娘只整著個臉兒,一聲兒不言語。張金鳳道:“姐姐,合人家說話呀!”姑娘倒轉過臉來合他笑笑。公子一看,這沒落兒呀!只得又說道:“便是你兩個當日無心相遇,也想不到今日璧合珠聯,作了同床姐妹。豈不是造化無心,姻緣有定!”

張姑娘道:“姐姐,人家又說了這些句了,開談哪!怎麼發起訕來了呢?”姑娘仍是瞅著他笑笑,不合公子答話。張金鳳怕羞了新郎,只得說道:“姐姐今日想是乏了,大家早些安歇罷。”

說著,便叫兩個嬤嬤燭燃雙輝,香添百合,又叫花鈴兒、柳條兒兩個侍兒在西間屋里伺候大爺換衣裳,公子起身過去。那柳條兒是服侍慣了的,花鈴兒今日是初次服侍大爺,未免有些羞羞慚慚,不甚得勁兒。

這邊張姑娘便讓新人方便,自己服侍他卸了妝,便吃著袋煙同他坐在床沿上合他談心。談了幾句,悄悄的在他耳邊又不知說些甚麼,那玉鳳姑娘一一的點頭答應。及至聽到這番悄悄兒的話,立刻把臉一整,便嚷起來道:“噯?那你可是白說了!”張姑娘聽了,兩只小眼睛兒一愣,心里說:“這是甚麼話?擠到這會子了,怎麼說白說了呢?”正待合他再講,公子早從那屋里換完衣裳,穿著件一裹圓兒,戴著頂小帽子,靸著雙鞋過來。張姑娘只得把話掩住。

一時,兩個嬤嬤進和合湯,備盥漱水。張姑娘便催新郎給新人摘了同心如意,富貴榮華,都插在東南牆角上。因又囑咐說道:“姐姐,方才聽見婆婆吩咐了,叫早些睡呢。我也睡去了,明早過來給姐姐道喜。”說著,才待舉步,姑娘一把拉住他道:“你不準走!”張姑娘生怕惹出他的累贅來,一面甩脫了袖子就走,一面回頭笑向新娘道:“屈尊成禮。”笑向新郎道:“勉力報恩。”又拱了拱手,向他二人同道:“暫且失陪,明日再會。”說著,便笑嘻嘻的把門帶上去了。

張金鳳這一走,姑娘這才離開那張床,索性過挨桌子那邊坐下了。公子道:“姐姐,二更了,我們睡罷。”說了兩遍,照例的不理。公子只得用大題目來正言相勸,說道:“姐姐,你只管不肯睡,卻不想二位老人家為你我兩個費了一年的精神,又整整勞乏了這幾日,豈有此時還勞老人家懸念之理?”

說了半日,姑娘卻也不著惱,也不嫌煩,只是給你個老不開口。公子被他磨的干轉,只得自己勸自己說:“這自然也是新娘子的嬌羞故態,我不攙他過來,他怎好自己走上床去?”一面想著,便走到姑娘跟前,攙住姑娘的手腕子,嘴里才說得個“姐姐請睡,不要作難”,一句沒說完,姑娘只把腕子輕輕兒的往懷里一帶,公子早立腳不穩,一個撲虎兒往前一撲,險些就要磕在那銅盆架上咧!只見姑娘擡起一只小腳兒來,把那腳面一繃,平伸腿往上一挑,早把個新郎擎住了,不曾跌下去。新郎盤杠子似的盤了半日,才站起來,笑道:“怎麼又拿出看家的本事來了?”姑娘到底不作一聲兒,索興躲到挨門兒一張杌子上,靠門坐著。

這邊兩個新人在新房里乍來乍去,如蛺蝶穿花;欲即欲離,似蜻蜓點水。只苦了張金鳳自聽了姑娘那“可是白說了”的一句話,捏著兩把汗,只恐把一番好事變作一片戰場,打將起來。坐在西屋里,只放心不下。待要私下走過去聽聽,又恐這班仆婦丫鬟不如其中的底理深情,轉覺外觀不雅。沒奈何,帶了兩個嬤嬤,悄地里站在窗前聽了半日,不聞聲息,忽然聽得新郎嗤的一聲笑將起來。

你道他因甚的笑將起來?原來他因被這位新娘磨得沒法兒了,心想,這要不作一篇偏鋒文章,大約斷入不了這位大宗師的眼。便站在當地向姑娘說道:“你只把身子賴在這兩扇門上,大約今日是不放心這兩扇門。果然如此,我倒給你出個主意,你索興開開門出去。”不想這句話才把新姑娘的話逼出來。他把頭一擡,眉一挑,眼一睜,說:“啊?你叫我出了這門到那里去?”

公子道:“你出這屋門,便出房門,出了房門,便出院門,出了院門,便出大門。”姑娘益發著惱。說道;“你嗯待轟我出大門去?我是公婆娶來的,我妹子請來的,只怕你轟我不動!”公子道:“非轟也。你出了大門,便向正東青龍方,奔東南巽地,那里有我家一個大大的場院,場院里有高高的一座土台兒,土台兒上有深深的一眼井……”

姑娘不覺大怒,說道:“唗!安龍媒,我平日何等侍你,虧了你那些兒?今日才得進門,壞了你家那樁事?你叫我去跳井?”公子道:“少安無躁,往下再聽。那口井邊也埋著一個碌碡,那碌碡上也有個關眼兒。你還用你那兩個小指頭兒扣住那關眼兒,把他提了來,頂上這兩扇門,管保你就可以放心睡覺了。”姑娘聽了這話,追想前情,回思舊景,眉頭兒一逗,腮頰兒一紅,不覺變嗔為喜,嫣焉一笑。只就這一笑里,二人便同入羅幃,成就了百年大禮。

張金鳳聽到這里,先默默的念了一聲:“我那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的碌碡哇!可夠了我的了!”

列公,你看這位姑娘的磨勁大不大?但是那安老夫妻雖然被他磨了一場,到底酬了素志,還得了個佳婦;安龍媒、張金鳳雖然被他磨了一場,到底一慰親心而得豔妻,一被賢名而得膩友;便是那鄧家父女以至佟舅太太,或破資財成義舉,或勞心力盡親情,也倒底算交下了一個人,作完了一樁事。只可憐那作《兒女英雄傳》的燕北閑人,這事與他何干?卻累他一丸墨是磨滅了,一枝筆是磨禿了,心血是磨枯了,眼光是磨散了。從這書的第四回《未路窮途幸逢俠女》起,被他沒日沒夜的磨,磨到第二十八回,才磨得《寶硯雕弓完成大禮》。咳!百歲光陰有限,一生事業無窮。那燕北閑人果然生來的閑身閑心,現成的閑茶閑飯,閑得沒事作,教他弄這閑筆墨,消這閑歲月倒也罷了,想來他也該作得些些事業,愛個小小聲名,也須女嫁男婚,也須穿衣吃飯。卻都不許他作,偏偏的要他作個閑人。閑人之為閑人,苦矣!倘然不虧這等一磨,卻叫他怎的夜磨到明,早磨到晚?

閑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張金鳳聽得一對新人雙雙就寢,才覺出兩只小腳兒站了個生疼,連忙扶了個人過上房去見公婆。那時褚大娘子合幾家親族女眷都已分頭安睡,只有那為兒孫作馬牛的一雙老人家還在那里閑談靜候。張姑娘把話悄悄的回了婆婆,他兩老才得放心。張姑娘也就回房,還招護了母親、舅母,然後就寢。

一宿晚景提過,次日便是筵席。才交五鼓,張姑娘便起來梳洗妝飾,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繡帶翩躚。一切完畢,正要過去請新郎起來,早見公子笑吟吟過這屋里來,張姑娘連忙起來道喜。公子道:“與卿同之。”又道:“閑話休提,你且給我梳了辮子,好讓我急急的洗臉穿衣,去稟知父母,請二位老人家歡喜放心。”張姑娘道:“正該如此。只是我得張羅姐姐去了,你叫嬤嬤給你梳罷。”公子道:“無論誰梳都使得。

我見過父母,還要照料照料外面的事。難道我還好照娶你的時候,只作新姑爺,諸事驚動老人家不成?”說著,忙忙梳洗。

張姑娘便過新房去請新娘起來。才一揭帳子,看見新娘早已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張姑娘先斂衽萬福,說道:“姐姐可大喜了!”只見玉鳳姑娘一把拉住他道:“好妹妹,你今日可斷不許慪我了!回來你還得囑咐囑咐褚大姐姐,你們鬧的這可真不是件事。再要慪我,我可就急了!”張金鳳道:“不是慪姐姐,這叫個床第之間,不失夫妻姊妹之禮。便是褚大姐姐見了也要道喜的,他如何肯慪你?”說著讓他下了床,伺候的人疊起被褥。

姑娘正在梳洗,人回:“褚大姑奶奶吃梳頭酒來了。”舅太太那時早已起來,急于要進房看干女兒,因等個齊全人〔齊全人:指父母、公婆、丈夫俱在的有福女人〕踩過門,自己才好進去。見褚大娘子來了,便也同張太太隨後進來。姑娘此時見了娘,倒也沒甚麼可商量的了。只見滿耳朵里一片叫姑***聲音,也聽不出誰是誰來。一時看著這些人,雖是這等親熱相關,想起自己父母不在跟前,不覺性動于中,情發于外,一陣傷心落淚;再轉一念,若果然父母都在,今日看了我嫁了這等人家,奉著這樣公婆,隨著這樣夫婿,又多著這樣一個有情有義同意合心的張家妹子,不知何等歡喜!不由越想越痛,抽抽噎噎起來。舅太太忙勸道:“姑奶奶,今日可哭不得!回來哭得眼睛桃兒似的,人家笑話。”

姑娘聽得人家要笑話了,才止悲不語。大家應酬了幾句吉祥話,張太太道:“我見著姑奶奶了,放心了,我可走了。”

你道他又往那里去?原來這樁喜事安太太算來算去,只請得出褚大姑奶奶、佟舅太太、張親家太太這麼三位新親來,女家倒占了三位;男家止剩了安太太一位,怎麼算怎麼兩下里都是單兒。然則安老爺這樣一個舊家,這請不出十位八位新親不成?只因其中有三層原故:第一層,這樁事,安老爺恐姑娘的性兒拿不定,不知這日究意辦得成辦不成,並不曾通知親友,連日在此住下的,便是自己的內侄媳並本家晚輩,都合舅太太不好同席;第二層,這位張太太論遠近,本就該請他作男家新親才是正理,並且還慮到他作了女家新親,真要鬧到《送親演禮》,打起牙把骨來,可就不成事了,何況他還是啖白飯呢;第三層,從來著書的道理,那怕稗官說部,借題目作文章,便燦然可觀,填人數湊熱鬧,便索然無味。所以燕北閑人這部《兒女英雄傳》,自始至終止這一個題目,止這幾個人物。便是安老爺、安太太再請上幾個旁不相干的人來湊熱鬧,那燕北閑人作起書來,也一定照孔夫子刪《詩》《書》、修《春秋》的例,給他刪除了去。此張親家太太見著姑奶奶所以就走的原委也。按下不表。

卻說褚大娘子把姑娘的眉梢鬢角略給他繳了幾線,修整了修整,妝飾起來。大家看了,真個是春意透酥胸,春色橫眉黛,昨日今朝,大不相同。舅太太看他吃了東西,便上上下下花團錦簇圍隨了出來。出門邁鞍子,過火盆,迎喜神,避太歲,便出了那座遊廊屏門。

俗語講的再不錯:“是親的割不掉,是假的安不牢。”姑娘此時便一心惦記公婆,想去請安。不想出得那座門,前面兩個引路的仆婦便引了順著遊廊一直往後去。走了一會兒,進了一個小院門,才進院門,便聞得有一陣煙火油醬氣。姑娘心想:“怎麼才出門兒就把我引到這麼個地方兒來了?”一進房門,只見一個連二竈上弄著大旺的火,上面坐著個翻開的鐵鍋,地下站著幾個衣飾齊整的仆婦,又有個四十余歲鲇魚腳的胖老婆子,也穿件新藍布衫兒,戴朵紅石榴花兒,鼓著倆大奶膀子,腆著個大肚子,叉著八字腳兒,笑呵呵的跪下,說:“請大奶奶安哪!”姑娘這才明白,原來是公婆的內廚房。

只見伺候的仆婦在竈前點燭上香,地下鋪好了紅氈子,便請拜竈君。二位新人行禮起來,那個胖女人就拿過一把柴火來,說:“請奶奶添火。”又舀過半瓢淨水來。說:“請奶奶添湯。”

隨有眾仆婦給他拉著衣服,摟著袖子,一一的添好了。姑娘暗想:“往後要把這件事全靠了我,我可了不了哇!”那知這是安水心先生的意思,他道:“古者,婦人主中饋者也。除了柴米油鹽醬醋茶之外,連那平釘堆繡紮拉扣都是第二樁事。”所以定要把這“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的兩句文章作足了。

這里添過水火,張姑娘便請姑娘出來,跟著前引那兩個仆婦,也不知怎的轉彎抹角走了會子,又出了一座正北的角門兒。姑娘一看,對面便是昨日在那里上轎的那個所在,想道:“怎麼我不曾見公婆,倒又先引到我此地來呢?”只見前面那兩個仆婦不進這座門,卻引了往東走,進了那座大祠堂門。原來昨日是遙拜祖先,還不曾行廟見禮。一進門,早見安老爺、安太太在院子里肅恭將事的伺候,教兒婦兩個在院子望空先拜過宗祠,然後老夫妻倆領了他們進祠堂叩見老太爺、老太太的神主,算自己帶見之意。行過了禮,姑娘上前問了公婆的起居。安老爺道:“論今日卻不是你回門的日期,既到了這里,自然該同你女婿過那邊,到親家老爺、親家太太神主前磕個頭去才是。”姑娘答應一聲,隨了大家過去。安老夫妻便先回家。

姑娘到父母神主前同公子磕過頭,自然不免傷感,只得以禮制情,便忙忙的回來。才到上房,便有兩個女人捧著兩副新紅捧盒在廊下伺候。姑娘進門見過翁姑,那兩個便端進盒子來,張姑娘幫他打開。姑娘一看,只見一個盒子里面放著五個碟子:一碟火腿,一碟黃悶肉,一碟榛子,一碟棗兒,一碟栗子;那一個里面是香嘖嘖熱騰騰的兩碗熱湯兒面。姑娘納悶道:“大清早起,這可怎麼吃得到一塊兒呢?”原來這又是安水心先生的制度,就把這點兒吃食作了姑娘的“開箱禮”。

且住,這話益發奇了!便是姑娘娘家無人,不曾給公婆預備開箱的東西,止把鄧九公幫箱的金銀綢緞用些,也充得數了。這位水心先生卻意不在此。他講得是《禮記》上:“古者,婦人之贄,惟榛,脯、脩、棗、栗。”脯,鮮肉也;脩,干肉也。所以命公子給媳婦裝了三碟干果子,又配上這兩碟肉腥,就算了玉鳳姑娘見公婆的贄見,以為必該如此而行,才合古禮。這同前回叫公子抱只鵝去謝妝,是一副板印下來的。

那兩碗熱湯兒面,便是玉鳳姑娘方才添的那一爐子火那一鍋水煮的。但是熱湯兒面又怎麼算得羹湯呢?要作碗三鮮湯、十錦羹吃著,豈不比面爽口入髒些?他講得的是:“羹湯者,有湯餅之遺意存焉。”古無“面”字,凡是面食一概都叫作“餅”。今之熱湯兒面,即古之湯餅也。所以如今小兒洗三下面,古為之“湯餅會”。今日這兩碗面,保不定還有個“我家的媳婦兒會趕面,趕到鍋里團團轉”的秘典在里頭呢!這是安老爺一番考據工夫。

卻說姑娘見公婆家的規矩如此,便先放了筷子,把那兩葷三素的五碟吃食獻上去,擺成一個梅花式,然後捧著面先進公公,後進婆婆。安老爺十分得意,便向太太道:“太太,我們倒要亨用他這點敬意。”安太太只不過挑了兩三箸面,夾了一片火腿。安老爺卻就著那五樣佳肴,把一碗面忒兒嘍忒兒嘍吃了個乾淨,還滿臉堆歡向玉鳳姑娘說了一句:“媳婦,生受你。”

舅太太在旁看了半日,說:“姑老爺,你可慪死我了!也沒說你們二位為這個媳婦兒費了多少心多少事,連個活計也不叫他遞,棗兒栗子的鬧起,請姑娘拜姐姐來的。我這里給我們姑娘備了點兒東西。”說著,便叫人搭過兩個小方盤兒來。

一個里頭是一頂帽頭兒,一匣家作活計,一雙男靴,一雙靸腳兒鞋,兩雙襪子。一個里頭放著兩個小匣子,一匣是一枝仿著聖手摘藍的金簪子,那手里卻拈的是一個小小金九連環;一匣是一雙汗浸子玉蒲鐲。其余也是一匣家作活計,一雙女靴,一雙鞋,兩雙襪子。便叫姑娘分遞了公婆。安太太見舅母這等用心精細,十分歡喜,說:“這可是個會疼女孩兒的!”

舅太太也笑道:“妞妞手兒拙,也不會作個好活計,親家太太慢慢兒的調理他罷。”說的大合姑太太的意。安老爺卻是礙于親情,不得不收,心里還以為事不師古,終非經道。

這個當兒,安太太便把那枝九連環從匣屜兒上抽下來,就戴在頭上。因叫了聲:“長姐兒呢?”只見走過一個丫鬟來,長得細條條兒的一個高挑兒身子,生得黑糝糝兒的一個圓臉盤兒,兩個重眼皮兒,頗得人意。太太吩咐他說:“你把我那個匣兒拿來。”那丫鬟答應一聲,去不多時,拿了一個錦匣子來。

打開,里頭卻是一枝雁釵,一雙金鐲子。

太太嘴里正吃著煙,便點頭兒叫姑娘。姑娘走到跟前,太太把煙袋遞給那丫鬟,張姑娘便過來用簪子挑開那匣屜兒上的繃線兒。只聽太太說道:“我這枝簪子是一對兒,你妹妹磕頭那天給了他一枝,也有這樣一對鐲子。我照樣又打了一對,如今給你。”因說:“你低下頭,我給你戴上。”姑娘便彎著腰低下頭去,請婆婆給戴好了。太太又給他換上那雙鐲子,便拉著他細瞧了瞧手,搭訕著又看了看他胳膊上那點“守宮砂”。可煞作怪,連些影子也沒了!太太十分歡喜,望著兩個媳婦兒,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說道:“嘖,嘖,嘖,真是一對兒好孩子!”姑娘謝過婆婆。

安老爺見太太賞了媳婦拜禮,便滿面正氣拈著小胡子兒叫道:“來,把我給大奶奶那分東西拿來。”只聽伺候的人大家答應了一聲,擡過一個大方盤來,上面蓋著塊大紅挖單。老爺便說道:“媳婦過來。以你這樣好媳婦,我豈不知賞你幾件奇珍寶玩?但今日是你為婦之始,用這些俗物,非禮也。我這里另有幾件東西,你看看。”張姑娘便撤去那個紅挖單。姑娘一看,只見方盤里擺的是一條堂布手巾,一條粗布手巾,一把大錐子,一把小錐子,一分火石火鏈片兒,一把子取燈兒,一塊磨刀石。又有一個小紅布口袋,里頭不知裝著甚麼。張姑娘從口袋里拿出來,卻是一個針紮兒裝著針,一個線板兒繞著線。

姑娘一看,心里說:“這可糊塗死我了!”正在納悶,又不好問。安老爺便說道:“大約你不解這幾件東西的用意。那《禮記》上《內則》有云:‘婦事舅姑,如事父母。雞初鳴,鹹漱盥,櫛縰笄總,衣紳,左佩紛帨、刀礪、小觹、金燧、右佩箴管、線纊、施縏袠、大觹、木燧,衿纓纂屨,以適父母舅姑之所。’這方粗布便叫作‘帨’,濕了用洗家夥的。這塊堂布叫作‘紛’,干著用擦家夥的。這大小兩把錐子叫作‘大觹’‘小觹’,是開個瓶口兒匣蓋兒用的。那磨刀石便叫作‘刀礪’,伺候公婆吃飯磨刀片肉用的。那火鏈片兒代‘金燧’用,取燈兒代‘木燧’用,為生火用的。這兩件東西還是從權,論理,那‘金燧’一定要用火鏡兒向日光取火,‘木燧’一定要用鑽向樹上取火。所以古人春取榆柳,夏取棗杏,夏季取桑柘,秋取柞楢,冬取槐檀。如今我這莊園樹木也不全,再說遇著個陰天,那火鏡兒也著實不便,所以我才給你備了這火鏈、取燈兒兩樁東西。那口袋叫作‘縏袠’里面裝針的便是‘箴管’,繞線的便是‘線纊’,為是給公婆縫縫聯聯用的。一共九件東西。這是作媳婦的事奉翁姑必需之物。想你父母在日,斷斷給你備不到此,我所以悉遵古制,備這一分賞你。按著古禮,媳婦每日謁見翁姑,這些東西還該隨身佩帶的,只是如今人心不古,你若帶在身上,大家必嘩以為怪,只好通權達變,放在手下備用罷。然而此等大禮卻不可不知。”姑娘只得一一答應叩謝。

當下滿屋里的人,只有太太支應著回答,其余親族女眷,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無一不掩口而笑。老爺依然一副正經面孔。再不想這套話倒把位見過世面的舅太太聽進去了,說:“哦,照姑老爺這麼說起來,這不就是咱們如今帶的那個‘密鴉密罕豐庫’〔密鴉密罕豐庫:滿語,打扮用的手巾〕,叫白了,叫他媽媽兒手巾上的那分東西嗎?”

原來這件東西是有出典的。老爺再想不到談了半天,談出這麼一個知己來了,樂得一手拍膝,說道:“然!可見我講的不是無本之談。那‘密鴉密罕豐庫’的漢話,便叫作‘彩帨’,帨,即手巾也。只是如今弄到用起緙繡綢緞手巾來,連那些東西也都用金銀珠寶成做,這便是數典而忘其祖,大失命題本意了。”

新娘聽公公講完了這篇考據,才一一的接見親族,俗叫作“分大小兒”。第一位便是鄧九公。安老爺親自出去請進來,只見老頭兒腆著胸脯兒,懷里揣得鼓鼓囊囊的,站在當地,說:“免了罷。”安老爺道:“如何使得!還得請老兄台坐下受禮。”

說著,便讓他坐下。兩個新人過來行禮。磕到第二個頭,他早起身過來,拉起公子說:“老賢侄,姑爺、姑奶奶都請起。

夫榮妻貴,子孝孫賢。”說著,便回手在懷里掏了半日,掏出一個大錦袱子來,打開,里面是個青玉蓮花寶月瓶,四角有四個孩子單腿跪著扛著那瓶,算作足兒,還有個檀木座子。他放在桌子上,向公子道:“你瞧這個瓶,願你闔家平平安安的。上頭這幾朵蓮花,願他姐妹倆和和氣氣的,再照這四個娃娃的數兒,每人給你父母抱倆孫孫。這件東西有個名兒,叫作‘四海升平’。老賢侄,你將來作了大官,南征北討,給萬歲爺家出點子力,戴個紅頂子,給你老爺子、老太太揚揚名,風光風光,好不好?你可別瞧著這玉情兒不怎麼樣,年代兒有了,這還是我抓周兒那天我老老家給的!願你們三口兒活的比我歲數兒還大!”你說這還要怎麼吉祥!安老爺連忙叫公子合兩個媳婦謝過。安太太也道:“能夠都照九大爺的話就好了。”他道:“一定能!一定能!”說著,出外去了。

這里舅太太、張老夫妻、褚大娘子都受了禮。舅太太給的是現作的幾件家常衣服,張老夫妻是女兒給備的四半個尺頭,褚大娘是緙繡領面兒、挽袖褪袖兒、膝褲之類,都送了見面禮。其余都是平輩,不肯受禮,止彼此一見而已。

外面鄧、張、褚三位是昨日赴過男筵席的了,今日里面便擺起女筵席來。褚大娘子首席,舅太太二席,張太太三席,安太太末席相陪。公子一一遞過酒,彼此都是熟人,也不用酒過三巡,湯添二道,大家便認真吃起飯來。張太太被大家勸了半日,依然不肯開齋,想他必有所待。吃過了飯,舅太太站起來道:“親家太太,可恕我不能拘那俗禮兒等擺果子了。我可得張羅我們姑爺、姑***圓飯去了。”說著,便過新房去。

那里炕上早齊齊整整擺了一桌筵席,舅太太讓安公子、何小姐上面並肩坐了,自己合張姑娘東西面相陪。安公子是前度劉郎,何小姐是司空見慣,倒也用不著十分羞澀,便舉案齊眉,同吃了一頓飯。至此吉禮告成。他三人從此問安視膳,戈雁聽雞;卿繡儂吟,婦隨夫唱。

天下那里有這樣的人家,這般的樂事?豈還算不得個歡喜團圓?不道那燕北閑人還有大半部文章,這《兒女英雄傳》才演到第三番結束。這正是:

硯待磨穿雙管下。弓須開道十分圓。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八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8:38

正文 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
精品文學 iPhone App現已推出!支持離線下載看小說,請使用iPhone下載安裝!


這部書前半部演到龍鳳合配,弓硯雙圓。看事跡,已是筆酣墨飽;論文章,畢竟不曾寫到安龍媒正傳。不為安龍媒立傳,則自第一回《隱西山閉門課驥子》起,至第二十八回《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皆為無謂陳言,便算不曾為安水心立傳。如許一部大書,安水心其日之精、月之魄、木之本、水之源也,不為立傳,非龍門世家體例矣。燕北閑人知其故,故前回書既將何玉鳳、張金鳳正傳結束清楚,此後便要入安龍媒正傳。入安龍媒正傳,若撇開雙鳳,重煩筆墨,另起樓台,通部便有“失之兩橛,不成一貫”之病,所以這回書緊接上文,先表何玉鳳。

卻說何玉鳳本是個世家千金閨秀,只因含冤被難,弄得孤苦伶仃,連自己一條性命尚在未卜存亡,那里還講得到“婚姻”二字?不想忽然大仇已報,身命得安,姻緣成就。這段姻緣又正是安家這等一分詩禮人家,安老爺、佟儒人這等一雙慈厚翁姑,安公子這等一位儒雅溫文夫婿,又得張姑娘這等一個同心合意的作了姊妹,共事一人,再加舅太太這等一個玲瓏剔透兩地知根兒的人作了干娘,從中調停提補,便是念生絕絕不想再見的乳母丫鬟,也一時同相聚首。此時何玉鳳的遭際,真算得千古第一個樂人,來享浩劫第一樁快事!

便從“一十八獄獄中獄”升到“三十三天天外天”,其快樂也不過如此,還不專在乎新婚燕爾,似水如魚。

你道就靠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又能有多大神通,就把他成全到這個地步?這是個天。難道天又合他有甚麼年誼世好,有心照應他不成?無非他那一片孝心、一團至性,作成兒女英雄,合了人情天理,自然就轉禍為福,遇危而安。這是人人作得來的,只苦于人人不肯照他那樣作了去。既或偶然作到這個地步,又向老天算起帳來,說:“這是我苦盡甘來,應該食報的、享用的。”就未免氣驕志滿,一天一天的放蕩恣縱起來,尋些房幃快樂,圖些飽暖安閑,揮些無益銀錢,長些拒人氣焰。豈知天道無親,惟佑善人,這樣斫喪起來,那“滿招損,乖致戾”的道理,如應斯響。便是天果然合你有個年誼世好,他也沒法了。縱有旺騰騰的好時運,也不怕不重新敗壞下來;齊整整的好家園,也不怕不重新蕭條下來。及至自己尋到苦惱場中,卻要抱怨說:“老天怎的不睜眼!”嗚呼!老天其不冤乎?

何玉鳳是何等一副兒女心腸,英雄見識!況且他自幼兒就自己為難慣了自己的了,如今從鋼眼里拔出來,好容易遇著這等月滿花香的時光,他如何肯輕易放過?因此一進安家門,便自己給自己出了一個繞手的大難題目。想到上天這番厚恩,眾人這番美意,我如今既作了他家的媳婦,要不給公婆節省幾分精神,把丈夫成就一個人物,替安家立起一番事業來,怎報得這天恩,副得這人望?他如此一想,早把從前作女兒時節的行徑全副丟開,卻事事克己步步虛心的作起人家,講起世路來。更兼他天生得落落大方,不似那羞手羞腳的小家氣象。再看看安家的上上下下,那個也不是驀生人。因此,該說的就說,該問的就問。該是公子作主的,定有個盡讓;該合張姑娘商量的,定盡他一聲。到了公婆跟前,便同張姑娘敘姊妹禮數,自己居先,到了夫妻之間,便合他論房幃資格,自己居右。處得來天然合拍,不即不離。把安老夫妻兩個樂得大稱心懷,眉開眼笑。

他當下在上房周旋了褚大娘子合諸位女眷一番,見舅太太不在跟前。便要到干娘屋里盡個禮數。安太太吩咐他:“就便脫了禮服,換換衣裳,也合妹妹說說話兒去。”他答應著,等又給婆婆裝了袋煙,才同張姑娘拉著手兒過這院里來。一進院門,正要到舅太太屋里去,早見舅太太在廊下站著。說:“姑奶奶必是要到我屋里,你先不用來呢。今日是頭一天出來,除了見公婆,這算進頭一道門檻兒,得取個吉祥,你先到你妹妹屋里看看去,我這里張羅給你們弄晌餑餑呢,等我告訴明白了他們,我也找了你們去。”何小姐見如此說,只得笑著回到自己新房,換了衣服,便到西屋里來。

◎ 精品文學網 Bestory.com ◎

卻說安公子住的那房子雖是三開間,卻是前後兩卷,通共要算六間。金、玉姊妹在東西間分住,屋里的裝修槅斷都是一樣。只東屋里因作新房,那張合歡床規矩設在靠南窗,便把兩卷打作通連,勻出北面來擺妝奩安坐落。張姑娘這屋里卻是齊著前後兩卷的中縫安著一溜碧紗櫥,隔作里外兩間,南一間算個燕居,北一間作為臥室。

何小姐到了這屋里,便合張姑娘在外間靠窗南床上坐下,早有華嬤嬤、丫鬟柳條兒送上茶來。何小姐一面喝茶,留神看那屋子,見床上當中一般的擺著炕桌、引枕、坐褥,桌上一個陽羨砂盆兒,種著幾苗水仙。左右靠牆分列兩張小條案兒,這邊案上隨意擺兩件陳設,那邊擺一對文奩。地下順西牆一張撬頭大案,案上座鍾瓶洗之外,磊著些書藉法帖。案前一張大理石面小方桌,上面擺得筆硯精良,左右兩張杌子。

北一面,靠碧紗櫥東西兩架書閣兒,當中便是臥房門,門上挑著蔥綠軟簾兒,門里安著個曲折槅子,槅子上嵌著塊大玻璃,放著綢擋兒,卻望不見臥房里的床帳。又見那外間滿屋里貼落的圖書四壁。

何小姐自幼也曾正經讀過幾年書,自從奔走風塵,沒那心興理會到此。如今心閑興會,見了許多字畫,不免賞鑒起來,一擡頭,先見正南窗戶上檻懸著一面大長的匾額,古宣托裱,界畫朱絲,寫著徑寸來大的角四方的顏字。何小姐要看看是何人的筆墨,先看了看下款,卻只得一行年月,並無名號;重複看那上款,寫著“老人書付驥兒誦之”,才曉得是公公的親筆。因讀那匾上的字,見寫道是:

正其衣冠,尊其瞻視;潛心以居,對越上帝,足容必重,手容必恭;擇地而蹈,折旋蟻封。出門如賓,承事如祭;戰戰兢兢,罔敢或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洞屬屬,罔敢或輕。不東以西,不南以北;當事而存,靡他其適。勿貳以二,勿參以三;惟精惟一,萬變是監。從事于斯。是曰持敬;動靜弗違,表里交正。須臾有間,私欲萬端;不火而熱,不冰而寒。毫里有差,天壤易處;三綱既淪,九法亦頚。嗚呼小子。念哉敬哉!墨卿司戒,敢告靈台。

何小姐看了一遍,粗枝大葉也還講得明白,卻不知這是那書上的格言,還是公公的庭訓,只覺句句說得有理。暗說:“原來老人家弄個筆墨,也是這等絲毫不苟的!”因又看那東槅斷方窗上頭,也貼著個小小的橫額子,卻是碗口大的八分書,寫得是:戈雁聽雞上款是“龍媒老弟屬”,下款是“克齋學隸”,這兩句《詩經》,姑娘還記得,又看方窗兩旁那副小對聯,寫得軟軟兒的一筆趙字,寫著:

屋小于舟

春深似海

卻是新郎自己的手筆。何小姐心里道:“這‘屋小于舟’不過道其實耳,下聯的意思就有些不大老成,不是老人家教誦這段格言的本意了。”一面回頭又看那身後炕案邊掛的四扇屏,寫得都是一方方的集錦小楷,卻是諸同人送的催妝曲。大略看了一看,也有幾句莊重的,也有幾句輕佻的,也有看著不大懂得的。合張姑娘一路說笑著,便站起來到大案前看西牆掛的那幅堂軸,見畫的是仿元人《三多圖》,落款是“友生聲庵莫友士寫意”。姑娘都不知這些人為誰。又看兩旁那副描金朱絹對聯,寫道是:

金門待奏賢良策

玉笥新藏博議書

上款是“奉賀龍媒仁兄大人合巹重喜”,下款是“問羹愚弟梅鼎拜題並書”。何小姐看了一笑,因問道:“這梅鼎是誰呀?是個甚麼人兒呀?”張姑娘道:“他也是咱們個旗人,他們太爺稱呼同大人,現任南河河道總督。這梅少爺是公公的門生,又合玉郎換帖,所以去年來了,公婆還叫我見過。昨日他也在這里來著。姐姐沒聽見進來鬧房的那一群里頭,第一個討人嫌吵吵不清的就是他。公公可疼他呀,常說那孩子有出息兒。”

※ 精 品 文 學 網 B e s t o r y .c o m ※

何小姐道:“這孩子兒呀,我只說他沒出息兒!”張姑娘道:“姐姐怎麼倒知道他麼?”何小姐道:“我何曾知道他?你只看他送人副對子,也有這麼淘氣的麼?”張姑娘聽了這話。又把那對子念了一遍,才笑起來道:“果然!姐姐這一說破了,再看那‘待’字、‘新’字,下得尤其可惡,並且還不能原諒他無心。昨日姐姐只管在屋里坐著,橫豎也聽見他那嘴刬了。”

二人說著,轉到臥房門口,何小姐擡頭看門上時,也有塊小匾,寫著:

瓣香室心里想道:“這‘瓣香’兩個字倒還容易明白,只是題在臥房門上不對啊,這臥房里可一瓣心香的供奉誰呢?”一面想,一面看那匾上的字,只見那縱橫波磔一筆筆寫的儼如鐵畫銀鉤,連那墨氣都像堆起一層來似的,配著那粉白雪亮的光綾地兒,越顯黑白分明得好看。及至細看,才知不是寫的,原來照紮花兒一樣用青絨繡出來的。那下款還繡著“桐卿學繡”一行行楷小字,還繡著兩方朱紅圖書。

何小姐道:“這倒別致。這‘桐卿’又是誰呀?手兒怎麼這麼巧哇!這個人兒在那里,我見得著他見不著?”張姑娘道:“姐姐豈但見得著,只怕見著他,叫他繡個甚麼,他還不敢不繡呢。但是這個人兒他可只會繡,不能寫,這塊匾的藍本是他求人家寫的。”何小姐只顧貪看那屋子,也不往下再問。

說著,將要進門,張姑娘道:“柳條兒,你先進去,把玻璃上那個擋兒拉開,得點亮兒。”柳條兒答應一聲,先側著身子過去,何小姐隨著也進了屋門。見那曲折槅子是向西轉過去的,等柳條兒撤玻璃擋兒的這個當兒,回頭一看,見那槅子東一面,長長短短橫的豎的貼著無數詩箋,都是公子的近作。看了看,也有幾首寄懷言志的,大抵吟風弄月居多,一時也看不完。只見內中有一幅雙紅箋紙,題著一首七言截句,那題目倒寫了有兩三行,寫道是:

庭前偶植梧桐二本,才似人長,日攜清泉洗之,欣欣向榮,越益繁茂。樹猶如此,我見應憐。口占二十八字,即博桐卿一粲,並待蕭史就正。

亭亭恰合稱眉齊,爭怪人將鳳字題。

好待干云垂蔭日,護他比翼效雙棲。

後面另有一行,寫著“龍媒戲草”。何小姐看了這首詩,臉上登時就有個頗頗不然的樣子,倒像兜的添了一樁甚麼心事一般。才待開口,立刻就用著他那番虛心克己的工夫了,忙轉念道:“且慢!這話不是今日說的,且等閑來合我這妹子仔細計較一番,再作道理。”

且住!說書的,這位姑娘好容易才安頓了,他心里又神謀魘道的想起甚麼來了?列位,這句話說書的可不得知道。何也呢?他在那里把個臉兒望著槅子看詩,他那臉上的神氣連張金鳳還看不見,他心里的事情我說書的怎麼猜的著?你我左右閑在此,大家閑口弄閑舌,何不猜他一番?

按這書的上文猜了去,何小姐同張姑娘正在談笑,看到安公子這首詩,忽然的心下不然起來,大概是位聽書的都聽得出來,這首詩是為何玉鳳、張金鳳而作。那“桐卿”兩個字,不必講,用的是“鳳鳴桐生”的兩句,又暗借一個“金井梧桐”的典,含著一個“金”字在里頭,自然是贈張金鳳的別號;那“蕭史”兩個字,不必講,用的是“吹簫引鳳”的故事,又暗借一個“秦弄玉”的名號,含著一個“玉”字在里頭,一定是贈何玉鳳的別號。因此上這位姑娘看了便有些不然起來,也末可知。

只是這首詩的命意、選詞、格調、體裁也還不醜,便是他三個的性情才貌,彼此題個號兒、叫個號兒,也還不至肉麻,況且字緣名起,伊古已然。千古首屈一指的孔聖人,便是一位有號的:“仲尼曰君子中庸”,“仲尼祖述堯舜”,“仲尼日月也”。一部《四書》,凡三舉聖號,稱號亦通例也,似不足怪,何至就把這位姑娘惹得不然起來呢?

然而細推敲了去,那《四書》的稱號卻有些道理在里頭。

《中庸》兩見,明明道著孔門傳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

故筆之于書以授孟子。到了孫述祖訓,筆之于書,想要垂教萬世,既不好書作“孔大寇”、“孔協揆”、更不得書作“夫執禦者”、“鄹人之子”,難道竟書作“大父曰君子中庸”、“家祖祖述堯舜”不成?他是除了稱號沒得稱的,只得仲尼長仲尼短了哇。《論語》一見,是子貢見叔孫武叔呼著聖號謗毀聖人,因申明聖號說:“這兩個字啊,如同日月一般,謗毀不得的。”

此外卻不曾見子思稱過“仲尼家祖”,也不聞子貢提過“我們仲尼老師”。至于孟子那時既無三科以前認前輩的通例可遵,以後賢稱先聖自然合稱聖號。此外合孔夫子同時的,雖尊如魯哀公,他祭孔夫子的誄文中也還稱作“尼父”。然則這號竟不是不問張王李趙長幼親疏混叫得的。

降而中古,風雅不過謝靈運,勳業不過郭子儀,也都不聽得他有個別號。然則稱人不稱號也還有得可稱。便是我說書的也還趕上聽見旗籍諸老輩的彼此稱謂,如稱台閣大老,張則“張中堂”,李則“李大人”;遇著旗人,則稱他上一個字,也有稱姓氏的,如“章佳相國”、“富察中丞”之類。但是個大父行輩則稱為“某幾太爺”,父執則稱為“某幾老爺”,平輩相交則稱為“某幾爺”。至于宗族中止有“大爺”“叔叔”

“哥哥”“兄弟”的稱呼,即乎房分稍遠,也必稱“某幾大爺”、“叔叔家的幾哥哥、幾兄弟”,從不曾聽得動輒稱別號的。舊風之淳樸如此。

到了如今,距國初進關時節曾不百年,風氣為之一變。旗人彼此相見。不問氏族,先問台甫,怪;及至問了,是個人他就有個號,但問過他。就會記得,更怪;一記得了,久而久之,不論尊卑長幼遠近親疏,一股腦子把稱謂擱起來,都叫別號,尤其怪。照這樣從流忘反,流到我大清二百年後,只怕就會有“甲齋父親”、“乙亭兒子”的通稱了。且將奈何!何小姐或者有見如此,覺得安公子以世家公子,無端的從自己閨闥中先鬧起別號來,怪他沾染時派過重,所以看了那“桐卿”、“蕭史”的稱呼,有這番心下不然,也未可知。

若果如此,這位姑娘就未免有些積慮過遠,嫉惡過嚴了。

要知如安公子的好稱別號,是他為了難了。怎見得呢?一個人,三間屋子里住著兩個媳婦兒,風趣些,卿長卿短罷,畢竟孰為大卿、孰為小卿?佳懷些,若姐若妹罷,又未免“名不正,則言不順”;徇俗些,稱作奶奶罷,難道好分出個“東屋里奶奶”“西屋里奶奶”、“何家奶奶”“張家奶奶”來不成?

這是安公子不得已之苦衷,卻不是他好趨時的陋習。便是被他稱號的人,也該加些體諒。照這等說來,何小姐的不悅還不為此。既不為此,為著何來?想來其中定有個道理。他既說了要合張姑娘商量,只好等他們商量的時候你我再聽罷。

卻說何玉鳳當下不把這話說破,便先擱起不提。因搭訕回頭望著張姑娘道:“好哇!我老老實實兒的一個妹妹,怎麼一年來的工夫學壞了?這‘桐卿’分明是人贈你的號,那‘蕭史’自然要算贈我的號了。若然,這門上‘瓣香室’三個字竟是你繡的,你怎麼方才還合我支支吾吾的鬧起鬼來呢?”

問得個張姑娘無言可答,只是格格的笑。

說著,何玉鳳繞過槅子,進了那間臥房。只見靠西牆分南北擺兩座墩箱,上面一邊硌著兩個衣箱,當中放著連三抽屜桌,被格上面安著鏡台妝奩,以至茶筅漱盂許多零星器具。

北面靠窗盡東頭安著一張架子床,懸著頂藕色帳子。那曲折槅子東邊夾空地方,豎著架衣裳格子,上面還大大小小放著些零星匣子之類,那衣格以北、臥床以南、靠東壁子當中,放著一張方桌,左右兩張杌子。那桌子上不擺陳設,當中供一分爐瓶三事;兩旁一邊是個青綠花觚,應時對景的養著一枝血點般紅的山茶花,一邊是個有架兒的粉定盤子,里面擺著嬌黃的幾個玲瓏佛手。那上面卻供著一座小小的牌位,牌位後面又懸一軸堂幅橫披,卻用銀紅蟬翼絹罩著,看不清楚是甚麼佛像。

何小姐心下暗道:“原來這里果然供養香火,這就無怪題作‘瓣香室’了。只是怎的把佛像供在臥房里?這前面又是誰的牌位呢?”一面想,走向前一看,見上面是“十三妹姐姐福德長生祿位”一行字。把他詫異得“喂”的一聲,問出一句傻話來,問道:“這供的是誰?是誰供的?”張姑娘笑道:“我的十三妹姐姐,情知可是誰呢?難道還有第二位不成?”何小姐正色道:“妹妹,你忒也胡鬧!這如何使得?你這等鬧法,豈不要折盡我平生的福分?還不快丟開!”他說著,伸手就要把那長生牌提起來拿開。慌的個張姑娘連忙雙手護住,說道:“姐姐,動不得!這是我奉過公婆吩咐的!”何小姐聽了,更加著急起來,說:“這越發不成事了!你快告訴我,公婆怎的說?”張姑娘道:“姐姐別忙,咱們就在這桌兒兩旁坐下,聽我告訴你。”

二人歸坐,柳條兒給他姑娘裝過袋煙來。張姑娘一面吃著煙,便把他去年到了淮城店里見著公婆,怎的說起何小姐途中相救,兩下聯姻,許多好處;怎的說一時有恩可感,無報可圖,便要供這長生祿位,朝夕焚香頂禮;安老夫妻聽了,怎的歡喜依允;後來供的這日,安太太怎的要親自行禮,他怎的以為不可,攔住;後來又要公子行禮,卻是安老爺說他不是一拜可以了事的;這才自己掛冠,帶他尋訪到青云山莊的話,說了一遍。

何小姐聽了,心下才得稍安。一時兩意相感,未免難過,只不好無故傷心。想了一想,轉勉強笑道:“我想起來了,記得公公在青云山合我初見的這天,曾經提過這麼一句,那時我也不曾往下斟酌。不想妹妹你真就鬧出這些故事兒來!如今你既把我鬧了來了,你有甚麼好花兒呀、好吃的呀,就剪直的給我帶、給我吃,不爽快些兒嗎?還要這塊木頭墩子作甚麼?你不許我拿開他,你的意思不過又是甚麼搭救性命咧、完配終身咧、感恩列、報德咧這些沒要緊的話,你只想,你昨日在祠堂那一番肺腑之談,還不抵救我一命麼?還不是完我終身麼?我又該怎麼樣呢?你必定苦苦的不許我拿開這長生牌兒,我從明日起,每日清晨起來給公婆請了安,就先朝你燒一炷香,磕一陣頭,我看你怎麼樣!”張姑娘道:“姐姐不用著急,姐姐既來了,難道我放著現佛不朝,還去面壁不成?只這長生牌兒卻動不得,姐姐聽我說個道理出來。”

何小姐道:“這還有個甚麼道理呀?你倒說說我聽。”張姑娘指了壁上罩著的那畫兒說:“姐姐要知這個道理,先看這頑意兒就明白了。”說著,便叫過花鈴兒來,要扶了他自己上杌凳兒去揭起那層絹來。這個當兒,何小姐早一擡腿上去,揭起那擋兒來一看,那里是甚麼佛像?原來是一副極豔麗的士女圖。只見正面畫著一個少年,穿著件魚白春衣,靠著一張畫案,案上堆著一卷書,在那里拈筆構思;上首橫頭坐著個美人,穿著大紅衫兒,湖色裙兒,面前安著個博山爐,在那里添香;下首也坐著個美人,穿著藕色衫兒,松綠裙兒,面前支著個繡花繃子,在那里挑繡。旁邊還有兩個小鬟,拂塵煮茗。只有那士女的臉手是畫工,其余衣飾都是配著顏色半紮半繡,連那頭上的鬢發珠翠,衣上的花樣褶紋都繡出來,繡得十分工致。

何小姐不由得先贊了一句道:“好漂亮針線!這斷不是男工繡的,一定也是那位桐卿先生的手筆了!”說著下來,轉正了細細的一看,畫的那三副臉兒,那少年竟是安公子,那穿藕色的卻酷似張姑娘,那穿紅的竟是給自己脫了個影兒,把他樂的,連連說道:“難為你好心思,怎麼想來著!你我相處了二年,我竟不知道你這麼手兒巧,還會畫呢。”張姑娘道:“姐姐打諒真個的我有這麼大本事麼?除了這幾針活計是我作的,這稿子是人家的主意,那臉兒是一位姓陶的畫的,連那地步,身段、首飾、衣紋,都是他勾出來,我照著作起來的。”

何小姐道:“這個姓陶的又是誰呢?”張姑娘道:“咱們這里有位程師爺,江蘇常州人,他有個侄兒,叫做程銓,不知在那個修書館上當供事。這姓陶的就是那程銓的娘子。這個人叫作陶桂冰,號叫樨禪。我看見他這名字,還念了個白字,叫他陶桂冰,被人家笑話了去了,才告訴我說這是個‘冰’字,讀作‘凝’。姐姐屋里掛的那張‘玉堂春富貴’,就是他畫的。

工筆人物他也會畫,最擅長的是傳真。今年夏天,程師爺叫他來給婆婆請安,婆婆便請公公自己出個稿子,叫他畫幅行樂。公公說:‘我出個甚麼稿子呢?古人第一個畫小照的是商朝的傅說,他那幅稿子卻不是自己出的。及到漢朝的馬伏波將軍,功標銅柱,卻是絕好的一幅稿子呢,只是云台二十八將里頭又獨獨的不曾畫著他。我這樣年紀,一個被參開複的候補知縣,還鬧這些作甚麼?況這程世兄的令政又是個女史,倒是教他們小孩子們畫著頑兒去吧。’我們就把他請過這屋里來,不是容易,才商量定了這個稿子,畫成你我三個人這幅小照。”

何小姐道:“我且不管你們是容易商量的也罷,不是容易商量的也罷,我只問你,我是個管作甚麼兒的,怎麼會叫你們把我的模樣兒畫了來了,一年之久我直到今日才知道啊?”

張姑娘道:“豈但姐姐的模樣兒,連姐姐都叫人家娶了來了,姐姐也是一年之久直到今日才知道哇!姐姐要問怎麼就把姐姐的模樣畫了來了,請問這里現放著姐姐這麼個模樣的妹妹,還怕照著畫不出妹妹這麼個模樣兒的姐姐來麼?話雖這樣說,只你這眉梢眼角的神情,合那點朱砂痣、倆酒窩兒,也不知費了我多少話才畫成的呢!”

何小姐道:“我是急于要聽聽你方才說的那不許我扔開這長生牌位兒的道理,這話又與那長生牌兒何干呢?”張姑娘道:“姐姐別忙啊,要留那長生牌兒的道理,正在這一幅行樂圖兒上頭,說起來這話長著啊。自從去年我姊妹兩個在能仁寺草草相逢匆匆分手以後,算到今日,整整的一年零兩個月。這其間無限的離合悲歡,今日之下,我才盼到合姐姐一室同居,長相聚首。姐姐雖是此時才來,我這盼著姐姐來的心,可不是此時才有的。這話大約姐姐也該信得及。”

何小姐連連點頭答應,說:“豈但信得及,這話大約除了我,還沒第二個人明白。”張姑娘道:“這就見得姐姐知道我的心了。只是我雖有這條心,我到了淮安,見著公婆,是個才進門的新媳婦兒,不知公婆心里怎樣,這句話我可不好向公婆說。不想公公到了青云堡訪著九公,見著褚大姐姐,褚大姐姐也想到你我合他三個人這段姻緣上。及至婆婆到了,他們早合公婆商量到這段話。這段話,他三位老人家自然也因為我是個才進門的新媳婦兒,又不曾告訴我,落後還是褚大姐姐私下告訴了我,他還囑咐我先不要提起。我只管知道公婆的心里是怎樣了,我可又不敢冒冒失失的問。那時候更摸不著你老人家的主意,我更不敢合你我這位玉郎商量。這天閑中,我要探探他的口氣,誰知才說了一句,他講起他那番感激姐姐敬重姐姐的意思來,倒合我背了一大套《四書》,把我排楦了一陣。這話也長,等閑了再告訴姐姐。”

何小姐道:“這話也不用你告訴我,我也深知你的甘苦,並且連你們背的那幾句《四書》我都聽見了。”張姑娘聽了一怔,便慪他道:“姐姐站住。姐姐通共昨日酉正才進門兒,還不夠一周時,姐姐這話是從那里打聽了去的?我倒要問問。”

罷了!為甚麼先哲有言:“當得意時慢開口,當失意時慢開口;與氣味不投者對慢開口,與性情相投者對慢開口。”這四句話真是戒人失言的深意!只看何小姐這等一個精細人,當那得意的時候,合個性情相投的張姑娘說到熱鬧場中,一個忘神,也就漏了兜!益發覺得這四句格言是個閱曆之談了!

閑言少敘。卻說何小姐一時說得高興,說得忘了情,被張姑娘一慪,不覺羞得小臉兒通紅。本是一對喁喁兒女促膝談心,他只得老著臉兒笑道:“討人嫌哪!你給我說底下怎麼著罷。”張姑娘道:“底下?一直到公婆到了家,把一應的事情都料理清楚了,這天才叫上我去,從頭至尾告訴了我。我才委曲宛轉的告訴了你我這個玉郎。公公才擇吉親自寫的通書合請媒的全帖。這才算定規了給姐姐作合的這樁大事。這幅行樂圖兒可正是定規了這樁事的第三天畫的。不然,姐姐只想,也有個八字兒沒見一撇兒,我就敢冒冒失失把姐姐合他畫在一幅畫兒上的理嗎?”何小姐聽了,益發覺得他情真心細,自是暗合心意。因望著那幅小照合他說道:“是便是了,只是人家在那里讀書,你我一個弄一個香爐,一個弄一堆針線在那里攪,人家那心還肯擱在書上去呀?”

張姑娘歎了一聲道:“姐姐的心怎麼就合我的心一個樣呢!姐姐那里知道,現在的玉郎早已不是你我在能仁寺初見的那個少年老誠的玉郎了!自從回到京,這一年的工夫,家里本也接連不斷的事,他是弓兒也不拉,書兒也不念,說話也學的尖酸了,舉動也學得輕佻了。妹子是臉軟,勸著他總不大聽。即如這幅小照,依他的意思,定要畫上一個他,對面畫上一個我,倆人這麼對瞅著笑。我說:‘這影啊似的,算個甚麼呢?’他說:‘這叫作《歡喜圖》。’我問他:‘怎麼叫《歡喜圖》?’他就背了一大篇子給我聽。我好容易才記住了,等我說給姐姐聽聽。他說:當日趙松雪學士有贈他夫人管夫人的一首詞,那詞說道:

我儂兩個,忒煞情多!譬如將一塊泥兒,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忽然歡喜呵,將他來都打破。重新下水,再團再煉,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那其間,那其間我身子里也有了你,你身子也有了我。

姐姐只說這話有溜兒沒溜兒?我就說:‘趙學士這首詞兒也太輕薄,你這意思也欠莊重。你要畫,可別畫上我,我怕人家笑話。’他盡只鬧著不依。我就想了個主意,我說:‘你要畫我,這不是姐姐的事也定了麼,索興連姐姐把咱們三個都畫上。你可得想一個正正經經的題目。還得把你我三個人的這場恩義因緣聯合到一處,我可要請公婆看過,並且留著給姐姐看的。’我拿姐姐這一鎮,才把他的淘氣鎮回去了。也虧他的聰明兒!真快,就想了這幅稿子。他說他那面兒叫作‘天下無如讀書樂’,姐姐這面兒叫作‘紅袖添香伴著書’,我這面兒,就算給姐姐繡這幅小照呢,叫作‘買絲繡作平原君’。我聽了聽,這還有些正經,才請那位陶樨禪畫史畫了手臉,我補的這針線。這便是這幅行樂的來曆。這如今姐姐是來了,公婆又費了一番心,把你我的兩間屋子給收拾得一模一樣。我想等過了姐姐的新滿月。把那槽碧紗櫥照舊安好了,把姐姐這個生長牌兒還留有我屋里,把我這個小像姐姐帶到姐姐屋里去。這一來,不但你我姊妹兩個時時刻刻寸步不離,便是他到那屋里,有個我的小像陪著姐姐;到這屋里,又有個姐姐的長生牌兒護著我。他看著眼前的這番和合歡慶,自然該想起從前那番顛險艱難。你我個兩再時常的指點勸勉他,叫他一心奮志讀書,力圖上進,豈不是好!這便是我不許姐姐丟開這長生牌兒的道理。姐姐道妹子說的是也不是?”

請教,張金鳳這等一套話,那何玉鳳聽了,可有個道他不是的?只是你我說書的聽書的,可莫為那燕北閑人所欺。據我說書的看來,那燕北閑人作第十二回《安大令骨肉敘天倫,佟孺人姑媳祝俠女》的時候,偶然高興,寫了那麼一個十三妹的長生祿位牌兒,不過覺得是新色花樣,醒人耳目。及至寫到這回,十三妹是娶到安家來了,這個長生牌兒不提一句罷,算漏一筆;提一句罷,沒處交代。替他算算,何玉鳳竟看不見這件東西?無此理;看見不問?更無此理;看見問了,照舊供著?尤其無此理;除是劈了燒火,那便無理而又無理,無理到那頭兒了;就讓想空了心,把那個長生牌兒給他送到何公祠去,天下還有比那樣沒溜兒的書嗎?大約那燕北閑人也是收拾不來這一筆,沒了招兒,擄了汗了,就搜索枯腸,造了這一片漫天的謊話,成了這段賺人的文章!雖是苦了他作書的,卻便宜了你我說書的、聽書的。假如有這樁事,卻也得未曾有;便是沒這樁事,何妨作如是觀!

閑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何小姐聽了這話,不由得趕著張姑娘叫了聲:“好妹妹,怎的你這見識就合我的意思一樣!可見我這雙眼珠兒不曾錯認你了。我正有段話要合你說。”才說到這句,戴嬤嬤回道:“舅太太過來了。”二人便把這話掩住,連忙迎出來讓坐。舅太太道:“我不坐了,我那里給你們烙的滾熱的盒子,我才叫人給褚大姑奶奶合那兩位少奶奶送過去了。咱們娘兒們一塊兒吃,我給你們作個‘和合會’。”說著,拉了二人過南屋去了不提。

他姐妹兩個一同在舅太太屋里吃了餑餑,便同到公婆跟前來。安老爺正在外面陪鄧、褚諸人暢飲,安太太正合褚大娘子、張太太並兩個侄兒媳婦閑話。又引逗著褚家那個孩子頑耍了會子。那天已到晚飯時候,二人伺候了婆婆晚飯。安太太因他們還不曾過得十二日,仍叫張姑娘伴了何小姐回到新房,同公子夫妻每共桌而食。

飯罷,晚間安公子隨了父親進來,闔家團聚,提了些往日世事之難,敘了些現在天倫之樂。安老爺便合太太說道:“如今咱們的事情是完了,大後日可就是烏老大家的喜事。他臨走再三求下太太給他送送親,他也為家里沒個長輩兒,我們自然要去幫幫他才是。”安太太道:“我也正在這里算計著呢,這天一定是得在城里頭住下的了,就著這一蕩,就各處看看親戚,道道乏去。”

安老爺道:“豈止太太要去,我也正打算趁這機會出去走走,咱們娶這兩個媳婦兒都不曾驚動人,事情過了,到得見著了,都當面提一句。底下該帶去磕頭的地方,太太還得走一蕩,不要惹人怪。只是你我兩個人都出了門,褚大姑奶奶沒個人陪,不是禮呀。”褚大娘子道:“這又從那里說起?二叔真個的,還拿外人待我嗎?你二位老人家只管走,這天我正有事,我要赴席去呢。”

舅太太道:“姑奶奶那里去呀?”褚大娘子道:“我們大哥大嫂子要請我去坐坐兒,又不敢回二叔、二嬸兒,要弄了吃的給我送進來。我說:‘我是借著我們老爺子分兒上,二叔、二嬸兒才把我當個兒女待。咱們各親兒各論兒,你們要這麼鬧起來,那可就是作踐我了。’如今我就定下那天吃他們去。”

安太太道:“很好麼,這他們又有甚麼不敢說的呢?”安老爺道:“既如此,就求舅太太合親家給我們看家罷。”

安太太道:“果然的我又想起件事來了。”因向何小姐道:“你不說要給媽開齋呢嗎?這天正是個好日子,這一席我同老爺又不好陪,倒是你三口兒好好兒的弄點兒吃的,早上先在佛堂前燒了香,通個誠,算了了願,把他二位請到你們屋里吃去,這就算你們給他二位順了齋了。豈不好?”張太太聽了,先說:“作嗎呀親家?你家那頓飯不吃肉喂?我吃上箸子就算開了齋了,還用叫姑爺、姑奶奶這麼花錢費事?”安老爺道:“是雖如此,也得叫他們小孩子心里過得去。”

舅太太聽著說完了,便笑道:“你們站著。咱們商量商量,這麼一對挪,你們行人情的行人情,認親戚的認親戚,女兒、女婿給開齋的開齋,這天算都有了吃兒了,我呢?”問的大家連安老爺也不禁大笑起來。安太太道:“你無論他們誰家,有剩湯剩水的,揀點兒就吃了;要不,我給你留倆餑餑。”舅太太道:“可不是呢,我有辦法兒!”因合張太太道:“親家母,到了那天,你早上同親家老爺赴了女兒、女婿的席、晚飯等我弄點兒吃的請你,我可不管親家公。”張太太道:“他還敢驚動舅太太咧?他在外頭那不吃了飯哪!”大家又談一刻,才各各回房安置。

金、玉姊妹這里候公公進了屋子,服侍婆婆摘了簪子,兩個攙扶了丫鬟,前面仆婦打著一對手把燈,引著回家。又到舅太太屋里閑談了片刻,舅太太便催著他三個歸房。何小姐這日正是善飲的朋友“入席第三杯”,有名色的,叫作“新娘第二晚”。

一宿晚景提過。卻說安老爺、安太太一家,向來睡得早起得早。次日清晨,兒女早來問安。大家正在閑談,人回:“鄧九太爺過來了。”安老爺迎出去,一路說笑進來,到上房坐下。鄧九公一一應酬了一陣,便道:“老弟,老弟婦,我今日特來道謝道乏。咱們的正事也完了,過了明日,後日是個好日子,收拾收拾我可要告辭了?”

這話褚大娘子聽了,先有些不願意。他本是個活動熱鬧人,在這里住了幾日,處得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合式的,內中金、玉姐妹尤其打得火熱,更兼正要去赴華嬤嬤家的請,如今忽然熱剌剌的說聲要走,他如何肯呢?只是自己不好開口。

早聽安老爺說道:“九哥,你忙甚麼?雖說你在這里幾天,正遇著舍間有事,你我究竟不曾好好的喝兩場。”安太太也是在旁款留。褚大娘子便道:“人家二叔、二嬸兒既這麼留,咱們就多住兩天不好?你老人家家里又有些甚麼惦著的呀?”九公道:“倒不是惦著家。在這里你二叔、二嬸兒過于為**心,忙了這一程子了,也該讓他老公母倆歇歇兒。”

安老爺聽了,那里肯放?便道:“老哥哥,來不來由你,放不放可就得由我了。”鄧九公聽了,哈哈大笑,說:“那麼著,咱們說開了。我也難得到京一蕩,往回來了,又身上有事,不得自在。如今老弟你要留下我,你可別管我。我要到前三門外頭熱熱鬧鬧的聽兩天戲,這西山我也沒逛夠,還有海澱萬壽山昆明湖,我都要去見識見識,一直逛到香山,再看看燕台八景,從盤山一路繞回來,撒和撒和。也不用老弟你陪我,我瞧你們那位老程師爺有說有笑的,我們倒合得來。。

還有寶珠洞那個不空和尚,這東西敢是酒肉全來,他好大量,問了問他,這些地方他都到過,再帶上女婿,我們就走下去了。我回家,咱就喝;我出去,我們就逛。是這麼著,我就住些日子,不我可就不敢從命了。”安老爺連說:“就是這樣。”

當下他父女各各歡喜。鄧九公談了幾句,又到公子新房望了一望,才高高興興的出去。按下不提。

安老夫妻連日在家便把鄧九公幫那分盛奩歸著起來,接著就找補開箱,清結帳目,收拾家夥,打掃屋子。安太太先張羅著打發兩個侄兒媳婦進城。安老爺又吩咐人張羅把張老的那所房子打掃糊裱起來,好預備他搬家。諸事粗定,他老夫妻才各各出門,進城謝客。

安公子便預先吩咐了廚房預備了一桌盛饌,又叫備了桌午酒。這日先在天地佛堂擺了供,燒了香,請張老夫妻磕過頭,然後請到新房,給他二位順齋。兩個老兒倍常歡喜,這日打扮得衣飾鮮明,一同過來。張老是足登緞靴,里面襯著魚白標布,上身兒油綠縐綢,下身兒的兩截夾襖,寶藍亮花兒緞袍子,釘著雙白朔鼠兒袖頭兒,石青哈喇寒羊皮四不露的褂子,羖種羊帽子,帶著個金頂兒。原來安老爺因家中辦喜事,親家老爺沒個頂帶,不好著石青褂子,慮到眾親友錯敬了,非待親戚之道。適逢其會,順天府開著捐輸例,便給他捐了個七缺後的候選未入流,頭上便有個這個朝廷名器。他自己卻以為雖是身家清白,究竟世業農桑,不圖這虛好看。因此遇著有事便頂帶榮身,沒事的日子便把頂子拔下來擱在錢褡褳兒里,這日也因是叩謝佛天,所以才戴上的,張太太又是一番氣象了,除了綢裙兒緞衫兒不算外,頭上是金烘烘黃塊塊,莫講別的,只那根煙袋,比舊日長了足有一尺多,煙荷包用到絳色氈子的,里頭裝的是六百四一斤的湖廣葉子,還是成斤的買了來家里存著,隨吃隨裝。這兩個老兒也叫作“孤始願不及此,今及此豈非天乎”了。

閑話休提。卻說他夫妻兩個到了女婿房里,安公子、金、玉姊妹先讓到西間客坐坐下。公子同何小姐親自捧茶,張姑娘裝過一袋煙來,仍是照前那等裝法。這個當兒,張太太已經念過七八聲佛了。不一時,戴嬤嬤回:“飯擺齊了。”三個人讓他二位出來,分東西席坐好。何小姐送了酒,退下去,向著二人便拜。慌得個張老說道:“姑奶奶,你這是怎麼說?”連忙出席還揖不叠。張太太說聲:“了不得了!”站起來,趕著過來就要攙起來,不想袖子一帶,把雙筷子拐在地下,把盅酒也拐倒了,灑了一桌子,幸而那盅子不曾掉在地下。仆婦們連忙上前揀筷子擦桌子,重新斟酒,鬧成一團。他那里還拉著何小姐說:“姑奶奶,你這是咋兒說?你留我多吃幾年大米飯罷,別價盡著折受我咧!”何小姐道:“慢講爹媽為我持這一年的齋,我該磕個頭的。我自從在能仁寺受了你二位老人家那個頭,到今日想起來便覺得罪過,何況今日之下,妹妹是誰,我是誰呢?”他兩老也謙不出個甚麼兒來,公子便讓著歸了坐。

那老頭兒到依實,吃了兩三個餑餑,一聲兒不言語的就著菜吃了三碗半飯。張太太先前還是干啖白餑餑,何小姐說:“媽,倒是吃點兒菜呀!”他見那桌子上擺著也有前日筵席上的那小雞蛋兒熬干粉,又是清蒸刺猬皮似的一碗,合那一碗黑漆漆的一條子一條子上面有許多小肉錐兒的,不知甚麼東西。若論張太太到了安老爺家也一年之久了,難道連燕窩、魚翅、海參還沒見過不成?只因安老爺家雖是個世族大家,卻守定了那老輩的勤儉家風,不比那小人乍富,枉花那些無味的錢,混作那等不著的闊。家中除了有個喜事,以至請個遠客之外,等閑不用海菜這一類的東西。因此張太太雖然也見過幾次,知道名兒,只不知那個名兒是那件上的,所以不敢易上筷子。如今經何小姐揀樣的讓著給夾過來,他便忒兒嘍忒兒嘍的吃了些。不想那肚子有冒冒的一年不曾見過油水兒了,這個東西下去,再搭上方才那口黃酒,敢是肚子里就不依了,竟吐嚕嚕的叫喚起來,險些兒弄到“老廉頗一飯三遺矢”。幸虧他是個羊髒,咕嚕了會子,竟不曾問動。

一時,大家吃完了飯,兩個丫鬟用長茶盤兒送上漱口水來。張老擺了擺手說:“不要。”因叫道:“女孩兒,你倒是揭起炕氈子來,把那席篾兒給我撅一根來罷。”柳條兒一時摸不著頭,公子說:“拿牙簽兒來。”柳條兒才連忙拿過兩張雙折兒手紙,上面托著根柳木牙簽。張老剔了會子牙,又從腰里拉下一條沒撬邊兒大長的白布來擦了擦嘴,又喝了兩口茶,便站起來道:“姑爺、兩位姑奶奶費心。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得到前頭招護招護去了。”公子道:“晌午還預備著果子呢。”

張老道:“姑爺,你知道的,我不會喝酒,又不吃那些零碎東西。再說今日親家老爺、太太都不在家,他們伴兒們倒跟了好幾個去,在家里的呢,也熬了這麼幾天了,誰不偷空兒歇歇兒?我幫他們前頭照應著去。”說著,便出去了。公子一直送出二門方回。

這里張太太吃了一袋煙,也忙著要走。何小姐道:“媽可忙甚麼呢,沒事就在這里坐一天,說說話兒不好?。”他道:“喂,姑奶奶,你婆婆托付了我會子,咱把人家舅太太一個人兒丟下不是話,再說他晚上還給我弄下吃的了。我更不會吃那些果子呀酒的咧。你們自家吃罷。”說著,自己攥上煙袋荷包絹子,也去了。

他三個跟到上屋,只見舅太太吃完了飯,正看著老婆子們那里拌鋸末子掃地,見了張太太,站起來道:“偏了我們了?赴了女兒的席來了?”張太太道:“可吃飽咧!齋也開咧!我們姑奶奶這就不用惦記著咧!”舅太太便讓他姊妹兩個也坐下,因合公子道:“這里不要你,你去罷。”公子正一心的事由兒想回家,便答應了一聲,笑著先走了。

這里姊妹兩個便在旁邊的小杌子上坐下。那個大丫頭長姐兒便從柳條兒手里接過煙袋荷包來,給張姑娘裝了袋煙,回身又給何小姐倒過碗茶來。何小姐連日見這個丫頭在婆婆跟前十分得用,便欠了欠身,說:“長姐姐,你叫他們倒罷。”隨即站起來,同張姑娘走到排插兒背後,一長一短的合他說話兒。因見他是個旗裝,卻又有些外路口音,問了問,才知他爹娘是貴州仲苗的叛黨,老祖太爺手里得的分賞功臣為奴的罪人,他爹娘到這里才養得他。他從小兒便陪著公子一處頑耍,到了十二歲,太太才叫上來的。何小姐見他說話兒甜淨,性情兒柔和,從此便待他十分親近。這且不提。

他姊妹兩個坐了片刻,舅太太便道:“今日婆婆不在家,你們姐兒倆也歇歇兒去。我要合親家太太湊上人斗牌呢。”因合何小姐道:“你這位公公呵,我告訴你,討人嫌著的呢!他最嫌人斗牌,他看見人斗牌,卻也不言語,等過了後兒提起來,你可聽麼,不說他拙笨懶兒全不會,又是甚麼‘這樁事最是消磨歲月’了,‘最是耽誤正經’了,又是甚麼‘此非婦人本務家道所宜’了,繃著個臉兒,嘈嘈個不了。偏偏兒的姑太太合我又都愛斗個牌兒,得等他不在家偷著斗。今日我可要羸我們親家太太倆錢兒了。”何小姐道:“娘就斗牌,我們也該在這里伺候。”你只聽可再沒舅太太那麼會疼人的了,說:“不用。你們倆家去,屋里是說且不動呢,零零碎碎也偷空兒歸著歸著,以至公婆喜歡的是甚麼呀,家里的事兒啊,你們爺的脾氣性格兒啊,隨身的活計啊,姐姐也該問問,妹妹也該說說。今日不是個空兒嗎?去罷!”何小姐本是不肯走,被舅太太這一提,倒提起他心里一樁事來,正待要走,張姑娘道:“姐姐,舅母既這麼吩咐,不咱們就走罷,家里坐坐兒再來。”二人便攜手同行而去。

且住!說書的,這回書一開場你就交代此後便要入安龍媒正傳,如今一回書說完了,請教那一句是安龍媒的正傳啊?

況且何玉鳳到了安家才得兩三天,合張金鳳姊妹初聚,這一邊自然該“入門問諱”,有許多緊要正經話要問;那一邊自然也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有許多緊要正經話要說,才是情理。怎的便談到這些閨閣閑情合瑣屑筆墨,作這等一篇沒氣力的文章?莫非那燕北閑人寫到《寶硯雕弓完成大禮》,有些“江淹才盡”起來了?列公,待浮海而後知水,非善觀水者也;待登山而後見云,非善觀云者也。金、玉姊妹兩個到了今日之下,沒得緊要正經話可說了。甚麼原故呢?那燕北閑人早輕輕兒的把位舅太太放在中間,這文章盡夠著了,不必是這等呆寫。至于這回書的文章,沒一個字沒氣力,也沒一處不是安龍媒的正傳,聽到下回,才知這話不謬。苟謂不然,那燕北閑人雖閑,也斷不肯浪費這等拖泥帶水的閑筆閑墨。“彼此取耳,子姑待之”。這正是:

定從正面認廬山,那識廬山真面目?

畢竟那金、玉姊妹兩個回家又有些甚的枝節,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九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8:50

正文 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
精品文學 iPhone App現已推出!支持離線下載看小說,請使用iPhone下載安裝!


這回書緊接上回,話表安公子。卻說安公子本是個聰明心性,倜儻人才,也虧父母的教養,詩禮的陶熔,才不曾走入紈袴輕佻一路。自從上年受了那場顛險,幸得返逆為順,自危而安,安老夫妻幕年守著個獨子,未免舐犢情深,加了幾分憐愛。偏偏的他又一時紅鸞雙照,得了何玉鳳、張金鳳這等一雙才貌心性色色出眾的佳人,心是肥了,氣是飛了,主意也漸漸的多了,外務也漸漸的來了。一個人到了成丁授室,離開父母左右,便是安老夫妻恁般嚴慈,那里還能時刻照管的到他?有時到了興會淋漓的時節,就難免有些“小德出入”。這日安太太吩咐他給岳父母順齋,原不過說了句“好好兒的弄點兒吃的”,他就這等山珍海味的小題大作起來,還可以說“畫龍點睛”;至于又無端的弄桌果酒,便覺“畫蛇添足”,可以不必了。果然那一雙村老兒作不來這些新花樣,力辭而去,他便就這桌席酒上生出篇文章來。因此,在上房時舅太太讓了他一句,他便忙忙的回到房中,催著打掃淨了屋子。又有個知趣兒的小鬟點了兩枝蘭花香,熏了熏張太太的那葉子煙氣味。

那時正是十月上旬天氣,北地菊花盛開,他早購了些名種,院子里小小的堆起一座菊花山來,屋里簪瓶列盎,也擺得無處不是菊花。回到家里,便脫了袍褂,換上一件倭段鑲沿塌二十四股兒金線絛子的絳色縐綢鵪鶉爪兒皮襖,套一件鷹脖色摹本緞子面兒的珍珠毛兒半袖悶葫蘆兒,帶一頂片金邊兒沿鬼子欄杆的寶藍滿平金的帽頭兒,腦袋後頭搭拉著大長的紅穗子。凡是這些過于華靡不衷的服飾,都是安老爺平日不準穿戴的。這日父親不在家,便要穿戴起來擺搭擺搭。打扮好了,又親自提著個宜興花澆澆了回菊花,見那菊花山上有一枝“金如意”,一枝“玉連環”,開得十分玲瓏婀娜,便自己取了把剪花的小竹剪子剪下來,養在書桌上那個霽紅花囊里。等了半日,不見金、玉姊妹兩個回來,他就隨手拿了一本李義山的詩翻閱。時當正午,日影在窗,恰好屋里關住一個蜂兒,急切不得出去,碰得那窗欞兒冬冬作響。他手里拿著那本詩,正翻著“昨夜星辰昨夜風”那首《無題》,看到“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兩句,益發覺得滿室中古香繖豔,此情此景,世人無此風雅了。

正看得高興,只聽窗外鉤聲格格,他姊妹兩個攜手同歸,忙丟下書笑道:“你姊妹兩個來得太妙,我這里正有樁要事相商。‘居,吾語汝。’便讓他兩個床上坐了。自己就靠著那張書桌說道:“今日給岳父母備了絕好的一桌果子,不想他二位老人家無此雅興。父母既不在家,何不要進來,再開他壇好酒,你我三個人作個賞菊小宴呢?”

張姑娘聽了,先說道:“把果子要進來,咱們吃了使得;依我說,酒可以罷了罷,倒比不得公婆在家里。況且婆婆出門去了,舅母雖是那樣說,我同姐姐一會兒還得在上屋照料照料去才是。”公子正在興頭上,吃這一擋,便有些不豫色然。

何小姐連忙向張姑娘丟了個眼色,說道:“舅母不是外人,既那樣說,咱們等會子再過去也使得。就是咱們屋里偶然偷空兒聚這麼一遭兒,倒也沒甚麼的。”公子聽了,才鼓起興來,便向著張姑娘道:“你這人怎的這等欠雅!對著美人,賞此名花,若無旨酒,豈不辜負這良辰美景?等我親自叫他們開酒去。”說著,興匆匆的跑出去了。

這里張姑娘攢著眉帶著笑向何小姐道:“我的姐姐,你老人家是怎麼了?前日合我說甚麼來著?怎麼今日又這等高興起來了呢?姐姐不知道,是說公公準他喝酒,他喝開了,可沒把門兒,人攔不住。”何小姐先歎了口氣,說道:“妹子,你方才說的實在是正經話,我豈不知!咱們前日沒得談完,舅母來叫吃餑餑,就把這話打斷了。我看你我眼前可愁的還不專在他喝酒上。自從我來的第二天,看見他寫的‘春深似海’的那副對聯,合那首種梧桐的七截詩,我就添了樁心事,正要合你說。你比我早有先見之明,又說了那套話,我這兩日留上心一看,妹妹,你的話果然說的不錯。這大約總由于他心性過高,境遇過順,興會所到,就未免把這輕佻一路誤認作風雅。殊不知便是真‘風雅’,這兩個字也最容易誤人,誤人還誤得不淺!果然性情持得住風雅,也不過成個墨客騷人;倘被風雅移動了性情,竟會弄成個輕薄子弟。前賢那‘人無風趣官多貴,案有琴書家必貧’的兩句話,雖是過激之談,卻也確有此理。你只看古往今來那些風雅先生們,那一個是置身通顯的?

◎ 精品文學網 Bestory.com ◎

“講到玉郎現在的處境,上有兩位老家兒栽培,下有你我兩人侍奉,豐衣足食,無慮無愁,可是你說的,正是奮志成名、力圖上進的時候。我看他一切丟開,只把這些閨閣閑情、筆墨瑣屑作了個正經,已經認差了路頭了。再說一句不是你我不害臊的話,若果然是照行樂圖兒上的那等一個不言不語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你,或者像長生牌兒似的那等一個無知無識推不動搡不動的我,正所謂‘影里情郎,畫中愛寵’,他見這屋里沒甚麼可風雅的去處,少不得也得一心撲到書本兒上去。偏偏兒守著這麼個模樣兒的你,又來了照你這個模樣兒的我,一個人能有多大精神?要都用在這三間屋子里,還怕他不合脂粉花香日親日近,離經濟學問日遠日疏麼?所以從來說的:‘三日不與士大夫談,則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又道是:‘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古人何必無端的作這等危言?未必不有見于此。

“你我若不早為之計,及至他久假不歸,有個一差二錯,那時就難保不被公婆道出個‘不’字來,責備你我幾句。便算公婆因愛惜他,原諒你我,不肯責備,要知一樣的給人作兒子,他這給人作兒子可與眾不同;一樣的給人作媳婦,你我這給人作媳婦可與眾不同。他給人作兒子,這條身子所關甚重;你我給人作媳婦,這兩副擔兒也就不輕。今日之下,你我合他三個人費了公婆無限的精神氣力,千難萬難,聚在一處,既然彼此一心,要不看破些枕席私情,認定了倫常至性,把他激成一個當代人物,可不可惜他這副人才?可不辜負公婆這番甘苦?可不枉結了你我這段因緣?”

何小姐說到這里,張姑娘先舉手加額的念了一聲佛,說:“姐姐這話比我見的更遠。我雖說臉軟,碰著了,也勸他幾句,說的那會兒好,笑嘻嘻的答應著,過兩天,還是沒事一大堆。”

何小姐道:“他如今正在興頭上,這樣合他輕描淡寫,大約未必中用。你不見你方才攔了他一句‘酒倒罷了’,他就有些不耐煩起來麼?所以我合你使了個眼色。我的意思,正要借今日這席酒,你我看事作事,索性‘破釜沈舟’,痛下一番針砭,你道如何?”

張姑娘道:“好是好極了,我在姐姐跟前可不存一點心眼兒。姐姐說話可一會價的性急,他的脾氣可一會兒的價性左,咱們可試著步兒來;萬一有個一時說不對路,倒不要被人聽見,一下子吹到公婆耳朵里,顯見得姐姐才來了幾天兒,兩個人就不和氣似的。”何小姐道:“你這話慮的很是,正是衛顧我的話。你只放心,我自然有個叫他左不到那里去的說法。”

張姑娘道:“姐姐打算怎的個說法?我聽聽。”

何小姐才要開口,兩個酒窩兒一動,把臉一紅,湊到張姑娘耳畔說了幾句,把個張姑娘樂的,連連點頭,笑道:“姐姐,這叫作‘兵法,攻心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何小姐似嗔似喜的瞅了他一眼,說道:“人家合你說正經話,你又來了!”因又說道:“果然他聽進這話去,便是你我受他兩句甚麼話,也不為可愧,不算受屈。只要把他逼到正路上去,不但如了公婆的願,成了他個人,也不枉我拿著把刀把你兩個撮合在一塊子,也不枉你說破了嘴把我兩個撮合在一塊子。便是我的父母也不白占人家的一塊墳塋,親家爹媽也不白吃人家的半生茶飯了。這話要擱在第二個人家兒的同房姊妹,也說不得,必弄到這個疑那個取巧,那個疑這個賣乖,倒壞了醋了。你我兩個,不但我信得及你,我料你也一定信得及我,所以我才合你商量。你想著怎麼樣?”張姑娘道:“姐姐,這還有甚麼可商量的呀!姐姐沒來,就讓我有這見識,也沒這力量;如今姐姐來了,我還愁甚麼?何況這話兩個人說又比一個人得說多了呢!不用商量,一定如此!”

※ 精 品 文 學 網 B e s t o r y .c o m ※

列公,你看,奇哉怪也!好一對奇怪女孩兒!他兩個算把“兒女英雄”四個字攥住不撒手,叼住不松嘴了。

閑話休提。再整何玉鳳、張金鳳兩個計議停妥,倒歡歡喜喜先張羅著叫那些仆婦丫鬟放桌椅,安匙箸,洗盞滌器,便傳給廚房把果子打發上來。將擺得齊整,公子早忙忙的進來。

見戴嬤嬤在那里汕哆嗼壺,便叫道:“嬤嬤,你先擱下那個,快給我找個乾淨盆來掣酒。”

原來安老爺的酒是交給葉通管著,便見葉通帶著兩個更夫擡進一大壇酒來,放在廊下。公子忙著問葉通道:“滑稽呢?”

葉通只愣愣的站著不言語。公子道:“你沒帶進來嗎?”葉通這才回說:“請示爺:甚麼是個‘呱咭’呀?”

公子哈哈笑道:“難為你還告訴我你念過《古文觀止》呢,難道連《滑稽列傳》那篇漢文也沒念過嗎?”葉通道:“奴才念過,奴才只知那‘滑稽’兩個字作口角詼諧利辯講。這是個甚麼?奴才可怎麼帶得進來呢?”公子道:“怕不是這等講法。然則何不名曰《口角詼諧利辯列傳》而名曰《滑稽利傳》呢?這滑稽是件東西,就是掣酒的那個酒掣子,俗名叫作‘過山龍’,又叫‘倒流兒’。因這件東西從那頭把酒掣出來,繞個彎兒注到這頭兒去,如同人的滑串流口,雖是無稽之談,可以從他口里繞著彎兒說到人心里去,所以叫作‘滑稽’,又有個‘乘滑稽留’的意思,所以謂之《滑稽列傳》。明白了哇?取去罷喲!”葉通百忙里無意中倒明白了個典,笑道:“爺要說叫奴才取倒流兒去,奴才此時早取了來了!”公子這陣不著要,大約也由高興而起。

不一時,葉通拿了酒掣子進來。公子看著掣出來沍好了,才進屋子。早見筵開綠綺,人倚紅妝,已預備得停停妥妥,心下十分歡喜。又見正面設著張大椅子,東西對面兩張杌子,因說道:“這首座自然是為我而設了?占了,占了。”一擡腿,便從椅子旁邊拐攔上邁過去,站在椅子上,盤腿大坐下來。才得坐下,便叫:“酒來!酒來!”不防這個當兒,張姑娘捧壺,何小姐擎杯,滿滿的斟了一杯,送到跟前。他連忙道:“阿呀!怎麼鬧起外官儀注來了?”何小姐道:“這是咱們屋里第一次開宴麼!”他聽了,便騰的一聲跳下座來,座旁打了一躬,慌得他姊妹兩個笑而避之。又聽張姑娘道:“人家姐姐這盅酒可得干了哇。”公子接過來,站著一飲而盡。張姑娘接過杯來,便把壺遞給何小姐,照樣斟了一杯送過去。公子道:“這是有例在先的,不消再讓。”也一口氣飲干,便要接壺來回敬他姊妹兩個酒。二個一齊正色道:“這可使不得,看人家笑話。叫丫頭們斟罷。”

公子只得歸坐,金、玉姊妹便分左右坐了。侍婢們按坐送上酒來。公子擎杯在手,左顧右盼,望著他姊妹兩個說:“請啊!”自己便先飲了一口,又撫掌道:“此人生第一樂也!”

何小姐笑道:“這個典用得恰,咱們這堂屋里正少一塊匾,等喝完了酒,何不趁興就寫起來?”公子道:“用甚麼字呢?”何小姐道:“四樂堂。”公子道:“怎的叫‘四樂’?”何小姐道:“你把這席酒算作第一樂,那‘父母俱存,兄弟無故’只好算第二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只好算第三樂了;還敷余著個‘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湊起來,可不是‘四樂堂’?”

公子聽得這話有些紮耳朵,便端起杯來又飲了一口,道:“且食蛤蜊。”隨即喝干了那杯,向他姊妹照杯。何小姐道:“這等來法,濫飲而易醉,咱們莫于行個令罷。”

這句話更打進公子心眼兒里去了,連說:“有理!我們行甚麼令呢?屋里書桌上有我養著的絕好一枝‘玉連環’,一枝‘金如意’,把他拿來,大家擊鼓傳花何如?”他兩個分明曉得把他兩個的芳名作戲,只作不解。張姑娘道:“這個令行不成。第一,公公的家教,咱們家從沒樂器這一類東西。便是此刻叫人在外頭現找去,只聽見背著鼓尋錘的,沒聽見拿著錘尋鼓的。縱讓找了來,我們雖沒行過這個令,想理去自然也得個會打鼓的,打出個遲急緊慢來,花落在誰手里才有趣;要就交給咱們這些丫頭老婆子一打,豈不把你這麼個好令弄得風雅掃地了嗎?如今我倒有個主意,莫若就把方才你說的名花美人旨酒作個令牌子,想個方兒行起來,豈不風雅些呢?”

何小姐先說:“有理!”便說:“如今要每人說‘賞名花’、‘酌旨酒’、‘對美人’三句,便仿著東坡令,每句底下要合著本韻綴上一句七言詩,不準用花酒美人的通套成句,都要切著你我三個今日的本地風光。你道好不好?”公子聽了,只樂得眼花兒繚亂,心花兒怒發,不差甚麼連他自己出過花兒沒出過花兒都樂忘了。手里拿著一只筷子,敲打著桌子道:“風兮,風兮!可兒,可兒!實獲我心,依卿所奏!”

張姑娘見公子狂得章法大亂,只低了頭抽了口煙,從兩個小鼻子眼兒里慢慢的噴出來,笑而不語。何小姐卻生來的言談爽利,氣趾飛揚,今日又故作出一團高興來,但見他在坐上鬢花亂顫,手釧鏗鏘。公子這些趣談,他只像不曾留意。

只聽他向公子說道:“這個令可是我合妹妹出的主意,我們兩個可不在其位。況且‘女子,從人者也’,這屋里斷沒我兩個出令的理,自然從首座行起。”公子酒入歡腸,巴不得一聲兒先要行這個新令,不用人讓,自己告著先喝了一盅令酒,想了一想,說道:

“賞名花,穩系金鈴護絳紗。

酌旨酒,玉液金波香滿口。

對美人,雪樣肌膚玉樣神。”

金、玉二人相視一笑,都贊道:“好!”各飲了一口門杯。

公子順著領兒向張姑娘把手一拱,道:“過令。該桐卿了。”張姑娘道:“我不僭姐姐。”何小姐聽了,更不推讓,便合公子說道:“我們兩個可不能說的像你那們風雅呀,只要押韻就是了。”公子道:“慢來,慢來!也得調個平仄,合著道理,才算得呢。”何小姐道:“自然。這平仄幸而還弄得明白,道理也還些微的有一點兒在里頭。”因說道:

“賞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才說得這一句,公子便攢著眉搖著頭道:“俗!”何小姐也不合他辯,又往下說第二句,道:

“酌旨酒,旨酒可是瓊林酒?”

公子撤著嘴道:“腐!”何小姐便說第三句,道:

“對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

公子連說:“醜!醜!醜!醜!你這個令收起來罷,把我麻犯的一身雞皮疙瘩了!你快把那盅酒喝了完事!”何小姐道:“怎的這樣的好令不入爺的耳呀?要調平仄,平仄不錯;要合道理,道理盡有。怎麼倒罰我酒呢?”公子哈哈大笑道:“我倒請教請教,這番道理安在?”何小姐道:“既叫我說,咱們先講下:說的沒個道理,我認罰;有些道理,你認罰。何如?”

公子道:“說得有個理,我吃一大杯;沒道理,要依金谷酒數受罰,諒你也喝不起,極少也得罰三杯,還不準先儒以為癩也。”張姑娘道:“就是這樣。我保著姐姐,姐姐要賴,不但姐姐喝三杯,我也陪三杯。”公子道:“既如此,‘姑妄言之妄聽之’罷啰。”

何小姐見公子定要他說出個道理來,趁這機會便把坐兒挪了一挪,側過身子來斜簽著坐好了,望著公子說道:“既承清問,這話卻也不小小的有個道理在里頭,你若不嫌絮煩,容我合你細講。你方才合妹子說的:‘對著美人,賞此名花,若無旨酒,豈不辜負了良辰美景?’自然看得美人名花旨酒不容易得,良辰美景尤其不容易得。這話要不是你胸襟眼界里有些真見解,絕說不出來。只是替那美人名花旨酒設想:他談何容易作了個美人,開成朵名花,釀得杯旨酒?也要那對美人、賞名花、飲旨酒的消受得那旨酒名花美人,才算得美人名花旨酒的知音,便是那花酒美人也覺得增色。不然,你只管去對他、賞他、飲他,你干你的,他干他的,那良辰美景也只得算干那良辰美景的了。其中毫無樂趣,各不相干,還怎生道得個風雅?何況這幾件,件件都是天不輕容易給人!幸而有杯旨酒,又愁沒朵名花可賞;有朵名花,又愁短個美人相對;便算三樁都有了,更難的是美景良辰一時間都合在一處。講到今日之下,大爺,你生在這太平盛世,又正當有為之年,玉食錦衣,高堂大廈,我合妹妹兩個雖到不去美人,且幸不為嫫母;就眼前這花兒酒兒,也還不同野草村醪;再逢著今日這美景良辰,真是一刻千金,你算所望皆全,無意不滿了。要知‘天道豈全,人情豈滿’,‘美景不長,良辰難再’,‘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保不住‘杯中酒不空’,又怎保得住‘座上客常滿’?你怎生想個方兒,把這幾樁事樽節得長遠些,享用著安穩些便好?”

公子道:“正好喝酒取樂,怎的忽然動起這等的感慨牢騷來了?”何小姐搖頭道:“不是這等講。我同妹妹兩個,一個村姑兒,一個孤女兒,受上天的厚恩,成全到這步田地,再要感慨牢騷,那便叫‘無病呻吟,無福消受’了。只是我兩個作了一個婦女,可立得起甚麼事業來?不過是侍奉翁姑,幫助丈夫,教養子女,支持門庭,料量薪水。這幾件事件件作得到家,才對得過天去。我過來看了這幾日,現在的門庭不用我兩個支持,薪水不用我兩個料量,眼下且無子女用我兩個教養。第一件便是侍奉公婆,這樁事我同妹妹盡作得到家。就只愁你身上,我兩個有些幫助不來,我姊妹倒添了樁心事。”

公子笑道:“這話那里說起?此之謂‘蘧伯玉帶籠頭——牽牽君子’。放著這等一位恢宏大度的何蕭史,一位細膩風光的張桐卿,還怕幫助不了一個安龍媒?我倒請教你二位,待要怎的個幫助我,又要幫助我到怎的個地位,才得心滿意足呢?”

何小姐道:“不是謙,你我三個人也不用著這個‘謙’字。我想人生夢幻泡影,石火電光,不必往遠里講,就在坐的你我三個人,自上年能仁寺初逢,青云山再聚,算到今日,整整的一年。這一年之中,你我各各的經了多少滄桑,這日月便如落花流水一般的過去了。如今天假良緣,我兩個侍奉你一個,頭一件得幫助得你中個舉人,會上個進士,點了翰林,先交代了讀書這個場面。至于此以後的富貴利達,雖說有命存焉,難以預定,‘只要先上船,自然先到岸。’你是個讀書明理的人,豈不知‘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娶妻非為養也,而有時乎為養。’那時博得個大纛高牙,位尊祿厚,你我也好作養親榮親之計。這等講起來,我那插金花、飲瓊林酒、想封贈個夫人的令,那一句沒道理?你先道是‘俗’、‘腐’、‘醜’,我倒請教:怎生才是個不俗、不腐、不醜?你這見解一定加人一等,這等元妙高超法,我兩個怎生幫助得你來?”

公了聽了,揚起頭來,啞然大笑,說道:“迂哉!迂哉!我只道你兩個有甚麼石破天驚的大心事這等為難,原來為著這兩樁事!論取功名,不敢欺,安龍媒從考秀才起,就不曾科考過第二次,想那中舉人、中進士也還不到得如登天之難。據父親授我的這點學業,我看著那人金馬、步玉堂如同拾芥。論養父母,我家本不是那等等著錢糧米兒養活父母的人家兒,只這圍著莊園的幾畝薄田,盡可敷衍吃飯。何況父親還有從淮上一路回京承諸相好義贈的不下萬金,再加上鄧翁前日這一項,足有四萬金的光景。難道還不夠父母的安享不成?何必遠慮到此!”

何小姐道:“你把金馬玉堂這番事業就看得這等容易!無論你有多大的學問,未必強似公公。你只看公公,便是個榜樣。至于家計,我在那邊住的時候,也聽見婆婆同舅母說過,圍著莊園的這片地原是我家的老圈地,當日多的很呢。年深日久,失迷的也有,隱瞞的也有,聽說公公不慣經理這些事情,家人又不在行,甚至被莊頭盜典盜賣的都有,如今剩的只怕還不及十分之一。果然如此,這點兒進項本就所入不抵所出。及至我過來,問了問,自從公公回京時,家中不曾減得一口人,省得一分用度,如今倒添了我合妹妹兩個人,親家爹媽二位,再加我家的宋官兒合我奶娘家的三口兒,就眼前算算,無端的就添了七八口人了。俗語說的好:‘但添一斗,不添一口。’日子不可長算,此後只有再添人的,怎生得夠?至于你說的這項銀子,公公回京一路盤纏,到家安置,再加上妹妹合我這兩件喜事,所費也就可想而知。便有個三四萬銀子,又支持得幾年?若不早為籌畫,到了那展轉不開的時候,還是請公公重作出山之計,再去奔波來養活你我呢?還是請婆婆摒擋薪水,受老米的艱窘呢?”張姑娘從旁道:“姐姐這話實在想的深,說的透!大小人家都是一理,大概受這個病的居多。”說話間,公子一面聽著,又三杯過手了。

且住!安家的家事怎的安公子不知底細,何小姐倒知底細?何小姐尚知打算,安公子倒不知打算?何小姐精明也精明不到此,安公子蒙懂也蒙懂不到此。這個理怎麼講?

列公,其理甚明,人所易曉。何小姐是從苦境里過來的,如今得地身安,安不忘危,立志要成果起這家人家,立番事業。安公子是自幼嬌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何曾理會過怎生的叫作生計艱難?及至忽然從書房里掏出來,淮上一來一往走了一蕩,也只不過聆略些沖途市井的風土人情,長得了甚的心胸見識?落後回到家,又機緣一步湊巧似一步,境界一天從容似一天,他看著那烏克齋、鄧九公這班人,一幫動輒就是成千累萬,未免就把世路人情看得容易了。然則他當日那番輕身教父,守義拒婚,以至在淮上店里監里見著安老夫妻的那一番神情,在自家閨房里訓飭張姑娘的那一篇議論,豈不是個天真至情謹飭一邊的佳子弟?如今怎的忽然這等輕狂放縱起來呢?這也容易明白。

他從前那些行徑,是天真至性里裹住了點兒書毒;現在的這番行徑,是知識開了,習俗所染,這就叫學油滑了。也還仗他那點書毒,才不學那吃喝嫖賭,成一個花花公子,所以就近于狂狷一路。大凡一個子弟,都有四重關:開了知識是第一重關,出了書房是第二重關,成了家是第三重關,入了宦途是第四重關。一關一變,變則化,化則休矣。果能始終不變,定然成個人物;然而不變的少。只要變後還能遵父兄的教訓,師友的勸勉,閨閫的箴規,慢慢的再往回來變,指望他“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也就罷了;然而也少。

且莫只顧閑談,打斷了人家小夫妻三個的話柄。再說安公子此時是一團的高興,那里聽的進這路話去?無如他在何小姐跟前又與張姑娘有些不同。自從上年見面的那日,一個“豎心旁兒”寫在那里,直到如今,雖不曾在右邊加上個甚麼字,畢竟有些愛中生敬,敬中生畏;況且人家的話正正堂堂,料著一時駁不倒,便說道:“言之有理。偏現在又得出去謝幾天客,這一向忙完了,度過殘冬就是年下,等明年開了春,可要認認真真的用起功來了。”

何小姐道:“你這話倒暗合了那個笑話了:一個人懶于讀書,賦詩言志,作了一首七言絕句,詩道:‘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初長正好眠;秋又淒涼冬又冷,收書又待過新年。’豈不聞‘君子見機而作,不俟終日?’怎的只顧把話兒說遠了?據我姊妹的意思,等公婆回家來,人牲口都勻出來了,你便拜兩天客,回來且把飲旨酒、賞名花、對美人的這些風雅事兒,以至那些言情遣興的詩詞、弄月吟風的勾當,一切無益身心的事,一概丟開。甚至連你的那蕭史、桐卿,也暫且莫把他擱在心上,一心干正經的,埋首用起功來。轉眼就是明年秋闈,再轉眼就是後年春榜,果然高捷連登,再點上庶常,進了那座清祕堂,別的慢講,你只看公公,正在精神強健的時候,忽然的急流勇退,安知不是一心指望你來翻梢?果然有這天,也好慰一慰老人家半世期望之心,平一平老人家一生抑郁之氣。你豈不作成了一個養志的孝子?俗話說的:‘先下米,先吃飯’。‘果然有命,水到渠成’。十年之間,不愁到不了台閣封疆的地位。那時榮養雙親,俯仰無愧,到了這個分兒上了,還怕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成?這三件樂事你算都作到家了。我覺得便是那金谷園、肉屏風也不是甚麼難事。算起來,十年過後你才三十歲,依然還是個白面書生,也還不算辜負了這良辰美景。那時候咱們可對了美人,飲著旨酒,賞那名花,由著性兒樂麼!這屋里那塊‘四樂堂’的匾可算掛定了。不然,這‘春深似海’的屋子,也就難免’愁深似海’!不但我們這兩個‘鳳兮風兮,已而已而’了,只怕連你這今之所謂風雅,也就‘殆而殆而’了!那時你自己顧自己也顧不來,還想‘好待干云垂蔭日,護他比翼效雙棲’嗎?

“這話卻不為著這席酒而起。自從我過來第二天,見了你這些筆墨,就深以為不然。連日更見你一天一天的近于口角尖酸,舉止輕佻,一路迥不是從前的溫文謹厚樣子。這卻大不是公婆教養成全的本意,我兩個深以為愁。幾次要勸勉你一番,這幾日偏忙忙碌碌,不得個機會。今日適逢其會,遇著你置這席酒,方才妹妹止說了個‘酒倒罷了’,你便有些不耐煩。照這等流連忘返優柔不斷起來,我姊妹竊以為不可。所以方才我兩個商量定了,就你口中言,道我心腹事,下這篇規諫。只不知這話大爺聽得進去聽不進去?”

公子聽了這話,便有些受不住,不似先前那等柔和了。只見他沈著臉,垂著眼皮兒,閉著嘴,從鼻子里“嗯”了一聲,反身子挪了一挪,歪看頭兒向何小姐:“聽得進去便怎麼樣,聽不進去便怎麼樣?我倒請問其目!”他那意思,想著要把乾綱振起來,熏他一熏,料想今日之下的十三妹也不好怎樣。再不想這位十三妹可是熏得動的?他卻也不怎樣,只把嗓子提高了一調,說道:“聽得進去,莫講咱們屋里這點兒小事兒,便是侍奉公婆,應酬親友,支持門戶,約束家人,籌畫銀錢,以至料量薪水米鹽這些事,都交給我姊妹兩個。侍奉公婆是我兩個的第一件事,但有不周,許你責備;支持外面是我的事,料理里面是他的事。公婆只樂得安養,你只一意讀書。但能如此,我姊妹縱然給你暖足搔背,掃地拂塵,也甘心情願,還一定體貼得你周到,侍奉的你殷勤。聽不進去,我兩個又有甚麼法兒呢?左是這個院子,我兩個便退避三舍,搬到那三間南倒座去同住,盡著你在這屋里嘲風弄月,詩酒風流,我兩個絕不敢來過問,白日里便在上屋去侍奉公婆,晚間回房作些針黹,樂得消磨歲月,免得到頭來既誤了你,還對不住公婆,落了褒貶。”

列公請聽,何小姐這段交代,照市井上外話說,這就叫“把朋友碼在那兒”了。安公子高高興興的一個酒場,再不想作了這等一個大煞風景。況他又正在年輕,心是高的,氣是傲的,臉皮兒是薄的,站著一地的丫鬟仆婦,被人家排大侄兒〔排大侄兒:意指沒頭沒腦地數說。排,排揎,訓斥。大侄兒,指晚輩。〕似的這等排了一場,一時臉上就有些大大的磨不開。不由得一把肝火直攻到囪門子上來,扯脖子帶腮頰漲了個通紅。

才待開口,張姑娘的話來了,說道:“大爺,人家姐姐說的可是字字肺腑,句句藥石,你可先別鬧左性。且沈著心,捺著氣,細細兒的想想再說話。”

安公子便扭過頭來向他道:“哦,想來你還有兩句話白兒?”張姑娘道:“姐姐口里說的話,就是我心里要說的話,不過這話不是這個一言那個一語的說得來的。再就讓我說,我也沒姐姐說得這等透澈。如今你聽得進去是如此如此,聽不進去是如彼如彼,這層話姐姐已經交代的明明白白的了,還用我說甚麼?必要我說,我只有一句:‘君請擇于斯二者。’”

安公子先前聽何小姐說話的時節,還只認作他又動了往日那獨往獨來的性情,想到那里說到那里,不過句句帶定張姑娘,說著得辭些,還不曾怪著張姑娘;及至見他兩次三番的從旁贊襄,如今又加上這等幾句話,把自己相處了一年多的一個同衾共枕的人,也不知“是兒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麼兩天兒的工夫,會偷偷兒的爬到人家那頭兒去了!他又是害臊,又是虧心,又是著惱,把小臉兒都氣黃了。第一個主意便要發作一場。一想不妙,“論今日的局面,講不到‘雙拳敵不過四手’來,卻正是‘三人擡不過“理”字兒去,人家的話真說的有理,這一發作,父母回來一定曉得。母親本就把這兩個媳婦兒疼的寶貝兒似的,只他兩個這番話再請父親一聽,那一個字、那一句不入老人家的耳,合老人家的意?管取倒當著他兩個教訓我一場,那我可就算輸到家、栽到地兒了,不是主意;待要隱忍下去,只答應著,天長日久,這等幾間小屋子,弄一對大猱頭獅子不時的吼起來,更不成事。莫如給他個不說長短,不辯是非,從今日起,且干著他,不理他,他兩個自然該有些著慌;我卻暗里依他兩個的話,慢慢的把這些不要緊的營生丟開,干起正經的來,豈不是個兩全之道?”轉念一想,也不妥當:“這個招兒要合桐卿使,他或者還有個心里過不去,臉上磨不開;那位蕭史先生可是說的出來干的出來,萬一他認真的搬開了,看這光景,兩個人是一條藤兒,這一個搬了,那一個有個不跟著走的嗎?這屋里又剩了我跟著嬤嬤了,我這不是自己作冤嗎?再說,這等一對花朵兒般嬌豔水波兒般靈動的人,忍心害理的說干著他,不理他?天良何在?”想了半日,左歸不是,右歸不是。

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真正俗語說的不錯:“強將手下無弱兵。”安水心先生的世兄,既有乃翁的那等酒量,豈沒有乃翁那等胸襟?只見他立刻收了怒容,滿臉生疼的向金、玉姊妹笑道:“領教!這等講起來,這個令卻有道理,算我輸了。

我方才原說我輸了喝一大杯,如今喝還你兩個一大杯,也該沒得說了。”說著,回頭便叫:“花鈴兒,你把書閣兒上那個紅瑪瑙大杯拿來。”一時取到,他便要過壺去,自己滿滿的斟了一杯。金、玉兩個見他認真要喝那大杯酒,心里早不安起來。何小姐忙道:“自己屋里說句頑兒話,怎的認起真來?好沒意思!這些酒吃下去,看不受用。”他那里肯依?張姑娘也道:“我罷了。姐姐來了幾天兒,既這等說,你認真喝那些酒,可不怕羞了他?”公子更不答言,雙手端起酒來,古都都一飲而盡,向他兩個照杯告干。只羞得他兩個兩張粉臉泛四朵桃花,一齊說道:“這是我兩個的不是,話過于說得急了!”一句沒說完,只見公子飲干了那杯酒,一只手按住那個杯,說道:“酒是喝了,我安龍媒一定謹遵大教。明年秋榜插了金花,還你個舉人;後年春闈赴瓊林宴,還你個進士,待進了那座清祕堂,大約不難書兩副紫泥誥封,雙手奉送。我卻洗淨了這雙眼睛,看你二位怎生的替我整理家園,孝順父母!你我三個人之中倘有一個作不到這個場中的,便拿這杯子作個榜樣!”說著,抓起那瑪瑙酒杯來,唰,往著門外石頭台階子上就摔了去。這一摔,果然摔在石頭台階子上,不用講,這件東西一定是鏘琅琅一聲,星飛粉碎!不想說時遲,才從公子手里扔出去,那時快,早見從台階兒底下搶上一個人來,兩手當胸,把那紅瑪瑙酒杯緊緊的雙關抱住。這正是:

劇憐脂粉香娃口,抵得十思一諫疏。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9:02

正文 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戇老翁醉索魚鱗瓦
精品文學 iPhone App現已推出!支持離線下載看小說,請使用iPhone下載安裝!


這回書一開場,是位聽書的都要聽聽接住酒杯的這個人究竟是個甚麼人?列公且慢。方才安公子摔那酒杯的時候,旁邊還坐著活跳跳的一個何玉鳳、一個張金鳳呢。他兩個你一言,我一語,激出這等一場大沒意思來,要坐在那里一聲兒不言語,只瞧熱鬧兒,那就不是情理了。讓說書的把這話補出來,再講那個人是誰不遲。

卻說他兩個見安公子喝干了那杯酒,說完了那段話,負著氣,賭著誓,抓起那酒杯來向門外便摔,心里好不老大的慚惶後悔,慌得一齊站起身來,只說得一句:“這是怎麼說?”

四只眼睛便一直的跟了那件東西向門外望著。只見一個人從外面進來,三步兩步搶上台階兒,慌忙把那件東西抱得緊緊的,竟不曾摔在地下。何小姐先說道:“阿彌陀佛!夠了我的了!這可實在難為你!”張姑娘也道:“真虧了你,怎麼來的這麼巧?等我好好兒的給你道個乏罷!”

且住,這個人到底是誰呀?看他姊妹兩個開口便道著個“你字,其為在下的人可知。既是個奴才,強煞也不過算在主人眼頭里當了個積伶差使,不足為奇,不到得二位奶奶過意不去到如此。況且何小姐自從作十三妹的時候直到如今,又何曾聽見過他婆婆媽媽兒的念過聲佛來?有此時嚇得這等慌張的,方才好好兒的哄著人家飲酒取樂豈不是好?這話不然,這個禮要分兩面講。方才他兩個在安公子跟前下那番勸勉,是夫妻爾汝相規的勢分,也因公子風流過甚,他兩個期望過深,才用了個“遣將不如激將”的法子,想把他歸入正路,卻斷料不到弄到如此。既弄到這里了,假如方才那個瑪瑙杯竟摔在台階兒上,鏘琅琅一聲,粉碎星飛,無論毀壞了這樁東西未免暴殄天物,這席酒正是他三個新婚燕爾、吉事有祥、夫妻和合、姐妹團聚的第一次歡場,忽然弄出這等一個破敗決裂的兆頭來,已經大是沒趣了。再加公子未曾摔那東西先賭著中舉、中進士的這口氣,說了那等一個不祥之誓,請問,發甲發科這件事可是先賭下誓後作得來的?萬一事到臨期有個文齊福不至,“秀才康了”,想起今日這樁事來,公子何以自處?他兩個又何以處公子?所以才有那番惶恐無措。無如公子的話已是說出口來了,杯已是飛出門兒去了,這個當兒,忽然夢想不到來了這麼個人,雙手給抱住了。扣兒算解了,場兒算圓了,一欣一感,在個不不禁不由替他念出聲佛來的嗎?這正是他夫妻痛癢相關的性分。

說便這等說,這個人到底是個誰呢?是隨緣兒媳婦。這隨緣兒媳婦正是戴嬤嬤的女兒,華嬤嬤的兒媳,又派在這屋里當差,算一個外手里的內造人兒。今日爺、奶奶家庭小宴,他早就該在此伺候,怎的此時倒從外來呢?只因這天正是他家接續姑奶奶,便是褚大娘子,他婆媳兩個告假在家待客。華嬤嬤又請了兩個親戚作陪客。大家吃了早飯,拿了副骨牌,四家子頂牛兒。晌午無事,華嬤嬤惦著老爺、太太不在家,二位奶奶一定都回房歇歇兒,便叫他進來看看。燕北閑人借此便請他作了個“無巧不成書”。

原來那隨緣兒媳婦雖是自幼兒給何小姐作丫鬟,他卻是個旗裝。旗裝打扮的婦女走道兒,卻合那漢裝的探雁脖兒、擺柳腰兒、低眼皮兒、瞅腳尖兒走的走法不同,走起來大半是揚著個臉兒、拔著個胸脯兒、挺著個腰板兒走。況且他那時候正懷著三個來月的胎,漸漸兒的顯了懷了。更兼他身子輕俏,手腳靈便,聽得婆婆說了,答應一聲,便興興頭頭把個肚子腆得高高兒的,兩只三寸半的木頭底兒咭噔咯噔走了個飛快。從外頭進了二門,便繞著遊廊往這院里來。將進院門,聽見大爺說話的聲氣像是生氣的樣子,趕緊走到當院里,對著屋門往里一看,果見公子一臉怒容。他便三步兩步搶上了台階兒,要想進屋里看看是怎生一樁事。不想將上得台階兒,但見個東西映著日光,霞光萬道,瑞氣千條,從門里就沖著他懷里飛了來了。他一時躲不及,兩只手趕緊往懷里一捂,卻是怕碰了他的肚子傷了胎氣;誰知兩手一捂的這個當兒,那件東西恰好不偏不正合在他肚子上,無心中把件東西捂住了。

◎ 精品文學網 Bestory.com ◎

捂住了,自己倒嚇了一跳,連忙把在手里一看,敢則是書閣兒上擺的那個大瑪瑙杯,里面還有些殘酒。他筍里不知卯里,只道大爺吃醉了,向他飛過一觴來,叫他斟酒,只得舉著那個酒杯送進屋里來。及至走到屋里,又見兩位奶奶見他一齊站起來,說了那套話,他一時更摸不著頭腦,便笑嘻嘻的道:“請示二位奶奶,再給爺滿滿的斟上這麼一盅啊?”一句話,倒把金、玉兩個問的笑將起來。

卻說安公子原是個器宇不凡的佳子弟,方才聽了他姊妹那番話,一點便醒,心里早深以為然。只因話擠話,一時臉上轉不開,才賭氣摔那杯子。及至摔出去,早已自悔孟浪。見隨緣兒媳婦接住了,正在出其不意,又見他姊妹這一笑,他便也借此隨著哈哈笑道:“那可來不得了!擱不住你再幫著你二位奶奶灌我了,快把他拿開罷。”因合他姊妹說道:“你們的新令是行了,我的輸酒也喝了,只差這今不曾行到桐卿跟前。大約就行,也不過申明前令,咱們再喝兩杯,到底得上屋里招呼招呼去。”金、玉姊妹見他把方才的話如云過天空,更不提起一字,臉上依舊一團和容悅色,二人心里越發過意不去,倒提起精神來,殷殷勤勤陪他談笑了一陣。吃完了酒,收拾收拾,三個人便到了上房。

恰值舅太太才散牌,在那里洗手。金、玉姊妹便在上屋坐談,叫人張羅伺候晚飯。舅太太道:“今日是我的東兒,不用你們張羅。你們三個沒過十二天呢,還家里吃你們的去罷。我這里有吃的,回來給你們送過去。”說話間,舅太太、親家太太洗完了手,擺上飯來。他兩個替舅太太張羅了一番,才同公子回房吃飯。

一時飯罷,仍到上房。看看點燈,褚大姑奶奶早赴了席回來,一應女眷都迎著說笑。公子見這里沒他的事,便出去應酬泰山,坐到起更,又照料了各處門戶,囑咐家人一番。進來,舅太太道:“你怎麼又來了?倆外外姐才叫他們招呼招呼褚大姑奶奶,都家去了。姑老爺、姑太太不在家,我今日就在上屋照應。你們那邊,我請親家太太先家去了。還有跟我的人在那里,老華、老戴我才也叫來囑咐過了。你們早些關門睡覺。”公子答應著才回房來。

只見他姊妹兩個也是才回家,都在堂屋里那張八仙桌子跟前坐著,等丫頭舀水洗手,公子便湊到一處坐下。一時,柳條兒端了洗手水來,慌慌張張的問張姑娘道:“奶奶有甚麼止疼的藥沒有?咱們內廚房的老尤擦刀來著,手上拉了個大口子,齜牙裂嘴的嚷疼,叫奴才合奶奶討點兒甚麼藥上上。”何小姐便問:“拉的重嗎?”他道:“挺長挺深的一個大口子,長血直流的呢!”何小姐便叫戴嬤嬤道:“你叫人把我那個零星箱子搭來,把那個藥匣子拿出來。”一時搭來,拿鑰匙開開,只見箱子里面都是些大小匣子,以至零碎包囊兒都有。何小姐從一個匣子里拿出一個瓶兒來,倒了些紅面子藥,交給戴嬤嬤道:“給他撒在傷口上,裹好了,立刻就止疼,明日就好。”

隨即收了那藥,便向花鈴兒說道:“你把這幾個匣子留在外頭罷。”

花鈴兒答應著,一面往外拿。公子一眼看見里面有一個黑皮子圓筒兒,因道:“那是個甚麼?”何小姐便拿過來遞給他看。公子打開一瞧,只見里面是五寸來長一個鐵筒兒,一頭兒鑄得嚴嚴的,那頭兒卻是五個眼兒,都有黃豆來大小,外面靠下半段有個鐵機子。合張姑娘看了半日,認不出是個甚麼用處來。

何小姐道:“這件東西叫作‘袖箭’。”公子道:“這怎麼個射法呢?”他又從一個匣子里找出個包兒來,打開,里面包著三寸來長的一捆小箭兒,那箭頭兒都是鈍鋼打就的,就如一個四楞子錐子一般,溜尖雪亮。公子才要上手去摸,何小姐忙攔道:“別著手,那箭頭兒上有毒!”便拈著箭杆,下了五枝在那筒兒里,因說那箭的用法。原來那袖箭一筒可裝五枝,先搬好機子,下上箭,一按那機子,中間那枝就出去了;那周圍四個箭筒兒的夾空里還有四個漏子,再搬好機子,只一晃,那四枝自然而然一枝跟一枝的漏到中間那個筒兒來,可以接連不斷的射出去,因此又叫作“連珠箭”。當下何小姐說明這個原故,又道:“這箭射得到七八十步遠,合我那把刀、那張彈弓,都是我自幼兒跟著父親學會的。那兩件東西我算都用著了,只這袖箭,我因他是個暗器傷人,不曾用過,如今也算無用之物了。”說著,才要收起來,公子道:“你把這個也留在外頭,等閑了我弄幾枝沒頭兒的箭試試看。”何小姐便叫人關好箱子,把那袖箭隨手放在一個匣子里,都搬到東間去。

※ 精 品 文 學 網 B e s t o r y .c o m ※

他三個人這里因這一副袖箭,便話里引話把舊事重提。張姑娘便提起能仁寺的事怎的無限驚心,何小姐便提起青云山的事怎的不堪回首,安公子便提起了黑風崗怎的絕處逢生,因說道:“彼時斷想不到今日之下,你我三個人在這里無事消閑,挑燈夜話。”何小姐又提起他路上怎的夢見父母的前情,張姑娘又提起他前番怎的叩見公婆的舊事,一時三個人倒像是堂頭大和尚重提作行腳時的風塵,翰林學士回想作秀才時的況味。真是一番清話,天上人間。

自來“寂寞恨更長,歡娛嫌夜短”。那天早交二鼓,鍾已打過亥正。華嬤嬤過來說道:“不早了,交了二更這半天了。

南屋里親家太太早睡下了,舅太太才打發人來問來著。要不爺、奶奶也早些歇著罷。”公子正談得高興,便道:“早呢,我們再坐坐兒。”華嬤嬤看了看他姊妹兩個,也像不肯就睡的樣子,無法,只得且由他們談去。

書里交代過的,安老爺、安太太是個勤儉家風,每日清晨即起,到晚便息,怎的今日連他姊妹兩個都有些流連長夜,不循常度起來?這其間有個原故。只因何玉鳳、張金鳳彼此性情相照,患難相扶,那種你憐我愛的光景,不同尋常姊妹。

何玉鳳又是個闊落大方不為世態所拘的,見公子不曾守得那“書生不離學房”的常規,倒苦苦拘定這“新郎不離洞房”的俗論,他心下便覺得在這個妹子跟前有些過意不去。這日早上便推說是晚間要換換衣裳,那邊新房里一通連,沒個回避的地方,不大方便,囑咐張姑娘晚間請公子在西間去談談,就便在那邊安歇,是個周旋妹子的意思。張金鳳卻又是個幽嫻貞靜不為私情所累的,想到“春蘭秋菊因時盛,采擷誰先占一籌”這兩句詩,覺得自己齊眉舉案已經一年了,何小姐正當新燕恰來,小桃初卸,怎好叫郎君冷落了他?心里同一過意不去,便有些不肯,卻是個體諒姐姐的意思。偏偏兩個人這番揖讓雍容的時候,又正值公子在坐。在公子是“左之右之,無不宜之”,覺得“金鍾大鏞在東序”也可,“珊瑚玉樹交枝柯”亦無不可,初無成見。

這可是晌午酒席以前的話。不想晌午彼此有了那點痕跡,此時三個人心里才憑空添出許多事由兒來了。張姑娘想道是:“天呢,卻不早了,此時我要讓他早些兒歇著罷,他有姐姐早間那句話在肚子里,惝然如東風吹楊柳,順著風兒就飄到西頭兒來了,可不像為晌午那個岔兒,叫他冷淡了姐姐?待說不讓他過來,又好像我拒絕了他。”這是張金鳳心里的話。何小姐想到是:“我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早間既有那等一句話,此時再沒個說了不算的理,只不合晌午多了那麼一層。

我此時要讓他安歇,自然得讓他過妹子那邊去,這不顯得我有意遠他麼?設或妹子一個不肯,推讓起來,他便是水向東流,西邊繞個彎兒,又流過來了,我又怎生對的住妹子?”這是何玉鳳心里的話。兩個人都是好意,不想這番好意,把個可左可右的安公子此時倒弄到左右不知所可。正應了句外話,叫作“綿襖改被窩——兩頭兒苫不過來”了。因此上三個人肚子里只管繞成一團絲,嘴里可咬不破這個豆兒。三下里一撐,把天下通行吹燈睡覺的一樁尋常事,一為難,給擱在公中,就在那可西可東的一間堂屋里坐下,長篇大論,整夜價攀談起來了。

然則公子這日究竟“吾誰適從”呢?這是人家閨房瑣事。閨房之中甚于畫眉,那著書的既不曾秉筆直書,我說書的便無從懸空武斷,只好作為千古疑案。只就他夫妻三個這番外面情形講,此後自然該益發合成一片性情,加上幾分伉儷,把午間那番盎盂相擊,化得水乳無痕。這才成就得安老爺家庭之慶,安公子閨房之福。這是天理人情上信得及的。

當晚無話。卻說次日午後安太太便先回來,大家接著,寒溫起居了一番。安太太也謝了舅太太、親家太太的在家照料,又向褚大娘子道了不安。少停,安老爺也就回來,歇息了片刻,便問:“鄧九太爺回來不曾?”說:“看看回來了,請進來坐。”褚大娘子忙道:“二叔罷了罷。他老人家回來卻有會子了,我看那樣子又有點喝過去了,還說等二叔回來再喝呢!此時大約也好睡了。再要一請,這一高興,今日還想散嗎?再者,女婿今日也沒回來,倒讓他老人家早些睡罷。”安老爺聽了,也便中止。不一時,大家便分頭安置不提。

卻說這日何小姐因公子不在這邊房里,便換了換衣裳,熄燈就寢。原來一向因那新房是一通連的,戴嬤嬤同花鈴兒都在堂屋里後一卷睡。姑娘是省事慣的,這晚也不用人陪伴,一個人上床,一覺好睡。直睡到三更醒來,因要下地小解,便披上斗篷,就睡鞋上套了雙鞋下來。將完了事,只聽得院子里吧喳一聲,像從高處落下一塊瓦來,那聲音不像從房簷脫落下來的,竟像特特的扔在當院里試個動靜的一般。他心下想道:“作怪?這聲響定有些原故!”便躡足潛蹤的閃在屋門槅扇後面,靜靜兒的聽著。隔了半盞茶時,只見靠東這扇窗戶上有豆兒大的一點火光兒一晃,早燒了個小窟窿,插進枝香來。一時便覺那香的氣味有些鑽鼻刺腦。

請教,一個曾經滄海的十三妹,這些個頑意兒可有個不在行的?他早暗暗的說了句:“不好!”先奔到桌兒邊,摸著昨日那個藥匣子,取出一件東西,便含在口里。你道他含的是件甚的東西?原來是塊“龍亶石”。怎的叫作“龍亶石”?大凡是個虎,胸前便有一塊骨頭,形如“乙”字,叫作“虎威”,佩在身上,專能避一切邪物;是個龍,胸前也有一塊骨頭,狀如石卵,叫作“龍亶”,含在口里,專能避一切邪氣。

不必講,方才插進窗戶來的這枝香是枝熏香,凡是要使熏香,自己先得備下這樁東西,不然那不自己先把自己熏背了氣了嗎?這是姑娘當日的一樁隨身法寶,沒想到作新媳婦會用著了。

話休煩瑣。卻說何小姐含了那塊龍亶石,聽了聽窗外沒些聲息,便輕輕的上了床,先把那香頭兒撚滅了,想道:“這毛賊要這等作起來,倒不可不防。只是我這一叫喊,不但被這厮看著膽怯,前面走更的一時也聽不見,倒難保驚了公婆。

偏我那把刀因公公道是新房不好懸掛,不在跟前;那彈弓雖在手下,卻又一時尋不及那彈子,這便怎樣?……”正在為難,忽然想起昨日看的那副袖箭,正下了五枝箭在里頭,便暗地里摸在手里,依然隱在屋門槅扇邊看著。

一時,早見堂屋里靠西邊那扇大槅扇上水濕了一大片,他便輕輕的出了東間屋門,躲在堂屋里東邊這扇槅扇邊,看那個賊待要怎的。才隱住身子,只見那水濕的地方從窗欞兒里伸進一只手來,先摸了摸那橫閂,又摸了摸那上閂的鐵環子,便把手掣回去,送進一根帶著鉤子的雙股兒繩子來。只見他用鉤子先把那橫閂搭住,又把繩子的那頭兒拴在窗欞兒上,然後才用手從那鐵環子里褪那橫閂,褪了半日,竟被他把那頭兒從環子里褪出來,那閂只在那繩子的鉤兒上鉤著。

何小姐看了,暗說:“有理,他褪下那頭兒來,一定還要褪這頭兒,好用兩根繩子輕輕兒的系下來,放在平地,免得響動。好笨賊,你這個主意打拙了!”說著,果聽得槅扇外邊腳步聲音慢慢的溜過東邊來。他便順著槅扇里邊也慢慢的溜到西邊兒去,隨即閃著身子從那洞兒里往外一看,見那天一天雪意,陰得云濃霧鎖,月暗星迷,且喜是月半天氣,還辨得出影向來。望了半日,只想不見撥門的那個,倒看見屏門那里蹲著一個,往後夾道去的角門跟前蹲著一個,在那里把風;對面南房上又站著一個壯大黑粗的大漢,腰里掖著一把明晃晃的順刀,已經把房上的瓦揭起一摞來,放在身旁,手里還掐著兩三片瓦,在那里了望;靠東牆卻早搬了一扇門立在牆跟前。何小姐暗道:“要不先把房上的這個東西弄住他,怎得歇手?”隨又想道:“且慢!只要驚走他也就罷了。”

說著,又見靠東槅扇上也陰濕了,果然照前一樣的送進一根帶鉤子的繩兒來,想要鉤住東頭兒的閂。何小姐趁他入繩子的時節,暗暗的早把這頭兒橫閂依然套進那環子去,把那搭閂的鉤子給他脫落出來,卻隱身進了西間。聽了聽,安公子合張姑娘在臥房里正睡得安穩,南床上的華嬤嬤合柳條兒已是受了那屋里熏香氣息,酣睡沈沈。他便假裝打了個呵欠,門外那個賊一聽,倒是一驚,暗道:“怎的熏香點了這半日,還有人醒著?”忙的他把個繩頭兒不曾拴好,一失手,連鉤子掉在屋里地下了。他便趕緊跑開躲著,暗聽里面的動靜。

你看,這群賊要果然得著這位姑娘些底細,就此時認些晦氣走了,倒也未嘗不是知難而退。不想他聽了屋里一個呵欠之後,雅雀無聲,只道又睡著了。他從貪心里又起了個飛智,便想用西邊這根繩兒先把這頭兒的閂系到地,騰出繩兒來,再系東邊的那頭兒,早又鶴行鴨步的奔到西邊兒去。這個當兒,何小姐早到了堂屋里,把他失手扔的那根繩子拿在手里,卻貼著西邊第二扇槅扇蹲著,看他怎的般鼓搗。

卻說那賊轉過來。從窗欞上解下那根繩,待要往下系那橫閂,早覺得那繩子輕飄飄的脫了窗,他便悄悄的“嗯”了一聲,似乎覺得詫異,想道:“莫不是方才我匆忙里不曾把那閂褪得下來?”重新探進手來摸。何小姐見這賊渾到如此,卻慪上他點氣兒來了,便把那副袖箭放在地下,把手里那根繩子雙過來,等賊的手探到鐵環子跟前,猛可的從底下往他腕子上一套,擰住了,只往下一扐,又往後一別,乘勢就搭在那根橫閂上,左三扣右三扣的把只手反捆在閂上。還怕他掙開了繩頭兒,又把西邊窗欞上那根空繩子解下來,十字八道的背了幾個死扣兒。自己卻又拿起袖箭來,躲在東邊去望著。

那賊的這只手本是從靠西槅扇盡西的這個窗欞里探進來,才夠得著那鐵環子,經這往下一扐,往後一別,一只胳膊是滿寄放在屋里,胸脯子是靠了西間金柱了。待要伸左手來救那只右手,急切里轉不過身來。作賊的可沒個嚷救人的,他掙了兩掙,不曾掙得動分毫,便嘴里打了個哨子,哨那兩個把風的賊。那兩個聽得哨子響,只道是撥開門了,這就可以下手偷了,哈著腰兒就往這邊來。

何小姐從東邊的窗洞兒里見這兩個也過來了,心里倒有些忐忑,暗想:“照這等狗一般的賊,就再多來幾個也不妨,只是我如今非從前可比,斷不好合他交手,只管拴住了這個,倒怕他一時急了,豁一個,跑三個,傷了這個老實的,那時倒是‘大未完’。這要不用個敲山振虎的主意,怎的是個了當?”

想罷,他隔著那窗洞兒往外望了望,只見房上那個正斜簽著蹲在房簷邊,目不轉睛的盼那三個開門呢。他便把那袖箭從窗洞兒里對了房上那賊,看得較準,把那跳機子只一按,但聽喀吧一聲,哧,一箭早釘在那賊的左胯上。那賊冷不防著這一箭,只疼得他咬著牙不敢則聲,饒是那等不敢則聲,也由不得“噯喲”出來。腳底下一個蹲不穩,便咕碌碌從房上直滾下來,咕咚,跌在地下,手里的瓦,一片聲響,摔了一地。這邊三個賊聽得,一齊回頭看時,見房上那個跌了下來,一則怕跌壞了他,二則怕驚醒了事主,忙的顧不及合拴著的這個搭話,便奔過去看那個。

只這一陣,早驚醒了南屋里的張太太,問道:“啥兒響耶?藍嫂,你聽聽,不是貓把瓦登下來了哇?”這邊拴著的聽了,只干著急,苦掙不脫。那兩個跑過去,見跌下來的那個才掙得起來,卻只坐在地下發怔。他兩個也顧不得南屋里事主說話,便把他掀起來攙著,要想逃避。不想那個的腿已經木的不知痛癢,只覺箭眼里如刀剜一般疼痛。那兩個還只道他是跌了腿,悄悄的說道:“你紮掙些,溜到背靜地方躲一躲要緊!”

這一陣嘁喳,早被何小姐聽見,隔窗大聲的說道:“糊塗東西,他腿上著著一枝梅針藥箭呢!你叫他怎麼個紮掙法?”

一句話,嚇得那兩個顧不及那個帶傷的,沒命的奔了牆邊立的那扇門去,慌張張爬到牆上,踹的那瓦一片山響。才上房,後腳一帶,又把一溜簷瓦帶下來,唏溜嘩啦鬧了半院子,鬧的大不成個“梁上君子”的局面。兩個上了房,又怕自己再著上一箭,爬過房脊去,才縱身望下要跳,早見一個燈亮兒一閃,有人喊道:“不好了,房上有了人了!”

你道這人是誰?原來是張親家老爺。他那晚睡到半夜,忽然要出大恭,開了門,提了個百步燈出來。才繞到後邊,聽得房上瓦響,他把燈光兒一轉,見兩個人爬過房來,他就嚷起來。把屎也嚇回去了。這一嚷,早驚動了外邊的人。房上那兩個賊見不是路,重新又爬過房脊來,下了房,發腳往遊郎門外就跑。第一個先跑出來,便藏在上房東鑽山門兒里。及至第二個跑出來,二門上早燈籠火把進來了一群人,一個個手拿鉤杆子、擡水的杠子圍上來。這賊解下腰里的鋼鞭才要動手,不防身後一鉤杆子,早被人胡擄住了,按存那里捆了起來。

這個當兒,張進寶早提著根捧槌般粗細的馬鞭子,吆吆喝喝進來,先說道:“拿只管拿,別傷他!也別只顧上面兒上,背靜地方兒要緊!”一句話,那一個藏不住,巴了巴頭兒,見一院子的人,他一紮頭順著廊簷就往西跑。誰知東次間有個爐坑,因天涼起來了,趁老爺、太太不在家,燒了燒那地炕,怕圈住炕氣,敞著爐坑板兒呢。那賊不知就理,一腳跐空了,咕咚一聲,掉下去了。大家撓鉤繩索的揪上來,又得了一個。

這一番吵嚷,安老夫妻早驚醒了。安老爺隔窗問道:“這光景是有了賊了。你們只把他驚走了也罷,何必定要拿住他?”

張進寶答道:“回老爺,這賊鬧的不像,一個個手里都有家夥。只這院子里已經得著倆了,敢怕還有呢。”安老爺聽見不止一個賊,又手持器械,也有些詫異。只管詫異,卻依然守定了那“‘傷人乎?’不問馬”的聖訓,只問了一聲:“可曾傷著人?”絕口不問到“失落東西不曾”這一句,大家回道:“沒傷人,倆賊都捆上了。”安老爺便一面起來,下床穿衣。只聽張進寶說道:“留倆人這院里招護,咱們分開從東西耳房兩路繞到後頭去,小心有背旮旯子里窩著的!”當下張老同了晉升、戴勤一班人,帶著人去查西路;張進寶便同了華忠、梁材帶人進了東遊廊門。

他一進門,才要問“驚了爺、奶奶沒有?”一句話不曾說完,燈光下只見當院里地下躺著個人,在那里哼哼,又一個正在那里掏槅扇窗戶呢。張進寶大喝道:“你這野雜種,好大膽子!見了人竟不跑,還敢在這里掏窗戶?”說著,西路去的人也轉到這院子來了,繩子也來了。大家一窩蜂上前,有幾個早把當地那個捆上,有幾個便奔到槅扇邊這個來,拉住往台階下就拉,可耐拉了,半日絲毫拉他不動。

張進寶怕驚了爺、奶奶,便叫:“華奶奶,你回爺、奶奶,家人們都在這里呢,不用害怕。”華嬤嬤這個當兒醒雖醒了,只答應不出來。早聽何小姐在屋里笑道:“我敢是有些害怕,我怕你們拉不動這個賊!他這只胳膊在橫閂上捆著呢!等開了門,你們進來解罷!”鬧了半日,眾人此刻才得明白。大家便先把那賊的左手左腳綁在一處,那賊只剩得一條腿在那里跳咯噔兒了。

按下門外的眾人不提,話分兩頭,卻說屋里的何小姐方才見四個賊擒住了兩個,那兩個才辦條逃路,又被外面一聲喊嚇回來了,早料這一驚動了外面,大略那兩個也走不了。他便安安詳詳的穿好了衣服,先把嬤嬤丫鬟們叫起來。虧那香點得工夫小,人隔的地方遠,一叫便都醒了,只是慌作一團。

他又慮到怕公婆過來,一面忙忙的漱口攏頭,一面便叫華嬤嬤請公子合張姑娘起來。幸喜那臥房更是嚴密,又放著帳子,兩個都不曾受著那熏香氣息。也因這個上頭誤了點兒事:人家鬧了半夜,他二位才連影兒不知。直等華嬤嬤隔著帳子把張姑娘叫醒了,他聽說,只嚇得渾身一個整顫兒,連忙推醒了公子。公子畢竟是個丈夫,有些膽氣,翻身起來,在帳子里穿好了衣服,下了床,登上靴子,穿上皮襖,系上搭包,套上件馬褂兒,又把衣裳掖起來,戴好了帽子,手里提著嵌寶鑽花拖著七寸來長大紅穗子的一把玲瓏寶劍,從臥房里就奔出來了。恰好何小姐完了事,將進西間門,看見笑道:“賊都捆上了,你這時候拿著這把劍,劉金定不像劉金定,穆桂英不像穆桂英的,要作甚麼呀?這樣冷天,依我說,你莫如擱下這把劍,倒帶上條領子兒,也省得風吹了脖頸兒。”公子聽了,摸了摸,才知裝扮了半日,不曾帶得領子,還光著個脖兒呢,又忙著去帶領子。一時,張姑娘也收拾完畢,嬤嬤丫鬟們一面疊起鋪蓋,藏過閨器,公子便要出去。

何小姐道:“莫忙!讓他們歸著完了,開了門才出得去呢。”

公子聽說,提上那把劍,自己便來開門。才到堂屋里,但見一只漆黑大粗的胳膊掏進窗戶來,卻捆在那閂上。忙的問道:“這是誰?”何小姐笑道:“這是賊,從半夜里就拴在這里了。

如今外頭也捆好了,我卻不耐煩去解他,勞你施展施展你那件兵器,給他把繩子割斷了罷。”公子道:“交給我,這又何難!”擄了擄袖子,上前就去割那繩子,顫兒哆嗦的鼓搗了半日,邊鋸帶挑,才得割開。那賊好容易褪出那只手去,卻又受了兩處誤傷,被那劍劃了兩道口子,抿耳低頭也吃綁了。

屋里開了門,那時天已閃亮。何小姐往外一看,只見兩個賊都捆在那里。他便先讓張親家老爺進來歇息,隨向張進寶道:“張爹,你叫他們把這四個東西都擱在這旁邊小院兒里去,好讓我們過去請安。再也怕老爺、太太要過來。”又叫花鈴兒向桌子上取出兩個紙包兒來,便指著那受傷的賊向張進寶道:“別的都不要緊,這一個可著了我一藥箭,只要過了午時,他這條命可就交代了。你作件好事,把這一包藥用酒沖了,給他喝下去;那一包藥醋調了,給他上在箭眼上,留他這條命好問他話。”張進寶一一的答應。那賊聽了這話,才如夢方醒。

不提大家去依言料理。卻說安太太初時也吃一嚇,及至聽得無事才放心。也只略梳了梳頭,罩上塊藍手巾,先叫人去看兒子、媳婦,恰恰的他三個前來問安。安老爺依然安詳鎮靜在那里漱口淨面。才得完事,老夫妻便問了詳細,何小姐前前後後回了一遍。安老爺便向公子說道:“幸虧這個媳婦,不然竟開了門,失些東西倒是小事,尚複成何事體?這大約總由于這一向我家事機過順。自我起不免有些不大經意,或者享用過度,否則心存自滿,才有無平不頗的這番警戒,大家不可不知修省。”說著,便站起來說:“我過去看看。”安太太便向何小姐道:“你可招護著些兒。”安老爺道:“賊都捆上了,還怕他怎的?索性連你也同過去看看。”

正說著,舅太太、親家太太、褚大娘子都過來道受驚。大家說了沒三兩句話,只聽得二門外一聲大叫,說道:“好囚攮的!在那兒呢?讓我瞧瞧他幾顆腦袋!”一聽,卻是鄧九公的聲音。老爺同公子連忙迎出來,安太太一班女眷也跟出來。只見鄧九公皮襖也不曾穿,只穿著件套衣裳的大夾襖,披著件皮臥龍袋,敞著懷,光著腦袋,手里提著他那根壓妝的虎尾鋼鞭,進了二門,怒吽吽的一直奔東耳房去。安老爺忙著趕上拉住,說:“九哥,待要怎的?”他道:“老弟,別管!你不知道,這東西糟塌苦了我了,且叫他一個人吃我一鞭再講!”

安老爺道:“不可!擅傷罪人,你我是要耽不是的。有王法呢。”

他又道:“王法?有王法也不鬧賊了!”安老爺道:“就說如此,你我也得問個明白再作道理。”他又道:“那里那麼大粗的工夫!”說著,扭身只要趕過去打。

安老爺看了看那樣子,一腦門子酒,大約昨日果真喝過去了,睡了一夜竟沒醒得清楚。好說歹說,死拉活拉的,才把他拉進屋子。安太太大家也都過來。褚大娘子一見,先說道:“這麼冷天,怎麼衣裳也不穿就跑出來了?”一句話提醒了安老爺,才叫人出去取了衣裳來。他一面穿著,一面問何小姐那賊的行徑,何小姐又說了一遍。只氣得他巨眼圓睜,銀須亂乍。安老爺勸道:“老哥哥,這事不消動這等大氣。”他也不往下聽,便道:“老弟,你莫怪我動粗。你只管把這起狗娘養的叫過來,問個明白,我再合他說話。我有我個理。等我把這個理兒說了,你就知道不是愚兄不聽勸了。”安老爺是透知他那吃軟不吃硬的脾氣的,便道:“就這樣,你我且問問這班人是怎的個來由。”因叫人在廊下放了三張杌子,連張老爺也出去坐下。安太太大家卻關了風門子,都躲在破窗戶洞兒跟前望外看。

只見眾家人把那班賊連提擄帶拉的拉過來。安老爺一看,一個個都綁得手腳朝天的,合伏著把臉帖在地下。老爺已就老大的心里不忍,先歎了一聲,說道:“一樣的父母遺體,怎生自己作踐到如此!”便吩咐道:“且把他們松開,大約也跑不到那里去。”鄧九公嚷道:“跑?那算他交了運了!”眾人一面答應著,便把那班人腿上的綁繩松了,依然背剪著手,還把繩子拴了一條腿,都提起來跪在地下。

安老爺一看,只見一個腰粗項短,一個膀闊身長,一個濁眼濁眉,一個鬼頭鬼腦。便往下問道:“你們這班人,我也不問你的姓名住處。只是我在此住了多年,從不曾薅惱鄉鄰,欺壓良賤,你們無端的來擾害我家,是何原故?只管實說。”

那班人又是著慌,又是害臊,一時無言可對,只低了頭不則一聲。

早把鄧九公慪上火來了,一伸手,向懷里把他那副大鐵球掏出一個來,攥在手里,睜了圓彪彪的眼睛,向那班人道:“說話呀小子!別裝雜種!”慌的鬼頭鬼腦的那個連忙叫道:“老爺子!你老別打,讓我說。”因望著鄧九公道:“大凡是個北京城的人,誰不知道你老這里是安善人家,可有甚麼得罪我們的!”

鄧九公又嚷道:“我不姓安!我是尋宿兒的。人家本主兒在那邊兒呢!你朝那邊兒說!”那人才知他鬧了半日,敢則全不與他相干。扭過來便向著安老爺說道:“聽我告訴你老。”一句話沒說完,華忠從後頭嘡就是一腳,說道:“你連個‘老爺’、‘小的’也不會稱嗎?你要上了法堂呢?”那賊連忙改口道:“小的,小的回稟老爺:今日這回事都是小的帶累他們三個了。”因努著嘴指著旁邊兩個道:“他們是親哥兒倆,一個叫吳良,一個叫吳發;那個姓謝,叫謝柢,人都稱他謝三哥;小的姓霍,叫霍士道。小的們四個人沒藝業,就仗偷點摸點兒活著。小的有個哥哥,叫霍士端,在外頭當長隨,新近落了,逃回來了。小的合他說起窮苦難窄,他說:‘這座北京城,遍地是錢,就是沒人去揀!’小的問起來,他就提老爺從南省來,人幫的上千上萬的銀子,聽說又娶了位少奶奶,淨嫁妝就是十萬黃金,十萬白銀。他還說指了小的這條明路,得了手,他要分半成帳。小的聽了這話,就邀了他三個來的。”

安老爺聽到這里,笑了一笑,便問道:“來了怎麼樣呢?”

那賊道:“小的們來是從西邊史家房上過來。繞到這里的。及至到了房上一看,下來不得了。”安老爺道:“怎麼又下來不得呢?”那賊道:“小的們這作賊有個試驗:不怕星光月下,看著那人家是黑洞洞的,下去必得手;不怕夜黑天陰,看著那人家是明亮亮的,下去不但不得手,巧了就會遭事。昨晚繞到這房上,往下一看,院子里倒像一片紅光照著。依謝三就要回頭,是小的貪心過重,好在他們三個的貪心也不算輕,可就下來了。不想這一下來,通共來了四個,倒被老爺這里捆住了兩雙。作賊的落到這個場中,現眼也算現到家了。如今要把小的們送官,也是小的們自尋的,無的可怨,到官也是這個話。老爺要看小的們可憐見兒的,只當這宅里那旮旯里下了一窩小狗兒,叫人提著耳朵往車轍里一扔,算老爺積德超生了小的們了!”

安老爺還要往下再問,鄧九公那邊兒早開了談了,說:“照這麼說,人家合你沒甚麼岔兒呀!該咱老爺兒們稿一稿咧!

我且問你:你們認得我不認得?”四個人齊聲道:“不認得。”

登時把個老頭子氣的紫漲了臉,嚷成一片,說道:“好哇,你們竟敢說不認得我!告訴你,我姓鄧!可算不得天子腳底下的人,生長在江北準安,住家在山東茌平,也有個小小的名聲兒,人稱我一聲鄧九公!大凡是綠林中的字號人兒,聽見我鄧九公在那里歇馬,就連那方邊左右的草茨兒也未必好意思的動一根!怎麼著,我今日之下住在我好朋友家里,就你們這麼一起子毛蛋蛋子,不說夾著你娘的腦袋滾的遠遠兒的,倒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人家房上地下糟塌了個土平!你們這不是誠心好看我來了嗎?還敢公然說不認得我!先一個人砸瞎你一只眼睛,大概往後你就認得我了!”說著,就挽袖子要打。

安老爺聽了半日,才明白他氣到如此的原故,上前一把拉住,大笑道:“老哥哥,你氣了這半日,原來為此。你怎的合畜生講起人話來了?”他便焦躁道:“老弟,你不知道,我真不夠瞧的了麼?”安老爺道:“尤其笑話兒了!我一句話,老哥哥,你管保沒得說。你縱然名鎮江湖,濫不濟也得金剛郝武、海馬周三那班人才巴結得上,曉得你的大名;這班人,你叫他從那里知道你,又怎的配知道呢?”

安老爺這夕話,才叫做“藍靛染白布——一物降一物”。

早見他肉飛眉舞的點頭說道:“老弟,你這話我倒依了。話雖如此,他既沒那雁過拔毛的本事,就該悄悄的來,悄悄兒走。怎麼好好兒的把人家折了個希爛?這個情理可也恕不過去!”

安老爺道:“鬧賊天下通行,挖扇窗戶,踹兩片瓦,也事所常有。依我說,這班人也不過念“饑寒”二字,才落得這等無恥。如今既不曾傷人,又不曾失落東西,莫如竟把他們放了,叫他去改過自新,也就完了樁事了。”

鄧九公只是拈須搖頭,像在那憋憋主意。公子旁邊聽著是不敢駁父親的話,只說了一句:“請示父親,放卻不好就放罷。”不防一旁早怒惱了老家將張進寶。他聽得安老爺要放這四個賊,便越眾出班,跪下回道:“回老爺,這四個人放不得。別的都是小事,這里頭關乎著霍士端呢。霍士端他也曾受過老爺的恩典,吃過老爺的錢糧米兒,行出這樣沒天良的事來,這不是反了嗎?往後奴才們這些當家人的,還怎麼擡頭見人?依奴才糊塗主意,求老爺把他們送了官,奴才出去作個抱告,合他質對去。這場官司總得打出霍士端來才得完呢。”安老爺道:“阿阿!一位鄧九太爺,我好容易勸住了,你又來了。便果真是霍士端的主意,于我何傷?于你又何傷?小人何若作小人,君子樂得為君子,不必這等尚氣!”

鄧九公道:“你爺兒倆不用擡,我有個道理。講送官,不必。原故,滿讓把他辦發了,走不上三站兩站,那班解役得上他一塊錢,依就放回來了,還是個他。說就這麼放了,也來不得。這里頭可得讓我比你們爺兒們通精兒了。這不當著他們說嗎,咱們亮盒子搖〔亮盒子搖:意指當面把話講明〕。老弟,你要知道,是個賊,上了道,沒個不想得手的,不得手他不甘心;吃了虧,沒個不想報複的,不報複他不甘心。就這等放了他,可得防他個再來。就讓他再來,莫講這個嘴臉,就比他再有些能為,來這麼一百八十的,也滿不要緊。只是你我那有那麼大工夫等著合他慪氣去?縱讓他知些進退,不敢再來了,狗可改不了吃屎,一個犯事到官,說曾在咱們這宅里放過他,老弟,你也耽點兒考成!”

安老爺一聽,他這番話倒煞是有理,便問:“依九哥你怎麼樣呢?”鄧九公道:“依我,這不算老弟你開了恩了嗎?這事于你無干。把這班人都交給我,你的好意,我絕不通他一指頭,傷他一根汗毛,可得把他揉搓到了家業,我才放他呢!”

他說完了這話,更無商量,便向那班賊發話道:“這話你們可聽出來了?人家本主兒是放了你們了,沒人家的事。如今就是鄧九太爺朝你們說咧!你方才不說聽得他家娶了一位少奶奶,淨嫁妝就有十萬黃金,十萬白銀嗎?這話有的,只怕他這金銀你們動不了他的。我先透給你個信兒,昨日聽出你們那塊瓦來的就是他,滅了你們那枝熏香的也是他,綁上你們一個胳膊的也是他,射了你們一個胯骨的也是他。他從十二歲作姑娘闖江湖起,長槍短棒,十八般武藝,無所不能。講力量,考武舉的頭號石頭,不夠他一滴溜的;講蹲縱,三層樓不夠他一伸腰兒的。他可就是我的徒弟!這話可不知你們信不信?現在人家不過是作了奶奶太太了,不肯合你們狗一般的人交手,所以昨日才不曾開門出來,止輕輕兒的射那一枝箭,給你們報個信兒。他那箭叫作袖箭,又叫作連珠箭,連發五枝,要射你們四個,還敷余著一枝呢。再他有張銅胎鐵背的彈弓,打一兩八錢重的鐵彈子,二百步外取人,要指出地方兒來。這是人家的傳家至寶,不犯著拿出來給你們看。此外還有一把雁翎倭刀。”說著,他便扭頭向安公子道:“老賢侄,那把刀呢?”安老爺早明白他的用意,便道:“在我那里。”隨叫公子取來。

鄧九公接在手里,拔出來,先向那班人面前一閃。那四個的八只手都在身背後倒剪著,招架也無從招架,只倒抽了一口涼氣,扭著頭往後躲。鄧九公看了,呵呵大笑,說道:“諒你們這幾顆腦袋也擱不住這一刀!但則一件,你九太爺使家夥可講究刀無空過,講不得只好拿你們的兵器搪災了!”說著,就把他四個用的那些順刀、鋼鞭、斧子、鐵尺之類拿起來,用手里那把倭刀砍瓜切菜一般一陣亂砍,霎時削作了一堆碎銅爛鐵,堆在地下,說道:“小子,拿了去給你媽媽換涼涼簪兒去波!”

四個賊直驚得目瞪口呆。又聽他放下刀嚷道:“話我是說結了,你們要不憑信,不甘心,今日走了,改日只管來!你們還得知道,我毀壞你們這幾件家夥不是奚落你,是衛顧你。不然的時候,少停你們一出這個門兒,帶著這幾件不對眼的東西,不怕不吃地方拿了?你們可得領我個大情。這不我衛顧了你們了嗎?你們老弟兄們也得衛顧衛顧我。你瞧,我江南江北關里關外好容易創到這個分兒了,今日這下,你們偏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我的好朋友家糟塌了個土平,我不答應!你瞧,我這不是變方法兒把你們這幾件囫囫圇圇的兵器給你們弄碎了嗎?你們就只想方法把我這一地破破爛爛的瓦給我弄整了!”這正是

補天縱可彌天隙,毀瓦焉能望瓦全?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一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9:19

正文 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
精品文學 iPhone App現已推出!支持離線下載看小說,請使用iPhone下載安裝!


上回書表的是安家迎娶何玉鳳過門,只因這日鄧九公幫的那分妝奩過于豐厚,外來的如吹鼓手、廚茶房,以至擡夫、轎夫這些閑雜人等過多,京城地方的局面越大,人的眼皮子越薄。金子是黃的,銀子是白的,綾羅綢緞是紅的綠的,這些人的眼珠子可是黑的,一時看在眼里,議論紛紛。再添上些枝兒葉兒,就傳到一班小人耳朵里,料著安老爺家辦過喜事,一定人人歇乏,不加防范,便成群結夥而來,想要下手。

不想被這位新娘子小小的遊戲了一陣,來了幾個留下了幾個,不曾跑脫一個,這班賊好不掃興!好容易遇見了一位寬宏大量的事主安老爺,不要合小人為難,待要把他們放了,這班人倒也天良發現,知感知愧,忽然不知從那里橫撐船兒跑出這麼一個鄧九公來。大家起先還只認作他也是個事主,及至聽他自己道出字號來,才知他是個出來打抱不平兒的,這樁事通共與他無干。又見他那陣吹鎊懵詐來的過沖,像是有點兒來頭,不敢合他較正。如今鬧是鬧了個烏煙瘴氣,罵是罵了個破米糟糠,也不官罷,也不私休,卻叫他們把摔碎了的那院子瓦給一塊塊整上,這分明是打主意揉搓活人!

四個賊可急了,就亂糟糟望著他道:“老爺子,你老也得看破著些兒。方才聽你老那套交代,是位老行家。你老瞧,作賊的落到這個場中,算撒臉窩心到那頭兒了!不怕分幾股子的贓,擠住了,都許倒的出來;這摔了個粉碎的瓦可怎麼個整法兒呢?真個的,作賊的還會變戲法兒嗎?這不是人家本主兒都開了恩了,你老擡擡腿兒,我們小哥兒們就過去了,出去也念你老的好處。沒別的,祝贊你老壽活八十,好不好?”

這班賊大約也看出老頭子是個喜歡上順的來了,那知恭維人也是世上一樁難事,只這一句,才把他得罪透了!他不問長短,先向那班人惡狠狠的啐了一口,說道:“沒你娘的興!你九太爺今年小呢,才八十八呀!你叫我壽活八十,那不是活回來了嗎?那算你咒我呢!你先不用合我汕,料著你們也整不上這瓦。我給你條明路,這東西磚瓦鋪里有賣的,人家本主兒蓋房的時候也是拿錢兒買來的,你們摔了人家多少塊,就只照樣買多少塊來,給人家賠上;索性勞你的駕,連灰帶麻刀,一就手兒給買了來,再叫上他幾個泥水匠,人多了好作活,趁天氣早些兒,收拾好了,夜里騰出工夫來,你們好再干你們的正經營生去。講到買幾片子瓦,也不值得打狠也似價的去這麼一大群,勻出你們歡蹦亂跳這倆去買瓦,留下房上滾下來的合爐坑里掏出來的那倆,先把這院子破瓦揀開,院子給人家打掃乾淨了,也省得人家含怨。”

那霍士道聽了這話,心里先說道:“好,作賊的算叫我們四個出了樣子咧!有這麼著的,還不及飽飽的作頓打,遠遠的作蕩發乾淨呢!”待要怎樣,又不敢合他怎樣,只有不住口的央及討饒。他更不答言,便向安公子要了枝筆,蘸得飽了,向那四個臉上塗抹了一陣。內中只有霍士道認識幾個字,又苦于自己看不見自己的臉,也不知他給劃拉了些甚麼,望了望那三個臉上,原來都寫著核桃來大小“笨賊”兩個字,好像掛了一面不誤主顧的招牌,待要上手去擦,兩只手都倒剪著。

正在著急,見他擱下筆,便合方才要把他們送官的那老頭子說:“張夥計,你撥兩個硬掙些的人,給我帶上他倆,就這麼個模樣兒買瓦去。手里可帶住他拉腿的那把繩,不怕他跑,也由不得他不走。有個鬧累贅的,先叫他吃我五七拳頭再去!”那兩個賊聽了這話,只急得嘴里把“老爺子”叫得如流水,說:“情願照數賠瓦,只求免得這場出醜!”怎奈他不來理論這話,倒瞪著兩只大眼睛,搖頭晃腦指手畫腳的向那班賊交代道:“這話你們可得聽明白了,人家本主兒算放了你們了,沒人家的事,這全是我姓鄧的主意。你們要不服,過了事兒,只管到山東茌平縣岔道口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兒找我,我那里是個坐北朝南的廣梁大門,門上掛一面黑漆金字匾,匾上有‘名鎮江湖’四個大字,那就是我舍下。我在舍下候著。”

◎ 精品文學網 Bestory.com ◎

安老爺看他鬧了這半日,早覺得“君子不為已甚”,這事盡可不必如此小題大作。只是他正在得意場中,迎頭一勸,管取越勸越硬。倒從旁贊道:“九哥,你這辦法果然爽快。只是家人們也鬧了半夜了,也讓他們歇歇,吃些東西,再理會這事不遲。”因合張進寶使了個眼色,吩咐道:“且把他們帶到外頭聽著去。”張進寶會意,便帶著眾家人,七手八腳,一個個拉住一把繩子,轟豬一般的帶出二門去了不提。

他這里才一甩手踅身上了台階兒,進了屋子還嚷道:“我就不信咧!北京城里的賊,這麼大字號,他會不認得鄧九公!”

褚大娘子道:“得了!夠了!咱們到那院里坐去,好讓人家拾掇屋子。”安老爺、安太太也一面道乏,往那邊讓。那邊上房里早已預備下點心,無非素包子、炸糕、油炸果、甜漿粥、面茶之類,眾女眷隨吃了些,才去重新梳洗。

鄧九公這里便合安老爺坐下,又要了壺荸薺棗兒酒,說:“昨日喝多了,必得投一投。”安老爺合他一面喝酒,只找些閑話來岔他,因說道:“老哥哥,我昨日一回家就問你,說你睡了。怎麼那麼早就睡下了呢?”鄧九公道:“老弟,告訴不得你!這兩天在南城外頭,只差了沒把我的腸子給慪斷了,肺給氣乍了!我越想越不耐煩,還加著越想越糊塗,沒法兒,回來悶了會子,倒頭就睡了。”安老爺道:“這話怎講?我只說你城外聽這幾天戲,一定聽得大樂。我正想問問老哥哥,也要聽個熱鬧兒,怎麼倒如此說?”他連連的擺手,說道:“再休提起!我這肚子悶氣,正因聽戲而起。我說話再不會藏性,我平日見老弟你那不愛聽戲,等閑連個戲館子也不肯下,我只說你過于呆氣,誰知敢則這樁事真氣得壞人!”

安老爺道:“想是戲唱得不好?”鄧九公道:“倒不在這上頭。愚兄聽戲,也就只瞧熱鬧兒。那戲兒一出是怎麼件事,或者還許有些知道的,曲子就一竅兒不通了。到了昆腔,哼哼唧唧的,我更不懂。要講那排場、行頭、把子,可都比外省強,便是不好,大不過是個頑意兒,也沒甚麼可氣的。我是被一起子聽戲的爺們把我氣著了!這一天是不空和尚的東兒,他先請我到了前門東里一個窄胡同子里一間門面的一個小樓兒上去吃飯,說叫作甚麼‘青陽居’,那杓口要屬京都第一。

及至上了樓,要了菜,喝上酒,口味倒也罷了,就只喝了沒兩盅酒,我就坐不住了。”

安老爺道:“怎麼?”他又說道:“通共一間屋子,上下兩層樓,底下倒生著著烘烘的個大連二竈。老弟你想,這樓上的人要坐大了工夫兒,有個不成了烤焦包兒的嗎?急得我把帽子也摘了,馬褂子也脫了。不空和尚這東西大概也瞧出我那難過來了,他說:‘路南里有個雅座兒,不咱們挪過邊去座罷。’我聽說還有雅座兒,好極了,就忙忙的叫人提擄著衣裳帽子,零零星星連酒帶菜都搬到雅座兒去。及至下了樓,出了門兒,蕩著車轍過去,一看,是座破柵欄門兒。進去,里頭是醃里巴臜的兩間頭發鋪。從那一肩膀來寬的一個夾道子擠過去,有一間座南朝北小灰棚兒,敢則那就叫‘雅座兒’!

那雅座兒只管後牆上有個南窗戶,比沒窗戶還黑。原故,那後院子堆著比房簷兒還高的一院子硬煤,那煤堆旁邊就是個溺窩子,太陽一曬,還帶是一陣陣的往屋里灌那臊轟轟的氣味!我沒奈何的就著那臊味兒吃了一頓受罪飯。我說:‘我出去站站兒罷。’擡頭一看,看見隔牆那三間大樓了,我才知這個地方敢是緊靠著常請我給他保鏢的那個緞行里。他老少掌櫃的我都認得,連他懷抱兒倆小孫子兒,一個叫增兒、一個叫彥兒的,我也見過。早知如此,借他家的地方兒吃不好嗎?老弟,你往下聽,這可就要聽戲去了。”

※ 精 品 文 學 網 B e s t o r y .c o m ※

安老爺道:“我見城外頭好幾處戲園子呢,那里聽的?”鄧九公道:“我也沒那大工夫留這些閑心,橫豎在前門西里一個胡同兒里頭。街北是座紅貨鋪,那園子門口兒總擺那麼倆大筐,筐里堆著崗尖的瓜子兒。那不空和尚這禿孽障,這些事全在行,進去定要占下場門兒的兩間官座兒樓。一問,說都有人占下了,只得在順著戲台那間倒座兒樓上窩憋下。及至坐下,要想看戲,得看脊梁。一開場,唱的是《余伯牙摔琴》,說這是個紅腳色。我聽他連哭帶嚷的鬧了那半天,我已經煩的受不得了。瞧了瞧那些聽戲的,也有咂嘴兒的,也有點頭兒的,還有從丹田里運著氣往外叫好兒的,還有幾個側著耳朵不錯眼珠兒的當一樁正經事在那里聽的。看他們那樣子,比那書上說的聞《詩》聞《禮》,還聽得入神兒!

“這個當兒,那占第二間樓的聽戲的可就來了。一個是個高身量兒的胖子,白淨臉兒,小胡子兒,嘴唇外頭露著半拉包牙;又一個近視眼,拱著肩兒,是個瘦子。這倆人,七長八短球球蛋蛋的帶了倒有他娘的一大群小旦!要講到小旦這件東西,更不對老弟你的胃脘子。愚兄老顛狂,卻不嫌他。為甚麼呢?他見了人,請安磕頭,低心小膽兒,咱們高了興,打過來,罵過去,他還得沒說強說沒笑強笑的哄著咱們。在他只不過為那掙幾兩銀子,怪可憐不大見兒的,及至我看了那個胖子的頑小旦,才知北京城小旦另有個頑法兒。只見他一上樓,就並上了兩張桌子,當中一坐,那群小旦前後左右的也上了桌子,擺成這麼一個大兔兒爺攤子。那個瘦子可倒躲在一邊兒坐著。他們當著這班人,敢則不敢提‘小旦’兩個字,都稱作‘相公’,偶然叫一聲,一樣的‘二名不偏諱’,不肯提名道姓,只稱他的號。

“我正在那里詫異,又上來了那麼個水蛇腰的小旦,望著那胖子,也沒個里兒表兒,只聽見沖著他說了倆字,這倆字我倒聽明白了,說是‘肚香’。說了這倆字,也上了桌子,就盡靠著那胖子坐下。倆人酸文假醋的滿嘴里噴了會子四個字兒的匾。這個當兒,那位近視眼的可呆呆的只望著台上。台上唱的正是《蝴蝶夢》里的‘說親回話’,一個濃眉大眼黑不溜偢的小旦,唧溜了半天,下去了。不大的工夫卸了妝,也上了那間樓。那胖子先就嚷道:‘狀元夫人來矣!’那近視眼臉上那番得意,立刻就像真是他夫人兒來了。

“我只納悶兒,怎麼狀元夫人到了北京城,也下戲館子串座兒呢?問了問不空和尚,才知那個胖子姓徐,號叫作度香,內城還有一個在旗姓華的,這要算北京城城里城外屬一屬二的兩位闊公子。水蛇腰的那個東西,叫作袁寶珠。我瞧他那個大鑼鍋子,哼哼哼哼的,真也像***個‘元寶豬!’原來他方才說那‘肚香’‘肚香’,就是叫那個胖子呢!我這才知道小旦叫老爺也興叫號,說這才是雅。我問不空:‘那狀元夫人又是怎麼件事呢?’他說:‘拱肩縮背的那個姓史,叫作史蓮峰,是位狀元公,是史蝦米的親侄兒。’我也不知這史蝦米是誰。又說:‘那個黑小旦是這位狀元公最賞鑒的,所以稱作狀元夫人。’我只愁他這位夫人,倘然有別人叫他陪酒,他可去不去呢?”安老爺微微一笑,說:“豈有此理!”

鄧九公道:“你打量這就完了嗎?還有呢!緊接著,第一間樓上的聽戲的也來了。一共四個人,嘻嘻哈哈的頑笑成一團兒。看那光景,雖是一把子紫嘴子孩子,卻都像個世家子弟。一坐下,就講究的是叫小旦。亂吵吵了一陣,你叫誰我叫誰,櫃上借了枝筆,他自己花了倒有十來張手紙開條子,可憐我見他那幾個跟班兒的,跑了倒有五七蕩,一個兒也沒叫了來。落後從下場門兒里鑽出個歪不楞的大腦袋小旦來,一手純泥的猴兒指甲,到那間樓上來,望著他四個,不是勾頭兒,不像哈腰兒,橫豎離算請安遠著呢,就棲在那個長臉兒的瘦子身旁坐下。這一坐下,可就五個人頑笑起來了。那個瘦子叫了那小旦一聲‘梆子頭’,他就侉一聲爪一聲的道:‘吾叫“梆子頭”,難道你倒不叫“嚏噴”嗎?’還有那麼個肉眼凡胎溜尖的條嗓子的,不知又說了他一句甚麼,他把那個的帽子往前一推,腦杓子上吧就是一巴掌。我只說這個小蛋蛋子可是要作窩心腳,那知這群爺們被他這一打這一罵,這才樂了!我可就再猜不出他們倒底是誰給誰錢來了!”

安老爺道:“這話大約是九兄你嫉惡太嚴,何至說得如此!”鄧九公急了,說:“老弟,你只不信,我此時說著還在這里冒火。你再聽罷,可就越出越奇了!第三間樓坐著五個人。正面兒倆都戴著困秋兒,穿著馬褂兒,一個安慶口音,一個湖北口音,一時看不出是甚麼人來。那三個不大的歲數兒,都是白氈帽,綠云子挖鑲的抓地虎兒的靴子,半截兒皮襖掩著懷,搭包倒系在里頭。不但打扮得一樣,連長相兒也一樣,那光景像是親弟兄。這班人倒不頑笑,只見他把那兩個戴困秋的讓在正面,他三個倒左右相陪,你兄我弟的講交情,交了個親熱。我一看,這五人不像一路哇,怎麼坐的到一處呢?

不空和尚這東西他也知道,他說:‘那兩個戴困秋的里頭,歲數大些那個,赤紅臉,姓虞,叫虞太白;那一個鼻子上紅暗暗的要長楊梅瘡的,姓鹿,名字叫鹿亞元;連上方才唱《摔琴》的那個,此外還有一個,算四大名班里的四個二簧硬腳兒。’我才知道他兩個也是戲子。我問他:‘既唱戲,怎的又合那三個小車豁子兒坐的到一處呢?’不空和尚指了我一指頭,他又擺了擺手兒,吐了吐舌頭,問著他,他便不肯往下說了。老弟,你知道這起子人到底都是誰呀?”

安老爺道:“不惟不知,知之也不消提起,大不外‘父兄失教,子弟不堪’八個大字。但是養到這種兒子,此中自然就該有個天道存焉了。我倒怪九兄你既這等氣不過,何不那日就回來,昨日又怎的在城外耽擱一天呢?”鄧九公道:“何嘗不要回來?也是不空和尚鬧的,他說明日有好戲。果然昨日換了一個‘和’甚麼班唱的整本的《施公案》,倒對我的勁兒。我第一愛聽那張桂蘭盜去施公的禦賜‘代天巡狩如朕親臨’那面金牌,施公訪到鳳凰張七家里,不但不罪他,倒叫副將黃天霸合他成其好事,真正寬宏大量,說的起宰相肚子里撐得下船。”安老爺便道:“我的哥!那是戲!”他道:“老弟,這戲可是咱們大清國的實在事兒呀!慢說施公的盡忠報國無人不知,就連那黃天霸的老兒飛鏢黃三太,我都趕上見過的。那才稱得起綠林中一條好漢呢?”

安老爺笑道:“然則這事情是真的,施公是好的,都是老兄你說的?”鄧九公綽著胡子瞪著眼睛說道:“怎的不真?真而又真!難道像施公那樣的人,老弟你還看不上眼不成?”安老爺道:“既如此說,怎的戲上張桂蘭盜去施公的金牌,施公不罪他,老哥哥你便道他是好;我家這等四個毛賊踹碎了我幾片子瓦,我要放他,你又苦苦的不準,是叫他賠定了瓦了,這是怎麼個講究呢?”鄧九公聽了,不覺哈哈大笑,直笑的眼淚都出來了,說:“老弟,我敢是又叫你繞了去了!方才我原因他說不認得鄧九公這句話,其實叫人有些不平。如今你要放他,正是君子不見小人過,‘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咱們就把他放了罷。”

安老爺這才叫進張進寶來,放那班人。那班人還算良心不死,後來三個改過,作了好人,趁個小買賣兒;只有霍士道因他哥哥不信他作賊不曾得手,兩個打起來,他一口咬下他哥哥一只耳朵來,到底告到當官,問了罪,刺配到遠州惡郡去了。那安老爺家的房子自有人照料修理不提。

自此鄧九公又把圍著京門子的名勝逛了幾處,也就有些倦遊,便擇定日子要趁著天氣回山東去。安老爺再三留他不住,只得給他料理行裝。想了想,受他那等一分厚情,此時要一定講到一酬一酢,不惟力有不能,況且他又是個便家,轉覺饋出無辭,義有未當。便把他素日愛的家做活計,內款器皿,以及內造精細糕點路菜之類,備辦了些。又見天氣冷了,給他作了幾件輕暖細毛行衣,甚至如斗篷、臥龍袋一切衣服,都備得齊整。安太太合金、玉姊妹另有送褚大娘子並給他那個孩子的東西,又有給他那位姨奶奶帶去的人事。老頭兒看了十分喜歡。

這日,正是安老爺同了張親家老爺帶同公子在上房給他餞行。安太太便在西間合褚大娘子話別,就請了舅太太、張親家太太作陪,兩個媳婦也叫入坐。老頭兒在席上看著安老夫妻的這個佳兒、這雙佳婦,鼎足而三,未免因羨生感,因感生歎,便在坐上擎著杯酒,望著安老爺說道:“老弟呀!愚兄自從八十四歲來京,那蕩臨走就合親友們說過:‘我鄧老九此番出京,大約往後沒再來的日子了。’誰想說不來說不來,如今八十八了,又走了這一蕩。這一蕩,把往日沒見過的世面也見著了,沒吃過的東西也吃著了,這都是小事;還了了我們何家姑奶奶這麼一個大心願,又合老弟你多結了一重緣法,真是萬般都有個定數。如今我們爺兒們在這里糟擾了這一程子,臨走還承老弟、弟夫人這樣費心費事,你我的交情,我也不鬧那些虛客套了,照單全收不算外,我竟還有個貪心不足,要指名合你要宗東西,還有托付你的一樁事。”

安老爺連忙道:“老哥哥肯如此,好極了。但是我辦得來的、弄得來的,必能報命。”他笑呵呵的干了那杯酒,說道:“這話不用我托你,大約你也一定辦得到,除了你,大約別人也未必弄得來。只是話到禮到,我得說在跟前。”因又斟上酒,端起來喝了一口,道:“老弟,你瞧愚兄啊,閏年閏月,冒冒的九十歲的人了,你我此一別,可不知那年再見。講到我鄧老九,一個無名白出身,倆肩膀扛張嘴,仗老天的可憐,眾親友們的台愛,弄得家成業就,名利雙收,我還那些兒不足?

只是一會兒價回過頭來往後看看,拿我這麼一個人,竟缺少條墳前拜孝的根,我這心里可有點子怪不平的。”

說到這里,安老爺便說道:“九哥,你這話我不以為然。《洪范》五福,只講得個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甯,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不曾講到兒子合作官兩樁事上。可見人生有子無子,作官或達或窮,這是造化積有余補不足的一點微權,不在本人的身心性命上說話。再我還有句話,不是慪老哥哥,要看你這老精神兒,只怕還趕得上見個侄兒也不可知呢!”鄧九公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說:“老弟,那可就叫作‘六枝子曄拳——新樣兒的,沒了對兒’咧!”張老也說了一句道:“合該命里有兒,那可也是保不齊的。”不想座中坐著個褚一官,正是個六枝子,說落了典了。他聽了,只抿著嘴低著頭喝酒,又不好搭岔兒。

這席上在這里高談闊論,安太太那席上卻都在那里靜聽。

聽到這里,舅太太便道:“九公這話我就有點子不服。我也是個沒兒子的,難道我這個干女兒合你們這個大姑奶奶,還抵不得人家的兒子嗎?”安太太也道:“這話正是。”鄧九公那邊早接口高聲叫道:“好話呀!舅太太!弟夫人!我正為這話要說。”因向安老爺說道:“不但我這女兒,就是女婿,也抵得一個兒子。第一,心地兒使得,本領也不弱,只不過老實些兒,沒甚麼大嘴末子。為甚麼從前我在道上的時候,走一天拉扯他一天,到了我歇了業了,我也不叫他出去了?原故,走鏢的這一行雖說仗藝業吃飯,是樁合小人作對頭的勾當,不是條平穩路。老弟,你只看饒是愚兄這麼個老坯兒,還吃海馬周三那一合兒!所以我想著將來另給他找條道兒,圖個前程。論愚兄的家計,不是給他捐不起個白頂子藍頂子,那花錢買來的官兒到底銅臭氣,不能長久。以後他離了我了,設或遇見有個邊疆上的機會,可得求下二叔想個方法兒,叫他一刀一槍的巴結個出身,一樣的合賊打交道,可就比保鏢硬氣多了。這是一。”安老爺道:“這話也算九哥多交代。老兄二百歲以後,果然我作個後死者,這事還怕不是我的責任?再說,只要有機會,也不必專在你老人家二百歲後。交給我罷。請問要的那宗東西是甚麼呢?”

鄧九公道:“這宗東西比這個又關乎要緊了。老弟,不是我合你說過的嗎?我自從十八歲因一口氣上離了淮安本家,搬到山東茌平落了籍,算到今日之下,整整兒的七十年。不但我的房產地土都在這邊兒,連墳地我都立在這里了,二位老人家我也請過來了,我算不想再回老家咧!到了我慶八十的這年,又有位四川木商的朋友送了我副上好的建昌板,我那一頭兒的房子也置下了,內囊兒的東西呢,你侄女是給我預備妥當了。甚麼時候說聲走,我拔腿就走,跟著老人家樂去了!我就只短這麼一件東西,這些年總沒張羅下。愚兄還帶管是個怯殼兒,還不知這東西我使的著使不著,得先討老弟你個教。”

安老爺道:“老哥哥,你不必往下說,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要找一副吉祥陀羅經被。”那老頭兒聽了,把頭一扭,嘴一撇道:“呣!我要那東西作甚麼呀?我聽見說,那都是那些王公大人還得萬歲爺賞才使得著呢,慢講我這分兒使不著,就讓越著禮使了去,也得活著對的起閻王爺,死了他好敬咱們,叫咱們好處托生啊!不然的時候,憑你就頂上個如來佛去,也是瞎鬧哇!陀羅被就中用了?”安老爺暗暗的詫異道:“不想這老兒不讀詩書,見理竟能如此明決!”因說道:“既如此,老哥哥你倒直說了罷。”

只見他未曾開口,臉上也帶三分恧色,才笑容可掬的說道:“我見他們那些有聽頭兒的人,過去之後,他的子孫往往的求那班名公老先生們把他平日的好處,怎長怎短的給他寫那麼一大篇子,也有說‘行述’的,‘行略’的,‘行狀’的,我也不知他準叫作甚麼。是說些事也不過是個紙上空談哪,可不知怎麼個原故兒,稀不要緊的平常事,到了你們文墨人兒嘴里一說,就活眼活現的,那麼怪有個聽頭兒的。到了劣兄,可又有個甚麼可寫的?只是我一輩子功名富貴都看得破,只苦苦的願意聽人說一句:‘鄧老九是個朋友!’所以我心里想著,將來也要弄這麼一篇子東西。這話要不是我從去年結識得老弟你這麼個人,我也沒這妄想。原故,我往往的見那些好戴高帽的爺們,只要人給他上上兩句順他,自己就忘了他自己是誰了,覺著那人說的都是實話,這話除了我別人還帶是全不配。再不想那《神童詩》上說的好:‘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那文家子的那管筆的利害,比我們武家子的家夥還可怕。看不得面子上只管寫得是好話,暗里魂消罵苦了他,他還作春夢呢!老弟,你知道的,愚兄這學問兒本就有限,萬一求人求得不的當,他再指東殺西之乎者也的奚落我一陣,我又看不激,那可不是我自尋的麼?講到老弟你了,不但我信得及,你是個學問高不過、心地厚不過的人,我是怎麼個人兒,你也深知。愚兄別的書是都就了紹興酒喝了,還記得那《古文觀止》上也不知那篇子里頭有這麼的兩句話,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這兩句話可就應在你我今日了。如今我竟要求你的大筆,把我的來蹤去路,實打實有一句說一句,給我說這麼一篇。將來我撒手一走之後,叫我們姑爺在我墳頭里給我立起一個小小的石頭碣子來,把老弟你這篇文章鐫在前面兒,那背面兒上可就鐫上眾朋友好看我的‘名鎮江湖’那四個大字。我也鬧了一輩子,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算是這麼件事。老弟,你瞧著行得行不得?”

列公,再不想鄧九公這等一個粗豪老頭兒,忽然滿口大段的談起文來,並且門外漢講行家話,還被他講著些甘苦利害,大是奇事。“世有不讀詩書的英雄”,此老近之矣。更不想他又未能免俗,忽然的動了個名想,尤其大奇。然而細按去,那“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這句話,不是句平靜話。名者,實之歸也。只看從開天畫卦起,教耕稼,制冠裳,以至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這幾樁實實在在的事,那一樁又不是個名想?只是想不想,其權在人;想得到身上想不到身上,其權可在天。天心至仁且厚,唯恐一物不安其所,不遂其生,怎的又有個叫他想不到身上之說?殊不知人生在世,萬事都許你想個法兒尋些便宜,獨到了這“才名”兩個字,天公可大大的有些斟酌,所以叫作“造物忌才”,又道是“惟名與氣不可以假人”。然則天心豈不薄于實而轉厚于虛,不仁于人而轉人于物呢?不然。這大約就要看看那人的福命可載得起載不起。古今來一班偉人又何嘗不才名兩賦?到了載不起,縱使才大如海,也會令名不終;否則浪得虛名,畢竟才無足取,甚而至于弄得身敗名隳的都有。

只這鄧九公,充其量不過一個高陽酒徒,又有多大的福命?怎的天公保全了他一世,此刻還許他遇著這位安水心先生,要把他成就到名傳不朽?要知只他那善善惡惡的性情,心直口快,排難解紛,急人之急,便是種福的根本。種了這段福,就許造這條命,“才不才”這個名字兒,天已經許他想得到手了,何況這老頭兒還不是個“不才”之輩呢!話雖如此說,又何以見得他名傳不朽呢?且莫講別的,只這位燕北閑人一時閑得沒事干,偶然把他采入《兒女英雄傳》中,已經比那“有友五人焉”中的“其三人”福命不同了哇!

話休絮煩,言歸正傳。卻說安老爺聽鄧九公講了半日,再不想他益發有這等見解。恰好這句話又正搔著自己癢處,先端起酒來,一飲而盡,說道:“這更是我的事了。九哥,你既專誠問我,我便直言不諱。你要這宗東西,也不必等到你二百歲後。古人朋友‘相交忘形’,有生為立傳的,還有生吊生祭的。如今你我也不必作這駭人聽聞的事,待我把老兄的平生事實,作起一篇生傳來,索興請老兄看過了,將來再鐫在那通碑上。但是那塊匾上的‘名鎮江湖’四個字,只好留作個光耀門楣的用處,鐫在碑上卻不合款。老哥你必要用,也不防入在這篇文章里,一並鐫在碑陰上。”安老爺才說到這句,早不是他的意思了,嚷道:“喂,老弟!你給我的大筆倒要弄到後面去,那正面可還配用甚麼呀?”

安老爺拈著那小胡子想了一想,說道:“依我的主意,那正面要從頭到底居中鐫上‘清故義士鄧某之墓’一行大字,老哥哥,你道如何?”他才聽完這句話,樂得把那大把掌一掄,拍得桌子上的碟兒碗兒山響,說道:“著,著,著,著,著,是這麼著!這話我心里可有,就只變不過這個彎兒來!真小不起你們這文字班兒的就結了!”說著,一疊連聲兒的叫:“快取熱酒來!換大杯來!”公子連忙站起,用大杯親自給他斟了一杯,送過去。他也不管那酒的冷熱,雙手端起來,咕嘟嘟一氣飲盡,向安老爺照著杯告了個干,說道:“老弟呀!我鄧振彪這就足咧!”

當下兩席上見他這等豪飲,一個個都替他高興。只有褚大娘子聽見他父親提到身後的事情,心中有些難過,勉強笑道:“人家二叔今日給送行,你老人家不說找個開心的興頭話兒說說,且提八百年後這些沒要緊的事作甚麼?這叫作‘清晨吃晌飯——早呢’!”他只管滿臉笑容嘴里這樣說,卻不禁不由的鼻子一酸,那說話的聲音早已岔了,鄧九公這邊說道:“姑奶奶,這話你不懂,你過來,我說給你。”褚大娘子只得過這邊來。

安公子見了,忙離席讓坐,連褚一官也站起來。張老才要謙讓,被鄧九公一把按住,說道:“張老大,你別動。”因合他女兒、女婿說道:“你兩個可別把這話看作沒要緊。不是我同你二叔的交情說不到這里,是這交情,不是你二叔這個人,也說不到這里。這才是八百年難遇的第一件興頭事。方才的話你倆都聽明白了?沒別的,你兩口兒就至至誠誠的給你二叔磕個頭,算替我謝謝他。”女兒、女婿果然轉過身來,望著安老爺便拜了下去。慌的安老爺離座出席,忙拉起褚一官,又向褚大娘子作揖答禮,說道:“這禮從何來?這是你老人家的醉命了。”便回頭向安太太道:“太太,快讓大姑奶奶歸坐去。”這個當兒,金、玉姊妹早已陪著過來,就便把他讓了過去。安太太也出席相迎,不想他將走到席前,望著安太太又磕下頭去。

安太太連忙攙起來道:“姑奶奶,這是怎麼說?就講你二叔為你老人家,也是該的,可與我甚麼相干兒,你行起這個大禮來?”褚大娘子站起來道:“我給你老人家磕這個頭,可另是一件事。我從在我們青云堡莊兒上見著你老人家那一天,也不知怎的,我心里只合你老人家怪親香的,就想認你老人家作個干娘,因為關著我妹夫子這層續嬤嬤親戚,我總覺我不配。到了這回來了,我還沒打回這個妄想去。誰知那天我們老爺子在我何親家爹祠堂里,才說得句叫我們這位小姑奶奶叫二叔、二嬸聲‘父母’,就把他惹翻了,把我也嚇住了。

今日之下他倒作了你老人家的嫡親兒女,我這干女兒可倒漂了,我越瞧越有點子眼兒熱。此刻我父親合二叔交到這個分兒上,借著我們這小姑***光兒,我總得叫我們老玉聲‘妹夫子’,我也不怕人笑話我奴才親戚混巴高枝兒,我今日可算認定了干娘咧!”把安太太喜歡的,拉著他的手說道:“姑奶奶,你那里知道,我這心里也合你一樣的想頭呢!只是我通共比你才大上十幾歲呀,我怎麼說的出口來呢?你既這麼說,我正少個女兒,你就算我的女兒!”他聽安太太這樣說,更加歡喜。

才待歸坐,鄧九公那邊早又嚷起來了。只聽他向安老爺道:“了不得!了不得!我又落在後頭了!我從那天聽見這張姑奶奶勸我們姑奶奶那番話,我就恨不得立刻叫他聲‘好孩子’,想要認他作個干女兒。不想我的干女兒沒得認成,倒把個親女兒叫弟夫人拐了去了!我有沒的那麼個女兒一般的徒弟,又被你們擡了來了!張老大,你想想,這事莫非欠些公道?”

張老是個老實人,只望著安老爺笑。安老爺還沒及答言,褚大娘子那邊早望著張金鳳說道:“聽見了哇?我可不管你本人肯不肯,我先肯。你們姐兒倆里頭,我總覺得你比他合我遠一層兒似的,我這心里可就有些絲絲拉拉的。這一來,好極了,就只得問張親家媽答應不答應了。”因說道:“親家媽,怎麼樣罷?”張親家太太把嘴向安太太一努,說道:“那是他家的人,我當不了他的家!我可有啥兒說的耶!多個人兒疼不好喂!”安太太便道:“這更有趣兒了。”褚大娘子聽說,早一把把張姑娘拉住,要過那席去。張姑娘笑著只看婆婆的眼色,安老夫妻便叫他快給干爹行禮。鄧九公樂得前仰後合,說了許多興頭話,說:“我這才氣平些兒!”因又合安、張兩親家干了一杯,說道:“再不想一句話合我們張老大又結了一重緣。”

這個當兒,那邊舅太太早把何小姐攬在懷里,笑道:“我的孩兒呀,快來罷!幸虧我在船上先把你認下了;不然,你瞧,他們爺兒們、娘兒們這陣橫搶硬奪的,還了得了!”何玉鳳也捂著嘴笑個不住,說道:“娘放心,我是再沒人搶的了,這屋里的幾位老家兒,不差甚麼八面兒我都占下了!”

一時,安老夫妻便叫公子給鄧九公行禮,鄧九公也叫公子帶褚一官過來給安太太磕頭。將磕完了起來,褚大娘子大馬金刀兒的坐在那里合他女婿說道:“還有舅母合親家媽得認親呢,勞動你再磕倆罷!”褚一官倒也會湊趣兒,爬下就磕。

舅太太是坐在里邊,有個張太太擋著出不去,只說得:“姑奶奶這個鬧法兒!”連忙摸著頭把兒還了個禮。張太太他也拜了一拜,說道:“這咱可就都有骨血兒管著咧,算一家子咧!”說得大家哄堂大笑。那褚一官過那邊去,又拜了張老。

只這一陣亂拜,何小姐早暗暗的拉了張姑娘一把,又向公子遞了個眼色,三個人便走到褚大娘子跟前。何小姐先說道:“我們承姐姐這樣親熱,今日也該服侍服侍姑奶奶了。”說著,便滿滿斟了一杯送過去。褚大娘子樂的一飲而盡。才得喝完,張姑娘又奉過一杯來,他便笑道:“你們就這樣輪流著灌我我也願意,我到底也姑奶奶了哇!”說道,又是一盅。他姊妹兩個才閃開,早見公子斟過了一個大杯來,他道:“這一大下子可不是頑兒的,還是那個小些兒的罷。”張姑娘一旁低聲說道:“好意思的?這麼大個兄弟敬老姐姐一杯酒,干回他去?”這位娘子那好勝的脾氣兒有些合乃翁相似,便也接過來,一氣飲干。登時吃得他杏眼微餳,桃腮添暈,一手擎著個空杯,一手指著公子,咬著牙,縱著鼻兒,笑容可掬的說道:“小舅爺子,擱著你就是了。”公子因父親在那邊,只笑著不敢多說,心里卻想著了一句聖經賢傳,暗說:“怪道說是‘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

只他四個這陣亂舞鶯花,慢講安、張二家兩雙老夫妻看著十分歡喜,一個鄧老頭兒直樂得話都沒了,只張著個大嘴呵呵的傻笑,不由得手夠酒,酒夠口,酒到杯干。一時主客幾個眼界里無非樂境,耳輪中都是歡聲,便是那些服侍的人,無不一個個接耳交頭,頌揚歎賞。甚至那樓頭的更鼓,都覺籌添短漏;座上的燈花,也知笑展長眉。

只這席離別小宴,直把他幾個天理人情的人,彼此連絡了個合意同心,連這部《兒女英雄傳》的書,也給穿插了個套頭裹腦。那鄧九公直喝的眼睛有些粘糊糊的,舌頭有些硬橛橛的了,還在那里左一杯右一盞的連叫斟酒。褚大娘子恐怕他父親明日起不來,誤了上路的吉時,好勸歹勸的攔了兩遍,他還吃了個封頂大杯,才盡歡而散。

一宿晚景提過。到了次日,那些行李車馱都是前兩天裝載妥當,自有他的伴當押著,起五更先行。才得天亮,他父女翁婿合那個孩子以及下人早已收拾了當,吃了些東西便要告辭。這等一般熱腸人,彼此厮混了許多天,怎生舍得?不必講,那褚大娘子拉拉這個,看看那個,已經哭得淚人兒一般。只那鄧九公一一的辭過眾人,到了何小姐跟前,他也就忍淚不住,勉強說道:“姑奶奶,師傅把你送到這等個人家兒來,師傅沒有甚麼惦記你的咧,你倒也不必記掛著師傅。”交代了這句話,他便一回身拉住安老爺說道:“老弟呀!我合你此一別,不知今生可得……”說到這里,早已滿面淚痕,往下說不出來了。

幸而安老爺是個闊達人,說道:“老哥哥!不消如此。你我今日暫別,不久便當歡聚。”他一手擦著眼淚,搖著頭道:“老弟,你這句話愚兄可有點兒信不及了。”安老爺道:“九哥,且莫講人生聚散無常,只你此番來京,可是算得到拿得穩的。況且轉眼就是你九十大慶,小弟定要親到府上登堂奉祝,就便把昨日說給你作的那篇生傳帶去,當面請教。”他聽了這話,擦干了眼淚,望著安老爺道:“老弟,你這話當真?”安老爺道:“小弟平生不敢輕諾,況在老哥哥跟前,豈肯失信?”他便一手拉著安老爺的手,一手指著天說道:“老弟,只你這一句話呀,老天準留哥哥多活幾年等著你。就是這樣,哥哥走了。”說著,他松了安老爺的手,頭也不回,帶了褚一官往外就走。這里褚大娘子見他父親走了,也不好流連,只得辭了安太太一行女眷起身,安太太大家一直送出腰廳才回。鄧九公站在大門外催著他女兒上了車,他隨後上車才走。

安老爺頭一天就差人在彰義門外三藐庵備下茶點,便也合公子送下去。走了約莫三五里地,路旁有座小廟,早見褚一官圈馬回來,說:“他老人家要到廟里磕個頭,也請二叔下來歇歇。”安老爺只得跟了他到廟前下車,看了看那廟門,寫著“三義廟”三個字。進去里面只一層殿,原來是漢昭烈帝合關聖、張桓侯的香火。安老爺向來是位重儒不佞佛的,等閑不肯燒香拜廟,只有見了關聖帝君定要行禮。等鄧九公磕過頭,自己帶了公子也拜過神像。

那鄧九公便在神座前向安老爺說道:“老弟,我曉得你定要遠遠的送我一程才肯回去,但是此去前途還有張老大合老程師爺諸位候著呢,大概我們各行里的親友也在那里。老弟,你就送到那里也不得久談。常言道得好:‘送君千里終須別。’到了你我的交情,大概還見得過這三位尊神,咱們就在這神聖面前一別。”安老爺固是不肯。他道:“你我的心,關帝菩薩看的明白,何必如此!”安老爺見他這樣說法,倒也不好相強。當下這邊父子兩個,那邊翁婿兩個,只得各各作別。一路出了廟門,大家道聲“珍重”,望著他車轔轔,馬蕭蕭,竟自長行去了。

書里按下鄧九公這邊不提。卻說安老爺自他走後,便張羅張親家的搬家。他兩口兒擇吉搬過祠堂西邊那所新房去,一應家具安置得妥當。看了看,頭上頂的是瓦房,腳下踩的是磚地,嘴里吃喝的是香片茶大米飯,渾身穿戴的是鍍金簪子綢面兒襖,老頭兒老婆兒已是萬分知足。依安老爺、安太太還要供茶供飯,他兩口兒再三苦辭。安老爺因有當日他交付的何小姐在能仁寺送張金鳳那一百兩金子不曾動用,便叫他女兒送他作了養老之資。張老又是個善于經營居積的,弄得月間竟有數十串錢進門。他兩口兒卻仍照居鄉一般辛勤,撙節著過度,便覺著那日月從容之至。只是他兩個時常要過前面來看看望望,家里卻短一個支使看家的人,就用安老爺的家人固是不便,便是外面雇個不知根底的人來,也不放心。又兼他守分安常的慣了,不肯才有幾文錢便學那小人乍富行徑,立刻就添些新花樣,鬧個跟班兒的。卻也正在為難。誰想事有湊巧,那燕北閑人又給他湊了兩個人來。

你道這人是誰?原來第七回書講得他當日帶著女兒要到京東投奔的那個親戚,正是那張太太娘家一個本家哥哥。這人姓詹,名典,他有個小名兒叫作光兒。他本是帶著家眷在京東一個糧行里給人家管賬,就那里養了個兒子。因是七夕生的,叫作阿巧。那阿巧才得十一二歲,且是乖覺。詹典在京東一住十余年,卻也賺得幾十兩銀子在腰里。落後來因行里換了東家,他就辭了出來,要想帶了老婆孩子回家,把這項銀子合張老置幾畝地夥種。

他那里起身要回河南來,正是張老夫妻這里帶了女兒要投京東去,路上彼此岔過去了,不曾遇著。及至到了家,正碰見荒旱之後瘟疫流行,那詹典在途中本就受了些風霜,到家又傳染了時症,一病不起,嗚呼哀哉,死了。他妻子發送丈夫,也花了許多錢,再除了路上的盤纏,那幾兩銀子也就所剩無幾,只得權且帶了個十來歲的兒子勉強度日。這個當兒,見了從京里回來的鄉親們,十個倒有八個講究說:“咱們這里的張老實前去上京東投親,不想在半路招了個北京官宦人家的女婿,現在跟了女婿到京城享福去了。”詹典的妻子聽得這話,想了想自己正在無依,孩子又小,便搭著河南小米子糧船上京,倒來投奔張老,想要找碗現成茶飯吃。從通州下船,一路問到這里,恰好正在張老搬家的前兩天。安老爺、安太太是第一肯作方便事的,便作主給他留下,一舉兩得,又成全了一家人家,正叫作“勿以善小而不為”。你看他家總是這般的作事法,那上天怎的不暗中加護?

閑話休提。卻說安老爺才把親家安頓的停妥,不兩日便是何小姐新滿月,因他沒個娘家,沒處住對月,這天便命他夫妻雙雙的到何公祠堂去行個禮。張老夫妻如今住得正近,況且又有了家了,清早起來便到東邊祠堂來預備代東。候安公子、何小姐行過了禮,就請到他家早飯,把女兒張姑娘也請過來。也買了些肉,宰了只雞,只他那詹嫂合阿巧一個買一個作,倒也弄得有些老老實實的田舍家風。三個人吃得一飽回來,晚間便是舅太太請過去。那時因褚大娘子起了身,騰出西耳房來,舅太太仍就搬過去,公子合金、玉姊妹便在那邊吃過晚飯,直到起更才過這邊來。先到上房,伺候父母公婆安置,才一同回房。

過了兩日,安太太便吩咐人把那新房里無用的錫器、瓷器、衣架、盆架等件歸著起來,依然把那槽碧紗櫥安好,分出里外間。張姑娘是疊著精神要張羅這個姐姐,兩只小腳兒哆哆哆哆的,帶了一班嬤嬤仆婦使婢,把鋪設貼落收拾得都合自己屋里一樣。果然把他三人那幅小照挪過這邊臥房來,就把那張彈弓、那口寶刀掛在左右,又把那圓端硯擺在小照面前桌兒上,歸結了他三個一段美滿良緣的新奇佳話。何小姐也幫了他登桌子上板凳的忙個不了。他兩個彼此說一陣,慪一陣,笑一陣,一時真算得占盡兒女閨房之樂。

只可憐安公子經他兩個那日一激,早立了個“一飛沖天,一鳴驚人”的志氣,要叫他姊妹看看我這安龍媒可作得到封侯夫婿的地步!因此鄧九公走後,忙忙的便把書房收拾出來,一個人冷清清的下帷埋首,合那班三代以上的聖賢苦磨。這日直磨到二鼓才回房來,金、玉姊妹連忙站起迎著讓坐。張姑娘問道:“你瞧,我給姐姐收拾的這屋子好不好?”公子里外看了一遍,說:“好極,好極。偏勞之至!”

張姑娘道:“我們爬高下低的鬧了一天,虧你也不來幫個忙兒。本來姐姐的事情,罷咧,可怎麼敢勞動你呢!”公子道:“你這人怎麼這等不會說好話!非是我不來幫忙兒,要說這些掛畫焚香的風雅事我不喜作,也是我欺你兩個;我自承你兩個那番清誨之後,深悟出這些事最于用功有礙。所以古人說:‘注蟲魚者必非磊落之士也。’正是這個用意。你且讓我一納頭紮在‘子曰詩云’里頭,等我果然把那個舉人進土騙到手,就鑄兩間金屋貯起你二位來,亦無不可。不強似今日的幫忙?”

金、玉姊妹兩個再不想那日一席話一激,竟把他激成功了,也暗自歡喜。

何小姐便說道:“妹妹說的是頑兒話,其實還不是他們丫頭女人們拾掇的,我們兩個也只跟著攪了一陣。倒是他才說也要給我繡那麼一塊匾,掛在這臥房門上,你給想三個字呢。”

公子略想了一想,說:“就用那屋的三個字就很好。”何小姐道:“這你可是塞責兒了。”公子道:“非‘一瓣心香’的‘瓣’字,卻就是小照上那‘紅袖添香伴著書’的‘伴’字。你兩個人,從此一位便可稱作‘伴香女史’,一位便可稱作‘瓣香女史’,我便可稱作‘伴瓣主人’。只是我又恐防你們嫌我這風雅,這三方圖章也只好等後年春闈之後再講罷。”那金、玉姊妹兩個聽了,也深服他這心思敏捷,各各道妙。過了幾日,張姑娘閑中果然照樣給何小姐繡了“伴香室”三個字,裝滿好了,掛在他臥房門上。此是後話。

即說這晚他三個在何小姐這邊談了這一番,那天也就將近三鼓。張姑娘站起來道:“不早了,我要回家睡覺了。”何小姐一把拉住他道:“今日可不許你空身走,我要煩你順帶公文一角。”張姑娘早已明白,只得掙著手要走,怎奈被何小姐攥住手,再掙不脫。只得向何小姐耳邊說了句話,何小姐這才放手,說:“滑再滑不過你了,也不知真話喲,也不知賺人呢。”

張姑娘正色道:“豈有此理!我要這樣賺姐姐,說頑兒話的事小,那不是在姐姐跟前另存一個心了麼?”他說完這話,才待要走,忽又想起,回來說:“等我索興把今日的事情張羅完了再走。”因把桌子上的那盞燈拿起來,剪了剪蠟花,向安公子、何小姐說道:“上月今日就是我送二位入的洞房,今日還是我送二位賀新居。”說著,便拿著燈前面照著,往臥房里引,他兩個也只得笑吟吟的隨他進去。只見他把燈放臥房里桌兒上,又悄悄的向何小姐道:“姐姐,你老人家今日可好歹的不許再鬧到搬碌碡那兒咧!”何小姐聽了,忍不住笑的前仰後合,只趕著要擰他的嘴,他早一溜煙過西間去了。

安公子看了這番光景,心里暗說:“我依他兩個的話,才用了幾日的功,他兩個果然就這等歡天喜地起來。然則他兩個那天講的,只要我一意讀書,無論怎樣都是甘心情願的,這句話真真是出于肺腑了。幸是我那天不曾莽撞,不然今日之下,弄得一個扭頭彆項,一個淚眼愁眉,人生到此,還有何意味!”只他這等一想,那發奮用功的心益發加了一倍,卻又著點兒書魔,因拍手合何小姐笑道:“我安龍媒經師傅合我講了半世的《論語》,直到今日,看了你姊妹兩個,才得明白‘《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句書是怎的個講法!”這正是:

春風時雨同沾化,絳帳應輸錦帳多。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二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9:30

正文 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持家政
精品文學 iPhone App現已推出!支持離線下載看小說,請使用iPhone下載安裝!


這書雖說是種消閑筆墨,無當小文,也要小小有些章法。

譬如畫家畫樹,本干枝節,次第穿插,布置了當,仍須絢染烘托一番,才有生趣。如書中的安水心、佟儒人,其本也;安龍媒、金玉姊妹,其干也,皆正文也。鄧家父女、張老夫妻、佟舅太太諸人,其枝節也,皆旁文也。這班人自開卷第一回直寫到上回,才算一一的穿插布置妥貼,自然還須加一番烘托絢染,才完得這一篇造因結果的文章。這個因原從安水心先生身上造來,這個果一定還向安水心先生身上結去。這回書便要表到安老爺。

卻說安老爺自從那年中了進士,用了個榜下知縣,這其間過了三個年頭,經了無限滄桑,費了無限周折,直到今日,才把那些離離奇奇的事撥弄清楚,得個心靜身閑,理會到自己身上的正務。理會到此,第一件關心的,便是公子的功名。

這日正遇無事,便要當面囑咐他一番,再給他定出個功課來,好叫他依課程功準備來年鄉試。當下叫一聲“玉格”,見公子不在跟前,便合太太道:“太太,你看玉格這孩子近來竟慌得有些外務了。這幾天只一叫他總不見他在這里,難道一個**的人了,還只管終日猥獕在自己屋里不成?”

列公,你看,安水心先生這幾句說話,聽去未免覺得在兒子跟前有些督責過嚴。為人子者,冬溫夏清,昏定晨省,出入扶持,請席請衽,也有個一定的儀節。難道拉屎撒尿的工夫也不容他,叫他沒日夜的寸步不離左右不成?卻不知這安老爺另有一段說不出來的心事。原來他因為自己辛苦一生,遭際不遇,此番回家,早打了個再不出山的主意。看了看這個兒子還可以造就,便想要指著這個兒子身上出一出自己一肚皮的肮髒氣。也深愁他天分過高,未免聰明有余,沈著不足。

又恰恰的在個“有妻子則慕妻子”的時候,一時兩美並收,難保不為著“翠帷錦帳兩佳人”,誤了他“玉堂金馬三學士。”

老爺此時正在滿腔的詩禮庭訓,待教導兒子一番,不想叫了一聲,偏偏的不見公子“趨而過庭”。便覺得有些拂意。

太太見老爺提著公子不大歡喜,才待著人去叫他,又慮到倘他果然猥獕在自己屋里,一時找了來,正觸在老爺氣頭兒上,難免受場申飭,只說了句:“他方才還在這里來著,此時想是作甚麼去了。”他老夫妻一邊教,一邊養,卻都是疼兒子的一番苦心。不想他老夫妻這番苦心,偶然閑中一問一答,恰恰的被一個旁不相干的有心人聽見了,倒著實的在那里關切,正暗合了“朝中有人好作官”的那句俗話。

“朝中有人好作官”這句話,列公切莫把他誤認作植黨營私一邊去。你只看朝廷上那班大小臣工,若果然人人心里都是一團人情天理,凡是國家利弊所在,彼此痛癢相關,大臣有個聞見,便訓誡屬官;末吏有個知識,便規諫上憲,一堂和氣,大法小廉,不但省了深宮無限宵旰之勞,暗中還成全了多少人才,培植了多少元氣!你道這話與這段書甚麼相干?

從來說家國一體,地雖不同,理則一也。不信,你只看安家那個得用的大丫頭長姐兒。

卻說這日當安老爺、安太太說話的時節,那長姐兒正在一旁伺候。他聽得老爺、太太這番話,一時便想到生怕老爺為著大爺動氣,太太看著大爺心疼;大爺受了老爺的教導,臉上下不來,看著太太的憐惜,心里過不去;兩位奶奶既不敢勸老爺,又不好求太太,更不便當著人周旋大爺。“這個當兒,像我這個樣兒的受恩深重,要不拿出個天良來多句話兒,人家主兒不是花著錢糧米白養活奴才嗎?”想到這里,他便搭訕著過來,看了看唾沫盒兒得汕了,便拿上唾沫盒兒,一溜煙出了上屋後門,繞到大爺的後窗戶跟前,悄悄的叫了聲“大奶奶”,又問道:“大爺在屋里沒有?”

張金鳳正在那里給公公做年下戴的帽頭兒片兒,何小姐這些細針線雖來不及,近來也頗動個針線,在那里學著給婆婆作豎領兒。這個當兒,針是弄丟了一枚了,線是揪折了兩條了。他姊妹正在一頭說笑,一頭作活,聽得是長姐兒的聲音,便問說:“是長姐姐嗎?大爺沒在屋里,你進來坐坐兒不則?”他道:“奴才不進去了。老爺那里嗔著大爺總不在跟前兒呢,得虧太太給遮掩過去了。大爺上那兒去了?二位奶奶打發個人兒告訴一聲兒去罷,不然,二位奶奶就上去答應一聲兒。”他說完了,便踅身去汕了那個唾沫盒兒,照舊回到上房來伺候。金、玉姊妹兩個便也放下活計,到公婆跟前來。

◎ 精品文學網 Bestory.com ◎

太太見了他倆個,便問:“玉格竟在家里作甚麼呢?”何小姐答道:“沒在屋里。”安老爺便皺眉蹙眼的問道:“那里去了?”何小姐答道:“只怕在書房里呢罷。”安老爺道:“那書房自從騰給鄧九公住了,這一向那些書還不曾歸著清楚,亂騰騰的,他一個人紮在那里作甚麼?”何小姐道:“早收拾出來了。從九公沒走的時候他就說:‘等這位老人家走後,騰出地方兒來,我可得靜一靜兒了。’及至送了九公回來,連第二天也等不得,換上衣裳,就帶著小子們收拾了半夜。”

安老爺聽到這句,便有些色霽。何小姐又搭訕著往下說道:“媳婦們還笑他說:‘何必忙在這一刻?’他說:‘你們不懂。自從父親出去這蕩,不曾成得名,不曾立得業,倒吃了許多辛苦,賠了若干銀錢。通共算起來,這一蕩不是去作官,竟是為了你我三個人了。如今不是容易才完了你我的事,難道你我作兒女的還忍得看著老人家再去苦掙了來養活你我不成?所以我忙著收拾出書房來,從明日起,便要先合你兩個告一年半的假。’”

安太太道:“怎嗎呀?又怎麼不零不搭的單告一年半的假呢?”張姑娘接口道:“媳婦們也是這等問他,他說:‘這一年半里頭,除了父母安膳之外,你兩個的事,甚麼也不用來攪我。外面的一切酒席應酬,我打算可辭就辭,可躲就躲。便是在家,我也一口酒不喝。且盡這一年半的工夫,打疊精神,認真用用功,先把那舉人進士弄到手里,請二位老人家喜歡喜歡再講。’”安老爺冷笑道:“他有多大的學力福命,敢說這等狂妄的滿話!”安太太道:“這可就叫作‘小馬兒乍嫌路窄’了!”

何小姐又接著陪笑道:“婆婆只這等說,還沒見他說這話的時候大媽媽似的那個樣兒呢,盤著腿兒,繃著臉兒,下巴頦兒底下又沒甚麼,可盡著伸著三個指頭在那兒綹胡子似的不住手的綹。媳婦們兩個只說了句‘功也得用,公婆跟前可也得想著常來伺候伺候’,只這句,就教導起來了,問著媳婦們說:‘要你兩個作甚麼的?此後我在書房里,父母跟前正要你兩個隨時替我留心。便是你兩個也難得患難里結成因緣,彼此一同侍奉二位老人家。凡家里的大小事兒,正該趁這年紀學著作起來,也好省一省母親的精神心力。倘然父母有甚麼要使換我的去處,你們卻不可拘泥我這話,只管著人告訴我去。’說的媳婦們像倆傻子,又像倆三歲的孩子,又不好笑他,只好聽一句答應他一句。此時公公要有甚麼話吩咐他,媳婦叫人書房里叫去。”

安老爺方才問這話的時節,本是一臉的怒容,及至聽了兩個媳婦這段話,知道這個兒子不但能夠不為情欲所累,並且還能體貼出自己這番苦心來,不禁喜出望外,說道:“不信我們這個傻哥兒竟有這股子橫勁!”張姑娘也陪笑道:“自那天說了這話,天天兒比個走遠道兒的還忙呢。等不到天大亮就起來,慌著忙著漱漱口洗洗臉就走,連個辮子也等不及梳。

公公不見他這些日子早上請安總是從外頭進來?”安老爺只喜得不住點頭,因向太太道:“這小子果能如此,其實叫人可疼!”

列公請看,普天下的婦道,第一件開心的事,無過丈夫當著他的面贊他自己養的兒子。安太太方才見老爺說公子慌的有些外務,正捏一把汗,怕丈夫動氣,兒子吃虧;不想兩個媳婦這一圓和,老爺又這一誇獎,況且安老爺向日的方正脾氣,從不聽得他輕易誇一句兒子的,今日忽然這樣談起來,歡喜得老夫妻之間太太也合老爺鬧了個“禮行科”,說道:“這還不是老爺平日教導的好處!”因又望倆媳婦說道:“他這股子橫勁,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來喲,還是你們倆逼得懶驢子上了磨了呢?”

※ 精 品 文 學 網 B e s t o r y .c o m ※

安太太口里是只管這等說,其實心里是因兒子疼媳婦的話。那知這句話倒說著了!那位打算詩酒風流的公子,何嘗不是被他姊妹兩個一席話,生生的把個懶驢子逼上了磨了呢!然雖如此,卻也不可小看了這個懶驢子。假如你無論怎麼樣想著方法兒逼他上磨,他是一個勁兒的屎溺多,坐著坡,不上定了磨了,你又有甚麼法兒?只是安老爺那樣厚德載福的人,怎的會有恁般的兒子?

閑話少說。卻說安公子這日正在書房里溫習舊業,坐到晌午,兩位大奶奶給送出來滾熱的燒餅,又是一大碟炒肉燉疙瘩片兒,一碟兒風肉,一小銚兒粳米粥。恰好他讀文章讀得有些心里發空,正用得著,便拿起筷子來揀了幾片風肉夾上。才咬了一口,聽得父親叫,登時想起“父召無諾,手執業則投之,食在口則吐之,走而不趨”的這幾句《禮記》來,便連忙恭恭敬敬的答應了一聲:“嗻。”扔下筷子,把嘴里嚼的那口餑餑吐在桌子上,口也不及漱,站起來就不慌不忙、斯斯文文、行不由徑的走到上房來。

老爺一見,先就笑容可掬的道:“罷了,不必了。我叫你原為今日消閑,想到明年鄉試,要催你用起功來。方才聽得兩個媳婦說,你自己已經理會到此,這更好了。只是你現在的功課打算怎的個作法?”公子回道:“打算先讀幾天文章,再作一兩篇文章,且斂斂心思,熟熟筆路。”安老爺道:“是便是了,只這功課不是從這里作起。制藝這一道,雖說是個騙功名的學業。若經義不精,史事不孰,縱然文章作的錦簇花團,終為無本之學。你的書雖說不生,荒了也待好一年了。只怕那程老夫子見你是個**之學,也就不肯照小學生一般教你背誦,將來用著他時,就未免自己信不及。古人‘三余’讀書,趁眼前這殘冬長夜,正好把書理一理,再動手作文章不遲。讀的文章,有我給你選的那三十篇啟、禎,二十篇近科闈墨,簡煉揣摩,足夠了,不必貪多。倒是這理書的工夫,切忌自欺,不可涉獵一過。從明日起,給你二十天的限,把你讀過的十三部經書,以至《論》、《孟》都給我理出來。論不定我要叫你當著兩個媳婦背的,小心當場出醜!”公子自然是聽一句應一句。太太合二位少奶奶,一邊是期望兒子,一邊是關切夫婿,覺得有老爺這幾句溫詞嚴諭更可勉勵他一番。

不想這話那個長姐兒聽見,心里倒不甚許可了。他暗暗的納悶道:“喲!這麼些書,也不知有多少本兒,二十天的工夫,一個人兒那兒念的過來呀?這要累著呢!”你道好笑不好笑?人家自有天樣高明的嚴父,地樣博厚的慈母,再加花朵兒般水晶也似的一對佳人守著,還怕體貼不出這個賢郎、這位快婿的?念的過來念不過來,累的著累不著,干卿何事?卻要梅香來說勾當!豈不大怪?不怪,揆情度理想了去。此中也小小的有些天理人情。列公如不見信,只看孟子合告子兩個人擡了半生的硬杠,擡到頭來,也不過一個道得個“食色性也”,一個道得個“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

閑話休提。卻說安老爺吩咐完了公子這話,便合太太說道:“玉格的功名是我心里第一樁事,第二樁便是我家的家計。我家雖不寬余,也還可以勉強溫飽;都因我無端的官興發作,幾乎弄得家破人亡。還仗天祖之靈,才幸而作了個失馬塞翁,如今要再去學那下車馮婦,也就似乎大可不必了。只是我既不再作出山之計,此後‘衣食’兩個字,卻不可不早為之計。這樁事又苦于正是我的尺有所短,這些年就全仗太太。話雖如此,難道巧媳婦還作得出沒米的粥來不成?我想理財之道,大約總不外乎‘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的這番道理。為今之計,必須及早把我家這些無用的冗人去一去,無益的繁費省一省,此後自你我起,都是粗茶淡飯,絮襖布衣,這才是個久遠之計。趁今日你我消閑,兒媳輩又齊集在此,何不大家計議起來?”

太太道:“老爺這話慮得很是,我也是這麼想著。就只這話說著容易,作起來只怕也有好些行不去的。就拿去人說,我家這幾個中用些的家人,都是老輩子手里留下的,去了,一時又叫他們到那兒去?就是這幾個雇工兒人,這麼個大地方兒,也得這些人才照應的過來。講到煩費,第一,老爺是不枉花錢的;就是玉格這麼大了,連出去逛個廟聽個戲都不會。

此外,老爺想,咱們家除了過日子之外,還有甚麼煩費的地方兒嗎?就勉勉強強的摳搜些出來,這個局面可就不像樣兒了!至于大家的穿的戴的東西,都是現成兒的,並不是眼下得用錢現置,難道此時倒棄了這個,另去置絮襖布衣不成?老爺白想,我這話說的是不是?”

安老爺雖是研經鑄史的通品,卻是個秤薪量水的外行。聽了這話,不惟是個至理,並且是個實情,早低下頭去發起悶來,為起難來。半日,說道:“這等講,難道就坐以待斃不成?”

太太道:“老爺別著急,我心里也慮了不是一天兒了。但是這話要合我們玉格商量,可是白商量;商量不成,他且合你背上一大套書,沒的倒把人攪糊塗了。倒是我娘兒三個前日說閑話兒,倆媳婦說了個主意,我聽著竟很有點理兒。左右閑著沒事,老爺為甚麼不叫他們說說?老爺聽著可行不可行。萬一可行,或者他們說的有甚麼不是的地方,老爺再給他們駁正駁正,我覺著那倒是個正經主意。”安老爺道:“既如此,叫他們都坐下,慢慢的講。”安老爺是有舊規矩的,但是賜兒媳坐,那些丫鬟們便搬過三張小矮凳兒來,也分個上下手,他三個便斜簽著伺候父母公婆坐下。

這個禮節,我說書的先以為然。何也呢?往往見那些世族大家,多半禮重于情,久之,情為禮制,父子便難免有個不達之衷,姑媳也就難免有個難伸之隱,也是居家一個大病。

何如他家這等婦子家人聯為一體,豈不得些天倫樂趣?至于那燕北閑人著這段書,大約醉翁之意未必在酒。他想是算計到何玉鳳、張金鳳兩個人四只小腳兒,通共湊起來不夠營造尺一尺零,要叫他站著商量完了這樁事,那腳後根可就有些不行了!

當下安老爺見兒媳兩旁侍坐,便問道:“你們是怎麼個見識?‘盍各言爾志’呢!”何小姐先說道:“媳婦們也是那天伺候婆婆,閑話提到我家家計,偶然說到這句話。其實事情果然行得去行不去,媳婦們兩個究竟弄得成弄不成,此時也不敢說滿了,還得請示公婆。媳婦在那邊跟舅母住著的時候,便聽得圍著這莊園都是我家的地,那時候聽著,覺得離自己的心遠,止當閑話兒聽過去了。及至過來,請示婆婆,才知道這地年終只進二百幾十兩銀子的租子,問到這個根底,婆婆也不大清楚。請示公公,果然的這等一塊大地,怎的只進這些須租子?我家這地到底有多少頃畝?”

安老爺見問,先“阿噯”了一聲,說:“這句話竟被你兩個把我問倒了。這項地原是我家祖上從龍進關的時候占的一塊老圈地,當日大的很呢!南北下里,南邊對著我家莊門那座山的山陽里,有一片楓樹林子,那地方兒叫作紅葉村,從那里起,直到莊後我合你說過的那個元武廟止;東西下里,盡西頭兒有個大葦塘,那地方叫作葦灘,又叫作尾塘,從那里起,直到東邊亢家村我那座青櫳橋。這方圓一片大地方,當日都是我家的,自從到我手里,便憑莊頭年終交這幾兩租銀,聽說當年再多二十余倍還不止。大概從占過來的時候便有隱瞞下的,失迷掉的,甚至從前家人莊頭的詭弊,暗中盜典的都有。這話連我也只聽得說。”

何小姐道:“只不知這老圈地,我家可有個甚麼執照兒沒有?”安老爺說:“怎的沒有!凡是老圈地,都有部頒龍票,那上面東西南北的四至都開得明白。只是老年的地不論頃畝,只在一夫之力一天能種這塊地的多少上計算,叫作一晌。所以那頃數至今我再也弄不清了。”

何小姐道:“果然如此,那就好說了。有了執照不愁找不出四至的,按著四至不愁核不出頃數來,憑著頃數不愁查不出佃戶來。佃戶一清,那戶現在我家交租,那戶不在我家交租,先得明白了。便可查那不在我家交租的佃戶名下,地租年年都交到甚麼人手里;查出下落來,如果是失迷的、隱瞞的,怎能便由他隱瞞、失迷?只要不究他的以往,便是我家從寬了。即或其中有莊頭盜典出去的,我們既有印契在手里,無論他典到甚的人家,可以取得回來的;如果典價無多,拿著銀子照價取回來,不合他計較長短,也就是我家從寬了。這等一辦,又加增了進項,又恢複了舊產,豈不是好?況且這地又不隔著三五百里,都圍著家門口兒,也容易查。只要查得清楚,敢怕那租子比原數會多出來還定不得呢!”

張姑娘道:“我姐姐這話說的可真不錯!我到了咱們家這一年多,聽了聽京里置地,敢則合外省不同;止知合著地價計算租子,再不想這一畝地有多大出息兒。就拿高粱一項講,除了高粱粒兒算莊稼,高粱苗兒就是笤帚,高粱稈兒就是秫稭,剝下皮兒來就織席作囤,剝下稭檔兒來就插燈插匣子,看不得那根子岔子,只作柴火燒,可是家家兒用得著的,到了鄉下,連那葉子也不白扔。那一樁不是利息?合在一處,便是一畝地的租子數兒。就讓刨除佃戶的人工飯食、牲口口糧去,只怕也不止這幾兩銀子。”

安老爺靜聽了半日,向太太說道:“太太,你聽他兩個這段話,你我竟聞所未聞。”安太太道:“不然我為甚麼說他們說的有點理兒呢。”安老爺道:“我只不解,算你兩個都認真讀過幾年書,應該粗知些文義罷了,怎的便貫通到此?這卻出我意外!”何小姐笑說道:“公公只想,我妹妹呢,他家本就是個務農人家;到了媳婦,深山一住三年。眼睛看的是這個,耳朵聽的是這個,便合那些村婆兒村姑兒講些閑話兒,也無非這個。媳婦們兩個本是公婆特地娶來的一個‘南山里的’、一個‘北村里的’,怎的會不懂呢?”安老夫妻聽了這話,益加歡喜。

安老爺便說道:“話雖如此,也虧你兩個事事留心。只是要清這項地,也須費我無限精神。便說弄清了,果然有些莊頭私下典出去的,此時又那里打算這許多地價?”公子聽到這里,便站起來稟道:“現放著鄧九大爺給玉鳳姑娘幫箱的那分東西呢。”

老爺道:“喂,那原是他師傅因他娘家沒人,疼他的一番深心,自然該留著他自己添補使用,才不負人家這番美意。怎的作這項用起來?”公子又回道:“他兩個現在的服食器用都經父母操心,賞得齊全。既沒可添補的地方,月間又有照例的月費,及至有個額外用錢的去處,還是合父母討,他自己還用添補些甚麼?自然該把這項進奉了父母,作這棟正務才是。”說著,便跪了一跪,說:“務必請父母賞收。”

安太太道:“不害臊!人家媳婦兒的東西,怎嗎用你來這麼獻勤兒呀!”安太太這句話,可招出他先天的一點兒書毒來了,笑道:“回母親,那是他的,連他還是我的,是我的便是父母的。《禮》:‘子婦無私貨,無私蓄,無私器。’這等講起來,那又是他的?何況此舉本是出于媳婦玉鳳自己的意思,並且不但他一人的意思,便是金鳳媳婦也所見略同。不過這話理應兒子代他們稟白,才合著倡隨的道理。”

安太太道:“阿哥,你別慪我!你只合我簡簡捷捷的說話,這也值得說了沒三句話又背上這麼大車書!”誰知他這車書倒正合了乃翁之意,早點頭道:“這話太太自然該聽不明白,然而卻正是婦道應曉得的。那《內則》有云:‘凡婦不命適私室不敢退,婦將有事,大小必請于舅姑。子婦無私貨,無私蓄,無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與。’這篇書正所以補《曲禮》之不足。玉格這話卻是他讀書見道的地方。”

金、玉姊妹見公公有些首肯,便一齊說道:“這項金銀現在既白放著,況且公公眼下是不打算出去的了,便讓玉郎明年就中舉人、後年就中進士,離奉養父母、養活這一家也還遠著的呢。這個當兒,正是我家一個青黃不接的時候兒。何況我家又本是個入不敷出的底子,此後日用有個不足,自然還得從這項里添補著使。與其等到幾年兒之後零星添補完了另打主意,何如此時就這項上定個望長久遠的主意,免得日後打算。如果辦得有個成局,不惟現在的日用夠了,便是將來的子孫也進則可仕,退亦可農。這話不知公婆想著怎麼樣?”

安老爺聽了,連連點首說道:“‘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說了這句,又低著頭尋思了半晌,說道:“還有一節難處。果然照這話辦起來,自然要辦個澈底澄清。那算方田、核堆垛,卻得個專門行家,我是遜謝不敏,玉格又不能,便是我家這幾個家人,也沒個能的,豈不是依然由著那班莊頭撥弄?”

公子道:“這樁事兒子倒看準了一個人,就是我家這葉通便弄得來。”安老爺道:“他?我平日只看他認得兩個字,使著比個尋常小厮清楚些,這些事他竟弄得來嗎?”公子道:“不但會,並且精。兒子又怎的曉得?因見我丈人常合他一處講究,我丈人拿著本《九章算法》,問他幾塊怎樣畸零的田湊起來應合多少畝,幾塊若干長短的田湊起來應合多少畝,他拿著面算盤空手算著,竟絲毫不錯。及至他問我丈人多少地應收多少高粱、麥子、谷子,我丈人不用打算盤,說的數目卻又合那《算法》本子上不差上下;又是怎的一谷二米,怎的一熟兩熟,怎的分少聚多,連那堆垛平尖都說的出來。據我看起來,大約一邊是從核算來的,一邊是從閱曆來的。只我聽著,覺得比作《夏後氏五十而貢》的那章考據題還難些。”

安老爺歎道:“如我父子,正所謂‘不知稼穡艱難’者也,對之得無少愧!”

公子原是說自己不通庶務,不想惹得老人家也“謙尊而光”起來,一時極力要斡旋這句話,便道:“‘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便是大聖人也道得個‘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安老爺聽了,便正色道:“這兩句書講錯了,不是這等講法。吾夫子說‘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這兩句話,正是‘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的鐵板注腳。他老人家正在一腔的救世苦衷沒處發泄,想道‘假如吾道得行,正好同二三子共襄治理’,不想這樊遲是話不問,偏偏的要‘請學稼’‘請學圃’起來,夫子深恐他走入長沮、桀溺的一路,倘然這班門弟子都要這等起來,如蒼生何?所以才對症下藥,合他講那‘上好禮’的三句。這兩個‘如’字要作‘我不照像老農老圃一樣’講,不得作‘我不及老農老圃’講;合著下文的‘焉用稼’一句,才是聖人口氣。不然,你只看‘道千乘之國,使民以時’的那個‘時’字,可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說的出來的?”

安太太聽了聽,事情不曾說出眉目,他賢喬梓又講起書來了,便道:“這不是嗎?人家媳婦兒在這里說正經的,老爺又鬧到孔夫子上去了。——這都是玉格惹出來的。”安老爺道:“天下事除了取法孔夫子,那里還尋得出個正經來?”太太可真被這位老爺慪得受不得了,說:“老爺,咱們爺兒們娘兒們現在商量的是吃飽飯,那位孔夫子但凡有個吃飽飯的正經主意,怎的周遊列國的時候,半道兒會斷了一頓兒,拿著升兒糴不出升米來呢?這難道不是老爺講給我們聽的嗎?”

安老爺道:“此正所謂‘君子固窮’,又‘浮海’‘居夷’,所以發此浩歎也。”安太太只剩了笑,說道:“是了,是了,無論怎麼著罷,算我們明白了就完了!老爺此時只細想想,倆媳婦這話是不是?這主意可行不可行?或者老爺還有個甚麼駁正指示的,索性就把這話商量定規了。”

安老爺道:“自古道‘疑人莫用,用人莫疑’,他兩個既有這番志向,又說的這等明白,你我如今竟把這樁事責成他兩個辦起來,才是個累矩之道。此時豈可誤會了那‘言前定,事前定’的兩句話,轉去‘三思而行’?”太太道:“不是喲,我是猶疑這倆小人兒擔不起這麼大事來喲!”

老爺道:“喂,‘赤也為之小,熟能為之大?’不必猶疑。”

說完,便吩咐公子道:“至于你講的那項金銀,也可以不必一定送到我同你娘跟前來,你只曉得那‘子婦無私貨’為通論,可知‘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也’尤為論之至通者。只此一言可決,不須再議。”因又回頭向太太說道:“我倒還有一說,我往往見人到老來,把這份家自己牢牢的把在手里,不肯交給兒孫,我頗笑他不達。細想起來,大約他那不達也有兩般苦楚,一般苦的是養著個不肖的子孫,先慮到把我一生艱難創造而來的,由他任意揮霍而去,及至我受了貧苦,還得重新顧贍他的吃穿;一般苦的是養著個好子孫,又慮他雖有養志的孝心,我卻無自立的�產,便算我假作癡聾,也得刻刻憐恤他的心力不足。如今我家果然要把這舊業恢複回來,大約足夠一年的吃穿用度,便不愁他們有個心力不足了。再看這三個孩子的居心行事,還會胡亂揮霍不成?你我就索性把這份家交給兩個媳婦掌管。兩個人之中,玉鳳媳婦是個明決氣象,便叫他支應門庭;金鳳媳婦是個細膩風光,便叫他料量鹽米。我老夫妻只替他們出個主意兒,支個嘴兒,騰出我來,也好趁著這未錮的聰明,再補讀幾行未讀之書。果有余暇,便任我流覽林泉,寄情詩酒。太太無事,也好帶上個眼鏡兒,叼袋煙兒,看個牌兒,充個老太太兒,償一償這許多年的操持辛苦。玉格卻教他一意用功,勉圖上進。豈非我家不幸中之一大幸乎?”太太見老爺說的這等高興,益加歡喜,便道:“我想著也是這樣。老爺既這樣說,好極了。”因望著兩個媳婦笑道:“我再沒想到我熬了半輩子,直熬到你們倆進了門,我這斗牌才算奉了明文了。”

這話暫且按下不表。卻說張太太自從搬出去之後,每日家里吃過早飯便進來照料照料,遇著安老爺不在里頭,便同舅太太合安太太閑話,有個活計也幫著作作,這日進來,正值安老爺在家,他坐了一刻便去找舅太太。見舅太太正在那里帶了兩個嬤嬤張羅他姐妹過冬的里衣兒,他也就幫著作起來。舅太太是個好熱鬧沒脾氣的人,他樂得借他醒醒脾兒,解解悶兒,便合他一面料理針線,一面高談闊論起來。兩個人雖不同道,大約一樣的是不肯白吃親戚的茶飯的意思。作了會子,見天不早了,便收了活過這邊來。二人一同出了西遊廊角門,順著遊廊過了鑽山門兒,將走到窗跟前,恰好聽得安太太說到“斗牌算奉了明文”的那句話,舅太太便接聲道:“怎麼著?斗牌會奉了明文咧?好哇!這可是日頭打西出來了。姑太太快告訴我聽聽。”一面說著,進了上房。

安老夫妻二位連忙起身讓坐,便把合兩個媳婦方才說的話大約說了一遍。舅太太道:“我不管你們的家務,我只問斗牌。你們要談家務,別耽擱你們,我們到妞妞屋里去。”安老爺是位不苟言的,便道:“這話何來?我家的家務又幾時避過舅太太?”安太太道:“老爺理他呢,他自來是這麼女生外向!”

安老爺道:“阿,你姑嫂兩個也算得二位老太太了,當著兩個媳婦還是這等頑皮!”舅太太道:“姑老爺不用管我們的事,我們不能像你那開口就是‘詩云’,閉口就是‘子曰’的。”安太太道:“老爺聽,人家自己願意不是?”舅太太道:“你別仗著你們家的人多呀!叫我們親家評一評,咱們倆倒底誰比誰大?真個的,十七的養了十八的了!”從來“入行三日無劣把”,這位親家太太成日價合舅太太一處盤桓,也練出嘴皮子來了,便呵可的笑道:“可是人家說的咧!”舅太太生怕說出“燒火的養了當家的”這句下文,可就太不雅馴了,幸而不是這句。只聽他說道:“這可成了人家說的甚麼行子‘搖車兒里的爺爺,拄拐棍兒的孫子’咧!”舅太太急的嚷道:“算了!太太,你老歇著罷!他長我一輩兒你還不依,一定要長我兩輩兒才算便宜呢?”安老爺只說得個:“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惹得上上下下都笑個不住。

這里頭金、玉姊妹兩個人是憋著一肚子的正經話不曾說完,被這一岔,又怕將來作書的燕北閑人寫到這里逗不上這個卯筍兒,良久,忍住笑,接著回公婆道:“方才的話,公婆既都以為可行,交給媳婦們商量去,這事竟靠媳婦們兩個也弄不成。第一,這踏勘丈量的事,不是媳婦們能親自作的,得合公婆討幾個人。第二,有了這班人,要每日每事的都叫他們上來煩瑣,那不依然得公婆操心嗎?要說竟在媳婦屋里辦,也不合體統。況且寫寫算算,以至那些冊簿串票,也得歸著在一處,得斟酌個公所地方。第三,事情辦得有些眉目,銀錢可就有了出入了,人也就有了功過了,得立下個一定章程。這些事都得請示公公,討個教導。”只這句話,又把他尊翁的史學招出來了,便向兩個媳婦說道:“你兩個須聽我說,凡是決大計議大事,不可不師古,不可過泥古。你兩個切切不可拘定了《左傳》上的‘稟命則不威,專命則不孝’這兩句話。那晉太于申生原是處在一個家庭多故的時候,所以他那班臣子才有這番議論。如今我家是一團天理人情,何須顧慮及此?稟命是你們的禮,便專命也是省我們的心。我合你們說句要言不煩的話:‘閫以外將軍制之。’你們還有甚麼為難的不成?”

他姊妹兩個才笑著答應下來。

舅太太聽了半日,問著他姊妹道:“這個話,你們姐兒倆竟會明白了?難道這個甚麼‘左傳’‘右傳’的,你們也會轉轉清楚了嗎?”他姊妹道:“書上的話卻不得懂,公公的意思是聽出來了。”舅太太繃著臉兒說道:“這麼說起來,我們這倆外外姐姐要合人下象棋去,算贏定了!”大家聽了這話,不但安太太合安公子小夫妻三個不懂,連安老爺聽了也覺詫異,便問道:“這話怎的個講法?”

舅太太道:“姑老爺不懂啊,等我講給你聽。有這麼一個人,下得一盤稀臭的臭象棋。見棋就下,每下必輸。沒奈何,請了一位下高棋的跟著他,在旁邊支著兒。那下高棋的先囑咐他說:‘支著兒容易,只不好當著人直說出來,等你下到要緊地方兒,我只說句亞謎兒,你依了我的話走,再不得輸了。’這下臭棋的大樂。兩個人一同到了棋局,合人下了一盤。他這邊才支上左邊的士,那家兒就安了個當頭炮,他又把左邊的象墊上,那家又在他右士角里安了個車。下來下去,人家的馬也過了河了,再一步就要打他的掛角將了。他看了看,士是支不起來,老將兒是躲不出去,一時沒了主意,只望著那支著兒的。但聽那支著兒說道:‘一杆長槍。’一連說了幾遍,他沒懂,又輸了。回來就埋怨那支著兒的。那人道:‘我支了那樣一個高著兒,你不聽我的話,怎的倒埋怨我?’他說:‘你何曾支著兒來著?’那人道:‘難道方才我沒叫你走那步馬麼?’他道:‘何曾有這話?’那人急了,說道:‘你豈不聞:一杆長槍,通天徹地,地下無人事不成,城里大姐去燒香,鄉里娘,娘長爺短,短長捷徑,敬德打朝,朝天鐙,鐙里藏身,身家清白,白面潘安,安安送米,米面油鹽,閻洞賓,賓鴻捎書雁南飛,飛虎劉慶,慶八十,十個麻子九個俏,俏冤家,家家觀世音,因風吹火,火燒戰船,船頭借箭,箭對狼牙,牙床上睡著個小妖精,精靈古怪,怪頭怪腦,惱恨仇人太不良,梁山上眾弟兄,兄寬弟忍,忍心害理,理應如此,此房出租,出租的那所房子後院兒里種著棵枇杷樹,枇杷樹的葉子像個驢耳朵,是個驢子就能下馬。你要早聽了我的話,把左手閑著的那個馬別住象眼,墊上他那個掛角將,到底對挪了一步棋,怎得會就輸?你明白了沒有?’那下臭棋的低頭想了半天,說:‘明白可明白了,我甯可輸了都使得,實在不能跟著你:二韃子吃螺螄——繞這麼大彎兒!再不想姑老爺你這麼個大彎兒,你家倆孩子竟會繞過來了!這要下起象棋來,有個不贏的嗎?”

大家聽他數了這一套,已就忍不住笑。及至說完了,安公子先憋不住,“噗哧”一聲,跑出去了。張姑娘是笑得站不住,躲到里間屋里,伏在炕桌兒上笑去。何小姐閃在一架穿衣鏡旁邊,笑得肚腸子疼,只把一只手扶著鏡子,一只手拄著助條。安老爺此時也不禁大笑不止,嘴里只說:“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笑到極處,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卻拍在一個茶盤上,拍翻了碗,潑了一桌子茶,順著桌邊流下來。他怕濕了衣裳,連忙站起來一躲,不防他愛的一個小哈巴狗兒正在腳踏底下爬著,一腳正踹在狗爪子上,把個狗踹得蹱蹱成一團兒。這個當兒,舅太太只管背了這麼一大套,張親家太太是一個字兒不曾聽明白,也不知大家笑的是甚麼,他只望著發怔,及至聽見那個狗蹱蹱,又見長姐兒抱在懷里給他揉爪子,張太太才問道:“咱兒咧?不是轉了腰子咧?”恰巧張姑娘忍著笑過來要合何小姐說話,見他把只手拄著肋叉窩,便問:“姐姐,不是岔了氣了?”忽然聽他母親沒頭沒腦的問了這句,便笑道:“媽,這是怎麼了?人家姐姐一個人麼,也有會轉了腰子的?”這個岔一打,大家又重新笑起來。

好容易大家住了笑,安太太那里還笑得喘不過氣兒來,只拿著條小手巾兒不住的擦眼淚。舅太太只沒事人兒似的說道:“也沒見我們這位姑太太,一句話也值得笑的這麼著!”張太太道:“他鐵是又笑我呢?”安太太聽了,忍不住又笑起來,直笑得皺著個眉,握著胸口,連連擺著一只手說:“我笑的不是這個,我笑的是我自己心里的事!”兒子、媳婦見這樣子,只圍著打聽母親婆婆笑甚麼,太太是笑著說不出來。安老爺一旁坐著斷憋不住了,自己說道:“你們三個不用問了,等我告訴你們罷。我上頭還有你一位大大爺,他從小兒就死了,我行二,我小時候的小名兒就叫作二韃子。你舅母這個笑話兒說對了景了。這個老故事兒,眼前除了你母親合你舅母,大約沒第三個人知道了。”安公子小夫妻以至那些媳婦丫頭們聽了,只管不敢笑,也由不得轟堂大笑起來。虧得這陣轟堂大笑,才把這位老爺的一肚子酸文熏回去了。當下大家說笑一陣,安太太便留親家太太吃過晚飯才去。

話休絮煩。卻說安公子自此一意溫習舊業。金、玉姊妹兩個閑中把清理地畝這樁事商量停妥。便請示明白公婆,先派個張進寶作了個坐莊總辦,派了晉升、梁材、華忠、戴勤四個分頭丈量地段,派了葉通合算頃畝造具冊檔。又請安老爺親自過去請定張親家老爺照料稽查,凡是這班家人不在行的,都由他指點。張老起初也世故著辭了一辭,怎奈安老爺再三懇求,他又是個誠實人,算了算,也樂得作樁事兒,既幫助了親戚,又不拋荒歲月,便一口應承。他姊妹見人安插妥了,便把東院倒座的東間收拾出來,作了個公所。窗戶上安了兩扇玻璃屜子,凡有家人們回話,都到窗前伺候。他兩個便在臨窗居中安了張桌子,對面坐下,隔窗問話。但有不得明白的,便請張親家老爺進來商辦。一切安置齊備,然後才請過張親家老爺來,並把那班家人傳到公婆跟前,三面交代了一番。

先是安老爺頭兩天已經把這話吩咐過眾人,到這日止冠冕堂皇曉諭了幾句,便說道:“這話我前日都告訴明白你們了,至于這樁事的辦法,我都責承了你兩位大奶奶。”隨又向金、玉姊妹說:“你們再詳詳細細的囑咐他眾人一遍。”兩個人得了公公的話,答應了一聲,何小姐便先開口道:“其實公公既吩咐過了他們,可以不須媳婦們再說。但是既承公婆把家里這麼一件要緊點兒的事,放心交給媳婦們倆小孩子帶著他們辦,有幾句話自然得交代在頭里好。”說著,一扭臉,便望著眾人說道:“你們可把我這話聽明白了。”

張進寶先沈著嗓子答應了聲:“嗻!”何小姐便吩咐道:“張爹,你是第一個平日的不欺主兒不辭辛苦的,不用我們囑咐,我倒要囑咐你不必過于辛苦。為甚麼呢?老爺既派你作個總辦,這個歲數兒,不必天天跟著他們跑,只他眾人撥弄不開的地方,親自到一到,再嘴碎一點兒,精神周到一點兒,就有在里頭了。到了華忠、戴勤兩個奶公,老爺所以派你們的意思,卻為平日看著你兩個一個耿直、一個勤謹起見,並不是因為一個是大爺的嬤嬤爹,一個是我的嬤嬤爹,必該派出來的;就算為這個,你兩個可比別人更得多加一番小心。講到晉升、梁材,也是家里兩三輩子的家人。就是葉通,受老爺、太太的恩典日子淺,主兒的性情,家里的規矩,想來也該知道。此時你們該是怎麼盡心,怎麼竭力,怎麼別偷懶,怎麼別撒謊,這些散話我都不合你們絮叨。如今得先把這樁事的從那里下手,從那里收功,說給你們。

“第一,這樁事,你大家不可先存一個畏難的心。這個樣兒的冷天,主兒地炕手爐的圍著還嫌冷,卻叫你們在漫荒野地丈量地去,豈不顯得不體下情些?然而沒法兒。要不趁這地閑著的時候丈量,轉眼春暖農忙,緊接著青苗在地,就沒了丈量的日子了。限你們明日後日兩天傳齊了那些莊頭,把這話告訴明白了他們,接著就查起來。第二,不可先存一個省事的心。查起來,你們四個人斷不許分開。我豈不知把你們四個分作四路查著省事些?無如這丈量的事斷不是一個人照料得過來的。及至弄不清楚,依然是由著莊頭怎麼說怎麼好,不如不查了。你們查的時候,那怕三五畝地、一兩家佃戶也罷,總是你們四個同著葉通帶著承管的莊頭,眼同著查。從莊頭手里起佃戶花名,從佃戶名下查畝數,從畝數里頭查租價,歸進來核總。第三,不可存一個含混的心。查的時候,人不許分;查過之後,地可得分。如莊稼地是一項,菜園子是一項,果木莊子是一項,棉花地一是項,葦子地是一項,某項各若干,共若干,查清楚了。這里頭還得分出個那是良田,那是薄地,那是高岸,那是低窪,將來才分得出收成分數。還得他們指明白了,那是額租地,那是養贍地,那是劃利地。這又為甚麼呢?假如把好地都盡莊頭佃戶占了,是壞地都算了主人家的額租,這卻使不得。一總查明白了,聽上頭分派。此外,查到盜典出去的地,莊頭佃戶既不屬我家管,可得防他個不服。你們查,這事便得責成給張爹了,先告訴明白他說:‘這地我們眼下就要贖的,此時查明白了,日後莊佃一概不動;不然,等贖回來,我家卻要另自派人招佃。’這話講在頭里,他大約也沒個不服查的理。如果里頭有個嚼牙的,他也不過是個人罷咧,我又有甚麼見不得他的呢?只管帶來見我。

“你們果真照我這話辦出個眉目來,現在的地是清了底了,出去的地是落了實了,兩下里一擠,那失謎的也失謎不了了,隱瞞的也隱瞞不住了,這件事可就算大功告成了。此後再要查出個遺漏,可就是你們幾個人的事了。此時你們且打地去。至于將來怎的個撥地,怎的個分段,怎的個招佃,怎的個議租,此時定法不是法,你們再聽老爺、太太的吩咐。方才這番話,有你們聽不明白的,只管問;有我說的不是的,只管駁。總以家里的事為重。辦得妥當,莫說老爺、太太還要施恩獎賞,是個臉面;即不然,你們作家人的也同我們作兒女的一樣,替老家兒省心,給主兒出力,都是該的。設或辦得不妥當,那一面兒的話還用我說嗎?你們自然想得出來。到那時候,大家可得原諒我個沒法兒。”眾人齊聲答應,都說:“奴才們各秉天良,盡力的巴結。”

何小姐說完了這話,老爺、太太已經十分歡喜痛快。又見張姑娘從袖里取出一個經折兒來,送到安老爺跟前,說道:“媳婦兩個還商量著,這話怕家人們一時未必聽得清記得住,所以按著這個辦法給他們開出一個章程來,請公公看。”說著,臉又一紅,笑道:“公公可別笑,這可就是媳婦胡畫拉的,實在不像個字。”安老爺只知他識得幾個字,卻不知他會寫,接過來且不看那章程,先看那字,雖說不得衛夫人“美女簪花格”,卻居然寫得周正勻淨。再看了看那章程,雖沒甚麼大文法兒,粗粗兒也還說明白了,並且不曾寫一個鼓兒詞上的字。

安老爺不禁大樂。

列公,若果然圍著京門子會有老圈地,家里再娶上一個北村里的村姑兒、一個南山里的孤女兒作兒子媳婦,認真都這麼神棍兒似的,倒也是世上一樁怪事。好在我說書的是閑口弄閑舌,你聽書的也是夢中聽夢話,見怪不怪,且自解悶消閑!

卻說安太太見老爺不住的贊那字,生怕又招出一段酸文來,打攪了話岔兒,便說道:“老爺要看著沒甚麼改動的,就交給他們細細兒的看看去罷。”安老爺且不往下交,倒遞給張老爺看,說:“親家你看,卻真難為這兩個小孩子!”張老此時是一肚子的耕種刨鋤,磨礱篩簸,斷想不到叫他看那文法字體。接到手里,篇兒也沒翻,仍舊遞給安老爺,說道:“親家,我不用瞧,我們倆姑奶奶合我講究了這麼好幾天咧。這麼著好啊,早就該打這主意。一來,親家,咱倆坐下輕易也講不到這上頭;二來,我的嘴又笨,不大管說話。自從我到了你家里,這麼看著,甚麼都講拿錢買去,世街上可那的這些錢呢?”安太太笑道:“親家老爺,這些東西要不拿錢買去,可從那來呢?”張老道:“噯!親家太太,也怪不得你說這話。

你們都是金枝玉葉,天子腳底下長大了的,可到那兒聽這些去呢?等我說給你老公母倆聽,你只要把這地弄行了,不差甚麼你家里就有大半子不用買的東西了。”

安老爺聽了,深為詫異。只聽他說道:“將才我們這姑奶奶不說要把這地分出幾項來嗎?就拿這莊稼地說,認真的種上成塊的稻子,你家的大米先省多了。”安老爺笑道:“親家,你這一句話就不知京城吃飯之難了,京里仗的是南糧。”張老道:“仗南糧?我只問你,你上回帶我逛的那稻田場,那麼一大片,人家怎麼種的?咱們這里又四面八方守著河,安上他兩盤水車子,還愁車不上水來呀!要不用車,挖了水道,雇上四個長工戽水,也夠使的了。趕到收了稻子,一年喝不了的香稻米粥,還剩若干的稻草喂牲口呢!麥子一熟,吃新鮮面不算外,還帶管不攙假。要拌個碾轉子吃,也不用買。趕到磨出面來,喂牲口的麩子也有了。那豆子、高粱、谷子還用說嗎?再說菜,有的是那麼兩三塊大園子,人要種個嗎兒菜,地就會長個嗎兒菜。除了天天的水菜,到了醃菜,過冬的時候,咱還用整車的買疙瘩白菜,大捆的買王瓜韭菜去作甚麼呀?有了面,有了豆子,有了芝麻,連作醬、磨香油,咱自家也就弄了。再說那果木莊子咧,我看你家這塊地里大大小小倒有四五個山頭子呢,那山上的果子可就不少。鮮的干的,那件是居家用不著的?又那件子是不得拿錢買的?棉花更不用講了,是說你家爺兒們娘兒們不穿布糙衣裳,這些老媽媽子們哪,小女孩子們哪,往後來倆姑奶奶再都抱了娃子,那不用個幾尺粗布喂?”

張姑娘聽了,悄悄兒合何小姐說道:“說的好好兒的,這又說到二屋里去了。”兩個正在說著,只聽安太太笑道:“親家說的這話,可真有理。只是你看我家這些人,那是個會紡線織布的?難道就穿這麼一身棉花桃兒嗎?”他道:“怎麼沒人兒會呀?你親家母就會,他詹家大妗子也會,你只問閨女,他說得不會呀?”張姑娘又悄悄兒的道:“索性閨女也來了。”

那張老說得一團高興,也不管他說甚麼,又道:“等著咱多早晚置他兩張機,幾呀紡車子,就算你家這些二奶奶們學不來罷,這些佃戶的娘兒們那個不會?找了他們來,按著短工給他工錢,再給上兩頓小米子鹹菜飯,一頓粥,等織出布來,親家太太,你摟摟算盤看,一匹布管比買的便宜多少!再要講到燒焰兒,遍地都是。山上的干樹枝子,地下的干草、蘆葦葉子、高粱岔子,那不是燒的?不過親家你們這大戶人家沒這麼作慣,再說也澆裹不了這些東西。如今你不把這地弄行了嗎?將來議租的時候,可就合他們說開了,甚麼是該年終供給咱的,按季供給咱的,按月供給咱的,按天供給咱的,除了他供給咱的東西,余外的都折了租子。你瞧,一天比一天進的錢兒是多了,出的錢兒是少了,你家躺著吃也吃不了了,為甚麼人家說‘靠天吃飯,賴天穿衣’呢!那都講拿錢買呢?我沒說嗎?我說話不會耍舌頭,這也是在親家你家,他們底下的夥伴兒們沒個吊猴的。這要有個吊猴的,得了這話,還不夠他們罵我的呢!”

安老夫妻兩個聽了他這段老實話,大合心意,一時覺得這個鄉里親家比那止于年節八盒兒的城里親家大有用處。便說:“好極了!這也不是一時的事,我們算一總求下親家了。”

安老爺說著,站起來又給他打了一躬。

不想這話張進寶在旁邊聽了,不但不吊猴,他比主人還快活,說道:“奴才還有句糊塗話,咱們家如今既難得娶了這麼兩位大奶奶,又遇著奴才親家老爺肯幫著,老爺、太太可別猶疑,覺得拿著咱們這麼個門子,怎麼學著打起這個小算盤來了?那話別聽他。這是個根本,早該這樣。”安老爺道:“好極了!我正為親家老爺面上有句話交代你們,你先見到這里,更好。”才待要說,他早聽出老爺的話來,回道:“老爺、太太請放心,奴才沒回過嗎?都是主兒。別講親家老爺還是為咱們的事,再向來親家老爺待奴才們也最恩寬。眾家人有一點兒差錯,老爺惟奴才是問。”安老爺又說了句“很好”,便把那個經折兒交下去,他才帶了大家退下去。

卻說張進寶領了眾人下去,又合他們嘮叨了一番。張親家老爺坐了會子也就告辭,閑中也周旋了大家幾句。過了兩日,便次第的踏勘丈量起來。這話不但不是三五句可了,也不是三兩月可完。他家只覺得忙過殘冬,早到新春;開春之後,才交谷雨,便是麥秋;才過芒種,便是大秋。漸漸的槐花是黃起來,舉子是忙起來了。

這大半年的工夫,公子是除了誦讀之外,每月三六九日的文課,每日一首試帖詩,都是安老爺親自命題批閱。那公子卻也真個足不出戶,目不窺園,日就月將,功夫大進。轉眼間已是八月初旬,場期近矣!這正是:

利用始知耕織好,名成須仗父兄賢。

要知後事何如,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三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9:45

正文 第三十四回 屏紈袴穩步試云程 破寂寥閑心談月夜
精品文學 iPhone App現已推出!支持離線下載看小說,請使用iPhone下載安裝!


這回書話表安公子從去年埋首用功,光陰荏苒,早又今秋,歲考也考過了,馬步箭也看過了,看看的場期將近。這日正是七月二十五日,次日二十六,便是他文課日期。晚飯飯過無事,便在他父親前請領明日的題目。安老爺吩咐道:“明日這一課不是照往日一樣作法。你近日的工夫卻大有進境,只你這番是頭一次進場,場里雖說有三天的限,其實除了進場出場,再除去吃睡,不過一天半的工夫。這其間三篇文章一首詩,再加上補錄草稿,斟酌一番,筆下慢些,便不得從容。你向來作文筆下雖不遲鈍,只不曾照場規練過。明日這課我要試你一試,一交寅初你就起來,我也陪你起個早,你跟我吃些東西,等到寅正出去,發給你題目,便在我講學的那個所在作起來。限你不準繼燭,把三文一詩作完。吃過晚飯再謄正交卷,卻不可潦草塞責。我就在那里作個監試官。

經這樣作一番,不但我得放心,你自己也有些把握。”說著,便合太太說:“太太,明日給我們弄些吃的。”太太自是高興,卻又不免替公子懸心,便道:“老爺何必還起那麼早啊?有他師傅呢,還是叫他拿到書房里弄去罷。當著老爺別再唬的作不上,老爺又該生氣了。”

太太這話,不但二位少奶奶覺得是這樣好,連那個不須他過慮的“司馬長卿”也望著老爺俯允。不想安老爺早沈著個臉答道:“然則進場在那萬余人面前作不作呢?何況還有主考房官,要等把這三篇文章一首詩合那萬余人比試,又當如何?”太太聽了無法,因吩咐公子道:“既那麼著,快睡去罷。”

公子下來,再不道老人家還要面試,進了屋子,便忙忙的脫衣睡覺。

金、玉姊妹兩個生怕他明日起在老爺後頭,兩個人換替著熬了一夜。不曾打寅初,便把公子叫醒,梳洗穿衣上去,幸喜老爺還不曾出堂。少刻老爺出來,連太太也起來了,便道:“你們倆送場來了?”當下公子跟著老爺飽餐一頓,到了外面,筆硯燈燭早已備得齊整。安老爺出來坐下,便向懷里取出一個封著口的紅紙包兒來,交給公子道:“就在這屋里作起來罷。”自己卻在對面那間坐去,拿了本《朱子大全》在燈下看。

又派了華忠伺候公子茶水。

卻說公子領下題目來,拆開一看,見頭題是“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句,二題是“達巷黨人曰”一章,三題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四句;詩題是“賦得‘講《易》見天心’”,下面旁寫著“得‘心’字五言六韻。”

且住!待說書的來打個岔。這詩文一道,說書的是不曾夢到,但是也曾見那刻本兒上都刻得是五言八韻,怎的安老爺只限了六韻呢?便疑到這個字是個筆誤,提起筆來就給他改了個“八”字,也防著說這回書的時節免得被個通品聽見,笑話我是個外行。不想這日果然來了個通品聽我的書,他聽到這里,說道:“說書的,你這書說錯了。這《兒女英雄傳》

既是康熙、雍正年間的事,那時候不但不曾奉試帖增到八韻的特旨,也不曾奉文章只限七百字的功令,就連二場還是專習一經,三場還有論判呢。怎的那安水心在幾十年前就叫他公子作起八韻詩來了?”我這才明白,此道中不是認得幾個字兒就胡開得口、混動得手的!從此再不敢“強不知以為知”了。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看了那詩文題目,心下暗道:“老人家這三個題目,是怎的個命意呢?”摹擬了半日,一時明白過來,道:“這頭題正是教孝教忠的本旨,三題是要我認定性情作人,第二個題目大約是老人家的自況了。那詩題,老人家是邃于《周易》的,不消講得。”想罷,便把那題目條兒高高的粘起來,望著他,謀篇立意,選詞琢句,一面研得墨濃,蘸得筆飽,落起草來。及至安老爺那邊才要早飯,他一個頭篇、一首詩早得了,二篇的大意也有了。那時安老爺早把程師爺請過來一同早飯。公子跟著吃飯的這個當兒,老爺也不問他作到那里。一時吃罷了飯,他出來走了走,便動手作那二三篇。那消繼燭,只在申正的光景,三文一詩早已脫稿,又仔細斟酌了一番,卻也累得周身是汗。因要過去先見見父親,回一句稿子有了,覺得累的紅頭漲臉的不好過去,便叫華忠進去取了小銅旋子來,濕個手巾擦臉。

◎ 精品文學網 Bestory.com ◎

華忠到了里頭,正遇著舅太太在那里合倆奶奶閑話,那個長姐兒也在跟前。大家還不曾開得口,那長姐兒見了,他便先問道:“華大爺,大爺那文章作上幾篇兒來了?”華忠道:“幾篇兒?只怕全得了,這會子擦了臉就要送給老爺瞧去了。”

舅太太便合長姐兒道:“你這孩子才叫他娘的‘狗拿耗子’呢,你又懂得幾篇兒是幾篇兒?”他自己一想,果然這話問得多點兒,是一時不好意思,便道:“奴才可那兒懂得這些事呢!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著,等奴才先回奴才太太一句去。”

說著,梗梗著個兩把兒頭,如飛而去。

話休絮煩。卻說公子過來,見程師爺正在那里合老爺議論今年還不曉得是一班啥腳色進去呢,那莫、吳兩公也不知有分無分。正說著,老爺見公子拿著稿子過來,問道:“你倒作完了嗎?”因說:“既如此,我們早些吃飯,讓你吃了飯好謄出來。”公子此時飯也顧不得吃了,回道:“方才舅母送了些吃的出來,吃多了,可以不吃飯了。莫如早些謄出來,省得父親合師傅等著。”安老爺道:“就這樣發憤忘食起來也好,就由你去。”

一時要了飯,老爺便合程師爺飲了兩杯,飯後又合程師爺下了盤棋。程師爺讓九個子兒,老爺還輸九十著。他撇著京腔笑道:“老翁的本領,我諸都佩服,只有這盤棋是合我下不來的。莫如合他下一盤罷。”老爺道:“誰?”擡頭一看,才見葉通站在那里。老爺因他這次算那地冊弄得極其精細,考了考,他肚子里竟零零碎碎有些個,頗覺他有點出息兒。一時高興,便換過白子兒來,同他下了一盤。

程師爺苦苦的給老爺先擺上五個子兒,葉通還是盡力的讓著下。下來下去,打起劫來,老爺依然大敗虧輸,盤上的白子兒不差甚麼沒了,說道:“不想陽溝里也會翻船!”程師爺便笑道:“老翁這盤棋雖在陽溝里,那船也竟會翻的呢!”老爺也不覺大笑道:“正不可解。這樁事我總合他不大相近,這大約也關乎性情。還記得小時節,長夏完了功課,先生也曾教過,只不肯學。先生還道:‘你怎的連“博弈猶賢”這句書也不記得?你不肯學,便作一道“無所用心”的詩我看。’先生是個村我的意思,這首詩怎的好作?你看我小時節渾不渾,便口占了一首七截,對先生道:‘平生事物總關情,雅謝紛紛局一枰;不是畏難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這話將近四十年了,如今年過知非,想起幼年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來,真覺愧悔!”

說話間,公子早謄清詩文,交卷來了。安老爺接過頭篇來看著,便把二篇勻給程師爺看。老爺這里才看了前八行,便道:“這個小講倒難為你。”程師爺聽了,便丟下那篇,過來看這篇。只見那起講寫道是:

……且《孝經》一書,“士章”僅十二言,不別言忠,非略也;蓋資事父即為事君之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

自晚近空談拜獻,喜競事功,視子臣為二人,遂不得不分家國為兩事。究之今聞未集,內視已慚,而後歎《孝經》一書所包者為約而廣也。……

程師爺看完了,道:“妙!”又說:“只這個前八行,已經拉倒閱者那枝筆,不容他不圈了。”說著,便歸坐看那一篇。

一時各各的看完了,彼此換過來看,因合老爺道:“老翁,你看那二篇的收尾一轉何如?”安老爺接過來,一面看著,一面點頭,及至看到結尾的一段,見寫道是:

……此殆夫子聞達巷黨人之言,所以謂門弟子之意歟?不然達巷黨人果知夫子,夫子如聞魯太宰之言可也;其不知夫子,夫子如聞陳司敗之言可也。況君車則卿禦,卿車則大夫禦,禦實特重于《周官》;適衛則冉有仆,在魯則樊遲禦,禦亦習聞于吾黨;禦固非卑者事也,夫子又何至每況愈下,以所執尤卑者為之諷哉?噫!此學者所當廢書三歎歟!

※ 精 品 文 學 網 B e s t o r y .c o m ※

老爺看罷,連連點頭,不覺拈著胡子,翻著白眼,望空長歎了一聲道:“這句卻未經人道!”程師爺便道:“他這段文字全得力于他那破題的‘惟大聖以學禦世,宜非執名以求者所知也’的兩句。所以小講才有那‘聖人達而在上,執所學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窮而在下,執所學以師天下,而天下亦仰之’的幾句名貴句子。早作了後股里面出股的‘執以居魯適周,之齊、楚,之宋、衛,之陳、蔡’,合那對股的‘執以訂《禮》,正《樂》,刪《詩》《書》,贊《周易》,修《春秋》’的兩個大主意的張本。直從博學成名,把這個‘禦’字打成一片,怎得不逼出這後一段未經人道的好文字來?”一時,程師爺把那三篇看完,大叫:“恭喜,恭喜!中了,中了!只這第三篇的結句,便是個佳�。”老爺笑問:“怎的?”他便高聲朗誦道:

……此中庸之極詣,性情之大同;人所難能,亦人所盡能也。故曰:“其動也中。”

說著,又看了那首詩。安老爺便讓程師爺加墨,程師爺道:“不,今日這課是老翁特地要看看他的真面目,兄弟圈點起來,誘掖獎勸之下,未免總要看得寬些,竟是老翁自己來。”安老爺便看頭二篇,把三篇合詩請程師爺圈點。一時都圈點出來,老爺見那詩里的“一輪探月窟,數點透梅岑”兩句,程師爺只圈了兩個單圈,便問道:“大哥,這樣兩句好詩,怎麼你倒沒看出來?”程師爺道:“我總覺這等題目用這些花月字面,離題遠些。”安老爺道:“不然。你看他這‘月窟’‘梅岑’,卻用得是‘月到天心處’合‘數點梅花天地心’兩句的典;那‘探’字、‘透’字又不脫那個‘講’字,竟把‘講《易》見天心’這個題目扣得工穩的很呢。”

程師爺拍案道:“啊喲!老翁,你這雙眼睛真了不得!”說著,拿起筆來,便加了幾個密圈,又在詩文後加了一個總批。

那程師爺的批語不過照例幾句通套贊語,安老爺看了,便在他那批語後頭提筆寫了兩行,批道是:

三藝亦無他長,只讀書有得,便說理無障,動中肯綮。詩變熨貼工穩。持此與多士爭衡,庶不為持衡者齒冷。秋風日勁,企予望之!

公子見這幾句獎勉交至的庭訓,竟大有個許可之意,自己也覺得意。一時,程師爺便讓老爺帶了公子進去歇息,又笑道:“今日老翁自然要有些獎賞,才好叫學生益知勉學。”老爺道:“這個自然。”說著,程師爺拿了他的毛竹煙管、藍布煙口袋去了。

卻說公子隨安老爺進來,太太迎著門兒便問道:“沒鑽狗洞阿?”安老爺道:“豈但,今日竟算難為他的了。”太太見老爺露著喜歡,坐下便笑問道:“老爺瞧我們玉格這回考去,到底有點邊兒沒有哇?”老爺未曾開口,先動了點兒牢騷,說道:“這話實在難講。這科名一路,兩句千古顛簸不破的話,叫作‘窗下休言命,場中莫論文。’照上句講,自然文章是個憑據;講到下句,依然還得聽命去。只就他的文章論,近來卻頗頗的靠得住了;所不可知者,命耳!況且他才第一次觀光,那里就敢望僥幸?只要出場後文章見得人,便再遲些發達,也未為不可。只不可步乃翁的後塵就是了。”說著,便回頭吩咐公子道:“你今日作了這課,從明日起便不必作文章了。場前的工夫,第一要慎起居,節飲食;再則清早起來,把摹本流覽一番,斂一斂神;晚上再靜坐一刻,養一養氣。白日里倒是走走散散,找人談談;否則閑中望望行云,聽聽流水,都可活潑天機。到場屋里,提起筆來,才得氣沛詞充,文思不滯。我這里還給你留著件東西,待我親自取來給你。”說著便站起來,叫人拿了燈到西屋里去。

公子見老爺親身去取這件東西,一定因師傅方才的話,有件甚麼珍重器皿獎賞。不一刻,只見老爺從西屋里把自己當年下場的那考籃,用一只手挎出來。看了看,那個荊條考籃經了三十余年的雨打風吹,煙熏火燎,都黑黃黯淡的看不出地兒來了。幸是那老年的東西還實在,那布帶子還是當日太太親自纏的縫的,依然完好。

列公,你道安老夫妻既指望兒子讀書,下場怎的連考具都不肯給他置一份?原來依安太太的意思,從老早就張羅要給兒子精精致致從頭置份考具,無奈老爺執意不許,說必得用這一份,才合著“弓冶箕裘”的大義。逼著太太收拾出來,還要親自作一番交代,因此才親自去拿。便挎了出來,滿臉堆歡的向公子道:“此我三十年前故態也。便是里頭這幾件東西,也都是我的青氈故物。如今就把這分衣缽親傳給你,也算我家一個‘十六字心傳’了。”

列公,你看,有是父必有是子。那公子見父親賞了這份東西,說了這段話,真個比得了件珍寶他還心喜。連忙跪下,雙手接過來,放在桌兒上。安太太合老爺向來是相敬如賓的,方才見老爺站起來,太太早不肯坐下;及至拿了這個籃子來,便站在桌兒跟前,揭開那個籃蓋兒,把里頭裝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交付公子。金、玉姊妹兩個也過來幫著檢點。只見里頭放著的號頂、號圍、號簾,合裝米面餑餑的口袋,都洗得乾淨;卷袋、筆袋以至包菜包蠟的油紙,都收拾得妥貼;底下放著的便是飯碗、茶盅,又是一分匙箸筒兒,合銅鍋、銚子、蠟簽兒、蠟剪兒、風爐兒、板凳兒、釘子錘子這類,都經太太預先打點了個妥當。因向公子說道:“此外還有你自己使的紙筆墨硯,以至擦臉漱口的這份東西,我都告訴倆媳婦了。帶的餑餑菜,你舅母合你丈母娘給你張羅呢。米呀、茶葉呀、蠟呀,以至再帶上點兒香啊、藥啊,臨近了,都到上屋里來取。”

何小姐最是心熱不過的人,聽了婆婆這話,一面歸著著東西,合張姑娘道:“實在虧婆婆想的這樣周到!”安太太笑道:“妞妞,也不是我想的周到,實告訴你罷,我那天打點著這份東西,自己算了算,連恩科算上,再連這次,我這是打點到第十九回了。”安老爺在旁邊自己又屈指算了一算,從自己鄉試起,至今又看著兒子鄉試,轉眼三十余年,可不是十九回了嗎?自己也不免一聲浩歎。

才收拾完畢,太太又叫長姐兒:“把那個新絮的小馬褥子、包袱、褐衫、雨傘這些東西都拿來,交給你大奶奶。”又聽安老爺說道:“正是我還有句話囑咐。”因吩咐公子說道:“你進場這天,不必過于打扮的花鵓鴿兒似的。看天氣,就穿你家常的那兩件棉夾襖兒,上頭套上那件舊石青臥龍袋。第一得戴上頂大帽子。你只想,朝廷開科取士,為國求賢,這是何等大典!赴考的士子倒隨便戴個小帽頭兒去應試,如何使得!”

公子只得聽一句應一句。他只管這等恪遵父命,只是才得二十歲的孩子,怎得能像安老爺那樣老道?更加他新近才磨著母親給作了件簇新的洋藍縐綢三朵菊的薄棉襖兒,又是一件泥金摹本緞子耕織圖花樣的半袖悶葫蘆兒,舅母又給作了個絳色平金長字兒帽頭兒,倆媳婦兒是給打點了一分絕好的針線活計,正想進場這天打扮上,花哨花哨,如今聽父親如此吩咐,心里卻也不能一時就丟下這份東西。太太是怕兒子委屈,便說道:“一個小孩子家,他愛穿甚麼戴甚麼,由他去罷,老爺還操這個心!”安老爺道:“不然。太太只問玉格,我上次進場出場,他都看見的,是怎的個樣子?”回頭又問著公子道:“便是那年場門首的那班世家惡少,我也都指給你看了。一個個不管自己肚子里是一團糞草,只顧外面打扮得美服華冠,可不像個‘金漆馬桶’?你再看他滿口里那等狂妄,舉步間那等輕佻,可是個有家教的?學他則甚!”

太太同金、玉姊妹聽了這話,才覺得老爺有深意存焉。公子益發覺得這番嚴訓,正說中了他一年前的病,更不敢再萌此想。只有那個長姐兒心里不甚許可,暗道:“人家太太說的很是,老爺子總是扭著我們太太。二位大奶奶也不勸勸。聽起來,場里有上千上萬的人呢,這幾天要換了季還好,再不換季,一只手挎著個筐子,腦袋上可扛著頂緯帽,怪逗笑兒的,叫人家大爺臉上怎麼拉得下來呢?”咳!這妮子那里曉得,他那個大爺投著這等義方的嚴父,仁厚的慈母,內助的賢妻,也不知修了幾生才修得到此,便挎著筐兒、扛頂緯帽何傷?

閑話少說。當下公子便把那考籃領下去,倆媳婦又張羅著把包袱等件送過去。過了兩天,便有各親友來送場,又送來的狀元糕、太史餅、棗兒、桂圓等物,無非預取高中占元之兆。這年,安老爺的門生,除了已經發過科甲的幾個之外,其余的都是這年鄉試。安老爺也一一的差人送禮看望,苦些的還幫幾兩元卷銀子。公子合這班少年都在歇場的時候,大家也彼此來往,談談文,講講風氣。

那年七月又是小盡,轉眼之間便到八月。那時烏大爺早從通州查完了南糧回來,安老爺預先托下他,一聽下宣來,即忙給個主考房官單子,打算聽了這個信,才打發公子進城。說定了依然不找小寓,只在步量橋宅里住。外面派了華忠、戴勤、隨緣兒、葉通四個人跟去。張親家老爺也要同去,以便就近接送照料。安老爺、安太太更是放心。頭兩天便忙著叫人先去打掃屋子,搬運行李,安置廚房。一直忙到初六日,才吃早飯,早有烏大爺差人送了聽宣的單子來,用個紅封套裝著。安老爺拆開一看,見那單子上竟沒甚麼熟人,正主考是個姓方的,副主考里面一個也姓方。那個雖是旗員,素無交誼。老爺當下便有些悶悶不樂。

你道為何?難道安老爺那樣個正氣人,還肯找個熟人給兒子打關節不成?絕不為也。只因這兩位方公雖是本朝名家,刻的有文集行世,只是向來看他二位的文章都是清矯艱澀,島瘦郊寒一路,合公子那高華富麗的筆下迥乎兩個家數,那個滿副主考自然例應回避旗卷,正合著“不願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試官”的兩句話,便慮到公子此番進場,那個“中”字有些拿不穩。所以兜的添了樁心事,卻只不好露出來。

公子此時是一肚子的取青紫如拾芥,那里還計及那主司的“方”“圓”。這個當兒,太太又拉著他盡著囑咐:“場里沒人跟著,夜里睡著了,可想著蓋嚴著些兒。”舅太太也說:“有菜沒菜的,那包子合飯可千萬叫他們弄熱了再吃。”張太太又說:“不咧,熬上鍋小米子粥,沍上幾呀雞子兒,那倒也飽了肚子咧。”金、玉姊妹是第一次經著這番“灞橋風味”,雖是別日無多,一時心里只像是還落下了件甚麼東西,又像是少交代了句甚麼話,只不好照婆婆一般當著人一樣一樣的囑咐。

正在大家說著,華忠、戴勤、隨緣兒、葉通四個家人上來回:“張親家老爺叫回老爺、太太,不進來了,合程師老爺頭里先去了。”又回道:“大爺車馬也伺候齊了。”隨著便領隨身的包袱、馬褥子。一時仆婦們往外交東西。公子便給父母跪了安,又見了舅母、岳母。舅太太先給他道個喜,說:“下月的這幾天兒里再聽著你的喜信兒。我們家的老少兩位姑爺可都算我眼瞅著成的人了,我也算得個老古董兒了。”張親家太太便接口道:“姑爺,你只搶個頭名狀元回來,咱就得了。”

安老夫妻聽了,各各點頭而笑。安太太又說:“才囑咐的話可別忘了。”老爺又吩咐:“你一出場,家里自然打發人看你去,就把頭場的草稿帶來我看。不必另謄,也不許請師傅改一個字。”說著,又點了點頭,說:“就去罷。”

公子滿臉笑容答應著,才要走,太太道:“到底也見見倆媳婦兒再走哇!”公子連忙回身,向著他兩個規規矩矩的一站,兩人也繃著個盤兒還了一站,彼此對站了會子,卻都不大得話。還是公子想起一句人天第一義的話來,說道:“我昨兒晚上囑咐你們的,節下給父親母親拌的那月餅餡兒,可想著多擱點兒糖。”他說了這句,便一臉的飛黃騰達,興匆匆回身就走。金、玉姊妹倆借著答應那聲,也搭訕著送出屋門來。

公子下了台階兒,早有眾家人圍隨上跟著走了。安老夫妻隔著玻璃,扭著身子,直看他出了二門,還在那里望。不提防這個當兒,身背後猛可的當啷啷一聲響,老夫妻倒唬了一跳,一齊回過頭來一看,原來是那長姐兒胳膊上帶著的一副包金鐲子,好端端的從手上脫落下來了,掉在地下當啷啷的一響,又咕嚕嚕的一滾,一直滾到屋門檻兒跟前才站住。老爺忙問:“這怎麼講?”太太是最疼這個丫鬟,生怕他挨說,便道:“都是老爺的管家干的,給人家打了那麼大圈口,怎麼不脫落下來呢?”他道:“等著得了空兒,再交出去毀打毀打罷。”

何小姐道:“別動他,等我給你團弄上就好了。”說著接過來,把圈口給他掐緊了,又把式樣端正了端正,一面親自給他戴在手上,一面悄悄的向他笑道:“你瞧,團弄上就好了不是?等要放他的時候,咱們再放。可惜了兒的,為甚麼毀他呢?”

在大奶奶說的是平平靜靜的話,他不知聽到那里去了,不由的把個紫膛色的臉蛋兒羞的小茄包兒似的,便給何小姐請了個安,又低著雙眼皮兒,笑嘻嘻的道:“這要不虧奶奶,誰有這麼大勁兒呀!”當下安太太以至大家看了他這舉動,都說他到底歲數大些了,懂得個規矩。

這段話在當日沒人留心,今日之下,入在這評話里。當天理人情講起來,不禁叫人想到那王實甫的“猛聽得一聲去也,松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這兩句,不僅是個妙句奇文,竟也說得是個人情天理。諸公要不信這話,博引煩稱,還有個佐證。就拿這《兒女英雄傳》里的安龍媒講,比起那《紅樓夢》里的賈寶玉,雖說一樣的兩個翩翩公子,論閥閱勳華,安龍媒是個七品琴堂的弱息,賈寶玉是個累代國公的文孫,天之所賦,自然該于賈寶玉獨厚才是。何以賈寶玉那番鄉試那等難堪,後來直弄到死別生離?安龍媒這番鄉試這等有興,從此就弄得功成名就?天心稱物平施,豈此中有他謬巧乎?

不過安公子的父親合賈公子的父親看去雖同是一樣的道學,一邊是實實在在有些窮理盡性的功夫,不肯丟開正經;一邊是丟開正經,只知合那班善于騙人的單聘仁,乘勢而行的程日興,每日里在那夢坡齋作些春夢婆的春夢,自己先弄成個“文而不文正而不正”的賈政,還叫他把甚的去教訓兒子?

安公子的母親合賈公子的母親看去雖同是一樣的慈祥,一邊是認定孩提之童一片天良,不肯去作罔人;一邊是一味的向家庭植黨營私,去作那罔人勾當,只知把娘家的甥女兒攏來作媳婦,絕不計夫家甥女兒的性命難堪;只知把娘家的侄女兒攏來當家,絕不問夫兄家的父子姑娘因之離間,自己先弄成個“罔之生也幸而免”的王夫人,又叫他把甚的去撫養兒子?

講到安公子的眷屬何玉鳳、張金鳳,看去雖合賈公子那個幃中人薛寶釵,意中人林黛玉同一豔麗聰明,卻又這邊是刻刻知道愛惜他那點精金美玉,同心合意媚茲一人;那邊是一個把定自己的金玉姻緣,還暗里弄些陰險,一個是妒著人家的金玉姻緣,一味肆其尖酸,以至到頭來弄得瀟湘妃子連一座血淚成斑的瀟湘館立腳不牢,慘美人魂歸地下,畢竟“玉帶林中掛”,蘅蕪君連一所荒蕪不治的蘅蕪院安身不穩,替和尚獨守空閨,如同“金釵雪里埋”,還叫他從那里“之子于歸,宣其室家”?

便是安家這個長姐兒比起賈府上那個花襲人來,也一樣的從幼服侍公子,一樣的比公子大得兩歲,卻不曾聽得他照那襲而取之的花襲人一般,同安龍媒初試過甚麼云雨情;然則他見安公子往外一走,偶然學那雙文長亭哭宴的“減了玉肌,松了金釧”,雖說不免一時好樂,有些不得其正,也還算“發乎情,止乎禮”,怎的算不得個天理人情?

何況安公子比起那個賈公子來,本就獨得性情之正,再結了這等一家天親人眷,到頭來,安得不作成個兒女英雄?只是世人略常而務怪,厭故而喜新,未免覺得與其看燕北閑人這部腐爛噴飯的《兒女英雄傳》小說,何如看曹雪芹那部香豔談情的《紅樓夢》大文?那可就為曹雪芹所欺了!曹雪芹作那部書,不知合假托的那賈府有甚的牢不可解的怨毒,所以才把他家不曾留得一個完人,道著一句好話。燕北閑人作這部書,心里是空洞無物,卻教他從那里講出那些忍心害理的話來?

閑話少說。歸著再講安公子回到住宅,早有張親家老爺同著看房子的家人把屋子安置妥當。程師爺已經到場門口看牌去了,一時回來,看得公子的名字排在頭排之末,說:“看這光景,明日得早些去聽點了。歇息歇息,吃些東西,靜一靜罷。”他說著,便帶了葉通親自替學生檢點考具。公子見諸事用不著自己照料,想起從前父親赴考時候的景象,越覺冷暖不同。接著便有幾個親友本家來,看過去了。到了次日五鼓,家人們便先起來張羅飯食,服侍公子盥漱飲食。裝束已畢,程師爺、張老又親自把考具行李替他檢點一過,門戶自有看房子的家人照料,大家催齊車馬,便都跟著公子徑奔舉場東門而來。

公子才進得外磚門,早見梅公子站在個高地方,手里拿著兩枝照入簽,得意洋洋的高聲叫道:“龍媒,這里來!”公子走到跟前,只聽他道:“你來的正好,咱們不用候點名了。

我方才見點名的那個都老爺是個熟人,我先合他要了兩枝簽,你我先進去罷,省得回來人多了擠不動,又免得內磚門多一次搜檢。”公子是謹記安老爺幾句庭訓,又因這番是自己進步之初,從進門起,就打了個循規蹈矩一步不亂的主意,便回覆他說:“我的名字在頭牌後半路呢,此時進去也領不著卷子,莫如還等著點進去罷。”說話間,早聽見點名台上唱起名來。

梅公子道:“我可不等你了。”說著,把那枝簽丟給了公子,先自去了。

公子依然候著點了名,隨著眾人魚貫而走,來到內磚門頭道搜檢的所在。原來這處搜檢不過虛應故事,那監視搜檢的只有幾位散秩大臣副都統,還有幾位大門行走的侍衛公。這班侍衛公卻不是欽派的,每到鄉會試,不過侍衛處照例派出幾個人來在此當差,卻一般的也在那里坐著。公子候著前面搜檢的這個當兒,見那班侍衛公彼此正談得熱鬧。只聽這個叫那個道:“喂!老塔呀,明兒沒咱們的事,是個便宜。我們東口兒外頭新開了個羊肉館兒,好齊整餡兒餅,明兒早起,咱們在那兒鬧一壺罷。”那個嘴里正用牙斜叼著根短煙袋兒,兩只手卻不住的搓那個醬瓜兒煙荷包里的煙,騰不出嘴來答應話,只“嗯”了聲,搖了搖頭。這個又說:“放心哪,不吃你喲!”才見他拿下煙袋來,從牙縫兒里激出一口唾沫來,然後說道:“不在那個,我明兒有差。”這個又問說:“不是三四該著呢嗎?”他又道:“我們幫其實不去這蕩差使倒誤不了,我們那個新章京來的噶,你有本事給他擱下,他在上頭就把你干下來了。”

公子聽了這話,一個字不懂。往前搶了幾步,又見還有二位在那里敬鼻煙兒。一個接在手里且不聞,只把那個爆竹筒兒的瓷鼻煙壺兒拿著,翻來覆去看了半天,說:“這是‘獨釣寒江’啊。可惜是個右釣的,沒行,要是左釣的就值錢咧!”

說著,把那鼻煙兒磕了一手心,用兩個指頭搦著,抹了兩鼻翅兒。不防一個不留神,誤打誤撞真個吸進鼻子一點兒去,他就接連不斷打了無數的嚏噴,鬧得涕淚交流。那個看了,哈哈大笑,說:“算了罷,這東西要嗆了肺,沒地方兒貼膏藥!”

他才連忙把鼻煙壺兒還了那個,還道:“嚄!好霸道家夥,這管保是一百一包的。!”

公子聽了這套,更茫然不解。看了看前面的人,一個個搜過去。輪到自己,恰好走到個干癟黃瘦的老頭兒面前。公子一看,只見他一張迂緩面孔,一副孱弱形軀,身上穿兩件邊幅不整的衣服,頭上帶一個黯淡無光的亮藍頂兒,那枝俏擺春風的孔雀翎已經蟲蛀的剩了光杆兒了,一個人垂首低眉的坐在那里,也沒人理他。公子因見前面的人都是解了衣裳搜,才待放下考籃,忽聽那老頭兒說道:“罷了,不必解衣裳了。這道門的搜檢,不過是奉行公令的一樁事,到了貢院門還得搜檢一次呢。一定是這等處處的苛求起來,殊非朝廷養士求賢之意。趁著人松動,順著走罷。”公子應了聲,連忙就走,心下暗道:“怎的這位侍衛公的話我聽著又居然會懂呢?這人莫非是個‘楚材晉用’,從那里換了蕩班回來的罷?我只愁他這個樣子,怎生合方才那班鳶肩火色的矯矯虎臣會弄得到一處?他要竟弄得到一處,這人也就算個遭劫在數的了!”

一路想著,看進了那座內磚門。不曾到得貢院門跟前,便見門罩子底下那班伺候搜檢的提督衙門番役,順天府五城青衣,都揎拳擄袖的在那里搜檢。被搜檢的那些士子也有解開衣裳敞胸露懷的,也有被那班下役伸手到滿身上混掏的;及至搜完的,又不容人收拾妥當,他就提著那條賣估衣般的嗓子,高喊一聲“搜過”,便催快走。那班士子一個個掩著衣襟,挽著搭包,背上行李,挎上考籃,那只手還得攥上那根照入簽,再加上煙荷包、煙袋,這才邁著那大高的門檻兒進去,看著實在受累之至。公子有些心怯。

不一時,搜到挨近前面的那個人,卻又是七十余歲老不歇心的一位老者,才走上去,便有旁邊站的一個戴涅白頂兒藍翎兒、生得凹摳眼、蒜頭鼻子、白臉黃須、像個回子模樣的番子先喝了一聲:“站住!擱下筐子,把衣裳解開!”早聽得東邊座上那位大人說道:“你當差只顧當差。何用這等大呼小叫的?太不懂官事了!”把個番子嚇得不敢則聲。大家虛應故事一番,那老者便受了無限功德。公子探頭向上望了望,原來不是別人,正是烏克齋。因不好上前招呼,只低了頭。烏克齋見了他,倒欠了欠身讓道:“別耽擱了,就隨著進去罷。”

公子進了貢院門,見對面便是領卷子的所在。他此時才進門來,那一身家什已經壓得滿頭大汗,正想找個地方歇歇再上去領卷子,看了看,那梅問羹還在那里候著,又有烏大爺的兄弟托誠村並兩三個少年,都在牆腳下把考籃聚在一處,坐在上面閑談。他也湊了大家去,把考籃放下。梅公子先合他說道:“我方才悔不聽你的話,只管進來,這半天卷子依然不得到手,竟沒奈他何。不信,你跟我看看去。”沒著,拉了安公子擠到放卷子的那個杉搞***跟前。只見一班八旗子弟這個要先領,那個又要替領,吵成一片。上面坐的那位須發蒼然的都老爺,卻只帶著個眼鏡兒,拿著枝紅筆,接著那冊子,點一名,叫一人,放一本。任你吵得地暗天昏,他只我行我法。

正在吵不清,內中有個十八九歲的小爺,穿一件土黃布主腰兒,套一件青哦噔綢馬褂子,搭包系在馬褂子上頭,挽著大壯的辮子,騎在那杉槁上,拿手里那根照入簽,把那禦史的帽子敲的拍拍的山響,嘴里還叫道:“老都喂,你把我那本兒先給我找出來呢!”那禦史便是十年讀書十年養氣,也耐不住了。只見他放下筆,摘下眼鏡來問道:“你是那旗的秀才?名字叫作甚麼?”他道:“我不是秀才,我們太爺今年才給我捐的監,我叫繃僧額。我們大爺是世襲阿達哈哈番〔阿達哈哈番:官名,輕車都尉〕,九王爺新保的梅楞章京〔梅楞章京:官名,副都統,八旗軍中每旗的最高長官〕我是官卷,你瞧罷,管保那卷面子上都有。”

那禦史果然覷著雙近視眼給他查出來,看了看,便拿在手里合他道:“你有卷子卻有了。國家明經取士,是何等大典!況且‘士先器識’,怎的這等不循禮法,不守‘臥碑’?難道你家里竟沒些子家教的不成?你這本卷子不必領了,我要扣下,指名參辦的!”這場吵,直吵到都老爺把個看家本事拿出來了,大家才得安靜。那禦史依然是按名散卷,叫到那個繃僧額,大家又替他作好作歹的說著,都老爺才把卷子給他,還說道:“我這卻是看諸位年兄分上。只是看你這等惡少年,領這本卷子去也未必作得出好文字。”那位少爺話也收了,接過卷子來,倒給人家斯文掃地的請了個安。公子在旁看了,歎息一聲,便合托二爺說道:“誠村,看這光景,你我益發該三複古人‘樂有賢父兄也’的這句書了。”

一時,他幾個也領了卷,彼此看了看,竟沒有一個同號的,各各的收在卷袋里,拿上考具,進了二層貢院門,交了簽。只見兩旁公案邊坐著許多欽派稽查接談換卷的大臣。恰好安公子那位拜從看文章的老師吳侍郎也派了這差使,見公子進來,便問道:“進來了?是那個字號?”

那時候正值順天府派來的那一群佐雜官兒要當好差使,不住的來往的喊道:“老爺們,東邊歸東邊,西邊的歸西邊。”

喊得個公子急切里聽不出老師問的這句話來。那大人便點手把他叫到公案前,問了一遍,他才答道:“成字六號。”吳大人回頭指道:“這號在東邊極北呢。”只這一回頭,適逢其會,看見他的跟班筆政在身後站著。原來貢院以內帶不進跟班的家人去,都是跟班的老爺跟著。這位老爺的官名叫作答哈蘇,吳大人便向他道:“答老爺,奉托你罷,把我這學生送過柵欄去。”

卻說那位答老爺見本大人在人輪子里派了他這樣一件切近差使,一想,看這機會,今年京察大有可望。又見安公子是個旗人,一時氣誼相感,便也動了個衛顧同鄉的意思,欣然答應了一聲,便接過公子的考具,送出東柵欄。又說道:“大兄弟,你瞧,起腳底下到北邊兒,不差甚麼一里多地呢。我瞧你了不了,這兒現成的水火夫,咱們破倆錢兒雇個人就行了。”一面說著,招手從那邊叫了個人夫來,一面就把腿一擡,又把手往衣襟底下一綽,摸著褲帶上那個錢褡褳兒,掏出一把錢來要給那個人。公子忙攔道:“不勞破費!這考籃里有錢,等我取出來。”他便一手攔著公子的胳膊,說道:“好兄弟咧,咱們八旗那不是骨肉?設講究。”說著,早把他手里那把錢遞給那人。公子沒法,只得謝過了他,他便把考具一切都交那個人拿上。

安公子此時卸下那身累贅來,覺得周身好不松快,便同了那人逍遙自在的迤邐向北而來。一路上留心看那座貢院時,但見龍門綽楔,棘院深沈。東西的號舍萬瓦毗邊,夜靜時兩道文光沖北斗;中央的危樓千尋高聳,曉來時一輪羲馭湧東隅。正面便是那座氣象森嚴無偏無倚的至公堂。這個所在,自選舉變為制藝以來,也不知牢籠了幾許英雄,也不知造就成若干人物。那時正是秋風初動,耳輪中但聽得明遠樓上四角高挑的那四面朱紅月藍旗兒,被風吹得旗角招搖,向半天拍喇喇作響,青天白日便像有鬼神呵護一般。無怪世上那些有文無行、問心不過的等閑不得進來,便是功名念熱勉強進來,也是空負八斗才名,枉吃一場辛苦。

閑話少說。卻說安公子正在走過無數的號舍,只見一所號舍門外山牆白石灰上大書“成字號”三個大字。早有本號的號軍從那個矮柵欄上頭伸手把那人扛著的考具接過去。那人去了,公子還等著給他開柵欄兒進號呢,那知那柵欄是釘在牆上的,不曾封號以前,出入的人只準抽開當中那根木頭,鑽出鑽入。公子也只得低頭毛腰的鑽進號筒子去。看了看,南是牆面,北作棲身,那個院落南北相去外也不過三尺,東西下里排列得蜂房一般,倒有百十間號舍。那號舍,立起來直不得腰,臥下去伸不開腿。吃喝拉撒睡,紙筆墨硯鐙,都在這塊地方。假如不是這塊地方出產舉人、進士這兩樁寶貨,大約天下讀書人那個也不肯無端的萬水千山跑來嘗恁般滋味!

公子當下歇息片刻,一樣的也把那號帷號簾釘起來,號板支起來,衣帽鋪蓋、碗盞家具、吃食柴炭一切歸著起來。這樁事本不是一個人干得來的事,更加他又是奶娘丫鬟服侍慣了,不能一個人干事的人,弄是弄不妥當,只將將就就鼓搗了會子就算結了。幸喜伺候那幾間號的一個老號軍是個久慣當過這差使的,見公子是個大家勢派,一進來把例賞號軍的餑餑錢米就賞了不算外,余外又給了個五錢重的小銀錁兒,樂的他不住問茶問水的殷勤。

這個當兒,這號進來的人就多了。也有搶號板的,也有亂坐次的,還有諸事不作找人去的、人找來的,甚至有聚在一處亂吃的、酣飲的,便是那極安靜的,也脫不了旗人的習氣,喊兩句高腔,不就對面牆上貼幾個燈虎兒等人來打。公子看了這般人,心中納悶,只說:“我倒不解,他們是干功名來了,是頑兒來了?”他只一個人靜坐在那小窩兒里凝神養氣。

看看午後,堂上的監臨大人見近堂這幾路旗號的爺們出來進去,登明遠樓,跑小西天,鬧的實在不像了,早同查號的禦史查號,封了號口柵欄。這一封號,雖是幾根柳木片兒的門戶,一張木紅紙的封條,法令所在,也同畫地為牢,再沒人敢任意行動。公子見眼前來往的人靜了些,才把他窗下的揣摩本心里默誦了一遍,叫號軍弄熱了飯,就熟菜吃了。才點燈,便放下號簾,靠了包袱待睡,可奈牆外是梆鑼聒噪,堂上是人語喧嘩,再也莫想睡得穩,良久才睡熟。一時,各號的人也都睡了,準備明日鏖戰。那班號軍也偷空兒棲在那個屎號跟前坐著打盹兒。

卻說內中那個老號軍睡到三更過後鑽出來去出小恭,完了事才回頭,只見遠遠的倒像那第六號的房簷上掛著碗來大的一盞紅燈。那老號軍吃了一驚,說道:“這位老爺是不曾進過場的,守著那油紙號簾點上盞燈,一時睡著了,刮起風來,可是頑得的?”連忙跑過來,想要叫醒了他,不想走到跟前,卻早不見了那盞燈。他揉了揉眼睛道:“莫不是我睡得愣里愣怔,眼離了?”恰好這個當兒公子一覺睡醒,一睜眼,見屋里漆黑,又轉了向兒了,模里模糊的叫了聲:“花鈴兒,你看燈都待好滅了,也不起來撥撥。”那老號軍便打了個岔,說:“老爺,你老放心睡罷,沒燈啊,是我的眼離了。”公子又不曾留心他說的所以然,只想誤呼著小婢倒來個老軍,不覺自己失笑,不好再的提。便合他要了個火,點上燈,看了看牆上掛的那個表,已經醜正了,便要水擦了擦臉,又叫那老號軍熬了粥。才待收拾完畢,號口邊值號的委員早已喊接題紙。

少時,那號軍便給他送了一張來。連忙燈下一看,只見當朝聖人出的是三個富麗堂皇的題目,想著自然要取幾篇筆歌墨舞的文章,且喜正合自己的筆路。再看那詩題,又是窗下作過的,便是第一、第三文題也像作過。靜想了想,大勢也都還記得起,暗喜:“這可就省事多了。”忽又一轉念道:“不是這等。古人師友之間還要請試他題,豈有欽命題目,我自己才識云程,便這等欺心把窗課來塞責的理?父親看了先要不喜,不可徒亂人意。不如把他丟開,另作才是。”隨把題目折起,便伸手提筆起起草來。才得辰刻,頭篇文章合那道詩早已告成,便催著號軍給煮好了飯,胡亂吃了一碗。天生的世家公子哥兒,會拿甜餑餑解餓,又吃了些杏仁干糧油糕之類,也就飽了。便把第二三篇作起來,只在日偏西些,都得了。自己又加意改抹了一遍,十分得意。看了看天氣尚早,便吃過晚飯,上起卷子來。他的那筆小楷又寫的飛快,不曾繼燭,添注塗改、點句勾股都已完畢,連草都補齊了。點起燈來,自己又低低的吟哦了一遍,隨即把卷子收好,把稿子也掖在卷袋里。閑暇無事,取出白棗兒、桂元肉、炒糖、果脯這些零星東西,大嚼一陣。剩下的吃食都給了號軍。就靠著那包袱歇到次日天明。那個老號軍便幫他來把東西歸著清楚,交卷領簽,趕頭排便出了場。

才到貢院頭門,早見他岳丈張老、先生程師爺以至華忠諸人直擠到門檻邊等他。一時見公子恁早出來,都不勝歡喜。

程師爺先問了聲:“得意?”他忙回道:“還算妥當。”張老早把考籃包袱接過去遞給眾家丁,一行人簇擁出了外磚門。程師爺便合他同車,要文稿看,因說道:“頭三兩個題目你都作過的。”他道:“便是詩也作過,卻都不曾用那窗稿。”因從卷袋里把草稿取出來。程師爺一面看,一面用腦袋圈圈兒,便道:“只這前八行便有個才氣發皇氣象。恭喜!恭喜!”一時看完,說道:“詩也不粘不脫,大有可望。”

一時,回到宅里。公子不及別事,便叫葉通取了個小紅封套,把文稿折好,又親自寫了個給父母請安的安帖,封起來,打發戴勤飛馬立刻給父親送去。恰巧戴勤走後安老夫妻早打發晉升來接場,舅太太又叫趕露兒送了來的吃食,二位奶奶給包了來添換的衣服。公子也問了父母的起居,晉升一一回答。又說:“老爺還說爺得晌午後出來,吩付奴才:天晚了,索性等明日送了爺進場,再把文章稿子帶回去。誰知爺已經老早的出來,倒先打發人請安去了。”公子道:“戴勤大約今日也不得回來,你依然遵著老爺的話,明日回去罷。”說著,便有幾家親友來看,都道:“不好久談,請歇息罷。”告辭而去。公子吃得一飽,撒和了撒和,便倒頭大睡,養精蓄銳,準備進二三場。這且不在話下。

卻說安老爺急于要看看兒子頭場的文章有望無望,又愁他出來得晚,晉升今日斷趕不回來,只落得負著雙手滿院里一蕩一蕩的轉圈兒。正在走著,見戴勤來了,忙問道:“你回來作甚麼?”戴勤請了安,又替公子請了安,忙回明原由。安老爺一面進屋子,一面拆那封套,便坐下伏案細看那詩文草稿。安太太只盡著問戴勤說:“你瞧大爺那光景,還沒受累呀?沒著涼啊?”戴勤回道:“奴才爺很好,出來是紅光滿面的。程師爺說準中。”金、玉姊妹聽了,也自放心。

這個當兒,太太見老爺看完了文章,只默默不語,不禁問道:“老爺看著怎麼樣?”原來安老爺看得公子的文章作得精湛飽滿,詩亦清新,卻也歡喜。只愁他才氣過于發皇,不合那兩位方公的式,所以心中猶疑。見太太一問,正待說明原由,一想,他娘兒們自然同我一般的期望,此時說出這話,倒添他們一樁心事,便道:“難為他,中是竟中得去了,只看第三十四回 屏紈袴穩步試云程 破寂寥閑心談月夜命罷!”太太同兩個媳婦聽了,便歡喜起來。戴勤退出房門去,兩個嬤嬤又在廊簷底下截住他,問長問短。那個長姐兒趕出趕進的聽了個夠,他倒說道:“人家老爺合師老爺都說大爺中定了,還用你們老姐倆絮叨!”

閑言少敘。卻說那日已是八月初十日,中秋節近,接著忙了幾天節事。到了十五晚上,老夫妻正喜多了兩個媳婦慶賞團圓,偏兒子又不在膝下,但是天下事事若求全,何所樂呢?待月上時,安太太便高高興興領著兩個媳婦圓了月,把西瓜月餅等類分賞大家,又隨意給老爺備了些果酒。因舅太太、張親家太太沒處可過團圓節,便另備一席,請過來要自己陪著。舅太太是再三不肯,說:“今日團圓節,沒說你二位不一席坐的。我陪著親家太太,叫他們小姐兒倆兩席張羅,豈不好?”安太太見說得有理,便也依實。只是安老爺赴了這等酒場,坐下實在無可與談的。恰好那夜後半夜月食,舅太太問起這個道理來,可就開了老爺的“天文門”了。才待講起,張太太說:“我懂的,那是天狗吃了。我們那地方,只要廟里打一陣鍾,他唬的就吐出來了。”安老爺不禁大笑,說道:“豈其然哉!這日月食的道理,由于日躔最高,居九天第三重,月躔最低,居九天第八重。日行得疾,每日行程只欠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的一度;月行得遲,不及日行十三度有余度。日月行得不能劃一,此所以朝日東升新月西見之原由也。日有光,月無光,月�借日之光以為光,所以合朔則哉生明,既望則哉生魄,此去上弦、下弦之明驗也。日月行走,既互有遲疾,躔度又各有高下,行得遲疾高低,上下相值。日光在天,為月魄所掩,便有日蝕之象;日光繞地,為地球所隔,便有月蝕之象。乍掩、乍隔則初食,半掩、半隔則食既,全掩、全隔則食甚。彼此相錯,則生光而複圓。非天狗之為也。”

舅太太說:“我記不住這麼些累贅喲!我只納悶兒,人家欽天的那些西洋人,他怎麼就會算得出來呢?”安老爺道:“何必西洋人?古之人皆然。苟得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說著,便要講那分至、歲差、積閏的道理。舅太太萬想不到問了一句話,就招了姑老爺這許多考據,聽著不禁要笑,便道:“我不聽那些了。我只問姑老爺一件事,咱們這供月兒那月光馬兒旁邊,怎麼供一對雞冠子花兒,又供兩枝子藕哇?”安老爺竟不曾考據到此,一時答不出來。舅太太道:“姑老爺敢則也有不知道的!聽我告訴你:那對雞冠花兒,算是月亮的娑羅樹;那兩枝子白花藕,是兔兒爺的剔牙杖兒。”

恰好安老爺吃了一個嘎嘎棗兒,被那個棗兒皮子塞住牙縫兒,拿了根牙簽兒在那里剔來剔去,正剔不出來,一時把安太太婆媳笑個不住。舅太太還只管問道:“姑老爺知道這是那書上的?”問的個安老爺沒好意思,只得笑道:“此所謂‘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也’了。”

大家談到將近二更散席。金、玉姊妹兩個定要請舅太太,張太太到東院里等看月蝕,舅太太道:“不早了,大家歇歇兒,明日還得早些起來預備接場呢。”大家散後,他二人也就回房。

等到那輪皓月複了圓,又攜手並肩倚著門兒望了回月,見那素彩清輝,益發皓潔圓滿,須臾,一層層現出五色月華來。他二人賞夠多時,才得就寢,準備明日給公子接場,補慶中秋。

這正是:

未向風云占聚會,先看人月慶雙圓。

要知安公子出場後又有個甚的情由,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四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9:58

正文 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
精品文學 iPhone App現已推出!支持離線下載看小說,請使用iPhone下載安裝!


這回書且按下金、玉姊妹在家怎的個準備接場,踅回來再整安公子進過二場,到了三場,節屆中秋,便有家里送來月餅果品之類,預備他帶進場去過節;又有安老爺另給程師爺、張親家老爺送的酒備的菜,這些瑣事都不消細講。

卻講場里辦到第三場,場規也就漸漸的松下來。那時功令尚寬,還有中秋這夜開了號門放士子出號賞月之例。那夜安公子早已完卷,那班合他有些世誼的,如梅問羹、托誠村這幾個人,也都已寫作妥當,準備第二日趕頭排出場。又有莫聲�先生的世兄同著兩個人,一個是管曰枌的同鄉,姓鮑,名同聲,字應珂,合莫世兄是表兄弟;一個是旗人,名惠來,號遠山,也是莫聲�手里中的秀才。因莫世兄談起安公子的品學豐采,兩個人想要會會他,莫世兄便順道拉了梅公子,托二爺,一同找到公子號里來。

那時號里士子大半出去遊玩去了,號里極其清淨。這班少年英俊彼此一見,自然意氣相投,當下幾個人坐下各道傾慕,便大家高談闊論起來。先是彼此背誦了會子頭場文章,這個推許那個一番,那個又向這個謙遜兩句。梅公子道:“你眾位此時且不必互相推許謙讓,等出了場,我指引你們一個地方去領領教,那就真知道是誰中誰不中了。”那個鮑應珂道:“吾兄講的莫不是琉璃廠觀音閣新來的那個風鑒先生?”梅公子道:“倒不曉得這個人。況且這科甲一路的科名,可是那些江湖相面的相得出來的?”莫世兄道:“我曉得了,你府上設的呂祖壇最靈驗的,一定是扶乩了。”他又道:“我家設的那座壇,不談休咎。這個所在,只怕比純陽祖師說的還有把握些。”

安公子道:“莫信他搗鬼!這個兄弟品學、心地、氣味,件件交得,只有他頑皮起來,十句話只好信他三句。”梅公子道:“不信由你。等出場後我幾個人訂個日子同去,你卻莫要耐不住,著個人來窺探。”莫、鮑、惠三個人早已在那里問他:“可好攜帶我們同去?”他道:“都是功名中有分的,這又何妨!”

托二爺說:“既那樣,咱們十六出場,十七就去。”他道:“你就熱到如此!一出場,誰不要歇歇乏、拜拜客?怎麼來得及?”

安公子也被他說的躍躍欲動,便說:“既如此,你訂日子罷。”

他低著頭掐指尋紋算了半日,口里還呐呐的念道:“這日不妥,那日欠佳。”忽然擡頭向大家道:“這樣罷,這個日子我們竟定在出榜這天罷。”大家聽了,不禁大笑。

安公子道:“我說他是夢話不是!”梅公子道:“我說的不是夢話,你們說的才是夢話呢!科甲這一途,除了不會作文章合雖會作文章而不成文章的不算外,余者都中得。只這樁事單靠文章未必中用,是要仗福命德行來扶持文章的。何況三項都有了,還要分個運會機緣的遲早。難道不等出榜,你們此時大家互相推許謙遜一陣,就算得中了不成?”莫世兄道:“這話倒是幾句名言。只看今年頭場,便有許多鬧亂子的。除那個自盡的合那親兄弟兩個一齊發了瘋的,直算個顯應了。此外還有一個人,說來最是怕人,並且這人我還曉得,他要算八股里的一個作家。他頭場好端端詩文都錄了正,補了草了,忽然自己在卷面上畫了顆人頭,那人頭的筆畫一層層直透過卷背去,可不大奇!”

托二爺也道:“便是那紫榜高懸,貼出去的人也不少。那張紫榜我倒看見了,有的注詩文後自書陰事的,有的注卷面繪畫婦人雙足的,就連咱們那日看見的那個繃僧額,也貼出去了。”安公子道:“那樣鬧法,焉得不貼!他名下是怎樣注的?”托二爺道:“那一行看不清楚,想是他自己抹了去了。”

梅公子道:“此公我早就曉得他一定要貼出去的。他也在官號,我合他同號,見他一進去就要拆那屎號的後牆,號軍好容易攔住他,緊接著就叫號軍打漿子,自己帶著鋸,把號板鋸了一塊,可著那號門安了半截子影戲窗戶似的,糊上紙,鑽在里頭,一個人喊會子‘掰他得’。”莫世兄便問道:“甚的叫作‘掰他得’?”那個鮑應珂道:“他們在那里翻清話,咕嚕咕嚕,我們不懂。”托二爺到底少年盛氣,便告訴他道:“這是壇廟大祀,贊禮的贊那‘執事者各司其事’一開口的前三個字,祭文廟也用得著。吾兄將來高發了,升到祭酒司業,卻要懂的”梅公子又道:“否則等點了清書翰林,也就得懂了。”

◎ 精品文學網 Bestory.com ◎

安公子覺道都是一時無心閑談,大可不必如此,便合梅公子道:“你快說那位罷,只這樣鬧,你怎的便知他一定貼出去呢?”梅公子道:“到了第二日,我正上卷子,才寫得個前八行,他從面前過去,望了一眼,便道:‘你的文章怎麼也從這邊兒寫起呀?’我倒吃了一驚,忙問道:“依足下要從那邊寫呢?’他道:‘你瞧我的就知道了。’說著,把他的卷子取了來,我一看,三道文題合詩題,都接連著寫在補草的地方,卻把文章從卷子的後尾,一行行往前倒寫。我只說得個‘只怕不是這樣寫法罷’?他說不錯的,他們太爺考翻繹的時候就是這麼練的。我可再不敢往下說了。”

安公子、托二爺兩個聽了,也不禁要笑。安公子便說道:“那位繃公是苦于不解事,不虛心,以致違式犯貼,也罷了。我只不懂,這班人既是問心不過,不來此地自然也還有路可走,何苦定要拿性命來嘗試?逃得性命的,還要自己把曖昧親供出來,萬目指責,這是為甚麼?”梅公子道:“這又是呆話了。他果然有個‘問心不過’,也不作這些事了。作了這些事,弄到如此,大概也依然還不知甚麼叫作‘問心不過’。”莫世兄道:“吾兄這幾句話,真是一鞭一條痕的幾句好文章!”安公子道:“且莫管他,我是在家里悶了大半年了,這一出場,大家必得聚聚才好。”大家連道:“有理!”才商量怎的個聚法,只聽至公堂月台上早喊了一聲:“下場的老爺們歸號,快收卷了!”大家便告辭歸號,這號里的人也紛紛回來。

卻說此日安公子交了卷出場,早有人接著,回到住宅歇了歇,吃過飯,因程師爺要出城望望出場的同鄉,張老又一定要等著同華忠、隨緣兒歸著妥了行李才走,自己便帶了戴勤、葉通先回莊園。

卻說安太太到了出場這日,從早飯後就盼兒子回家,舅太太、張太太也在上屋等著,正說:“他頭兩場都出來的早,這場想來也該出來了。”說話間,只見茶房兒老尤跟前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叫作麻花兒的,從外頭跑進來,向華嬤嬤道:“華奶奶,大爺回來了!”

一時,果聽得公子到家。安太太便合兩個媳婦道:“你們倆出院子接接去,這是個大禮兒。”兩個連忙往外走。恰好花鈴兒、柳條兒兩個都不在跟前,長姐兒便趕上道:“奶奶別忙,大高的台階子,等奴才招護著點兒罷。”說著,便跟了金、玉姊妹迎到當院里。公子已進了二門,他兩個今日卻得了話了,迎著夫婿問了三個字,說:“回來了?”公子惦著見父母,也不及回答,只略一招呼,便忙著上台階兒。這一忙,把長姐兒的一個安也給耽擱了。他進了屋子,見過父母,又見了舅母、岳母。安太太雖合兒子不過十日之別,便像有許多話要說,此時自然得讓老爺開談。便聽老爺說道:“回來了,三場居然平穩,很好。”公子只有答應。老爺又道:“你的頭場稿子我看過了,倒難為你。二場便宜了,你本是習《禮記》專經的,五個題目都還容易作。”因問:“三場呢?”公子連忙從懷里掏出稿子來送過去。

老爺看著稿子這個當兒,太太、舅太太、張太太才問長問短。太太幾乎要把兒子這幾天的吃喝拉撒睡都問到了。公子一一答應,又笑道:“都好將就,就只水喝不得,沒地方見大穢。”太太道:“那可怎麼好呢?”親家太太又問:“難道連個糞缸也沒有?”公子道:“倒不是沒有。第一場到了第三天,就難了;再到了第三場的第三天,連那號筒子的前半路都有了味兒了。沒法兒,我憋到出了場才走動的。”太太“嘖嘖”了兩聲,皺著眉道:“你聽聽,敢則這麼苦呢!”安老爺便道:“然則帶兵呢?成日里臥不安枕,食不甘味,又將如何?”舅太太說:“不是姑老爺一說話我就要掰文兒,難道出兵就忙的連個毛廁也顧不得上嗎?”老爺只說:“一個人不讀書,再合他講不清的。”因又問公子看見幾篇文章,公子一一答應了。

※ 精 品 文 學 網 B e s t o r y .c o m ※

老爺點點頭道:“你的頭場文章,幾個相好的也必要看的,閑一閑抄出來,那文章卻還見得人。”太太是聽了個兒子在場里摸不著好水喝,便問丫頭們:“怎麼也不會給你大爺倒碗茶兒來呀?”說著,便叫:“長姐兒。”

列公,你看這位老孺人,可謂“父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那知有這位慣疼兒子的慈母,就有那個善體主人的丫鬟。

太太才叫了聲“長姐兒”。早聽得長姐兒在外間答應了聲“嗻”,說:“奴才倒了來了!”便見他一只手高高兒的舉了一碗熬得透�、得到不冷不熱、溫涼適中、可口兒的普洱茶來。

只這碗茶他怎的會知道他可口兒?其理卻不可解。只見他舉進門來,又用小手巾兒抹了抹碗邊兒,走到大爺跟前,用雙手端著茶盤翅兒,倒把倆胳膊往兩旁一撬,才遞過去。原故,為得是防主人一時伸手一接,有個不留神,手碰了手。這大約也是安太太平日排出來的規矩。大爺接過茶去,他又退了兩步,這才找補著請了方才沒得請的那個安。大爺是“父母之所愛亦愛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遠遠兒的哈著腰兒虛伸了一伸手,說:“起來,起來。”這才回過頭去喝了那碗茶。那長姐兒一旁等接過茶碗來,才退出去。這段神情兒,想來還是那時候的世家子弟、家生女兒的排場,今則不然。今則不然,又是怎的個情形呢?不消提起。

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此時才得騰出嘴來,把程師爺並他丈人不同來的原故回明,又問了父親近日的起居,周旋了一陣舅母、岳母。安老爺道:“你也鬧了這幾天了,歇歇兒去罷。”公子又說了幾句閑話,才退出來。

金、玉姊妹兩個正在那里給婆婆、舅母裝煙,那位親家太太是慣下來了,總是自己揉一袋煙,丫頭拿過香盤子去點。

安太太接過煙去,說:“你們也跟了去罷。”他姊妹一時還有些不好意思,只笑著答應。太太道:“這有甚麼臉上下不來的?我告訴你們,作了個婦道,夫妻之間這個大禮兒斷錯不得;錯了,人家倒要笑話。”二人才答應去了。及至到了自己屋里,小夫妻三個自然也有一番儀節情致,不待煩瑣。

不一時,張親家老爺也回來,安老夫妻迎著他道過乏。他坐談了一刻,便過女兒房中去。安老爺因他也須到家歇息歇息,便說:“過日再備酌奉請。”隨又帶了公子親自過去道乏。

張太太也“殺雞為黍”的給他那位老爺備了頓飯。這日,里邊正是舅太太給外外接場,他闔家就借此補慶中秋。接著連日人來人往,安公子也出去拜了兩天客。

那時離出榜還有半月光景,這半月之中,凡是下場的,最好過,也最不好過。好過的是,磨盾三年,算完了一樁大事,且得消閑幾日。不好過的是,出得場來,看著誰臉上都像個中的,只疑心自己不像;回來再把自己的詩文摹擬摹擬,卻也不作孫山外想,及至看了人家的,便覺得自己某處不及他出色,某句不及他警人。方寸中是頃刻樓台,頃刻灰燼,轉消閑得不耐煩。安公子更是個要好的人,何況他心里還比人多著好幾層心事!覺得望著放榜那個日子,更有個挨一刻似一夏的光景。只這等挨來挨去,風雨催人,也就重陽節近。

話分兩頭。書中按下這邊,踅回來再整貢院里衡鑒堂那三位主考。卻說他三位自八月初六日在午門聽宣見,欽點入闈,便一面吩咐家中照例封門回避,自己立刻從午門進了貢院。那些十八房同考官以至內簾各官,也隨著進去關防起來。

緊接著便有順天府尹捧到欽命題目。三位主考拆了封,十八位房官一齊上堂,打躬參見,就請示主考的意旨:這科要中那一路的文章,以憑遵奉去取。那位大主考方老先生便先開口說道:“方今朝廷正在整飭文風,自然要向清真雅正一路拔取真才。若止靠著才氣,摭些陳言,便不好濫竽充數了。”那一位方公也附會道:“此論是極。近科的文章本也華靡過甚,我們既奉命來此,若不趁著實的洗伐一番,伊于胡底?諸公就把這話奉為準繩罷。”那位旗員主考也隨著人云亦云。

眾房考都曉得二方的文章向來是專講枯談艱澀一路的,所以發此議論。但是文章是件有定評的公器,所謂“羽檄飛書用杖臯,高文典冊用相如”,怎好拿著天下的才情就自己的圍范?大家心里都竊以為不然,卻又一時不好空口爭得。只得應著下來,依然打算各就所長,憑文取士。不想內中有個第十二房的同考官,這人姓婁,名養正,號蒙齋,是個陝西拔貢出身,洊升刑部主事,乃偽周天冊萬歲武則天時候宰相婁師德之後。他從年輕時候得了選拔,便想到他祖上“唾面自干”的那番見識究竟欠些褒氣,因此一登仕途,便有意“居鄉介介,在朝侃侃”。久而久之,弄成一個執性矯情的謬品,老著那副“笑比河清”的面孔,三句話不合,便反插了兩只眼睛叫將起來。因此等閑人輕易不去傍他。他卻又正是專摹二方的文章發的科甲,因此聽了那二位方老先生的議論,大是佩服,便高談闊論的著實贊襄了一番。眾人也不去搬駁他,各各默然而退。只這一番,別一個不知怎樣,安公子的功名已是早被安老爺料著,果的有些拿不穩了。

那知天下事,陽差之中更有陰錯,偏偏的公子的那本朱卷進到內簾,余十七房是處不曾分著,恰恰分到這位婁公手里。那日正逢他晚餐已過,酒醉飯飽,有些醺然,跟班也去自取方便。他點上盞燈,暖了壺茶,一個人靜靜的把那些卷子批閱起來。請問他那等一個甯刻勿寬的人,閱起文來,豈有不甯遺勿濫的理?當下連閱了幾本,都覺少所許可,點了幾個藍點,丟過一邊。隨又取過一本來,看了看,“成字六號”,卻是本旗卷。見那三篇文章作得來堂皇富麗,真個是“玉磐聲聲響,金鈴個個圓”。雖是不合他的路數,可奈文有定評,他看了也知道愛不釋手,不曾加得圈點。便粘了個批語。才想印上薦條,加上***,薦上堂去,忽然轉念一想道:“不可。一則大主考既是那等交代在先,況且這卷子又是本旗卷,知他是個甚等巨族大家的子弟?倘然薦上去,他二位老先生倒認作我有意要收這個闊門生,我的清操何在?”便把那批語條子揭下來,就燈上燒了。在卷子上隨意點了幾個藍點子,也丟在一邊。又另取了一本,放在面前閱看。

正在看著,只聽得窗外一陣風兒掃得窗欞紙簌落落的響,吹得那盞燈青焰焰的光搖不定。他不覺一陣寒噤,連打了兩個呵欠,一時困倦起來,支不住,便伏在手下那本卷子上待睡。才合上眼,恍惚間,忽見簾櫳動處,進來了一位清癯老者。那老者生得童顏鶴發,仙骨姍姍,手中拖了根過頭拐杖,進門先向他深深的打了一躬。他夢中見那人來的詫異,禮也不還,便問道:“汝何人也?無故到我這關防重地來何干?”只見那老者藹然和氣的答道:“正是,予‘何’人也。”因把那枝拐杖指定方才他丟開的那本卷子,說道:“此來特為著這本‘成字六號’的卷子,報知足下,此人當中。”他一聽這話,覺得是說人情來了,便一臉秋氣,說道:“怎的我問你是何人,你也自道你是何人?況我奉命在此衡文,並非在此衡人。便是此人當中,文衡誰掌?我不中他,其奈我何?要你來干這閑事!”又聽那老者說道:“郎官,不可這等執性。‘士先器識’,果人不足取,文于何有?何況這人的名字已經大書在天榜上了,你不中他,又其奈天何?”他那里肯信這話,便說道:“多講!我婁某自來破除情面,不受請托,那個不知?難道獨你不曾聽得?”那老者歎了一聲,道:“不想這人果的這等不明理不近情,此事還須大大費番周折!”

他聽得當面給他出了這等兩句考語,就待站起來奔了那老者去。不想才得起身,便跌了一跤,爬起來,眼前早不見了那個老者,自己卻依然坐在那個座兒上。再看了看那盞燈,點了有寸許長,結了兩個鬼眼一般的燈花,向著他顫巍巍亂動,他才悟到方才經的是番夢境。呆了一刻,說道:“然則夢中所見的,鬼也,非人也。可見我的這團浩然之氣鬼也嚇得退的。不要理他,且干正經!”說著,剪了剪燈花,仍待批閱他手下那本卷子。及至一看,可煞作怪!那一卷倒丟過一邊,手下放的依然是“成字六號”那卷。

他正在詫異,窗外又起了一陣風。這番不好了,竟不是作夢了!只聽那陣風頭過處,把房門上那個門簾刮得臌了進來,又閃了出去,高高的掀起。只這一掀,早從門外明明的進來了一位金冠紅袍的長官。他見那位長官不是個尋常裝束,不道那“浩然之氣”也就有些害慌了,連忙站起來避在一旁,問道:“尊神何來?有甚的指教?”只聽那神道說道:“你既知吾神‘何’來,怎的還悟不到吾神的來意?也是為著‘成字六號’這人當中。”

列公,你只看這婁公渾不渾!他見那神道也像是為找他托人情而來的,雖神道也罷,他也竟敢合他使一使那牛一般的性兒。他卻絕不想“王道本乎人情,人情準乎天理”;誠為枉法營私,原王章所不宥;要知“安老懷少,亦聖道之大同”。一味沽名,已不是愛名;有心干事,必不能濟事。無端任怨,終不免斂怨;苦不進情,定轉至悖情。自世上有這班執性矯情的人,凡是一事到手,沒人從旁救補一句,他倒肯斡旋,合人共事;沒人從旁贊揚一句,他倒肯培植。但向他提著一個字,他便道是托人情,這樁事、那個人算休矣。這班腳色要叫他去參政當國,只怕剝削天下元氣不小!

閑話少說。卻講那個婁主政見那神道說也為著那本卷子而來,他便立刻反插了兩只眼睛說道:“這事又與神道何涉?

要來攙越!從來說‘聰明正直之為神’,謂神聰明,我婁某也不�懂;謂神正直,我類某也不偏邪。便是神道……”一句話不曾說完,只聽那神道大喝了一聲道:“唗!住口!”他底下這句話大約要說:“便是神道來說這個人情,我也不答應”,誰知那神道的性兒也是位不讓話的,不容他往下說,便兜頭一喝,說道:“狂徒!看你讀聖賢書,司舉錯權,雖是平日性情失之過剛,心術還不離乎正,所以那位老人家才肯把天人響應的道理來教誨你。你怎的讀書變化氣質,倒變成這等一副氣質來!可不是不知教誨麼?”說罷,聲色俱厲,二目神光炯炯,直射到他臉上來。直嚇得他一身冷汗,戰兢兢的道:“尊神宥我愚蒙,留些體面,待婁養正速把這本卷子薦上堂去,勉贖前愆,何如?”說道,便連連的拜叩個不住。那神道才有些顏霽,說道:“既知悔悟,姑免深求。”他只道那神道說完這句便好走了,不想那神道不往外走,卻轉向里來。他爬起來回頭一看,只見方才夢中的那位老者正不知甚麼時候進來,早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又見那位神道走到那老者跟前,控背躬身,不知說了兩句甚麼話。那老者干笑了一聲,道:“不想這樣一個順水推舟的人情,也要等你們戴紗帽的來說才說的成!”說著,便拄著杖站起來,那位神道倒隨在身後,還扶持著他,一同出門而去。緊接著便聽得外間的門風吹的開關亂響,嚇得個婁主政骨軟筋酥,半晌動彈不得。良久良久,聽得沒些聲息了,才巴著簾子向外望了一望,那門依舊好端端虛掩在那里,他那個跟班的卻如死狗一般的睡倒在一張板凳上。

他定了定神,才叫醒了人,點亮了燈,重新把安公子那本卷子加起圈來,重新加了批語,打了薦條。聽了聽,更樓上的鍾鼓還不曾交得三更。打聽堂上主司正在那里閱卷,他便整好衣冠,拿了那本卷子,薦上堂去。主考接過來,不看文章,先看了看是本漢軍旗卷,便道:“這卷不消講了,漢軍卷子已經取中得滿了額了。”那婁主政見不中他那本卷子,那里肯依?便再三力爭,不肯下堂。把三位主考磨得沒法了,大主考方公說道:“既如此,這本只得算個備卷罷。”說著,提起筆來在卷面上寫了“備中”兩個字。

列公,你道這“備卷”是怎的一個意思?我說書的在先原也不懂,後來聽得一班發過科甲的講究,他道凡遇科場考試,定要在取中定額之外多取幾本備中的卷子,一本預備那取中的卷子里,臨發榜之前忽然看出個不合規式,不便取中的去處,便在那備卷中選擇一本補中;二則,叫這些讀書人看了,曉得傍有定數,網無遺才,也是鼓勵人才之意;其三,也為給眾房官多種幾株門外的“虛花桃李”。這備卷前人還有個譬喻,比得最是好笑。你道他怎的個譬喻法?他把房官薦卷比作“結胎”,主考取中比作“弄璋”,中了副榜比作“弄瓦”,到了留作備卷到頭來依然不中,便比作個“半產”。他講的是一樣落了第,還得備手本送贄見去拜見薦卷老師,便同那結了胎,才歡喜得幾日,依然化為烏有,還得坐草臥床,喝小米兒粥,吃雞蛋,是一般滋味。倘有個不肯去拜見薦卷老師的,大家便要說他忘本負恩。何不想想,那房師的力量止能盡到這里,也就同給人作個丈夫,他的力量也不過盡到那里一個道理。你作了榜外舉人,落了第,便不想著那老師的有心培植;難道你作了閨中**,滿了月,也不想那丈夫的無心妙合不成?這番譬喻雖謔近于虐,卻非深知此中甘苦者道不出來。然則此刻的安公子已就是作了個半產嬰兒了!可憐他闔家還在那里沒日夜的盼望出榜高中!這便是俗語說的“世間沒個早知道”也。

話休絮煩。即說這年出榜正定在九月初十日這天。前兩天內外簾的主考、監臨便隔簾商量,因本科赴試的士子較往年既多,中額自然較往年也多,填榜的時刻便須較往年寬展些才趕得及。因此到了九月初九這日,才得辰刻,便封了貢院頭門,內外簾撤了關防。預先在至公堂正中設了三位主考的公案,左右設了二位監臨的公案,東西對面排列著內外監試合十八房的坐次,又另設了一張桌兒,預備拆彌封後標寫中簽,照簽填榜。當地設著一張丈許的填榜長案,大堂兩旁堆著無數的墨卷箱。承值書吏各司其事,還有一應委員、房吏、差役以至跟役人等,擁擠了一堂,連那堂下丹墀里也站著無數的人,等著看這場熱鬧。那貢院門外早屯著無數的報喜的報子,這班人都是老早花了重價買轉里面的書辦,到填榜時候,拆出一名來,就透出一個信去。他接著便如飛去報,圖的是本家先一天得信,他多得幾貫賞錢。

不一時,預備齊集,點鼓升堂。主考才離了衡鑒堂,來到至公堂合監臨相見。各官三揖參謁已畢,便有內簾監試領了內簾承值官吏,把取中的朱卷送到公案上,先把五魁的魁卷放在當中,又把第六名以下的中卷一束束挨次擺得齊整,然後才把那束備中的卷子另放一處。向例填榜是先從第六名填起,全榜填完了,然後倒填前五名。這個原故,只在這《兒女英雄傳》安老爺中進士的時候已經交代過了,此時不須再贅。

當下只見那位大主考歸坐後,把前五魁魁卷挪了一挪,伸手先把那中卷里頭一本第六名拿起來,照號吊了墨卷,拆開彌封。拆出來大家一看,只見那卷面上的名字叫作馬代功,漢軍正白旗人。原來這人的乃翁作過一任南監掣,他本身也捐了個候選同知,其人小有別才,未聞大道。論他的才情,填詞覓句無所不能,便是弄管調弦也無所不會,是個第一等輕薄浮浪子弟。卻正是那位漢監臨大人當日未發以前、來京就館時候教過的一個最得意的闊學生。如今見第一卷取中的便是他,不禁樂的掀須大叫道:“易之中了!這個正是我的學生,聰明無比!他家要算個大族。他的表字易之,別號叫作簣山。

不惟算得他們旗人中第一個名家,竟要算北京第一個才子。三位老前輩今日取了這個門生,才叫作‘名下無虛,主司有眼’,可稱雙絕。不信,等他晉謁的時候,把他那刻的詩集要來看看,真真是杜、李複生,再休提甚麼王、楊、盧、駱。”

恰好這卷正是那位類主政薦的,那位大主考方公取中的,聽得這話也十分得意,便道:“這所謂‘文有定評’了,可見我這雙老眼竟還不盲。”

說著,那位監臨大人便把他的朱卷捧在手里,吟哦他那首排律的詩句。這個當兒,那邊承書中簽的兩個外簾官早已研得墨濃,蘸得筆飽,等著對過朱墨卷,便標寫中簽。不想得那位監臨大人看著那本卷子,忽然地嚷起來道:“慢來!慢來!為啥了?他這首詩不曾押著官韻呀!”

方老先生聽了,也覺詫異,說:“不信有這等事!想是謄錄譽錯了,對讀官不曾對得出,也不可知。”急急的把墨卷取過來,親自又細細的對了一番,可不是忘了押官韻了是甚麼呢!怔了半日,倒望著大家道:“這便怎樣?啥偏偏的又是個開榜第一人!不但不好將就,而且不便斡旋。此時再要把通榜的名次一個個推上去,那卷面上的名次都要改動,更不成句話說了。不麼,我們就向這備卷中對天暗卜一卷,補中了罷。大家以為怎樣?”眾人連說:“言之有理。”說著,大家都站起來。

那大主考便打開那一束備中的卷子,挑出幾本合字號的來擱在一處,立刻秉了一片為國求賢的心,必誠必敬,望空默祝了一遍。先用右手把那挑出來擱在一處的幾本備卷抖散了,他的左手還有些信不過他的右手,又用左手掀騰了一陣,暗中摸索出一本來,一看,正是那位婁主政力爭不退的“成字六號”那一卷。連忙叫了坐號,調了墨卷來,拆開彌封一對,只見那卷面子上寫的名字正是“安驥”兩個字。大家看了那個“驥”字,才悟到那個表字易之、別號簣山的馬代功,竟是替這位不稱其力稱其德的良馬人代天功,預備著換安驥來的。只可憐那個馬生,中得絕高,變在頃刻,大約也因他那浮浪輕薄上,就把個榜上初填第一名暗暗的斷送了個無蹤無影!此時真落得“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止,吾止也”了。

這等看起來,功名一道,豈惟科甲,便是一命之榮,苟非福德兼全,也就難望立得事業起!不然,只看世上那班分明造極登峰的,也會變生不測;任是爭強好勝的,偏逢用違所長。甚至眼前才有個轉機,會被他有力者奪了去,頭上非沒個名器,會教你自問作不成。凡事固是天公的遊戲弄人,也未必不是自己的暗中自誤!然則只吾夫子這薄薄兒的兩本《論語》中,“為山九仞”一章,便有無限的救世婆心,教人苦口。其如人廢而不讀,讀而不解,解而不悟,悟而不信何?

閑話少說。卻說至公堂上把安驥安公子取中了第六名舉人,占了先聲。當下那班拆封的書吏便送到承書中簽的外簾官跟前,標寫中簽。那官兒用尺許長寸許寬的紙,筆酣墨飽的寫了他的姓名旗籍。又有承值宣名的書吏,雙手高擎,站在中堂,高聲朗誦的唱道:“第六名安驥,正黃旗漢軍旗籍庠生。”唱了名,又從正主考座前起,一直繞到十八位房官座前,轉著請看了一遍。然後才交到監試填榜的外簾官手里,就有承值填榜的書吏用碗口來大的字照簽謄寫在那張榜上。此時那位婁主政只樂的不住口的念誦:“有天理!有天理!”他此時痛定思痛,想起那日夢中那位老者說的“他名字已經大書在天榜上了”這句話來,益發覺得幽暗之所,沒一處不是鬼神;鬼神有靈,沒一事不上通天地,煞是令人起敬起畏。

書中且言不著場里填榜的事。卻說場外那一起報喜的,一個個搓拳抹掌的都在那里盼里頭的信,早聽得他們買下的那班線索隔著門在里面打了個暗號,便從門縫中遞出一個報條來,打開看了看,是“第六名安驥”五個字。內中有個報子,正是當日安老爺中進士的時候去報過喜的,他得了這個名條,連忙把公子的姓名寫在報單上,一路上一個接一個的傳著飛跑。那消個把時辰,早出了西直門,過了藍靛廠,奔西山雙鳳村而來。這且不表。

再說安老爺自從得了初十揭曉的信息,便慮到這日公子倘然一個不中,在家面面相覷,未免難過;又有自己關切的幾個學生,也盼早得他們一個中不中的確信。只是住得離城�遠,既不好遣人四處打聽,便是自己進城候信,又想到太太、媳婦在家,也是懸望。正在為難。恰好這班少年從出場起便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到了這日,那里還在家里坐得住?因是初十日出榜,先一日準可得信,便大家預先商量著在內城、西山兩下相距的一個適中之所,找了座大廟。那廟正是座梓潼廟,廟里也有幾處點綴座落。那廟里還起著個“敬惜字紙”的盛會,又存著許多善書的板片,是個文人聚會的地方。

是日也約了安公子一同在那里舒散一天,作個“題糕雅集”,便借此等榜。

公子回知了父親,安老爺也以為可。他到了重陽這日,早起吃了些東西,才交巳正,便換了隨常衣裳,催齊車馬,見過堂上,回明要去。安老爺囑咐他道:“你只顧去,大家談談倒好消遣。家里得了信,自然給你送信去。倘然你那里得了信,就即刻回來。如果兩地無信,像你這樣年紀,再多讀兩年書,晚成兩年名,也未始非福。”公子也領會得這是父親慮到自己不中先慰藉一番的苦心,只聚精會神答應,不遑他顧。

倒是安老爺只管說著話,耳輪中卻聽得二門外一陣人語嘈雜,才回頭要問,只見張進寶從二門跑進來,華忠、隨緣兒父子兩個左右架著他的膀于,他跑得籲籲帶喘,晉升等一干家人也跟在後面。安老爺正不知甚麼事,只見張進寶等不及到窗前,便喘籲籲的高聲叫道:“老爺、太太天喜!奴才大爺高中了!”安老爺算定了兒子這科定不得中的,便是中,也不想這時候便有喜信。聽了這話,也等不得張進寶到跟前,“阿”了一聲站起來,發腳就往院子里跑,直迎到張進寶跟前,問道:“中在第幾名?”那張進寶是喘得說不出話來,老爺便從他手里搶過那副大報單來,打開一看,見上面寫著“捷報貴府安老爺,榜名驥,取中順天鄉試第六名舉人”,下面還寫著報喜人的名字,叫作“連中三元”。安老爺看了,樂得先說了一句:“謝天地!不料我安學海今日竟會盼到我的兒子中了!”手里拿著張報單,回頭就往屋里跑。

這個當兒,太太早同著兩個媳婦也趕出當院子來了,太太手里還拿著根煙袋。老爺見太太趕出來,便湊到太太面前道:“太太,你看這小子,他中也罷了,虧得怎麼還會中的這樣高!太太,你且看這個報單。”太太樂得雙手來接,那雙手卻摸著根煙袋,一個忘了神,便遞給老爺;妙在老爺也樂得忘了神,就接過那根煙袋去,一時連太太本是個認得字的也忘了,便拿著那根煙袋,指著報單上的字,一長一短念給太太聽。還是張姑娘看見,說:“喲!怎麼公公樂的把個煙袋遞給婆婆了?”只這一句,他才把公公、婆婆倒了過兒了!

何小姐這個當兒積伶,聽見,連忙拉了他一把,悄悄兒的笑道:“你怎麼也會樂的連公公、婆婆都認不清楚了?”張姑娘才覺得這句話是說擰了,忍著笑,扭過頭去用小手巾捂著嘴笑,也顧不得來接煙袋。何小姐早連忙上去把公公手里的煙袋接過來,重新給婆婆裝了煙袋;不想他比張姑娘擰的更擰,點著了,照舊遞到公公手里。安老爺道:“我可不接了!”

他這才大笑。一時大家樂的,就連笑也笑不及。老爺還在那里講究,說:“怎的十名以前難得有一兩個旗人,而且這第六名便算個填榜的頭名。”太太同兩個媳婦聽著,只是滿臉堆歡,不住口的答應。

這個當兒,只不見了安公子。你道他那里去了?原來他自從聽得“大爺高中了”一句話,怔了半天,一個人兒站在屋里旮旯兒里,臉是漆青,手是冰涼,心是亂跳,兩淚直流的在那里哭呢!你道他哭的又是甚麼?人到樂極了,兜的上心來,都有這番傷感。及至問他傷感的是甚麼?他自己也說不出來。何況安公子倫常處得與人不同,境遇曆得與人不同,功名來得與人不同,他的性情又與人不同,此時自然應該有這副眼淚。

卻說他一時恐怕滿面淚痕惹得二位老人家傷感,忙叫柳條兒擰了個熱手巾來擦了擦臉,便出去讓父母進屋子歇息。安老爺、安太太這才覺出太陽地里有些曬得慌來。大家才進屋子,便見晉升手里拿著兩副全帖進來,回說:“老少程師爺給老爺、太太道喜,說了且不驚動等老爺閑一閑再請見。奴才都道答過了。”說完,又回說:“張親家老爺聽見信,回家換衣裳去了,大約少刻就進來。”安老爺聽見,便叫:“把帽子拿出來預備著。”

原來安老爺雖止一個七品頭銜的“金角大王”,看著這頂丈夫之冠卻極鄭重。平日都是太太親自經理,到了太太十分分不開身,只那個長姐兒偶然還許伺候戴一次帽子,此外那班小丫頭子道他髒手淨手,等閑不準上手,其余的仆婦更不消講了。到了那個長姐兒伺候老爺戴帽子,款式也最大有講究。講究不搦頂子,不搦帽沿兒,只把左手架著帽子,右手還預備著個小帽鏡兒。先把左手的帽子遞過去,請老爺自己搦著頂托兒戴上,然後才騰出左手來,雙手捧著那個帽鏡兒,屈著點腿兒,�著點腰兒,把鏡子向後一閃,對準了老爺的臉盤兒,等老爺把帽子戴正了,還自己用手指頭在前面帽沿兒上彈一下兒,作足了這個“彈冠之慶”,他才伸腰邁步撤了鏡子退下去。這一套儀注,要算他個拿手。

誰知那日正值老爺叫預備帽子,他偏不在跟前。你道今日這個日子長姐兒怎的會不在跟前?原來他從安老爺會試那年,便聽得第二日出榜,果然中了,頭一日就可得信。算計著大爺這次鄉試明日出榜,今日總該有個喜信兒,他可沒管舉場離雙鳳村有多遠。從半夜里就惦著這件事,才打寅正他就起來了,心里又模模糊糊記得老爺中進士的時候,是天將亮報喜的就來了,可又記不真是頭一天是當天,因此從半夜里盼到天亮,還見不著個信兒,就把他急了個紅頭漲臉。及至服侍太太梳頭,太太看見這個樣子,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他只得說:“奴才有點兒頭疼,只怪暈的,想是吃多了。”太太平日又最疼這個丫頭,疼的如兒女一般,忙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說:“真個的,熱呼呼的。你給我梳了頭,回來到下屋里靜靜兒的躺一躺兒去罷,看時氣不好。”他聽了這句,心里先有些說不出口的不願意,轉念一想:“倘然果的沒信了,今日這一天的悶葫蘆可叫人怎麼打呀!倒莫如遵著太太的話,睡他一天,倒也是個老正經。”因此紮在他那間屋里,卻坐又坐不安,睡又睡不穩。沒法兒,只拿了一床骨牌,左一回右一回的過五關兒,心里要就那拿的開拿不開上算占個卦,不想一連兒三回都沒拿開。

他正在有些煩悶,不想這個當兒,他照管的一個小丫頭子叫喜兒的,從老遠的跑了來,叫道:“長姑姑!長姑姑!……”一句話不曾說出來,他便說道:“一個女孩兒家,總是這樣慌里慌張,大聲小氣的!你忙的是甚麼?”把個小丫頭子說的撅著嘴不敢言語。他才問道:“作甚麼來了?”那喜兒才說:“張爺爺才進來說,大爺中了!”這一句,他可斷斷在屋里圈不住了,忙忙的勻了勻了粉面,抿了抿油頭,又多帶了幾枝簪子棒子,另換了幾件衫兒襖兒,從新出來。來到上屋,恰好正是安老爺叫他拿帽子的那個時候兒。

太太見他來了,說:“你這孩子,怎麼又跑出來了?”他笑嘻嘻的回道:“家里這個樣兒大喜的事,奴才就怎麼病,也該紮掙著出來。”安太太益發覺得這個丫鬟心腸兒熱,差使兒勤,知機懂事,便道:“很好。老爺要帽子呢。”他答應一聲,興興頭頭的進了屋子,舉著帽子、鏡子出來。出了屋門兒,就奔了大爺跟前去了。大爺只道他要叫自己轉遞給老爺,才接到手里,早見他屈著身子往下就了一就,雙手捧著帽鏡兒,對準了公子那副潘安、宋玉般有紅似白的臉兒,就想伺候著大爺往腦袋上戴。及至看見大爺戴著帽子呢,他才悟出是失了點兒神。幸而公子是個老成少年,更兼老爺是位方正長者,一邊不甚著意,一邊不曾留心。事有湊巧,這個當兒,人回:“張親家老爺進來了。”老爺道:“你就給我罷,又何必轉大爺一個手?”公子趁這句話,便替他把帽子遞過去。老爺忙的也不及鬧那套戴帽子的款兒,急急的戴上,便迎接張親家老爺去。那長姐兒只就這陣忙亂之中,拿著鏡子一溜煙躲進屋里去了。

卻說張親家老爺進來,一面作揖道喜,說道:“親家老爺,親家太太,大喜!這是你二位的德行,我們姑爺的學問,我們這位何姑***福氣,連我閨女也沾了光了。”安太太道:“這是他們姐兒倆的造化,親家老爺也該喜歡,怎麼倒這麼說!”安老爺道:“都是你我的兒女,你我彼此共之。”

卻說公子這日要上梓潼廟,原穿著是身便服,因聽見泰山都換了袍褂進來了,自己也忙著回家換衣裳。張姑娘便趕過去打發他穿。這個當兒,張親家老爺見過何小姐,才要找女兒、女婿道喜,不曾說得出口,只聽舅太太從西耳房一路叨叨著就來了,口里只嚷道:“那兒這麼巧事!這麼件大喜的喜信兒來了,偏偏兒的我這個當兒要上茅廁,才撒了泡溺,聽見,忙的我事也沒完,提上褲子,在那涼水盆里汕了汕手就跑了來了。我快見見我們姑太太。”

安太太在屋里聽見,笑著嚷道:“這是怎麼了,樂大發了?這兒有人哪!”說著,早見他拿著條布手巾,一頭走,一頭說,一頭擦手,一頭進門。及至進了門,才想起姑老爺在家里呢,不算外,還有個張親家老爺在這里。那樣個敞快爽利人,也就會把那半老秋娘的臉兒臊了個通紅!也虧他那敞快爽利,便把手里的手巾撂給跟的人,繃著個臉兒給安老爺道了喜,便拉著他們姑太太道:“妹妹,這可是你一輩子第一件可喜可樂的事。你只說我樂大發了,你再不想,你們都是一重喜,我是三重喜:也算得我外外中了,也算得我女婿中了,你們想我這個外外、這個女婿,還不抵我一個兒子嗎?可不是三重喜?你們怎麼怪得我樂糊塗了呢!”安老夫妻聽了大樂。

安老爺那等一個不苟言不苟笑的人,今日也樂得會說句趣話兒了,便說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聖門絕無誑語。大姐姐,你可記得那日我說那出起兵來‘臥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話,你只道‘不信出兵忙的連茅廁都顧不得上’?你今日遇見這等一件樂事,也就樂得茅廁也顧不得上了。可見性情之地,是一絲假借不來的!”

說得轟堂大笑,他自己也不禁笑得前仰後合。

這陣大樂,大家始終沒得坐下。他才給張親家老爺道喜,正要找張太太道過喜,好招呼他小夫妻三個。滿屋里一找,只不見這位張太太,因問:“張親母呢?我洗手的那個工夫兒他都等不得,就忙著先跑了來了,這會子又那兒去了?”安太太道:“沒見過來,必是到小子屋里去了。”說著,公子換了衣裳,同張姑娘一齊過來。問了問,說:“不曾過去。”張姑娘說:“一定家去了。”張親家老爺說:“我方才從家里來,沒碰見他。”

這一陣查親家太太,鬧得舅太太也沒得給他們小夫妻三個道喜。張姑娘忙著叫人出了二門,繞到他家問了一回,那位詹嫂也說:“沒家來。”舅太太道:“別是他也上茅廁去了罷?”

張姑娘說:“正是,我也想到這里,才叫柳條兒瞧去了,也來不了了。”說道,那柳條兒跑了回來,說:“上上下下三四個茅廁都找到了,也沒有親家太太。”當時大家都納悶詫異。張姑娘急得皺著個眉頭兒干轉,說:“媽這可那兒去了呢?”他父親道:“姑娘,你別著急呀!難道那麼大個人會丟了?”張姑娘“喂”了聲,說:“爹,你老人家這是甚麼話呢?”說罷,扶了柳條兒,親自又到後頭去找。

何小姐的腿快,早一個人先跑到頭里去了。安太太、舅太太也叫人跟著找。張老同公子只不信他不曾回家,又一同出去找了一蕩,順著連何公祠兩個嬤嬤家都問到了,影響全無。里頭兩位少奶奶帶著一群仆婦丫鬟,上下各屋里甚至茶房、哈什房〔哈什房:倉庫,或指貯藏零碎東西的小屋〕都找遍了,甚麼人兒甚麼物兒都不短,只不見了張親家太太。登時上下鼎沸起來。一個花鈴兒,一個柳條兒,是四下里混跑,一直跑到緊後院西北角上一座小樓兒跟前,張姑娘還在後面跟著嚷:“你們別只管瞎跑,太太可到那里作甚麼去呢?”一句話沒說完,柳條兒嚷道:“好了!有了!太太的煙袋荷包在這地下扔著呢!”

且住!這座小樓兒又是個甚麼所在呢?原來這樓還在安老爺的太爺手里,經那位風水司馬二爺的老人家看過,說遠遠的有個山峰射著,這邊主房正在白虎尾上,嫌那股金氣太重,叫在這主房的乾位上起起一座樓來鎮住。安太翁便供了一尊魁星,大家都叫作魁星樓。至今安太太初一十五拜佛,總在這里燒香。張太太來的時候也上去過,他見那魁星塑得赤發藍面,鋸齒獠牙,努著一身的筋疙瘩,蹺著條腿,兩只圓眼睛直瞪著他,他有些害怕,輕易不敢上去。落後來聽得人講究魁星是管念書趕考的人中不中的,他為女婿,初一十五必來,望著樓磕個頭,卻依然不敢進那個樓門兒。今日在舅太太屋里聽得姑爺果然中了,便如飛從西過道兒里一直奔到這里來,破死忘生的乍著膽子上去,要當面叩謝魁星的保佑。

便把煙袋荷包扔下,一個人兒爬上樓去了。及至柳條兒看見煙袋荷包,這一嚷,何小姐道:“放心罷,有了東西就不愁沒人了。”他那雙小腳兒,野雞溜子一般飛快跑到樓跟前,摟起裙子來三步兩步跑上樓去。一看,張太太正閉著兩只眼睛沖著魁星把腦袋在那樓板上碰的山響,嘴里可念得是“阿彌陀佛”合“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何小姐不容分說,上前連拉帶拽才把他架下樓來,恰好正遇張姑娘帶著一群人趕了來。張姑娘一見,便說:“媽這是怎麼說呢?可跑到這兒作甚麼來呢?”

他道:“姑奶奶,你看看,姑爺中了,這不虧人家魁星老爺呀!要不給他老磕個頭,咱心里過得去嗎?”何小姐道:“好老太太,你別攪我了!沒把個妹妹急瘋了!公公婆婆也是急得了不得!快走罷。”

這個當兒,安老夫妻那里也得了信,安太太合舅太太說道:“我這位老姐姐怎麼這麼個實心眼兒?”安老爺道:“此所謂‘其愚不可及’也。”一時大家簇擁了他來。安老夫妻不好再問他,只說:“親家,你實在是疼女婿的心盛了!”他也樂得不分南北東西,不問張王李趙,進了門兒,兩只手先拉著倆嬤嬤道了陣喜,然後又亂了一陣。這個當兒,外邊後來的報喜的都趕到了,轟的擁進大門來,嚷成一片。嚷得是:“‘秀才宰相之苗’。老爺今年中了舉,過年再中了進士,將來要封公拜相的,轉年四月里報喜的還來呢!求老爺多賞幾百吊罷!”嚷得里面聽得逼清,闔家大樂。

公子這才恭恭敬的放下袍袖兒來,待要給父母行禮。安老爺道:“且慢。你聽我說,這喜信斷不得差,但是恪遵功令,自然仍以明日發榜為準。何況我同你都不曾叩謝過天君佛祠,我兩老怎好便受你的頭?你只給我同你娘道了喜,好見過你舅母、岳父母。”公子便雙腿跪下,給父母道了喜,一樣的給舅太太、張老夫妻道了喜。金、玉姊妹道過喜後,安老爺、安太太又叫他夫妻交賀。一時,里外男女家人丫鬟小厮,黑壓壓跪了一屋子半院子,齊聲叩賀完了,又給爺、奶奶道喜。公子連忙出了屋子,把張進寶拉起來。二位奶奶這里便招呼兩個嬤嬤周旋長姐兒。

一時,舅太太望著公子道:“這你父親可樂了!”張太太又問他說:“我們姑爺今兒個這就算八府巡按了不是呀?”舅太太道:“將來或者也作得到,今兒個還略早些兒。”安老爺聽了這話,便長籲一聲道:“太太,這不當著二位親家、舅太太在這里,我一向有句話,卻從不曾說起。玉格這個孩個,一定說望他到台閣封疆的地兒,也不敢作此妄想。只我自己讀書一場,不曾給國家出得一分力,不曾給祖宗增得一分光,今日之下退守山林,卻深望這個兒子完我未竟之志,卻又愁他沒那福命克繼書香。不想今日僥天之幸,也竟中了。且無論他此後的功名富貴何如,只占了這個桂苑先聲,已經不負我十年課子的這番苦心,出了我半載作官的那場惡氣!”這正是:

不須伯道傷無子,生子當生甯馨兒。

要知後事何如,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五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20:12

正文 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
精品文學 iPhone App現已推出!支持離線下載看小說,請使用iPhone下載安裝!


這回書話表安老爺家報喜的一聲報道公子中了,並且中得高標第六,闔家上下歡喜非常。道賀已畢,便要打點公子進城,預備明日揭曉後拜老師、會同年這些事,此時忙的怎能分身再去梓潼廟赴那個“題糕雅集”?正要著人去辭謝,卻又不好措詞。恰好梅公子早從城里打發人來打聽,說:“城里已經報動,聽說公子中了,因關切遣人來打聽。果然恭喜了,便請公子張羅正事,不必赴約。”安老爺這里打發來人,又專人前去道答,就便打聽那邊的信息。一時諸事停當,才打發公子進城。公子辭過父母出來,又到書房先見過先生,然後才動身。這且按下不表。

再講場中那天填完了榜,次日五鼓,送到順天府懸掛起來。安公子同下場的那班少年,只莫世兄中了,托二爺中了個副榜,余皆未中。那場里的三位主考拜榜後也便隨著出場覆命,那些內外簾官紛紛各歸寓所。就中單講安公子那位房師婁主政。這個人雖生長在個風高土厚的地方,性情不免偏于剛介,究竟面目不失其真。只因他天理中雜了一毫人欲在里邊,就不免弄成那等一個乖僻性情。自從在場里經了那番,才曉得雖方剛正直也罷,也得要認定情理,不是鬧得脾氣的,早力改前非,漸歸平易。因此出場後便急于盼望這個第六名門生安驥來見,要看看他究竟是怎的個人,好細問他一個端的。

恰好這日安公子第一個到門拜見。投進手本去,他看了,連忙道:“請!”安公子早已裼襲而來。他一看見是個風華濁世的佳公子,先覺得人如其文。當下安公子鋪好拜氈,遞過贄儀,早拜下去。他也半禮相還。安公子站起來,便說道:“門生年輕學淺,蒙老師栽植,知感知勉。只是自問閱曆未深,體用未備,此後全仗老師生成教誨。”他便一把拉住公子的手,說道:“年兄,你我諸話莫談。我且問你,你平日作過一樁甚的大陰德事?先講來我聽。”

公子被他這一回,一時摸不著頭腦,只得答道:“門生在家閉戶讀書,凜遵庭訓,不過守著幾句‘入孝出弟’的常經,那里有甚麼陰德?便是有,既曰‘陰德’,門生自己又怎的會曉得?”婁主政一聽這話,心里說道:“這個門生,且莫合他講文章,只聽說話,就比我通些。”便又問道:“然則一定是尊翁大人平日有個甚麼大功行了?”公子忙道:“門生父親平日卻是認定一片性情,一團忠恕,身體力行;便是教訓門生,也只這個道理。要定說那一樁是功行,門生一時卻指不出來。”

他聽了,早大聲急呼的說了一聲:“如何!這就無怪得動那等兩個大力量的來玉成你這功名了!”安公子此時如何想得到他這位老師在場里會見著他祖岳、岳父了?聽他說的這等離奇,倒覺駭異,不禁問道:“請示老師,這話因何說起?”

他才恭肅其貌,鄭重其詞說道:“年兄,你今日束修來見,我其實慚愧。你這舉人不是我薦中的,並且不是主司取中的,竟是天中的。”說著,便把他在場里自閱卷到填榜,目擊安公子那本卷子,怎的先棄後取的情形,從頭至尾不曾瞞得一字,向這個門生盡情據實告訴了一遍。還道:“賢契,你看這段機緣得不謂之天乎?倘然不是那個老人、那位尊神開我愚蒙,只我婁蒙齋蒙蒙一世罷了,豈不被我斷送了你一個真功名,埋沒了你三篇好文字?莫講我今日之下沒福合你作這個通家,我婁蒙齋這場任性違天的罪過可也不小!你回去務必替我請教請教尊翁,這老人合那尊神端的是怎生一個原由,我是要把這節事刻在科場果報里邊,布告多士的。”

安公子聽他講了半日,早已悟到他講的那老人所說的“予何人也”那句話,自然該是自己的祖岳老孝廉何焯;那位尊神所說的“吾神何來”那句話,一定便是自己的岳父新城隍何杞了。但是想了想,今日初謁師門,怎得有許長工夫合他把《兒女英雄傳》前三十五回的評話從頭講起?只得說道:“雖說如此,究竟仗著老師的力薦成全,才得備中。”那房師聽了大喜。茶添二道,論了會子安公子的詩文,又細問安老爺的官階年紀,才知是位先達,益加起敬。安公子也便告辭,準備去拜見座師。

◎ 精品文學網 Bestory.com ◎

接著城里正有許多應酬,他因記掛著還不曾拜過父母,因此拜過座師便一徑出城回家。在天地佛祠、父母前磕過頭,便在上屋拜見了舅母、岳父母,又去在何家岳父母祠堂、先生館里行了禮,重新回到上房,才把他見各位老師的光景以至他那位房師講的話,細回了父母一遍。闔家聽了,無不驚異贊歎。

何小姐此時想起他父親來,未免一陣心酸,眼圈兒一紅,只是在公婆跟前不好悲泣。不想安老爺那邊早已淚流滿面,嗚咽不止,一面擦著眼淚,向太太說道:“我這位恩師在生之日,我不知受了他老人家多少裁成。不想今日之下,他老人家久歸道山,還來默佑這個小子,叫人怎的不感極而泣!”因又吩咐公子道:“至于你身受你祖岳、岳父的栽培,從此更當益加感奮,勉圖上進;卻不可仗著這番鬼神之德,稍存一分懈怠。

須知天道至近,呼吸可通,善惡禍福,其應如何。你可曉得一念不違天理人情,天地鬼神會暗中阿護;一念背了天理人情,天地鬼神也就會立刻不容。《易》有云:‘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你只看他這‘積’字、‘余’字、‘必’字,何等有斤兩有把握!只可惜世人都把他作老生常談,讀過去了。往往丟了這玉檢金科,靠些才智用事,以至好端端的骨肉倫常,功名富貴,轉眼間弄到蕩析淪亡,困窮株守,豈不可惜!”當下公子敬聽著父親的教訓,便也如對著天地鬼神一般。

列公,你看這位安老先生,惹著他便是一篇嘮叨,言者何其苦不憚煩,聽者無乃倦而思臥。其奈他家有這等一個善教的老子,便有那等一個肯受教的兒子,也算得個千載奇遇了。

閑話少說。卻說安公子見過父母,才回到自己屋里。金、玉姊妹今日之下盼得夫婿中了,兩個是一團精神,張羅換衣裳、換帽子。這個叫丫頭伺候茶水,那個又叫嬤嬤預備吃食;這個問了番連朝的車馬勞頓,那個又提了些那日的晴雨寒暄。

看了他三個這番閨房昵昵,兒女喁喁,不禁令人要笑不知愁的那個“閨中**”,當春日凝妝上那座翠樓的時候,忽然看見陌頭一片楊柳春色,就後悔不該叫他夫婿遠去覓封侯起來,那一悔,真真悔得丟人兒,沒味兒!

閑話少說。卻說安公子次日起來,依然回明父母進城,忙著去作會同年、會同門、公請老師、赴老師請、序齒錄、送朱卷這些事。直等赴過鹿鳴宴,拜完了客,也就耽延了十余天,早又交了十月,才待回莊園而來。到了家,只見門前冷靜靜的,眾家人都不在跟前,只有個劉住兒在那里看門,便問他道:“老爺是在上房里,是在書房里呢?”他回道:“老爺飯後同程師爺帶了個小小子,往近山一帶閑走去了。”公子便一路進了二門,早聽得太太歡笑之聲,隔著玻璃一望,原來同舅太太、張親家太太帶了長姐兒在那里斗牌呢。

公子進了屋子,見過母親,也說了些連日城里應酬匆忙的話,便問道:“我父親不在家,母親今日倒無事?”安太太道:“可不是,自從你倆媳婦兒接過這個家去,弄得很妥當,想的也周到,我同你父親可就省大了心了。這幾天你父親沒事,吃完了飯只坐在那里拿著本子書瞧,我說:‘這麼好天氣,為甚麼不學鄧九公也出去閑走走,活動活動呢?’今日才同你師傅到晚香寺看菊花去了。我閑著也是白坐著,我們就打起骨牌湖來了。你瞧,那杌凳兒上的錢都是我贏的,回來咱們娘兒們商量著弄點兒甚麼吃。——也難得贏你舅母倆錢兒。”

舅太太笑道:“輸倆兒輸倆兒罷,好容易盼得不斗那個揪心牌了!”公子也笑了。因回頭不見金、玉姊妹,便問丫頭們道:“兩位大奶奶呢?怎麼一個兒也不在這里?”張太太道:“他倆可不得閑兒耍呀,忙了這幾日了。”太太道:“真個的,你也家去瞧瞧罷,他們今兒忙呢。”

※ 精 品 文 學 網 B e s t o r y .c o m ※

公子便出了上屋,回到自己院來。將進院門,只見張進寶、華忠、戴勤、晉升、梁材等一干人都站在倒座東邊那間窗前,聽著兩位大奶奶屋里吩咐甚麼話呢。他進了院門,便奔了那屋里來。聽得屋里回了一句說:“爺過來了。”他姊妹早已迎到堂屋里,接著問了兩句閑話,便要跟過住房來。公子道:“就在這里坐罷。”說著,公子先走到里間。只見靠北窗八仙桌子上堆著大高的兩摞冊子,旁邊又擱著筆硯算盤。公子道:“請治公。”何小姐便笑道:“既如此,索興讓我們把這點兒事料理完了,咱們好說閑話兒”公子便在靠南一張小床兒上坐下。

只聽何小姐向窗外叫道:“張爹,你把他帶進屋里來。”張進寶答應一聲,帶進一個人來。公子一看,原來是戴勤。這個當兒,何小姐還一長一短的合大家閑話。一見戴勤進來,忽然把臉一沈,問道:“我當日派你們幾個人分管這幾項地的時候,話是怎麼交代的?怎麼眾人都知道巴結,照數催齊了,獨你拖下尾欠來?是甚麼原故?”戴勤忙回道:“奴才管的那地里本有幾塊低窪地,再者今年的雨水大,那棉花不得曬,都受了傷了。下欠的奴才也催過他們,趕明年麥秋準交。”

何小姐道:“哦,這就是你拖欠的原故!難道你們四個人管的地不是我責承你們公同均勻搭配齊了的嗎?是獨你管的這項地里有低窪地喲,是別人管的地里沒種棉花喲,還是今年的雨水大,單在你管的那幾塊地里了呢?這是莊頭佃戶搪塞你的話,你怎麼也照著樣兒搪塞起我來了?有這樣的,不如照舊由著莊頭鬼混去,老爺、太太又派管租子的家人作甚麼?”把個戴勤問的閉口無言,只低了頭。

又聽何小姐發作他道:“我是怎麼樣囑咐你,說你‘向來臉軟,經不得幾句好話兒,這可是主兒家的事情,上上下下大家的吃用,別竟作好好先生,臨期自誤。’怎麼頭一年就合我打起擂台來了?還是我這話囑咐多余了?還是你是我的嬤嬤爹,眾人只管交齊了,你交的齊不齊就下的去呢?你把這個道理講給我聽聽!”戴勤聽了這話,連忙跪下說:“奴才下去趕緊催去。”

何小姐冷笑了一聲,說道:“你有此時才催的,早作甚麼來著?交代這差使的第一天,我當著老爺、太太面前告訴過你們:‘大家辦好了,老爺、太太自有恩典,是大家的臉面;倘然誤了老爺、太太的事,那一面兒的話,我就不說了,臨期你們大家可得原諒我。’不想大家都知道原諒我,倒是從你第一個先不原諒我起。很好!”說著,把小眉毛兒一擡,小眼睛兒一瞪,小臉兒一揚,望著張進寶叫了聲:“張爹,”說道:“你把他帶到外頭老爺書房頭里,請出老爺的家法來,結結實實打他二十板子,再帶進來見我!”

戴勤此時唬得只是磕頭,求奶奶開恩。院子的家人一個個屏聲息氣,連咳嗽也不敢輕易咳嗽。堂屋里的仆婦丫鬟只鴉雀無聲的竊聽,把個隨緣兒媳婦急得只是怪哭,悄悄兒磨著他媽給進去求求。戴嬤嬤也自著急,待要進去,又怵著不敢進去。

早聽張姑娘勸了一句,說:“姐姐,看著我,饒他個初次罷。”只這一句,便聽何小姐高聲說道:“妹妹,不是這麼著。

這樁事,你我兩個一般兒大的沈重,怎麼叫我看著你呢?要說因為這是個初次就饒他,我正為這是個初次,所以才饒不得他。這次正是個立法之初,饒了這次,往後就是例了;獨饒了他,眾人都有得說的了。要依然等到公婆操起心來,你我怎麼對公婆?又怎麼對眾人?慢講是他饒不得,假如華奶公今年有個拖欠,你我講不得也該是一例的照辦才公道。”

按下這頭。卻說安公子自從去年埋首書齋,偶然在家閑一刻,便見他姊妹兩個“三下五除二”的不離手,“五畝七分半”的不離口。因自己一向正在用功,正不曾留心這樁事到底弄到怎麼個分兒上了,不想今日才得應酬完了,跑回家來,正碰上這場熱鬧。一時坐在一旁,既不好伸手,又無從開口。

因覺得有些餓了,才叫人揀了幾個甜餑餑來,拿起來咬了一口,正在嘴里嚼著,聽得他那位蕭史卿這半日倒像推翻了核桃車子一般,總不曾住話。說著說著,那個氣好比煙袋換吹筒,吹筒換鳥槍,鳥槍換炮,越吹越壯了。自己待要開言解勸,聽得張姑娘才說了一句,索性連他嬤嬤爹華忠也刮擦上了,卻也防一說吃個釘子。

正在為難,只見張進寶聽得大奶奶吩咐,先答應了一聲:“嗻!”便顫巍巍扶著杌凳兒跪下去,回道:“奴才有個下情,求奶奶恩典!”窗外的家人見他跪下,轟,都跪下了。兩個嬤嬤便也帶了隨緣兒媳婦跟著張進寶跪在屋門外頭。何小姐連忙站起來,說:“張爹,你快起來,有話起來說。”說著,便叫花鈴兒:“快把你張爺爺攙起來。”又說:“這事不與倆嬤嬤相干,你兩個也只管起來。”又叫大家也起來。

張進寶站起身來,才慢慢的說道:“這件事,戴勤算實在辜負主兒的恩典,就是奴才平日不能提補著他,也有不是。求奶奶開恩,可憐他個糊塗,聽不出主兒的吩咐來;再者,看他平日差使也還勤謹,奶奶賞奴才個臉,饒他這次。奴才下去幫他催去,也不用講甚麼麥秋不麥秋,那天催齊了,趕緊就交上來。要誤了事,請奶奶連奴才一並責罰!”戴勤此時一聲兒也不敢言語,只在那里磕頭。

只聽何小姐坐在上面說道:“張爹,你是個有歲數兒最明白的人,我方才的話,卻不為他短交這百十吊錢起見。你知道的,帳上現在也不至于立等這項錢使,也不是我年輕高興,不顧家人含怨;便是看著我嬤嬤從小兒奶到我這麼大,在他跟前也該從寬些。但是嬤嬤爹、嬤嬤媽怎麼重也重不過老爺、太太去,也重不過家里這個大局去。”說著,又問著公子合張姑娘道:“爺合妹妹白想,我這話說的是不是?”這二位好容易聽著他口話兒松了點兒了,誰還敢道個“不”字?二人齊聲答道:“說的很是。可是張爹方才說的,只可憐他個糊塗罷。”

說著,何小姐早又回過頭去,望著張進寶說道:“張爹,你既這麼替他說著,我只看你這個老臉兒,看著你,還是看著老爺、太太待你恩典重的上頭,今日權且饒他這頓板子。也不用你幫他催,大約叫他十天八天催齊也不能,限他到年底給我交齊了。”說著,又從桌兒上拿起一個單子來,交給張進寶看,說:“你瞧,這是我們商量著給你眾人擬出來的獎賞單子,打算請老爺、太太看了好施恩。他也是一樣。不想他不愛這個好看兒,叫我可有甚麼法兒呢?他這分賞只好撤下來罷。至于莊頭,可寬不得。你下去就照著我定的那個章程辦去。”

張進寶連珠炮的答應:“嗻!”便望著戴勤道:“這還不快叩謝爺合二位***恩典嗎?”那戴勤連忙摘了帽子,碰了陣頭,才隨張進寶出去。兩個嬤嬤合隨緣兒媳婦又進來要磕頭,何小姐連忙一把拉住他兩個,又安慰戴嬤嬤道:“你可別抱怨我,我可是沒法兒。”戴嬤嬤此時感畏不遑,那里還敢抱怨。

當下他姊妹兩個歸著清楚,才同公子過住房來。

卻說安公子見金、玉姊妹已經把家里整理得大有眉目,自己的功名卻才走得一半途程,歇了兩日,想到明年會試,由不得不急著用功。恰好一日安老爺偶然走到書房里,見他正在那里擬了幾個題目想要請老爺看定,依課作起文來。安老爺看了看,說:“題目倒都擬的是的,只是要作會試工夫,卻比鄉試一步難似一步了。鄉試中後便算交過排場,明年連捷固好,不然還有個下科可待;到了會試中後,緊接著便是朝考,朝考不取,殿試再寫作差些,便拿不穩點那個翰林。不走翰林這途,同一科甲,就有天壤之別了。所以凡有志科甲者,既中了舉,那進士中與不中雖不可預知,卻不可不預存個必中之心,早盡些中後的人事。這人事要怎的個盡法呢?只對策、寫殿試卷子這兩層功夫,從眼下便得作起。我的意思,每月九課,只要你作六課的文章;其余三課,待我按課給你擬出策題來,依題條對。凡是敷衍策題、抄襲策料,以至用些架空排句塞責,卻來不得的。一定要認真說出幾句史液經腴,將來才好去廷對。你的字雖然不醜,那點畫偏旁也還欠些講究。此後作文便用朝考卷子謄正,對策便用殿試卷子謄正,待我給你閱改。非我見你既中了個舉,轉這等苦口,求全責備,也慮著你讀書一場,進不了那座清秘堂,用個部屬中書,已就‘失之毫厘,謬以千里’了。再要遭際不偶,去作個榜下知縣,我便是你的前車之鑒,不可不知。”

列公,只看這位安老先生怕作知縣算到了頭兒了,衛顧兒子也算到了頭兒了。但是也得他有那個衛顧兒子的本事學問。倘然我說書的果然也有個會試的兒子,卻叫我合他講些甚麼來?

閑話少說。卻說安公子遵著父親的教訓,依然閉門用起功來,準備來年會試。這書有話即長,無話即短,撚指之間,早又到了次年禮闈臨近了。安老爺正想著這次不知是那幾位主司進去,不想得了信,這次的大總裁又熟人過多了。原來那時烏克齋已升了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十兼內務府大臣,莫學士也升了侍郎,吳侍郎又升了總憲,三個一齊點進去。正是安公子的兩位先生,一位世弟兄。不消關節,只看他的路數筆氣,那卷子也就是亮的了。何況他還是個門里出身的真實藝業!此番焉有不中之理?

看看到了場期,那安公子怎的個進場出場,不煩重敘。等到出榜,又高高的中在十八魁以內。安老爺一家的歡喜熱鬧,更不待言。緊接著朝考入了選,便去殿試。那殿試策題問的是經學、史學、漕政、捕政四道,安公子經安老爺這幾個月的造就工夫,那本殿試卷子真真作得來經經緯史,寫得來虎臥龍跳。欽派閱卷大臣把他優定在前十本以內。城里有烏、吳、莫三位這等一班最關切的人,還愁安老爺得不著信不成?當日就早先得了個密信,暗暗放心,說:“只要在前十本,無論第幾,這二甲是拿得穩的,編修便可望了。”

卻說到了升殿傳臚的頭一天,讀卷大臣先進上前十本去,恭候禦筆欽定那鼎甲一二三名狀元、榜眼、探花,二甲第一名的傳臚,以至後六名的甲乙。上去之後,那班新進士都在保和殿後左門外候旨,預備欽定下來,那個占了前十名,立刻就要預備帶領引見。這個當兒,除了那殿試寫作平平、自分鼎甲無望的不作妄想外,但是有志之士,人人�足昂頭在那里望信,想這個前十名,更想那前十名鼎甲的三名。內中只有安公子此時不但自知旗人格于成例,向來沒個點鼎甲的,便是他在前十名也早密密的得了信兒了。心里暗想:“便是取在第十名,也還在二甲里。此番回家,上慰父母所不待言,連我那蕭史、桐卿那個‘插金花’、‘飲瓊林酒’、‘作夫人’的三個難題目,我也算交過兩篇卷了。”因此他只管在那里一樣的聽信,卻比眾人心里落得安閑自在。閑中無事,只靠在後左門旁邊望著大院子里看熱鬧。

只見那座宮門的台階兒倒有一人多高,正門左門掩著,只西邊這間的門開著一扇,豹尾森排,雀翎拱衛,只不聽得有個高聲說話的。再看院子里,那些預備帶領引見的官員,都在乾清門階下伺候聽旨。又有這班新進士的同鄉、同年、至親本家,這日有事無事都各各借樁公事來關切探聽。還有一班好事些的,雖然與他無干,也要知道知道這科的鼎甲是誰。

又有那些跟班的筆政爺們,更要竊聽個消息,預備在大人跟前當個鮮明差使。一進那大院子里千佛頭一般,擠擠擦擦站了一院子人,都揚著腦袋向那乾清門上望著。那門上站的一班侍衛公不住的在那里吆喝“積扐汗”。“積扐汗”者,清語“聲音”也。恐其人多聲眾。雖聖人遠在深宮,一時聽不見,防得是禦前大臣碰見,普化天尊般的一聲雷,那些侍衛公便持不住。

大家正在盼望,只見一個奏事黃門官從門里出來,宣了狀元、榜眼、探花、傳臚的名次。人多地方敞,一時有聽的真的,有聽不真的,還有站得遠些擠在後面的,許多人一個個矮身欠腳,長身延頸,半日還不曾打聽明白狀元是誰。又彼此探問傳說了會子,才知那一甲一名狀元姓奚,江蘇人,名叫奚振鍾;一甲二名榜眼姓童,淅江人,名叫童海晏;一甲三名探花,便是正黃旗漢軍人安驥;二甲一名傳臚卻是個姓馬的,叫作馬行顯。那狀元、榜眼、傳臚的一班親友聽得,個個歡喜,所不待言;只忽然聽得本科探花點了個旗人,人人驚異,都說:“這實在要算本朝破天荒的第一人了!”紛紛納罕。

那知我大清兵民畏法,官吏知法,大臣執法,聖天子神明乎法。原來那日進上前十本殿試卷去,聖人見那第三本,雖然寫作俱佳,只是策文靡麗而欠實義,字體姿媚而欠精神,料不是個遠大之器。及至看到第八名安驥這本,不但寫得黑圓光潤,那策文的經學、史學兩條,對得本本源源,漕政、捕政兩條,對得來條條切中利弊。天顏大喜,便從第八名提向前來,定了第三名,把那原定的第三名改作第八名,因此安公子便占了個一甲三名的探花郎。

卻說後左門的那班新進士,見宮門一陣簪纓亂動,知是卷子下來了。時候離得越近,心里望得越緊。緊接著便是那班帶引見的官如飛而來。忽然見一個胖子分開眾人,兩只手捧著個大肚子,兩條腿踹落踹落的跑得滿頭是汗,張著張大嘴,一上�嚓便叫:“龍媒!龍媒!”眾人又不知龍媒為誰。他一眼看見安公子,便跑到他跟前,只說了個“恭喜”兩個字,便扶了安公子的肩膀喘個不住,可再說不出話來了。

安公子出其不意,倒被他唬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認出是何麥舟。這何麥舟便是安公子當日上淮安的時候,同管子金兩個來幫盤纏的那人。安公子見他這個樣子,只問說:“怎麼了?”他才喘籲籲的伸了三個指頭,說:“龍媒,恭喜!你點了一甲三名探花了!”安公子只是不信。這個當兒,早聽那班帶引見的官兒一名一名叫到他的名字,果然一甲三名叫得是安驥。安公子此時驚喜交集,早同了那九個人一個個跟著來到乾清門排班。

大家圍著一看,只見狀元清華豐采,榜眼凝重安詳;到了那個探花,說甚麼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只他那氣宇軒昂之中不露一些紈袴,溫文儒雅之內不粘一點寒酸。真真是彜鼎圭璋,熙朝人瑞;就連那個傳臚也生得方面大耳,一部濃須,像是個干濟之才。眾人不勝歎賞。那知這班草茅新近初來到這禁�森嚴地方,一個個只管是志等云飛,卻都是面無人色。十個人一班兒排在那里,只口中念念有詞,低著頭悄默聲兒的演習著背履曆。不一刻,只見黃門官站在那高台階上,說了句“引見”,便魚貫而入的帶上去。引見下來,名次不動,靜候次日升殿傳臚。

卻說安公子回到宅里,想到這番意外恩榮,諸事不顧,一心只想飛回去見著父母,正不知二位老人家當如何歡喜。無如明日便是傳臚大典,緊接著還有歸大班引見、赴宴謝恩、登瀛釋褐許多事,授了職,便要進那座翰林院到任。事不由己,無法,只得先差人回園代躬,給父母叩喜,就稟知所以改點一甲三名的原故。

這回書交代到這里,又用著說書的“一張口難說兩家話”的俗套頭了,踅回來便要講到安老爺在家候信的話。

卻說安老爺到了公子引見這日,分明曉得兒子已就取在前十名,大可放心了。無如望子成名比自己功名念切還加幾倍,一時又想到相公的滿州話兒平常,怕他上去背不上履曆來;一時又慮到孩子靦腆,怕他起跪失了儀。從天不亮起來,坐在那里看兩行書,擱下;又滿屋里轉一陣,寫幾個字,擱下;又走到院子里望望。等到日已東升,這個心可按捺不住了。忙忙的洗了手,換上大帽子,到了自己講學那間屋子去,親自向書架子上把《周易》蓍草拿下來,桌子擦得乾淨,布起位來,必誠必敬揲了回蓍,要卜卜公子究竟名列第幾。揲完,卻卜著火地晉卦,一看那“康侯用”“錫馬蕃庶”“晝日三接”三句,便有些猶疑,心里暗道:“四大聖人這兩卷《周易》誠然是萬變無窮,我的這點《易》學卻也有幾分自信,怎的今日卜得這一卦,我竟有些詳解不來?按這個晉卦的卦象,火在地上,自然是個文明之兆,‘康’字豈不正合‘安’字的字義,‘馬’字又是個‘驥’字的左畔,分明是玉格的名字了。這‘晝日三接’,不消說是個承恩之意,我心里卻卜得是他的名次,難道會名列第三不成?那有個旗人會點了探花之理!不是這等解法。”又參詳了半日,說:“呀,不妙了!莫非他改了三甲了罷?”說著,又自己搖搖頭說:“益發不是,從沒個前十名會改三甲的。況且他那策底子我看過的,若說有甚麼毛病,那班讀卷的老前輩都是何等眼力,又怎的把他列到前十本去呢?”越想心里越不解,便收拾起來,回到上房,把這段話告訴太太合舅太太。

舅太太說:“姑老爺,你不用盡著猶疑了。”因指著金、玉姊妹兩個道:“前兒個我們娘三個說閑話兒,還提來著,我說:‘你們一家子只管在外頭各人受了一場顛險,回到家來,倒一天比一天順當起來了。’他姐兒倆提起張親家母去年的話來,還笑說:‘這底下還要搶頭名狀元,作八府巡按呢。’我說:‘你們倆不用笑,瞧起你們老爺、太太的居心行事,再碰上你們家的家運,只怕我們這個小姑爺子照鼓兒詞上說的,竟會點個鼎甲,放了巡按,還定不得呢。’瞧瞧,是應了我的話了不是?”安老爺此刻是一心正經,笑道:“這個怎的合那先天《周易》講得到一處!”

正說著,只見晉升忙忙的跑進來,說:“回老爺,有位老爺要拜會老爺。”老爺便怪著他道:“到底是誰要拜會我?只這樣一個禿頭‘老爺’,我曉得他是誰?你說話怎麼忽然這等糊塗起來了?”晉升道:“這位老爺沒來過,奴才不認得。奴才方才正在大門板凳上坐著,見這位老爺騎著匹馬,老遠的就飛跑了來。到門口下了馬,便問奴才說:‘這里是安宅不是?’奴才回說:‘是’。奴才見他戴著個金頂子,便問:‘老爺找誰?’他說:‘你快請你們老太爺出來,我有話說。’奴才問:‘老爺怎麼稱呼?要見主人有甚麼事?說明了家人好回上去。’他說:‘你別管,只管回去罷。’說著,自己把馬拴在樹上,就一直跑進大門來了。奴才只得讓到西書房去坐。他還說:‘請你們老太爺快出來,我還要趕進城去呢。’”安老爺聽了,也心中詫異,不及換衣服,便忙忙的出去見那位老爺。安太太、舅太太、張太太一時聽了,更摸不著門子,不放心,忙叫了個小子跟著老爺出去打聽。

卻說那位老爺正坐在西書房炕上,撬著條腿兒,叼著根小煙袋兒,腰里拿下火鏈來,才要打火吃煙。見一掀簾子,進來了個消瘦老頭兒,穿著身�舊衣裳。他望著勾了勾頭兒,便道:“一塊坐著不則,貴姓啊?”安老爺答道:“我便姓安。恕我家居,輕易不到官場,在場的諸位相好都不大認識了。足下何來?到舍下有何見教?”他這才知是安老爺,連忙扔下煙袋,請了個安,說:“原來就是老太爺!”慌得安老爺躬身拉起說:“素昧平生,怎麼行這個禮,這等稱謂?請問外頭怎麼稱呼?”他才說道:“筆帖式姓賀,名字叫喜升。不敢回老太爺,外頭人都稱筆帖式是喜賀老大。我們大人打發來了,叫道老太爺的大喜,說宅里的大爺中了探花了。”

安老爺聽他這話說得離奇,疑信參半,忙問:“貴堂官是那位?”他才說:“包衣按班烏大人。筆帖式今日是堂上聽事的班兒,我們大人把我叫到右門兒,親口吩咐說:“才在案兒上見前十本的卷子下來,看見大爺的卷子,本定的是第八名,主子的恩典,把名次升到第三,點了探花了。’差派筆帖式飛馬來給老太爺送這個喜信。還說因為老太爺是我們大人的老師,算煩筆帖式辛苦一蕩,筆帖式抓了匹馬就來了。方才筆帖式眼拙,沒瞧出老太爺來,老太爺萬一見著我們大人,還求美言兩句。”說著,又請了個安。

安老爺此時心里的樂,才叫個夢想不到,那里還計較這些小節!看了看那位喜賀大爺的年紀,才不過二十來歲,不好叫他“大哥”,又與他無統無屬,不好稱他“賀老爺”,便道:“老弟說那里話,著實受乏了!改日我再親去奉拜,先叫我小子登門道乏去。”說著,讓他喝茶吃煙。那位喜賀大爺坐了一刻,便起身告辭,說:“筆帖式還得趕到宅里銷差去呢。”

安老爺送到大門,看他上了馬,加上一鞭,如飛而去,才笑吟吟的進來。

這個當兒,安太太同金、玉姊妹以至舅太太、張太太早得了信了,彼此相見,闔家登時樂得神來天外,喜上眉梢。只這個當兒,泥金捷報也早趕到了。這番稱賀,不必講比公子中舉的時候更加熱鬧。

安老爺道:“大家且靜一靜,我這半日只像在夢境里呢!”

說著,定了定神,才道:“這個信斷不會荒唐,我不能不信,卻不敢自信。我此時竟要親自進城走一蕩。一則,見了玉格,到底問個明白是怎生一件事;二則,他乍經這等一件意外的恩榮,自然也有許多不得主意,我應當面指示明白,免得打發個人去傳說不清。”安太太聽了,忙說:“老爺這話想的很是。”說著,一面就叫人預備車馬,打點衣裳。正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忙成一處,這個當兒,公子差來的人也到了。安老爺接著問了問,依然不得詳盡,便穿好衣裳,催齊車馬進城。家中自有太太合二位少奶奶並家人們料理。按下不提。

卻說安老爺從莊園來到住宅,公子見自己不能分身回園叩謁父母,倒勞父親遠來,慌忙出來跪迎問安。此時父子相見,那番歡喜,更不待言。一時張老也迎出來,彼此稱賀。

安老爺進來,不及閑談,坐下便問公子究竟怎的便得高點鼎甲的原由。公子隨把今日引見並見著烏大爺怎的告知的詳細,從頭回了一遍,老爺方得明白。因也把今日早起卜《易》,怎的卜著晉卦,恰好烏大爺著那位喜賀大爺到園送信的種種情節,告訴公子。因說道:“從來說‘聖心即天心’,然則前人那‘誦《詩》聞國政,講《易》見天心’的兩句詩,真是從經義里味出來的名言。便是我那日給你出的那個詩題,也莫非預兆了。”說著,才待合親家老爺敘敘連日的闊別,不想親家老爺倒像個主人,早在那里替女婿張羅老爺的酒飯。

當下他父子翁婿飯罷。安老爺因公子中後,城內各親友都曾遠到莊園賀喜,如烏、吳、莫諸人以及諸門弟子也都去過。還有那個婁蒙齋,自從合老爺作通家後,見了安老爺,佩服得五體投地,時常要來親炙領教。安老爺是“有教無類”的,竟熏陶得他另變了個氣味了。那烏克齋原是安老爺的學生,如今又作了公子的座主,早行了個先施的禮。彼此各行各道,公子尊他為師,他卻仍尊安老爺為師,此科甲中常例也。安老爺便趁這蕩進城,一一的拜過。又到了那位喜賀大爺門首道了個乏,倒累他次日連忙到莊園來請安繳帖,過了兩日,又送了八盒兒關防衙門的內造餑餑來,此是後話。

卻說安老爺連日在城內拜完了客,又把公子的事一一布置指示明白,便吩咐他索性等諸事應酬完畢再回莊園,又給他看定了個歸第的吉日,公子一時得了主意。安老爺便先回雙鳳村,閑中商量起兒子歸第的事來。

一天,老夫妻兩個同著媳婦正計議家事,只見舅太太合張太太過來。舅太太坐下便道:“姑老爺,我有句話要合姑老爺商量,可是張親家的事。親家公是怵著碰你個釘子,不肯說;親家母呢,他說他是個鋸了嘴的葫蘆,還說你說的話他聽著摸不著,叫我瞧著咱兒說咱兒好,還帶管說務必的得替他說成了才好。前兒個我合我們姑太太商量了會子,姑太太也拿不穩你老的主意。我這里頭可受著窄呢。你可不許合我鬧一大車書,你就請出孔聖人來也不中用。這件事總得給人家弄成了。”

論安老爺這個人,蹈仁履義,折視周矩,不得不謂之醇儒;只是到了他那動稱三代起來,卻真也令人不好合他共事。不知這位舅太太怎的一眼把個生克制化的道理看破了,只要舅太太一開口,水心先生那副正經面孔便有些整頓不起來。也搭著這位老爺的近況正是身靜心閑,神怡興會,聽舅太太說了這陣,便笑道:“夫商量者,商其事之可否、互相商酌而行之謂也。你如今話不曾說,先說請出孔聖人來也不中用,然則還商出些甚麼量來?”舅太太道:“我不管這些,你只說應不應罷。”安老爺道:“益發大奇!你就叫我看篇文章,也得先有個題目;如今文章倒作了大半篇,始終不曾點出題來,卻叫我從那里應起?”舅太太又道:“姑老爺常說的呀,孔夫子的徒弟誰怎麼聽見一樣兒就會知道兩樣兒,又是誰還能知道十樣兒呢。姑老爺這麼大學問,難道我說了這麼些句話,你還聽不出個四五六兒來嗎?”安老爺道:“阿!《論語》要這等講法,亦吾夫子這厄運也。”

安太太道:“你們可慪壞了人了!這到那一年是個說得清楚啊?等我說罷。”因說道:“張親家的意思是,因為玉格中了,要給他熱鬧熱鬧。”才說了一句,安老爺早一副正色道:“要是打算唱戲作賀,可斷使不得,這卻不敢奉命。”舅太太道:“不是,不用唬的那麼個樣兒!等我告訴姑老爺,張親家說的是,他們外省女婿中了狀元,都興丈人家請遊街誇官;就是咱們城里頭,我也還趕上過,老年還興這個熱鬧兒。姑老爺想來也趕上了。講到你中舉的時候,我們家可沒請過,——我先說了,省得你回來又比出個例兒來。如今張親家想著等女婿回來這天,打發人遠遠兒接出去,給他弄分新執事,也給他插上金花,披上紅,把他接了家來。一則是個熱鬧兒,再者,一個小孩子中了會子,也叫他興頭興頭。姑老爺說使得使不得罷?”

這個當兒,不惟安太太、金玉姊妹望著老爺慶賀罷,連長姐兒都不錯耳輪兒的聽老爺怎麼個說法。只見老爺聽罷,啞然大笑,說道:“我只道是怎麼個難題目,原來為此,何須辭費到如此!此亦不讀書之故也。聽我講,那花紅不消費心,有朝廷的恩賜,赴瓊林宴這日,一榜新進士都要領的;卻只有榜眼、探花、傳臚一定要披戴起來,才成得這個盛典。至于執事,國初的時候,官員都有例用的執事,只翻出《會典》來看,上面載得明明白白。如今玉格既點了探花,自然該有他應用的儀仗。這事便是真個請教孔夫子,孔夫子也沒個不許可的理。有甚麼使不得的?”

安太太見老爺難得有這等一樁俯順群情的事,也自高興,便閑談道:“真個的,既是例上有的,怎麼如今外省還有個體統,京里的官員倒不許他使呢?”安老爺道:“是不能也,非不許也。你們既不博古,焉得通今?這可就要知‘因地制宜,因時制宜’的道理了。我朝以弓馬取天下,從不曉得甚麼叫作圖安逸。國初官員乘馬的多,坐轎的少,那班世家子弟都是騎馬,還有騎著駱駝上衙門的呢。漸漸的忘了根本,便講究坐轎車;漸漸的走入下流,便講究跑快車;漸漸的弄到不能養車,便講究雇驢車;漸漸的連雇驢車也不能了,沒法,雖從大夫之後,也只得徒行起來了哇!何況一路還要到鼻煙鋪里裝包煙,茶館兒去喝碗茶,這要再用上分執事,成個甚麼體統?如今既是親家這等疼孩子,我也不好故卻,待我著個人替他照那《會典》上開載的,不奢不儉置辦一分起來,何如?”張太太聽了半日,聽這句話頭兒,仿佛是應了,便合舅太太說道:“我合你說啥話兒來著?人家親家老爺憑借事兒,你給他說在理上,他沒個不答應的不是?”舅太太道:“說了半天,敢則孔聖人就在這兒呢。”大家一笑而罷。

卻說安公子傳臚下來,授職用了編修。接著領宴謝恩,登瀛釋褐,一切公私事宜應酬已畢,便打算遵著安老爺給他定的那個歸第吉期,收拾回園,叩見父母。他未回家之前,那恩賞的旗匾銀兩早已領到。安老爺先在莊園門外立起一對高大朱紅旗杆,那莊門外本有無數的大樹,此時正是濃蔭滿地、綠葉團云的時候,遠遠的望著那“萬綠叢中一點紅”,便有個更新氣象。莊門上高懸一面粉油大字“探花及第”的豎匾,迎門牆上滿貼著泥金捷報的報條。出入往來的那班家丁倍常有興。里邊兩位當家少奶奶早吩咐人在當院里設下天地紙馬、香燭香案,又掃除佛堂,上著滿堂香供,家祠里也預備祭筵。安老夫妻又叫在何公祠也照樣備辦一分供獻。

是日,安老爺因是個喜慶日期,兼要叩謝天恩祖德,便穿了件絨線打邊兒加紅配綠的打字兒七品補子的公服。安太太、舅太太都是鈿子氅衣兒。張親家老爺先兩日早回了莊園,新置了一套羽毛袍套。親家太太又作了一件絳色狀元羅面月白永春里子的夾紗衫子,穿的紗架也似的。金、玉姊妹此刻是欽點翰林院編修探花郎的孺人了,按品漢裝,也掛上朝珠,穿著補服。兩個人要討婆婆的喜歡,特特的把安太太當日分賞的那兩只雁塔題名的雁釵戴在頭上。事有湊巧,恰值何小姐前幾天收拾箱子,找出何太太當日戴的一只小翠雁兒來,嘴里也含著一掛飯珠流蘇,便無心中給了那個長姐兒。他這日見倆奶奶都戴著只翠雁兒,也把他那只戴在頭上,“婢學夫人”,十分得意。

這日天不亮,張老便合親家借了兩個家人,帶了那分執事,迎到離雙鳳村二十里外,便是那座梓潼廟等候。那執事是一對開導金鑼,兩對“賜進士出身”、“欽點探花及第”的朱紅描金銜牌,一對清道旗,一對朱花旗,一對金瓜,一把重沿藍傘。

公子那邊從頭一日收拾停當了,次日起早,帶了家丁便回莊園而來。半路到了梓潼廟,吃些東西,換了衣服。一路鑼聲開導,旗影搖風,公子珠掛沈檀,章輝��,頭插兩朵金花,身披十字彩紅,騎一匹雕鞍金埒的白馬,迤邐向雙鳳村緩緩而來。一路也過了四五處煙村,也過了兩三條鎮市,那兩面鑼接連十三棒敲的不斷,惹得那些路上行人,深閨兒女都彼此閑論,說:“這讀書得作官的果是誰家子?”一程一程,來到臨近。公子在馬上望著那太空數點白云,匝地幾痕芳草,恰遇那年下半年有個閨月,北地節候又遲,滿山杏花還開得如火如錦,四圍杏花風里簇擁他白面書生的一個探花郎,好不興致!近山一帶那些人家,早就曉得公子今日回第的信息,一個個扶老攜幼,抱女攜男,都來夾道歡呼的站在兩旁看這熱鬧。內中也有幾個讀過書的龐眉皓發老者,扶了根拐杖,在那里指指點點說道:“不知這位安水心先生怎樣自修,才生得這等一位公子!又不知這位公子怎樣自愛,才成了恁般一個人物!”

話休絮煩。須臾,公子馬到門首。一片鑼聲振耳,里頭早曉得公子到了。公子離鞍下馬,整頓衣冠。擡頭一望,先望見門上高懸的“探花及第”那四個大字。進了大門,便是眾家丁迎著叩喜。走到穿堂,又有業師程老夫子那里候著道賀。他匆匆一揖,便催公子道:“我們少刻再談,老翁候久了。”

公子讓先生進了屋子,才轉身步入二門。早見當院里擺著香燭供桌,金、玉姊妹在東邊迎接,一群仆婦丫鬟都在西邊叩見。公子此時不及寒暄,便恭肅趨鏘上堂給父母請了安,見過舅母、岳母。安老爺此時已經滿面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了。公子才得請過安,安老爺便站起來望著公子道:“隨我來。”便把公子帶到當庭香案跟前,早有晉升、葉通兩個家人在那里伺候點燭拈香。安老爺端拱焚香,炷在香斗里,帶領公子三跪九叩,叩謝天地。退下來,前面兩個家人引著從東穿堂過去,到了佛堂。佛堂早已點得燈燭輝煌,香煙繚繞。安老爺向來到佛堂不準婦人站在一旁,敲磐的那個伺候佛堂的婆子老單,早躲在一邊去了。家人敲了磐,老爺帶領公子拜了佛出來,仍由原路出了二門,繞到家祠。因公子在城里早在宗祠里磕過頭了,便一直的進了祠堂,在他家老太爺、老太太神主前祭奠。行禮已畢,出了祠堂門,安老爺向來“行不由徑”,便不走那座角門,仍從外面進了二門,來到上房。公子待父親進房歸坐,便要給父母行禮了。

只見安老爺上了台階兒,回頭問著晉升、葉通道:“我吩咐的話都預備齊了沒有?”兩個答應了一聲:“齊了。”便飛跑出了二門,同了許多家人擡進一張搭著全虎皮椅披的大圈椅,又是一張書案來。你道安老爺一個家居的七品琴堂,況又正是這等初夏天氣,怎的用個虎皮椅披呢?原來那漢宋講學大儒,如關西夫子、伊、閩、濂、洛諸公,講起學來,都要設絳帳,擁臯比。安老爺事事師古,因經自己講學的那個所在也是這等制度,不想今日正用著他。擡進來,老爺親自帶了家人把那椅子安在中堂北面,椅子前頭便設下那張書案。

這個當兒,張老夫妻是在他家等著接姑爺呢,只有舅太太、安太太、金玉姊妹並一班丫鬟幾個家人媳婦在那里。見安老爺回到上房且不坐下受兒子的頭,先這陣布席設位,諸女眷只得閃在一旁。舅太太先納悶兒道:“怎麼今兒個他又‘外廚房里的竈王爺’,鬧了個獨坐兒呢。回來叫我們姑太太坐在那兒呀?”安太太見老爺臉上那番“屏氣不息,勃如戰色”的光景,早想到定是在那位神佛跟前許的甚麼願心,便在旁問道:“老爺不用個香爐燭台麼?好到佛堂請去。”只見老爺搖搖頭道:“那香燭都是那班愚僧誤會佛旨,今日這等儀節豈是焚香燒燭褻瀆得的!”當下不但諸女眷聽了不得明白,連公子也無從仰窺老人家的深意,只得跟著來往奔走。

一時設畢,安老爺又吩咐:“就上祭罷。”只見眾家人從二門外端進四個方盤來,老爺便帶了公子一件件捧進來,擺在案上。大家一看,右手里擺著一方錫鑄的朱墨硯台,又是兩只朱墨筆,挨著硯台擺著一根檀木棒兒,一塊竹板兒。左手里擺著卻是安老爺家藏的幾件古器:一件是個鐵打的沙鍋淺兒模樣兒,底下又有三條腿兒,據安老爺平日講,說是上古燧人氏教民火食烹飪始興時候的鍋,名曰“燧釜”。一件像個黃沙大碗,說是帝舜當日盛羹用的,名曰“土�”。一件是個竹筐兒,便是顏子當日簞食瓢飲的那個“簞”。那個黃沙碗里裝著一碗清水。那兩件里,一個裝著幾塊山澗里長的綠翳青苔,俗叫作“頭發菜”;一件裝著幾根海島邊生的烏皮海藻,便是藥鋪買的那個“鹹海藻”。把這分東西供得端正,然後安老爺親自捧了一個圓底兒方口兒的鐵酒杯,說那便是聖人講的“觚不觚,觚哉觚哉”的那個“觚”,杯里滿滿盛著一杯清酒。老爺兢兢業業舉得升空過頂,從東邊獻到座前供好了,座旁三揖而退,才退到正中,帶領公子行了個四拜的禮。立起身來,又從西邊上去撤下那杯酒,捧著作了個揖。出了院子,早見葉通捧過一束白茅根來,單腿跪著放在階下。安老爺才望空一舉,把那杯酒奠在那白茅上。進來,又站在那書案的旁邊,問公子道:“你可知我今日這個用意?”

列公,你看安公子真算得了他老人家點兒衣缽真傳,他會明白了。只聽他控背答道:“西邊這幾件自然是‘丹鉛設教,夏楚收威’的意思。東邊那幾件想是‘澗溪沼�之毛,�蘩蘊藻之菜,筐��釜之器,潢�行潦之水。”那簞食觚飲,正是至聖大賢的手澤口澤。只不知那奠酒為何要用著白茅根?”

安老爺道:“這個典,你只看‘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供,無一宿酒’的幾句注疏,就曉得了。”公子道:“還要請示父親,今日祭的是那位古聖先賢?”安老爺道:“古聖先賢怎的好請到我內室來。”因指著何小姐道:“這便是他的祖父,我那位恩師。當年我不受他老人家這點淵源,卻把甚的來教你?你不經我這番訓誨,又靠甚的去成名?這便叫作‘飲水思源,敢忘所自’。你要曉得,這等師生卻合那托足權門垂涎外任的師生,是兩種性情,兩般氣味。”安老爺將說完這話,舅太太便道:“得了,收拾收拾,二位快坐下,讓人家孩子磕頭罷。我也家去等著陪姑爺去了!”這里眾人忙著收拾清楚,安老爺、安太太便向正面床上雙雙歸坐,公子才肅整威儀,上前給父母行禮。

列公,你從他那頭上兩朵金花,肩上十字披紅,朝珠補服,肅整威儀的情形里頭,回想他三年前未曾見個生眼兒的人先臉紅,未曾著點窩心的事兒先撇嘴的那番光景,可不是大姐姐似的一個公子哥兒來著麼!才得幾天兒,居然金榜題名,玉堂學步,成了人了。只這膝前一拜,你叫他那雙父母看著怎的不樂!只見他老夫妻一個拈須含笑,一個點首堆歡,兩邊站著那班丫鬟仆婦望著老少主人,也都是展眼舒眉,一團喜氣。

這個當兒,就把個長姐兒忙的,又要伺候老爺太太,又要張羅兩位奶奶,已經手腳不得閑兒了。他還得耳輪中聒噪著探花,眼皮兒上供養著探花,嘴唇兒邊念道著探花,心坎兒里溫存著探花。難為他只管這等忙,竟不曾短一點過節兒,落一點神情兒。長姐兒尚且如此,此時的金、玉姊妹更不消說,是“難得三千選佛,輸他玉貌郎君;況又二十成名,是妾金閨夫婿。”他二人那一種臉上分明露的出來口里轉倒說不出來的歡喜,就連描畫也描畫不成了。

一時,公子拜罷起來。只聽安老爺合太太說道:“太太,我家這番意外恩榮,莫非天貺君恩,祖德神佑!不想你我這個孩子,不及兩年的工夫,竟作了個‘華國詞臣,榮親孝子’。且喜你我二十年教養辛勤,今日功成圓滿,此後這副承先啟後的千斤擔兒,好不輕松爽快!”太太道:“是雖說是老爺合我的操心,也虧他的自己立志。我不是說句偏著媳婦的話,也虧這倆媳婦兒幫他。”老爺道:“正是這話。古有云:‘退一步想,過十年看。’這兩句話似淺而實深。當我家娶這兩房媳婦的時候,大家只說他門戶單寒;當我用了那個知縣的時候,大家只說我前程蹭蹬。你看今日之下,相夫成名的,正是這兩個單寒人家的佳婦;克家養志的,正是我這個蹭蹬縣令的佳兒。你我兩個老人家往後再要看著他們夫榮妻貴,子孝孫賢,那才是好一段千秋佳話呢!”

這正是:

如花眷作探花眷,小登科後大登科。

這回書交代到這里,便是《兒女英雄傳》第四番的結束。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六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20:27

正文 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
精品文學 iPhone App現已推出!支持離線下載看小說,請使用iPhone下載安裝!


上回書交代到安公子及第榮歸,作了這部評話的第四番結束,這段文章自然還該有個不盡余波。

卻說他這拜過父母便去拜見舅母,金、玉姊妹也一同過去。三個將進院門,早見舅太太在屋門口兒等著,見他們來了,笑道:“這可說得是個新貴了,連跟班兒都換了新的了。”

說著,公子進門,便讓舅母坐下受禮。舅太太說:“我不叫你磕這個頭,大概你也未必肯,就磕罷。”公子一面跪下,他一面拉住公子的手說道:“快快兒的升,早些兒換紅頂兒。不但你們老爺、太太越發喜歡了,連我這干丈母娘可也就更樂了。”

公子被舅母緊拉著一只手說個不了,只得一手著地答應著行了禮。起來,舅太太便讓他摘帽子,脫褂子,又叫人給倒茶。

公子說:“我不喝茶了,這時候怎麼得喝點兒甚麼涼的才好呢!”舅太太道:“有,我這里有給你煮下的綠豆,我自己包了幾個粽子,正要給你送過去呢。”說著,便叫:“老藍,就端來,大爺這里吃罷。”老藍答應一聲,便端了一碗涼綠豆,一碟粽子,又見那個丫頭,原名素馨,改名綠香的,從屋里端出一碟兒玫瑰鹵子,一碟兒冰花糖來,都放在公子面前。公子一面吃著,舅太太又說:“吃完了,再把臉擦擦,就涼快了。”

公子一時吃完,擦了臉,重新打扮起來。

舅太太道:“我這里還給你留著個頑意兒呢,不值得給你送去,你帶了去罷。”說著,便叫綠香從屋里一件件的拿出來。

一件是個提梁匣兒,套著個玻璃罩兒,又套著個錦囊。打開一看,里頭原來是一座娃娃臉兒一般的整珊瑚頂子,配著個碧綠的翡翠翎管兒。舅太太道:“這兩件東西,你此時雖戴不著,將來總要戴的,取個吉祥兒罷。”金、玉姊妹兩個都不曾趕上見過舅公的,便道:“這準還是舅舅個念信兒呢。”舅太太道:“噯,你那舅舅何曾戴著個紅頂兒喲!當了個難的乾清門轄〔轄:侍衛的意思〕,好容易升了個等兒,說這可就離得梅楞章京快了,誰知他從那麼一升,就升到那頭兒去了。這還是四年上才有旨意定出官員的頂戴來,那年我們太爺在廣東時候得的。”張姑娘道:“敢是老年官員都沒頂兒嗎?這我可又知道了個古記兒。”何小姐道:“不然為甚麼帽子要分個紅里兒藍里兒呢。”

說著,公子又看那匣兒,是盤百八羅漢的桃核兒數珠兒,雕的十分精巧,那背墜佛頭記念也配得鮮明。公子很覺狠愛,便道:“這盤輕巧,我就換上他罷。”舅太太益發歡喜,就盤腿坐在那里,叫過他去,又叫他低了頭,親自給他換上。何小姐早把那個匣子打開,卻是一分絕好了的飄帶荷包手巾。舅太太道:“你們倆瞧瞧,這還是我二十年頭里的活計”如今再叫我照這麼個模樣兒做一分,我可做不上來了。”何小姐道:“活計是不用講了,難為娘怎麼收來著,竟還好好兒的呢。”因合公子說道:“也換上罷。”說著,不由分說便給他換上。公子這才戴上帽子,謝了舅母,親自拿著那個匣兒去回父母。舅太太又合他說道“回來我同你丈母娘請姑老爺、姑太太,還請你們作陪呢。”

公子一面答應,便過來把方才得的東西都請父母看過。安老夫妻自是歡喜,便催著他過後邊去。安太太道:“我叫人把那個角門兒給你們開開了,倆媳婦兒都跟過去。一個也該到自己祠堂里磕個頭,一個也該見見自家的父母。別自顧咱們家里熱鬧,叫人家養女孩兒的看著寒心。”二人答應著,帶上一群丫頭女人,又保駕似的跟了去。不一時到了何公祠,戴勤、宋官兒合一班家人早在那里伺候。公子告過祭,何小姐才上前磕頭。張姑娘在姐姐跟前是斷不落這個過節兒的,此刻有個不隨著磕頭的嗎?二人一同拜罷起來,撤去祭筵,關好門戶,便到何小姐當日住過半天兒的那個禪堂去坐。

只見華嬤嬤從他家里提了一壺開水,懷里又抱著個鹵壺,那只手還掐著一摞茶碗茶盤兒進來。公子道:“你就叫你媳婦兒幫幫不好嗎,為甚麼要累得這麼阿哥的嬤嬤庫忒累〔庫忒累:固執的意思〕的娘模樣兒呢!”他道:“可不是叫媳婦兒張羅來著嗎,偏偏兒的這麼個當兒芒種兒又醒了,賴在他媽身上只不下來,我嫌他們那孩子爪子的累贅,還沒我自己干著爽利呢。”說著,便忙著給爺、奶奶倒茶。你道這芒種兒又是誰?前回書交代過的,何小姐過門的時節,那隨緣兒媳婦正是將近三個月的雙身子,所以不曾進得新房,屈指算到上年的芒種前後,可不正該養了?轉眼今年又是芒種,那孩子恰好周歲兒,敢是也懂得賴在他媽身上不下來了。

◎ 精品文學網 Bestory.com ◎

話休絮煩。一時倒上茶來,張姑娘道:“茶不茶的倒不要緊,你們誰快給我袋煙吃罷。”說著,早見柳條兒裝過煙來。

何小姐道:“喝他們口茶,給爹媽磕頭去罷,這一袋煙又得半天。”說著,站起便去接他的煙袋。張姑娘笑道:“好姐姐,等我再吃兩口。”一面把煙袋遞給柳條兒,一面還回過頭來,就他手里抽了兩口。三個人才一同過張老那邊去。

到了門首,他老兩口兒早迎出來。原來張老因人少房多,只占了三間正房,六間廂房。那正房里當中供佛,一間住人,一間座客。當下公子夫妻進去,見堂屋里佛爺桌兒上換了簇新的黃布桌圍,桌兒上的錫�五供兒擦得鏡亮,佛前點著日夜不斷的萬年海燈,佛龕兩旁一邊兒還立著一根干稻草,講究說這是怕屋里有個不潔淨,遮佛爺的眼目的,佛桌兒前早鋪下了個蒲墊兒,老兩口兒走到那蒲墊兒跟前就站住,等著姑爺行禮。

你道這是個甚麼儀注?原來小戶人家凡遇著大典禮,不大肯坐下受人的頭,總是叫他朝著家堂佛磕。便是家里有個孩子,從散學里下了學,也得朝著佛爺作那個揖。這輸�戶皆然,卻為《禮經》所不載。更兼安公子中舉的時候是在上屋給岳父母行的禮,此時如何想得到這個規矩?及至聽他岳丈說了句:“姑爺來到就是,別行禮罷。”他才知是該朝佛爺磕的,便在那蒲墊兒上先給泰山磕了三個頭。張老也說了幾句老實吉利話兒,又說:“這也不枉你爺兒倆、他姐兒倆受那場苦哇!這都是佛天菩薩的保佑啊!”

公子起來,又給泰水磕頭。俗語說的:“挨金似金,挨玉似玉。”今番親家太太的談吐就與往日不大相同了。只聽他說道:“姑爺多禮,姑爺請起。這可實然的難為你!也不枉你家一場辛苦吃到底,也不枉我家‘行下的秋風望下的雨’,也不枉咱兩家子這一嫁一娶。往後來我兩口兒還愁甚麼年少柴來月少米!可是人家說的,‘老天隔不了一層紙’,等明兒他姐兒倆再生上個一男半女,那才是重重見喜。誰也說不的這不是人情天理。”不想他一朝作了官親,福至心靈,這幾句官話兒倒誤打誤撞的說了個合轍押韻。

卻說張老讓他三個坐下,便高聲叫道:“大舅媽,拿開壺來!”那個詹嫂聽得公子來了,死也不敢出那個廂房門,連答應都怵著答應;答應一聲,只叫他那孩子送了水壺來。那個孩子也是發訕,不肯進屋子,只在屋門外叫:“姑爹,你接進開壺去呀!”原來那孩子極怕張姑娘。張姑娘便叫道:“阿巧,進來。”他這才訕不答的蹭進來,一手提擄著水壺,那只手還把個二拇指頭擱在嘴里叼著,嘻嘻的訕笑,遞過壺去。張太太又叫他給公子請安,白說了,這他扭股兒糖似的,可再也不肯上前兒咧。何小姐道:“不用請安了。”因指著公子問他:“你只說這是誰罷?”那孩子又搖搖頭。何小姐道:“我呢?”他倒認得,說:“你,你也是姐。”張姑娘道:“那麼問著你那是誰,只搖頭兒不言語,偏叫你說!”他這才嗚呐嗚呐的答道:“他是個老爺。”說著,張老沏了茶,他接過水壺去,就發腳跑了。

張老端過茶來,公子連忙站起來要接,見沒茶盤兒,摸了摸那茶碗又滾燙,只說:“你老人家叫他們倒罷。”及至晾了晾,端起來要喝,無奈那茶碗是個斗口兒的,蓋著蓋兒,再也喝不到嘴里。無法,揭開蓋兒,見那茶葉泡的崗尖的,待好宣騰到碗外頭來了。心想,這一喝準鬧一嘴茶葉,因閉著嘴咂了一口,不想這口稠咕嘟的釅條咂在嘴里,比黃連汁子還苦,攢著眉咽下去,便放下碗,倒辜負了主人一番敬客之意。張老又給他姊妹送了茶,便從佛桌兒底下掏出一枝香根兒,自己到廚房掏了個火來,讓姑奶奶抽煙兒。柳條兒這里給張姑娘裝煙,戴嬤嬤便張羅給親家太太裝煙。親家太太抽著煙兒,何小姐就問道:“媽,你老人家今兒個吃的這個煙怎麼不像那老葉子煙兒味兒了?”張太太道:“可說呢,都是你那舅太太呀,我到了他屋里,他就鬧著不興我吃我的煙,只叫吃他的。昨兒個他又買了十斤渣頭送我,我吃著倒怪香兒的呢。就只不禁吃,一會子又怪燎嘴的,大是吃慣了也就好了。”

※ 精 品 文 學 網 B e s t o r y .c o m ※

當下賓主酬酢禮成。公子才致謝了岳父母的迎接誇官的盛意,他老兩口兒也謙不中禮的謙了兩句。公子便要告辭過前頭去。何小姐因問張太太說:“媽不是回來還同舅母請公婆吃飯呢麼,為甚麼不趁早角門兒開著一塊兒走呢?省得回來又繞了遠兒。”張太太便道:“使得。”說著,用倆指頭攆滅了那根香火,又叫道:“大舅媽,我不來家吃飯了,晚飯少打半碗來罷。”說罷,便一同過這邊來。

到了上房,安老爺正合安太太、舅太太在那里長篇大論談得高興。見公子來了,便要帽子褂子,待要穿戴好了親自帶他出去拜謝他的業師程老夫子。正說著,人回:“程師老爺穿了公服過來了,現在腰房里候著,說一定要進來登堂給老爺、太太賀喜。”

列公,你道這位程老夫子從那里說起又穿起公服來?原來他當日本是個出了貢的候選教官,因選補無期,家里又待不住,便帶了兒子來京,想找個館地。恰值那年安老爺用了榜下知縣要上淮安,又打算叫公子留京鄉試,正愁沒個人照料他課讀。見程師爺來了,是自己幼年同過窗的一位世兄,便請他在家下榻。那程師爺見修饌不菲,人地相宜,竟強似作個老教去吃那碗豆腐飯。因此一住四個年頭,賓主處得十分合式。安老爺又是位崇師重道的,平日每逢家里有個正事,必請師老爺過來,同諸親友一體應酬,從不肯存那“通稱本是教書匠,到處都能雇得來”的淺見。因此,師老爺也就“居移氣,養移體”起來,置了一頂鴨蛋青八絲羅胎平鼓窪�時樣緯帽,買了一副自來舊的八品鵪鶉補子,一雙腦滿頭肥的轉底皂靴。這日欣逢學生點了探花,正是空前絕後的第一樁得意事,所以才紗其帽而圓其領的過來,定要登堂道賀。

安老爺因自己還沒得帶兒子過去叩謝先生,先生倒過來了,一時心里老大的不安,說道:“這個怎麼敢當!”低頭為難了半日,便合太太說道:“這樣罷,既是先生這等多禮,倒不可不讓進上房來。莫如太太也見見他,我夫妻就當面叫玉格在上屋給他行個禮,倒顯得是一番親近恭敬之意。”太太也以為很是。

卻說安老爺家向來最是內外嚴肅,外面家人非奉傳喚,等閑不入中堂。在上屋伺候的都是一班仆婦丫鬟,此外只有茶房兒老尤的那個九歲的孩子麻花兒,在上屋里聽叫兒。當下眾人聽得師老爺要進來,一個個忙著整坐位,預備掀簾子。安太太一班內眷帶了眾丫鬟都到東里間暫避,其余的老婆兒小媳婦子們都在靠西一帶遠遠的伺候著。此時替那個長姐兒計算,他自然也該跟了太太進里間去才是,無如他心里另有他一樁心事。你道為何?原來他自從去年公子鄉試,頭場出來,打發戴勤回家請安的那天,他聽戴勤回老爺話,說了句“師老爺說大爺準中”,落後見大爺果然中了不算外,並且一直中到探花了,他心里便著實的感佩這位師老爺。難得今日這個機會,他便不進屋子,合那班仆婦站在外間,想瞻仰瞻仰這位師老爺是怎的個老神仙樣子。

只聽老爺先吩咐人預備開正門,又道:“就請師老爺罷。”

家人答應出去,老爺早帶了公子迎到二門台階下候著。此時長姐兒心里打著:“這位師老爺連我們大爺都教得起,縱然不能照戲上扮的劉備老爺的那位諸葛軍師那麼個氣派兒,橫豎也有書上說的岳老爺的那位教師周先生那麼個光景兒,掉在地上,也不至于像《春香兒鬧學》上的陳最良。”只不錯眼珠兒從玻璃里向二門望著。

正盼望間,但見外面家人從二門旁邊跑進來,回了一聲說:“師老爺進來了。”緊接著吱嘍嘍屏門大開,就請進那位師老爺來。他一瞧,先有幾分不滿意。原來那位師老爺生得來雖不必“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那雙眼睛也就幾乎“視而不見”;雖不道得“鞠躬如也”,那具腰也就帶些“屈而不伸。”半截真攙假的小辮兒搭在肩頭,好一似風里垂楊飄細細;一片銀鍍金的濃胡子繞來滿口,不亞如溪邊茅草亂蓬蓬。

穿一件本色裎鄉繭單袍子,套一件茄合色羽紗單褂子,他自己趕著這件東西卻叫作“羽毛外套”。那件外套上便釘著那副自來舊的補子,又因省了兩文手工錢,不曾交給裁縫,只叫他那個館僮給釘的,以致釘得一片齊著二道褂鈕兒,一片齊著三道褂鈕兒,便是朱夫子見了,也得給他注明說:“此錯簡,當在第三道褂鈕兒之上。”他看了看,似乎合“褻裘長,短右袂”的本義,也還說得通,就那麼“言其上下察也”的套在身上。頭上只管是明晃晃一項金角大王般的緯帽,那帽襻兒從帶上便“放之則彌六合”的來了。腳下那雙皂靴底兒上的泥,只管膩抹了個漆黑,幫兒上倒是白臉兒扯光的一層塵土,雖然考較不出他是那年買的,大約從上腳那天直到今日,自來也不曾撣撣刷刷,“去其舊染之汙而自新”。長姐兒仔細一看,回頭合隨緣兒媳婦說道:“這是怎麼話說呢?一個人就砢磣,也得砢磣出個樣兒來呀!難為咱們大爺,怎麼合他一個屋里混混來著!”

這個當兒,里間兒的內眷也在那里遠遠兒的從玻璃里望外看。舅太太一見。先就說道:“敢則這是姑老爺天天兒叫得震心的他那位程大哥呀!這還用滿到是處找著瞧海里奔〔海里奔:指希奇之物〕去嗎!”張太太只問:“咱兒了?”金、玉姊妹合丫頭們已經笑不可仰。便是安太太那等厚道人也就掌不住要笑,只合舅太大擺手兒說:“你悄悄兒的,看人家聽見。”說著,大家又望外看。只見他從二門屏風台階兒上一步步用腳試著擦拉下來,到了平地,一副精神早已貫注到上屋跟前,卻不曾留心旁邊兒還有個主人在那里迎接呢。安老爺只得迎了兩步,把手一拱,叫道:“大哥,我這里正要帶小兒到館竭誠叩謝,倒勞吾兄枉道先施,請屋里坐。”他聽了,才連點頭兒帶哈腰兒,嘴里嘁嘁測測,一陣有聲無詞,不甚可辨,大約說的是“豈敢豈敢”,卻又沒個里兒表兒。

你道這是甚麼原故?原來漢禮到了人家里,無論親友長幼,或從近處來,或從遠方來,或是久違,或是常見,以至無論慶賀吊慰,在院子見了主人,從不開口說話,慢講請安拉手兒了。當下他只嘁測了那一陣,便奔了上房來。兩房伺候的兩個女人忙把簾子高卷起來,伺候師老爺進屋子。

這個當兒,里間兒的女眷都過槅扇跟前來,隔著那層槅扇絹望外瞧。只見他一進門,不說長不道短,便舉手擎天毛腰拖地的朝上就是一躬,這一躬打下去,且不直起腰來,卻把兩只手湊在一處,就著地兒拱送,嘴里還說道:“恭喜,恭喜,叩叩,叩叩,叩叩。”大家一看,這可是個希希罕兒,都在那里納悶兒。安老爺懂得這個,說了句:“豈敢。”連忙趕過去,合他膀子靠膀子的也那麼鬧了一陣,口里卻說的是:“還叩,還叩,還叩。”講究這叫作:“賓請拜,主人辭;賓再請拜,主人再辭;三讓三辭,然後相揖而退。”是個大禮。

安老爺合他彼此作過揖,便說道:“驥兒承老夫子的春風化雨,遂令小子成名,不惟身受者頂感終身,即愚夫婦也銘佩無既。”只聽他打著一口的常州鄉談道:“底樣臥,底樣臥!”

論這位師老爺平日不是不會撇著京腔說幾句官話,不然怎麼連鄧九公那麼個粗豪不過的老頭兒,都會說道他有說有笑的,合他說得來呢。此時他大約是一來兢持過當,二來快活非常,不知不覺的鄉談就出來了。只是他這兩句話,除了安老爺,滿屋里竟沒有第二個人懂。

原來他說的這“底樣臥,底樣臥”六個字,“底”字就作“何”字講,“底樣”,“何樣”也,猶云“何等”也;那個“臥”字,是個“話”字,如同官話說“甚麼話,甚麼話”的個謙詞。連說兩句,謙而又謙之詞也。他說了這兩句,便撇著京腔說道:“顧(這)叫胙(作)‘良弓滋(之)子,必鴨(學)為箕;良雅(冶)滋(之)子,必雅(學)為裘’。顧(這)都四(是)老先桑(生)格(的)頂(庭)訓,雍(兄)弟哦(何)功滋(之)有?傘(斬)快(愧),傘(慚)快(愧)!嫂夫納銀(二字切音合讀,蓋“人”字也)。面前雅(也)寢(請)互互(賀賀)!”

老爺便吩咐公子:“請你母親出來。”幸虧是安太太素來那等大方,才能見怪不怪,出來合他相見。便忍了笑,扶了兒子出來,從靠南一帶繞到下首,才待說話,只聽他那里問著老爺道:“顧(這)個秀(就)四(是)嫂夫呐銀(人)?”

原來大凡大江以南的朋友見了人,是個見過的,必先叫一聲;沒見過的,必先問問:“這個可是某人不是?”安老爺見問,忙答道:“正是山荊求見。”他這一肅整威儀,鄉談又來了,說道:“顧(這)四(是)要頂(庭)�(參)格(的)。”庭參者,行大禮也。說著,只見他背過臉兒去,倒把脊梁朝著安太太,向北又是一躬。慌得安老爺還揖不叠,連說:“代還禮,代還禮。”安太太此時要還他個萬福罷,旗裝漢禮,既兩不對帳,待摸著頭把兒還他個旗禮,又怕不懂,更弄糟了。想了想,左右他在那里望著影壁作揖,索興不還他禮。等他轉過臉來,才說道:“師老爺多禮!我們玉格這麼個糊塗孩子,多虧師老爺費心,成全了他,一總再給師老爺道謝罷。”他只低了頭,紅了臉,一時無話。

安老爺便讓道:“大哥請坐,待愚夫婦教小兒當堂叩謝。”

他又道:“底樣臥,底樣臥!”公子早過來站端正了,向他拜了四拜。他又答了兩揖。等公子起來,他才笑呵呵的說道:“四(世)雍(兄),恭喜!恭喜!武(我)哈(合)你襪(外)涅(日)呢,叫胙(作)‘日(石)呐恩(二字切音合讀,“能”也。)攻虐(玉)’,今涅(日)真頭叫胙(作)‘親(青)測(出)于藍’哉,阿拉?”(阿拉者,可是如此之詞,轉問之意也。)老爺又向他打了一躬,說道:“‘此夫子自道也’,改日還當竭誠奉請。”

列公,你看這位安老先生,也算得“待先生其如此恭且敬也”了。誰想他自己心里猶以為未足,還要叫太太帶兩個媳婦來拜見老夫子。太太卻有些不願意了,只得說道:“我才打發他們倆到佛堂里撤供焚錢糧去了,得會子過來呢,怎麼好倒勞師老爺盡著等他們呢?先請坐下,改日再叫媳婦兒拜見罷。”安老爺見如此說,這才罷了。太太一面叫人倒茶,一面自己也就進了里間兒。舅太太迎著笑說:“姑太太,你真是個好人,直算救了倆媳婦兒一場大難!”

按下這里。卻說安老爺見一切禮成,才讓師老爺歸坐,請升了冠。一時倒上茶來,老爺見給他倒的也是碗普洱茶,早料到這樁東西師老爺一定是“某未達,不敢嘗,”忙說:“師老爺向來不喝茶,你們快換碗姜湯來罷。”仆婦們連忙換上姜湯來。那等熱天,他會把碗滾開的姜湯唏溜下去竟不怎的不算外,喝完了,還把那塊姜撈起來,擱在嘴里嚼了嚼,才“�”的一口唾在當地。旁邊一個婆兒連忙來揀,看了看,不好下手,便從袖口兒里掏了張手紙,疊了四折兒,把那塊姜捏出去。安老爺這才合他彼此暢談。只這一談,師老爺一陣大說大笑,長姐兒又留神瞧見他那一嘴零落不全的牙了。敢則是一層黃牙板子,按著牙縫兒還漬著許多深藍淺綠的東西,倒仿佛含著一嘴的鍍金點翠。長姐兒合梁材家的皺著眉道:“梁嬸兒,你回來可好歹好歹把那個茶碗拿開罷,這可不是件事!”說著,只惡心得他回過頭去向旮旯兒里吐了一口清水唾沫。

這個當兒,又聽老爺叫取師老爺的煙袋荷包去。當下兩三個仆婦答應一聲,便叫那個小小子兒麻花兒去取,大家都在廊下等著。一時,麻花兒取進來,眾人一看那個藍布口袋,先惡心了一陣。且不必問他是怎的個式樣,就講那上頭的油呢,假如給了剃頭的,便是使熟了的絕好一條杠刀布,卻又合他那根安著猴兒頭煙袋鍋兒、黃白加黑冰裂紋兒的象牙煙袋嘴兒、顫巍巍的毛竹煙管兩下里拿著。這件東西,說書的要不費些考據注疏工夫解出來,聽書的可就更聽不明白了。

請問煙袋鍋兒怎麼叫作“猴兒頭”呢?列公,你只看那猴兒,無論行住坐臥,他總把個腦袋紮在胸坎子上,倒把脖兒拱起來。然則這又與師老爺的煙袋鍋兒何干?原來凡是師老爺吃煙,不大懂得從煙袋荷包里望外裝,都是從那個口袋里捏出一撮子來,塞在煙袋鍋兒里。及至點著了,吃完了,他可又不大懂得往地下磕,都是一撒嘴兒順著手兒把那煙袋鍋兒往地下一墩,那鍋兒里的煙灰墩的乾淨也是這一墩,墩不乾淨也是這一墩。假如墩不乾淨,回來再裝,那半鍋兒煙灰可就絮在生煙底下了。越絮越厚,莫講辰年到卯年,便一直到他“蓋棺論定”,也休想他把那煙袋鍋兒挖一挖。為甚麼他一天到晚煙只管吃得最勤,卻也吃得最省?請教一個煙袋鍋兒有多大力量?照這等墩來墩去,有個不把腦袋墩得傴僂回來成了猴兒頭模樣兒的嗎?此他那個煙袋鍋兒之所以名“猴兒頭”也。

那個象牙煙袋嘴兒又怎麼是“黃白加黑冰裂紋兒”的呢?

這就得曉得馴象所寵然一物的那個大象了。象這種畜生,他那張嘴除了水、谷、草三樣之外,不進別的髒東西,所以象牙性最喜潔。只要著點惡氣味,他就裂了;沾點臭汁水兒,他就黃了。怎禁得起師老爺那張嘴不時價的把他叼在嘴里呢!何況遇著赴席,喝著酒還要吃袋煙,嘴里再偶然有些倒不過窖來的東西,漬在牙床子、嘴唇子的兩夾間兒,不論魚肉菜蔬、干鮮乳蜜,都要借重這個象牙煙袋嘴兒去掏他。及至掏出來,放在眼底看看,依然還要放在嘴里咂咂咽下去。那個雪白的象牙合他那嘴牙是兩個先天,怎的會不弄到半截子焦黃,裂成個十字八道?此又他那個象牙煙袋嘴兒之所以成了“黃白加黑的冰裂紋兒”也。

然則那煙袋杆兒又怎的會“顫巍巍”呢?太凡毛竹都是一頭兒粗一頭兒細。師老爺那根煙袋,足夠營造尺五尺金長一個粗頭細尾的竹竿兒,那頭兒再贅上一個漬滿了煙灰的猴兒頭,有個不發顫的麼?此又“顫巍巍”之所以然也。

當下眾人看了這兩件東西,一個個齜牙裂嘴,掩鼻攢眉,誰也不肯給他裝那袋煙。便叫麻花兒裝好了,拿進香火去,請他自己點。師老爺吃上這袋煙,越發談得高興了,道是今年的會墨那篇逼真大家,那篇當行出色;他的同鄉怎的中了兩個,一個正是他同案,一個又是他的表兄。只顧這陣談,可把袋煙耽擱滅了,滅了他竟自不知,還在那里閉著嘴只管從嗓子里使著勁兒緊抽。這個當兒,呼嚕呼嚕,早灌了一筒子唾沫了。

老爺見師老爺的煙滅了,將要叫人拿香火,恰巧那個麻花兒一時不在跟前。一回頭,正看見長姐兒站在那邊,安老爺是一生忠厚待人,從不曉得甚麼叫作鬧脾氣,嫌人髒,笑人怯,便叫長姐兒道:“你過來,把師老爺的煙點點。”這一下子可要了他的小命兒了!登時急得他臉皮兒火熱,手尖兒冰涼,料想沒地縫兒可鑽。只得拿過香盤子來,還想閃展騰挪,鬧個“捂著耳朵放炮仗”,單撒手兒去點。怎當得師老爺手里的煙袋也顫,他手里的盤香也顫,兩下里顫兒哆嗦,再也弄不到一塊兒。

老爺看了,說道:“我不會吃煙,也罷了,怎的你給人點煙都不在行呢?你把那只手拿住煙袋就好點了哇。”老爺如此一指點。他這才更“缸里擲骰子——沒跑兒了”,萬分無奈,只得鼻子里閉著氣,嘴里吹著氣,只用兩個指頭捏著那煙袋杆兒去點。偏生那油絲子煙又潮,這個當兒,師老爺還騰出嘴來向地下“呱咭”吐了一口唾沫,良久良久才點著了。他此時便像放了郊天大赦一般,忙松了那根煙袋,把身子一扭,一掀簾子。出了門兒,扔下香盤子,一溜煙望後就跑。舅太太只從玻璃里指著他暗笑,他也不曾留心,梗梗著個脖子如飛而去。

這里師老爺吃完那袋煙,才戴上帽子要走。安老爺主人情重,見師老爺那根帽襻兒實在脫落得不像了,想著衣冠不整也是朋友之過,便說:“大哥莫忙,把帽襻兒扣好了。”他從諫如流,連忙伸了一把漬滿了泥的長指甲,也想把那扣兒擄上去。只是汗漚透了的東西,又輕易不活動,他那來回扣兒怎得還能上下自如?些微使了點勁兒,吧,兩截兒了。安老爺著實不安。他倒坦然無事的一只手扶了帽子,一只手揪著那根折帽襻兒,嘴里還說道:“寢,寢,寢。”(寢,請也。)

才告辭而去。這麼個當兒,偏偏兒的安老爺養活的那個小哈吧狗兒從後院兒里跑過來,見了師老爺,是前攛後跳,撲著他咬。

當下安老爺依然叫人開了屏風,親自送到腰房才回。又叫公子跟到書房,給師傅謝步。里頭的女人們便趕緊拿鋸末子守地。丫頭們又拿了個手爐,燒了塊炭。抓了一把①吧香〔吧香:大香。①吧,大的意思。燒著。梁材家的早把那個茶碗拿去洗了又洗,扣在後院兒里花棵兒底下。正忙著,安老爺進來問道:“怎的客走了,忽然倒掃地焚香起來?”安太太只得含糊道:“親家合大姐姐回來借咱們的地方兒作主人,難道也不給人家打掃打掃地面麼?”

安老爺倒也信以為實。

舅太太憋不住,早嚷起來了,說道:“姑老爺,要說你真瞧不出你那位程大哥那個腦袋合他那身打扮兒的惡心來,我就再不信了。”安老爺道:“阿!怎的這等娃娃氣!陶面削瓜,尹軀植鰭,姬手反掌,孔頂若圩,究竟何傷盛得?”舅太太道:“是喲!難道他那件褂子上的補子也該那麼跳著格磴兒釘的嗎?”安老爺道:“我倒請教,怎的叫作個‘士志于道’?你們那里曉得他那個人,誠篤長厚的可敬!”一面說著,一面摘帽子脫褂子,安太太便叫長姐兒來收衣裳。

那知長姐兒此時的忙,如何顧得到此。你道他在那里作甚麼?原來他從方才點了那袋煙跑到後頭去,屋子也不曾進,就蹲在那台階兒上,紮煞著兩只手,叫小丫頭子舀了盆涼水來,先給他左一和右一和的往手上澆。澆了半日,才換了熱水來,自己泖了又泖,洗了又洗,搓了陣香肥皂、香豆面子,又使了些個桂花胰子、玫瑰胰子。心病難醫,自己洗一回又叫人聞一回,總疑心手上還有那股子氣息,他自己卻又不肯聞。直洗到太太打發人叫他,才忙忙的擦干了手上來。繃著個臉兒,只道這件事屋里不曾留神,不想才一進門兒,舅太太便慪他道:“長姐兒呀,好漂亮差使啊!”太太也不禁笑道:“該!那都是他素日乾淨拐孤出來的!”舅太太又道:“只恨我方才出不去,我要在跟前,必攛掇你們老爺叫你把那袋煙抽著了再遞給他!”這一慪,把個長姐兒羞的幾乎不曾掉下眼淚來。何小姐笑道:“娘,何苦呢!”便催著他給老爺收衣裳帽子去了。

安老爺道:“你大家此等見解,尤其可笑。夫所謂‘西子蒙不潔’者,非以其蓬頭垢面也,是責備他既受越王重托,便該終身報越;既受吳王深恩,何得匿怨事吳?到頭來既為惡已甚,為善不終,卻又辜負了兩家,轉暗地里隨了他苧蘿初會的那個大夫范蠡,閑泛五湖去了。這等的‘穢德彰聞’,焉得不‘人皆掩鼻’?所以下文便說:‘雖有惡人,齋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合起來講,這章書的大旨,講得是凡人外質雖美,內視自慚,終不免于惡,多端作惡,一念自修,便可與為善。那程老夫子便算欠些修飾,何至就惹得你大家‘掩鼻而過之’起來!”舅太太聽了這話,真耐不得了,站起來問著安老爺道:“姑老爺,你這麼著,你這會子再把你那位程大哥叫進來,你就當著我們大家夥兒,拿起他那根煙袋來,親自給他裝袋煙,我就服了你了!”安老爺聽了,沒得說,只搖著頭笑向公子道:“是故惡夫佞者。”

列公聽這段書,切莫道怪那燕北閑人,也切莫笑那程老夫子這班朋友。其實“君子未有不如此”,並且還不止于此。

他一樣有眼根,卻從來不解五包六章何為好看,何為不好看,(一樣有耳根,卻從來不解五聲六律),孰為好聽,孰為不好聽。鼻之于嗅也,除了吃一口腥魚湯,他叫作透鮮,其余香臭膻臊,皆所未經的活潑之地。口之于味也,除了包一團酸餡子,他自鳴得意,其余甜鹹苦辣,皆未所鑿的混沌之天。至于心,卻是動輒守著至誠,須臾不離聖道。所以世上惟這等人為得天獨厚,也惟這等人為受福無窮。

只是這位程師老爺,看他從前到吏部給安老爺打聽公事,以至近日公子練場那天他在書房陪安老下棋,一切舉動言談,也還不到得這等腐臭。何以今日一朝“動則變,變則化”,就變化到如此?語不云乎:“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又云:“砧刀各用。”蓋上房為燕居之所,師爺乃函丈之尊。師爺在二門以外,自安老爺以至公子,是臭味與之俱化;師爺到了二門以內,自安太太以至媼婢,是耳目為之一新。何況師爺之為師爺,又未免有些“遷乎其地,而弗能為良”,怎的會不弄到如此?這是個至理,不足為怪。不然七十二侯,縱說萬類不齊,那《禮》家記事者,何以就敢毅然斷為“爵入大水為蛤”哉?此格物之所以難也。

閑話少說。卻說安公子自進門起不曾得閑,直到此時,諸事完畢,才得回到自己房中。歇息了片刻,因惦著晚飯是舅母、岳母移樽就教,給他父母賀喜,他夫妻三個也不及長談,便各各脫去禮服,換上常衣,仍到上屋來伺候。

舅太太見他姊妹兩個過來,笑道:“二位姑奶奶來得正好。今日請客,咱們娘兒們是借人家的地方兒,就趁早兒張羅起來罷。”安老爺早攔道:“怎的認真反客為主起來?”舅太太道:“槅!今兒個咱們得分清楚了,你們爺兒三個是客,我們娘兒四個是東家。你們帶著你們的兒子等著吃,我們各人帶著我們各人的女孩兒張羅我們的,不用姑老爺管。回來還帶是讓是你們爺兒三個上坐,我們娘兒四個陪著。我們就是這麼個糙禮兒,姑老爺愛依不依。不你就別吃,還跟了你那塊大哥吃去。”安老爺那里肯依,還只管謙讓。安太太說道:“老爺,我看咱們竟由著大姐姐合親家怎麼說怎麼好罷。你合他讓會子,也是攪不過他。”安老爺道:“我倒從不曾見‘賓之初筵’是這等的‘溫溫其恭’法。”竟沒奈他何!

舅太太也不來再讓,早同張太太帶著金、玉姊妹調停起坐位來。便在那上房堂屋里對面放了兩張桌子,中間止留一個放菜的地方,把安老夫妻的坐位安在東席面西,他同張太太在西席面東相陪,公子合金、玉姊妹兩個分兩席打橫侍坐。

當下擺上果子,大家讓坐。張太太合舅太太道:“咱倆到底也得給他老公母倆斟個盅兒耶!”舅太太道:“你老那小醬王瓜兒似的兩把指頭,真個的還要鬧個‘雙雙手兒捧玉盅’嗎?依我說,這個禮兒倒脫了俗罷。”安太太也攔道:“那可使不得。依我說,今日這席酒,你二位都是為玉格費心,竟罰他斟罷。”

舅太太也道:“有理!”當下公子擎杯,金、玉姊妹執壺,按座送了酒,他三個才告座入席。安老夫妻此刻看了看兒子,是已經登第成名,媳婦又善于持家理紀,家里更有這等樂親戚情話的一位舅太太,講耕織農桑的一雙親家,時常破悶幫忙,好不暢快。一面喝著酒,大家提了些已往,論了些將來。

安老爺這里只管酒到杯干,卻見公子只端了杯酒在那里虛作陪飲。老爺便吩咐道:“家庭歡聚,不必這等競持,你只管照常喝。”公子答應著,拿起酒來唇邊抿了一抿,卻又放下了。安老爺問道:“想是酒涼了?”只見公子欠身回說:“酒倒不涼,近來總沒大喝酒了。”老爺道:“為甚麼?你的酒量也還喝得,再者,我向來又準你喝酒,為甚麼忽然不喝了?”公子見問,無法,只得推說:“因一向在書房里讀書,怕耽擱了工夫,所以戒了。除了赴宴那天領了三杯瓊林酒,其余各處宴會也不曾喝。”老爺大笑道:“我只曉得個‘發憤忘食’,倒不曾見你這‘發憤忘飲’。並不是我自己愛吃兩杯酒一定也要捉住兒子吃酒,豈不見‘鄉黨’一章,我夫子講到食品,便有許多不食的道理。逢著酒場,則曰‘惟酒無量’。夫‘無量’者,‘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之謂也,只不過‘不及亂’耳。你看我夫子一生是何等‘學不厭,教不倦’的工夫,比你這區區取科第如何?又何曾聽得他幾時戒過酒?況且今日舅母合你岳母這一席,正為我二老的教子成名,你的顯親繼志而設,正是你菽水承歡之日,非傴僂聽命之日也。”因回頭道:“太太,叫人取個大杯來,你我今日就借二位親家這席,給他開酒!”

這話且按下不表。卻說金、玉姊妹兩個自從前年賞菊小宴那天,為了閨房一席閑話,惹得公子賭了個中舉、中進士的誓,要摔那瑪瑙杯。幸喜那杯不曾摔得,他卻從那日起滴酒不聞,兩個心里正有些過意不去,不想今日之下竟被他說到那里應道那里,一年半的工夫,果然鄉會連捷,並且探花及第,衣錦榮歸了。兩個十分“意不過去”之中,又加了一層“喜出望外”。此時覺得盼人家開酒的心比當日勸人家戒酒的心還加幾倍。因此,從前幾日姊妹兩個便私下商量定了,要等他回家的第一晚,便在自己屋里備個小酌,給這位新探花郎賀喜開酒。卻也未嘗不慮到人家的氣長,自己的嘴短,得受人家幾句俏皮話兒,一番討人嫌的神情兒。恰巧今日舅太太先湊了這等一席慶成宴,料著他一定興會淋漓的快飲幾杯,這場酒官司可就算“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打過去了,晚間洗盞更酌,便省卻無窮的宛轉。不想公子從此時起便推托不飲,倒惹得老人家追問起來。正愁他不好登答,忽然聽得公婆要給他開酒,兩個大喜,答應一聲,便連忙站起來,過去覓盞尋卮,想要湊這個趣兒。

只見公子向他姊妹說道:“你兩個叫人把我書閣兒上那個瑪瑙杯取來。”他兩個一聽公子指名要那個瑪瑙杯,心里早料著他必有些作用,便想到當日開菊宴那天的情節,雖是夫妻的一片至性真情,只是自己詞氣之間也未免覺得欠些圓通,失之孟浪;倘然他一時高興,在公婆面前盡情說出來,倒不當穩便。卻又不好攔他,只得叫人去取那個杯子。兩個人四只眼睛卻不住的瞧瞧夫婿,又瞅瞅公婆。那知安公子毫無成見,倒是燕北閑人在那里打算要歸結他第三十回《開菊宴雙美激新郎》的那篇文章呢!

閑話少說。卻說一時取了那個瑪瑙杯來。安太太看見,先說道:“你瞧瞧,不喝就不喝,喝起來就得使這麼個大盅子,我只說還是愛喝酒。”公子陪笑道;“今日使這個盅子卻不為喝酒,有個原故在里頭,且回明白了父母這個原故,現領這盅酒。”

他這個話不但張太太摸不著,舅太太也猜不透,便是安太太也不知他究竟有個甚麼原故,大家只呆著頦兒聽他說。只見安老爺側著頭撚著須的向他問道:“卻是怎的個原故?”便聽公子回道:“今日所以要用這個大杯,一因是父母吩咐開酒;二因當日戒酒是向這個杯上戒的,所以今日開酒還向這個杯上開;三則當日戒酒的原故也不專為著用功而起。”老爺道:“又為著何來呢?”公子道:“說起來,原是兒子媳婦們三個人一時的孩子氣,不想湊到今日這個機會,覺得這樁事暗中竟有個道理在里頭。”

安老爺此時喝得十分高興,聽了這話,便合太太說道:“太太,你聽,原來他們作探花的喝盅酒都有如許大的講究。”

太太聽老爺這等說,更是歡喜,便笑道:“你快說罷,不用文謅謅的盡著慪膩人了。”公子這才把他前年給他岳父母開齋那天,怎的除備飯之外又備了席酒,怎的見岳父母不用,自己便一時高興要同了兩個媳婦賞菊小飲,始而金鳳媳婦怎的攔他吃酒,後來玉鳳媳婦怎的釀成他吃酒,卻又借著行那名花旨酒美人的酒令各下了一篇規勸,他怎的一時性起,便合兩個媳婦賭誓,要摔這個瑪瑙酒杯,落後怎的不曾摔得,便從那日戒了酒,一直到今日不曾喝。一層層不瞞一字,回了父母一遍。

安太太聽了,先道:“我的話再不錯不是?老爺可記得,老爺給他定功課的那天,我說:‘這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這股子橫勁來了,也不知是倆媳婦兒把個懶驢子逼的上了磨了?’聽聽,果然應了我的話了不是?”老爺道:“且慢,他這話還不曾講得明白。”因問著公子道;“就便如此,如今你舉人也中了,進士也中了,翰林也點了,清秘堂也進了,並且玉堂金馬,巍巍乎一甲三名的探花及第,也就盡是了。何以方才還不肯喝那盅酒?然則你這盅酒直要戒到幾時才開?”

公子將要回答,臉上卻又有些訕訕兒的,說:“這句話卻不敢說。”老爺道:“怎的忽然又有個‘不敢’起來?”公子原覺他要說的那句話有些不好開口,無如他此時是滿懷的遂心快意,滿臉的吐氣揚眉,話擠話,不由得沖口而出,說道:“意思直要等兩個媳婦作了夫人,那時叫他兩個雙手接過那軸五花官誥去,才算行完了他兩個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那時請教他兩個,我這酒究竟喝得起喝不起?再開這杯酒。”安太太不等老爺說話,便啐了一口道:“呸!不害臊!這還不虧了人家倆媳婦兒呀!還有那德�合人家賭氣呢!就狂,狂的你這麼著?別扯他娘的臊了!”安太太這話,才叫作“打是疼,罵是愛!”

早見老爺一副正經面孔說道:“住著,太太這話也欠些平允。這不是舅太太、親家太太、兒子、媳婦以至丫頭女人們都在此,聽我從公平斷。他夫妻三個這段情節,就面子上聽去,小子自然要算忍性上欠些把待,媳婦自然要算用情上欠些宛轉,似乎都有些不是。然而不然。”說到這里,便舉起右手來,伸著兩個指頭,望空畫著圈兒說道:“我以為皆是也。

人生在世,第一樁事便是倫常。倫常之間沒兩件事,只問性情。這其間,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都好處,惟有夫婦一倫最不好處。若止就‘君禮臣忠,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義婦順’,以至‘朋友先施’的大道理講起來,凡有血氣者,都該曉得的。又何以見得夫婦一倫的難處呢?殊不知君臣以義合,君有過,不可無廷諍之臣;諍而不聽,合則留,不合則去,此吾夫子所以‘接淅而行’不‘脫冕而行’也。父子為天親,親有過,不可無婉諫之子;諫之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此大舜所以‘只載見瞽瞍,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也。兄弟誼在交勉,本于同氣,所以說‘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朋友道在責善,可以擇交,所以說‘朋友數,斯疏矣’。至于夫妻之間,以情合,不以義合;系人道,不系天親。嫁娶多在二十後,不比兄弟相聚一生;起居同在咫尺間,不比朋文相違兩地。性情過深,期望未免過切;偶見夫婿有些差處,就不免有一番箴規勸勉。只這箴規勸勉上,又得自己講得出來,又得夫子聽得進去,這是樁性情相感的勾當,只此已就大不容易處了。不料我家兩個媳婦竟認得準玉格的性情,預存‘沈潛剛克’一片深心,果然激成個‘夫榮妻貴’;玉格又解得出他兩個的性情,不失‘高名柔克’一番定力,果然作得個‘水到渠成’。這才不愧是我安水心老夫妻的佳兒佳婦!至于玉格方才說因兩個媳婦說了那句‘美人可得作夫人’的令,便一定要等他作成個夫人然後再開這杯酒,那便叫作意氣用事,不是性情相關。其中便有些嫌隙了。‘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過猶不及,非孔門心法也,切切不可。來來來,兩個媳婦,你兩個便在我二老面前親執壺盞敬你夫婿一杯,算下些氣;然後玉格再公酬兩個媳婦一杯,算取個和。這不便算你三個閨閣中一段快談,還要算我家庭間一樁盛事。語有云:‘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大家看這場酒公案,只我這等一個被參開複的候補老縣令判得何如?”說罷,哈哈大笑。

當下安太太聽了,先樂得連聲贊好,說:“到底是老爺說的明白。”舅太太那邊也接口道:“要都像後半截這幾句話,誰還敢不服?可見不用請出孔夫子來事兒也弄清楚了。”張太太也道:“說的是啥呢!”

這邊金、玉姊妹聽了公婆這番吩咐,好不歡欣鼓舞。當下他姊妹便隨著公子先奉了父母的酒,又斟了舅太太、張太太的酒,然後二人才一個擎著那個大瑪瑙杯,一個執壺,滿滿斟了一杯,送到公子跟前。公子大馬金刀兒坐著受了那杯酒,然後才站起來陪著父母一飲而盡。那個長姐兒早上來接過杯去,用溫水過了,拿來放在二位奶奶面前。公子便遵著父母的話,執壺過去給他姊妹斟了一杯。他兩個倒恭恭敬敬的也學婆婆那個樣兒,站在一旁,摸著燕尾兒行了旗禮。你道怪不怪,只這麼個兩不對賬的禮兒,竟會被他兩個行了個滿得樣兒!把個舅太太樂的,笑說:“叫人瞧著好舒服!你們來給我換盅熱的,今兒就醉了也是受用的!”公子聽了,忙親自過去給舅母、岳母又斟了一巡,自己又用小杯陪了一杯,重新歸坐,便讓金、玉姊妹干那杯酒。

二人只在那里笑容滿面的對瞅著為難。太太探頭瞧了瞧,才看見公子給他兩人斟的那杯酒,原來斟了個流天徹地,只差不曾淋出個尖兒紮出個圈兒來。便望著公子道:“瞧瞧,你這孩子兒,他們倆那兒喝的了這些呀?你替他們喝一半兒罷。”

公子笑嘻嘻的道:“母親吩咐,不敢不遵。只是他兩個這盅酒,似乎不好求人代飲。”安太太是天生的疼媳婦兒的,便道:“惹氣!這就算人家求著你了?不用你,我有了主意了,我們這兒有個紹興壇子呢!”說著,便叫:“我的長姐兒呢?你來,拿個大些兒的盅子來,替你兩位大奶奶喝一半兒去。”

卻說那個長姐兒看著兩位奶奶合大爺這番觥籌交錯,心里明知“神仙不是凡人作”,卻又不能沒個“夢到神仙夢也甜”的非非想。正在十分豔羨,忽聽太太這一吩咐,樂得他從丹田里提著小工調的嗓子,答應了一聲“嗻”,連忙去找盅子。太太道:“不用找去了,你就等著揀你二位大奶奶個福底兒罷。”當下金、玉姊妹每人喝了約莫也有一小盅酒,那杯里還有大半杯在里頭,便遞給長姐兒。他拿起來,一憋氣就喝了個酒干無滴,還向著太太照了照杯,樂得給太太磕了個頭,又給二位奶奶請了倆安。太太合公子道;“我們也干了,也值得你那麼拿糖作醋的!”公子此時倒沒得說。那長姐兒臉上那番得意,他直覺得不但月里的嫦娥、海上的麻姑沒夢見過這麼個樂兒,就連那虞姬跟著黑鍋底似的霸王、貂蟬跟著個一簍油似的董卓,以至小蠻、樊素兩個空風雅了會子,也不過“一樹梨花壓海棠”一般的跟著白香山那麼個老頭子,那都算他們作冤呢!

閑話少說。卻說公子合金、玉姊妹都歸了座,眾丫鬟換上門面杯來,正要撤那個瑪瑙杯。老爺道:“拿來。”因接在手里合公子道:“這件東西竟成了一段佳話,不可無幾句題跋以志其盛。”公子聽了,樂得手舞足蹈,便道:“兒子空喜歡了會子,竟不曾想到。父親吩咐,必應如此。”老爺說:“既這樣,你就作幾句銘來,章不限句,句不限字,卻限你即席立成。我要見識見識你們這翰林班是怎的個通法。”

公子此時一團興致,覺得這事倚馬可待。那知一想,才覺長篇累牘,不合體裁;三言五語,包括不住,一時竟大為起難來。老爺道;“‘七步’‘八叉’,具有成例,古人擊缽催詩,我要擊缽了。”說著,便把筷子向燈盤兒上當的敲了一下。

公子心里益發忙起來,好容易得了兩句,默誦了默誦,覺得又像時文,又像試帖,無法,只得從實說道:“從來不曾弄過這個,敢是竟不容易。”老爺擎杯大笑道:“原來鼎甲的本領也只如此!還是我這個殿在三甲的榜下知縣來替你獻醜罷。”

因笑道:“這一路筆墨,只眼前幾句經書便取之不盡,還用這等搜索枯腸去想?”因口誦道:

涅而不緇,磨而不磷;

以志吾過,且旌善人。

公子連忙取了紙筆,恭楷寫出來,請老爺看過,又講給太太聽。金、玉姊妹也湊過來看。他自己又重新捧在手里讀了兩遍,見只寥寥十六個字的成句,人也有了,物也有了,人將敗而終底成功也有了,物未毀而且臻圓滿也有了。他此時心里早想到等消停了,必得找個好鐫工,把這四句銘詞鐫在杯上,再鐫上他那個“伴瓣主人”的雅號。想到這里,正在得意,又聽他母親說道:“你爺兒倆今日這幾句文兒,連我聽著都懂得了。依我說,這個杯的名兒還不大好,‘瑪瑙’‘瑪瑙’的,怎麼怪得把我們這個沒籠頭的野馬給惹惱了呢!莫如給他起個名兒,叫他‘合歡杯’。我還有個主意,老爺合大姐姐、親家白聽聽好不好:可不是我竟偏著我的媳婦兒,如今把這件東西竟賞了金鳳媳婦兒,這倆人一個有圓硯台,一個有張弓,他再有了這個合歡杯,可不三個人都有點故事兒了嗎?”大家聽了,都說:“想得好。”老爺也連叫:“通極!通極!”他小夫妻的欣喜更不消說。當下三個一齊謝過父母。再不想只安太太一句閑話,又把這《兒女英雄傳》給穿插了個五花八門,面面都到。

列公,你道這個因由從哪里來?卻從張太太吃白齋而來,才得圓成了這個合歡杯,聯合上那兩件雕弓寶硯,演出這過半的人情天理文章,未完的兒女英雄公案。列公不信,只把二十一回至三十七回這十七卷評話逐層想去,始信佛說“寄語眾生,慎勿造因”那兩句話,畢竟不是空談;燕北閑人這部《正法眼藏五十三參》,果然不著閑筆也!

話休煩絮。卻說那日雖是個家庭小宴,安老爺卻喝得一片精神,十分興會。題了那四句銘詞之後,又捉住公子侍飲幾杯,才說道:“‘志不可滿,樂不可極’,我們大家吃飯罷。”

一時撤酒添羹,闔席飯罷,散坐閑談了幾句,張太太便告辭回家,安老夫妻又向他二位道了奉擾,舅太太也回了西院,他小夫妻三個伺候父母安置,才一同歸房。

公子一進門,便見堂屋里那張八仙桌上設著絕精致的一席果子,說道:“原來你姊妹今日還有這番盛設。只是酒多了,這便怎樣?”金、玉姊妹才把他兩個今晚所以設這席酒的意思說出來。公子道:“既如此,倒不可辜負雅意。”說著,便各各寬衣卸妝,洗盞更酌。

先是何小姐說道:“我來了不差甚麼兩年了,從沒見老爺子像今兒個這等高興。”張姑娘道:“別說姐姐呀,妹妹比姐姐多來著一年呢,今日也是頭一遭兒見哪!”公子道:“別說妹妹呀,連哥哥比你兩個多來著不差甚麼二十年,今日還是頭一遭兒見呢!”張姑娘道:“這句話合我說的起,合人家姐姐可說不起呀!沒聽見說過嗎,姐姐從抓周兒那天就見過公公了,人家比你還大著一歲呢。”何小姐道:“誰叫人家探花了呢,哥哥就哥哥罷!如今只講這席酒,原是為給爺賀喜接風,我們負荊請罪,請爺開酒而設的。不想二位老人家今日這等高興,把我們倆這麼出好戲給先點了。如今酒是開了,可還用我們倆一個人背上根荊條棍兒賠個不是不用呢?”他兩個這話不是閑話,不是頑話,真是樂的從心窩兒里掏出來的幾句老實話。

公子聽了,倒有些不安,連道“惶恐!惶恐!我安龍媒不有二卿,焉有今日?你不聽見方才老人家代我作的那合歡杯上兩句銘詞,道是‘以志吾過,且旌善人’?這話今後快休提起。”何小姐道:“既如此,把妹妹那個合歡杯拿來,你再喝那麼一盅,就算領了我們的情了。”公子大喜。便說道:“既曰‘合歡’,這酒沒一個人喝的理,我三個人喝個傳杯送盞何如?”說著,便用那個合歡杯斟了滿滿的一杯,他夫妻果然一酬一酢的飲干,便把那桌果子分給兩個嬤嬤以至本屋里丫頭女人吃去。何小姐又揀了幾樣可吃的,叫給長姐兒送去。

他小夫妻三個煙茶漱盥,一切事畢,便吩咐丫鬟鉤懸翠帳,屏掩華燈,各各就寢。一宿無話。

且住!列公可知這“一宿無話”四個字怎的個講法?這四個字,久已作了小說部中千人一面的流口常談,請教這伴香、瓣香二位女史合那位伴瓣主人的這一宿,一邊正當“王事賢勞,馳驅偃仰”之余,一邊正在“寤寐思服,展轉反側”之後,所謂“今夕何夕”,安得無話?然而難言也。從來作史者,法貴誅心,筆能鑄鐵,所以彰癉予奪,一字在所必爭。試設身處地替這一宿的安龍媒作起,果能作個“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的慎獨君子乎?將“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乎?抑或且學個“先進于禮樂”的“野人”,再學那“後進于禮樂”的“君子”乎?否則竟公然照“圓好事嬌嗔試玉郎”那日,夫子自道的“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乎?皆非天理人情也。然則除了“一宿無話”這四個字之外,還叫那燕北閑人替他怎的個斡旋?所以只有老氣橫秋大書而特書曰:“一宿無話。”非他講得口滑,寫得手溜,此龍門法也。這正是:

深院好栽連理樹,重幃雙護比肩人。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20:40

正文 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
精品文學 iPhone App現已推出!支持離線下載看小說,請使用iPhone下載安裝!


上回書從安公子及第榮歸一直交代到他回房就寢,一宿無話。按小說的文法,“一宿無話”之下,一定得接“次日清晨”。

卻說次日清晨,他夫妻三個還不曾出臥房,那長姐兒早打扮的花枝招展過來叩謝二位奶奶昨晚賞的吃食。他進門不曾站住腳,便匆匆的到了東里間兒,見花鈴兒、柳條兒才在南床上放梳妝匣兒,他便問:“二位奶奶都沒起來呢麼?”兩個丫鬟這個合他點點頭兒,那個卻又合他搖搖手兒。他正不解,便聽何小姐在屋里咳嗽,叫了聲:“來個人兒啊。”花鈴兒答應一聲,忙去打起臥房簾子來,只見何小姐穿著件湖色短綢衫兒,一手扣著胸坎兒上的鈕子,一手理著鬢角兒,兩個眼皮兒還睡得楞楞兒的,從臥房里出來。見了他,便低聲兒合他笑道:“敢則你都打扮得這麼光梳頭淨洗臉兒的了,我們今兒可起晚了!”他見大奶奶低言悄語的說話,便知爺還不曾睡醒。一面謝奶奶昨日賞的吃食,一面也悄說道:“奶奶別忙,早呢,老爺、太太都沒起來呢。太太昨兒晚上就說了,說爺合二位奶奶家里外頭都累了這麼一程子,昨兒又整整的忙了一天。太太還說自己也乏了,今兒要晚著些兒起來,為的是省了爺、奶奶趕碌的慌,吩咐奴才叫辰初二再請呢。”

何小姐一面漱口,便叫人搬了張小杌子來,叫他坐下。他且不坐下,只在那里幫著花鈴兒放漱口水,揭刷牙散盒兒,遞手紙。恰好華嬤嬤從外頭托進一蒲包兒玫瑰花兒來,他見了,從摘花盤兒里拿起花簪兒來,就蹲在炕沿兒跟前給大奶奶穿花兒。何小姐又叫柳條兒說:“把你***煙袋拿一根來,給你姑姑裝袋煙。”他忙道:“你等等兒,讓我先過去見見奶奶去。”說著,站起就往那屋里跑。何小姐忙道:“你回來罷,他一會兒橫豎也到這兒梳頭來,你在這兒等著見罷。”他一聽,料是大爺在那屋里歇,便不好過去。一時,柳條兒裝了煙來,他穿好了花兒,便坐在那小杌子兒上啐著煙灰兒,說起昨日老爺、太太怎麼喜歡,又說:“這都是爺、***孝心,奴才們的造化。”何小姐一面通著頭,也合他一答一合的談。

他談著,看了看鍾,便合柳條兒說:“你也該請起奶奶來梳頭了。”才說著,便聽得張姑娘低聲兒叫人。他聽了聽,那聲音好像也在這邊臥房里,正待要問,果見柳條兒走到那個曲尺槅子跟前,隔著簾兒說:“奶奶叫奴才呀?”只聽張姑娘問道:“我這副腿帶兒怎麼兩根兩樣兒呀?你昨兒晚上困的糊里糊塗的,是怎麼給拉岔了?”柳條兒道:“昨兒晚上是奶奶自己歸著的,奴才沒動啊,怎麼會拉岔了呢?不然奴才另拿出一副來奶奶先換上罷。”張姑娘還沒及答應,何小姐這里聽了,自己伸出小腳兒來看了一眼,不禁笑道:“柳條兒呀,叫你們奶奶先那麼將就著紮上,回來再說罷。我腳上這副也是兩樣兒呀!”便聽張姑娘在屋里“嗤”的笑了一聲,不大的工夫,揉著雙眼睛也從這邊臥房里出來,見了長姐兒,說道:“喲,敢是你在這兒呢!虧得是你,你瞧……”才說得“你瞧”兩個字,他早明白了。一面又謝這位大奶奶昨晚的賞吃食,一面說道:“本來呀,二位奶奶一天到晚這是多少事!上頭應酬著幾位老家兒,又得張羅爺,那兒還能照應到這些零碎事兒呢!”二位大奶奶不覺被他恭維的大樂。

何小姐一時通完了頭,轉過身來要洗臉,他忙著又上去替挽袖子,恰一眼看見大***汗塌兒袖子上頭蹭了塊胭脂,便笑問道:“喲,奶奶這袖子上怎麼了?回來換一件罷,不然看印在大衣裳上。”何小姐低頭看了看,說:“可不是,這又是我們花鈴兒干的。我也不懂,疊衣裳總愛叼在嘴里疊,怎麼會不弄一袖子胭脂呢?瞧瞧,我昨兒早起才換上的,這是甚麼工夫給弄上的?”花鈴兒只不敢言語。張姑娘道:“姐姐別竟說他一個兒,我們柳條兒也是這麼個毛病兒。不信,瞧我這袖子,也給弄了那麼一塊。”說著,揪著只汗�兒袖子,翻來覆去找了半天,只找不著。自己“嗯”了一聲,又瞧了瞧那袖子上沿的絛子,不禁笑著問何小姐說:“姐姐,你老人家別是把我那件抓了去穿上了罷?”何小姐道:“這都是新樣兒的!你穿得好好兒的衣裳,我怎麼會抓了來穿上呢?”說著,又拉著自己穿的那件看了看,可不是人家那件嗎!不由得也“嗤”的一聲道:“我說只覺著這領子怪掐的慌的呢!真個的,今兒也不知是怎麼了,鬧的這麼亂糟糟的!”說完,兩個人只對瞅著笑。長姐兒聽了這話,就排揎起花鈴兒、柳條兒來了,說:“你們倆瞧說罷,你們又該著抱怨姑姑的嘴碎了。大凡主兒貼身兒的東西,全靠咱們當丫頭的經心;要都像你們倆這麼當差使,不用說了,明兒個各人把各人的主子認岔了還不知道呢!”一陣數落,數落得倆傻丫頭只撅著個嘴。

◎ 精品文學網 Bestory.com ◎

正說著,公子也憋著一腦門子的困,靸著雙鞋兒從臥房里出來,看見長姐兒在這里,笑道:“嚄,這麼早就有客來了!”

長姐兒見大爺出來,連忙站起來,把煙袋順在身旁,只規規矩矩的說了句:“爺起來了。”此外再沒別的散碎話,還帶管低著雙眼皮兒,把個臉兒繃得連些裂紋兒也沒有。

這個當兒,張姑娘又讓他說:“你只管坐下,咱們說話兒。不則……”他便說道:“請二位奶奶梳頭罷,鍾也待好打辰初了,奴才得過去了。”說著,把手里的煙袋遞給柳條兒,還說:“你可給奶奶吹乾淨了再收。”說罷,這才甩著雙寬袖口兒,咯噔著兩只小底托兒,得意洋洋的去了。

列公,看了長姐兒這節事,才知聖人教人無微不至。聖人曾有兩句話,說道是:“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長姐兒此來,雖不知他心里為著何來,只就面子上看,昨晚二位奶奶只不過分惠些吃食,今日便雞鳴而起,親到寢門來謝,君子亦曰知禮。不想他一片求全好意,忽然被個燕北閑人誤打誤撞的捉住,借此就斡旋了他那“一宿無話”四個字有余不盡的文章,倒顯得長姐兒此來,來得似乎覺道未免有些不大那個。這豈不就叫作“不虞之譽,求全之毀”?然則毀譽之來,毫無定評,卻叫人從那里自愛起?斯其故惟聖人知之,故誡人曰:“吉凶悔吝生乎動。”

書中按下閑話,再講正文。卻說安公子自點了翰林,丟下書本兒,出了書房,只這等撒和了一向,早有他那班世誼同年,見他翩翩豐度,藹然可親,都願意合他親近。住了今日這家請宴會,便是明日那個請閑遊,把個公子應酬得沒些空閑。他看了看,所謂外間這車馬衣服、亭台宴飲的繁盛,其風味也不過如此。便想到自己眼下雖然交過這個讀書排場,說不得“土不通經,不能致用”;但是通經而不通史,也不過作一個“朝廷不甚愛惜之官”。便是通經通史,博古而不知今,究竟也于時無補。要只這等合他云遊下去,將來自己到了吃緊關頭,難道就靠寫兩副單條對聯、作幾句文章詩賦便好去應世不成?想到這里,自己便把家藏的那些《廿二史》、《古名臣奏疏》以至本朝《開國方略》、《大清會典》、《律例統纂》、《三禮彙通》甚至漕運治河諸書,凡是眼睛里向來不曾經過的東西,都搬出來放在手下,當作閑書隨時流覽。偶然遇著個未曾經曆無從索解的去處,他家又現供養著安老爺那等一位不要脩饌的老先生可以請教。更兼這位老先生天生又是無論甚的疑難,每問必知,據知而答,無答不既詳且盡,並且樂此不疲。因此他父子就把這樁事作了個樂敘天倫的日行工夫,倒也頗不寂寞。公子從此胸襟見識日見擴充,益發留心庶務,這且不在話下。

一日,他闔家正在無事閑談,舅太太、張太太也在坐,只見家人晉升拿著一封信合一個手版進來,回說:“鄧九太爺從山東特專人來給老爺、太太賀喜,說還有點土物兒後頭走著呢,來人先來請安投信。”說著,便把那信合手版遞給公子送上去。

※ 精 品 文 學 網 B e s t o r y .c o m ※

老爺一看,只見手版上寫著:“武生陸葆安”,便說道:“他家幾個人我卻都見過,只不記得他們的名姓,這是那一個?怎的又是個武生呢?”公子道:“這個就是九公那個大徒弟,綽號叫作‘大鐵錘’的。”老爺也一時想起來,說:“莫不是我們在青云堡住著,九公把他找來演錘給我們看,看他一錘打碎了一塊大石頭的那人?”公子道:“正是。”老爺道:“這人倒也好個身材相貌。”公子道:“聽講究起來,這人的本領大的很呢。除了他那把大錘之外,躥山入水,無所不能。遇著件事,並且還著實有點把握,還不止專靠血氣之勇。”老爺點了點頭。

這個當兒,公子已經把那封信的外皮兒拆開,老爺接過來細看了看,那簽子上寫的“水心公祖老弟大人台啟”一行字,說:“大奇,這封信竟是老頭兒親筆寫的,虧他怎的會有這個耐煩兒!”因拆開信看,只見里面寫道是:

愚兄鄧振彪頓首拜上。

老弟大人安好,並問弟婦大人安好。大賢侄好,二位姑奶奶好,舅太太合二位張親家都替問好。敬啟者:彼此至好,套言不敘,恭維老弟大人貴體納福,闔府吉詳如意是荷。愚兄得見《金榜題名錄》,知大賢侄高點探花,獨占鼇頭,可喜可賀!愚兄不勝可喜!

此乃天從人願,實系“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也,真乃可喜可賀之至!愚兄本當親身造府賀喜,因但有小事,難以分身,望其原諒。今特遣小徒陸葆安進京代賀,一切不盡之言,一問可知。

再帶去些微土物,千里送鵝毛,笑納可也。小婿、小女、二姑娘都給闔府請安。外有他等給二妹子並眾位捎去的東西,都有清單可憑。再問二妹子要大內的上好胎產金丹九合香,求見賜,不拘多少,都要真的,千萬千萬,務必務必,都交小徒帶回。順請安好不一。

愚兄鄧振彪再拜。吉日沖。

再:二位姑奶奶可曾有喜信兒否?念念!又筆。

後頭還打著“虎臣”兩個字的圖書,合他那“名鎮江湖”的本頭戳子。安老爺見那封信通共不到三篇兒八行書,前後錯落添改倒有十來處,依然還是白字連篇,只點頭歎賞。公子在一旁看了,卻忍不住要笑。老爺道:“你不可笑他。你只想他那個脾氣性格兒,竟能低下頭捺著心寫這許多字,這是甚麼樣的至誠!”說著,又看禮單。見開頭第一筆寫著是“鶴鹿同春”,老爺就不明白,說:“甚麼是‘鶴鹿同春’阿?”又往下看去,見是孔陵蓍草、尼山石硯、《聖跡圖》、萊石文玩、蒙山茶、曹州牡丹根子,其余便是山東棉綢大布、恩縣白面掛面、耿餅、焦棗兒、巴魚子、鹽磚。看光景,他大約是照著《縉紳》把山東的土產揀用得著的亂七八糟都給帶了來了,卻又分不出甚麼是給誰的。

老爺因命公子把那封信念給太太聽。公子將念完,止剩得後面單寫的那行不曾念。這個當兒,金、玉姊妹也急于要看看那封信。公子見他兩個要看,便把信遞給他兩個,說:“九公惦著你們兩個的很呢,快看去罷!”何小姐自來快人快性,伸手就先接過去,公子說:“你先瞧這篇兒。”他一瞧見是問他兩個有喜信兒沒有,一時好不得勁兒,虧他積伶,一轉手便遞給張姑娘,說:“妹妹你瞧,這是倆甚麼字?”說著遞過去,回身就走。張姑娘不知是計,接過去才瞧得一眼,便扔在桌子上,說:“瞧這姐姐!”也躲了,合何小姐湊在一處。

倆人卻只羞得緋紅了臉,低頭而笑。安太太看了不解,忙拿起那信來看了看,說:“這也值得這麼個樣兒!”因把鄧九公問他兩個有無喜信的話告訴了舅太太、張太太,又合他姊妹說道:“這可真叫人問得怪臊的!也有倆人過來這麼二三年了,還不給我抱個孫子的!瞧瞧人家尋胎產金丹來,想必是褚大姑娘有了喜信兒了。”舅太太也說:“真個的呢。”一句話不曾說完,張太太發了議論了,說:“親家,那可說不的呀!這是有個神兒在神兒不在的事兒,誰有拿手哇?”好端端的話被這位太太一下注解,他姊妹聽著益發不好意思。

說話間,安老爺便要了帽子,出去見那個陸葆安。一時進來,只見他頂帽官靴,也穿著件短襟紗袍兒,石青馬褂兒,雖說是個武生,舉動頗不粗鄙。外省的禮兒沒別的,見面就只磕頭,那陸葆安見了安老爺,就拜下去。安老爺不好還禮,只以揖相答。便讓他上坐,他那里肯,說:“武生的師傅囑咐說,武生到了老太爺這里,就同自己兒女一樣,不敢坐。”安老爺此時是滿肚子的“蓬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讓再讓三,他才在一旁坐下。

安老爺先問了問鄧九公的身子眷口,陸葆安答說:“他老人家精神是益發好了。打發武生來,一來給老太爺、少老爺道喜請安;二來叫武生認認門兒,說趕到他老人家慶九十的時候,還叫武生來請來呢。還說,他老如今不到南省去了,輕易得不著好陳酒,求老太爺這里找幾壇,交給回空的糧船帶回去。不是也就叫武生買幾壇帶去了,說那東西的好歹外人摸不著。”安老爺連說:“這事容易。”因又問起褚一官並褚大娘子可有個得子的信息。陸葆安回說:“這倒不知”。

正說著,那拉東西的車輛以至挑的擡的都來了,眾家人帶著更夫一蕩一蕩往里搬運。安老爺才知那禮單上的“鶴鹿同春”是他專為賀喜特給找來的東海邊一對仙鶴、泰山上一對梅花小鹿兒,都用木櫳擡了來。一時張老也過來招呼,便同了那陸葆安到程師爺那邊去坐。安老爺這里一面吩咐給他備飯款留,便進來看鄧九公那分禮。進得二門,見公子正隨著太太同許多內眷們圍著看那對鶴鹿。老爺于這些東西上,雖雅馴如鶴鹿也不甚在意,忙忙的進了屋子,只檢出那冊《聖跡圖》來正襟危坐的看。

一時,內眷們也進屋里來,一旁看著問長問短。老爺便從“麟現闕里”起,一直講到“西狩獲麟”,會把聖人七十三年的年譜講得來不曾漏得一件事跡,差得一個年月。舅太太聽完了,說道:“我瞧我們這位姑老爺呀,真算得甚麼事兒都懂得,可惜就只不懂得甚麼叫‘鶴鹿同春”!”當下大家說笑一陣。安太太便把其余的東西該歸著的歸著,該分散的分散,公子也去周旋了周旋那個陸秀才。那陸秀才當日住下,次日便告辭去料理他的勾當,約定過日再來領回信。安老爺閑中便給鄧九公寫了回信,太太也張羅打點給鄧家諸人的回禮,以至鄧九公要的東西,臨期都交那陸葆安帶回山東而去不提。

卻說安公子這個翰林院編修,雖說是個閑曹,每月館課以至私事應酬,也得進城幾次。那時又正遇烏克齋放了掌院,有心答報師門,提拔門生,便派了他個撰文的差使,因此公子又加了些公忙。緊接著又有了大考的旨意。這大考是京城有口號的,叫作:“金頂朝珠褂紫貂,群仙終日任逍遙;忽傳大考魂皆落,告退神仙也不饒。”安公子已是一甲三名授過職的,例應預考,便早晚用起功來。正在不曾考試之前,恰好出了個講官缺,掌院堂官又擬定了他,題下本來便授了講官。

雖說一樣的七品官兒,卻例得自己專折謝恩。謝恩這日便蒙召見,臨上去,烏克齋又指點了他許多儀節奏對。及至叫上起兒去,聖人見他品格凝重,氣度春容,一時想起他是從前十本里第八名特恩拔起來點的探花,問了問他的家世學業,又見他奏對稱旨,天顏大悅,從此安公子便簡在帝心。及至大考,他又考列一等,即日連升五級,用了翰林院侍講學士,不久便放了國子監祭酒。這國子監祭酒雖說也不過是個四品京堂,卻是個侍至聖香案為天下師尊的腳色。你道安公子才幾日的新進士,讓他怎的個品學兼優,也不應快到如此,這不真個是“官場如戲”了麼?豈不聞俗語云:“一命二運三風水。”

果然命運風水一時湊合到一處,便是個披甲出身的,往往也會曾不數年出將入相,何況安公子又是個正途出身,他還多著兩層“四積陰功五讀書”呢!

話休絮煩。卻說那時恰遇覃恩大典,舉行恩科會試。傳臚之後,新科狀元帶了一榜新進士到國子監行“釋褐禮”,恰好正是安公子作國子監祭酒。這釋褐禮自來要算個朝廷莫大的盛典,讀書人難遇的機緣。規矩:這日狀元、榜眼、探花率領二三甲進士到大成殿拜過了至聖先師,便到明倫堂參拜祭酒。那明倫堂預先要用桌子搭起個高台來,台上正中安了祭酒的公座,狀元率領眾人行禮的時候,先請祭酒上台升座,然後恭肅展拜。從來“禮無不答”,除了君父之外,便是長者先生,也必有兩句慰勞;獨到了狀元拜祭酒,那祭酒卻是要肅然無聲安然不動的受那四拜。你道為何?相傳以為但是祭酒存些謙和,一開口,一擡手,便于狀元不利。因此這日行禮的時候,安公子便照這儀注,朝衣朝冠升到那個高台正中交椅上,端然危坐的受了一榜新進士四拜,便收了一個狀元門生。偏偏那科的狀元又“龍頭屬老成”,點的是個年近五旬的蒼髯老者。安公子才得二十歲上下的一個美少年,巍然高坐受這班新貴的禮,大家看了,好不替他得意。一時,釋褐禮成。

安公子公事已畢,算了算已經在城里耽擱了好幾日了,看那天氣尚早,便由衙門徑回莊園,要把這場盛事稟慰父母一番。一路走著,想到這典禮之隆,聖恩之重,人生在世,讀書一場,得有今日,庶乎無愧。想著想著,忽然從“無愧”兩個字上想到“父母俱存”、“不愧不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君子有三樂”來,不由得一個人兒坐在車里欣然色喜,自言自語道:“且住!記得那年我們蕭史、桐卿兩位恭人因我說了句‘吃酒是天下第一樂’,就招了他兩個許多俏皮話兒,叫我寫個‘四樂堂’的匾掛上,這話其實尖酸可惡!我一向雖說幸而成名,上慰二老,只是不曾得過個學差試差,卻說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到了今日之下,縱說我這座國子監衙門管著天下十七省龍蛇混雜的監生,算不到‘英才’的數兒里罷,難道我收了這個狀元門生合一榜的新進士,還算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占全了‘君子有三樂’不成?少停回家便把這話作樂他兩個一番,問問他兩個如今可好讓我吃杯酒,掛那個‘四樂堂’的匾?倒也是一段佳話。”

一路盤算,早到家門,進門見過父母,安老爺第一句便道:“好了!居然為天下師了!”公子此時也十分得意,侍談了一刻,便過東院來。

一進院門,早見他姊妹兩個從屋里迎出來,說:“恭喜收了狀元門生回來了!”公子道:“便是,我正有句話要請教。”

他姐妹也道:“且慢,我兩個先有件事要奉求。”公子道:“我忙了這幾日,才得到家,你兩個又有甚麼差遣?”他兩個道:“且到屋里再說。”

公子進得屋子,只見把他常用的一個大硯海、一個大筆筒都搬出來,研得墨濃,洗得筆淨,放在當地一張桌兒上,桌兒上又鋪著一幅絹箋,兩邊用鎮紙壓著,當中卻又放著一大杯酒。公子一時不解,問道:“這是甚麼儀注?”他姊妹兩個笑吟吟的一齊說道:“奉求大筆見賜‘四樂堂’三個大字。”公子斷沒想到從城里頭憋了這麼個好燈虎兒來,一進門就叫人家給揭了!不禁樂得仰天大笑,說:“你兩個怎的這等可惡?”

因又點頭道:“這正叫作‘惟識性者可以同居’。”張姑娘道:“真個的,換了衣裳,為甚麼不趁著墨寫起來呢?”公子道:“這卻使不得。且無論‘天道忌滿,人事忌全’,不可如此放縱;便是一時高興寫了掛上,倘然被老人家看見,問我何謂‘四樂’,你叫我怎麼回答?快收拾起來罷。”他姊妹二人也就一笑而罷。不想只他家這陣閨房遊戲,又便宜了燕北閑人,歸結了他“四樂堂”那筆前文。這話且按下不表。

卻說安老爺見兒子廁名清華,置身通顯,書香是接下去了,門庭是撐起來了,家中無可顧慮,自己又極清閑,算了算鄧九公的九旬大慶將近,因前年曾經許過他臨期親去奉祝,此時不肯失這個信,便打算借此作個遠遊,訪訪一路的名勝,到他那里並要多盤桓幾日,疏散疏散。商量定了,先在本旗告了個山東就醫的假,約在三月上旬起身。太太便帶同兩個媳婦忙著收拾行裝,又給老爺打點出些給鄧九公作壽的禮,無非如意、緞匹、皮張、玩器、活計等件,預備請老爺看過了好裝箱子。

老爺一看,便說:“‘君子周急不繼富’,這些東西九公要他何用?我送他的壽禮只用兩色,早已辦得停停當當了。一色是他向我要的壽酒,我已經叫人到天津酒行里找了一百二十壇上好的陳紹興酒,便算祝他的花甲重周,已經從運河水路運了去了。那一色是我送他的壽文,便是我許他的那篇生傳。只這兩色薄禮,他足可一醉消愁,千秋不死,何須再備壽禮!”太太一聽這話,知道是又左下去了,不好搬駁,只得說:“老爺見得自然是,但是也得配上點兒不要緊的東西,才成這麼個俗禮兒呀。”便不合老爺再去瑣碎,自己就作主意配定了。又敷余帶上了幾百銀于,防著老爺路上要使。隨叫進家人們來裝箱子,捆行囊。一切停當,老爺又托了張親家老爺、程師爺在家照料,並請上小程相公途中相伴。家人們只帶了梁材、葉通、華忠、劉住兒、小小子麻花兒幾個人,並兩個打雜兒的廚子剃頭的去;又吩咐帶上那個烏云蓋雪的驢兒作了代步。此外應用的車輛牲口自有公子帶同家人們分撥,老爺一蓋沒管。到了起身這日,止不過囑咐了公子幾句話,便逍遙自在帶了一行人上路。

這一上路,老爺是身有余閑,家無多慮,空拉著輛極舒服的咕咚咚太平車兒不坐,只騎著那頭驢兒,遇處名勝也要下來瞻仰,見個古跡也要站住考訂,一日走不了半站,但有個住處,便“隨遇而安”。只這等磨去,離家三四天,才磨到良鄉。華忠有些急了,晚間趁空兒回老爺說:“回老爺,這走長道兒可得趁天氣呀,要不,請示老爺,明日趕一個整站罷。”

老爺也以為無可無不可,次日便起了個早,約莫辰牌時分,早來到涿州關外打早尖。

卻說這座涿州城正是各省出京進京必由的大路,有名叫作:“日邊沖要無雙地,天下煩難第一州。”安老爺到得關廂,坐在車里一看,只見那條街上,不但南來北往的車馱絡繹不絕,便是本地那些居民,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穿梭一班擁擠不動。正在看著,一行車馬早進了一座客店。眾家人服侍老爺下了車,進店房坐下。大家便忙著鋪馬褥子,解碗包,拿銅旋子,預備老爺擦臉喝茶。

那個跑堂兒的見這光景是個官派,便不敢進屋子,只提了壺開水在門外候著。老爺這蕩出來,是閑情逸致,正要問問沿途的景物,因叫跑堂兒的說:“你只管進來。”便問他道:“你這里今日怎的這等熱鬧?”跑堂兒的見問,答說:“州城里鼓樓西有座天齊廟,今兒十五,是開廟的日子,差不多兒都要去燒炷香,都是行好的老爺。”老爺聽得燒香拜佛這些事,便丟開不往下談。又問他說:“此地可還有甚麼名勝?”安老爺說話只管是這等字斟句酌,再不想一個跑堂兒的,他可曉得甚麼叫作“名勝”?只見他聽了這話忙接口道:“我的老爺,好話咧!大嚇人不�的!一個天齊爺,也有沒靈聖兒的?回來你老打了尖,就打那廟頭里過,白瞧瞧那燒香的人有多少!

那廟里頭中間兒是大高的五間天齊殿,接著寢宮,兩邊兒是財神殿、娘娘殿,後層兒是文昌閣,周圍七十二司。到了那個地方兒,吃喝穿戴,甚麼都買不短。廟後頭擺著十錦雜耍兒,前日還到了個瞧希希罕兒的,為甚麼今兒逛廟的人更多了呢!”

老爺正覺他所答非所問,程相公那里就打聽說:“甚麼叫作‘希希哈兒’?”跑堂的道:“這可真說得起活老了的都沒見過的一個希希罕兒,是磣大的一對鳳凰!”老爺聽了,不禁納罕,忽然又低下頭去,默默如有所思。早聽程相公笑嘻嘻的說道:“老伯,不麼我們今日就在此地歇下,也去望望鳳凰罷?”

華忠這橛老頭子是好容易盼得老爺今日要走個整站,此時師爺忽然又要看鳳凰,便說:“師爺信他們那些謠言,那兒那麼件事呢!”

不想程相公這話正合了安老爺的意思?你道為何?原來這位老先生自從方才聽得跑堂兒的說了句此地有鳳凰,便想道:“這種靈鳥自從軒轅氏在位鳳巢阿閣之後,止于舜時來儀,文王時鳴于岐山,漢以後雖亦偶然有之,就大半是影響附會。到了我大清,從前慶云現、黃河清、瑞麥兩歧、靈芝三秀,這些嘉祥算都見過,甚至麒麟也來過了,就只不曾見過鳳凰。如今鳳凰意見在直隸地方,這豈不是聖朝一樁非常盛事!況且孔夫子還不免有個‘鳳鳥不至,吾已矣夫’之歎;如今我安某生在聖朝,躬逢盛事,豈可當面錯過?”心里正要去看看,只是不好出口。正在躊躇,忽聽程相公要去,華忠卻又從旁攔他,便道:“程師爺也是終年悶在書房里,我又左右閑在此,今日竟依他住下,我也陪他走走。”程相公聽了這話大樂,連那個麻花兒聽見逛廟,也樂的跳跳鑽鑽。只有華忠口里不言心里暗想說:“我瞧今兒個這蕩,八成兒要作冤!”當下上下一行人吃完了飯,老爺留梁材等兩個在店里,自己便同了程相公帶了華忠、劉住兒合小小子麻花兒,又帶上了一個打雜兒的背著馬褥子、背壺、碗包,還吩咐帶了兩吊零錢,慢慢的出了店門,步進州城,往天齊廟而來。

于路無話。不一時早望見那座廟門。原來安老爺雖是生長京城,活了五十來歲,凡是京城的東岳廟、城隍廟、曹公觀、白云觀,以至隆福寺、護國寺這些地方,從沒逛過。此刻才到這座廟門外,見那些買吃食的吃吃喝喝,沿街又橫三豎四擺著許多笤帚、簸箕、撣子、毛扇兒等類的攤子擔子。那逛廟的人是沒男沒女,出入不斷亂擠。老爺見一個讓一個,只覺自己擠不上去,華忠道:“奴才頭里走著罷。”說著進了山門。那山門里便有些賣通草花兒的、香草兒的、瓷器家夥的、耍貨兒的,以至賣酸梅湯的、豆汁兒的、酸辣涼粉兒的、羊肉熱面的,處處攤子上都有些人在那里圍著吃喝。

程相公此時是兩只眼睛不夠使的,正在東睃西望,又聽得那邊吆喝:“吃酪罷!好干酪哇!”程相公便問:“甚麼子叫個‘澇’?”安老爺道:“叫人端一碗你嘗嘗。”說著,便同他到鍾樓跟前台階兒上坐下。一時端來,他看了雪白的一碗東西,上面還點著個紅點兒,便覺可愛,接過來就嚷道:“哦喲,冰生冷的!只怕要拿點開水來沖沖吃罷?”安老爺說:“不妨,吃下去並不冷。”他又拿那銅匙子舀了點兒放在嘴里,才放進去,就嚷說:“阿,原來是牛奶!”便齜牙裂嘴的吐在地下。安老爺道:“不能吃倒別勉強。”隨把碗酪給麻花兒吃了。

大家就一路來到天王殿。一進去,安老爺看見那神像腳下各各造著兩個精怪,便覺得不然,說:“何必‘神道設教’到如此!”程相公道:“老伯怎的倒不曉得這個?這就是風、調、雨、順四大天王。”老爺因問:“何以見得是風、調、雨、順?”

程相公道:“哪!那手拿一把鋼鋒寶劍的,正是個‘風’;那個抱著面琵琶,琵琶是要調和了弦才好彈的,可不是個‘調’?那拿雨傘的便是個‘雨’。”安老爺雖是滿腹學問,向來一知半解無不虛心,聽如此說,不等他說完,便連連點頭說:“講的有些道理。”因又問:“那個順天王又作如何講法呢?”

程相公見問,翻著眼睛想了半日,說:“正是,他手里只拿了一條滿長的大蛇,倒不曉得他怎的叫作順天王。”劉住兒說:“那不是長蟲,人家都說那是個花老虎。”老爺說:“亂道。”因撚著胡子望了會子說道:“哦,據我看來,這樁東西不但非花老虎,亦非蛇也,只怕就是‘雉入大水為蜃’的那個蜃,才暗合這個順天王的‘順’字。”程相公道:“老伯又來了,我們南邊那個‘蜃’字讀作上聲,‘順’字讀作去聲,怎合得到一處呢?”老爺道:“噯呀!世兄,你既曉得‘蜃’字讀上聲,難道倒不曉得這個字是‘十一軫’‘十二震’兩韻又收同義的麼!”

老爺只顧合世兄這一陣考據風、調、雨、順,家人們只好跟在後頭站住,再加上圍了一大***聽熱鬧兒的,把個天王殿穿堂門兒的要路口兒給堵住了。只聽得後面一個人嚷道:“走著逛拉!走著逛拉!要講究這個,自己家園兒里找間學房講去!這廟里是個‘大家的馬兒大家騎’的地方兒,讓大夥兒熱鬧熱鬧眼睛,別招含怨!”老爺連忙就走。程相公還在那里打聽說:“甚麼叫作‘熱鬧眼睛’?”華忠拉了他一把,說:“走罷!我的大叔!”說著,出了天王殿的後門兒,便望見那座正殿。只見正中一條甬路,直接到正殿的月台跟前。甬路兩旁便是賣估衣的、零剪裁料兒的、包銀首飾的、燒料貨的,台階兒上也擺著些碎貨攤子。安老爺無心細看,順著那條甬路上了月台。只見殿前放著個大鐵香爐,又砌著個大香池子,殿門上卻攔著柵欄,不許人進去。那些燒香的只在當院子里點著香,舉著磕頭,磕完了頭,便把那香撂在池子里,卻把那包香的字紙扔得滿地,大家踹來踹去,只不在意。

老爺一見,登時老大的不安,嚷道:“阿,阿!這班人這等作踐先聖遺文,卻又來燒甚麼香!”說著,便叫華忠說:“你們快把這些字紙替他們揀起來,送到爐里焚化了。”華忠一聽,心里說道:“好,我們爺兒們今兒也不知是逛廟來了,也不知是揀窮來了!”但是主人吩咐,沒法兒,只得大家胡擄起來,送到爐里去焚化。老爺還恐怕大家揀得不淨,自己又拉了程相公帶了小小子麻花兒,也毛著腰一張張的揀個不了。

又望著那些燒香的說道:“你眾位剝下這字紙來,就隨手撂在爐里焚了也好。”眾人也有聽信這話的,也有佯佯不理倒笑他是個書呆子的。那知他這書呆子這陣呆,倒正是場“勝念千聲佛,強燒萬炷香”的功德!

卻說安老爺揀完了字紙,自己也累了一腦門子汗,正在掏出小手巾兒來擦著。程相公又叫道:“老伯,我們到底要望望黃老爺�。”老爺詫異道:“那位黃老爺?”華忠道:“師爺說的就是天齊爺。”安老爺道:“東岳大帝是位發育萬物的震旦尊神,你卻怎的忽然稱他是黃老爺,這話又何所本?”程相公道:“這也是那部《封神演義》上的。”老爺愣了一愣,說:“然則你方才講的那風、調、雨、順,也是《封神演義》上的考據下來的?倒累我推敲了半日。這卻怎講!”

說著,不到正殿,便踅回來站在甬路上,望了望那兩廂的財神殿、娘娘殿。只見這殿里打金錢眼的,又有舍了一吊香錢抱個紙元寶去,說是借財氣的;那殿里拴娃娃的,又有送了一窩泥兒垛的豬狗來,說是還願心的,沒男沒女,挨肩擦背,擁擠在一處。老爺看了,便說:“我們似乎不必同這班人亂擠去了罷。”怎禁得那位程相公此時不但要逛逛財神殿、娘娘殿,並且還要看看七十二司,只望著老爺一個勁兒笑嘻嘻的唏溜。

老爺看這光景,便叫華忠說:“你同師爺走走去,我竟不能奉陪了,讓我在這里靜一靜兒罷。”因指著麻花兒道:“把他也帶了去。”華忠聽了,把馬褥子給老爺鋪在樹蔭涼兒里一座石碑後頭,又叫劉住兒拿上碗包背壺,到那邊茶湯壺上倒碗茶來。老爺說:“不必,你們把這些零碎東西索興都交給我,你們去你們的。”大家見老爺如此吩咐,只得都去。

這里剩了老爺一個人兒,悶坐無聊,忽然想起:“何不轉到碑前頭讀讀這統碑文?也考訂考訂這座廟究竟建自何朝何代。”想到這里,便站起來倒背著手兒踱過去,揚著臉兒去看那碑文。才看了一行,只聽得身背後猛可里嗡的一聲,只覺一個人往脊梁上一撲,緊接著就雙手摟住脖子,叫了聲:“噯喲!我的乖喲!”老爺冷不防這一下子,險些兒不曾沖個筋斗。

當下吃一大驚,暗想:“我自來不會合人頑笑,也從沒人合我頑笑,這卻是誰?”才待要問,幸而那人一抱就松開了。老爺連忙回過身來,不想那人一個躲不及,一倒腳,又正造在老爺腳上那個跺指兒的雞眼上,老爺疼的握著腳“噯喲”了一聲。疼過那陣,定神一看,原來正是方才在娘娘殿拴娃娃的那班婦女。只見為頭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矮胖女人,穿著件短布衫兒,拖著雙薄片兒鞋。老爺轉過身來才合他對了面兒,便覺那陣酒蒜味兒往鼻子里直灌不算外,還夾雜著熱撲撲的一股子狐臭氣。又看了看他後頭,還跟著一群年輕婦人,一個個粉面油頭,妖聲浪氣,且不必論他的模樣兒,只看那派打扮兒,就沒有一個安靜的。

安老爺如何見過這個陣仗兒?登時嚇得呆了,只說了句“這,這,這是怎麼講?”那個胖女人卻也覺得有些臉上下不來,只聽他口里嘈嘈道:“那兒呀!才剛不是我們大夥兒打娘娘殿里出來嗎?瞧見你一個人兒仰著個額兒,盡著瞅著那碑上頭,我只打量那上頭有個甚麼希希罕兒呢,也仰著個額兒,一頭兒往上瞧,一頭兒往前走,誰知腳底下橫不愣子爬著條浪狗,叫我一腳就造了他爪子上了。要不虧我躲的溜掃,一把抓住你,不是叫他敬我一乖乖,準是我自己鬧個嘴吃屎!你還說呢!”

老爺此時肚子里就讓有天大的道理,海樣的學問,嘴里要想講一個字兒,也不能了。只氣得渾身亂顫,呆著雙眼待要發作一場。忽見旁邊兒又過來了個年輕的小媳婦子,穿一件�肩貼背鑲大如意頭兒水紅里子西湖色濮院綢的半大夾襖,下面不穿裙兒,露半截子三鑲對靠青縐綢散褲褪兒,褲子腳下一雙過橋高底兒大紅緞子小鞋兒。右手擎著根大長的煙袋,手腕子底下還搭拉著一條桃紅繡花兒手巾,卻斜尖兒拴在鐲子上;左手是鬧轟轟的一大把子通草花兒、花蝴蝶兒,都插在一根麻稭棍兒上舉著。梳著大松的鬅頭,清水臉兒,嘴上點一點兒棉花胭脂。不必開口,兩條眉毛活動的就像要說話;不必側耳,兩只眼睛積伶的就像會聽話;不說話也罷,一說話是鼻子里先帶點�音兒,嗓子里還略沾點兒膛調。他見那矮胖女人合安老爺嘈嘈,湊到跟前,把安老爺上下打量兩眼,一把推開那個女人,便笑嘻嘻的望著安老爺說道:“老爺子,你老別計較他,他喝兩盅子貓溺就是這麼著。也有造了人家的腳倒合人家批禮的?瞧瞧,人家新新兒的靴子,給踹了個泥腳印子,這是怎麼說呢!你老給我拿著這把子花兒,等我給你老撣撣啵!”說著,就把手里的花兒往安老爺肩膀子上擱。老爺待要不接,又怕給他掉在地下,惹出事來,心里一陣忙亂,就接過來了。這個當兒,他蹲身下去就拿他那條手巾給老爺撣靴子上的那塊泥。只他往下這一蹲,安老爺但覺得一股子異香異氣,又像生麝香味兒,又像松枝兒味兒,一時也辨不出是香是臊,是甜甘是哈喇,那氣味一直撲到臉上來。老爺才待要往後退,早被他一只手搬住腳後跟,嘴里還斜叨著根長煙袋,揚著臉兒說:“你到底撬起點腿兒來呀!”老爺此時只急得手尖兒冰涼,心窩里亂跳,萬不得話,只說:“豈敢!豈敢!”他道:“這又算個甚嗎兒呢?大夥兒都是出來取樂兒,沒講究!”

老爺好容易等他撣完了那只靴子,松開手站起來。自己是急于要把手里那把子通草花兒交還他好走,他且不接那花兒,說道:“你老別忙,我求你老點事兒。”說著,一面伸手拔下耳挖子,從上頭褪下個黃紙帖兒來,口里一面說道:“老爺子,你老將才不是在月台上揀那字紙的時候兒嗎,我這麼冷眼兒瞧著,你老八成兒是個識文斷字的。我才在老娘娘跟前求了一簽,是求小人兒們的。”說著,又棲在安老爺耳朵底下悄悄兒的說道:“你老瞧,我這倒有倆來的月沒見了,也摸不著是病啊是喜。你老瞧瞧,老娘娘這簽上怎麼說的?給破說破說呢!”

你看這位老爺,他只抱定了“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的兩句書,到這個場中,還絕絕不肯撒個謊,說:“我不識文,我不斷字。”聽得那媳婦子請教他,不由得這手舉著花兒,那手就把個簽帖兒接過來。可耐此時是意亂心忙,眼光不定,看了半日,再也看不明白。好容易才找著了“病立痊,孕生男”六個字,忙說:“不是病,一定要弄璋的。”那媳婦子不懂這句文話兒,說:“你老說叫我弄甚麼行子?”這才急出老爺的老實話來了,說:“一定恭喜的。”他這才喜歡,連簽帖兒帶那把子花兒都接過去,將接過去,又把那簽帖兒遞過來,說:“你老索興再用點兒心給瞧瞧,到底是個丫頭是個小子?”

安老爺真真被他磨得沒法兒,只得嚷道:“準養小子。”那班婦女見老爺斷的這等準,轟一聲圍上來了。有的拉著那媳婦子就道喜,他也點著頭兒說:“喜呀!這是老娘娘的慈悲!也虧人家這位老大爺子解得開呀!”

說話間,那班婦女就七手八腳各人找各人的簽帖兒,都要求老爺破說。老爺可真頑兒不開了,連說:“不必看了,不必看了,我曉得這廟里娘娘的簽靈的很呢!凡是你們一起來求簽的,都要養小子的。”

不想這班人里頭夾雜著個靈官廟的姑子,他身穿一件二藍洋縐僧衣,腳登一雙三色挖鑲僧鞋,頭戴一頂白紗胎兒沿倭緞盤金線的草帽兒,太陽上還貼著兩貼青綾子膏藥。他也正求了個簽帖兒拴在帽頂兒上,聽安老爺這等說,便道:“喂!你悠著點兒,老頭子!我一個出家人,不當家花拉的,你叫我那兒養小子去呀?”那小媳婦子同大家都連忙攔說:“成師傅,你別!人家可怎麼知道咱們是一起兒來的呢?”那矮胖婦人便向那姑子嘈嘈道:“你罷呀,你們那廟里那一年不請三五回姥姥哇!怎麼說呢?”那姑子丟下安老爺,趕去就要擰那矮胖婦人的嘴,說:“你要這麼給我灑,我是撕你這張肥……”

才說到這里,又一個過去捂住他的嘴,說道:“當著人家識文斷字的人兒呢,別掄葷的,看人家笑話!”說著,才大家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奔了那座財神殿去了。老爺受這場熱窩,心下里也不讓那長姐兒給程師老爺點那袋煙的窩心!這大約也要算小小的一個果報!

卻說老爺見眾人散了,趁這機會,頭也不敢回,踅身就走,一溜煙走到將才原坐的那個地方兒。只見華忠早同程相公一群人轉了個大彎兒回來了。華忠一見老爺,就問:“老爺把馬褥子交給誰了?”老爺一看,才知那馬褥子、背壺、碗包一切零零碎碎的東西,不知甚麼時候早已丟了個蹤影全無!想了想方才自己受的那一通兒,又一個字兒不好合華忠說,愣了半天,只得說道:“我方才將到碑頭里看了看那碑文,怎知這些東西就會不見了呢?”華忠急了,說:“這不是丟了嗎!等奴才趕下去。”老爺連忙攔住說:“這又甚麼要緊!你曉得是甚麼人拿去,又那里去找他?”華忠是一肚皮的沒好氣,說道:“老爺只管這麼恩寬,奴才們這起子人跟出來是作甚麼的呢?會把老爺隨身的東西給丟了!”老爺道:“這話好糊塗!你就講‘虎兕出干柙,龜玉毀于櫝中’——方才也是我自己在這看著——究竟‘是誰之過與’?不必說了,我們干正經的,看鳳凰去罷。”說著,大家就從那個西隨牆門兒過後殿來。見那里又有許多撬牙蟲的、賣耗子藥的、賣金剛大力丸的、賣煙料的,以至相面的、占燈下數的、起六壬課的,又見一群女人蹲在一個賣鴉片煙簽子的攤子上講價兒。老爺此時是頭也不敢擡,忙忙的一直往後走,這才把必應瞻禮的個文昌閣抹門兒過去了。

才進了西邊那個角門子,便見那空院子里圈著個破藍布帳子,里面鑼鼓喧天。帳子外頭一個人站在那里嚷道:“撒官板兒一位!瞧瞧這個鳳凰單展翅!”老爺聽了,心中暗喜,連忙進去,原來卻是起子跑旱船的。只見一個三十來歲漆黑的大漢子,一嘴巴子的胡子楂兒,也包了頭,穿了彩衣,歪在那個旱船上,一手托了腮,把那只手單撒手兒伸了個懶腰,臉上還作出許多百媚千姣的醜態來。鬧了一陣。又聽那個打鑼的嚷說:“看完了鳳凰單展翅,這就該著請太爺們瞧飛蝴蝶兒了。”安老爺這才明白,原來這就叫作“鳳凰單展翅,”連忙回身就走,只說道:“‘無恥之恥,無恥矣’!”華忠“嗐”了一聲,見那邊還有許多耍狗熊、耍耗子的,他看那光景,禁不得再去撒冤去了,便一直引著老爺從文昌閣後身兒繞到東邊兒。

老爺一看,就比那西邊兒安靜多了。有的牆上掛了個燈虎兒壁子猜燈虎兒的,有的三個一群兩個一夥兒踢球的。只那南邊兒靠著東牆圍著個帳子,約莫里頭是個書場兒;北邊卻圍著個簇新的大藍布帳子,那帳子門兒外頭也站著倆人,還都帶著纓帽兒,聽他說話的口音,到像四川、云貴一路的人。

只聽他文謅謅的說道:“人品有個高低,飛禽走獸也有個貴賤。這對飛禽是不輕容易得見的,請看看。”程相公聽見,便說:“老伯,這一定是鳳凰了。”老爺也點點頭,搖搖擺擺的進去。

見那帳子里頭還有一道網城,網城里果然有金碧輝煌的一對大鳥。老爺還不曾開口,劉住兒就說:“這不是咱們城里頭趕廟的那對孔雀嗎?那兒的鳳凰啊!”安老爺這才後悔:“這蕩廟逛的好不冤哉枉也!”他只管這等後悔,心里的篤信好學始終還不信這就叫“上了當了”,只疑心或者今日適逢其會,鳳鳥不至,也不可知。因說:“我們回店去罷。”華忠說:“得請老爺略等一等兒。”這麼個當兒,麻花兒又拉屎去了。老爺正不耐煩,便說:“這就是方才那碗酪吃的!”誰想恰好程相公也在那里悄悄兒的問劉住兒說:“那里好出大恭?我也去。”老爺聽說,便道:“索興請師爺也方便了來罷。我借此歇歇兒也好。”華忠滿院子里看了一遍,只找不出個坐兒來,說:“不然請老爺到南邊兒那書場兒的板凳上坐坐去罷。”

老爺此時是不曾看得鳳凰,興致索然,一聲兒不言語,只跟了他走。及至走進那書場兒去,才見不是個說書的。原來是個道士,坐在緊靠東牆根兒,面前放著張桌兒,周圍擺著兒條板凳,那板凳坐著也沒多的幾個人。另有個看場兒的,正拿著個升給他打錢。那桌子上通共也不過打了有三二百零錢。

老爺看那道士時,只見他穿一件藍布道袍,戴一頂棕道笠兒。

那時正是日色西照,他把那笠兒戴得齊眉,遮了太陽,臉上卻又照戲上小醜一般,抹著個三花臉兒,還帶著一圈兒狗蠅胡子。左胳膊上攬著個漁鼓,手里掐著副簡板,卻把右手拍著鼓。只聽他“紮嘣嘣,紮嘣嘣,紮嘣紮嘣紮嘣嘣”打著,在那里等著攢錢。忽見安老爺進來坐下,他又把頭上那個道笠兒望下遮了一遮,便按住鼓板,發科道:

錦樣年華水樣過,輪蹄風雨暗消磨。倉皇一枕黃粱夢,都付人間春夢婆。小子風塵奔走,不道姓名。只因作了半世�懂癡人,醒來一場繁華大夢,思之無味,說也可憐。隨口編了幾句道情,無非喚醒癡聾,破除煩惱。這也叫作‘只得如此,無可奈何’。不免將來請教諸公,聊當一笑。

他說完了這段科白,又按著板眼拍那個鼓。安老爺向來于戲文、彈詞一道本不留心,到了和尚、道士兩門,更不對路,何況這道士又自己弄成那等一副嘴臉!老爺看了,早有些不耐煩,只管坐在那里,卻掉轉頭來望著別處。忽然聽他這四句開場詩竟不落故套,就這段科白也竟不俗,不由得又著了點兒文字魔,便要留心聽聽他底下唱些甚麼。只聽他唱道:

鼓逢逢,第一聲,莫爭喧,仔細聽,人生世上渾如夢。春花秋月銷磨盡,蒼狗白云變態中。遊絲萬仗飄無定。謅幾句盲詞瞎話,當作他暮鼓晨鍾。

安老爺聽了,點點頭,心里暗說:“他這一段自然要算個總起的引子了。”因又聽他往下唱道:

判官家,說帝王,征誅慘,揖讓忙,暴秦炎漢糊塗賬。六朝金粉空塵跡,五代干戈小戲場。李唐趙宋風吹浪。抵多少寺僧白雁,都成了紙上文章!

最難逃,名利關,擁銅山,鐵券傳,豐碑早見磨刀慘。馱來薏苡冤難雪,擊碎珊瑚酒未寒。千秋最苦英雄漢。早知道三分鼎足,盡癡心六出祁山!

安老爺聽了,想道:“這兩段自然要算曆代帝王將相了。底下要只這等一折折的排下去,也就沒多的話說了。”便聽他按住鼓板,提高了一調,又唱道:“怎如他,耕織圖!”安老爺才聽得這句,不覺贊道:“這一轉,轉得大妙。”便靜靜兒的聽他唱下去道:

怎如他,耕織圖,一張機,一把鋤,兩般便是擎天柱。春祈秋報香三炷,飲蠟�豳酒半壺。兒童鬧擊迎年鼓。一家兒呵呵大笑,都說道‘完了官租’!

盡逍遙,漁伴樵,靠青山,傍水坳,手竿肩擔明殘照。網來肥鱖擂姜煮,砍得青松帶葉燒。銜杯敢把王侯笑。醉來時狂歌一曲,猛擡頭月小天高。

牧童兒,自在身,走橫橋,臥樹蔭,短蓑斜笠相厮趁。夕陽鞭影垂楊外,春雨笛聲紅杏林。世間最好騎牛穩。日西矬歸家晚飯,稻粥香撲鼻嘖嘖。

正聽著,程相公出了恭回來,說:“老伯候了半日,我們去罷。”老爺此時倒有點兒聽進去,不肯走了,點點頭。又聽那道士敲了陣鼓板,唱道:

羨高風,隱逸流,住深山,怕出頭,山中樂事般般有。閑招猿鶴成三友,坐擁詩書傲五侯。云多不礙梅花瘦。渾不問眼前興廢,再休提皮里春秋!

破愁城,酒一杯,覓當壚,酤舊醅,酒徒奪盡人間萃。卦中奇耦閑休問,葉底枯榮任幾回。傾囊拚作千場醉。不怕你天驚石破,怎當他酣睡如雷!

老頭陀,好快哉,鬢如霜,貌似孩,削光頭發須眉在。菩提了悟原非樹,明鏡空懸那是台?蛤蜊到口心無礙。俺只管薅鋤煩惱,沒來由見甚如來!

學神仙,作道家,踏芒鞋,綰髻丫,葫蘆一個斜肩掛。丹頭不賣房中藥,指上休談頃刻花。隨緣便是長生法。聽說他結茅云外,卻叫人何處尋他?

鼓聲敲,敲漸低,曲將終,鼓瑟希,西風緊吹啼猿起。《陽關三疊》傷心調,杜老《七哀》寫怨詩。此中無限英雄淚。收拾起浮生閑話,交還他鼓板新詞!

安老爺一直聽完,又聽他唱那尾聲道:這番閑話君聽者,不是閑饒舌。飛鳥各投林,殘照吞明滅。俺則待唱著這道情兒歸山去也!

唱完了,只見他把漁鼓簡板橫在桌子上,站起來,望著眾人轉著圈兒拱了拱手,說道:“獻醜!獻醜!列位客官,不拘多少,隨心樂助,總成總成!”眾人各各的隨意給了他幾文而散。華忠也打串兒上擄下幾十錢來,扔給那個打錢兒的。

老爺正在那里想他這套道情不但聲調詞句不俗,並且算了算,連科白帶煞尾通共十三段,竟是按古韻十二攝照詞曲家增出“灰韻”一韻,合著十三轍譜成的,早覺這斷斷不是這個花嘴花臉的道士所能解。待要問問他,自己是天生的不願意同僧道打交道,卻又著實賞鑒他這幾句道情,便想多給幾文犒勞犒勞。他見華忠只給了他幾十文,就說道:“你怎生這等小器,就多給他些何妨!”回頭看了看那串兒上,卻只剩了沒多的錢,因問:“你大家誰還帶著錢呢?”不想問了問,連那打雜兒的一時間都把幾個零錢使完了。程相公道:“老伯要用,吾這里有銀子,可好?”老爺大喜,說:“更好!”及至他從順袋里取出來,卻是個五兩的錠兒,一時又沒處夾,老爺便叫那個小小子麻花兒送給那個道士。

那道士接過來,不曾作謝,先望著那銀子歎了口氣,道:“噯!路盡才知蜀道平,恩深便覺秋云厚。”忽然兩淚直流,把那個粉臉兒沖得一行一道的,益發不成個模樣。他忙忙的用道袍袖子沾了一沾,往前走了兩步,向安老爺深深打了一躬,說:“恩官厚賜,貧道在這里稽首了。”安老爺聽他說了這“蜀道”“秋云”兩句,覺得這道士竟不是個蠢人,或者這道情竟是他自己一片哀怨也不可知。便覺他雖是個道士,也不甚討厭,連忙還了他個揖。華忠一旁看見,口里咕嚷道:“得了,我們老爺索興越交越腳高了!”便走上去直橛橛的說道:“回老爺,這天西北陰上來了,咱們可沒帶雨傘哪!”老爺看了看西北上果然有些陰過來,便不及合那道士細談,同了程相公一行人出了天齊廟的那個後門兒,一路回店里來。

梁材在店里已經叫廚子把老爺的晚飯備妥,又給老爺煮下羊肉,打點了幾樣兒路菜,照舊有他店里的頓飯餅面。老爺此時吃飯是第二件事,冤了一天,渴了半日,急于要先擦擦臉喝碗茶。無如此時茶碗、背壺、銅旋子是被老爺一統碑文讀成了個“缸里的醬蘿蔔——沒了纓兒了,”馬褥子是也從碑道里走了。幸而茶碗還有敷余帶著的,梁材倒上茶來,劉住兒又忙著拿銅盆舀了盆水,伺候老爺洗了臉,葉通便把程相公的馬褥子給老爺鋪上,又把自己那個借給他。

一時端上茶來,老爺同程相公一面吃著酒,心里還是念念不忘那個鳳凰。恰好跑堂兒的端上羊肉來,程相公便叫住他,問道:“店家,店家,你快些這里來。你早上說的天齊廟有得鳳凰看,怎的吾們看不著?”跑堂兒的一楞,說:“看不著?沒有的話!這店里有好幾位都瞧了回來,我們打雜兒的燒香去回來也說瞧見,你老同老爺在那兒瞧鳳凰來著?怎麼說看不著呢?”老爺說:“果然沒有看見,只有一對孔雀在那里。”跑堂兒的聽見,想了想,才笑呵呵的道:“是啊,孔雀啊!他那毛兒就像戴的翎子似的,我早起說的就是他,我是把兩樣東西的名兒記擰了!”老爺一聽,這才悟過今兒這一蕩算冤足了!

一時,吃完了飯,家人們也有買東西去的,也有打辮子去的,一時只剩了華忠、劉住兒兩個。華忠又去走動。這個當兒,忽見劉住兒跑進來說:“外頭有個人要見老爺。”老爺說:“難道又是位‘喜賀大爺’不成?”劉住兒又不懂老爺這句“反言以申明之”的話,回道:“不是喜賀大爺,那位奴才見過,這個人奴才不認得他。奴才問他,他說老爺見了他認得他。”

老爺道:“算了罷,你弄不清楚這些事,快把華忠找來罷!”

半日,找了華忠來,老爺正叫他去看看這人到底是誰。華忠道:“不用看,奴才才進來就瞧見他了,就是方才在廟上唱道情的那個道士。”老爺一聽,先就急了,說:“我說這些人斷招惹不得!所以叫作‘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因問劉住兒道:“既如此,你在廟上也聽他唱了那半日,怎的又說不認得呢?”華忠道:“請老爺別怪劉住兒。他這時候不是方才那個打扮兒了,臉兒也洗乾淨了,穿著件舊短襟袍兒,石青馬褂兒,穿靴戴帽,並且是個高提梁兒。他見了奴才還裝糊塗,奴才一瞧他那神情兒就認出他來了。問他來作甚麼,他說:‘來謝謝老爺,見了老爺,還有話說。’奴才想著老爺可見這些人作甚麼呢,就告訴他說:‘回來替你回罷。’”老爺連道:“很是!很是!”華忠道:“誰知他竟不肯走,說:‘務必求見見老爺。’還說他在淮上常見老爺,回明了,老爺一定見他的。

奴才問他姓名,他又不肯說,只說:‘老爺一見,自然認得。’”

老爺沒好氣道:“怎麼你也合劉住兒一般兒大的糊塗,難道我在淮上常見的人你會不認得嗎?”華忠不敢強嘴,等老爺發作完了,才回道:“老爺聖明,奴才趕到青云堡就迎見老爺回了京了,奴才合劉住兒一樣,也是沒到過淮上的。”老爺一時無話,只說:“偏偏兒這麼一刻兒上過淮上的人又都不在跟前。”因賭氣說:“你叫他進來,我見他罷。”華忠只得去叫那人。及至那人進來,老爺才要欠身,他已經站在當地,望著老爺拖地一躬,起來說道:“水心先生,別來無恙?可還認識當日座上笙歌,今日沿街鼓板的這個道人麼?”這正是:

柳絮萍蹤渾一夢,相逢何必定來生!

要知說話的這人是誰,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八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