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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14-4-10 20:20:52

正文 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赒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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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書接演上回。話表安老爺叫華忠把那個改裝的道士帶進來,正要認認這人是誰,問問他的來意。不想他進門就是一躬,起來開口就叫了聲:“水心先生!”接著便說:“可還認得我這當日座上笛笙、今日沿街鼓板的道人麼?”老爺聽了,不勝詫異。這才站起身來定睛一看,原來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從前在南河作知縣時候受過“知遇”的那位老恩憲—前任河台談爾音。

老爺斷想不到此時忽然合他恁地相逢,倉卒間倒覺舉措不安。忙著先讓程相公回避過了,自己料是一時換不及衣服,只換了頂帽子,轉身說道:“卑職安學海斷想不到此地得見憲台。方才驀遇,既昧于瞻拜,今蒙降臨,又不及迎接,且惶且愧!但是草莽之間不可廢禮,請憲台上坐,容卑職參謁。”

把個談爾音慌得上前扶住,說道:“水心先生,我談爾音具有人心,苟非事到萬難,萬不敢�顏來見。我先生要一定這等稱謂、這等儀節,使我益發無地自容,卻教我這一肚皮的話怎說得出口!”安老爺看了他那愧汗不堪的神情,倒覺不好過于拘禮,還朝上打了三躬,才合他分賓主坐下。

此時上街去的家人們也都回來了,倒上茶來。安老爺又親自送茶,依然是“憲台長、大人短。”華忠站在旁邊聽了半日,才知這東西原來就是把我們老爺坑苦了的那個談爾音!待要得罪他兩句,又礙著主人,只氣了他個磨掌搓拳,直眉瞪眼。安老爺卻只藹然和氣的問他道:“憲台是幾時蒙恩賜環的?

竟自不知。怎的既不進京,又不回籍,卻逗留在此?更不敢動問:方才在天齊廟相遇,怎的又裝扮成那等個行藏,卻是為何?”

那談爾音見問,未曾開口,眼中落淚,一面擺手,一面搖頭,說道:“先生,這話一言難盡!我自從那年獲罪,發往軍台,原想著河工上還有幾個著實受過我些好處的舊日屬員,打算叫他們幫助幾千金,交了台費便好還鄉,不想這班人不肯也罷了,連回話都沒得一句。難得接到他一封回信,又無非告苦說窮,那語言文字之間還帶些笑罵。因此沒法,在台站上一住三年,才得效力年滿回來,便想在京官同鄉道理打個把式。那知我們那班同鄉更狠。算起來,這些人平日也不知用過我多少別敬節儀,如今見我這等回來,他們竟自閉門不納,還道我不是個安分之徒,竟大家‘鳴鼓而攻’起來。沒奈何,只得奔到此地,投奔一個州吏目,正是我的妻舅,叫作蔡錫江。不想他這等一個小小官兒,也竟會被上司訪著他帷薄不修,又參回去了,把我閃得來進退兩難。幸得我們紹興府山**上多有些會唱道情的,我還記得那腔調,也隨口編了幾句,就弄了副漁鼓簡板,每日胡亂唱來糊口。又怕被人看破我的行藏,所以才把些粉墨遮了我這張羞臉。作夢也想不到今日在此遇見你這水心先生,竟慨然助了我五兩銀子,所以特特到門叩謝。”說罷,站起來又打了一躬。

安老爺此時正在後悔自己方才在廟上不合一時粗心不曾認出他那個假面目來,無端的給了他幾兩銀子,倒像特地去簡褻他一般。如今聽他這等說法,果然是把自己的無心犒賞認作了有意酬恩,一時越發不安,連忙說道:“大人,你怎的倒這等說!”說著,正要往下辯白這個原故。那談爾音不等老爺說完,接過來也說道:“先生,你才叫作‘怎的倒這等說’?你可記得你我同在南河,我作壽時節你送我那五十金的公分?那時只因我見各官除了公分之外都另有分厚禮,獨先生你只單單的送了那公分五十金,我不合一時動了個小人之見,就幾乎弄得你家破人亡。今日狹路相逢,我正愁你要在眾人面前大大的出我一場醜,不料你不念舊惡也罷了,又慨然贈我五兩銀子。你可曉得我談爾音當年看了那五十兩輕如草芥,今日看得這五兩便重似泰山,你叫我怎的不要感激!不要這樣說法!只是我方才那番賣唱乞食的行徑,真真叫作‘無可奈何,只得如此’,還要求老先生函蓋包荒。此後見了我們河工上那班舊日朋友,切切不要提起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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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爺原是憋著一肚子話,極力要辯白我方才如果認出是你來,斷不肯那樣褻瀆你。他是算認定了難得老爺認得出是他來,還肯這等憐惜他。兩下里越說越不得明白。說著說著,他越發提起前情,直言不諱的一味自怨自悔。老爺是位仁厚不過的,便覺這人尚有三分義氣,早動了一片不忍仁之心。一時又替他臉上下不來,又覺自己心上過不去。待要寬慰勸勉他一番,便道:“大人休如此說。貧乃士之常,不足為累。便是市上吹簫、街頭鼓板這些事,古人中如�國公、蘆中人等輩也都作過;不過方今聖明在上,非其時耳。依學海鄙見,還是早辦一條歸路,回到家鄉,先圖個骨肉團聚,一面藏器待時。或者聖恩高厚,想起來,還有東山再起之日,也未可知。”他又擺手說道:“先生,這話說得遠了!實不相瞞,我談爾音此時只住在對門一個小車子店里,一日兩餐還沒處打算哪。只這兩件衣裳,還是托店主人賃來的;就連方才穿戴的那道衣、道笠兒,也是合天齊廟里一個道人借的,他還定要用我五十大錢的酒錢。你看人情這等艱難,叫我一向從那里辦條歸路起?如今是好了,有了水心先生你這五兩頭,已經有得一半陶成,怎的再得有這等五兩頭,我便打算搭了我們紹興回空的糧船回去。只是那里還想作的著這樣第二個春夢!”老爺這才明白,他是還短幾兩銀子,說不出口。不禁點頭歎息了一聲,默然不語,便讓他吃茶。

要論安老爺素日的為人,此刻的光景,既不是拿不出這幾兩銀子,又不是舍不得這幾兩銀子。要講急人之急,正該或多或少叫家人立刻拿出銀于來,當面給了他,打發他走,何等爽快。怎的又默然不語呢?原來安老爺正為此時自己合他是一窮一通,一貴一賤,翻了個局面。待說斟酌個可以與可以無與罷,倒像為了淮安被參的前情,近于“使驕且吝”;待說博施濟眾罷,只這等隨便拿出幾兩銀子來給他,不但不是個“富而好禮”的道理,越發顯得方才廟上給他那幾兩銀子是有意打趣他了。一時心里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合天理人情。只端了碗茶,一面陪著那個談爾音,一面三回九轉的心里盤算,一直等到客都把茶碗放下了,老爺還捧著個碗在那里盤算呢。

談爾音看那神情,料是沒指望了,不好久坐,談了兩句散話也就告辭。

老爺便放下茶碗,一直送他出了店門,還等他走了幾步,然後才回身進來,坐下又思索了半天,便叫梁材、華忠兩個來,吩咐道:“你們看看有太太給我帶上的幾百銀子在那一個箱子里,給我拿出來。”此刻程相公也在跟前,便道:“老伯,我那五兩頭不忙,那是老人家要買阿膠用的,等到了山東再把我不遲。”老爺搖搖頭道:“不是。”梁材也回說:“老爺要使銀子,外頭有留出來的五十兩沒用完呢。”老爺道:“你只給我拿來就是了。”兩個聽了,便叫了打雜兒的幫著到行李車上松繩解扣,把箱子擡進來,忙著解夾板拆包皮,找鑰匙開鎖頭。

老爺看了看那箱子里裝著是五百銀子,便吩咐梁材向店家借個天平,要平出二百四十兩來,分作三包。又叫葉通寫三個“饋�”的簽子,按包貼上,再現買個黑皮子手版來,要恭楷寫“舊屬安學海”一行字。又叫謄個拜匣,預備裝銀子,又叫打開包袱,把行裝袍褂拿出來換上。

華忠見老爺這光景,像是要去拜客,便請示:“老爺到那里去?還是車去、馬去?派誰跟了去?”老爺見他臉上不大平靜,恐怕誤事,便不要招惹他,只說:“一概不用,你只叫個打雜兒的跟著,我要親身把這銀子送給那位談大人去。”

原來華忠方才問的時候,就早猜出老爺這著兒來了,只不敢冒失。如今見老爺不但幫他銀子,還要親身送去,只氣得他也顧不得甚麼叫作規矩,便直言奉上說道:“不是奴才找著挨老爺一頓窩心腳的話,老爺的銀子可是沒處兒花了!”一時梁材大家也覺老爺此舉大可不必。程相公也道:“老翁,你平日常講的‘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怎的此時自己又‘以德報怨’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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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正為這樁事一個人為難了半天,那一肚子墨水兒不差甚麼憋得都要漾上來了,那里還禁得起旁邊兒再有人去晃蕩他?只程相公這一句,就開了《四書》閘了。只見他呆著個臉兒問著程相公道:“世兄,你可曉得我夫子講這兩句話是怎的個意思?我夫子生在春秋之世,見那時周末文勝,時事務虛而不務實,那或人忽然來問:‘以德報怨,何如?’也正是受了個文過其實的病,便因此動了我夫子一片挽回世道的深心,所以倒問他‘何以報德’?緊接著便告訴他‘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其實輪到自己身上,你就那上下兩本《論語》看看,他老人家又那一時、那一處不受著些怨?其中只有被原壤那傲慢不恭的老頭子氣不過,在他踝子骨上打過一杖,還究竟要算個朋友責善的道理。此外如遇著楚狂接輿、長沮、桀溺那班人,受了他許多奚落,依然還是好言相向;便是陽貨、王孫賈、陳司敗那等無禮,也只就他口中的話說說兒也就罷了。甚至弄到性命呼吸,也不過說了句‘天生德于予,桓�其如予何’。究竟何嘗認真去‘以直報怨’?何況我今日這番意思正叫作‘以德報德’。世兄,你怎的倒說我是‘以德報怨’?”

程相公道:“別樣事小侄不曉得,談爾音這樁事,是我天天跟老伯在那里眼見的,難道那還叫作個‘德’?”老爺道:“你們的意思,自然為他參掉了我的官,罰賠了我的銀子;因我參官賠銀子,才累我的兒子趕出來,以致幾乎半途喪了性命——大不過講的是這三樁事要算個‘怨’了。你們可曉得,那河工上的官兒,自總河以至河兵,那個不是要靠那條河發財的?單單的放我這樣一個不會弄錢的官在里頭,便不遇著那位談大人,別個也自容我不得。長遠下去,慢講到官,只怕連我這條性命都有些可慮。今日之下怎的還能夠這等自在逍遙?便是幸而不參,我那個知縣作到今日,說句老實話,是還想我能去鑽營升官呢,是還想我能去謀干發財呢?只怕我這點薄薄家私也就被我一任知縣報效在里頭了。所賠的又豈止那五千余兩!再講,我的兒子不出來,又怎得遇著我這兩房媳婦,來立起我家這番事業?我若不回去,又怎得教成我那個兒子來撐起我家這個門庭?你大家想去,那一樁不是這位談大人的厚德?怎的還要去‘怨’他?固然說是‘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要知他被上天提了一根線兒,照傀儡一般替我家出這許多苦力,也些須的有點功勞,我此舉又怎的不叫作‘以德報德’?”

華忠聽了老爺這段話,才把他那股渾氣消下去了。只聽他先念了聲佛,說道:“真哪!奴才說句不當家的話,照老爺這麼存心,怎麼怪得養兒養女望上長,奴才大爺有這段造化呢!那麼說,這倆錢兒敢則花的不冤,到底是奴才糊塗。只是奴才到底糊塗,老爺就給他個一二百也不算少,就剪直的給他三百也不算多,怎麼又不零不搭的要現給他平出二百四十兩來,這又是個甚麼原故呢?”老爺道:“蠢才!蠢才!你怎的會明白這個大道理。我竟沒許大精神合你閑講,你只問問程師爺就曉得了。”程師爺聽了一楞,想了半天,說道:“我竟不得明白,果然的老伯為甚麼了要把他二百四十兩銀子?”老爺只笑而不答。

不想葉通這小厮跟老爺在書本兒上磨,磨了這幾年,倒摸著老爺胸中些深微奧妙了。他正在那里貼銀包上的簽子,聽了這話,便笑著合程相公說道:“老爺給他這銀子,正合著三百兩的數兒。”程相公道:“阿說拋話!方才通共拿出三百頭來,老爺還了我五兩,這里還剩五十五兩,你那里怎得還會有三百兩?我就更不得明白了。”

葉通道:“師爺要明白這個,只把‘子華使于齊’那章書背一遍就明白了。”他聽了,從“子華使于齊”一直到“毋!以與爾鄰里鄉黨乎”背了一遍,又尋思了半天,搖頭道:“我不曉得。”葉通道:“當日孔夫子送人東西都是打八折。不信,師爺算那個‘與之釜’的‘釜’字,朱注注的是‘六斗四升’,那是個‘八八六四’;‘與之庾’的那個‘瘐’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斗’,那是個‘二八一六’,‘與之粟五秉’的那個‘秉’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斛’,又是個‘二八一六’。所以老爺送這位前任河台的禮,也平了個三八二百四十兩,正是八折的三百兩。”老爺聽了,連連點頭贊道:“使乎!使乎!”

程相公按他這話算了算數目,果然不錯。又問他道:“葉二爺,我倒請教,然則‘與之粟九百’,怎的又不打八折呢?”

葉通道:“那也是個八折。孔夫子給子華他們老太太的米,那是行人情,自然給的是串過的細米,那得滿打滿算。給原思的米,是他應關的俸祿,自然給的是沒串過的糙米。糙米串細米,有一得一,準準的得折耗二成糠秕,刨除‘二九一八’,核算起來,下余的正是‘九八七二’的八折。這筆賬大概連朱子當日也沒算清,不然為甚麼前頭小注兒里的釜六斗四升、庾十六斗、秉十六斛都注得那麼清楚,到了‘與之粟九百’的小注兒里,就含糊著說‘九百不言其量,不可考’呢!”

這話程相公始終不曾了了。安老爺聽了,只樂得拍案叫絕,說道:“‘孺子可教也’!這講法雖不足窺聖道之大,大可補朱注之闕。這等看起來,那康成家婢不過曉得了‘薄言往�,逢彼之怒’,合‘胡為乎泥中’的幾句《詩經》,便要算作個佳話,真真不足道也!”

說話間,諸事打點齊備。老爺見葉通竟能這樣通法,料他事理通達,斷不到開罪于那位談大人,便叫他持了帖,又叫了一個打雜兒的捧著那個裝銀子的拜匣,跟著出了店門,往對過那座小車子店去。到了店門口,葉通忙走了兩步,先進了店門,只見滿院子歇著許多二把手小車子,又有些倒站驢子,還晾著半院子的驢馬糞,卻不知這位談大人在那里。看了看,見那邊牆根底下蹲著一群苦漢在那里吃飯。葉通因在主人面前不敢公然問說有個姓談的,只得問那班人道:“有位談大人在那間房住?”一個人答道:“這店里是住驢的,那兒摸大人去呀!”葉通又說明那談大人的年貌,那人才說道:“你問的是談花臉兒啊,在那角上堆草的那間屋子隔壁就是。”

葉通走到跟前,不好直進去,便隔窗問了句:“這是談大人的屋子麼?”他聽得門外有人說話,穿著件破兩截布衫兒,靸拉著雙皂靴頭兒出來。葉通見了,不敢輕慢,連忙把手本呈上去,說:“家主請見。”那談爾音看了看,就嚷起來道:“這還了得!這個大柬斷不敢當,奉璧!奉璧!”說著,進屋里就那麼個樣兒戴上了頂帽子出來。

這個當兒,安老爺已經走進房門,朝上打躬,說道:“安學海特來謝步。”見過了禮,就在那鋪土炕上合他分賓主坐下。

老爺見他那屋里上下通共一頭人,看光景不必再等獻茶了,便向葉通使了個眼色,要過那個拜匣來,放在桌子上。此時老爺那番仁厚存心的神情,真真算得個“見于面,盎于背。”他會大把的給人銀子,他自己倒不得話,好容易宛轉其詞,把這番意思道達出來。

那談爾音耳朵里一邊聽著話,眼睛里一邊瞧著銀子,老爺這里話也不曾說完,他便望著那銀子大哭起來。這一哭,倒把安老爺哭的沒了主意,再三相勸,才得把他勸住。他早拜倒在地,謝個不了,口里說道:“水心先生,我當日是那等的陷你,你今日是這等的救我,這等看起來,你直頭是個聖賢,我直腳是個禽獸了!”安老爺忙道:“大人,此話再休提起。假如當日安學海不作河工知縣,怎的有那場事?作河工知縣而河工不開口于,怎的有那場事?河工開口子而不開在該管工段上,又怎的有那場事?這叫作‘天實為之’,與我憲屬甚麼相干?大人且把這話擱起,是必莫忘方才那幾句芻蕘之言,作速回鄉,切切不可流落在此,這倒是舊屬一番誠意。”安老爺這話算厚道到那頭兒了。他聽了,連連點頭答應,一面收了銀子,把匣子交給葉通。安老爺便起身告辭。他道:“明早再竭誠趨叩。”安老爺也唯唯答應著,一路回來,店里才得上燈。

老爺這件事作的來好不心曠神怡,一覺安穩好睡。醒來才得五鼓,還慮到那談爾音天明過來臉上不好意思,便催眾人收拾行李車輛,不曾天亮就起身上路。臨起身,又留下一個辭行的名帖,托了店家送給他。他正要來拜謝,聽得安老爺走了,一時感愧之中不無依戀。沒奈何,把那名帖供在桌兒上拜了兩拜。只當日收拾收拾,就坐了那店里一個二把手小車子趕到運河馬頭上,趁著紹興回空糧船,回往浙江而去。

及至他到了家,感激安老爺這番周濟,無可答報,每日起來不言不笑,不飲不食,望空先燒一爐香,默默祝安老爺的富貴壽考,然後才敢開口。這是後話不提。

卻說安老爺離了涿州,一路無話。這日早到茌平,因天色尚早,便想不打早尖趕到鄧家莊早飯。恰巧從那座悅來店過,見歇著許多車子,滿載著一色的花雕大壇酒,問了問,原來正是自己送鄧九公的壽禮,也從水路運到了。老爺大喜,就便下來打了尖。吩咐一應人馬車輛後行,自己卻換了頂草帽兒,騎上那頭驢兒,只叫隨緣兒拿著帽盒跟著,要出其不意的先去合鄧九公作個不期而會。將進了岔道口,但見那條路上的車馬行人往來不斷,還有些擡著食盒送禮去的,挑著空擔子送了禮回來的。老爺在驢子背上想道:“鄧翁的生日還有幾日呢呀,怎的從今日起就這等熱鬧?”一面想著,遠遠的早望見鄧家莊的那座莊門。

老爺一看,這次來與前番來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只見莊門大開,門外歇得車馬成群,門里也是不斷的人來人往,那兩邊樹底下還歇著許多趕趁賣吃食的。一時,老爺到了莊門首,下了驢兒,只見一個穿靴戴帽的莊客過來,把老爺上下一打量,見老爺戴著頂草帽兒,騎著頭驢兒,卻又穿著身行衣,不像個來作賀的樣子,便上前問道:“咱們是那兒來的呀?”

老爺見不是前番來見過的那人,正待合他說明來曆,只見褚一官從里面說笑著送出一起客來。他一眼望見老爺,也不及招呼客,便連忙趕出門來,說:“這不是二叔來了麼?怎麼一個人兒來了?”匆匆的見了個禮,起來便合那個莊客嚷道:“你還不快進去告訴去!說北京的二老爺從京里下來,已經到門了!”那人聽了,忙著就往里跑。那幾位客都站在一旁等著告辭,老爺便合褚一官說:“你且先送客。”他才忙著送了那班人走。

這個當兒,隨緣兒一手拉著驢,一手舉著帽盒,老爺一面換帽子,一面問褚一官道:“你令岳怎的這等高興,從今日就作起壽來?”褚一官道:“好叫二叔得知,今日不是作壽……”才說得這句,早聽得鄧九公一路從里頭就嚷出來了,只聽他叫道:“我的老弟呀!你今兒個可是從天上掉下來了!我正說忙過今兒個,明兒個就打發人迎上你去,誰想你倒先來了!可喜!可喜!”說著,上前合老爺抱了一抱。一面拉著手先道了公子前番得中並連次高升的喜,接著問了這個又問那個。然後才問安老爺是那天起身的,走了幾天,一路行走的光景。老爺一面隨問隨答,一面看他那打扮兒。只見他光著個腦袋,靸拉著雙山底兒青緞子山東皂鞋,穿一件舊月白短夾襖兒,敞著腰兒,套著件羽緞夾臥龍袋,從脖鈕兒起一直到大襟沒一個扣著的。臉是喝了個漆紫,連樂帶忙,一頭說著,只張著嘴氣喘如牛的拿了條大手巾擦那腦門子上的汗。老爺此時不及問他別的,只惦著褚一官方才不曾說完的那句話,先問道:“九兄,你府上今日一定有件甚麼大喜的事?”他早拉了安老爺一只手說:“咱們到里頭坐下說。”說著,便有他家的幾個門館先生合他徒弟們迎出來,內中也有幾個戴頂戴的,一個個都望著老爺打躬迎接。老爺也一一還禮。

安老爺前番雖到過他家一次,卻不曾進門。一路進來,見那大門里也是路東一個屏門,進去便是個大院落。那院子里有合抱不交的幾棵大樹,正面卻沒大廳,只一路腰房。東西群牆,各有隨牆屏門。只見那西邊屏門里有一群人在門里望外看,里頭又夾雜個茶房嚷道:“西花廳再擺兩桌子。”東邊門里便有人答應。看那光景,像是往廚房去的路。那腰房當中是個穿堂二門,門外樹蔭里還安著兩塊大馬台石。進了這座門,里面還有層三門兒。

安老爺才走到甬路上,早望見褚大娘子也打扮著,拉著他那個五六歲的孩子,後面還跟著一群老婆兒、小媳婦子、丫頭,都從那個門兒迎出來。那褚大娘子此時見了安老爺,比前番更加親熱。只是他自己想了想,既不好按著官話尊聲“義父”,又不肯依著鄉風叫聲“干爹”,也不好通套些兒稱作“老人家”,那麼大個個兒了,再要“爸爸”長、“爸爸”短,那可就合“唱曲兒的改字兒——沒甚麼大分別”了。他便索興親熱起來,照稱他父親一樣,也叫作“老爺子”。只見他上前拜了兩拜,笑嘻嘻的說道:“老爺子怎麼也不賞個信兒,悄默聲兒的就來了?也沒得叫你女婿接接去!”說著,問了干娘安,又問妹夫子好、兩妹子好,以至舅太太、張老夫妻都問到了。安老爺一時竟有些應酬不及,只一總說了句:“都好,都說請安問候。”他又拉了他那個孩子過來請安,說:“這也是老爺呢。”安老爺見是他前番帶到京去的那個孩子,也招呼了招呼,說:“都長這麼高了。”說著,便一路進了那個三門兒。進去,見里頭是正面五間正房,東西六間廂房,約莫那後面還有些房子。

一時,鄧九公讓安老爺進了屋子,二人重新施禮。老爺見他那屋里也擺些鍾鼎屏鏡之類,一時都不及細看。只見西次間炕上地下都擺著席,有幾個女眷正在那里吃面。見安老爺進來,也有藏躲不叠的,也有偷著眼兒看的。鄧九公道:“你們不用跑。”因拍著安老爺的肩膀兒向大家說道:“你大家瞧瞧,今兒個來的,這就是我常說的我那個頂天立地的好朋友!”安老爺正不知誰是誰,無從見禮。褚大娘子道:“這都是我們一輩兒的幾個當家子合至親相好家的娘兒們,沒外人。他們比我還怯官。你老人家大遠的來,先歇歇兒罷,不用合他們見禮了。”

說著,鄧九公就往東里間讓。老爺看了一周,只不曾見著他家那位姨奶奶,才要問起,還要問問他家今日到底是有件甚麼事。只見鄧九公坐也沒坐好,先“哈哈”了一聲,才開口說話,說道:“老弟,我先問你,你給我作的那篇東西帶來了沒有?”安老爺拍著肚子說道:“現成在這里,少停當面寫出來,請老兄看。”鄧九公笑道:“好極了!你先別忙,索興求老弟你費點兒事,這里頭還得繞繞筆頭兒。我要告訴你這個原故,你管保替愚兄一樂,今兒個得喝一壇!告訴你,哥哥得了兒子了!”

安老爺聽了,又驚又喜。喜得是這老頭兒一生任俠好義,頗以無子為憾,如今一朝有後,真是大快平生;驚得是他一個九旬老翁,居然還能生育,益信他至誠格天。連忙起身給他道喜,說道:“這實在要算個非常喜事!只是我要挑老哥哥,這樣一樁喜事,你怎的不早給我個信兒?”褚大娘子道:“我說是不是?才有信兒,我就催你老人家快寫封書子去罷,你老人家只嚷‘靠不住,靠不住’。瞧,到底惹人家挑了,我看這可說甚嗎!”

鄧九公才要說話,安老爺道:“是了,這也是我大意。大約前番寫信合我要那胎產金丹九合香,就是有了佳兆了。”九公道:“不是麼,那是為你干女兒去要的麼!誰知他才兩來的月就掉了呢,倒叫我空喜歡了一場。”這個當兒,褚大娘子捧過茶來,說:“這是雨前,你老人家未必喝,我那兒趕著叫他們熬普洱茶呢。”安老爺一面讓坐,便料到他家今日是辦三朝,那位姨奶奶一定在產房里不得出來,便告訴褚大娘子叫個人進去道喜。

鄧九公笑呵呵的說道:“老弟,你只別忙,聽我從頭兒把這件事說給你。不用講,愚兄九十歲的人,盼兒子的這條癡心是早沒了。誰知到了上年,忽然二姑娘他會有了信兒了,我可也就沒留心,好在他自己也不會言語。趕到兩多月上,只見他吃頓飯兒就是吐天兒哇地的鬧,我說:‘這是個甚麼原故呢?準是他娘的得了翻胃了。’還是你干女兒說:‘別是胎氣罷?’這麼著,他就給他找了個姥姥來,瞧了瞧,說是喜。我說:‘這可真算得個新樣兒的了!’就那麼糊里糊塗的過了有四五個月。一天,他忽然跐著個板凳子,上櫃子去不知拿甚麼,不想一個不留神,把個板凳子登翻了,咕咚一跤跌下來,就跌了個大仰爬腳子。你說怪不怪,把胯骨栽青了巴掌大的一大片,他這胎氣竟會任怎麼個兒沒怎麼個兒!趕到該著月分兒了,大家都在那里掐著指頭算著盼他養,白說他可再也不養了。大是過了不差甚麼有一個多月呢。這天他正跟著我吃包,只見他才打了個挺大的包捂在嘴上吃著,忽然‘嗯’了一聲,說是‘不好!’扔下包往屋里就跑。我說:‘你們跟了去瞧瞧,是怎麼了,不是吃了個蒼蠅啊。’正說著,這個人才跟進屋子,只聽得‘噶喇’的一聲,就把個孩子養在褲襠里了,還是挺大的個胖小子!幸而我們姑奶奶在這兒,叫人給他收拾好了,這才找了姥姥來。我說叫他把老弟你給的那胎產金丹吃一丸子,那是好的呀。他且不吃,只嚷餓的慌,要先吃點兒甚麼。只這一頓,就撮了三大碗兒小米子粥,還點補了二十來個雞子兒,也沒聽見他嚷個頭暈肚子疼的。坐了半天,說:‘我這肚子里還像有一個呢!’將說看,爬起來又養了一個,又是個小子!你看,我們這個二姑娘跟著我也有這麼好幾年了,不養就不養,養起來是垛窩兒的。這實在是老天可憐,也是老弟你前年那句話說的吉利。今日正是倆小子的滿月。可巧老弟你今日進門,這是你侄兒的造化。今兒個屋里也不算暗房咧,他娘是在那兒掇弄孩子呢。就請老弟你到屋里瞧瞧,管保你這一瞧,就抵得個福星高照,這倆小子將來就許有點出息兒!”

安老爺聽了大喜,站起身來就同他進了那個東進間的屋門。進得屋門,安老爺一看,他家那位姨奶奶正在那里奶孩子呢,慌得老爺回身往外就跑。你道安老爺也是五十多歲生兒養女的人,難道連個奶孩子的也沒見過不成?何況到了小戶人家,再要房屋窄小些,遇著有個親友來,偏是這個當兒孩子要吃奶,往往的就彼此回避不來,何至于就把這位老先生嚇跑了呢?

原來這位姨***奶孩子法與眾不同。人家奶孩子只得奶一個,他得奶兩個。人家養雙伴兒的也有,自然是奶了一個再奶一個,他卻是要倆一塊兒奶。到了要倆一塊兒奶了,只解開一個脖鈕兒、一個二鈕兒這可就不行了,所以他奶起孩子來是要把里外衣裳上的鈕子一件件都解開,大敞轅門的撩在兩邊兒去,然後才用兩只胳膊攏著兩個孩子,叫兩個孩子分著吃他兩個咂兒。他卻把倆孩子的四條腿兒搭成個十字架兒,兩只手緊緊的抱著給他吃。又苦于外路人兒,輕易不會上炕盤腿兒,只叉著兩條腿兒坐在炕沿兒上在那里奶。安老爺進門兒,一眼就看見他那對鼓蓬蓬的大咂兒。他那對咂兒往小里說也有斤半來重的饅頭大小,圍腰兒也不曾穿,中間兒還露著個雪白的大肚子。老爺等閑不曾開過這個眼,只慌得局�不安,才待回避,鄧九公一把拉住說:“老弟,你這又嫩綽綽了,這有甚麼的呢。”

他那位姨奶奶見安老爺進來,便笑嘻嘻的說了句:“喲,了不的了!他二叔進來了!”待要站起來,懷里是摟著倆孩子,才一欠身兒,左邊兒那個孩子早把個咂兒從嘴里脫落出來。不想正在個灌精兒的時候,他那奶頭兒里的奶就像激�一般往外直冒,冒了那孩子一鼻子一嘴,嗆得那孩子又是咳嗽又是嚏噴。鄧九公只急得合他嚷道:“二老爺又不是外人,你正經老老實實兒的坐在那兒給孩子吃就完了,又鬧這些累贅!”

安老爺忙說道:“老哥哥,這也是你過于省事。兩個孩子叫他一個人奶著,如何來得及?再那奶也斷不夠。小人兒吃缺了奶,倒是樁要緊的事。”褚大娘子此時已經笑得咭咭咯咯的,一面接過那孩子去,一面說道:“老爺子那兒知道我們這姨奶奶呢,倆孩子吃著他還不住手兒的揉奶膀子,嚷‘怪漲得慌的’呢!”說著,炕上一個婆兒忙著把右手里那個孩子也接過去。那位姨奶奶才掩上懷,依然照前番的禮兒給安老爺請了個安。安老爺連忙還了個揖,說道:“有了侄兒,以後不可行這樣大禮。”他說道:“有他倆怎麼著呢,我還敢合老爺論個嫂子小叔兒、小嬸兒大大伯兒呀!”鄧九公忙說:“夠了,夠了。”這個當兒,再也攔不回他去不算外,他緊接著也照褚大娘子那麼這個好這個好,把安老爺家的人問了個到。老爺只支吾著答應了兩聲,才待去看那兩個孩子,他又問道:“可是我大妹子好哇?我給他捎的東西捎到了沒有?他到底趕多咱才來看我來呀?”

這一問,老爺可糊塗了,只望著褚大娘子。褚大娘子說:“噯喲,媽喲!你怎麼這麼實心眼兒呀!”因合安老爺說道:“他問就是跟我干娘的那個長姐兒姑娘。論那個人兒啊,本來可真也說話兒甜甘,待人兒親香,怪招人兒疼的。不是前番我干娘在我們那莊兒上住了那幾天嗎,他就合人家好了個蜜里調油,臨走合那個怪哭的。只問人家多早晚還瞧他來,那一個就賺他說:‘得了空兒就來。’他就從那天盼起,一直盼到今兒個了。”

列公,你看只一個長姐兒,也會鬧得這等千里逢迎,眾**贊。可見“聲氣”這途也不可不走的。只是這些事安老爺怎的弄得清楚?無奈那位姨奶奶還只管在那里嘮叨著問,老爺只得隨口說:“等我回去,大約他就該來看你來了。”說著,才細看那兩個孩子,只見一個漆黑,一個雪白。那漆黑的是個寬腦門子,大下巴,逼真的一個鄧九公;那雪白的是個肉眼胞兒,扁臉蛋兒,活脫兒就是他們姨奶奶。

安老爺看了看,倒底確是“本客自制,貨真價實,原板初印,一絲不走”的兩個孩子,心中十分歡喜,說道:“好兩個孩子!宜富當貴,既壽且昌,將來一定大有造化!”把個鄧九公樂的,說:“借二叔的吉言,托二叔的福。這倆孩子還沒個名字呢,老弟索興借你這管文筆兒合這點福緣兒。給他倆起倆名字,替我壓一壓,好養活。”

安老爺說:“這倒用不著文法。”因想了想道:“九哥,你這山東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大的莫如東海,就本地風光上給他取兩乳名,就叫他‘山兒’、‘海兒’。那大名字竟排著我家玉格那個‘馬’字旁的‘驥’字,一個叫他鄧世駿,一個叫他鄧世馴。駿,馬之健者也;馴,馬之順者也。你道好不好?”

鄧九公拍手道:“好極了!好極了!就是這麼著。老弟,你瞧愚兄是個糙人,也不懂得如今那些拜老師收門生的規矩,率真了說罷,剪直的我就叫這倆孩子認你作個干老兒,他倆就算你的干兒子,你將來多疼顧他們點兒。你說這比老師門生痛快不痛快?”安老爺見他這樣至誠,倒也無法,只得也收在門下。這才合老頭兒出了那間屋子,彼此坐談,敘了些離情,問了些近況。這話暫且按下不表。

卻說鄧家來的那班男客因鄧九公年高,大家都不敢勞動他相陪,自有褚一官同鄧九公的幾個徒弟合他家門館先生們款待。內里的女客也有鄧家從淮安跟了九公來的幾個遠房本家女眷們張羅。只鄧九公合安老爺這陣演說養孩子,瞻仰奶孩子,大家早已吃了面告辭而去。褚一官是里外應酬,忙得不得住腳。才得進來,褚大娘子便迎頭嘈嘈他道:“喂!你竟忙你的罷。老爺子來了這麼半天,你也不知張羅張羅他老人家的飯!”褚一官道:“這會子呢!我才就問了華相公了,他說二叔在悅來店早吃了飯來了。”

鄧九公聽了,便嚷起來道:“可是只顧一陣鬧孩子,我怎的也不曾問老弟你吃飯不曾?你來也來到了,卻怎的又在鎮上打尖,不到我這里來吃!”老爺才把此來從水路載得一百二十壇好酒給他祝壽,恰好今日也到鎮上,方才在那里遇見照料了一番,就便打了尖,以及把行李車輛都留在後面,自己騎了個驢兒先來的話說了一遍。鄧九公聽了,樂的連道:“有趣,有趣!多謝,多謝!這夠愚兄喝幾年的了。喝完了,要還耐著煩兒活著,再合你要去。”

正說著,後面的酒車、行李車也來到了。鄧九公便叫褚一官著落兩個明白莊客招呼跟來的人,又托他家的門館先生管待程相公,又囑咐把酒先給收在倉里,閑來自己去收。褚大娘子便叫他帶人把老爺的行李都搬進來。安老爺道:“行李不必搬進來了,我在甚麼地方住就搬到那里去,豈不省事!”

鄧九公道:“就請你先去看看我給你預備的這個住的地方。”說著,拉了老爺就走。

安老爺正不知是那里,只得跟了他。只見他出了正房,就奔了那三間東廂房去。安老爺同他進去一看,只見那三間屋子糊飾得乾淨,擺設得齊整,鋪陳得簇新。里間兒還安著一分極精潔的床帳,臨窗也擺了一張畫案,上面也擺了些筆硯。

最奇不過的是這老頭兒家里竟會有書,案頭還給擺了幾套書,老爺看了看,卻是一部《三國演義》,一部《水滸》,一部《綠牡丹》,還有新出的《施公案》合《于公案》。其余如茶具酒具以至漱盥的這分東西,弄了個齊全。甚至如新買的馬桶,新打的夜壺,都給預備在床底下。安老爺看了這兩件家夥,自己先覺得有些用不慣。便說道:“老兄,你實在過于費事了。但是我在里頭住著究竟不便。”

正說著,褚大娘子合那位姨奶奶也過來,褚大娘子聽見,說道:“不便?你老人家只好將就點兒罷。依我們老爺子的主意,還要請你老人家在正房里一塊兒住來著呢。還是我說的,我說:‘那位老爺子的脾氣,管保斷不肯。’我費了這麼幾天的事,才給你老人家拾掇出這個地方兒來。那邊廂房里就是我合女婿住著。這又有甚麼不方便的呢!”說著,不由老爺作主,便合他女婿說:“你把華相公叫過來,我告訴他,就叫他們大夥兒把行李搬進來,我這兒就瞧著歸著了。”安老爺處在這鑿不來方孔的地方,也無可如何,只得聽他調度。一時搬進行李來,凡是老爺的壽禮以及合家帶寄各人的東西,老爺自己卻不甚了了,幸得太太在家交代得清楚,跟的那班小厮們早一分分的打點了送上來。大家謝了又謝。老爺覺得只要有了他那壽酒、壽文二色,其余也不過未能免俗,聊複爾爾而已。

一時交代完畢,鄧九公又請安老爺到他那莊子前前後後走了一蕩。見外面也有個小小的園子,也有兩處坐落。那地勢局面就比褚一官住的那個東莊兒寬敞多了。到了西邊他那個演武廳,便是他說的合海馬周三賭賽的那個地方。安老爺看了看,見當中五間大廳,接著抱廈,果然好一個寬闊所在。

見院子里正在那里搭天棚、安戲台,預備他壽期作壽,鬧鬧吵吵,忙成一處。鄧九公又去應酬了一番程相公,便照舊讓安老爺來到正房。

褚大娘子已經齊齊整整擺了一桌果子在那里。那些“酒過三巡”“羹添二道”的煩文都不必瑣述。卻講安老爺坐下,便叫把手下的酒果挪開了幾樣,要了分紙筆墨硯來放在手下,一面喝酒,一面筆不加點就把他給鄧九公作的那篇生傳寫出來。寫完,先把那大意合老頭兒細講一遍,然後才一手擎著杯,高聲朗誦的念給大家聽道:

義士鄧翁傳學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間讀書四十余年,凡遇古人豪俠好義事,輒心向往之,而竊以生今之世聞其語而末嘗一見其人為憾。今天子禦極之四年,歲在丙午,學海官淮上,旋去官,將之山左訪故人女十三妹于齊魯之青云山。十三妹者,蓋曙後孤星,昔為吾師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孫,今歸吾子驥,為吾家子婦者也。

先是女隨其先人副總戎何公杞之官甘肅,何公為強有力者所挫,下于理,郁郁以死。女義有所避,飾媼婢以�绖,偽為母若女者,致其先人�于京邸,己則竊母而逃,埋頭項于青云山間。今義士鄧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門戶焉。

予既至山左,甫得其顛末。然予與翁初無杯酒交,而計非翁又無由梯以見女,乃因翁之子婿褚者介以見翁。既見翁,飲予以酒。言笑甚歡,縱談其生平事,須眉躍躍欲動,始知古所謂豪俠好義之士者,今非無其人也。會女母氏又見背,有岌岌焉不可終日勢,凡貨財筋力之禮,翁悉銳身任之。已乃為女執柯,以之妃吾子驥,而使歸吾家。計女得翁以獲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孀崽子于磐石之安,使學海亦得因之報師門而來佳婦,皆翁力也。

吾媳既外除來歸,合�之夕,翁年且八十七,不遠千里來,遺女甚厚。與予飲于堂上,以酒屬予曰:‘某浪跡江湖,交遊滿天下,求其真知某者無如吾子。吾九十近矣,縱百歲歸居,亦來日苦少,子盍為我撰墓志以須乎?’予聞命皇皇,疑從翁之言,則豫凶非禮;以不敏辭,又非翁所以屬予之意,而沒翁可傳之賢。考古人為賢者立傳,不妨及其生存而為之,如司馬君實之于范蜀公是也。翁平生出處皆不類范蜀公,而學海視君實且弗如遠甚。然其例可援也,請得援此例以質翁。

謹按翁名振彪,字虎臣,以行行,人稱曰九公。淮之桃源人,其大父某公,官明崇禎按察副使,從永明王入滇,與鄧士廉、李定國諸人同日盡難。父某公,時以歲貢生任訓導,聞之棄官,徒步萬里,冒鋒鏑負骸骨以歸,竟以身殉。嗚呼!以知翁之得天獨厚者,端有自來矣!

迨翁入本朝,以康熙第一壬寅應童子試,不售,覺占嗶非丈夫事,望望然去之,便從事于長槍大戟,馳馬試劍,改試武科。試之日,弓刀石皆膺上上考,而以默寫武經違式,應見黜。典試者將先有所要求而後斡旋之,且許以冠軍。翁怒曰:‘丈夫以血氣取功名,誰複能持白鏹乞憐昏夜哉!’然猶得綴名榜末。而翁竟由此絕意進取,乃載先人柩,去鄉里,走山東,擇荏平桐口之二十八棵紅柳樹地卜築家焉。至今地以人重,道公者輒道‘二十八棵紅柳樹鄧九公’云。

性誠篤而毅,間以俠氣出,�為里�排難解紛,抑強扶弱,有不順者則奮老拳捶楚之,人�樂得其一言以為曲直。久之,舉益豪,名益重。時承平久,萑苻蜂起,凡南北挾巨資通有無者,多有戒心。聞翁名,鹹俠重幣來聘翁偕護行篋,翁因之得以馬足遍天下。業此垂六十年,未嘗失一事,亦未嘗傷一人。卒業之日,諸大賈榜其門曰‘名鎮江湖’。此誠不足為翁榮,然亦可想見其氣概之軼倫矣。翁身中周尺九尺,廣顙豐下,目光炯炯射人,頦下須如銀,長可過臍,臥則理而束之,嘗謂:‘不惜日擲千金,此須不得損吾毫末也。’晚無他嗜好,惟縱酒自適,酣則擊刺跳躑以為樂。

翁康強富壽,特有伯道之戚,居輒怏怏曰:‘使鄧某終無子,非天道也。’予以‘《洪范》五福,子與官不與焉’解之,而翁終不懌。歲庚戌,為翁九十初度,予自京邸載酒以來,為翁壽。入門,翁家適作湯餅會,問之,則翁�室已先一月協熊占而又攣生也。噫嘻!學海聞男子八八而不生,女子七七而不長,此理數之常也;九十生子,曾未前聞。乃翁之所以格天,與天之所報翁,一若有非理數所能限者。翁亦人傑也哉!

然則翁之享期頤,宜孫子,余慶方長,此後之可傳者正未有艾。學海幸旦暮勿死,終將濡筆以待焉。

安老爺念完了,自己十分得意,料著鄧九公聽了不知要樂到怎的個神情。那知他聽完了,點了點頭,只不言語,卻不住的抓著大長的那把胡子在那里發愣,像是想著一件甚麼為難的事情一般。老爺看了大是不解,不禁問道:“九兄,你聽我這篇拙作可還配得來你這個人?”只見他正色道:“甚麼話!老弟你這個樣兒的大筆,可還有甚麼說的?就只我這麼聽著,里頭還短一點過節兒,你還得給我添上。”老爺忙問:“還添甚麼?”他道:“你這里頭沒提上我們姑奶奶。我往往瞧見人家那碑上,把一家子都寫在後頭;再你還得把你方才給倆小子起的那倆名字也給寫上。”

老爺道:“阿,不是這等辦法。文章各有個體裁,碑文是碑文,生傳是生傳,這怎好攙在一處?如果要照那等體裁,豈但老兄的子女,連嫂夫人的姓氏以至你生于何年月日,將來歿于何年月日、葬于某處,都要入在後面。這是你一百二十歲以後的事,此時如何忙得?”鄧九公道:“我不管那些。我好容易見著老弟你了,你只當面兒給弄齊全了,我就放心了。”

老爺被他磨得沒法,只得另要了張紙,給他寫道:

公生于明崇禎癸酉某年月日,以大清某年月日考終,合葬某處。元配某氏,先翁若干年卒。女一,亦巾幗而丈夫者也,適山東褚生。子二,世駿、世馴。

他看了這才歡喜,又笑嘻嘻的遞給安老爺說:“好兄弟,你索興把後頭那幾句四六句兒也給弄出來。”安老爺道:“老哥哥,你這可是攪了。那叫作墓志銘,豈有你一個好端端的人在這里,我給你銘起墓來的理?”鄧九公道:“喂!老弟,拿著你這麼個人,怎麼也這麼不通!一個人活到九十歲了,要還有這些忌諱,那就叫‘貪心不足,不知好歹’了。”老爺在書堆里苦磨了半世,不想此時落得被這老頭兒道得個“不通”。想了想,他這句話竟自有理,便思索了一刻,又在後面寫了一行,寫道是:

銘曰:不讀書而能賢,不立言而足傳。一得無慚,五福兼全。宜其克昌厥後也,而區區者若不予畀焉;乃亦終協熊占,其生也攣,且在九十之年。嗚呼,此其所以為天,後之來者視此阡。

老爺念了一遍,又細細的講給他聽。他聽了,只說了句:“得了!得了!”跳起來就爬下給安老爺磕了個頭,老爺忙得還禮不叠。又聽他說道:“老弟呀!還是我那句話,我這條身子是父母給的,我這個名是你留的。我有了這件東西,說到得了天塌地陷也是瞎話,橫豎咱們大清國萬萬年,我鄧振彪也萬萬年了。”說著,又親自給安老爺斟了一杯酒,他自己大杯相陪。

安老爺此時事是完了,禮是送了,合他放量喝了一回,吃過飯便過廂房去安歇。此時那個麻花兒是合鄧九公的那班小小子混熟了。褚一官自己搬過來陪著安老爺,又叫了隨緣兒進來伺候。

過了兩日,便是鄧九公的壽辰。早有褚一官同他那班徒弟門客大家張羅著在府城里叫了兩班小戲。這日,廳上也掛了些壽畫壽聯,大家也送了些壽桃壽面,席上擺著壽酒,台上唱著壽戲。男客是士農工商俱有,女眷是老少村俏紛來。有的獻個壽意的,有的道句壽詞的,無非賀壽拜壽,祝壽翁的百年長壽。把個鄧九公樂的,張羅了這個又應酬那個。當下把眾男客讓在廳上正中三間,眾女眷讓在那個西梢間。因恐安老爺合那班俗人坐不到一處,便在東梢間另設了一席,讓到那里去坐。又特請了本地四位鄉紳來作陪。

這四位鄉紳,一位姓曾,名異撰,號瑟庵,因無心進取,便作了個裝點山林的名士。一位複姓公西,名相,號小端,因家道殷實,捐了個鴻臚寺序班。一位姓冉,名足民,號望華,是個教官截取的候選知縣。一位姓仲,名知方,號笑岩,是個團練鄉勇出力議敘的六品職銜。安老爺見這班人都是聖門賢裔,心中十分敬重。當下彼此見過禮,早見鄧九公笑呵呵的先過這席來,把盞安席,斟了一巡酒。將坐下,便指著安老爺向那四位陪客說道:“我這位把弟,他有個不醉的量,今兒個屈尊你四位,讓他多喝幾盅。再我還有句話,先告個罪在你四位跟前,交代在頭里;你四位可別覺著說你們都算孔聖人的徒孫兒了,照著素來懵我也似的那麼懵他,合他混抖摟酸的,人家那肚子里比你們透亮遠著的呢!我可白告訴你們。”說罷,又哈哈大笑,隨各各的陪飲了一杯,便到別席張羅去了。這里四位陪客見安老爺是個旗人,本就不甚在意,再加上鄧九公這套只顧一面兒的話一交代,在個姓曾的聽了,心里來就有些不大受用,便益發不來周旋這位遠客,只他四人高談闊論起來。

安老爺此時倒落得一個人呆坐在那里看戲。無如老爺的天性又生來的合看戲這樁事不甚相近,甚麼叫作賓白合套、切末排場,平日一概不曾留過這番心,更講不到梆子二簧了。因此只管看著,卻是一絲不懂。但見滿台刀槍並舉,鑼鼓齊喧。

一時又見從上場門跳出個黑盔黑甲的黑臉人來,也不聽得他唱,只拿了杆槍“哇呀呀,哇呀呀”喊了個地動山搖;咕咚咚,咕咚咯跳了個塵飛煙起。鬧了半日,忽然聽他道了四句白,第一句卻道得是:“力拔山兮氣蓋世。”這句老爺懂了,接著留神聽下去,他果然道得是那首《垓下歌》,才知這人扮得是西楚霸王。原來台上這半日演的正是楚漢爭鋒的故事。這段涑水《通鑒》,老爺是濫熟的,因而便要往下聽聽他唱的是些甚麼。一霎時,前常畢笛合奏,鼓板輕敲,老爺側著耳朵一字字跟著聽明白了兩句,唱道是:“蓋世英雄,始信短如春夢。”

正在聽得有些入神兒,忽聽左首坐的那個曾瑟庵望那三個說道:“人生在世,既作了個蓋世英雄,焉得不短如春夢!這位霸王果然能照我家子皙公一般,領略些沂水春風的樂趣,自然上下與天地同流了哇,又怎得會短如春夢!”他一句話沒講完,猛可的又聽那個仲笑岩說道:“到底還是他算不得個蓋世英雄。這場事當日要遇著我家子路公那等本領,敢怕那八千子弟兵早一個個‘急公向義,親其上,死其長’的先到了關中了,又何愁有十個韓信,一百面埋伏!”曾瑟庵聽了說道:“罷了!罷了!笑岩,你莫來替你家那位子路公撐門面。他要果然有些真本領,也不到得夫子哂之,受那番駁斥了。”仲笑岩見曾瑟庵賣弄他家先賢的高風,揭挑自家先賢的短處,早有些不悅,也回口道:“須比你家那位子皙公只合些若大若小的孩子厮混的有干頭些!”那瑟庵便翻著雙白眼說道:“不敢欺,你可知夫子喟然而歎道那句‘吾與點也’,正賞識得是他那些兒沒干頭處。”

坐中那個冉望華是個退讓不遑的人,見他兩個爭競起來了,慌得把身子望後偎了一偎,望著那個複姓公西的說道:“小端,你看今日這等個禮樂雍容之地,他二位倒一言不合斗起口來,區區止不過志在溫飽,自問是斷斷周旋不來的,這事只得要借重你這位大君子了。”公西小端見冉望華把場是非磨兌到他身上來了,忙道:“惶恐!惶恐!這事小弟也遜謝不敏。所以不敢固辭者,誠以今日承主人的盛意,原為請我們來作個小小儐介,奉陪這位水心先生,我們倒不可在遠客面前有失家風,致傷雅道。”說著,便離位出席,向曾、仲兩家各打了一躬,勸他兩個和息這場口角。

安老爺坐在上面,看他四個鬧了這半日,通共穿插的是他各人各人的先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言志的那章《論語》。這樁事不比聽戲,可正彈在安老爺的癢癢筋兒上了。當下見公西小端只管那等揖讓周旋的贊襄了一陣,曾、仲兩個依然是一邊盛氣相向,一邊狂態逼人,把個冉望華直嚇得退避三舍。安老爺倒有些看不過,不禁欠了欠身,勸道:“四位先生,方才我看你大家這番舉動,固是不愧家學源淵,只可惜未免有些為宋儒所誤。依我鄙見,此刻望華不須退讓,小端暫省繁文,瑟庵且自休縱高談,笑岩也莫過爭閑氣。你四位先得明白明白這章書不是這等講法。”

他四個一聽這話,各各詫異,暗說:“不信我們門里出身的倒會不及個門外漢了!再說這章書,我們只看高頭講章也不知看過多少次了,怎的說不是這等講法呢?”四個人便不約而同的問著安老爺說:“先生,你這話怎講?倒要領教。”

安老爺道:“大凡我輩讀書,誠不得不詳看朱注,卻不可過信朱注。不詳看朱注,我輩生在千百年後且不知書里這人為何等人,又焉知他行的這樁事是怎的樁事,說的話是怎的句話?過信朱注,則入腐障日深,就未免離情理日遠。須要自己拿出些見識來讀他,才叫作不枉讀書。即如這章書,揆情度理,我以為你家四位先賢在夫子面前侍坐言志時節,夫子正是賞識三子,並未嘗駁斥子路。不但未嘗駁子路,轉有些斥駁曾皙。讀者正不得因‘吾與點也’一句擡高曾皙,因‘夫子哂之’一句看低子路。何也呢?三子中如子路的可使有勇知方,冉子、公西兩個的可使足民、願為小相,不待今日,早在夫子賞識之中。這句話只看‘孟武伯問子路仁乎’那章書,便是夫子給他三個出的切實考語。

“然則此時夫子又何以明知故問呢?自是這日燕居無事,偶見他三個都在坐中,一時想到我平日所賞識他三個的如此,只不知他三個的自信何如?果能自信,則明王複作,縱使轍環終老,吾道不行,只二三門弟子為世所知,亦未嘗不可各行其志。這正是大聖人一片憐才救世的苦心。及至聽他三個各人說了各人的志向,正與自己平日所見略同,所以更不再贅一辭。正所謂‘得意忘言,默然相賞’。這便是夫子賞識三子的明證。既云默然相賞,何以三子之中夫子又獨哂子路呢?要知這一哂不是哂他不能可使有勇知方的言大而誇,只後文‘為國以禮,其言不讓’的朱注中,也道是‘夫子蓋許其能,特哂其不遜’。只是既許其能,又怎的哂他不遜?所謂不遜的去處又安在呢?正是哂他‘率爾而對’。至于怎的就逼得他率爾而對,因之帶累冉子、公西兩個作許多難,以致會把位大聖人傷到喟然而歎?這場是非,可都是曾子皙那張瑟鼓出來的。”

安老爺講到這里,不但仲、冉、公西三個聽不出這句話頭,便是那位名士曾瑟庵也認不清這條理路,便道:“水心先生,你這話就叫人無從索解了!”安老爺道:“固也,待吾言之。你不見朱注中明明道著句‘四子侍坐,以齒為序’麼?按子路在聖門最為年長,曾皙次之,冉有又次之,公西華最幼。

這章書記者開首第一句記他四個的名次,便是他四個的坐次。

接著坐次講話,夫子自應先問子路。只是先生之于弟子,正不必逐位逐位的去向他應酬,想來當日‘如或知爾,則何以哉’這句話,自然是望著大家籠統問的。不然何以不曾見夫子開首先問一句‘由爾何如’呢?只這等望著大家籠統一問,恰好又見坐中除了子路、冉有、公西華三子之外,多著一個曾皙。

“這個曾皙卻是終二十篇《論語》不曾見提起的一個人,可想而知,夫子問話時節,一片心神眼光都照在他身上,是想先聽他講講他究竟又是怎的個志向。無如那時節他正在那里鼓瑟,茫然不曾理會到夫子這番神理。何以見得?《禮》:‘待坐于先生,先生問焉,終則對。’那曾皙正當夫子問話時節,不曾留心到此,已經算得個疏略了,豈有夫子既然問話之後,有意置之不答轉去取瑟而歌之理?然則其為那時節他便在那里鼓瑟可知。子路那副勇往直前的性兒,卻又不能體會到此。見夫子問下這等一句話來,一時沒人登答,我既年長,我又首座,我便說了。彼時夫子正望著曾皙應聲而談,忽的被子路憑空一岔,既不便告訴他說:‘我是想叫曾皙先講。’又不好責備他說:‘你不應先曾皙作答。’只有付之一笑了。這正叫作‘事屬偶然,無關大體’。

“然則後文經曾皙一問,怎的又道出‘為國以禮,其言不讓’那等個大題目來呢?夫子正是曉喻曾皙說:‘我問的正是何以酬知。酬知不外為國,為國必先以禮,以禮無如克讓。我因他只一句話便不肯讓人先講,所以笑他。’這句話要文言道以俗情,按如今的世俗話講起來,只不過叫作‘笑他沒眼色’。所以說夫子未嘗斥駁子路。

“然則夫子明明道得句‘吾與點也’,又何以見得是斥駁曾皙呢?原情而論,先生只管整襟而談,弟子只管鼓瑟不理,此時代夫子設想,已經就不能沒些不然曾皙之意。及至子路‘率爾’也“率爾”過了,夫子‘哂之’也‘哂之’過了,便依著坐次也該這第二座的曾皙開談了。不道他依然還在那里鼓瑟。又何以知之?只看夫子合冉子、公西兩番問答過後,他還不曾到得‘鼓瑟希’,其為那時節他依然還在那里鼓瑟又可知。夫子心里自然益發覺得不然了。沒法,只得越過他去,聽冉有講。

“恰巧那個冉子又是有退無進的,見子路被哂,又見曾皙不答,他便不敢越席而對。夫子見他沒話,就不得不問那句‘求爾何如’。以至他一為難,才講了句‘方六七十’,又退縮成個‘如五六十’;才講了句‘可使足民’,又周旋了個‘如其禮樂,以俟君子’這句話。在冉子,雖未嘗一定推尊公西華為君子;在公西華,自問卻正是個素嫻禮樂的人,因之一時也難于開口。夫子見他也沒話,又不得不再問那句‘赤爾何如’。以至他一為難,未曾說話,先謙了句‘非曰能之,願學焉’;才說得句‘宗廟之事’,又謙作個‘如會同’;完來‘願為相焉’之上,還特特的加了個‘小’字。

“直到此時,曾皙始終還在那里鼓瑟。夫子卻有些不耐煩候他曲終了,便問了句‘點爾何如’。他這才‘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未曾言志,又先說了句‘異乎三子者之撰’。夫子道:“何傷乎?’也只道他無論怎的個異乎三子,總不出夫子‘如或知爾,則何以哉’那一問。那知他竟會講出合夫子所問全不相干的沂水春風一段話來!他的話講完了,夫子的心便傷透了。

“你道夫子又傷著何來?彼時夫子一片憐才救世之心,正望著諸弟子各行其志,不沒斯文。忽然聽得這番話,覺道如曾皙者也作此想,豈不正是我平日浮海居夷那番感慨!其為時衰運替可知,然則吾道終窮矣。于是乎就喟歎曰:‘吾與點也!’這句話正是個傷心蒿目之詞,不是個志同道合之語。果然志同道合,夫子自應‘莞爾而笑’,不應‘喟然而歎’了哇!再不料那曾皙又不曾理會夫子這番神理,還只管留後,只管問‘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只管問‘夫子何哂由也’?只管問‘唯求、唯赤則非邦也與’?以至夫子煩惱不過,逐層駁斥,一直駁斥到底。你大家不信這話,只從‘亦各言其志也已矣’默誦到‘敦能為之大’,摹想夫子那幾句話的神理,那一句不是駁斥他的?只此便是子路因他遺笑,冉子、公西因他作難,夫子因他喟然而歎,所以駁斥他的原由。

“這樁公案,據理而斷,子路的直率,直率得可原;曾皙的狂簡,狂簡得無禮。宋儒中如考亭、伊川、明道諸君子,大半是苦拘理路,不問性靈的。見了‘夫子哂之’一句,只道著個哂其不遜,卻又解不出其不遜的所以然;又震于‘吾與點也’一句,反複推求,不得其故,便鬧到甚麼‘胸次悠然’了、‘堯舜氣象’了、‘上下與天地同流’了,替曾皙敷衍了一陣,以至從南宋到今,誤了天下後世無限讀者。今日之下,你四位還要合台上這個優孟衣冠的西楚霸王接演這本‘侍坐言志’的續編,我以為也就大可不必了!”

當下曾瑟庵、仲笑岩、;冉望華、公西小端聽安老爺講了這章書,四個人閉口無言,面面厮視。想道:“從入學以至通籍,不但不曾聽得塾師講過這等一章清楚書,大約連塾師也未必作過這等一個明白夢。”當下,便是第一個不服的那個曾瑟庵第一個首肯,趕著安老爺滿臉堆歡的叫了聲:“老前輩!”

將要說話,那仲笑岩早振臂直前的搶過來說:“你算了罷,這還鬧甚麼‘老前輩’呢!碰見這個樣兒的手,還不值得爬下磕個頭拜老師嗎!”說著,他早五體投地的拜下去。那三個見他拜下去,各各連道:“有理。”也隨他拜下去。安老爺向來諸處謙光,只有遇著人拜他作老師從不推讓。他不道是“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只道是“有教無類”。見這四個拜倒在地,只出位還了個半禮。

正在拜著,不防鄧九公喝得紅撲撲兒的一張臉,一腳踏進來,見了詫異道:“你們五位這是個甚麼禮兒?”那四個拜罷起來,便粗枝大葉把前項話告訴了他一遍。只樂得他掀著長髯哈哈大笑,說道:“我說如何?”因又拍著胸脯子說道:“告訴你們,鄧老九的好朋友沒有紮空槍賣癬瘡藥的。不信打聽打聽,人家到了咱們山東這麼幾天兒,倒收了六哇門生了。”

說著,便坐在這席合安老爺大杯價暢飲起來。飲了一巡,安老爺看了看台上的楚漢爭鋒是唱得完上來了,廳上的男客女眷也散得淨上來了,便大家忙著吃過早飯。一時酒闌人散,樂止禮成。送了四位陪客走後,安老爺合鄧九公便進去安置,外間自有褚一官一班人料理。

接著第二三日又熱鬧了兩天。到了第四日,老爺便要告辭。褚大娘子先就苦苦的不放,說:“等消停消停,我們還要單唱台戲,請你老人家樂一天呢。”鄧九公道:“姑奶奶,你不用合他提那個聽戲,這樁事警不動他。”因合安老爺說道:“老弟,你難得到我們山東走這蕩,可別白走這蕩。你前日不說我們山東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寬的莫如東海嗎?等過一天,愚兄陪你去登回泰山,望回東海,如何?”安老爺聽得這話,先就有些高興。又聽鄧九公說道:“你先別樂,這還不足為奇。

等咱們登罷了泰山,望過了東海回來,我還帶你到一個地方兒去見一個人,管保這個人準投你的緣,這個地方兒也對你的勁。”這正是:

觀于海者難為水,遊于聖門難為言。

要知那鄧九公同安老爺登泰山望東海之後,還要去到個甚的地方,見個甚等樣人,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九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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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14-4-10 20:21:16

正文 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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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書接演上回。話表安老爺在鄧家莊給鄧九公祝壽,事畢便要告辭,他父女兩個是苦留不放。鄧九公並說要請老爺去登泰山望東海,這之後還要帶老爺到一個地方去見一個人。

安老爺見他說得恁般鄭重,不禁要問,因問道:“九兄,你我只望望泰山、東海,也就算得個大觀了,你還要我到個甚的地方,見個甚的人去?”

鄧九公道:“你別忙,等我先告訴你這個來曆。我這莊兒上有個寫字兒的性孔的,叫作孔繼遙,我們莊兒上大夥兒都叫他老遙。據這老遙自己說,他是孔聖人的嫡派子孫,合現在這個衍聖公還算得個近支兒的當家子。聽他講究起孔聖人墳上那些古跡兒,廟里的那些古董兒來,那真比聽台戲還熱鬧。他說這些地方兒他都到的了,就連衍聖公他也見得著。他兩次三番的邀我去逛逛。我想我這肚子里斗大的字通共認不上兩石,可瞎鬧這些作甚麼!如今難得老弟你來了,你也是個閑身子,莫如多住些日子,等我消停兩天,咱們就帶上那個老遙先生,逛了泰山、東海,回來再到孔陵、聖廟去瞧瞧,就拜拜那個衍聖公,你合他講說講說。你想這對你的胃脘不對?”

安老爺聽了,當下只樂得手舞足蹈,說道:“九兄,你這話何不早說?這等地方如何不去?既如此,等我寫封家信回去,通知家里,我就耽擱幾天何妨!”他父女兩個見留得安老爺不走了,自是歡喜。當下便商量怎的上路,怎的登山,怎的攜酒,怎的帶菜。

正在講得高興,只見褚一官忙碌碌從外面跑進來,一直跑到安老爺跟前,請了個安,說道:“二叔大喜!”老爺忙問:“甚麼事?”他道:“家里打發戴勤戴爺來了,說少大爺高升了,換上紅頂兒,得了大花翎子了。”老爺聽了,先就有些詫異,忙問他:“升了甚麼官了?”褚一官道:“這個官名兒我學說不上來。戴爺在外頭解包袱拿家信呢,就進來。”說著,早見華忠等一干人跟了戴勤進來。

戴勤進了屋子,匆匆的先見過鄧九公,轉身便給老爺請安叩喜。老爺此刻忙的不及問他別的,只問:“大爺到底放了甚麼了?”他先把手里那封信遞上去,這才吞吞吐吐的回道:“奴才大爺賞了頭等轄,加了個副都統銜,放了烏里雅蘇台的參贊大臣了。”安老爺聽得這句話,只“阿呀”一聲,登時滿臉煞白,兩手冰冷,渾身一個整顫兒,手里的那封信早顫的忒楞楞掉在地下,緊接著就雙手把腿一拍,說道:“完了!”鄧九公忙問:“老弟,你這是怎麼說?”安老爺只搖搖頭,望空長籲了口氣,說道:“九兄,這話一言難盡,你我慢談!”

這個當兒,葉通早把公子那封稟帖揀起來遞給老爺,拆開一看,見上面無非稟知這件事的原由,卻聲明其余不盡的話都等老爺回家面稟。老爺看完,把信交給葉通,便問戴勤道:“你是那天起身的?”戴勤回道:“奴才是奴才大爺放下來的第二天起的身。奴才來的這日,奴才大爺還在海澱住著,不曾回家。大爺叫奴才就便請示老爺幾時可以回家?奴才太太卻叫奴才回老爺,請老爺務必早些回家才好,正有許多事都等老爺回去請示定奪呢。”

安老爺點了點頭,說道:“這個自然。”因回頭向鄧九公道:“九兄,承你爺兒兩個一番厚意,非我苦苦要行,如今岔出這樁意外的事來,其實不好耽擱了,我只此告辭,明日五鼓就走。”說著,便吩咐家人們去歸著行李。鄧家父女見這光景,知是不好強留,只得一面收拾今晚的送行酒,一面預備明早的上馬飯,給老爺送行。一時擺上酒來,老爺勉強坐下。

此時甚麼叫作登泰山,望東海,拜孔陵,謁聖廟,以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怎的個侍坐言志,老爺全顧不來了,只擎著杯酒,愁眉苦眼,一言不發的在坐上發愣。

列公,你看,這老頭兒這一愣,愣的好生叫人不解!我朝設立西北、西南兩路鎮守邊疆的這幾個要缺,每年到了換班的時候,凡如禦前乾清門的那班東三省朋友,那個不羨慕這缺是個發財的利途?便是有等獲罪的卿貳督撫,又那個不指望這途作個轉機的生路?如今安公子才不過一個四品國子監祭酒,便加了個二品副都統銜,已經算得個越級超升了。再講到那枝孔雀花翎的貴重,只看外省有個經費不繼,開起捐來,如那班坐擁厚資的府廳司道,合那班盤剝重利的洋商鹽商,都得花到上萬的銀子,才捐得這件東西到頭上。安公子一旦之間兩樁都得了,可不算得個意外的榮華,飛來的富貴麼?怎的安老爺得了這個信息,不樂得眉開眼笑,倒愣到苦眼愁眉起來?這是個甚麼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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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各人的境遇有個不同,志向有個不同,到了性情,尤其有個不同。這位老爺天生的是天性重,人欲輕,再加一生蹭蹬,半世迂拘,他不是容易教養成那等個好兒子,不是容易物色得那等兩個好媳婦,才成果起這分好人家來。如今眼看著書香門第是接下去了,衣飯生涯是靠得住了,他那個兒子只按部就班的也就作到公卿,正用不著到那等地方去名外圖利;他那分家計只安分守己的也便不愁溫飽,正用不著叫兒子到那等地方去死里求生。按安老爺此時的光景,正應了“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的那兩句俗語,再不想憑空里無端的岔出這等個大岔兒來。這個岔兒一岔,在旁人說句不關痛癢的話,正道是“宦途無定,食路有方”。他自己想到不違性情上頭,就未免覺得兒女傷心,英雄短氣;至于那途路風霜之苦,骨肉離別之難,還是他心里第二、第三件事。所以此時只管見安公子這等珊瑚其頂、孔雀其翎、猱獅其補、顯耀非常的去干功名,他只覺這段人欲抵不過他那片天性去。一時早把他那一肚子書毒合半世的牢騷一股腦子都提起來,打成一團,結成一塊,再也化解不動,撕擄不開了。因此,他就只剩了擎著杯酒,一言不發,愁眉苦眼的坐在那里發愣了。

那鄧九公是個熱腸子人,見安老爺這等樣子,一時測不透其中的所以然,又是心里著急,又是替他難過。便不問長短,只就他那個見識,講了一大篇不入耳之談,從旁勸道:“老弟,你不是這麼著。人生在世,坐官一場,不過是巴結戴上個紅頂子;養兒一場,也不過是指望兒子戴上個紅頂子。如今我們老賢侄這麼個歲數兒,紅頂子是戴上了,大花翎子是扛上了,可是人家說的:‘大丈夫要烈烈轟轟作一場。’從這麼起,幾天兒的工夫,封侯拜相,你就剩了作老封君,享福了麼!這還不樂?怎麼倒愁的這麼個樣兒?真個的,拿著你這麼個人,不信會連這點理兒看不破嗎?”

他這套話一講,才正講得是安老爺心里那個皮面兒。老爺待要不答,想了想,自己正在憂患場中,有這等個向熱的人殷勤相勸,也自難得;待要合他談談自己這段心事,一時合他怎生談得明白?沒法,只就他嘴里的話,煉字煉句的煉成一句,合他說道:“看的破,忍不過。九兄,你只細細的體會我這六個字去,便曉得我心里的苦楚了。”鄧九公那個粗豪性兒,如何打得來這個悶葫蘆?他聽了這話,只擰著個眉,紮巴著兩只大眼睛,瞅著安老爺,看他那光景,一時比安老爺本人兒煩的還煩。

只這等呆呆的瞅了半日,忽然見他把胸脯子一挺,說道:“老弟,你這話我聽出來咧!放心,這樁事滿交給愚兄咧!世街上要朋友是管作甚麼的!”安老爺此時才叫個“不勝詫異之至”,忙問說:“九哥,這事你有甚麼法子呀?”他道:“你聽阿!我這半天細咂你這句話的滋味兒,大似是叫我們老賢侄前回黑風崗能仁寺那樁事把你的攢兒嚇細了,如今他走這蕩遠道兒,你一定有個不放心,怕有個失閃兒。我有主意。”說著,揎拳擄袖的才要說他那個主意,忽然又道:“你等等兒,等我們家里先商量商量著。”說著,便大嚷著叫道:“姑爺、姑奶奶呢?”

褚大娘子正在套間里忙著打點東西,褚一官是在廂房里幫著捆箱子,聽得他家老爺子這聲嚷,忙的都跑了來了。鄧老頭兒見他兩個來了,便道:“你們倆坐下,我有話說。”當下便先合他女兒說道:“你干老兒現在因他家老大出口,有點子不放心,他心里在這兒受著窄呢。照咱們這個樣兒的交情,他既受了窄,咱們要不給他冒股子勁,那還算交情了嗎?如今我的意思,想要叫姑爺保著他去走這蕩,倘或道兒上有個甚麼事兒,到底有個仗膽兒的,也叫你干老兒放點兒心。姑奶奶,你想我這個主意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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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爺一聽這話,心里暗笑說:“這老頭兒這才叫個‘問官答花——驢唇不對馬嘴。’這與我的心事甚麼相干?”忙說:“老兄,豈有你這樣年紀倒叫大姑爺遠行之理!這事斷斷不可。”他道:“你別管。我們姑爺在家里也是白呆著,趁著我還硬朗,叫他出去到官場中巴結巴結,萬一遇著個機會,謀干個一官半職,也是件兩全其美的事。老弟,你倒別為難。”

這邊褚大娘子還沒開口,褚一官到底是老實人,聽了便說:“罷了,老爺子,可是這話?也有你老人家養活了我半輩子,這會子瞧著你老這麼大年紀了,我倒扔下,跑這麼遠去自己找官兒作的?真個的,我也忒認得官兒了!知道我有那造化沒有呢!”

褚大娘子的性情卻又合他丈夫不同,方才聽他父親一說,就早合了他的意思。你道為何?難道他果的看得他那個老玉那般重,看得他這個一官這般輕,無端的就肯叫他到烏里雅蘇台給老玉保鏢去不成?非也。他是這兩年合安府上這陣走動,見安太太那等尊貴,金、玉姊妹那等富麗,他把個腳步眼界鬧高了,熱厮唿喇的,一心只想給他家一官大小也鬧個前程兒,他好借此作個官兒娘子。聽褚一官這等說,他便說道:“不是這麼著。你聽我說,這件事不值甚麼,家里有我呢。咱們索興把東莊兒的房子交給莊客們看著,我還搬回來跟老爺子住,早晚兒也好照應。你只管干你的去,就留你在家里,也是‘六枝兒�癢癢兒——敷余著一個’。”說著,他倒站起來向安老爺拜了一拜,說道:“就是這麼著了。只求你老人家把這話好好兒的替我托付托付我們老玉罷。我也不會花說柳說的,一句話,我就保他不撒謊、出苦力這兩條兒。要講本事呵,不是我過獎,他可‘掛拉棗兒——有線(限)’。”

鄧九公在旁呵呵的笑道:“姑奶奶,你這是何苦來!”因合安老爺說道:“老弟,這一來,你放了心了罷咧!再要不放心,我還有個人。我們那個大鐵錘陸老大,老弟你不也見過他嗎?你來的頭里,我原說叫他同女婿倆人接你去。沒得去,你就來了。如今我還打發他倆送你回京,就叫他倆去替我給我們老賢侄道喜。這事也得合我們老賢侄商量商量。”說罷,就回頭吩咐他女婿道:“姑爺,這話你明白了?你別為我耽誤了事。你瞧不得老頭子慶了九十了,靠得住,老天還賞幾年子老米飯吃呢!你只管安心去你的。你出去就把這話告訴陸老大。你倆也別累贅,連夜趕著收拾收拾,馬上捎上個小包袱子,明日就跟了走了。到京里,瞧光景是用得著你們用不著你們,果然用得著,你倆再回來取行李。多遠兒呢,大概也還有這工夫。就這麼辦咧。”褚一官平日在他泰山跟前還有個東閃西挪,到了在他娘子跟前,卻是從來說一不二。如今兩下里一擠,他響也不敢響,只有一句一答應的盡著答應,便出去找陸葆安收拾行李馬匹去了不提。

這里安老爺見他一家這等個至誠向熱,心下十分不安,覺得有褚、陸這等兩個人跟去,也像略為放心。一時倒覺不好推卻,只得應允,轉向他父女稱謝了一番。當下合鄧九公吃了幾杯,因是明日起早,飯罷便各各安置。褚大娘子去照料了褚一官一番,又囑咐了他許多話,回到上房,合他家那位姨奶奶兩個張羅了這宗又打點那項,整忙了一夜不曾得睡。

次早才交五鼓,安老爺合鄧九公早都起來,褚一官、陸葆安兩個已經遍體行裝的上來伺候。鄧九公一見他兩個,便道:“可是我昨日還落了囑咐你們一句要緊的話。你倆這一去,見著少大爺,不比從前,可就得上台唱起戲來了。見面得跪倒爬起,說話得‘嗻兒’‘喳兒’,還得照著督府衙門那些戈什哈〔戈什哈:滿語,護衛〕的排場兒,稱他‘大人’,你們自己稱是‘小的’,那才是話呢。別說靠著我這個面子兒合你們倆腦袋上鈕子大的那個金頂兒,合人家套交情去,這出戲可就唱砸了。”二人聽了,只有連連答應。當下安老爺忙忙的一面吃些東西,一面催齊車馬,便辭了大家,帶同小程師爺、褚、陸兩個並一眾家丁上路。鄧九公一直送至岔道口,才合安老爺灑淚而別。按下這話不表。

如今話分兩頭,單表安公子。卻說安公子自從他家老爺前在山東去後,那一向適值國子監衙門有幾件應奏的事,他連次赴園都蒙召見。接著吏、兵等部有兩次奏派驗看揀選的差使,也都派得有他。因此就把這位小爺熱得十分高興。恰巧那個當兒正出了個內閣學士缺,祭酒的名次,題本里例得開列在前,他自己心里的紅算計:下次禦門這個缺,八成兒可望。過了幾日,恰好衙門里封送了一件某日禦門辦事的鈔來,他算了算,這日正是國子監值日,因是禦門的時刻比尋常較早,他先一日便到海澱住下。次日,上去伺候禦門事畢,一時一班卿相各歸朝房。早聽得大家在那里紛紛議論,說某缺放了某人,某缺放了某人,只這回的閣學缺放了乾清門翰詹班,又過了一個缺了。他這才知這個缺不曾放著他,得失之常,一時心里倒也不覺怎的。候了一刻,奏事的也下來了,叫起兒的單子也下來了,他見不曾叫著,便同了一眾同寅散值,回到外朝房吃飯。將吃完飯,只見一個軍機蘇拉〔蘇拉:滿語,閑散人。此指廷中擔任勤務的小太監〕進來,向他說:“烏大人打發蘇拉出來,叫回大人,吃完了飯別散,請到烏大人園子里去,有話說。”原來那時烏克齋已經進了軍機。

安公子聽得老師叫,便忙忙的催著家人吃了飯,辭了褚同寅,到老師園子而來。將進門,恰好烏大人也散朝回來,一見他便滿臉是笑,卻又皺著雙眉說了句:“恭喜,放了這等一個美缺。”安公子還只當是今日這個閣學缺倒底放的是他,先笑盈盈的答應了一聲:“是。”烏大人見他還沒事人兒似的,便問:“難道你沒得信麼?”他這才問老師說:“門生沒得甚麼信。”

烏大人道:“我的爺,你賞了頭等轄,放了烏里雅蘇台的參贊了。”只這一句,安公子但覺頂門上轟的一聲,那個心不住的往上亂迸,要不是氣噪擋住,險些兒不曾進出口來。登時臉上的氣色大變,那神情兒不止像在悅來店見了十三妹的樣子,竟有些像在能仁寺撞著那個和尚的樣子!

烏大人見他如此,說道:“你先別慌,咱們到里頭去說。”

說著,一把拉住他,進了兩重門,一路過假山,度小橋,繞竹林,穿花徑,來到一處三間小小的精致書房里坐下。早有家人送上茶來。這位爺此時莫講想升閣學,連生日都嚇忘了!

但聽他老師向他說道:“龍媒,昔人有云:‘讀萬卷書,不可不行萬里路。’如你這等英年,正是為國宣力的時候,作這蕩壯遊也好。只是這條路你走著卻大不相宜,便怎麼好?然雖如此,聖人定有一番深意存焉。老賢弟,你倒不可亂了方寸,努力為之。”安公子這才定了定神,問道:“只不知門生怎的忽然有這番意外的更調?不敢請示老師,上頭提到放門生這個缺,彼時是怎樣個神情?”烏大人道:“我要在跟前也好了。

向來放個要緊些的缺,軍機見面時候,上頭總有個斟酌。今日烏里雅蘇台這件四百里報缺的折子,是軍機見面下來到的,也不曾叫第二面。不想折子下來就夾下個朱筆條子來,放了你了。”

安公子聽了,便站起來說道:“這實是格外天恩。門生的家事,老師盡知,這個缺門生怎的個去法?怎生還得求老師栽培門生,想個方法挽回這事才好!”說著,便淚如雨下。烏大人也歎息一聲,道:“龍媒,這個何消你說!但是此時已有成命,如何挽得的回來,只好看機會罷,如今且自預備明日謝恩要緊。你的謝恩折子,我已經叫我們軍機處的朋友們給你辦妥當了,明早並且就是他們替你遞。你可想著給他們道乏。”說著,便叫:“來個人兒呀。”

當下見個小厮答應著進來,烏大人道:“你把大爺的帽子拿進去,告訴太太,找找我從前戴過的亮藍頂兒,大約還有,就把我那個白玉喜字翎管兒解下來,再拿枝翎子。你就回太太,無論叫那個姨奶奶給拴好了拿出來罷。”好個小厮去了一刻,一時拴得停當,托出來。烏大人接過去,又給收拾了收拾,便叫安公子戴上。他謝了一謝,這才想起見師母來。只見烏大人扭了扭頭,臉上帶著些煩煩兒的,說道:“師母又犯了肝氣疼了。”

當下安公子只覺心里還有許多話要說,無奈他只坐了這一刻的工夫,便見他老師那里住了這部里畫稿,便是那衙門請看折子;才得某營請示挑缺,又是某旗來文打到;接著便是造辦處請看交辦的活計樣子,翰林院來請閱撰文;還有某老師交題的手卷,某同年求寫的對聯;此外並說有三五起門生故舊從清早就來了,卻在外書房等著求見。安公子見老師實在公忙的很,不好再往下絮煩,只得告辭。一路回到下處,便忙著打發小厮回家回明太太,並叫戴勤來,打發他上山東稟知老爺,忙了半日。一宿無話。

次日,起早上去謝恩,頭起兒就叫的是他。及至進去,碰頭謝了恩,聖人開口第一句便提的是記得他是某科從第八名提到第三名點的探花,跟著降了幾句溫諭,仍叫第二日遞牌子。一時軍機大人下來,他迎上去見。大家又給他道喜,說:“你見面甚妥,有旨意賞加了副都統銜了。等述下旨來,換了頂子,明日還得預備謝恩。”這位爺經這等一提,又提的有些熱起來。

列公,你看人生在世,不過如此。無非是被名利賺,被聲色賺,被玩好賺,否則便是被詩書賺,被林泉賺,被佛老賺,自己卻又把好勝、好高、好奇一切心去受一切賺,一直賺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只當不起一切不來賺他,他便想上賺也無處可上,那便熱不來了。安公子此時才遇著些小的一個釘子碰碰,此後正有偌大的一把棗兒嚼嚼,你叫他怎得不熱?

閑話休提,話轉三叉,踅回來再講安太太。講到安太太這面,這件事真好比風中攪雪,這回書又不免節外生枝。列公便好留心看那燕北閑人怎生替他安家,止風掃雪,逗節成枝,出那身臭汗了。

卻說安公子赴園這日,太太見老爺、公子都不在家,恰好那兩日張親家太太又在家里害暴發火眼,那個長姐兒又兒犯了他月月肚子疼的那個病。太太吃過早飯無事,便合舅太太帶了兩個媳婦四家斗牌。看看斗到晌午以後,忽見張進寶帶了公子一個跟班的小厮,叫四喜兒進來,回說:“奴才大爺從園子里打發人來回太太,說奴才大爺賞了頭等轄,放了烏里雅蘇台的參贊大臣了。”安太太聽了,只唬得扔下牌,“啊”的一聲。舅太太接著也道:“噯喲,這是怎麼說!”金、玉姊妹兩個里頭,那何玉鳳聽了“烏里雅蘇台”五個字,耳朵里還許有個影子,只在那里愣愣兒的聽;到了張金鳳,更不知這是山南海北,還道:“怎麼也沒個報喜的來呀?”

安太太此時是已經嚇得懵住了,只問著舅太太說:“這烏里雅蘇台可是那兒呀?”舅太太道;“喂,姑太太,你怎麼忘了呢?家里四大爺當日不是到過這個地方兒嗎!”安太太這才想起來,說道:“噯喲,天爺!怎麼把我的孩子弄到這個地方兒去了呢!再說,他好好兒的作著個文官兒,怎麼又給個轄呢?這不頂發了他了嗎!這可坑死我了!”說著,便眼淚婆娑的抽搭起來。

金、玉姊妹見婆婆這個樣子,也由不得跟著要哭。舅太太忙勸道:“你們娘兒三個且別盡管哭哇,到底問問那個小子,怎麼就會出了這麼個岔兒?再外甥打發他來,還有甚麼說的呀?”他只管是這等勸著,他卻也在那里拿著小手巾兒擦眼淚。

安太太這才詳細問了問那個小厮。他便把公子叫他回太太今日怎的在海澱辦折子,預備明日謝恩,不得回來,並叫叫戴勤去,吩咐他到山東去見老爺,以至大爺還說叫告訴二位奶奶再打點幾件衣裳叫他帶回海澱去的話,回了一遍。太太一面吩咐去傳戴勤,一面便叫金、玉姊妹兩個回家去打點衣裳。一時戴勤來了,四喜兒取的衣裳包袱也領下來了,太太便吩咐他兩個:“快去罷。”並說:“告訴大爺,明日謝下恩來,沒事務必就回家來見見我。”

二人領命去後,金、玉姊妹兩個依就過上房來。安太太見他姊妹一個哭的眼睛紅紅兒的,一個還不住的在那里擦眼淚,自己不禁又傷起心來。舅太太又說道:“姑太太,你別盡著這麼著,外甥是說是出口,到底算升了一步,兩三年的工夫也就回來了。再說,大喜的事,這麼哭眼抹淚的,是為甚麼呢!”

安太太未曾說話,先長出一口氣,說道:“噯!大姐姐,你那里知道我這心里的苦楚!你沒見你妹夫,是作了一任芝麻大的外官兒,把個心傷透了。平日我們說起閑話兒來,我只說了句‘咱們這就等跟著小子到外頭享福去罷’,你聽他這話麼,頭一句就是‘那可斷斷使不得’!他說:‘一個人教子成名是自己的事,到了教得兒子成了名了,出力報國是兒子的事,這不是老子跟在里頭攪得的。一跟出去,到了外頭,憑是自己怎麼謹慎,只衙門多著個老太爺,便帶累的了兒子的官聲。’大姐姐,你只聽這話,別說是烏里雅蘇台,無論甚麼地方,還想他肯跟出小子去嗎?他一個不出去,我自然不好出去。我不出去,這個玉格我倒舍得。甚麼原故呢?一則呢,小子也這麼大了;再說,既是皇上家的奴才,敢說不給皇上家出苦力嗎?就只我這倆媳婦兒,熱厮忽喇兒的,一時都離開我,我倒有點兒怪舍不得的。”說著又哭了,招的兩個媳婦益發哭個不住。

舅太太是個爽快人,看了這樣子,便道:“你們娘兒們不是這麼個鬧法兒!你們家這不現放著倆媳婦兒呢嗎,留一個,去一個,一樁事不就結了?也有娘兒三個盡著這麼圍著哭的?難道哭會子就算不上烏里雅蘇台了罷?”安太太那片疼兒女的心腸,是既不願意自己離開兩個媳婦兒,又不願意倆媳婦之中有一個離開兒子,聽了這話,只是搖頭。

不想這話倒正合了金、玉姊妹兩個的意思。你道為何?原來他兩個這陣為難,一層為著不忍看著夫婿遠行,一層也正為著不忍離開婆婆左右,並且兩個人肚子里還各各的有一樁說不出口來的事。一時聽了舅太太這話,那何小姐性急口快,便道:“娘這話也說的是。那麼著,我就在家里服侍婆婆,叫我妹妹跟了他去。”張姑娘道:“自然還是姐姐跟了他去好。姐姐到底比我有點本事兒,道兒上走著還便利些兒。這麼大遠的個道兒,再帶上這麼個我,越發叫他受了累了。”何小姐聽他這話說得近理,一時找不出句話來駁他,急的肚里的那句話可就裝不住了,只見他把臉一紅,低著頭說道:“瞧這妹妹!你難道不知道我坐不得車嗎?”安太太聽了這話,明白是何小姐有了喜了,自己有信兒抱孫子了,才覺有些歡喜。將要問他,張姑娘肚子里的那句話也裝不住了,說:“姐姐這話!姐姐坐不得車,難道我又坐得車嗎?”

列公,你看,這等一個“扛七個打八個”的何玉鳳,“你有來言我有去語”的張金鳳,這麼句“嫁而後養”的話,會鬧得嘴里受了窄,直挨到這個分際,還是繞了這半天的彎兒,借你口中言,傳我心腹事,話擠話,兩下里對擠,才把句話擠出來!

安太太聽得倆媳婦一時都遇了喜,滿心歡喜,只悔知道得晚了,便說道:“你瞧瞧!你們這倆人,也有這麼個大喜的信兒會憋著不早告訴我一聲兒,直到這時候,憋得十分十沿兒了才說出來的?”說著,這才問:“多少日子了?”一面又抱怨倆嬤嬤說:“這倆老東西,怎麼也不先透給我個信兒呢!”當下便要叫來發作他兩個幾句。何小姐是怕他兩個得不是,忙說:“他們上月就要上來回婆婆的。我合妹妹商量,想著知道是不是呢,就吵吵,索興等過些日子再說罷;誰知這個月倆人又都……”說到這里,臉一紅,只瞅著張姑娘笑。張姑娘也只剩了羞的扭過臉去暗笑。安太太此時樂得只不錯眼珠兒的望著他兩個。又囑咐說:“這可得小心點兒。第一不許冷的熱的胡吃,輕的重的混動,走道兒總叫個人兒招呼著點兒,倒得常活動活動。”

正囑咐著,只聽舅太太合他兩個說道:“怪事!你們兩有個甚麼事兒從沒瞞過我,怎麼這件事兩人都嘴嚴的這個分兒上呢!”安太太也說道:“倆媳婦兒呢,還罷了,還說臉上有個下不來。我只可笑我們玉格這個傻哥兒,眼看著這就要作哥兒的爹了,也這麼傻頭傻腦的不言語一聲兒!”正在一頭笑著,忽然又把眉一�,就說:“站住!先別樂大發了!這一來,咱們娘兒們不是都去不成了麼?把我們這個傻哥兒一個人兒扔在口外去,可交給誰呀?這事情可不是更累贅了嗎?”說罷,只皺了眉歪著頭兒在那里呆想。呆了半日,忽然說道:“這可也就講不得了,只好我跟了他去罷!只求大姐姐合張親家母在家里好好的給我招呼著我這倆媳婦兒!”金、玉姊妹兩個聽得依然得離開婆婆,更是不願意。才要說話,早聽舅太太嚷起來了,說道:“喂!姑太太,你這是甚麼話呀?你把我留在你家招護著外外姐姐使得,你叫我合你們那個老爺怎麼過得到一塊子呀?”他婆媳一想,這話果然行不去,一為難,重新又哭起來。

這一哭,可把舅太太哭急了,說:“姑太太,你們娘兒三個這哭的可實在揉人的腸子!這麼著,我合姑太太倒個過兒,姑太太在家里招呼媳婦,我跟了外甥去,這放心不放心呢?”

安太太道:“也有這麼大遠的道兒,怪冷的地方兒,叫大姐姐你跟了去受罪,我們倒在家里舒服的?”舅太太道:“這也叫作沒法兒了哇!”安太太見他一副正經面孔,便問:“大姐姐,你這說的是真話呀?”舅太太道:“可不真話!姑太太只想,你我這個樣兒的骨肉至親,誰沒用著誰的地方兒?再說這個孩子,我也疼他。講到我了,又是個一身無掛礙的人,別說烏里雅蘇台呀,就叫我照唐僧那麼個模樣兒,到西天五印度去求取《大藏真經》,我也去了!這又有甚麼要緊的!”安太太見他這等關切,說:“真要這麼著,我就先給姐姐磕頭。這不但是疼孩子,直是疼我了!”說著站起來,跪下就要行禮。倆媳婦一見,連忙也跟著婆婆跪下。慌得個舅太太連忙也跪下,攙住安太太說:“妹妹,你這是怎麼說?”說著,他也哭了。

列公,你看只安太太這一拜,叫普天下作兒女的看著好不難過!才知老家兒待兒女這條心,真真不是視膳問安、昏定晨省就答報得來的!

卻說舅太太攙住安太太,又忙著拉起金、玉姊妹來,他姑嫂兩個一齊歸坐。安太太心里這才略略的放寬了些,叫丫頭裝了袋煙來吃。吃著煙兒,忽然的又自言自語的說:“這還不妥當。”因合舅太太道:“這一來,玉格他這個外場兒我算放了心了,他那貼身兒的事情可叫我怎麼好哇?”舅太太問道:“姑太太說的,怎麼叫個外場兒,又怎麼叫個貼身兒呀?”安太太道:“類如他到了衙門里,過起日子來,凡是出入的銀錢,嚴謹個里外,甚至穿件衣裳的厚薄,吃個東西的冷熱,這些事情都算個外場兒。如今我們娘兒們既不能去,有大姐姐你替我辛苦這一蕩,好極了,我也不說甚麼了。講到他貼身兒的事,倆媳婦此刻既不能去,就說等分娩了,隨後再打發一個去,這也不是甚麼一個半個月的事。玉格到了那里,就拿每日早起給他梳梳辮子,以至他夏天擦擦洗洗,夜里掖掖蓋蓋這些事,無論大姐姐你怎麼疼他,這也不是驚動得舅母的。

難道說一個娶了媳婦兒的人了,還叫他那個嬤嬤媽跟在屋里服侍他不成?你說這可不是叫人沒法兒的事嗎?”這話舅太太卻不好出主意了,只說了句:“有日子呢罷咧,也只好慢慢的商量。”

這個當兒,這老姑嫂兩個只顧在這邊兒悄悄兒的說,那小姊妹兩個卻在那邊兒靜靜兒的聽。聽來聽去,也不知那句話碰在他兩個心坎兒上了,只見何小姐兩眼睛一積伶,便笑著在張姑娘耳邊嘁喳了兩句。不聽得張姑娘說些甚麼,卻只見他不住的笑著點頭兒。恰好安太太合舅太太說完了這話,又回過頭來問著他兩個說:“你們倆白想想,我這話慮的是不是?”不承望這一回頭,一眼正看見倆人在那里打梯己的神情兒,因說道:“你們倆有甚麼主意,也只管說出來,咱們娘兒們大家商量商量不好嗎?”

何小姐聽婆婆如此說,將要說話,又望著張姑娘向外間努了個嘴兒,那光景像是叫他瞧瞧外間兒有人沒有。緊接著張姑娘走到屋門旁邊兒,探著身子望外瞧了瞧,回頭只笑著合何小姐擺手兒,那神情像是告訴他外間兒沒人。你道安太太家許多丫鬟仆婦,外間兒怎得會一時沒人?原來他家的規矩,凡是婆兒媳婦們,無事都在廊下聽差。其余的丫頭們,一個長姑娘不在上屋里,早一邊兒說笑的說笑、淘氣的淘氣去了,因此一時無人。

金、玉姊妹見沒人在外間,他兩個這才走到婆婆跟前,悄悄兒的回道:“媳婦們卻有個主意,這話倒不因著玉郎今日要出外去才說起。自從今年來,見他的差使漸漸兒的多起來了,往往一進城去就得十日半月的住著,媳婦兩個又不好怪厭氣的一蕩一蕩的只是跟著來回的跑。原想回回婆婆給他弄個服侍的人,總沒得這個機會。如今他既出外,媳婦們兩個又一時不能同去,請示婆婆,趁這個當兒給他弄個人跟了去,外頭又有舅母調理管教,這麼著使得使不得?”

安太太聽了,先點了點頭兒,又搖了搖頭兒,沈吟了一刻才說道:“你們這麼年輕輕兒的,心里就肯送到這件事上頭,難為你們倆。但是你們只知道說弄人,卻不知道這弄人的難講究。外頭叫媒人帶去,不知道個根底,只圖一時有個人使,腥的臭的弄到家來,那時候調理是別想調理的出來,打發是不好打發出去,不但你們倆得跟著糟心,連玉格可也就受了大累了,那可斷乎使不得。這個樣兒的我看得多了。要說就咱們家里這幾個女孩子里頭給他挑一個罷,你們屋里那倆,還是兩個糊塗小孩子呢;我這兒的幾個里頭,不成個材料兒的不成材料兒,像個人兒的呢,又不合式。你們倆說,這會子可叫我忙忙叨叨的那兒給他現抓人去?”何小姐道:“媳婦們兩個心里可到瞧準了一個,只沒敢合婆婆提到這里。”太太想了想,說道:“哦,我猜著了,你們準是瞧上跟舅母那個丫頭的模樣兒了。敢是好,只是人家早有了婆婆家了。”倆人還沒及答言,舅太太先搖頭兒說:“不是,倆外外姐姐知道他有人家兒了。”安太太納悶兒道:“這可罷了我了!你們瞧準了的這個,可是誰呢?”

何小姐見問,又往外看了一眼,才到婆婆耳邊悄悄兒的回道:“媳婦們兩個才說相準了的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伺候婆婆的長姐兒姑娘。這個人,要講他那點兒本事兒、活計兒,眼睛里的那點積伶兒,心里的那點遲急兒,以至他那個穩重,那個乾淨,都是婆婆這些年調理出來的,不用講了,最難得的是他那個性情兒。只婆婆止這麼一個得力的人,別的都是小事,第一伺候婆婆梳這個頭,是個要緊的;再他又在上屋當了這些年差了,可還不知媳婦們合婆婆討得討不得?因此心里只管相準了,嘴里總沒敢提。”

太太才聽完這話,就笑道:“敢是你們倆想的也是他呀,這件事在我心里也不知過過多少過兒了。你們倆才慮的那兩層,倒都不要緊。打頭,如今我這兒拿拿放放的都是你們倆,真要到了沒人兒了,就叫你們倆打發我梳梳頭,又能甚麼使不得的呢。再者,還有張進寶的那個孫女兒招兒,合晉升的丫頭老兒,這倆如今也學著干上來了。到了別的事,我綽總兒合你們說這麼句話罷:這丫頭自從十二歲上要到上屋里來,只那年你公公碰著還支使支使他,到了第二年,他留了頭了,連個溺盆子都不肯叫他拿,甚至洗個腳都不叫他在跟前,說他究竟是從小兒跟過孩子的丫頭。你就知道你這位公公拘泥到甚麼分兒上,別的話更不用深分講了。至于你們方才說的他那幾宗兒好處,倒也不是假話。這件事照這麼辦,我心里也盡有,只我心里還有好些為難。這個人得這麼個歸著,也算我不委屈他。只是我這位梅香,他還有他娘的多少累贅,不然我方才為甚麼說家里挑不出個合式的來呢!這話咱們娘兒們還得從長商量。頭一件,我覺著他只管說還大大方方兒的,不貧不下流,只是到底是個分賞罪人的孩子;第二件,他空有那麼個模樣兒身段兒,我只說他那肉皮兒太黑翠兒似的,可怎麼配得上我那個白小子呢?第三件,他比玉格兒大著好兩歲呢,要開了臉,顯著像個嬤嬤嫂子似的!這是我心里的三宗不足處。就讓都合式,沒這三宗不足,你們只說這件事要合你公公這麼一商量,能行不能行?”

舅太太接口就說:“姑太太,你才說道那三層呀,依我說都沒甚麼的。眼下只要外甥兒出去有個得力的人扶侍他,苗點兒就苗點兒,黑點兒就黑點兒,大點兒就大點兒,那都不打緊。說一定要等著合你們老爺商量,他那個脾氣兒,只怕吃個雞蛋還得挑四楞兒的呢!那可怎麼想行得去呀?”安太太道:“這句話,究竟還說可以想方法兒商量著碰去。你還不知道呢,我們這個長姐兒是在我跟前告了老,永遠不出嫁的了。他說他等服侍著我歸了西,他還給我當女童兒去呢!你說這時候要合他說,這個怎麼說得清楚啊?”

舅太太道:“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麼不知道個影兒啊?”

張姑娘道:“就是我過來那年,舅母跟我姐姐在園里住的那一程子的事麼,那時候還有他媽呢。我婆婆一進城就說他大了,叫他媽上緊給他找個人家兒。後來說了一家子,他媽不是還帶了那個小子來請我婆婆相看來著麼?”張姑娘將說到這里,安太太說:“虧是有個對證在跟前兒,不然叫你這一掰文兒,倒像我這里照著說評書也似的,現抓了這麼句話造謠言呢。”

因接著張姑娘方才的話說道:“我還記得他媽說,那個小子是給那一個鹽政鈔官坐京的一個家人——叫作甚麼東西——的個兒子,家里很過得。我瞧了瞧那小子,倒也長得渾頭渾腦的,就只臉上有點子麻子。我想著一個小子罷咧,怕甚麼呢,就告訴他媽,等定個日子叫他們相看丫頭來罷。誰知他媽給他說這個人家兒沒合他提過,他這天知道了,合他媽叨叨了倒有幾車話,只說他媽怎麼沒良心了,又是怎麼‘主兒打毛團子似的掇弄到這麼大,也不管主兒跟前有人使沒人使,這會子你們只圖找財主親戚,就硬把我塞出去了!’連數落帶發作的就哭鬧成一處。把他媽鬧得沒法兒了,說:‘你就不肯出去,也讓我回太太一句去呀。’他也不理他媽,就跑了來跪在我跟前,一行鼻子兩行淚的哭了個不了,就說了方才我講的他那套糊塗話,還說這一輩子刀擱在脖子上都使得,也別想他離開我咧!大姐姐,你說這是他娘的苗子不是!”

舅太太聽了,只抿著嘴兒笑,說道:“姑太太,我可多不得這件事呀!我只說句公道話,這固然是這丫頭的良心,也是你素來帶他的恩典。你可得知道你們那個丫鬟可心高志大呀!素來就講究個拿身分,好體面,愛鬧個酸款兒,你安知他不是跟著你這麼女孩兒似的養活慣了,不肯低三下四的跟了那個蠢頭笨腦的奴才小子去呢!”金、玉姊妹聽了這話,齊聲說:“舅母這話說得是極了。再還有一說,人第一難得是彼此知道個性情兒,他又正是從小兒合玉郎一塊兒混,混大了的。”舅太太說:“好哇,就是這話了!這話我可是白說,主意還得姑太太自己拿。”

這位老太太心里本正在又是疼兒子,怕他沒人;又是疼丫頭,怕他失所。一時聽了這套有成無破的話,想著這件一舉三得的事,就把他們那位老爺是怎麼個難說話也忘了,不由得說道:“你們娘兒三個這話也說得是,就是這麼著。”才說了這句,下文還沒說出來,金、玉姊妹兩個見婆婆應了,樂得忙著跪下就磕頭。安太太笑道:“咧!你們倆先別磕頭啊,知道我這個媒人作得成作不成呢?”

這里正說得熱鬧,何小姐積伶,一閃身子,早從玻璃里看見那個長姐兒一步挪不了三指,出了東遊廊門,從台階底下慢慢兒的往上屋走了來。何小姐便合太太擺手兒。太太看見,悄悄兒道:“別提了,看他聽見。”又合金、玉姊妹道:“這話就只咱們娘兒四個知道,別人跟前一個字兒別露。就是玉格兒回來,也先不用告訴他。”當下大家便將這話掩住不提。

且住!長姐兒他既是犯了肚子疼,在屋里養病,怎的又得出來?既得出來,大爺這麼個驚天動地的人出了這麼個驚天動地的岔兒,遍地又都是他的耳報神,他豈有不知道之理?

怎的又直到此時才出來呢?其中有個原故。原來他方才正合著桃仁杏花引子服了一丸子烏金丸,躺在他屋里就滲著了。他這一滲著,那班小丫頭子誰也不敢驚動他。直等他一覺睡醒了,還是那個小喜兒跑了去,告訴他說:“長姑姑,大爺要出外了。”只這一句,他也不及問究竟是上那兒去,立刻就唬了一身冷汗,緊接著肚子擰著一陣疼。不想氣隨著汗一開化,血隨著氣一流通,行動了行動,肚子疼倒好了些。轉念想到:“大爺這一出去,老爺、太太自然斷沒不同出去的;果然太太出去,太太走到那兒,還怕我不跟到那兒嗎?”心里又一松快,便想起多少事由兒,紮掙著出來。將進門,安太太還生恐他聽見些甚麼跑了來了,便先問:“你好了嗎?怎麼又跑出來了?”

他道:“奴才聽說大爺要出外了,奴才想起來太太從前走長道兒的那些薄底兒鞋呀,風領兒斗篷呵,還都得早些兒拿出來瞧瞧呢。再還有小煙袋兒咧,吃食盒兒咧,以至那個關防盆兒這些東西,也還不記得在那兒擱著呢。趁著老爺沒回來,明兒個趁早兒慢慢兒的找找,也省得臨期忙。”安太太道:“那兒呢,咱們走還早呢!你先裝袋煙我吃罷。”他便去裝煙不提。

到了次日,安太太從吃早飯起就盼公子,不見回來,忽然聽得門上一陣吵吵,便有家人來回說:“大爺賞加了副都統銜了。”安太太聽得兒子換上紅頂兒了,略有喜色。只想著他明日還得謝恩,今日自然又不得回來了。

那知安公子豈止次日不得回來,只從那日起,便一連召見了八九次,這才有旨意賞了假,叫他回家收拾。他當日歸著了歸著,次日起了個大早,才回到莊園。合太太一見面兒,娘兒倆先哭了個事不有余。大家勸住,他便忙著到祠堂行禮。

才把家庭這點兒禮節完了,外頭便回:“吳侍郎來拜。”又是位老師,不好不見,接著就是三四起人來,安公子一一送走了,才回到自己房里換了換衣裳,一切沒得閑談。

只見上屋里一個小丫頭跑來說:“太太叫大爺。戴勤回來了。”公子合金、玉姊妹連忙過去,見戴勤正在那里回太太話,說:“老爺昨日住常新店,叫奴才連夜趕回來,告訴大爺不必遠接,只在家候著。老爺今日走得早,大約晌午前後就可到家。”公子聽了,重新去冠帶好了,去到外面伺候。遲了一刻,便見隨緣兒先趕回來,回說:“老爺快到了。”少時,老爺來到家門,公子迎了幾步,便在車旁跪接。老爺在車上見他頭上頂嵌珊瑚,冠飄翡翠,面上卻也喜歡,心里卻不免十分難過。你看這老頭兒好紮掙勁,先在車里點頭,說了句:“起來。”

下了車,便說道:“不想你竟也巴結到個二品大員,趕上爺爺了,比我強。這才不枉我教養你一場!有話到里頭說去罷。”

公子也明知這是他父親安慰他的話,只得陪笑答應。這種笑,那臉上的神氣卻比哭還疼。

這個當兒,便見褚一官、陸葆安兩個過來謁見。他兩個果然就照著鄧九公的話,立刻跪倒請安,口稱“大人”。安公子雖說一時不好直受不辭,但是一個欽命二品大員,正合著“三命而不齒”,體制所在,也不便過于合他兩個紆尊降貴,只含笑拱了拱手,說了句:“路上辛苦。”便隨了老爺一路進來。

一時,在家的家人叩接老爺,跟去的家人又叩見公子。

正亂著,張親家老爺合老程師爺也迎出來。老爺應酬了兩句,就托他二位管待褚、陸兩個。自己進了二門,便見太太帶了兩個媳婦接到當院子里來。倆媳婦連著請過安,安老夫妻兩個還按著那老年的舊牌子兒,彼此拉了個手兒。那班仆婦丫鬟卻遠遠的排在那邊跪,安老爺都不及招呼,見舅太太在廊下候著,便忙著上前彼此問過好,談了兩句一路風塵的話,又問:“親家太太怎的不見?”張姑娘代說明了原故。老爺一路進房子坐下,當下公子行過禮,媳婦便倒上茶來。

此時自安太太以下,都道老爺這一到家,為著公子出口,定有一番傷感,大家都提著全副精神應酬老爺。看了看,老爺依舊是平日那個安祥樣子,只不過問了問公子奏對的光景,毫不露些張皇煩惱。公子此刻卻是有些耐不得了。原來他自放下來那日起,凡是此番該是從家里怎的起身,到那里怎的辦事,這些事,一時且不能打算到此。只他那點家事,幾個親丁,心里盤算了迨有萬轉千回,總盤不出個定見來。第一件為難的是這等遠路不好請著父母同行;待說把他兩個夫人留在家下替自己奉養,又慮到任上內里無人,不成個局面;否則兩個之中酌量留下一個,偏又兩個一齊有了喜了,不便遠行;便是他兩個有喜的這節,也還不曾稟過父母。他好容易盼到今日回家,正想把這話合金、玉姊妹私下計議一番,先討太太個示下,然後等老爺回家再定,不想一進門不曾消停一刻,才得消停,恰巧老爺早回來了。他此時見了老爺,只覺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只得回道:“兒子受父母的教養,正想巴結個升途,奉了父母出去安享幾年,不想忽然走了這條意外的岔路,實在不得主意。”說著,又行了個家庭禮兒,屈了一膝,說:“請父親教導。”他那眼淚卻是掌不住了。

只聽安老爺“嗯”了一聲,說道:“怎的叫個‘走了這條意外的岔路’?我以為正是意中之事。你所為‘意外’者,只不過覺道你從祭酒得了個侍衛,不曾放得試差學政耳。卻不道這等地方不用世家旗人去,卻用甚麼人去?用世家旗人,不用你這等輕年新進,又用甚麼人去?且無論文章華國,戎馬防邊,其為報效一也。便說不然,大君代天司命,君命即是天命,天命所在,便是條‘意外的岔路’?順天聽命,安知非福?你說討我的教導,我平日合你講起話來,言必稱周、孔,不知者鮮不以為我立論過迂,課子過嚴,可知為子為臣立身植品的大經都不外此。那烏里雅蘇台雖是個邊地,參贊大臣雖是個遠臣,大約也出不了周、孔的道理。至于你此行,我家現有的是錢,用多少盡你用,只不可看得銀錢如土;有的是人,帶那個盡你帶,只不必鬧得仆從如云。講到眷口,兩個媳婦不消說是合你同行了,太太要果然母子姑媳一時難離,也不妨同去。只留我在家替你們作個守門的老叟,料想還不誤事。”安老爺只管講了這半日話,這段話卻是拈著幾根胡子閉著一雙眼睛講的。何以故呢?他要一睜眼,那副眼淚也就掌不住了!

舅太太見安老爺這樣子,便點點頭,悄合安太太道:“這一當家,你們這個家可就當成個家模樣兒了。”便聽安太太合老爺說道:“依我想,這件事不必定忙在這一時,玉格起身盡有日子呢。老爺今日才到家,且歇歇兒。索興等消停了,斟酌斟酌,究竟是誰該去呀誰不該去呀,誰能去呀誰不能去呀,再定規不遲。要說請老爺一個人兒在家里,我就跟出他們去,也斷沒那麼個理。我不出去,又怕這倆媳婦兒萬一在外頭一時有個甚麼喜信兒,沒個正經人兒招呼他們。我的意思,還是請大姐姐替我們辛苦這蕩。”

老爺還沒聽完這話,便道:“阿!一個何家媳婦已經勞舅太太辛苦那場,此時這等遠行,卻怎的好又去起動?”舅太太說:“噯喲!不用姑老爺這麼操心了,姑太太早合我說明白了。我左右是個沒事的人,樂得跟他們出去逛逛呢!”

老爺見舅太太這等爽快向熱,心下大悅,連忙打了一躬,說:“這個全仗舅母格外費心!”舅太太被安老爺累贅的不耐煩,他便站起身來,也學安老爺那個至誠樣子,還了他一躬,口里說道:“這個,愚嫂當得效力。”他打完了這躬,又望著大家道:“你們瞧,這那兒犯得上鬧到這步田地!”惹得大家無不掩口而笑。

卻說安公子方才聽老爺那等吩咐,正想把金、玉姊妹現在有喜,並自己打算不帶家眷留他兩個在家侍奉的話回明,聽太太說了句“老爺才得到家,先請歇歇兒”,便不好只管煩瑣。

如今卻又見他母親給請了舅母同去,心里一想,這一來,弄得一家不一家,兩家不兩家,益發不便了,登時方寸的章法大亂。他卻那里曉得人家娘兒三個早把計議得妥妥當當了呢!

偏是這個當兒,老爺又吩咐他鄧九公差褚、陸兩個來,意思要跟他出去的那段話,就叫他出去定奪行止,他無法,只得且去作這件事。

安老爺這里便合大家說了說路上的光景,講了講鄧九公那里的情由。緊接著行李車也到了,眾小厮忙著往里交東西,有的點交帶去的衣箱的,有的點交路上的用帳的,都在那里等著見長姐兒姑娘。此時只不見了長姐兒姑娘,你道她此刻又往那里去了?

書里交代過的,他原想著是大爺這番出外,大爺走到那兒太太跟到那兒,太太走到那兒他跟到那兒定了。不想方才聽得老爺一個不去,連累太太也不去了,眼下太太合公子竟要母子分飛,他也“謝三兒的窩窩——剩下了”。登時心火上攻,急了個紅頭漲臉,又犯了那年公子鄉試等榜、他等不著喜信兒頭暈的那個病了。連忙三步兩步跑到院子里,扶著柱子定了會兒神,立刻覺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的腰�肥了就有四指,那個領盤兒大了就有一圈兒,不差甚麼連圍腰兒都要脫落下來了。他便合別的丫頭說道:“我怪不舒服的,家里躺躺兒去。太太要問我,就答應我作甚麼去了。”說著,一路低著腦袋來到他屋里,抓了個小枕頭兒,支著耳跟台子躺下,只把條小手巾兒蓋了臉,暗暗的垂淚。

他偏又頭兩天一時高興,作了個抽系兒的大紅氈子小煙荷包兒。這日早起,又托隨緣兒媳婦兒找人給安了根玉嘴兒湘妃竹杆兒的小煙袋兒,為的是上了路隨身帶著,上車下店使著方便。事有湊巧,恰恰的這麼個當兒,隨緣兒媳婦給他送了來。一進門兒,見靜悄悄的沒個人聲兒,叫了一聲:“大姐姐。”他聽見有人叫他,這才紮掙著起來,問:“是誰呀?”

隨緣兒媳婦一見他這個樣兒,便問道:“大姐姐,你好好兒的,這是怎麼了,哭的這麼著?”他歎了口氣,說道:“好妹妹,你那兒知道我心里的難受!你坐下,等我告訴你。你瞧,自從大爺這麼一放下來,我就念佛說:‘這可好了,我們太太要跟了大爺、大奶奶享福去了。’誰知叫這位老爺子這麼一拆,給拆了個稀呼腦子爛。你說,這娘兒四位這一分手,大爺、大奶奶心里該怎麼難受!太太心里該怎麼難受!叫咱們這作奴才的旁邊瞅著肉燎不肉燎!再者,二位大奶奶素來待我的恩典,我們娘兒們怎麼離得開!”說著,又把嘴撇的瓢兒似的。

隨緣兒媳婦明鏡兒也似的知道他姑娘合張姑娘有喜不能出去,只因何小姐吩咐的嚴,叫且不許聲張,此時是不敢合他露一個字。只說了句:“那兒呢,還有些日子呢!知道誰去誰不去呢,就先把你哭的這麼個樣兒!”說完了,放下煙袋去了。

他把那根煙袋扔在一邊兒,躺下又睡,卻又睡不著,只一個人兒在他屋里坐著發愣。上屋這里只管一群人等著他交代東西,那班丫頭聽他方才說了那句話,又不敢去叫他。恰好二位大奶奶都在上屋里,便看人一件件往里收。舅太太見這里亂烘烘的,他也回西耳房去。

安老爺見舅太太走了,這才要脫去行裝,換上便服。安老爺的拘泥,雖換件衣裳,換雙靴子,都要回避媳婦進套間兒去換的。只這個當兒,老爺換著衣裳,一面合太太提起閑話兒來,說:“難得舅太太這等向熱,不辭辛苦。他小夫妻三個得這個人同去照應,你我也就大可放心了。”安太太憋著一肚子的話,此時原不要忙著就說,因見老爺這句話是個機會,再看了看左右無人,只得兩個小丫頭子,便把那兩個小丫頭子也支使開,先給老爺一個高帽兒戴上,說道:“可不是,他自然也是看著老爺平日待他的好處。只是如今他只管肯去了,兩個媳婦究竟好去不好去,倒得斟酌斟酌。為甚麼我方才說等慢慢兒商量呢?……”老爺忙問道:“他兩個怎的不好去?”

太太滿臉含春說道:“好叫老爺得知,倆媳婦兒都有了喜了。老爺說可樂不可樂?”老爺聽了大喜,說道:“這等說,你我眼前就要弄孫了!有趣!有趣!我安水心再要得教出兩個孫兒來,看他**,益可上對祖父矣!”

太太道:“老爺只這麼說,世間的事可就難得兩全。老爺只想,倆媳婦這一有喜,自然暫且不能跟了小子出去,叫他一個人兒在衙門里,怎麼是個著落兒呀?”老爺道:“然則有舅太太去,正好了。”太太道:“老爺,這話又來了!他舅母去,也只好照管個大面皮兒呀,到了小子自己身上的零碎事兒,怎麼好驚動長輩兒去呢!所以我同倆媳婦兒為這件事為了這幾天難,總商量不出個妥當主意來。依倆媳婦的意思是,想求我給他買個人帶了去。”

老爺聽到這句,才要繃臉,太太便忙著說道:“老爺想,玉格這麼年輕輕兒的,再者屋里現放著倆媳婦兒,如今又買上個人,這不顯著太早些兒嗎?我就說:‘這斷乎使不得。就打著我這時候依了你們這話,要一回你公公,你公公也必不準。’老爺說這話是不是?”老爺道:“通啊,太太這話是極!所以叫作‘惟識性者可以同居’,太太其深知我者也!我常講的,夫妻一倫,恩義至重,非五十無子,斷斷不可無端置妾。何況玉格正在年輕,媳婦又都有了生子的信息,此刻怎的講得到買人這句話上!”

太太見老爺的話沒一點活動氣兒,便說道:“老爺不是說我說的是嗎?我說可只管這麼說了,想了想,真也沒法兒。老爺想,一個人家兒過日子,在京在外是一個理。第一件,里外的這道門檻兒得分得清楚。玉格兒這一出去,衙門里自然得有幾個丫頭女人,就是他舅母,也得帶兩個人去;倆媳婦呢,少說也得一年的光景才能去呢。這一年的光景,他就這麼師爺也似的一個人兒住著,那班大些兒的女孩子合年輕的小媳婦子們,類如拾掇拾掇屋子,以至拿拿放放,出來進去的,可不覺得怪不方便的嗎?老爺是最講究這些的,老爺白想想。”太太說到這里,只見老爺臉上按著五官都添了一團正氣,說:“啊噯!太太,你這一層慮的尤其深遠,這倒不可不給他籌畫出個道理來。卻是怎樣才好?”

太太聽這話有些意思了,又接著說道:“倆媳婦兒不放心的也是這個,見我不準他買人,就請示我說:‘要不就在家里的女孩子們里頭挑一個服侍他罷。’我說:“你們倆瞧,家里這幾個丫頭,那兒還挑得得出個像樣兒的來?’誰知他們倆說這句話,敢則心里早有了人了。”老爺道:“他兩個心里這人是誰?”太太笑道:“照這麼看起來,倆人到底還是倆小孩子,只見得到一面兒。倆人只一個勁兒的磨著我,求我替他們合老爺說說,是要咱們上屋里的這個長姐兒。老爺想,這個長姐兒怎麼能給他們?我只說:‘這一個不能給你們哪,你公公跟前沒人兒啊。’”

老爺一聽這句,只急得局促不安,說道:“阿!太太,你這句話卻講得大謬不然了。”太太道:“我想著,打頭呢,那丫頭是個分賞罪人的孩子,又那麼漆星的個臉蛋子,比小子倒大著好幾歲,可怎麼給他呢?再者,咱們這上屋里也真離不開,就拿老爺的衣裳帽子講,向來是不準女人們合那一起子小丫頭子們著手的,如今有他經管著,就省著我一半子心呢。所以我就那麼回複了倆媳婦兒了。”

老爺道:“嗨!此皆太太不讀書之過也。要講他的歲數兒,豈不聞‘妻者,齊也,明其齊于夫也;妾者,接也,側也,雖接于夫而實側于妻也’。太太,你怎的把他同夫妻一倫講起嫁娶的庚申來?況且女子四德,婦德、婦言之後,才講得到婦容,何必論到面目的黑白上!”太太道:“這麼說,他是個貴州苗子也沒甚麼的?”

老爺道:“太太,你就不讀書,難道連‘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這兩句也不曾聽得講究過?如今你不要給兒子納妾倒也罷了的,既要作這樁事,自然要個年紀長些的,才好責成他抱衾與禂,聽雞視夜。況且我看長姐兒那個妮子,雖說相貌差些,還不失性情之正,便是分賞罪人之子何傷,又豈不聞‘罪人不孥’乎?這話還都是末節而又末節者也。太太,你方才這話講的還有一層大不通處。你卻不想這長姐兒,原是自幼伺候玉格的,從十二歲就在上房當差,現在�梅已過,如今兩個媳婦既這等求你向我說,我要苦苦的不給他,卻叫他兩個心里把我這個公公怎生敁敠?此中關系甚大。太太,你怎的倒合他們說,我跟前沒人起來?豈不大謬!”

安太太未曾合老爺提這件事,本就捏著一把汗兒,心里卻也把老爺甚麼樣兒的左縫眼兒的話都想到了,卻斷沒想到老爺會往這麼一左。這一左,倒誤打誤撞的把件事左成了,一時喜出望外。雖然暗笑老爺迂腐的可憐,卻也深服老爺正派的可敬。再想想,又怕夜長夢多,遲一刻兒不定老爺想起孔夫子的那句話合這件事不對岔口兒來,又是塊糟,連忙說道:“老爺說的關系不關系這些話,別說老爺的為人講不到這兒,就是倆媳婦兒也斷不那麼想,總是老爺疼他們。既是老爺這麼說,等閑了我告訴他們就是了。”

老爺道:“太太,你怎的這等不知緩急!這句話既說定了,那長姐兒怎的還好叫他在上房待得一刻?”太太笑道:“老爺這又來了,那兒就至于忙得這麼著呢!再者,玉格兒那孩子那個噶牛脾氣,這句話還得我先告訴明白了他。就是那個丫頭,也是他娘的個拐棒子。”太太這里話還不曾說完,老爺就攔頭說道:“阿,太太說那里話!這事怎由得他兩個!待我此刻就出去幫太太辦起來。”說著,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爺、大奶奶。

且住!照這段書聽起來,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里玩弄他家老爺呢麼?這還講得是那家性情?不然也。世間的婦女要諸事都肯照安太太這樣玩弄他家老爺,那就算那個老爺修積著了!這話卻不專在給兒子納妾一端上講。此正所謂“情之偽,性之真”也。

且自擱起老生常談,切莫耽誤人家好事。卻說安太太見老爺立刻就要叫了兒子媳婦來吩咐方才的話,一時慮到兒子已經算個死心眼兒的了,他那個丫鬟又是個一沖的性兒,倘然老爺合他一說,他依然說出“刀擱在脖子上也不離開太太”那句話來,卻怎麼好?便暗地里叫人去請舅太太來,預備作個合事人。恰好舅太太正在東院里合金、玉姊妹說話,聽得來請,便合他姊妹說道:“莫不是是那事兒發作了?”他娘兒三個便一同過來。

安太太一見,便合舅太太說:“大姐姐來得正好,那句話我合你妹夫說明白了。”回頭便告訴倆媳婦說:“你公公竟把他賞了你們了,快給你公公磕頭罷。”金、玉姊妹兩個連忙給老爺、太太磕了頭,站起來,只說得句:“這實在是公公婆婆疼我們。”便見公子從二門外進來。

安老爺見了公子,先露著望之儼然的一臉嚴霜凜凜,不提別話,第一句便問他道:“你可知子事父母合婦事舅姑這樁事是不得相提並論的?”公子聽了,一時摸不著這話從那里說起,只得含糊答應了個“是”。這才聽他父親說道:“兩個媳婦遇了喜,他自己自然不好合我說;怎的這等宗祧所關的一樁大事,你也不曉得預先稟我一句?這也罷了,只是他兩個此刻既不便遠行,你這番出去倒得……”說到這句,又頓住了。安太太大家聽這話頭兒,底下這一轉,自然就要轉到長姐兒身上了,都靜靜的聽著,要聽老爺怎麼個說法。誰知老爺從這句話一岔,就�喇�喇合他說了一套滿洲話。

公子此時夢也夢不到老人家叫了來吩咐這麼一段話,躊躇了會子,也翻著滿洲話回了一套。一邊向著老爺說,卻又一邊望著太太臉上,看那神情,好像說得是這個人他母親使著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侍奉,怎的倒把母親一個得力的人帶去服侍自己呢?仿佛是在那里心里不安,口里苦辭的話。

卻又聽不出他說的果是這麼段話不是。

只見老爺沈著臉說了句:“阿那他喇博珠窩〔阿那他喇博珠窩:滿語,不可推諉的意思〕。”公子聽了,仍在絮叨。老爺早有些怒意了,只“喂”了一聲,就把漢話急出來了,說:“你這話好不糊塗!我倒問你,怎的叫個‘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太太這才明白,果然是他父子在那里對鑿起四方眼兒來了,便說道:“玉格這孩子,真個的,怎麼這麼擰啊!你父親既這麼吩咐,心里自然有個道理,你就遵著你父親的話就是了,且先鬧這些累贅!”公子見母親也這麼說,只急得滿臉為難,說:“兒子怎麼敢擰?其如兒子心里過不去何!”安老爺聽了,益發不然起來,便厲聲道:“這話更謬!然則‘以父母之心為心’的這句朱注是怎的個講法?不信你這參贊大臣連心都比聖賢高一層!”

公子一看老人家這神情是翻了,嚇得一聲兒不敢言語。這個當兒,再沒舅太太那麼會湊趣兒的了,說道:“我瞧著他也不是擰,也不是這些個那些個的,共總阿哥還是臉皮兒薄,拉不下臉來磕這個頭。還是我來罷!”說著,坐在那里一探身子,拉住公子的胳膊,說:“不用說了,快給你們老爺、太太磕頭罷!”

公子被舅母這一拉,心里暗想:“這要再苦苦的一打墜咕碌兒,可就不是話了。”只得跪下謝了老爺。老爺這才有了些笑容兒,說道:“這便才是。”公子站起來又給太太磕了頭。老爺又道:“難道舅母跟前還不值得拜他一拜麼?”太太也說:“這可是該的,底下仗著舅母的地方兒多著的呢!”公子此時見人還沒收成,且先滿地這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為難。只是迫于嚴命,不敢不遵,只得又給舅母磕了個頭。便聽老爺拿著條沈顛顛的正宮調嗓子,叫了聲:“長姐兒呢?”外間早有許多丫頭女人們接聲兒答應說:“叫去。”按下這里不表。

再說長姐兒。卻說他在他那間屋里坐著發了會子愣,只覺一陣陣面紅耳熱,躺著不是,坐著不是。一時無聊之極思,拿起方才安的那根小煙袋兒來抽了抽,其通非常。又把作的那個大紅氈子抽系兒的小煙荷包兒裝上煙,拿小火鐮兒打了個火點著了,叼著煙袋兒,靠著屋門兒,一只腳跐在門檻兒上,只向半空里閑望。正望著,忽見一個喜鵲飛了來,落在房簷上,對著他撅著尾巴“喳喳喳”的叫了三聲,就往東南飛了去了。他此時一肚皮沒好氣,沖著那喜鵲“呸”的啐了一口,說:“瞎收的是你媽的甚麼呢!”正說著,又覺一個東西從廊簷上直掛下來,搭在他額腦蓋兒上,嚇得他連忙一把抓下來,一看,卻是個喜蛛兒。正看著,又是那個小喜兒跑來說道:“姑姑哇,你瞧,了不得了!老爺那兒咦溜哇喇的翻著滿洲話合大爺生氣,大爺直橛橛的跪著給老爺磕頭陪不是呢!”他聽了這話,心里“轟”的一聲,立刻連手腳都軟了。

連忙擱下煙袋,拿起半碗兒冷茶來漱了漱口,才待上去打聽打聽,只見一個女人迎頭跑來,一疊連聲兒的說:“老爺叫!”

他此刻正因老爺耽誤了他的事,心里有些不大耐煩老爺,聽得叫他,一面叨叨說:“老爺好好兒的又叫我作甚麼呢?”一面便梗著個脖子往上屋里來。將來到上屋,只見舅太太合老爺、太太一處坐著,大爺、二位奶奶都在跟前侍立,幾個大丫頭也一溜兒伺候著,外間還有許多女人們在那里聽差,黑壓壓的擠了半屋子。

他將進屋門兒,太太就告訴他說:“老爺這兒叫你,有話吩咐你呢。聽著。”他又往前走了兩步,便聽老爺吩咐道:“你大爺現在出外,你二位大奶奶同時遇喜,不便坐車遠行。

大爺身邊一時無人伺候,你二位大奶奶在我跟前討你去給大爺作個身邊人。我因平日看你也還穩重,再又是自幼兒伺候過大爺的,如今就給你開了臉,叫你服侍了他去。此後你卻要知你二位***恩典,聽你二位***教訓,刻刻知足自愛。不然,你可知道子妾合兒媳不同,我是有家法的。”安太太一旁聽了這話,又怕決撒了事情,又怕委屈了丫頭,正要把老爺方才這話從頭兒款款兒的說一遍給他聽。只見他也不說長,也不問短,也不磕頭,也不禮拜,只把身子一扭搭,靠在一扇隔扇跟前,拿絹子捂了臉,就“嗚兒嗚兒嗚兒”的放聲大哭起來了。

安太太生怕老爺見怪,忙道:“丫頭,不許!這是怎麼說?老爺這兒吩咐你話麼,怎麼不知道好好答應呢?無論你心里怎麼委屈,也是等老爺吩咐完了,慢慢兒的再回呀。也有就這麼長號兒短號兒哭起來的?這可不像樣兒了!”金、玉姊妹素日本就待他最好,此刻見是他們屋里的人了,越覺多番親熱。倆人只圍著他悄悄兒的勸他,呱咭說:“你瞧,老爺、太太這個樣兒的恩典,又是這麼大喜的事,你還有甚麼委屈的地方兒呢?有甚麼話只好好的說,快別哭了。”他娘兒三個當下就這等一遞一句的勸了個不耐煩,問了個不耐煩。無奈這里只管說破唇皮,萬轉千回,不住口兒的問,他那里只咬定牙根,一個字兒沒有,不住聲兒的哭。

列公,你道他這一哭,可不哭得來沒些情理麼?卻不道其中竟自有些情理。豈不聞語云:“人各有志,不可相強。”便是婦人女子的志向,也有個不同。有的講究個女貌郎才,不辭非鴉非鳳;就有講究個穿衣吃飯,只圖一馬一鞍的。何況這長姐兒還是從前因為他媽給他擇婿決意不嫁,說過這一輩子刀擱在脖子上也休想他離開太太,甚至太太日後歸西他還要跟了去當女童兒的個人呢!要據他這番志向而論,莫講是安老爺吩咐要把公子安龍媒給他作乘龍婿,便是佛旨綸音要把他送到龍宮去作個龍女,也許萬兩黃金買不動他那個“不”字兒!話雖這等說,但是他果然要不鼻子底下帶著嘴,此時正不妨大庭廣眾侃侃而談,請老爺看看他這個心是何等的白日青天,聽聽他這段話是何等的光風霽月,便是老爺又其奈他何?怎的就委屈到一個字兒沒有,只不住聲的哭起來?這個情理又在那里呢?

噫嘻!原來他這副眼淚不是委屈出來的,正是感激出來的。你道感激怎的倒會感激的哭起來?在位的如果不信,只看在朝的那班大臣,偶然遇著朝廷施恩,放個好缺,那謝恩折子里必要用“感激涕零”這四個字。這長姐兒心里想這個缺,想了也不是一天半天兒了,苦的是想不到手;待說仗著上頭平日待的那點分兒,借著告奮勇求個恩典,說“奴才情願巴結這個缺”,其實不是個甚麼巴結得的缺,一時又求不出口。不想正在個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當兒,夢也夢不到老爺忽然出其不意的當著闔家大眾冠冕堂皇這麼一破格施恩,恰恰的放的這個缺正是他平日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那個好缺。人誰沒個天良?這有個不感激到二十四分的嗎!“感激”的過了頭兒了,那“涕零”自然也就過了頭兒了,所以他就“嗚兒嗚兒嗚兒”的放聲大哭起來了。這正是個天理人情。人家心里正在那里一團的天理人情,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呢,旁邊兒的人只一個勁兒的問他說有甚麼委屈,這句話卻叫他怎的個答應法?所以只急得他心里好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時越著急越沒話,越沒話越要哭。

只是安老爺那個方正脾氣,那里弄得來這些勾當?見他這樣,登時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喝道:“唗!你這妮子,怎的這等不中擡舉!我倒問你,你這委屈安在?”他見老爺動了氣了,當下從著急之中未免又上點害怕,心下暗想說:“這一來倒不好了!別的都是小事,老爺那個天性,倘然這一翻臉,要眼睜睜兒的把只煮熟了的鴨子給鬧飛了,那個怎麼好?俗語說的:‘過了這個村兒,沒這個店兒。’我這一輩子可那兒照模照樣兒的再找這麼個雪白粉嫩的大河鴨子去?”他想罷,便連忙跑到老爺跟前,雙膝跪倒,說:“求老爺先別生氣,容奴才慢慢兒的回。聖明不過老爺,老爺替奴才想想,老爺施的這是甚麼樣兒天高地厚的恩,奴才打那頭兒說的上‘委屈’來?就算老爺委屈了奴才罷,主兒就是一層天,天牌壓地牌的事,奴才就委屈,又敢說甚麼?”安老爺還在那里瞪著雙眼睛問他說:“然則你哭著何來呢?”他被老爺這一問,越發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偷眼瞅著太太,瞅了半日,這才抽抽搭搭的說道:“奴才想著是這一跟出去,別的沒甚麼,奴才怪舍不得奴才太太的。”

嗯!你瞧,人家原來是為舍不得太太所以如此!至于那層兒,敢則是不勞老爺費心,他心里早打算“這一跟出去”上頭了!只是這句話,人心隔肚皮,旁人怎猜得透!倒累老爺發了這場大怒,太太枉著了會子干急。好在他老夫妻二位的性情都吃這個。老爺聽了這話,立刻怒氣全消,倒點了頭,望著太太說道:“照這等看起來,他這副眼淚竟自是從天性中來的,倒也難得。”太太這個當兒是聽他說了句“舍不得太太”,早已眼淚汪汪的那兒從袖口兒里掏小手巾擦眼淚,一面又要手紙擤鼻子。聽老爺這等說,便勉強笑道:“甚麼天性啊,竟是他娘的在這兒糊塗蠻纏騷攪呢!”因又望著他說:“這一來,不是才如了你的願,一輩子不離開我了嗎?可還哭起是他娘的甚麼呢!”

卻說長姐兒此時是好容易在老爺跟前把一肚子話倒出來了,不哭了,及至方才見太太這一哭,又惹得他重新哭起來。

你道他這一哭又為甚麼?原來他心里正想到:“二位大奶奶只管是這麼討了,老爺只是這麼賞了,我的話可也只管這麼說了,可還不知我們這位老佛爺舍得放我舍不得放我呢?”及至見太太一哭,他只道果然是太太舍不得放他,覺得這事還不大把穩,又急得哭起來。緊接著聽太太後來這兩句話,他才知敢是太太也有這番恩典。心里一痛快,不覺收了眼淚,“嗤”的一笑,立刻頭就不暈了,心寬體胖,周身的衣裳也合了折兒了。金、玉姊妹兩個見了,滿心歡喜,便叫他站起來,帶他給老爺、太太磕了頭。他這一樂,樂得忙中有錯,爬起來慌慌張張的也給舅太太磕了個頭。舅太太說道:“喲!你這孩子可是迷了頭了,這又與我有甚麼相干兒呀!”他一面磕著頭,嘴里還說:“都是一個樣兒的主子。”舅太太聽了,好不歡喜。那知他這個頭磕的一點兒不迷頭,他心此時早想到此番跟了舅太太出去,是個耳鬢厮磨,先打了個“小大姐兒裁席子。——閑時置下忙時用的”的主意呢!

話休饒舌。卻說安太太見他給舅太太磕過頭,便叫他給公子磕頭。他答應了一聲,早花飛蝶舞一般過去,朝著公子插燭也似的磕下頭去。公子此時心里一來不安,二來有些發訕,三來也未免動了點兒“賢賢易”,只滿臉周身鬧了個難的神情兒,共總沒得甚麼話。那長姐兒早磕完了頭站起來,他此時也用不著老爺、太太再說了,便忙過去給二位大奶奶磕頭。他姊妹兩個受完了,一個人拉著他一只手,說道:“這可是老爺、太太的恩典,你往後可得好好兒幫著我們孝順老爺、太太。這一出去,再好好兒的服侍大爺,老爺、太太就更喜歡了。”

當下安老爺便望著兩個媳婦,指著長姐兒說道:“這妮子從此便是你們屋里的人了,你兩個就此帶他去罷。”太太一聽老爺這話,急了,忙說:“老爺,這是甚麼話呀?倒底也讓我給他刷洗刷洗,紮裹紮裹;再者,也得瞧個好日子。也有就這麼個樣兒帶了去的?”無奈老爺此時只說:“這個丫鬟既然給了兒子,立刻就算有了名分了,在此不便。”太太急得沒法兒,又不好無端的倒把他攆到下屋里去。

正在為難,便聽舅太太笑道:“這麼著罷,叫他先跟了我去罷。連沐浴帶更衣,連裝扮帶開臉,這些零碎事兒索興都交給我,不用姑太太管了。你們那天要人,那天現成。”因指著何小姐笑道:“不信,瞧我們那麼大的件事,走馬成親,一天也辦完了。這算了事了?”說著,就把煙袋遞給長姐兒,站起來望著他道:“走哇,跟了我去。”長姐兒一瞧這光景,心下大喜,暗說:“再不想方才我誤打誤撞的錯磕了一個頭,果然就‘行下了秋風望下了雨’,真是人家說的:‘有棗兒也得一竿子,沒棗兒也得一竿子。’這話再不錯!”他心里只顧這等想著,也不曾聽得太太怎樣吩咐,只趁接煙袋這機會,搭訕著伸手攙上舅太太,就跟過西院去了不提。

卻說金、玉姊妹自從那日探明婆婆口氣之後,暗中早把他家那位新人一應妝新的東西辦妥。如今見事成了,閑中便把這話回了婆婆,把個安太太樂的,說道:“你瞧,你們倆這個性急法兒!這要我那天一說,萬一你公公有個不準,可怎麼好?”列公,你看這位老孺人這句話說的好不呆氣!這樁事,那安水心先生怎的會有個不準?假如他果的不準,別的莫講,長姐兒那副急淚可不枉流了?燕北閑人這身臭汗可不枉出了?

閑話少說。卻說過了兩日,擇定吉期,舅太太早把長姐兒妝扮好了,叫金、玉姊妹帶過來謁見老爺、太太。只見他戴著滿簪子的鈿子,穿一件紗綠地景兒襯衣兒,套一件藕色�絲氅衣兒,罩一件石青繡花大坎肩兒,上還帶了些手串兒,懷鏡兒等等,擡�里又帶著對成對兒的荷包。鬢釵��、手釧鏗鏘的站在那里。安太太看了半日,便合老爺說道:“老爺瞧,我打扮起來也還像個樣兒呀?”老爺只點點頭。金、玉姊妹兩個心里只要討公婆喜歡,又附和著太太問老爺道:“公公白瞧,他這一開臉,瞧著也還不算黑不是?”偏遇著他這位死心眼兒的公公,素日說話一字字都要拋磚落地的,便道:“黑怎說得不黑?不過在德不在色罷了。這黑白分明上卻是含混不得。”

說話間,舅太太也過來了。恰好這日張親家太太眼睛好了,也出來了。都給安老夫妻道過喜,大家歸坐。金、玉姊妹便叫人鋪下紅氈子,帶新人給老爺、太太行禮。太太先說:“孩兒阿,我今兒個可只好先受你個空頭兒了。我有些東西要給你,現在忙叨叨的,等有了起身的日子再說罷,如今先把這個活的兒給你。”說著便叫:“喜兒呢?”只見那小丫頭子也擦了一臉怪粉,戴著一腦袋通草花兒,又換了件新紅布襖,笑嘻嘻的跑過來。太太便望著長姐兒道:“我想著你這一過去,手下得個人兒撥弄著使,你招護了他一場,就叫他跟了你罷。”

長姐兒更不想到此時水長船高,不曾吃盡苦中苦,早得修**上人,一時好不興致,連忙又給太太磕了個頭。

太太因滿臉陪笑望著老爺說:“難道老爺就不賞人家點兒甚麼嗎?”老爺說:“有,在這里。吾夫子有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他這一跟出玉格去,進了衙門,須要存些體統,卻不便只管這等長姐兒、長姐兒的叫他了。我如今看他素日這穩重上,賞他個名字,就叫他作‘烏珍’。烏珍者,便是滿洲話的個‘重’字。”因合他說道:“你從此益發該處處曉得自重才是。”太太聽了,更加歡喜。便吩咐大家此後都稱他作“珍姑娘。”這句話一傳下去,那些男女大小家人便都湊齊了上來給老爺、太太、爺、奶奶叩喜。叩完了喜,並說:“請見見珍姑娘。”

珍姑娘這一見,除了那幾個陳些的家人只嘴里說聲“姑娘大喜”之外,其余如平日趕著他叫姑姑的那些丫頭小厮不用講了,還有等雖不叫他姑姑,卻又不敢合他公然敘姐妹,更不敢官稱兒叫聲大姑娘,只指著孩子們也叫聲姑姑的那班小媳婦子、老婆兒們,一個個都立刻上前跪倒請安。內中便有幾個有點分兒不須如此的,不禁不由的也要搭訕著蹲蹲腿兒。

大家沒見他以前,只說主兒素來待他的那個分兒,今日又是大爺的姨奶奶了,這一見不知他要大到甚麼分兒上去呢!那知不然。人家照舊是嬸子長、大娘短、姐姐親、妹子熱的不離口,並且比向來倒格外加了些親香和氣。到了兩個嬤嬤跟前,前兩天還不過一例兒的叫聲戴嬸子、華太太,今日這一見,甚至立刻自己就矬了一輩子,改了字兒,一口一個嬤嬤奶奶、嬤嬤老老了。

這里禮節已畢,金、玉姊妹兩個便回明婆婆,要帶他到舅太太那邊行了禮,還要過張親家太太那里去。舅太太先攔說:“使不得,先把你們家這點禮兒完了著。”張太太也說:“二位姑奶奶罷呀,他這望後來也會那紅紙二房也似價的咧!再說咧,你姐兒倆還這麼賢良呢!也有我大夥兒倒合他黑母雞一窩兒、白母雞一窩兒!”

安太太聽親家太太這套話,可實在費解到了頭兒了,生怕又惹出舅太太的頑笑話兒來,便說:“這話也說的是,恭敬不如從命,索興等過了今日再叫他過去磕頭。倒是趁這個好時辰,你們帶他家去受頭去罷。”說著,便派了兩個齊全女人,又叫了華、戴兩個嬤嬤來招護著他,跟舅太太的人也幫著照應他的隨身東西,那個小喜兒就張羅他們珍姑娘的煙袋荷包。

金、玉姊妹又叫他見見老爺、太太再走。他這一見,卻不由的一陣心酸,早望著太太含了兩胞眼淚。只這兩胞眼淚,卻真是舍不得太太了,不可埋沒了人家的眼淚。當下二位大婦前行,一個小星隨後,後面還圍著一大群仆婦丫鬟,簇擁著他往東院而去。

這一走,不但那班有些知識的大丫頭看了他如成佛升仙,還有安太太當日的兩個老陪房,此時早已就白慶蹀躞的了,也在那里望著他點頭咂嘴兒,說道:“嘖嘖!噯!你瞧人家,這才叫修了來的哪!”

話休饒舌。卻說一時到了東院,安公子夫妻歸坐受禮,他三個自然各有一番教導勉勵的正經話,都不須煩瑣。一時珍姑娘磕完了頭起來,見公子那頭摘帽子,他便過去接帽子、撣帽子、架帽子、蓋帽子,又張羅給二位奶奶裝煙倒茶,打發換衣裳,服侍洗手。一進門兒,把眼前的這點兒差使地陀羅兒似的當了個風雨不透,還帶著當的沒比那麼擱當兒、得樣兒、是勁兒。二位奶奶此時看著,已是心滿意足了,那知人家還有過節兒的:只見他來到外間兒,在他那隨身包袱里拿出個小紅包兒來,打開鼓搗了,又向花鈴兒、柳條兒兩個叫了聲:“好姑娘,你給我找倆托盤兒來呢。”那兩個答應著,就忙給他拿了倆匣屜兒來。他便把那分東西擺好了,兩手托著進來,走到二位奶奶跟前跪下,說:“這是奴才給二位奶奶預備了點兒糙活計。”

金、玉姊妹接過來一看,只見一盤兒里托著是一雙大紅緞子平金釘花線兒A字錦地扣“百蝠流云”三寸半底兒的滿幫著旗裝雙臉兒鞋,合一雙魚白標布襪子,並一個大紅氈子堆“瓜瓞綿綿”花樣的大底兒煙荷包;那一盤兒里是一雙大紅緞子掐金拉雙線鎖子如意錦地加“四季長春”過橋高底兒的漢裝小鞋兒,合一副月白緞子鑲沿褲腿兒,並一個絳色滿填帶子“�龍獻壽”花樣天蓋地起牆兒的檳榔盒兒,只這件話計,大約是他特為東屋里大奶奶不會吃煙想空了心才憋出來的個西洋法子。此外還有一對挑胡椒眼兒上加喜相逢的扣花兒雞心包,卻是一對兒,分在兩盤兒擺著。

當下就把他姊妹兩個樂得,笑吟吟的說道:“你瞧,你何必還費這個事呢!”因又一樣一樣拿起來細看。何小姐便合張姑娘笑道:“活計兒是不用說了。我納悶了,他跟著婆婆,一天到晚不得個閑空兒,還甚麼工夫給你我作這些針線?”他聽了,便笑嘻嘻的說道:“這點兒糙活計實在不算得個甚麼。奴才想著二位奶奶待奴才這番恩典,奴才有多大造化,怎麼配?所以才親手兒作了兩雙鞋,二位奶奶穿著,就算踹著奴才呢,也省得奴才自己折了福去。”

列公想,世間的人說話要都照這麼個說法兒,對面兒那個聽話的聽著,心里有個不受用的嗎?這怎麼會得罪得了人?

只是替這位珍姑娘算算,他的“紅鸞星”才動了沒兩天兒,這幾件活計他是甚麼工夫作的?便說他平日好用個心兒,會行個事兒,早就作下預備著的;請教,連影兒都沒夢見的事,他心里是從甚麼時候、怎麼一下子就曾送到這上頭了?其理卻不可解。這要律以《春秋》之筆,此中就大費推敲。只是不過幾句閑人夢話,何須這等推敲他去。

如今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金、玉姊妹當晚便在自己屋里給公子備了一席小酌。公子本在個“染指點金金滴液,投懷倚玉玉生香”的溫柔鄉中,忽然眼前又添了這個一個俏丫鬟,雖說不得“白人之白”,也猶“白馬之‘馬’”;恰是他個髫年伴侶,也算一段閨房佳話。只是他此時一心的怕上烏里雅蘇台,那有閑情到此?因此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不肯多飲,只吃了幾杯便叫收拾過了。當下金、玉姊妹便一個扶著敷粉郎君,一個攜了堆鴉俏婢,送他二人雙雙就寢。

這段書交代到這里,要按小說部中,正不知該有多少甚麼“如膠似漆,似水如魚”的討厭話講出來。這部《兒女英雄傳》卻從來不著這等汙穢筆墨,只替他兩個點躥刪改了前人兩聯舊句:安公子這邊是“除卻金丹不羨仙,曾經玉液難為水”;珍姑娘那邊便是“但能容妾消魂日,便算逢郎未娶時”,如斯而已。這話且自按了不表。

卻說安公子好端端的一個翰苑清班,忽然改換頭銜要到邊庭遠戍,他這番不得意,且無論頭上那個花紅頂兒解不動他的牢騷,就眼前這個墨玉人兒也提不起他的興致。只是無論他怎的不得意,也卻不掉他那些老師同年以至至戚相好的話別餞行。這班人自從他見面賞下假來那日,早已紛紛具帖來請。這其中也有在戲莊上公餞的,也有在家里單約的。安公子也只得強整精神,一一的應酬周到。偶然在家空閑兩日,又得分撥家事,整理行囊。再加上人來客往,道乏辭行,轉眼間早已假期將滿。安老爺便叫他看個吉日,先請安陛辭。

陛辭的頭一天,公子因要赴園子去住,好預備第二天遞折子,便換上行裝,上來謁見父母。老夫妻一向只那等忙碌碌的張羅兒子起身,心頭口頭時刻有樁事兒混著,倒也罷了。

如今見他這一著行衣,就未免覺得離緒滿懷。安太太望著他,先自有些難過。老爺因他次日還要預備召見,便催說:“你就去罷,有甚麼話都等陛辭下來再說不遲。”公子也明白他老人家這番意思,只得答應一聲,無精打彩告辭而去。

這里安太太隔著玻璃望著他的後影兒,早不覺滴下淚來。

安老爺浩歎一聲,勉強勸道:“太太,消長盈虛,天地之至理;離合聚散,人事之常情。世間那有個百年厮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太太,你怎的這等不達!”太太聽了,只含淚點頭不語。此刻正用著媳婦說話解勸公婆了,無如金、玉姊妹兩個心里那種難過,也正合他公婆相同;再加見了公婆這等樣子,他兩個心里更加難過,怎的還能相勸?舅太太只管是個善談的,只看著這個最合式的小姑兒合兩個最親熱外甥媳婦眼前就要離別,也就夠難過的了,自然也不能相勸。此外張親家太太是個不善辭令的。那位珍姑娘雖然這一向有個正經事兒也跟在里頭嘚啵兩句兒,又無如這樁事他一開口總覺得像是抱著個不哭的大白鴨子,只說現成兒話。因此只管一屋子人,只大家對愣著,如木雕泥塑,不則一聲兒。

正在靜悄悄的,忽聽得珍姑娘“噯”了一聲,說:“大爺怎麼又跑回來了?”大家聽了,連忙望外一看,果見公子忙兜兜的從二門外跑進來,忙著跑的把枝翎子也甩掉了。又見他後面還跟了一群小厮。緊接著見張親家老爺也跟進來,只在後面叫說:“姑爺,站住,翎子甩掉了,快戴上。”他便道:“不要了。”安老爺見這樣子,隔著窗戶就高聲問道:“怎麼了,忙到如此?落下甚麼了?”他道:“沒落下甚麼。回父親,我不上烏里雅蘇台了。”老爺便問說:“不上烏里雅蘇台去,卻上那里去?”他又道:“上山東。”老爺問:“上山東作甚麼?”

公子早跑進屋里來,一時忙得連話都不及回,只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來,呈給老爺,說:“請父親看這封信就明白了。”

安老爺百忙里也不及招呼張親家老爺,只一面伸手接信,一面問道:“又是甚麼信?”安太太聽了,只覷著雙眼皺著個眉,夾在里頭說道:“噯喲佛爺!怎麼又上山東呢?你瞧瞧,這到底都是些甚麼事情呀!”說著便站起來,跟著舅太太、張太太也站起來。連金、玉姊妹合珍姑娘以至他家那班有些頭臉的婆兒媳婦合幾個大些的女孩子,一時上上下下亂亂轟轟擠了一屋子人,里三層外三層,把老爺合公子圍了個風雨不透,都擠著要聽聽這到底是怎麼一樁事。這一擠,擠得張親家老爺沒地方兒站,沒法兒,一個人兒溜出去了。

你看,此時可再沒比安水心先生那麼安詳的了!他接過那封信去,且自不看,先拿眼鏡兒,又擦眼鏡兒,然後這才戴上眼鏡兒;好容易戴上眼鏡兒了,且不急急的抽出那封信來看,先自細看那封信信面上的字。他見那封信是高麗紙裱得極嚴密的一個小小硬封,簽子上寫道是“伴瓣室主人密啟”,下手是另有一行字,寫著“靈鵲書屋手緘。”轉過背面看了看,又見圖書密密,花押重重。

老爺是個走方步的人,從不曾見過這等鬼鬼祟祟藏頭露尾的頑意兒,只問道:“這是甚麼人給你的信,怎麼這等個體裁?”說著,這才把那封信抽出來看。先見那信的蓋面一篇,只一個梅紅名帖,名帖上印著個名字,是“陸學機”三個字。

老爺這才明白了,說:“這不是那個軍機章京陸露峰麼?”公子答道:“正是他。方才將要上車,他專人送到的。”老爺把那名帖揭過去,見底下那篇信是張“虛白齋”寸箋,上面寫著絕小的蠅頭行楷。老爺從頭至尾看了一遍,便一手摘下眼鏡兒來,那只手還拿了那篇子信,呆著個臉兒問著公子道:“這話又從何說起?”安太太在旁是急于要知道信上說些甚麼,見老爺這等安詳說法,道:“噯喲!真真的,我們這位老爺可怎麼好呢!老爺只瞧瞧,這一地人圍著,都是要聽聽這個信兒的。老爺看明了,到底也這麼念出來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麼件事啊!怎麼一個人兒肚子里明白了就算了呢?”老爺這才又重新戴上眼鏡兒,一字一板的念道:

飛啟者:頃閣下已蒙恩升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簡放山左督學使者,並特旨欽加右副都禦史銜,作為觀風整俗使。凡此皆不足為公榮,所喜免此萬里長征,洵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

此刻旨意尚未述下,先祈密之。此啟。余不多及。

閱後乞付丙丁。

兩渾。即日

安老爺一時念完,太太合大家聽了會子,又不大懂得那信里的文法兒,急得說道:“這到底說的都是些甚麼呀?只這麼之乎者也、使啊使的呀!”何小姐插嘴道:“聽著像是放了山東學台了。”安太太道:“這麼著罷,老爺剪直的拿白話說說是怎麼件事罷。”安老爺此時是一天愁早已撇在九霄云外去了,聽太太這等說,便滿臉精神,先拈著幾根胡子望著太太說道:“太太,信乎世事如蒼狗白云之變幻無定也!這樁事,才叫作‘天外飛來,夢想不到’!”

他正待要往下說,旁邊早又慪急了一位比安太太還性急的,便是那位舅太太。他被安老爺這半日累贅得不耐煩,早不容分說,一把手從老爺手里把那篇子信搶過去,說:“算了罷!我的叔叔,你饒了我罷!要這麼慪會子人,只怕明白不了那信上是甚麼使,還叫你把人的屎慪出來呢!”說著,便把信遞給公子,說:“好阿哥,你說說罷!你可千萬別像你們老人家那麼慪人!”公子也不覺好笑,便同他母親並望著他舅母、岳母合金、玉姊妹說道:“我受恩典升了閣學,放了山東學台,作為觀風整俗使的欽差,又加了右副都禦史銜。如今是不上烏里雅蘇台了。”安太太又問他說:“那信里還有句甚麼‘空’啊‘空’啊的,那是甚麼話呀?”公子再想他家令堂百忙里又把“克翁”兩個字給串到韻學里的反切上去了,因笑道:“那便提的是我那位烏克齋老師。看這樁事,我老師頗有個盡力的地方在里頭。”

大家聽了,這才一時都滿臉堆笑來。安太太先念了一聲佛,他此刻且顧不得別的,立刻就叫金、玉姊妹兩個到佛堂去上香許願,許的是下月初一先在家堂佛前上滿堂香供,等看了好日子,還要在菩薩廟里裝金掛袍,懸幡獻供。金、玉姊妹兩個答應一聲,忙著去淨了手,便到佛堂去燒香許願。一回來回婆婆話,並說:“媳婦們也隨著婆婆在佛前許了個願心,願繡一軸觀音大士像,寫一百部《心經》,答謝菩薩的慈悲,並祝公婆的百年康健。”太太說:“很好,這才是你們的孝順功德呢。”張太太便說:“噯!瞧著你們娘兒們,這才叫那‘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各人修得各人得,阿彌陀佛!”

安老爺本是位不佞佛的,再加上他此刻正有一肚子話要合公子說,被大家這一路虔誠,虔誠的他搭不上話,便說道:“太太,玉格這番更調,正是出自天恩君命,卻與菩薩何干?此時忙碌碌的,你大家且自作這些不著緊的事!”安太太忙道:“老爺,可不許這麼說了!這要不仗著佛菩薩的慈悲,小子怎麼脫的了這場大難啊!”安老爺只搖著頭道:“愚哉!愚哉!這樣弄法,豈非誤會吾夫子‘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兩句話的本旨了!”

舅太太道:“姑老爺先不用合我們姑太太擡杠,依我說,這會子算老天的保佑也罷,算皇上的恩典也罷,算菩薩的慈悲也罷,連說是孔夫子的好處我都依,只要不上烏里雅蘇台了,就是大家的造化!今日之下我說句實話罷,烏里雅蘇台那個地方兒去得嗎?沒見我們四太爺講究,只沿道兒這一步,就膩得死人!一出口,連個住處沒有;一天一二百地,好容易盼到站了,得住那個惡臭的蒙古包。到了任,就那麼破破爛爛的幾間房子。早飯是蘑菇炒羊肉,晚飯要掉個樣兒就是羊肉炒蘑菇,想要吃第三樣兒也沒有了。一交八月,就是屯門的大雪。到了冬天,唾口唾沫,到不了地就凍成冰疙瘩兒了。就我們娘兒三個這一到那兒,怕不凍成青腿牙疳嗎?如今這一來,甚麼叫調任哪,直算逃出命來了!可夠了我的了!”

安老爺向來是經舅太太一嘈嘈就不得話的,何況舅太太這番嘈嘈,嘈嘈得大是近理,便說道:“如今且自把這些閑話擱起,我們先叫玉格到園子去要緊。”說著,便吩咐公子,叫他趕緊到園子去張羅明日的謝恩折子,並去叩謝他老師這番斡旋的大力,就便便好詳細問問他怎得便有這番調動。公子此時是樂得忘其所以,聽老爺這等吩咐,答應一聲就待要走。

老爺又叫道:“你回來,你那枝翎子只管不要了,那個翎管兒還不摘下來嗎?愛當轄呀,相公!”

老爺這句一提,才把大家提醒。一時間積伶兒都來了,何小姐便忙著過去接公子的帽子,給他解那個翎管兒、翎繩兒、翎墊兒一分東西。他手里一面解著,嘴里還在那里自言自語的說道:“都好,我就只怪舍不得這枝翎子的。”說著,忽然又回頭合公子道:“你再請示請示公公,既說明日謝恩,不是還得換上長襟衣裳呢?”老爺聽了,才說了句“是呀”,張姑娘那里就說:“那麼說,還得換上長飄帶手巾呢。”珍姑娘接著就說:“那麼說,還得叫他們把數珠兒袱子帶上呢。”說著,他便過東院去打點這些東西。

你看他真積伶,去了沒一刻的工夫,早都打點齊了。一手托著衣裳,一手拿著數珠兒袱子,胳膊上還搭著兩條荷包手巾。一進門兒,便笑嘻嘻的向二位奶奶說道:“奴才才還想起件事來,既穿長襟兒衣裳,這個月小建,明兒就是初一,還是個穿補子的日子呢。這褂子上釘的可是獅子補子,這不是武二品嗎,爺這一轉文,按著文官的二品補子,別該是錦雞……”舅太太聽到這里,連忙就說:“是錦雞,不錯的。好孩子,你可千萬別商量了。”不想舅太太只管這等橫攔豎擋的說著,他一積伶,到底把底下那個字兒商量出來了。及至說出口來,他才“喲”了一聲,把小臉兒漲了個漆紫,登時連公子的臉都照得通紅的了。惹得滿屋子的人無不大笑,只有安老爺合張親家太太繃的連一絲兒笑容兒也沒有。在張親家太太的不笑,真聽不出不是怎麼句話來;安老爺卻分明聽出來了,覺得自己又是公公,又是家主,這如何笑得?只眼觀鼻鼻觀心的滿臉一團正氣。大家看他那臉上,一陣陣紅的竟比公子臉上紅的還紅,紫的竟比珍姑娘臉上紫的還紫。這個當兒,幸得張親家太太問了珍姑娘一句話,說:“姑爺他明兒個這一上殿見皇上,只穿補褂,不用把那滾龍袍也給他帶上喂?”

又惹得大家一笑,才把珍姑娘這句“玉兔金金絲哈”的笑話兒給裹抹過去了。當下老爺便合張親家太太說道:“我夫子當日的吉月必朝服而朝,此古禮也,我大清的制度卻是朔望只穿補褂的。”

正亂著,外頭報喜的也來了。接著便是烏大人差人送那道恩旨來,給安老爺、安太太道喜,並說:“請大爺即刻到園子里去。”這個當兒,太太還要忙著叫人搭箱子,找二品文補子,說是有當日老太爺帶過的現成兒的。倒是公子看看不早了,說:“這件東西到了園子總借得出來的。”便在上屋外間匆匆的換了長襟兒衣裳,赴園子去了不提。

且住!這回書只管交代到這個場中,請教安公子好端端一個國子監祭酒,究竟怎的就會賞了頭等轄,加了副都統銜,放了烏里雅蘇台參贊大臣?怎的才放下來,不曾起身,卻又從頭等轄轉了閣學,從烏里雅蘇台參贊調了山東學政,從副都統銜換了右副都禦史銜?再說這個右副都禦史正是各省巡撫的兼銜,又與學政何干?怎的既說放了他學政,又道放了他觀風整俗使?這觀風整俗使,就翻遍了《縉紳》,也翻不著這個官銜。這些不經之談,端的都從何說起?難道偌大的官場,真個便同優孟衣冠、傀儡兒戲?還是著書的那個燕北閑人在那里因心造象、信口胡謅呢?皆非也。這場公案真個說也話長,列公若不嫌絮煩,待說書的從頭慢慢說起。

如今先講這位安驥安大人。他原是從金殿傳臚那日便蒙帝心簡在、從前十本里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特點了探花及第的個人,及至他得了講官,大考起來,漸次升到國子監祭酒,便累蒙召對。聖人因見他氣宇凝重,風度高化,見識深沈,心地純正,早知他是個不凡之器,有用之才,便想大用起來。只因他年輕資淺,想要叫他到邊疆上磨礪幾年,閱曆些困苦艱難,然後再加恩重用,便好造就他成個人物。這正是大聖人代天宣化、因材而篤的一番深意。

話雖這等說,假使安公子果的從此上了烏里雅蘇台,滿了北路再調南路,滿了南路再調西路,三年不回便是六年,六年不回便是九年,弄得他家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無論安水心先生那等的德門,安龍媒那樣的天性,斷斷不得遭此孽障。便算夢幻無常,請教這部天理人情《兒女英雄傳》,後手該怎的個歸著?因此,天理人情上早已暗中給他安排了一個烏克齋在那里。

這個烏克齋正是安老爺受業門生,又正是安公子的會試老師。讀書人看得師生一門情義最重;況他又在當道,一時不忍看著這位恩師日暮倚閭,這個高弟天涯陟岵,心里早想從中為些力,把這樁事斡旋轉來。只是旨意已下,怎的斡旋得轉?他也正在十分作難,不想正在這個分際,恰好就穿插出朝廷設立觀風整俗使的這等個好機會來。

列公,你道這觀風整俗使端的是怎生一個來曆?這話說來越發繞了遠兒了。卻說我大清聖祖康熙佛爺在位,臨禦六十一年,厚澤深仁,普被寰宇,真個是萬民有福,四海同春。

那些百姓如果要守分安常的鑿井耕田,納有限太平租稅,又何等大不快活?無如眾生賢愚不等,也就如五谷良莠不齊,見國家承平日久,法令從寬,人心就未免有些靜極思動。其中有膀子蠻力的,不去靠弓馬干功名,偏喜作個山闖子,流為強盜;會兩句酸文的,不去向詩書求道理,偏喜弄個筆頭兒,造些是非;甚至畫符念咒,傳徒習教的;有等養蠶種蠱,惑眾害人的。這大約總由于人心不淳,因之風俗不厚。

康熙佛爺在位之日,也曾降了煌煌聖諭,告天下兵民。後來佛爺神馭賓天,雍正皇帝龍飛在位。這代聖人正是唐虞再見,聖聖相傳。因此一登大寶,便親制聖諭廣訓十六條,頒發各省學宮,責成那班學官按著朔望傳齊大眾明白講解。無如積重難返,不惟地方上不見些起色,久而久之,連那些地方官也就視為具文。那時如湖南便弄成彌天重犯那等大案,浙江便弄成名教罪人那等大案,甘肅便有兵變的案,山東便有搶糧的案。朝廷也曾屢次差了廉明公正大臣出去查辦,爭奈“法無三日嚴,草是年年長”。

當朝聖人早照見欲化風俗,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先端人望。便在朝中那班真正有些經濟學問的儒臣中密簡了幾員,要差往各省,責成他整綱飭紀,易欲移風。因此特特命了這官一個銜名,叫作“觀風整俗使。”只是這班人出去,雖有職任,沒得衙門,便有衙門,還須牙爪;凡如這些,都不是一時趕辦得來的。當下便又有旨,交廷臣會議。廷臣議得,查各省學政本有個教士之責,士習果端,民風自正,且有現成的衙門,額設的吏役,便請由各該省學差上兼充了這個觀風整俗使的欽差,責成他去整頓地方。奏上時,朝廷準奏有旨,不但地方上的風俗責成他整頓,便那省的文武大小官員,但有不守官箴,不惜民瘼的,一並準他一體奏參。這樁事,但凡記得些老年舊事兒的,想都深知,須不是燕北閑人扯謊。

那時自設立了這個觀風整俗使之後,一向如浙江、甘肅、湖南幾省都放得有人,止有山東這省因前任學政不曾任滿,尚在不曾放人。恰好一日山東巡撫奏報該省學政因病出缺,聖意正因山東地方連年盜賊出沒,騷擾地方,想要用一個輕年壯志的旗員去振作一番,卻又一時不得其人。因烏大人是個掌院大臣,便命他在翰詹班里說幾個人來。

烏大人想了想,自己素日深知的幾個里頭,不是年紀過大,便是人地不宜,一念便想到由國子監祭酒新放烏里雅蘇台參贊大臣的這個安驥身上。當下便把這話奏明,還聲說了一句,說:“這安驥已有成命,放了他烏里雅蘇台參贊了,只恐更改不便,請旨定奪。”他奏了這句,靜聽旨意。卻見聖人默然不語,只降旨道:“再說罷。”烏大人只道這話奏的不合聖意,倒著實有些害怕。那知天下事無巧不成話,只這個彎兒里,當下就套出個彎兒來。

原來那個當兒,正有一位內廷行走的勳舊近信大臣,因合他家東床一時口角,翁婿兩個竟弄到彼此上折子對參起來。

這位大員便是當日安老爺要到河南以前那位卜德成卜三爺來給公子提親的那個隆府上。他家這個姑爺,便是上次禦門放了閣學那個乾清門侍衛。彼時聖人見內廷近臣這等不知大體,龍顏大怒,登時把他翁婿兩個逐出內廷,又開了許多緊要管項,仍將兩個人交部嚴加議處。這事只在烏大人保奏安公子的前兩天。隔了沒兩日,部議上去,朝廷便把那位大員降了個頭等轄,放了烏里雅蘇台的參贊;他家那位姑爺革去閣學,賞了個藍翎侍衛,在大門上行走。又一道旨意,便把這閣學缺放了安驥,就放他山東學政兼觀風整俗使,一體欽加了副都禦史銜。

列公請看,這場因果,若不是他安家一家的德門積慶,和氣致祥,怎的有這般意想不到的天人扶湊!卻不道只這等一番穿插,倒正應了安公子中舉那年張親家太太說的那句怯話兒:“真個他就作了八府巡按了。”此時他一家是怎的個樂法,所不待言;大概而論,怎的個樂法,總樂不過他家那位新人珍姑娘!

你道這話怎講?假如安公子依然當他那個國子監祭酒,安老爺怎的便準他納妾?便是放了山東學政,金、玉姊妹一時不能同行,轉眼之間分娩了,也就去了,安老爺又怎的準他納妾?不想朝廷無端的先放了他個烏里雅蘇台,在安公子既不便作個孤身客遠行,金、玉姊妹又不能帶著大肚子同去,只這等個天月二德,就把這位珍姑娘的件好事給湊合成了。及至湊合成了,安公子可不上烏里雅蘇台了,改了上山東了。這個當兒,珍姑娘的頭是磕了,臉是開了,生米是作成熟飯了,大白鴨子是飛不到那兒去了。安老爺憑是怎的個方正,難道還背得出第二部《四書》來不成?你看這可不叫作“運氣來了,昆侖山也擋不住”麼?還合他講甚麼“城牆不城牆”呢?只是可憐他只知感激二位奶奶、老爺、太太,甚至感激烏大人,感激萬歲爺!

如今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這日離了莊園,早到海澱。一時到了烏大人園子門首,門上一時回進去,里面連忙道:“請。”烏大人見了公子,給他道了喜,便說:“我的爺,可夠了我的了!幸而天從人願,不然叫我怎麼見老師、師母!”公子見說:“實在是老師栽培。”說著,一路進了書房,便拜下去。烏大人忙道:“使不得!你還沒謝恩呢,這豈不叫作‘受爵公庭,拜恩私室’了麼!”因一面還了個半禮,一面拉起他來,說道:“這究竟是出自天恩,也是老師的蔭庇,你的官運。所謂‘天也,非人力之所能為’也。”坐下,便把上項事詳細合他說了一遍。不消說,謝恩折子又是老師給辦妥當了。

安公子此時是只感激得一面答應,一面垂淚,這便叫作“除感激涕零而外,不能再置一詞”了。當下談了幾句,便要進去叩謝師母。烏大人陪他來到上房。原來烏大人那位太太相貌雖是不見怎的,本領卻是極其來得,雖烏大人那樣的精明強干,也竟自有些“豎心傍兒”。

安公子見了師母,先請了安,跪倒便拜。他那位師母的架子本就來得比老師沈些,更兼又是個大胖子,並且現在也懷月的身孕,門生在那里磕頭,他只微欠了欠身,虛伸了伸手,說:“起來罷。”公子拜罷起來,他才站起身來問了老師、師母的安,便又坐下。這才讓公子坐,問兩個門生媳婦好。因說道:“你老師為你這件事只急得幾夜沒睡,這一來可好了。就只你們這一走,我知道老師、師母一定是不肯同你們出外的,難道倆奶奶都去,不留一個在家里伺候老人家嗎?”公子連忙站起來,把兩個媳婦都現在有喜不能上路的話說了。烏大人道:“然則你一個出去不成?”公子沒及回話,便聽師母說道:“一個人兒出去又有甚麼使不得的?這可講不得呀!再說,一個人兒在外頭,借此操練操練身子,才正好給萬歲爺出力呢!”烏大人便不敢言語。

公子是向來有甚麼事從不敢瞞老師、師母的,見老師這等關切,便說:“門生父母也慮到門生此去沒人,賞了個丫頭叫帶了去。”烏大人合安老爺是個通家,他家那班侍婢一個個都見過的,便問:“是那一個?”公子只得答說:“就是那個名字叫長姐兒的。”烏大人聽了,心下暗想:“這一個白的白似雪,一個黑的黑似鐵,卻怎生鬧得到一家子?”因是個師生,一時不好合他戲言,只說了句:“也倒罷了。”

烏大人太太便道:“這個女孩兒我也見過,可倒大大方方兒的。只是你這個歲數兒,倆奶奶都遇了喜了,老師、師母可又忙著給你放個人作甚麼呢?”說著便把嘴向烏大人一努,合公子道:“你諸事都跟你老師學,使得,獨這條兒可別跟他學。你瞧,這不是嗎?新近又弄了倆小的兒了。前前後後這倒有了八個,夠一桌了。是說是為沒兒子起見,也得他們有那個造化生長阿!我也不懂得怎麼叫個‘糙糠之妻不下堂’,又怎麼叫個‘寡欲多男子’。你們爺兒們的書也不知都念到那兒去了!”說完了,還“嘖嘖嘖”的在那里咂嘴兒。

一片話,把公子唬得一聲兒不敢響,只望著老師。老師此時也覺不是勁兒,只得皮著個臉兒向公子說道:“我因為今年是你師母個正壽,所以又弄了倆人,合上個‘八仙慶壽’的意思。你師母還只說我不寡欲,卻不道九個人里只有你師母遇了喜了,可不算得個‘雖在不存焉者,寡矣’!”這里只管說話,公子卻見那一帶碧紗櫥後面有許多釵光鬢影粉膩脂香的在那里的窺探。心里暗道:“看這光景,我走後管保又有場吵翻。”便不敢多言,談了幾句閑話,起身告辭。

到了下處,歇了一晚,次日上去謝恩。一連見了三面,聽了許多教導的密旨。上意因是山東地方要緊,便催他即日陛辭。公子陛辭下來,在海澱拜了兩天客,次日又由內城一帶辭了行,便趕回莊園來。

安老爺此時見了他,不是前番那等閉著眼睛的神氣了,便先問了問他這番調動的詳細,公子一一回明。提到見面的話,因是旨意交代得嚴密,便用滿洲話說。安老爺“色勃如也”的聽完了,便合他說道:“額扐基孫霍窩扐博布烏杭哦,烏摩什鄂雍窩孤倫寡依紮喀得惡齋齋得惡圖于木布烏棲鄂珠窩喇庫〔滿語,意謂這話關系國家大事,千萬不可泄露〕。”公子也滿臉敬慎的答應了一聲“依是拿〔滿語,是的意思〕。”

那時候的風氣,如安太太、舅太太也還懂得眼面前幾句滿洲話兒,都在那里靜靜的聽著。又聽老爺吩咐公子道:“你這幾日不在家,一切的事情我都給你計算在這里了。你的盤費帶得自有敷余,人要不夠使,也還可以再帶兩個去。眷口不消說,自然仍是請你舅母帶了烏珍先去,等兩個媳婦分娩了,隨後啟程。那褚一官、陸葆安,想是九公怕他兩個沒工夫回去,又打發了兩個叫作甚麼趙飛腿、鐵肩膀的來,給他們送行李來。我倒見了見這兩個人,那個趙飛腿,高里下里只書房那個屋門他便進不來;那個鐵肩膀也壯大非常。細問了問褚、陸兩個,據他們說起,才知原來那趙飛腿叫作甚麼趙飛鵬,因他腿上有兩撮毫毛,一日能行三百余里,這人跟著九公各路走了十幾年,算他名‘長行轎夫’。那個鐵肩膀姓馮,名叫馮小江,是九公水路保鏢的個隨身伴當,說他兩臂有千斤之力。一年鄧九公保著貨船,天晚船擱了淺,船上眾人只弄不起,他生恐失事,立刻跳下水去,只一肩膀,便扛得那船行動了,因此得了這個綽號。九公如今歇了業,便把他兩個留在莊上,吃碗現成茶飯,連他兩個家眷也在莊上。我方才聽你的話,只怕此去這等人正用得著。究竟起來,這些事尚且小焉者也。我以為現在第一樁要緊事,你得請一位認真有些心胸見識的幕友去才好,這樁事卻倒大難。我們家里的程氏喬梓,自然非其選也;便是親友薦個人來,姑無論他人品學問如何,到了那里,且自人地情形不熟;至于外省那班作幕的,真真叫作牛鬼蛇神,無般不有,這都是我領教過的。”公子便回道:“這話正要回知父親,我克齋老師也替我慮到這里,說了兩個人,一個姓顧,名綮,號肯堂,浙江紹興人,據說這人是從前紀大將軍的業師。他原要幫紀大將軍作一番事業,因見他不可與圖,便隱在天台、雁宕一帶。這一個大概未必肯出山了。”

老爺點了點頭,便問:“那一個呢?”公子回道:“那個便是那個顧肯堂的同學師兄弟,也在紀大將軍幕中待過,姓李,名應龍,號素堂,別號子云山人,是唐李鄴候嫡派後人。據說這人天文地理無所不通,遁甲奇門無所不曉,以至醫卜星相皆能。只是為人卻高自位置的很,等閑的人也入不得他的眼,其學問便可知了。聽新近山東撫台勉強請了他去,相處了沒幾天,便辭館出來。出來說道:‘此非我居停也。’並說這人無家無業,只在茌平一帶不知一座甚麼山里住著,學那嚴君平的垂簾買卜。偶然也出來舍藥濟人,有時偶然到滕縣李家鎮來探望親戚,便在那里住,一向作個市隱。我老師囑咐我沿路留心去訪這人,只不知訪的著訪不著。想著此去正從鄧九公莊上經過,詳細問問九公一定曉得。”安老爺又點了點頭,說:“這個果是白衣山人之後,不消講,一定也是忠孝神仙一流人物。你倘得這等個人相助為理,吾無憂矣。或者有緣遇著也未可知。但是外省地方,照這等浪得虛名、慣說大話人也盡有。你此去訪他,卻要自己訪個真切,切不可以耳為目,請個不三不四的人來,那卻受累不淺!”列公,你看,只安老爺這一席話,又給燕北閑人找出許多累贅來了。如今且自按下休提。

卻說安大人在家安排了幾日,便商定自己按著驛站由旱路先行,家眷順著運河由水路後去。跟安大人先走的是晉升、葉通、隨緣兒、四喜兒,合褚、陸、馮、趙四個後撥兒。跟家眷去的便是華忠、戴勤、趕露兒。還有新置的兩窩子家人,一名來升,一名進祿。又有舅太太家兩個陳人,一名馮祥,一名俞吉,因安大人升了外任,又聽見舅太太同去,也投奔了來。安老爺便在這四個里頭派了來升跟公子去,俞吉跟家眷去,留下進祿、馮祥兩個同著張進寶、梁材等在家照料。

分派已定,看看行期將近,公子著實在他父母膝前親近了幾天。這其間不必講,安太太合兒子自然有一番的絮話,金、玉姊妹合夫婿自然有無限離情;公子依依堂上,眷眷閨中,自然更有一番說不出來的別懷離緒。便是舅太太、珍姑娘合安太太並金、玉姊妹,骨肉主婢之間,也有許多的難分難舍。但是他家前番經了那番要上烏里雅蘇台的那場離別,如今再經這場離別,彼此也就排遣,了了許多。

到了長行之日,公子便拜別家祠,叩辭父母,帶了一行人等先行赴任。過了兩日,催齊了船,便是家眷起行。內里跟去的是晉升女人,隨緣兒、四喜兒的兩個媳婦,並跟舅太太的人、跟珍姑娘的喜兒。何小姐還道珍姑娘沒個貼己的人照應,那知他不知甚麼空兒早認了戴嬤嬤作干媽了,何小姐又添派了戴嬤嬤跟了他去。其余的便是兩個粗使的老婆兒、小丫頭子。舅太太合珍姑娘這一走,安太太合金、玉姊妹自然也有一番托付交代,不待煩言。至于這班人走後,安老夫妻在家自有金、玉姊妹婦代子職侍奉,家事自然依舊還是他兩個掌管,這些事也不消煩瑣了。

此書原為十三妹而作,到如今書中所敘,十三妹大仇已報,母親去世,孤仃一人無處歸著,幸遇鄧、褚等位替安公子玉成其事,這就是此書初名《金玉緣》的本旨。後來安公子改為學政,陛辭後即行赴任,辯了些疑難大案,政聲載道,位極人臣,不能盡述。金、玉姊妹各生一子,安老夫妻壽登期頤,子貴孫榮,至今書香不斷。這也是安老爺一生正直所感。

這燕北閑人守著一盞殘燈,拈了一枝禿筆,不知為這部書出了幾身臭汗,好不冤枉!

列公,說書的話交代到這里,算通前澈後交代過了,作個收場,豈不妙哉!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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