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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ololo
男爵 | 2014-4-23 16:25:17

【萌爺(上)】

  雖說美之物,人人愛,但她陸世平實在太好色!
  一見那位琴藝天下第一且俊美無端的苗三爺,
  她不僅立即折服於他的琴音,更被他的美貌深深吸引住,
  在她眼裡,小她兩歲的他就跟自家個兒的師弟一般,
  她自然也想疼他、護他,畢竟照顧弟弟乃天經地義不是?
  但那苗三爺心黑手狠,跟她脾性憨直的師弟半點不像啊!
  確實,當年她使手段逼他就範,要他吃上大虧也得隱忍,
  結果害他因而傷重,她也對他有著滿滿的歉疚和憐惜,
  既然他信守當年承諾,她必不負他,定然為奴為婢相報,
  這不,她偷回他身邊,卻漸漸發現對他之情不再單純......

【萌爺(下)】

  琴藝上,他苗沃萌天賦異稟,是百年不世出的絕世公子,
  偏偏他竟對自家竈房的一名丫鬟來勁兒了,無法不留心,
  這些年,他喪失目力,眼盲不能視,漸漸也安於現狀,
  但無法看清她的模樣,竟讓他沈寂已久的心大縱不靜,
  他招惹她、試探她,即使弄傷了她,也要她交出全部,
  不意他終知她底細後,她竟再次棄他於不顧且毫不留連!
  好,她既對不起他,毀信於前,那就別怪他心狠手辣了,
  她想兩兩相忘於世,他就偏要追逐而去,與她雙雙共舞,
  何況他還知道她極好男色的小秘密,且就好他這口男色,
  既如此就拿自身當武器吧,非誘得她不能自已才甘心啊!

1

  深秋時節,太湖邊上的木樨花被秋霜打壓過,濃郁的香氣折損大半,再添上這一場淡淡風雨,如今隻餘飄渺。

  循著湖邊行舟,湖東這兒便設有六個渡頭,然,不論哪家渡船,今兒個全早早歇下了。全因這樣的天,整大面的烏雲覆在上方,盡管還不到申時,黑壓壓的天雲映得湖面蒼涼陰郁,極目望去盡是灰澤。

  正因如此,黯淡中的那兩點火光,顯得格外明亮。

  火光分別從兩艘篷船中透出。

  今日這「樨香渡」,梢公們將自家篷船撐回位在太湖邊上的家,返家歇息了,渡頭邊卻還泊著兩條篷船,看樣子像似打算在船上過夜。

  兩條船相距好幾個船身,一大一小,大的那艘頗爲講究,篷子是用上好木頭搭起的,有窗有門,說是小型的舫舟也不爲過。

  而小的那條,就當真是再尋常沒有的烏篷船。

  不過烏篷船上的人對這一帶似乎了若指掌,這秋霜天雨,船�人爲了避雨保暖,將長長船身滑進一處水蘆葦所形成的天然凹穴,那水蘆葦生得甚高,幾將烏篷船掩盡,隻留一截船梢露在外頭。

  細雨持續。

  雨打在葉上、草上、篷上,雨落進湖�,雨聲忽清忽濁、忽輕忽重。

  隨即「铮嗡」一響,音透綿邈,那琴聲在湖上蕩漾開來,音色與雨聲相和——

  雨聲濁,琴音沈濁含混。

  雨聲清,琴音輕明靈動。

  鼓琴之人在小小烏篷船內,指下所彈的曲調並非一般得聞的曲子,琴音似隨心而起、憑意去走,毫無滯礙,悠揚於天地間。

  如此湖上聽琴片刻,忽而間,有人抄起另一張琴,淺淺靜靜地撥彈附和。

  和彈之音是從那艘講究的小舫舟中傳出的。

  一聽,便知那是張絕妙好琴。

  那人並未顯露多難的指法,隻單純配合,手法雖簡樸無華,又處處和在極佳、極美的點子上,配合得恰到好處又耐人尋味。

  突然間,主琴者的琴音輪變!

  烏篷船�的人不知是惱怒對方迳自相和,抑或想試探對方能耐,指法竟從隨意一轉繁複,快得出奇,一音疊過一音,餘音又繞餘音,彷佛斜風細雨、高山流水、萬�江河、無盡穹蒼,盡在其中。

  妙的是,和琴者沒有退縮,反倒和得暢快淋漓。

  如此一來也證明了,和琴之人不單單有張好琴,琴技亦高絕,經這麽一彈,便將手中絕妙好琴的奇、古、透、靜、潤、圓、清,各樣的好處,全都展露無遺。

  琴音一山還有一山、浪後更有浪。

  最後,主琴者約莫是痛快了,在一連串疊涓、猛滾的指法過後,乍然間回歸徐慢之調,如雨絲漠漠了湖色。

  幽然之間,聽得一女子的清雅嗓聲附和琴音唱出——

  杳冥冥兮羌晝晦,

  東風飄兮神靈雨。

  留靈修兮憺忘歸,

  歲既晏兮孰華予?

  主琴之音驟然而止!

  烏篷船�,那神形枯槁的老人推開橫於盤膝上的琴,擡手便敲了和琴而歌的大姑娘一記爆栗,力道出奇的大,敲得大姑娘低嗚一聲,眼�登時冒淚。

  老人哪管她疼不疼,張口就罵:「爛尾!大爛尾!」

  大姑娘揉著頭上挨敲的地方,趕緊將淚光眨掉,張嘴正要說話,烏篷外卻有聲音傳來——

  「適才湖上鼓琴者,是否在烏篷之內?倘若方便,能否請先生上船一聚?」

  那是男子溫朗的音色,十分悅耳,如綠林間淌過的一川清流。

  烏篷的垂簾是用細藤煮軟後編織而成的,簾面上,藤與藤間的細縫透出淡淡火光,簾後有些聲響,聽不真切,有影子晃動,看不周全。

  站在那男子身後、幫忙撐傘的小厮忍不住勸道:「爺,這請人上船的活兒,交給景順便好,您這破敗身子……呃,咱是說,這又是風又是雨的,您老實在�邊待著,咱替您邀客人過來不成了?」

  自是不成。因對那鼓琴之人多有佩服,親自邀請才見誠意。

  男子對小厮搖了搖頭,正待二次相邀,軟藤簾子忽而揭開,一顆腦袋瓜鑽探出來。

  他定睛去看,是位鵝蛋臉姑娘,年歲似未及雙十,眸子圓圓,細直兩眉略見英氣,見到他的小舫船靠近了,她表情似有些局促,眸光溜過他身後的護衛、小厮,之後才端端正正放回他身上。

  「這位公子您……您好。」她腼覥道。

  男子微怔,隨即拱手作禮。「……姑娘您好。」他唇角露笑,溫和道:「在下姓苗,家住湖西邊上。今日過此,幸聞湖上妙音,不知那琴音是否出於姑娘指下?」

  「我、我呃……小女子姓陸,陸陸續續的陸,我家住東邊。」她想,對方自謙「在下」,她也得謙稱「小女子」一下。老實招出後,她眼眸直盯住他看。

  雖分位兩艘船上,兩人之間尚隔薄薄雨幕,苗沃萌卻覺那姑娘眸底碎光閃爍,瞳心暗湛,腼覥神情底下還藏著什麽。

  是他多心了吧……

  「陸姑娘,那琴——」

  「琴不是我彈的。」她露齒一笑,撥開頰邊被雨濡濕的發。「那是我師——」

  「在那兒羅哩叭嗦個啥勁兒?還不進來?!」烏篷�的老人鬧不痛快了。

  她隻得對他歉然颔首,輕聲快語:「公子想見的人是我師叔公,但見不見,還得問他老人家意思。請公子稍候。」隨即,小腦袋瓜縮回細藤簾後。

  「喝!是怎麽啦?爺,您想見個人還被晾在雨�等,成啥兒事啊這——」

  「不得無禮。」他淡淡止住小厮不滿的言詞,聲甫落,藤簾子後頭清楚傳出老人與姑娘家的交談聲——

  「你這石頭腦袋,人家自報姓名,你也跟著報了,大姑娘家的,滿口張揚自個兒閨名,成何體統?!」老人沒打算委屈自個兒壓低音量,罵聲清亮得很。

  「師叔公以往曾說,做人當知禮尚往來的,再有……」好脾氣解釋著。「我隻報了姓氏,沒報名字,也沒張揚啊!」

  「你還有話了?!」老人不肯消停,罵道:「剛才那爛尾,咱還沒好好敲你一頓呢!你說你說,唱那什麽曲?好好尾段全教你弄蔫了!」

  立在小舫舟甲闆上靜靜聽之的苗沃萌眉心微動,暗忖,那位陸姑娘的歌喉其實不錯,輕且幽柔,和琴而歌甚是好聽,卻不懂老人因何發怒?

  下一刻,細藤簾後的對話解開他的疑惑——

  老人罵道:「什麽『杳冥冥兮羌晝晦』?你其他曲子不唱,偏要唱這個,灰撲撲的,聽起來開懷嗎?」

  姑娘依舊好言好語,頂多添了點委屈,道:「師叔公教過,說那詞意是在歎道,白天像晚上,好幽暗。而後面的『東風飄兮神靈雨』,那是東邊起了風、下了雨,兩句詞剛巧都跟外面的天色相符。然後那時又剛巧合上您的琴音,所以沒忍住就吟唱出來了……」

  老人還怒。「那後面兩句呢?你是諷刺我老了,沒親朋好友了,隻能跟你窩在這破船�彈琴自樂,是不?!」

  從藤簾細縫間透出的光忽地一陣急晃,明明滅滅,該是�邊有誰正急急搖頭,那人的影子一下子掩了火光,一下子又移開。

  喉中微癢,苗沃萌忍著咳,越聽越奇。

  那姑娘所吟的後面兩句,意思是「跟你在一起,愉快得忘了回去;而我年紀已長,誰能再讓我感到快活?」。

  老人硬要這麽牽纏胡鬧,是有些不講理。

  他亦未料及,那樣絕妙美好的琴音竟出自一位脾氣如此暴躁的老人指下。

  姑娘好像歎氣了,但沒被撩起火氣,低唔一聲無奈道——

  「師叔公,我是感歎我自個兒呢!我都二十有二,大齡啊大齡,是老老老姑娘了,沒啥親朋好友,隻能拉著您、硬巴著您作伴。聽您彈琴,跟您說說話,我開心,開心得不想回去了,我這是自歎啊!」

  �邊那老人重重哼了一聲。

  苗沃萌因那姑娘的答話不禁一怔。

  二十二。

  原來她尚長他兩歲。

  他回想了一下方才露出簾外的那張鵝蛋臉,圓眸、英眉、小巧鼻頭,嘴似也圓圓小小,不頂美,是張偏娃兒相的秀氣臉蛋,倒瞧不出較他年長。

  再有,她八成忘記外頭有人,隔簾有耳,報出芳齡時坦坦蕩蕩,聲量未減。她還稱自個兒是……老老老姑娘……

  「咳、咳——咳——」

  想笑,想忍下,但沒忍住,幾聲輕咳先沖口而出。

  「三爺!」景順趕忙撫他的背,幫他順氣。

  他一手虛握抵在唇邊,對緊張得直皺眉的小厮搖搖頭,表示無礙。

  這一咳,�邊那姑娘低低叫了一聲,終記起該做之事。聽她問——

  「……師叔公,外頭有位公子邀您上他的船一聚,您去嗎?」

  「咱在自個兒的船待得好好的,幹啥上他的破船?不去!」

  「師叔公,那位苗公子的船不破的……」

  「咱說破就破,你還有話啊?!」

  「唔……」

  一會兒,藤簾揭開,姑娘露出臉又探出身子,並將一頂圓鬥笠戴上。

  她走到船梢,雨絲一下子打濕她的青布衣裙,立定之後,她微微福身作禮,鬥笠下的紅紅鵝蛋臉對苗沃萌露出有些無奈的淺笑,鄭重回覆。

  「讓苗公子久候,實在對不住。我家師叔公說……嗯,就不過去叨擾了,謝公子相邀。」說完,她頰面更熱,知道適才烏篷內的對話,他必定都聽去了。

  苗沃萌回以微笑,點點頭表示明白,豈料烏篷內的老人突然發話——

  「你問問那小子,剛才是不是他和的琴?」老人支使的人自然是大姑娘。

  「呃……唔……公子,我師叔公問——」

  「正是在下。」

  苗沃萌主動答道,沒讓她硬著頭皮尴尬問完。

  然後,他朝避在烏篷中的老人徐聲且誠懇道:「前輩指下之藝高絕,曲優音美,晚輩聽得如癡如醉,心生向往,不禁和琴而奏,如此唐突,還望前輩原諒。」

  「混帳東西!」

  老人突地斥罵,嗓聲蒼勁。

  「還杵在外邊淋雨嗎?要是淋出個好歹,看咱敲不敲死你?!」罵的雖是大姑娘,卻頗有指桑罵槐的嫌疑。

  「嘿!你這人怎麽罵——」景順一聽氣不過。

  「景順!」苗沃萌輕聲喝住小厮。

  「爺,您什麽身分?能跟您和琴,那是天大福分,是前世燒高香了!這老頭他分明就是——」惱得脹紅臉的景順一瞥見主子沈靜如水的眼神,隻得生生將沖至喉頭的話壓回肚子�。

  這一邊,鬥笠下的鵝蛋臉也脹得通紅。

  覺得很過意不去,姑娘神情略急,不禁拱手作揖,對苗沃萌深深一拜。

  待直起身子,擡起臉,發現苗沃萌那雙窄長好看的眼睛正望著她,眉目間有了解之意,她遂歉然又笑,嘴上卻回道:「師叔公,我身強體壯得很,淋點雨無妨的。您要是擔心,那、那我把蓑衣也穿上。」道完,她從烏篷邊的一隻木箱�取出蓑衣,抖了抖,披在肩上。她身形單薄,雙肩略窄,教那龐大蓑衣一覆,快被壓垮似的。

  但她動作卻十分俐落。

  她扶起一根粗長的竹篙,邊又安撫道:「師叔公,咱們還是回去吧,我肚餓,今兒個也沒帶吃的在船上,餓得難受。回去後,我煮大鹵面,再燒兩道下酒菜,咱們一塊兒吃。」她想,還是快些將老人家帶開,免得鬧出格。

  老人壞脾氣地哼了一聲。

  「陸姑娘請稍等。」苗沃萌忽地喚住正要點篙離開的她,見她微怔,他緩緩一笑,似方才糊�糊塗挨了罵,也絲毫沒往心�去。朱澤薄唇掀動,他道:「在下尚有一事欲請教老前輩,麻煩陸姑娘通傳。」

  他也學起對方,借第三者傳話。老人家性情古怪,他若直接與之對談,怕是要再挨一記悶棍。

  「那……公子先說說看。」

  他勾唇,慢條斯理道:「聽老前輩琴音,若推敲未錯,指法應屬『楚雲流派』,講究左手滑音。老前輩與集『楚雲流派』琴技之大成的杜氏『幽篁館』,該是有些淵源。杜家『幽篁館』以教授制琴及鼓琴之藝爲業,而館主杜作波前輩在寫曲上亦是大家,所作的〈漁舟晚照〉、〈風華引〉等琴曲,讓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甚是景仰。」

  略頓,再道:「近日,我以重金購得一張七弦琴。尋常在琴面的槽腹納音兩側,該刻寫或書寫制琴時的帝王年號年數、制琴者姓名籍貫,及制作地點等字樣。然,在下購得的這張琴,卻僅刻著琴名『洑洄』二字,以及『幽篁館』三小字,待仔細再看,琴身與琴弦的制作,卻與『幽篁館』以往所出之琴大大不同,有『幽篁館』制琴的基本骨架,但細節處的手法大異,老前輩可知這張『洑洄』出自館中何人之手?陸姑娘——」

  「嗯……啊?!」原是聽懵了,被突然一喚,蓑衣�的薄身陡凜,她眨眨眸子。「什、什麽事?」

  苗沃萌雙目深幽,語調溫平。「麻煩姑娘替在下問問,可好?」

  她唇掀了掀,現下情狀是有些爲難了,可最後還是暫且擱下手中長篙。「那我再問問,請公子再候片刻,我進去——」

  此時,老人在烏篷�冷笑一聲,直接截斷她的話。

  「不就一張破琴,也能這麽牽挂糾結?你跟他說,他問錯人了,他問咱,哼哼,還不如問你。」

  聽到「破琴」二字,鬥笠下圓圓秀氣的五官微乎其微一皺,揪成小籠包模樣,但瞬時間又坦然了,隻求饒般一喚:「師叔公……」

  「你到底走不走?咱也肚餓了,還不回去,你想餓死咱啊?!」老人怒斥。

  「就走、就走啊!」她重新扶起長篙。

  轉過身,她對小舫舟那頭的人颔首緻意,眼中盡是歉然,就希望眸光能再靈動些、清澈些,能把內心愧疚之情完整傳達。

  值得慶幸的是,那美玉般的年輕公子修養好得驚人。

  他沒有發怒,雨霏後的玉面朦胧溫煦,目光也是溫和的,嘴角甚至有笑。

  真好,這樣的人。

  這樣好的人擁有那張「洑洄」,她當真喜歡。

  長篙插入水中,她終於收回眸線,將烏篷船撐出這一片與人齊高的水蘆葦,緩緩行向天連水色的漠漠湖心。

  歡喜忘歸,歡喜忘歸。

  霏霏風雨,不減清輝。

  重重洑洄,碎影纖纖。

  悠悠江湖,邀月共杯……

  興之所至,她忽而起聲清唱,綿軟歌音徐緩蕩開,是真開懷。

  這一方,苗沃萌目送沒入雨幕中的小篷船,耳際猶餘姑娘家的清音。

  似有一道飄渺思緒,抓握不住,隻覺有些怪異,又說不上來。

  「爺,那臭脾氣老頭跟那位好脾氣的陸姑娘,真是『幽篁館』的人嗎?」景順問道,邊收回目光。

  ……他問錯人了,他問咱……還不如問你……

  苗沃萌像未聽進景順的話語,腦中直轉著老人那幾句,斂下眉目思索,蓦地胸肺�又湧出涼氣,他禁不住大咳。

  這一咳,當然嚇壞了自家小厮和護衛,嚇得他們趕緊扶他回小艙中,不教他再恣意妄爲。

  是夜,湖東邊上,穿過木樨花的餘香,一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草廬位在林深處。屋房盡管灰撲撲,樸實無華,但所有牆面全是稻梗子混進土泥、厚厚裹上的,造得相當結實。

  雨已停,秋月當空。

  嚷著肚餓的人皆都食飽,此時恰好煮一壺茶,佐以花香和月姿。

  舒舒服服窩在藤制躺椅上的老人半垂眼皮,窩了好半晌,像似睡著,枯乾嘴皮卻掀動,問:「聽到那張破琴的琴音了?」

  陸世平坐在土階上,挨在師叔公的躺椅邊,聽到「破琴」兩字,她鵝蛋臉又擰了,像被青梅子、青杏子酸到倒牙。

  「……聽到了。」無妨的,老人家毒舌,她早聽慣,沒事,她很能挺。

  「見到那個買琴的人了?」老人閑聊般又問。

  「見到了。」她眨眨眸子,語氣聽得出歡喜。

  從湖上聽到對方和琴而出時,開懷心緒便一直持續到現在。

  怎能不歡喜呢?

  她一聽琴音便知了,苗家那年輕公子所鼓之琴正是她的「洑洄」。

  是她的。

  她用雙手、依著自個兒想法造出的琴,以「幽篁館」制琴的手法爲根基,去蕪存菁,再添進一點巧妙心思,制出她的「洑洄」。

  隻是她這張不按「幽篁館」的「牌理」出牌的琴,當真惹惱了師父杜作波。

  她爹娘本都是「幽篁館」�的制琴師,但娘親誕下她後不久便亡故,爹親在她八歲上時病逝,後來是師父收她爲徒,養她、教她。

  師父待她如父如母,幾年下來,更將制琴之技傾囊授之。

  她明白擅自改變「幽篁館」所尊崇的「楚雲流派」之制琴手法,師父那一關肯定難過,但在她的小腦袋瓜�,總覺得制琴不該有流派,有良材,用意深,必能留正音五百年。

  「洑洄」有她的用意,雖說師父氣了好些天,她也跪在他老人家房門前好幾晚,但她沒後悔制了那張琴。

  隻不過……欸,她熬啊熬,眼看師父都快原諒她了,師妹竟把她的「洑洄」悄悄托了一名年輕琴師,拿去一年一度的「試琴大會」上搗騰。

  「試琴大會」由太湖苗家「鳳寶莊」所辦,對天下所有锺情於古琴的男女老少敞開大門,任誰皆可攜琴前來共襄盛舉。

  「鳳寶莊」苗家祖業是種桑養蠶、取絲制綢,布莊遍及一江南北,兩代之後,家業根基已穩若泰山,後又經營起其他行當——茶業、酒樓飯館、書肆、制琴販琴等等營生,皆大玩小玩了幾番。

  其中關於琴的行當,苗家越玩越高段,一是因苗家年輕的這一輩,出了一位琴藝驚豔絕倫的萌三爺;二是因這一代掌事的苗家家主相當鑽研「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的深意,自家兄弟既是不世出的琴中聖手,不徹底拿來當活招牌,好生地打磨利用,豈不可惜?

  因此才有了太湖畔的「試琴大會」,到如今已屆滿十年。

  當初師妹霍淑年來跟她借琴去玩,陸世平不疑有他的,豈料後頭的事兒全超脫她所能想像。

  這一出借,琴變成別人的。

  她之後才聽聞,「洑洄」在那老、中、青、少的大小琴師們面前大大露臉。

  那位年輕琴師彈過一曲後,「洑洄」鎖住衆人目光,連苗家那位打小就在琴藝上展露非凡風華、還被皇帝老兒譽爲「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萌三爺也懵了,當場如遊魂般「飄」到年輕琴師面前,借走「洑洄」。

  苗家這位從以往的「神童」,到如今有「神人」之稱的三爺,在四面八方來聚的琴師面前連撫「洑洄」三曲,據聞琴音之妙,隻應天上有,不該人間得。

  「試琴大會」過後,年輕琴師被苗家留住,萌三爺對「洑洄」愛難釋手,幾番交涉兼動之以情,終於從年輕琴師手中買下「洑洄」……

  這些事,還是師妹之後告訴她的。

  也對,若無師妹同意,那年輕琴師怎敢將琴賣出……

  陸世平都不曉得該不該發火,畢竟如今的「幽篁館」,可說全賴小師妹霍淑年操持,才勉強撐住。

  「幽篁館」以往有十來位制琴師傅,上門學琴、求琴的人甚多,但後來老成凋謝,幾位年長老師傅病的病、亡故的亡故,即便培養或招攬了年輕制琴師,許多人也沒待住。

  再加上這一任館主杜作波琴藝雖高,能制琴作曲,到底不谙琴館的經營,有時客人聞名而來,捧著大把銀子求琴,他若與對方話不投機,這生意便不願接了,正因如此,才緻眼下這等捉襟見肘的窘境。

  「幽篁館」中年輕一輩的制琴師,僅餘她陸世平、師妹霍淑年,以及師弟杜旭堂共三人。杜旭堂今年一十八歲,性情溫和軟懦,是杜作波的獨生子,與霍淑年同年,僅大霍淑年三個月,而陸世平是三個當中最年長的。

  雖說師妹年歲最輕,制琴手藝普普通通,但陸世平卻知,若無師妹幫忙管著這個家,怕大夥兒都得喝西北風去了。

  所以師妹把她的「洑洄」偷偷弄到「試琴大會」上亮相,又作主把琴賣了,連那位年輕琴師與苗家的交涉,讓對方費口舌、用心用情,怕也是師妹在後頭把持著,吊著人家,最後吊出個天價……她能說什麽?

  初得知時,她都驚懵了。

  之後她胸中終能吐出氣、舌兒能動、腦子能使了,再氣、再惱火也隻敢呐呐擠出話,頂多嗓調高了些……

  記得那時她問——

  「你怎能……那個……這樣?你把琴賣了?你、你都沒問我……」

  「問你,你就肯嗎?」師妹插起腰,雙眸瞠得比她還圓。

  「我……」明明是她在質問師妹,但氣勢壓不過,她梗住聲音。

  「師姊也知的,地主賃給咱們這一塊地,這些日子嚷著要收回。這些年,『幽篁館』也沒攢下什麽錢,三位制琴老師傅膝下無子,年歲已高,手腳都不利索了,這『幽篁館』便是他們終老之地,再有,師娘的墳也在這附近呢!你說說看,能不把地買下嗎?能不賣你那張『洑洄』換銀兩嗎?我這麽做容易嗎?不問便賣,你、你當我心安理得嗎?」

  瞧見師妹瞠圓的眼眶滾出兩行淚,陸世平就啥氣也沒了。

  是。師妹沒錯。

  賣得好!賣得太好了!

  至少,師妹讓她的琴「嫁」了個「好人家」。

  然而啊,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試琴大會」上的事自然瞞不了多久。

  後來師父聽聞了,她搶先一步替當時外出、與地主商議買地的師妹認罪,說一切皆是她自個兒的主意,就想那張「洑洄」能在天下琴師們面前露臉,想試試那張琴值多少錢,所以才弄出這麽一場。

  師父恨極了。

  即便師妹後來返回「幽篁館」,跟她爭著認罪,連師弟杜旭堂也隨著她們師姊妹倆跪了整晚,師父依舊不肯原諒,氣到都病倒了,自狠狠沖著她發過脾氣後,便不言不語好幾日。

  陸世平實在沒轍,這才灰溜溜地跑來師叔公結廬的湖濱木樨林求援,請師叔公回一趟「幽篁館」幫忙緩頰,但老人家還沒允她。

  至於今兒個之所以在湖上鼓琴,是因師妹捎來消息,說苗家三爺讓人投了帖,欲訪「幽篁館」拜見杜館主……她想見見這位買走「洑洄」的萌三爺,好想好想啊,而師叔公則比她更想會會這位衆人口中的「神人」,因此才有了這場「打埋伏」,在湖上以琴音相誘。

  她暗忖,其實師叔公真的挺故意呢!

  盡管不確定哪艘是苗家座船,他老人家就賭那位萌三爺受不住琴音召喚,自顧自兒且不著痕迹地在烏篷船中張揚本事。

  欸,大抵他們琴藝高絕者,皆有相和相爭的矛盾脾性,那位萌三爺還真的中招,不僅和琴而奏,還近船邀相見……

  「聽也聽了,見也見過,痛快了?」老人再問。

  「嗯,痛快。」陸世平晃著上身,遙望明月,想起萌三爺指下的「洑洄」,鵝蛋臉上有種朦胧又惆怅的溫柔。

  她無聲咧嘴笑了笑,深深呼吸吐納,語氣一轉輕快。「師叔公不也痛快得很?能跟得上您琴音輪變的人,這世間怕沒幾個,我許久沒見您如此盡興撫琴。」

  「誰說咱痛快?咱不痛快!尤其被你敗了一個大爛尾!」這筆帳還沒算呢!

  老人家直起上半身,擡手就要敲下。

  陸世平也不知要避,隻本能地縮縮肩膀。

  他瞥見她劉海飄開的額上有傷,橫著一道平整的口子,雖消腫許多,傷也不深,但仍觸目驚心得很,這記爆栗便怎麽也敲不下去。

  陸世平糾眉閉眼等了會兒,痛沒落下,她悄悄眯開兩道眼縫兒。

  「……師叔公?」怎沒教訓她?

  老人突地歎息。「你師父發天大怒火,你首當其沖,打一開始就該先避避風頭,你倒好,傻傻將自個兒往他面前送?正所謂小杖受、大杖走,他若罰你面壁思過、罰你長跪、請家法責打,你受著也是應該,但氣到取長篾刀……你避得也太慢。」一頓。「額上那傷再劃長些,連眼珠子都要毀的。」

  「……師父是氣極了,隨手抄起一旁制琴用的篾刀砸過來,我登時血流如注,師父他、他也驚住了,他並非有意……」眸眶溫熱,她咽了幾下津唾才化開堵在喉間的無形塊壘。

  她抓抓額發掩住傷口,表情腼覥。

  「師妹說,師父那兒盡管平穩下來,還是得請師叔公出面……」

  「那麽,苗家老三遣人先送至的拜帖怎麽辦?」老人問得犀利。

  她咬咬唇。「師妹偷偷將帖子擋下了,打算以師父病中休養爲由,辭退對方的拜訪。今晚苗家船在『樨香渡』過夜,明兒個上岸該就收到消息,不會打擾到師父靜養的。」

  說實話,這次見師父發怒,她當真心驚膽顫。

  但她被打得頭破血流之後,師父頭上頂著的沖天大火突然「逤」地全滅了,整個人被抽掉主心骨似的,不言不語、不怒不喜,彷佛力氣用盡,對師妹和師弟也沒再追究。

  當晚,她裹過傷昏沈沈睡下,師父曾來榻邊探看,她是知道的……

  就希望師父別再惱恨,希望師父真能諒解。

  「對方登門來訪,你們擋一回、兩回、三回,能擋多久?」老人低哼了聲,上身再次窩進躺椅�,慢悠悠道:「別忘了那小子問的事兒,就問那張破琴出自何人之手。他肯以重金買下,不弄個水落石出,他怎會罷休?」

  聞言,陸世平眉心愈糾愈緊,不是因師叔公的「破琴」二字,而是越想越覺不安。

  欸欸欸,不管了!

  愁眉苦臉的,她抓亂兩邊發絲。

  現下是擋得了最好,擋不了也得硬著頭皮擋,總得等師父心情大好再說啊!

  大不了她……她便私下再會會那苗家三爺,把事挑明了講,還不成嗎?

  自「洑洄」易主後,她禁不住打探起關於他的事,聽說今年剛行過弱冠之禮。

  說到底,她還較他年長。

  她管得住師弟了,那、那該也應付得了那位苗三爺才是啊!

2

翌日,陸世平打點好早飯,又炒了三祥小菜擱在竈頭,連老人家的午飯配菜都弄妥,這才向師叔公告辭,打算早些趕回『幽篁館』。

    老人家昨晚大發慈悲,念歸念、罵歸罵,最後還是應了,說道近幾日會尋個時候走一趟『幽篁館』,並小住幾天。

    得到師叔公親口應承,陸世平便似吞了根定海神針,心神大定。

    隻是……老天非得這祥玩弄人不可嗎?

    離開師叔公的草廬走水路回『幽篁館』,約莫兩個吋辰。她才跳下小篷船,正忙著拉繩系舟時,一人已沖著她忙碌的身影扯嗓大嚷--

    「平姊、平姊!你回來了,太好了太好了!不、不,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他們來了,爹接下他們的拜拈,把人請進館內了!」

    她站直身子,甫回首,就見師弟杜旭堂俊朗面容急得透紅,奔到她面前搔頭抓耳,嘴�的話一波波的,沒停。

    「爹近來需多休養,不好被攪擾,師妹今兒一早就跟宗伯出門,說是要把苗家『鳳寶莊』的人請走,得請得遠遠的,不讓他們在咱們這兒晃悠。這件事得瞞著爹,不能教他知曉的。」

    濃眉一垂,薄嘴癟了癟。「可苗家的人還是上門來了呀!而且不厭其煩再次遞拜拈。你不在,小師妹也不在,她定是和苗家那些人錯過了,他們說沒遇到她,我、我想擋,但是……但就是擋不下嘛!爹都來了,都瞧見了,紙包不住火啊,怎麽擋嘛?我跑出來亂找,還沒找到小師妹他們,幸好你回來了!」

    陸世平臉色大變,二話不說,拔腿便往『幽篁館』急奔。

    尚未進『幽篁館』,館�的一名丫鬟,也是唯一的一名丫鬟綠袖從側門迎將出來,見到她,還真沒忍住淚,小臉白蒼,緊抓她衣袖,嗓音壓得很低。

    「平姊,館主請那苗家的爺進到後院琴軒了,誰都不讓跟,也沒喚人送茶,咱……咱有些害怕啊!琴軒�傳出一會兒琴音,我和三位老師傅挨在外頭聽,原都聽懵了,那當真好聽啊!豈知�頭突地響了聲,像有東西倒地,琴音也止了,就……就再沒傳聲音了……」

    「苗家的小厮和護衛呢?」陸世平同祥低聲問。

    綠袖抽抽鼻子。「苗家的爺遵從咱們館主的意思,要隨他登門拜訪的其它人全在前廳候著,有一名年輕小厮,還有一名高頭大馬的護衛。我有送茶過去。」

    陸世平腦中急轉,娃兒相的秀氣臉容在此時顯出沈定神氣。

    「好綠袖,別慌別哭,你再送一次新茶到前廳去,記得擺上幾碟子小食,至于師弟你--」

    「呃……啊!是,平姊。」個頭已較她高出許多的杜旭堂看著她,怔怔眨眼。

    陸世平悄歎,明確指示。「你避開,別去前廳,別教苗家那些隨從遇上。」她怕師弟對上那位苗家小厮,啥話都要被套出。

    交代過後,她亦從側門進館,綠袖按她的意思去沏新茶,杜旭堂隨她繞小徑,彎彎繞繞偷偷繞到後院琴軒。

    三名守在那兒的老師傅朝她揺揺頭,想闖進去又擔心館主發脾氣,躊躇難定。

    她想,自個兒早把師父惹火,有氣就沖她一個人發吧!

    頭一甩,她推門進琴軒,又把兩扇門牢牢阖起。

    不知因何,就是有股不祥感。

    肯定是出事了!肯定是……肯、肯定……

    她險些腿軟!

    當她悄步踏到內廳的抄琴室時,她都不知是哪兒來的力氣,雙腿竟還撐持得住。

    她僅呆了一呆,隨即風也似地奔到倒地不起的苗沃萌身畔,小心翼翼扳過他的身軀,她迅速探他鼻息,再貼耳聽他胸口心音。

    地上沒有血,很幹浄,隻散落幾本琴譜,連燃香的小金爐都安穩地擺在琴案上。

    沒有血……所以……所以師父砸他的這一記,即便手勁好重,也沒將他砸破頭,所以……肯定還有氣兒,肯定捕捉得到心跳聲……

    啊!有了有了!她探到了!

    氣息微弱,但絲絲溫熱,他胸中鼓動亦漸漸清晰。

    直到確定下來,她雙眸才掃向緊抓一張圓墩小凳、盤坐在對面席上的師父杜作波。後者垮肩垂頸,上半身前後輕輕擺動,彷佛完全沒察覺她的進入。


    她起身,腳步放得極輕,走近。

    「師父……」啞聲一喚,她兩手按住他抓握小凳的樸實大掌,輕挲那繃緊突起的指節,安撫又喚:「師父,我是平兒。 你……你聽見我了嗎?」

    杜作波很慢、很緩地擡起頭,目瞳晃了晃才勉強定住。

    她對上一張茫然的蒼老面龐,溫熱液體遂在眸眶中渲染,用力忍住淚,她握住師父大掌的雙手緊了緊。

    「沒事的,師父,把凳子給我,沒事的,您信我啊!」

    「我、我我……」杜作波瞳仁轉了轉,再啓唇時,語調便如迷路孩童。「……我把他除掉了,他太強、太厲害,他的琴藝太精湛,他太年輕……太年輕,都被當今聖上封爲『天下第一』,咱們『幽篁館』及不上的,再如何追趕都及不上的,平兒……平 兒……師父琴藝不及他,還有你那張『洑洄』,師父也制不出來,怎麽辦?怎麽辦?」

    「師父--」淚終究溢出眸眶,她雙膝跪地,跪在師父面前。

    「平兒,我想聽聽這位『天下第一』彈你那張『洑洄』,可惜了,他說把琴留在座船�,投帶過來。我請他進琴軒論琴,放在軒室內的古琴隨他挑,他挑了一張最最普通的,但……他彈得真好……真好啊……」被取走小凳的雙手忽然緊緊扣住她的手, 幾將她的手抓出瘀痕。「咱明白的,『幽篁館』就要斷在我手�,淑年那孩子賣了你的琴,也是迫不得已……都怪爲師無能,什麽都做不好,咱真沒用、真沒用、沒用啊--」

    「師父!」陸世平緊聲一喚,雙眸專注地盯住那張瞬間蒼老許多的面龐,要他失神的目瞳轉回來,與她相視。「沒事的,您信我,沒事的,咱們先出去……」她扶著他慢慢站起。

    ***

    她已從杜旭堂和綠袖那兒聽了個大概,這時見到室內情景,兩手同時掩口,生生將尖叫聲吞回肚子�。

    「平姊……師父他、他……天啊!苗家三爺……」

    陸世平將顫顫發抖的杜作波交給師妹,當機立斷道:「你把師父偷偷送到師叔公那兒去,咱們的小篷船就系在蘆葦坡,那�進出隱密,你快些送師父走。」

    「可是苗三爺……平姊,要是被苗家知道,他們不會善罷幹休的。」霍淑年盡管機靈,饒是眼下這關,一時間還真想不出對策。

「你先將師父送走就是。餘下的事,走一步算一步。」

    「可是……不行的,平姊……」

    「快送師父走,這兒的事我自有計較。」難得端出爲人師姊的氣勢。

    不容再說,她催促師妹,幫忙將師父送出琴軒。

    一將杜作波扶出,外邊立即響起一小陣混亂,但很快便安靜下來。

    陸世平暫時穩了穩心,有師妹幫忙「安內」,她想「攘外」勝算就會大些。

    她吩咐綠袖時時打探苗家隨從的情況,又讓杜旭堂送來熱水和館�常備的藥箱,杜旭堂腦子再遲鈍、性情再樂天,也嗅得出大事不妙,他本要跟去照顧爹親,是霍淑年要他留在館內幫襯,他想問明白琴軒�的事,但陸世平什麽也不說,還落了門闩不讓進,害他急得真想撞牆。

    琴軒內的事,越少人牽扯進來越好。

    陸世平得慶幸自個兒身闆雖薄,卻瘦而有力,也得慶幸苗家這位萌三爺身形雖修長,且長手長腳的,但似乎不怎麽長肉。 她護著他的頭,靠一己之力,終于氣喘籲籲地將他搬上臨窗坐榻。

    「三爺、三爺……」她低喚幾聲,他依舊未醒。

    深吸口氣,她大著膽子松開他的碧玉冠,散下那頭青絲。

    她的指探進他發絲中,輕輕在他頭皮上摸索,最後在靠近天靈蓋的後腦勺那兒摸到一大腫塊……他挨的這一下很重啊!她從師父手中取走的圓墩小凳,那件「兇器」結實的墩腳都給砸斷了。

    捺下歎息,她從藥箱中找到活血消腫的膏藥,在手心搓熱後,再小心翼翼地揉在他腫高的腦後。

    藥膏氣味有些辛辣,辛辣中混有他身上的淡淡檀香。

    她貼近,專心揉勻,邊藉著穿透窗紙滲進的午後秋光,留心他的神情變化。

    昨日,她先是被他的琴音震蕩過,之後他移船相邀,隔著陰柔雨幕,隻覺他銀衫如泓,氣質清雅,五官模樣其實也沒能瞧多清楚。

    此時近近看這張玉面,墨眉似畫、密睫如扇,唇色像野地叢中熟透的莓果,鼻子生得很俊、很直挺,這是宜男宜女相,不過分陰柔,亦無絕對剛強,是和煦斯文,是清美俊逸。

    她還弄亂了他的發,烏亮發絲完全襯托出他的玉容雪色,美得也太招人心魂、太不像話、太讓人垂涎……

    陸世平,糟七汙八的,想什麽呢?

    她趕緊甩甩頭,甩掉莫名其妙又覺羞恥的心思。

    擡手揉揉眼,這一揉,她就叫糟了,因爲手指沾過辛辣藥膏,不小心入了眼,登時弄得她眼淚直流。

    忽地──

    「唔……嗯哼……」那玉面的眉間突然生波,凝滯的神態終有些動靜。

    陸世平顧不得自個兒,用袖子抹掉淚,趕忙出聲喚道:「三爺,醒了嗎?您聽得見嗎?苗三爺?」

    長睫顫顫,苗沃萌有些吃力地掀開眼皮,眼尾微挑的長目仿佛攏著一汪月下湖水,靜谧谧,朦朦胧胧。

    他緩慢眨動雙目。「姑娘……陸、陸姑娘?」

    「是。是我。」她彎眸笑了,如吊十五個桶子、七上八下的心漸穩。

    苗沃萌細細喘息,試著挪動頭顱,甫動,眉峰又生波。

    「三爺腦後有傷,腫得厲害,別妄動啊!」心一急,她也顧不上男女之防,趕緊扶住他又想動來動去的腦袋瓜。「三爺好生躺著,有什麽需要,吩咐我便行。」

    苗沃萌教她這麽一說,思緒漸清,偏涼的臉膚被她溫熱的掌溫貼觸著,涼與溫交攻,他胸中微凜,神智已穩。

    「陸姑娘……是『幽篁館』的人?」他記起自個兒在撫琴時遭襲,在『幽篁館』的琴軒中。

    「……是。」陸世平咬咬唇,緩緩撤下雙手。「我是館主的大弟子。」

    她等著,等了好半響,以爲他會怒問現下境況,卻未思及,他竟問--

    「我昏去多久?已入夜了嗎?爲何不點燈?」

    聞言,她氣息一窒,望著他迷蒙的表情許久。

    她心提到嗓眼,緩著聲道:「三爺,此時正值未時時分,日陽透亮著呢!您、您瞧不見嗎?」

    他怔住,似一時間沒能聽懂她的話意,表情茫茫然。

    「三爺?」

    她這一喚像突然給了一記當頭棒喝,他倒抽一口氣,忙要從榻上坐起。

    無奈身子骨著實太弱!

    苗沃萌翻身欲起,腦中陡又暈眩,那浪潮兜頭打下,一波還有一波,暈得他胸中煩悶,頤長身子猛地倒向她。

    「三爺?」陸世平連忙張臂去攬,怕他跌下榻,隻是薄瘦的身軀險些護不住他。她抱得直喘氣,費了番功夫才把他重新放平在榻上。

    「你、你瞧不見嗎?」她嗓聲禁不住地顫抖,摸上他眼皮的指也輕顫顫。「你聽到我的聲音,卻瞧不見我,是嗎?」

    他音感極準,聽過的聲音絕不會忘。

    此時此際,即便張目,看到的卻是漠漠糊糊的影兒,黑黑灰灰的,一塊塊,不知模祥,他所能倚靠的就一雙靈耳。

    苗沃萌極快便穩住心神,氣息雖仍急促,眉目間已沈著。

    「我的小厮和護衛呢?煩勞陸姑娘喚他們過來。」

    陸世平緊緊抿唇,兩手握成拳頭,內心就如驟雨狂風般的琴音幾番輪變,她最後屏息于胸,悶聲且果斷道:「我不能讓他們過來。」用力咽下津唾。「除非三爺答應我,出了這琴軒的門,絕不追究今日在琴軒中的風波,絕不尋『幽篁館』穢氣,也絕不會對館內老少不利,我才能放你走。」

    四周陡然靜下,似連迤逦進屋的光都沈滯了。

    她聽到自個兒的呼吸聲,心音亦直擊耳鼓。

    她英眉一揚,見他黑幽幽的瞳仁微顫,分辨她的聲音望過來,卻沒能精準接上她的眸線。

    饒是如此,他那目光已像掃了她一巴掌,讓她頰面熱辣生疼。

    「杜館主這麽做,是何因由?」他緩聲問。

    陸世平再次吞咽唾沬,道:「師父並非有意爲之,這麽做絕非他本願,他近來心中憂悒,多憂思,我與師妹又、又接連惹他惱火,才緻使他魔障了……三爺--」她略急一喚,嗓調低柔誠懇。「我知道是咱們『幽篁館』對不住你,但我還是得厚著臉皮跟三爺討饒,求三爺大人大量,別追究成嗎?」

    「你這是脅逼我嗎?」玉面淡罩薄霜。

    「我……」她一時語塞

    「倘是我偏要追究,你待如何?困住我一輩子嗎?」徐慢話語透出一絲嘲弄。

    她知道這麽逼他、求他,手段確實不太入流。

    她該盡快幫他延醫才是。

    但鬧出動靜,必定瞞不住他的隨從,『鳳寶莊』若對上『幽篁館』,他這傷還是館主親自動的手,苗家豈能善罷幹休? 還能怎麽做?有什麽好處能補償他、換他一句千金承諾?

    她腦中渾沌之際,苗沃萌卻又問--

    「即便我應許你,讓這事揭過,不追究,待我逃出陸姑娘手中,你就不怕我悔諾?」

    「不會的!三爺不是那樣的人!」她答得極快,會這麽沖口而出,連自個兒都有些訝然。她飛快瞥他一眼,見他似乎也怔了怔,明知他目力受損瞧不清,她仍趕緊撇開臉蛋,有些窘迫。

    「陸姑娘何以這樣認爲?」

    她紅著臉,硬著頭皮答道:「古語有雲,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三爺自幼與琴爲伴,長年浸淫,琴心必也深入骨血。琴爲八音之首,是君子的樂器,聖上還封你是『八音之首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的君子,若能得你一諾,更勝千金。」

    一室沈靜,最後她聽到一聲很輕的哼聲,聽他問--

    「若我偏就悔諾,你怎麽說?」

    陸世平蓦地轉正面容又去瞧他。

    他的怒氣在眉宇間、在淡淡抿住且似揚非揚的嘴角上,或者仍覺困惑驚慌,那樣的心緒並未流瀉出來。

    年歲較她還小呢,身體羸弱、頭又帶傷,怎麽對峙起來,她卻覺矮上半截?

    苦笑歎氣,她整了整面容,道:「那我也沒話好說。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本來就是賭。

    賭他心正,強要他允諾。

    他不允,她也奈何不了他,他若允諾又悔諾,她一祥拿他沒轍。

    他又用那種深幽幽的目光往她所在的方位探看。

    雙目猶然不能視物,但模糊可辨出黑灰深淺,她坐在榻邊,似頹喪垂下頸項……唔,好吧,「頹喪」一詞是他自個兒添想的,映在眼中,榻邊那姑娘就是一抹黑影,低頭垂肩。

    他思及雨中的那張鵝蛋臉,猜想此際的她,偏娃兒相的臉會是什麽表情?

    他亦想起那老人說的話--

    他問錯人了,他問咱……還不如問你……

    問她。

    他啓唇欲問,軒外卻掀起一陣騷動,就聽景順在外頭揚聲道--

    「咱們家三爺身子骨矜貴,得有人跟在一旁伺候,咱僅想跟咱們三爺說上幾句,問他乏不乏,你們幹麽這祥防人?跟前跟後的,是怎樣嗎?」

    「嘿,還真不讓人省心了!你這小丫頭哭啥哭?現下是你欺負咱,難道是我欺負你了?你、你你……別以爲死死擋著,咱就不敢動手推人!」

    到底是苗家家仆,機巧靈動得很,苗沃萌心知,景順定是嗅出些不對勁兒,這才壯起膽、鼓噪著來尋他。

    陸世平聽那騷亂,綠袖抽泣聲大到她已能聽見,還有三位年紀一大把的老師傅也幫忙擋著,她心中一凜,不禁看向苗沃萌。 他此時神態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眉蜂淡軒,像等著瞧她怎麽辦。

    景順大呼小叫的嚷嚷再次傳進……

    「喲喔!道不是『幽篁館』的少館主嗎?原來您一直在這兒呀!那好那好,總算有個作得了主的人了!少館主,咱們家三爺聽說跟著您爹杜館主進琴軒了,您瞧能不能……」

    景順後頭的話,陸世平已無心神再聽。

    她見榻上的人忽有動作,似欲起身,情急之下一手便探去按住他腕部,雖隔著衣袖,仍可明顯感覺到他瘦骨嶙峋的手腕。 他俊眉陡挑,長目眯了眯,唇瓣才動,陸世平另一手已本能地捂了過去。

    她捂住他的嘴,不教他出聲,手就抵在他鼻下。

    登時,她手中殘留的辛辣藥味竄進鼻腔。

    他思頭欲掙脫,她力道下得更猛,幾把他的頭顱壓在枕子上。

    細眯的長目突然瞠開,他瞧不清她,隻是不可置信地瞪住那抹朦胧黑影。

    他舉袖揮掉嘴上的手,修長五指大張,抓住女兒家細腕。

    豈知她甚是靈捷,小小掌心一翻,攻守易位,被抓住的秀荑反過來扣緊他五指,狠壓在榻上。

    此一時際,他雙腕皆被制伏,目不能視,至少還能出聲,但、但……她……

    他朱唇方動,話尚未出口,那黑影猛地撲來,忽覺一股熱氣逼到面前。

    她的臉離他極近,他感覺到她輕且略促的氣息,熱熱噴在他臉膚和唇瓣上。

    他登時怔住,微掀雙唇,話凝結在嘴邊。

    陸世平同祥被自個兒的舉動嚇得不輕。

    她原是想攔住他、堵他的嘴,讓她求好他後再放人。

    她兩手已用來壓制他雙腕,他張嘴要喊,她已騰不出手去捂,想也沒想臉便挨過去,想堵住他的聲音……用嘴。

    就用嘴。堵住他的嘴。

    但,在壓上他的嘴的前一瞬,他明顯一愣,她才蓦然驚住,唇離他僅差毫厘。

    老天!她在幹什麽?滿腦子想啥呢?

    她、她……不!還不能放開!她要求他,他還沒允諾,她得再用力求他。

    「你--」苗沃萌噴出唇間的氣音,似從齒縫擠壓而出。

    陸世平也顧不得什麽了,壓在他身上,沖著那張怒紅了的玉面低聲急語--

    「三爺想問『洑洄』的事,不是嗎?你投帖拜訪『幽篁館』,不就想弄明白那張琴?你問,我能答的,我、我能的!」

    淡然馨氣避無可避地鑽進他口鼻�,那氣味不是尋常女兒家的花香,而似木樨花味挾有木材略辛氣味,樸實卻能觸動心弦。 苗沃萌面龐發熱,耳中亦燙,待聽清楚她所說的,他長目一瞪,胸間那口打出娘胎就成病根的涼氣沒能抑好,突地勾出一串咳。

    陸世平一怔,手勁陡松,隨即被他掙脫了箝制。

    他胡亂揮袖撥開她,偏過頭,微蜷身軀直咳個不停。

    長發散面,薄身輕顫,他咳得甚是辛苦。

    她沒有多想,很快又靠過去,推他側臥,跟著雙掌平貼他的背,徐慢而且帶些勁地道撫圈。

    以他背央爲中心,一圈圈往外撫,再一圈圈往內縮,不住地重複。

    景順在外邊叫得更響--

    「�邊兒有人咳了呢!那咳聲……那是咱三爺吧?」加倍地氣急敢壞。「就說得有人跟著伺候,你們『幽篁館』的人是怎地?那是咱們家的爺,是咱要伺候,又用不著你們,幹啥攔著不讓進?爺--三爺--三爺啊--」

    砰砰磅磅又是一小陣騷亂。

    「好!好極了一定要硬著來是嗎?三爺的護衛就在前廳呢,一個能打二十個,還有守在舫舟上的人手,咱這就去招了來,瞧誰才是硬手!」

    喀啦--

    琴軒的兩扇門忽地起了闩。拉開。

    「三爺!」景順大喚,重重吐出一口氣,下一瞬喉頭卻又梗住。「三……三爺,您、您怎散了發?」臉色也不太對,白�透出古怪暈紅,像遇到讓人……嗯……害羞之類的事。

    他踮腳,腦袋瓜一探,直往主子背後打量,但沒看出什麽端倪。

    在眼中晃動的黑影有五、六抹,除景順外,其餘應該都是『幽篁館』的人。苗沃萌不動聲色調息,依循聲音,將臉轉向景順所站的位置。

    「鬧什麽呢?浄聽你在嚷嚷!」他面沈如水,淡淡斥了句。

    「三爺,他們……誰讓他們攔著不讓……咱也是擔心您啊!瞧,都聽您又咳了!」景順有些委屈地嘟囔。

    他緩下語氣。「我沒事。有人幫我推宮過血,胸肺一暖,咳症暫時能壓下。」

    喉結浮動,勉強抑住又要湧出的涼氣,他調了息後又道:「今晚我會在『幽篁館』過夜,有人會打點好我的食宿,不用你跟在身邊伺候,你與護衛暫回舫船,明兒一早再來接我。」

    此話一出,他耳中聽到幾聲驚疑輕呼。

    『幽篁館』的人個個錯愕,景順也錯愕得很,就不知主子口中的「有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怎麽想都、都不可能是杜館主啊!

    但琴軒內除了杜作波還會有誰?而三爺這麽散發粉紅面,這、這……不能夠啊不能夠!景順在腦袋瓜�已左右開弓、賞了自個兒好幾巴掌,硬把龌龊想法打個煙消雲散。

    「三爺--」可憐兮兮哀喊了聲,腳步上前,琴軒的門卻又阖上了。

    落闩聲清脆響起。

    軒室內,苗沃萌徐慢旋身,靜伫了會兒,道:「今日在『幽篁館』�鬧出的事,我不追究。腦勺上的瘀腫,是我今夜留宿時,沒留神跌了一跤撞傷的,與館內老少不相幹。陸姑娘聽到了嗎?」

    一直避在門後,此時又將門上闩的陸世平慢慢走到他面前。

    「聽到了。」她沈靜答話。「多謝三爺。」

    他長身伫立,闊袖寬袍,直黑的長發散肩垂背,玉般溫雅的面龐,神釆略黯的眼神,竟有種頹靡風華。

    她飛快瞥了眼他左邊唇角,那�有一顆很小、很小的痣,若沒貼近,不容易察覺,那是她方才瞧見的。

    也不知臉紅個啥勁兒?她真想狠敲自個兒幾下。

    蓦地,他輕舉一隻闊袖。

    陸世平一開始不明就�,隨即便意會過來。

    她連忙扶住他的臂肘,帶他走回內室。

    一坐回臨窗矮榻,他眉峰淡攏,禁不住又咳了。

    慶幸的是,跟剛剛那陣劇咳相較,這一次症狀已減輕許多。她才想再幫他撫背,他已緩下,僅氣息仍粗嗄略急。

    陸世平袖口一抓,想也未想便探去拭掉他額上薄汗。

    他先是頓住,而後徐徐擡起臉,似示意她將整張面龐拭浄。

    見他神色似笑非笑,她倒是撤了手,局促了起來。

    「身邊無人,是要煩勞陸姑娘服侍了。」

    她聽不出他語氣中是否挾帶嘲弄,隻悶聲道:「應該盡快爲三爺延醫。」

    「延醫……哼,你若起了動靜,讓景順聽聞,他必然把事情往我家�報知,屆時就算我這苦主不計較,『鳳寶莊』苗家的家主絕對要追究個水落石出。」薄紅唇瓣微扯。「這可要違了陸姑娘心願。」

    玉面淡然,依然是一派斯文,但陸世平看在眼�,隻覺眼前的他與昨日湖上的那人似又不同。

    也是啊……到底是傷了他、拘著他又脅迫了他,任誰也要變臉啊……心�覺得澀然,她無聲苦笑,兩手相握絞緊。

    苗沃萌輕咳幾聲,待平氣下來,直擊目的便問:「那張『洑洄』出自你手中,是嗎?」

    陸世平遲滯地點了點頭,才記起他現下目力不便,趕忙出聲。「是……」

    「你走了偏鋒,偏離『楚雲流派』的制琴手法,杜館主爲此大怒傷神?」他心�清楚,越是重流派、重手法的大家,越難以容忍底下弟子偏離傳統。

    「……是。」硬著頭皮擠出聲音。

    「然後『洑洄』未毀之,竟還被攜至苗家所辦的『試琴大會』,且落入我手,杜館主知聞了,豈不怒極?」

    「 ……是。」她越應越悶。

    「因此我投帖來訪,本在琴軒中與杜館主聊得不錯,還撫了琴相互切磋,但才提及『洑洄』,他就突然失心瘋魔,說來說去皆因一張琴?」

    她咬了咬唇,吐出悶氣般道:「是。」

    「所以你是始作俑者,這一切皆是你的錯?」

    「是……是。」聲�發顫,像要哭了,但硬是忍住。

    原本沾沾自喜能制出合己之意的琴,驕傲自己的手藝,即便得跪在師父房門前求諒解,她都不悔的。

    隻是此時此刻,她悔了,她真的後悔了呀!萬萬沒料到會將師父害成這祥,都是她的錯……

    苗沃萌忽地沈吟不語,臂肘無意間碰到榻上邊角的一張矮腳長幾,他于是曲肘靠上,掌心懶懶撐著腦袋瓜,任烏發在頰面與胸前流泉。

    沈思好半響,他忽問:「是陸姑娘作主賣琴?」

    「我沒要賣的!」她本能地沖口而出。

    「那是誰作的主?」

    等了等,沒等到答話,隻聽到姑娘家略沈的呼吸聲,像不想再在這事上打轉。

    苗沃萌眨眨迷蒙雙目,嘴角淡勾。「自得『洑洄』後,對『幽篁館』的事多少上心了些,聽說館內的霍小師妹管事理帳的能耐遠勝制琴,陸姑娘沒要賣琴,杜館主更不可能,那麽作主此事的,想來就是那位師妹了。」

    陸世平不知他提這些事用意何在,遂抿著唇不答話。

    他再問:「在『試琴大會』上如此張揚,之後又幾番談價,該料到遲早會鬧出風波,爲何仍要賣琴?」沒等到她回答,他接續便說:「莫非『幽篁館』提襟見肘、寅支卯糧,如今已到難以撐持的地步了?」

    她閉閉眸,盡力持平聲嗓道:「地主想著趕人,所以亟需一筆銀子買下這兒的地。師父以及打算在『幽篁館』終老的老師傅們,不能臨了讓他們失了巢。師妹雖背著我將琴賣出,但那樣很好,她做得很好。」

    「她做得好,而你做的皆錯,是嗎?」似諷似調侃。

    「三爺不也說了,我是始作俑者。」她也有點來氣了。

    「哼!」

    結果室中陡然靜下,兩人皆無語。

    她端立在他面前,眸光原投向一旁,他忽而不語,她不禁去瞧他。

    男子玉面雪白,眉巒略成,長睫淡斂,那模樣似靜靜忍著後腦勺疼痛,亦像正暗暗調息壓抑肺中寒涼。

    她張唇欲喚,想問他是否不適?是否趕緊延醫會穩妥些?然而一思及他那些隨從說不準沒回舫舟,而是守在館外窺探,此時若有大夫進『幽篁館』,那位叫『景順』的小厮指不定又要鬧起……想了想,她到底是有私心,是要對不住他、委屈他了。

    咬著唇,她將話咽進肚�,心�益發難受。

    而他,仿佛忍過那波不適,眉心舒解了,玉颚微揚,朝她所在之處眨了眨眸。

    他朱唇洩語,恍然大悟道:「原來有這諸多因由,所以才僅賣了一張琴。」

    聞言,她秀目微瞠,瞪住他,身子卻往後小退一步。

    他徐徐而笑,又道:「陸姑娘,你還藏著另一張琴吧?你不單單制了『洑洄』,還依著『洑洄』的琴音特性又制了另一張伴琴。『洑洄』雖能獨奏,然有伴琴相和,才能盡展琴音奧妙。」略頓,他直勾勾地『看』著她--

    「那張伴琴,陸姑娘能否割愛?」


3

「何以認爲『洑洄』尚有一張伴琴?」

    男子支著頤,笑笑答道:「『洑洄』的琴式確實是『幽篁館』『楚雲流派』手法,但弦的制作便不同了,材質爲絲,揉絲作出粗細不同的精緻七弦,近琴尾龍龈處,琴弦再揉。正因你前後兩次的揉弦制法,撫『洑洄』琴時,滑音多變,不易駕馭,卻是趣味橫生。」

    趣味要「橫生」的話,也得瞧琴藝高不高絕、厲不厲害啊……

    「……又不是每個人都頂著『八音之首天下第一』 的名號。」她嘟囔了聲,又道:「你還沒回答我的話。」

    他玉颚微颔。「確實,並非誰都能在『洑洄』上尋樂趣,但若有正音之琴相伴相護,鼓『洑洄』便輕易多了,所以才向姑娘探問那張伴琴。」

    「『玉石』才不是伴琴呢!」她又悶聲嘟囔。

    聞言,他放下撐著頭的手,坐直身軀,沈吟道:「……『玉石』? 一張『洑洄』,一張『玉石』,一張多變,另一張……沈穩嗎?嗯……」微微颔首。「挺好。」

    跟著,似思及什麽,迷蒙眼神無著點地飄了飄。

    「姑娘撫琴嗎?」語調慢吞吞。

    「 ……偶爾。」

    「撫得好嗎?」

    「唔……」盡管他看不見,她仍羞慚地低下頭。

    沈靜片刻,男子徐徐顯笑,懂得她沈默之意,他上身一歪,再次以手支頤。

    她悄悄擡睫,便規見他仿佛想通一切的愉悅面龐,那張朱色薄唇輕掀--

    「原來啊原來,你是先制了弦清音正的『玉石』;之後才有『洑洄』問世。在我所想,『洑洄』是主,而『玉石』是伴。但依你所想,『玉石』並非伴琴,『洑洄』才是配角兒。」

    他笑容更顯,露出齊整潔牙,似未察覺自個兒的笑靥足可扣得人心弦亂顫、頭暈目眩,隻慵懶眨眸,愉聲又道:「你制出的這一對琴,隨撫琴者不同,琴技高低有別,琴的主、伴地位也能跟著變,深意潛藏,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就說了,跟琴沾了邊:心正的人多,但盡是些脾性古怪的主兒。

    他那時頭上有傷,傷及目力,還虛寒到每說幾句話就大咳、輕咳或小咳,那張雪白玉面卻不見憂苦,眉目並無驚懼,問到跟琴有關的事,失了著點的瞳心竟也神釆奕奕。

    他那樣的人啊,不笑不語都已夠引人目珠,何況既笑又語,且還直透她琴中用意,她焉能不心動神迷?

    深意潛藏,原來如此……她之所以在這兒,或者便爲當時的心動神迷。

    ***

    「露姊兒,快過來喝碗甜湯,歇會兒啊!瞧你凍得嘴都發白了。」

    苗家『鳳寶莊』,專精甜點的一級廚娘盧婆子朝剛踏進竈房的平露招招手,一碗冒熱煙和甜甜香氣的紅豆團子湯隨即遞將過來。

    「盧婆婆,您也讓露姊兒先放下那一大盆沈得要命的蘿蔔再說啊!」捧著大碗甜湯蹲在火竈旁,邊喝邊取暖的小少年沖著平露例嘴笑開。

    平露原要回笑,但盧婆子單手抄起一根木杓敲下,敲得那男孩子哀叫了聲,險些灑掉碗�好滋味。

    盧婆子罵道:「吃吃吃,隻曉得吃!知道蘿蔔沈得要命,哪不知上前幫忙?」

    守益可憐兮兮地癟嘴。「婆婆,咱、咱跑來跑去、跑進跑出的,這不都跑腿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蹲下來歇會兒,您幹麽這樣……」

    「咱就這個祥!」她哼了聲,倒是將原要給平露的甜湯,倒了大半到守益喝得僅剩三分之一的碗�。「快吃,等會兒還有得你忙。」

    平露看盧婆子這般刀子嘴、豆腐心,又見守益低頭偷笑,她圓亮眸子也彎起。

    竈房盧婆子管的這個小角落,一向是苗家廚子、廚娘,或打下手的粗使丫鬟們,午後時分的小小休憩之地。

    此時除了平露和跑來蹭食的小家仆守益外,尚有三位年歲皆過四十的廚娘、掌杓廚子連師傅,以及兩名對廚藝甚有天賦、被苗家家主安排在連師傅身邊學藝的年輕長工。

    此時過來小憩的人不多,是輪流著休息的。

    畢竟今兒個日子不一般,正值元宵佳節,然後苗家準備在今晚夜宴底下各行各鋪的大小掌櫃們及其家眷,席開五十桌。

    屆時,身爲家主的苗家大爺苗洋元自是要與衆位得力助手把酒同歡、聊敘新舊,而長年在外、翻騰江湖事的二爺苗涞英亦趕回『鳳寶莊』過年節,當然也得乖乖上宴席,露露臉,應酬應酬。

    這話說得……像苗家二爺不擅與人應酬聊敘似的。

    進『鳳寶莊』當粗使丫頭一年多,平露其實從盧婆子那兒聽到不少事兒,說二爺在外走五湖、闖四海,那也是一門行當,做的是接盤、銷盤的活兒,盤便是貨,貨色千奇百怪,有時還來路不明,一轉手就是暴利,黑得很哪!

    盧婆子還說,有一回她還真真撞見二爺拉了批刀械回來--

    「那刀啊槍的,亮晃晃都不知有多嚇人!咱們哪能私下屯那麽多兵器,你說是不是?二爺倒好,教人撞見了,瞅出是婆子我,隻沖著咱詭笑,牙齒白得跟刀光有得比,嚇得咱險些尿失褲子。」

    平露聽到最後忍不住笑了,還被盧婆子賞了一眼瞪。

    所以說,『鳳寶莊』明面上的正當營生,有大爺頂著,暗地�那些不可告人的暗盤,則有二爺幫襯著,至于苗家老三……這位三爺啊……

    「大爺笑面虎,二爺綿�針,啧噴,咱盧婆子在苗家待了也都三十年,瞧來瞧去,就三爺一個好脾性的,純良又心實,不管對誰,說話都斯斯文文、輕輕柔柔,跟他彈的曲子一祥好聽得不得了!

    「呃,可惜就是心腸太軟、太好,被欺負慘了也不追究。三爺那雙眼啊,自三年前從湖東的『幽篁館』回來後,便瞧不見喽!大爺請來名醫診療後,說是眼珠子沒壞,壞的是腦勺�積著血塊,更糟的是血還沒止,還一點一滴慢慢地滲。」

    「呃呃,可三爺的眼啊,到底還是盲了呀!朱大夫明明說能治的,這一治治了整整三年,也沒見好轉,都不知大爺是不是把庸醫當名醫了?還有那『幽篁館』,把三爺弄成這模樣,肯定得擔些幹系,但三爺就是心慈,直說是自個兒跌跤,撞傷腦勺了,要大爺、二爺別去尋對方穢氣。唉唉唉,都不知三爺留宿『幽篁館』那夜,到底發生什麽事啊?」

    那一夜的事,沒有誰比陸世平更明白了。

    而她陸世平,在苗家『鳳寶莊』�,衆人隻知她叫平露。

    至于那位苗家三爺是否真純良心實,陸世平不敢說,僅能悶在肚子�悄聲嘀咕。那人表面上清清淡淡,似無脾氣,其實根本是懶得動情動緒罷了,倘是扯上跟琴有關的事,刁鑽又不依不撓的性情便整個傾巢而出。

    打蛇打七寸,她掐著他「七寸之處」,硬是討來他的承諾。

    然而,也得謝他離開『幽篁館』後,真真守諾了。

    事後苗家並未遣人過來質問,又或者刻意刁難、暗地�下絆子。

    她對他……很感激啊……

    「露丫頭,還不快過來吃些東西?待會兒有你忙的!」連大廚洪聲嚷嚷,還扔過來一根炸得酥脆的老油條。

    幸得她已將一盆子蘿蔔放下,才騰得出手接住老油條。

    「來了。」她咧嘴笑,娃兒相的五官頗爲可喜,但溜出唇間的聲音卻沙沙撕啞,似勉強從喉中擠出,跟她外表模樣不太搭調。

    她伸長手接了盧婆子盛來的甜湯,跟著大夥兒坐在竈旁取暖。

    紅豆綿軟,團子有嚼勁,甜湯熱呼呼好滋味。

    這祥的元宵佳節,她離以往那個家不近亦不遠,心�是思念的,卻也知曉那些人,他們會過得好的,無須她牽挂。

    她本也沒什麽念想,隻是有人對她守諾了,而她那時也曾當他的面起誓……興許他從未在乎過,但她還是來了,以自個兒的法子悄悄實踐曾發下的誓言。

    不需接近,亦無須交談,偶爾遠遠望他一眼、聽說他的一些事。

    在竈房打下手,有時幫他新收的兩個竹僮燒燒水、煮煮茶,有時幫大廚、二廚師傅們以及盧婆婆,額外又準備他愛吃的清淡菜色和小食。

    她的廚藝算不上精,但幾道家常菜也還端得上台面,以往若窩在師叔公的草廬,都是她負責打理三餐,也沒聽老人家抱怨過。

    進了『鳳寶莊』竈房大院,她手藝又被這兒的廚子、廚娘們磨了磨,就跟磨鏡子似的,越磨越亮。

    她想,如果哪天他大好了,目力得以複原,她也就對得起自個兒的良心,到那時,她可以走得潇潇灑灑,諸事不萦懷。

    真是那樣,她就弄個小攤子賣吃食,甜的、鹹的都能賣,再不,她一手從師叔公那兒習來的木工本領,也能讓她當個木匠掙錢過活,隻不過木匠師傅少有姑娘家,她真要以此營生,嗯……或者起頭得辛苦些。

    「露姊兒,發什麽呆?睜著眼也能睡著啊?」蹲在一旁的守益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偷偷對她擠眉弄眼。

    「沒、才沒呢--」她捺下翻飛的思緒,笑容更盛,大口吃起午後點心。

    以後的事,以後再打算吧!

    下來又有兩小批人手輪流過來小憩。

    盧婆子把甜湯竈頭托給兩名廚娘看管,老人家進房�小睡片刻,養精蓄銳等著應付今晚的夜宴。

    結束了點心時候,大廚、二廚師傅正領著幾名學徒大張旗鼓地動起來,竈房中忙而不亂,每個人各司其職,連負責甜點的廚娘也按著之前盧婆子的交代,先將該做的活兒準備準備。

    陸世平是個打下手的粗使丫頭,衆人忙著,她則自動自發整理起方才煮過甜湯的竈頭,順便燒了點兒熱水,打算和著井水把大夥兒用過的碗清洗幹浄,這麽一來,便不怕井水太寒,凍得指頭發僵。

    之後夕照映在薄薄雪地上,細雪泛霞光。

    竈房更忙了,管著苗家內務的方總管還親自來了一趟,跟大廚說了會兒話。

    此時,用好幾條長闆子架出的大桌,上頭擺滿精緻的大盤、小盤和圓盅,前頭幾個大小丫鬟都來等在一旁,就等竈房備妥,等主子爺開宴,好依序端菜出去。

    自清理好甜品竈頭和那一堆湯碗後,陸世平就被喚過來、招過去的--

    「露姊兒,你能不能過來搭把手?」

    「露姊兒,這盆子甜薯全要刨成絲,等會兒就要下鍋炸了,你幫幫忙行嗎?」

    「露丫頭,李老闆昨兒個送來的那袋北關菇,你收哪兒了?咱沒找著啊!」

    她一一應承了,事有輕重緩急,而急事還得穩著心辦。

    對她來說,聽別人指示辦事,要比自個兒發號施令輕松容易多了,這一點師妹就強過她。

    師妹是當家的料子,絕對能撐好一個家,而她嘛,她「唯二」自作主張的事,一是不管不顧制了『玉石』、『洑洄』,二是逼出苗家三爺一個承諾。

    酉時三刻,前頭叫上菜了。

    丫鬟們端著一道道佳肴魚貫而出,待上到第五道,竈房這兒算是過了重頭戲,餘下菜肴皆已備妥,有的在蒸籠上保溫,有的也已裝盤等待。

    再過了會,盧婆子和兩廚娘負責最後一輪的甜品甜湯也都上桌了,竈房終于大定,大夥兒又輪流到飯間用飯。

    陸世平請盧婆子和廚娘們先過去吃,偌大竈房�就剩幾個忙著清理的仆役。

    她正要過去把蒸籠卸下,一抹矮矮的、甚是福態的黑影突然冒了出來,也不知何時來的,就蹲在制甜品的竈頭邊,她甫走近便瞧見,嚇了一跳。

    「太老太爺,您怎躲在這兒?」她嗓聲不清,壓低問,聽起來更沙啞了。

    「露姊兒,咱兒孫不孝啊!嗚嗚,他們都欺負我,不給我吃的!」老人擡起圓乎乎又養得白�透紅光的臉,很可憐地癟嘴。聞言,陸世平有些心知肚明了。

    她也蹲下來,耐著性子好脾氣地勸慰。「太老太爺,嗯……吃清淡一些,那也很好啊!咱們大廚師傅的菜確實美昧,您就每盤挾個幾箸、每盅喝個幾調羹,不要太過,也都能嘗遍滋味不是嗎?」

    過了這個年,苗家太老太爺便要迎接他一百逾四歲的壽誕了。

    苗家三位年輕的爺是一母同胞,苗老爺在長子苗淬元有本事當家後,早早就把肩上重擔抛給長子承接,然後偕同連産三子、 身骨虛虧的愛妻長住江北的一處別業,那隱在山林中的宅第有一處天然泉眼,用來養身健骨再好不過。

    兩老幾次想將身子骨不佳的老三接至溫泉宅第將養,過隱居生活,苗家三爺始終不肯,說是跟著哥哥們過活,有趣。

    而苗老太爺--苗老爺的爹、三位年輕苗爺的祖父,幾年前已仙逝。

    但苗家太老太爺--苗老爺的祖父、三位年輕苗爺的曾祖,都跟吃了返老還童丹似的,高齡逾百歲,依舊紅光滿面,但就是脾性益發像個任性孩兒。

    然後陸世平之所以會讓太老太爺記上,全因她那擅于木工細活的手藝。

    那時她剛進『鳳寶莊』不久,在宅子�迷了路,忽見一名老人坐在人工池畔哭得可憐。

    當時四周無人,她壯著膽子靠近去看,見老人懷�抱著一隻七巧朱木盒。

    瞥見她在看他的盒子,老人很委屈地低嚷--

    「這是巧娘留給咱的,可它卻壞了,壞掉了……」

    七巧盒內嵌巧妙小機關,七個小屜子各有暗扣,老人不小心力道下猛了,將其中一個屜子弄出暗軌,其餘六個小屜也遭牽連,全打不開。

    是她幫老人家修好七巧盒的,就用一根隨地拾起的小木枝。

    之後兩名丫鬟急急忙忙尋來,她才知老人身分。

    爾後,事情過去一陣子,某次閑聊中她也才從盧婆子口中得知,太老太爺的元配夫人小名便叫「巧娘」,七巧盒是亡妻留給他的。

    所以她跟這位年逾百歲的老人,就這麽詭異地牽扯上。

    她當然不可能找他玩,但他來尋她,她總不能不理睬。

    今兒個元宵佳節,前廳不僅僅是家宴,更是東家宴請衆位掌櫃的場子,苗家得展現出十足的赤誠情意,太老太爺肯定要從『松柏長青院』移駕到前廳,供大小掌櫃們瞻仰……呃,跟大夥兒們說話聊敘,同歡同樂一番。

    苗家三位年輕主子擋著大魚大肉不給他吃,那也……無可厚非。

「您快起來,再蹲著對腿腳不好啊!」她歎氣道。

    「不起來不起來!老大、老二聯手欺負人,咱想吃那盤紅燒蹄膀燴海參,老大就把那盤子佳肴全端到老三面前,老二存心嘔我似的,不知從哪兒變出一盅竹笙豆腐粥,還說粥底是用幹貝和魚骨熬了一天一夜才熬成的,一直勸咱吃……哼!咱不吃豆腐,不吃!」委屈到快哭了。

    陸世平有些頭疼了。

    想了想,也沒再勸他起身,隻是拉了張小矮凳過來,二話不說便往老人家臀下一塞,讓他胖胖的身軀有張凳子撐持,免得蹲到腿麻。

    太老太爺倒沒拒絕,吸吸鼻子,還是可憐兮兮的。

    她起身,從竈上保溫的一大盅甜品�舀出一碗,放上調羹,複又蹲下。

    太老太爺見狀,雙目發亮,口水都快泌出嘴角。

    「紫米銀耳蓮子湯……是、是老大要盧婆子專爲老三準備的?」

    她不及答話,老人家已哼聲連連--

    「可惡,疼弟弟也不是這麽個疼法啊!老三偏愛這道甜湯,就見天的弄給他,那咱呢?咱的紅燒蹄膀呢?咱的燴三鮮呢?可惡!沒天良!我……我吃光它!」

    說著,他一把奪走她手�的碗,唏哩呼噜一陣,兩下輕易碗便見底了。

    「還要!」空碗遞過來。

    「不行!」

    「就要!」鼓起腮幫子。

    「不行!」

    「就要!就還要!」

    陸世平很狠心地用力揺頭。

    老人雙層下颚抖了抖,眼�仿佛有水光。

    「露姊兒,你……連你也來欺負我……你跟他們一國的、一夥兒的……」

    「我沒有!您不能這祥--」

    「露姊兒,前頭人手不夠,在催三爺的甜湯了,你幫忙端、端出去……太老太爺?」盧婆子細眯眯的眼縫忽地大瞠,直瞪挨在角落的渾胖身影。

    陸世平一骨碌趕緊躍起,快聲快語道:「有的有的,三爺要的甜湯都溫熱著,沒涼,我上了盅、擺好碗和調羹,就能上桌……」她陡地愣住,因盧婆子的話這時才全數被她聽進耳�、腦�。

    說是人手不夠。

    說是……要她幫忙端出去?

    ……端出去見人嗎?

    欸,總不能把事情推回給盧婆子。

    沒事的,端個東西出去罷了,外頭賓客和仆婢那麽多,誰會留意到她?沒事的……陸世平咬咬牙,氣息一整,硬著頭皮上了。

    然後爲了防止太老太爺不聽話,貪吃吃個不停,她很堅決地把整大盅的紫米銀耳蓮子湯全端走,臨去時還特意托付盧婆子,千千萬萬別再給太老太爺甜食,全然不顧他哀怨的眼神。

    從竈房來到前廳大院,進出幾道月洞門、上回廊,轉過幾個彎,一路上皆亮晃晃的,因每個廊道、檐下、轉角處,皆點上大燈籠,很有年節味兒。

    一來到前廳,鬧元宵的氛圍更盛。

    廳外大院兩邊架起竹架,裝飾著五花八門的七彩燈籠,燈籠下方挂著一道道謎題,陸世平很快地喵了一眼,見不少賓客圍在燈籠底下湊趣兒,若有誰猜出謎底了,苗家家仆便會敲鑼大響,大聲報唱,跟著奉上苗家準備的彩頭。

    不遠處,幾個今日隨爹娘進『鳳寶莊』作客的孩子們玩在一塊兒,苗家仆婢備上各式各祥的煙火和小炮竹,孩子們又叫又笑,玩得臉蛋紅通通。

    莫怪說人手不足,此時衆賓客酒足飯飽,一宅子仆婢得招呼大人猜謎題,還得照顧小的玩耍,幾個得留在主子身邊伺候,還得盡快將杯盤狼藉的桌面收拾幹浄,換上熱茶和果子。

    陸世平端甜湯跨進廳內時,頭低低的,直盯著自個兒的足尖。

    廳內的紅木雕獅圓桌,桌上豐盛的酒菜尚未全數撤下,苗家三位年輕主子圍桌而坐,苗家二爺仍吃得頗香,大爺則對候在一旁的方總管問起--

    「太老太爺呢?還在鬧不痛快?」

    「老人家嚷著要在宅�走走逛逛散散心,不肯丫鬟跟著,我遣人遠遠守著了,晚些再送太老太爺回『松柏長青院』。」


    陸世平聞言有些吃驚。

    不知是否心虛,竟覺方總管答話吋,目光似朝她掃來。

    太老太爺溜去甜食竈房蹭吃,方總管遣去的人定是瞧見了,而她「大逆不道」無視家主之意,偷渡甜湯給老人家……被大爺知道了,說不準得挨罰。

    所以方總管是打算對她和太老太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她悄悄籲出口氣,又聽大爺跟方總管交代近日欲請大夫進府,要幫太老太爺調制膳食,也要替三爺再開些固本培元的藥膳等等事務。

    方才仆婢傳話,說是廳上催三爺的甜饧催得急,根本沒有。

    但想想也是,哪有讓主家爺兒們等待之理?

    自然是底下人巴巴地將東西送來,挨在邊邊等著傳喚。

    站在她身邊的是府�大丫鬟梅茉,年歲肯定較她還小,倒頗有淑年師妹那種精明幹練的小氣勢。

    本以爲梅茉會接過她手中托盤,讓她這個竈房粗使丫頭快快走人,但她朝梅茉瞟去,小姑娘站得直挺挺,眼觀鼻、鼻觀心的。

    她心音怦怦響,莫名其妙地頭皮發麻。

    閉了閉眸,始終輕垂的頸項終是擡起,她陣線略揚--

    铮嗡--

    仿佛七弦琴中的第一弦被猛地挑勾,粗弦聲沈,使得回音陣陣,劃破心湖。

    她對上苗家三爺酥蒙如春雨的眼。

    明知他目力喪失,她心頭仍驚,倏地低下臉。

    沒用、真沒用啊陸世平!

    她好生唾棄了自己一番後,重新鼓足勇氣,複又揚睫去瞧。

    那雙迷美長目依舊淡淡「望」來,瞳心幽幽,無神釆似深淵,有誰臨淵一照,仿佛所有的小動作、無用的內心、撲騰的思緒,全收落在那兩潭淵底,教他「看」得一清二楚,無所遁形。

    自慚形穢,大緻就是這祥的感覺吧……陸世平抿唇苦笑。

    這是她進『鳳寶莊』一年多以來,頭一回離他如此之近。

    心跳如擂鼓,擂得胸中生疼,又似有火苗悶燒,燒得她整個人熱呼呼。

    她、她沒喜歡他的,至少不是姑娘家思春或什麽……知好色則慕少艾的。

    她都幾歲人了?是什麽身分?怎可能對他有什麽古怪想法?

    之所以臉熱心熱,那是因接近了知己,她琴中的知音。

    她制琴的用意,他是唯一析透分明的人。

    也許啊……也許……還有一些些崇拜和仰慕,但那樣的心情,絕對僅止于他的琴藝。如此而已。

    「三弟,你吃得真少,痩得臉都見骨了。」

    苗二爺終于停箸,一邊滿足地拍拍吞食一大堆佳肴後依舊平坦精實的肚腹,一邊挑眉審視像喝風就飽的自家三弟。

    男子玉面微側,澤唇掀動時,陸世平已又斂下眉眸,燙耳捕捉那柔嗓--

    「二哥一連幾月在外奔波,餐風露宿,難得佳節同聚一堂,自然要多吃些掌杓大廚的拿手好菜。再有,我哪是瘦了?每日自個兒浄臉時,都覺圓了,腰身也粗了些。」

    苗二爺一聽,笑哼了聲。「你這身闆……粗了些?」瞄了眼丫鬟們布在苗沃萌盤中的菜,著實剩下不少,他歎氣又道:「要是咱們家太老太爺跟你一祥『挑食』,也就用不著狠著心惹他不開心了。」

    苗沃萌微微笑。「等會兒還得再去尋太老太爺,總得把老人家哄好了。」

    他端起溫茶嗫飲,耳中分辨周遭聲音--大哥猶跟方總管詢問與吩咐諸事,方總管正細心答複。外邊熱熱鬧鬧的,鑼聲大響,家仆報唱,還有煙火和炮竹聲,孩子們尖叫笑嚷聲……

    他忽而徐聲問道:「二哥,之前托你查探之人,可有眉目?」

    苗二爺將茶一口氣灌完,抓袖擦嘴後,這才道:「兩年前『幽篁館』一場大火,館主杜作波不幸葬身火場,你要找的這位陸姑娘據說當時受了點傷,之後便離開湖東故居,連向來與她感情親厚的師弟、師妹,一概斷了連系,這條線探不出個所以然。至于你提過的那位師叔公,啧、啧,就兩個字--」

    一指敲著桌面。「難纏。」

    眼底倏地刷過光,苗二爺嘴角一咧。「但我敢打包票,那位四兩撥千斤、不變應萬變之法使得爐火純青的毒派師叔公,肯定知道些什麽。」

    陸世平知道梅茉丫鬟側目觑了她一眼,似覺她古怪。

    沒法子啊,因她一顆心狂鬧!

    她端住托盤的手握得好緊、好緊,托盤上的瓷盅、碗和調羹全都輕輕顫動,仿佛她突然間膽小如鼠,沒辦法應付眼下場面。他在找她……

    爲什麽?

    他一直留意著『幽篁館』嗎?要不,怎知那場大火?怎知師父的事?

    他在找她……這事鑽進她耳中,一下下敲擊她胸口,一股驚人的熱氣在血液中迅速拓漫,燒得她面紅耳赤,氣息紊亂。

    苗大爺此時結束跟方總管的談話,雖與別人說事,仍分一半心神聽取苗二和苗三的交談,他眉峰微蹙,問:「這『幽篁館』 的陸姑娘究竟有哪�好?值三弟這般心心念念?」

    陸世平幾是費盡氣力才擡起宛若千斤重的頸項,鼓起勇氣朝苗三爺看去。

    結果,他淡笑不語,微斂的眉睫真意難測。

    苗大爺也不糾纏,錦袖略揮,朝立在一邊的婢子們道:「把菜全撤下,換新茶過來。再給二爺添些酒。」又問:「三爺的甜湯備好了嗎?」

    梅茉見陸世平怔了似的,連忙替她答是,答話間,已率領兩名侍膳的婢子動手收拾桌面,頃刻間便大緻清空。

    梅茉立在桌邊,朝她伸手,眼神拚命對她示意,想接過她手中托盤。

    陸世平在被瞪了五、六眼後,終于回過神。

    她挪動腳步靠近,一步步接近,僅差些許距離就能碰到苗三爺衣角,她咬住歎息,正要遞出托盤,眼角餘光卻映進一道燦亮火光!

    咻飕飕──

    耳中被炮竹沖天的厲響完全侵占!

    點燃的沖天炮竟竄進大門敞開的前廳,且離她最近,倘若沒擋下,她身側的人怕要遭殃……啊!她身側的人是他……

    腦中一凜,她憑本能動作,手中托盤反面揮將出去,一記絕佳擊打,瞬間竟將那根射歪的沖天炮擊出前廳!

    砰爆──

    火炮在廳外的大紅柱邊炸開,耀眼一閃!

    然後廳內……所有人都……僵住,包括陸世平。

    她拿托盤去揮,整盅的紫米銀耳蓮子湯往身側一倒,而坐在她身側那人自然首當其沖。

    從寬肩到胸前,再從胸前到膝上,苗沃萌被甜湯澆淋得頗「精彩」。

    然後,他怔怔地擡起臉容,怔怔地「望」著她,語氣無辜地說--

    「你絆了一跤是嗎?」

4

他「望」向她時,秀眉微垂成「八」字,眉心舒朗無痕,雪頰和唇角也沒躲過甜湯飛濺,幾小坨熬得軟爛的紫米附著在臉膚上,當他墨睫眨了眨,邊詢問她時,無辜可欺的模樣實在揪人心魂,惹得人內心狂燒。

    至少,陸世平被狠狠燒了一通。

    那根沖天炮是點火時沒擺好才會如此。

    炮火直直往廳�飛時,外邊玩得正樂的孩子們也嚇傻了,拿著燃香負責點火的孩童還嚇到哭了。

    但陸世平覺得最該哭的人,該是她吧?

    她懊悔地拿額頭敲木桌。

    尋常時候,午後的竈房院子甚是甯谧,尤其大夥兒剛用過飯、喝了茶。幾位領頭的廚子、廚娘回自個兒屋�小歇,但爐火未滅,竈房�仍得遣人輪流守著,以免主子臨時要吃點什麽,還得花工夫起火。

    原本也沒她什麽事了,隻因心�懊惱,才會趴在桌上直敲額頭。

    竈房院子內的大夥兒聽聞她昨晚在前廳的「壯舉」,好些個笑到人仰馬翻,盧婆子和大廚連師傅盡管安慰了她幾句,但兩人嘴角根本是憋不住地直抽。

    盧婆子說了,這事算她運氣,一是她「救駕有功」,二是她的「救駕」方式雖說弄得三爺一身狼狽,卻未弄傷他。該是如此,主子大爺才輕易地放她一馬,雖無賞,亦無罰。

    「你絆了一跤是嗎? ……

    輕柔的男嗓吹進耳�如沐春風……

    神情無辜得可愛啊,好可愛好可愛,跟師弟的憨直模樣簡直是同一套路,隻差在師弟生得濃眉大目,而他白浄斯文,瞧起來多了點楚楚可憐味兒。

    昨兒個才過完元宵,天氣仍寒,窗子僅開了道縫兒透氣。

    天光縷縷穿透窗紙,光中有細微浮塵,她瞅著那點點飄浮,未察覺自個兒嘴角翹起蒙胧彎弧。

    繼續「面窗思過」,動也不動,她聽到兩、三名小雜役進出竈房的聲響,也聽到他們幾聲笑談,似乎想趁午後歇息時段,在院子的天井起小火堆,一來能烤火、烤栗子、烤剩餘的年糕,二來也能把大廚師傅吩咐的那批紫菜烤幹些再晾,方便幹貨儲藏。陸世平還是沒動,眸子掀了掀,有些困意爬上了。


    她想,就合睫睡會兒,等會兒盧婆子或其它人進來,便會喊醒她的。

    哔剝、哔哔剝--

    她閉起雙眸,不知自己有無睡去,隻曉得神識從一團慵懶混沌中猛地被拉扯出來,脊背發涼,頭皮發麻!

    她起腳就跑,凳子都翻倒了,她半邊臉還險些撞上門闆。

    竈房外的天井,三名小雜役搬來小凳圍著火堆,邊烤火、烤食,邊做事。

    「露姊兒?」

    「怎麽了?哪兒不對勁兒……」

    「哇啊啊--

    小雜役們同時大叫,就見陸世平像個瘋姑娘似的,朝火堆直直撲過去!

    ***

    「如此說來,修好太老太爺的寶貝七巧盒之人,原來是這位露姊兒姑娘。」

    出『鳳寶莊』北院後門,冬日湖色抹上薄薄一層寒霧,左側沿湖邊行去,那�栽植一大片的白梅,若選擇走右側的幽然小徑,徑途迂回曲折在一坡細細綠竹林當中,然後便來到綠意圍含的『九宵環佩閣』。

    此時際,『九宵環佩閣』的主人苗三爺正撫過琴,案上的金爐仍蕩檀香。

    他聽完兩竹僮小夏和佟子所說的,在琴曲最後一音彈落後,修長十指輕按琴面,語調問得徐慢。

    「太老太爺常往她那兒跑嗎?」

    兩竹僮皆十歲左右,主子問話不敢不答,卻是你看看我、我瞧著你,磨蹭好半響,小夏才勉強擠出聲音--

    「有時去竈房院子,幾次總能遇到一、兩回,竈房的人大都見怪不怪了,太老太爺會窩在那兒纏著露姊兒……露姊兒都能哄好他老人家……」

    「太老太爺昨晚飯沒吃完,又去了竈房找她了,是嗎?」邊問,他邊起身,兩名竹僮已伶俐動作,一個上前欲扶持引路,但被苗沃萌輕輕揮開。

    在這琴閣中,東西擺設從未改變,他雖盲,亦能行動自若。

    另一名竹僮則沖了茶,端來香茗,擺在紫檀木小幾上。

    「怎不答話?」他舒適地坐進圈椅�,一手精確地摸到那隻蓋杯,再出聲時,一祥徐慢輕緩,然不知因何,真有教人心髒亂顫的能耐。

    這會兒換佟子硬著頭皮答道:「就……太老太爺去、去蹭吃……好像是那祥。」手肘被小夏輕撞一下,他連忙說明。「聽說,太老太爺常去蹭吃,但、但廚房院子的人都曉得太老太爺得忌口,所以沒敢給他多吃的,露姊兒很知分寸的。」

    苗沃萌之所以對這位「露姊兒」的事上了心,並非因爲昨夜在席上被她潑淋一身甜湯。
而是事後,他返回自個兒的『鳳鳴北院』清理時,太老太爺樂呵呵地闖進,看著滿身狼狽的他撫掌直笑,耀武揚威得很。

    「咱就說,露姊兒好祥兒的!原來我錯怪她了,她跟我才是一國、是一夥的!她不給咱甜湯喝,怎麽求都不給,原來是準備端出去潑人!現下全明白,咱明白她用心良苦啊!三萌啊--你小子這模樣……噗噗……噗哇哈哈哈--你曾爺爺我是痛快了! 你乖,真乖,咱不跟你置氣了!所以……紫米銀耳蓮子湯好喝嗎?噗哇哈哈哈--」

    露姊兒,姓平名露,進『鳳寶莊』已一年有餘,她打的並非賣身契約,而是二年一契,一直在竈房院子當粗使丫頭。

    然,說她是「丫頭」似乎不妥,據聞芳齡頗大,都二十多歲卻未婚配。

    這般討好太老太爺,讓老人家如此喜愛,她可有什麽打算?

    還有,曾祖母留下的七巧寶盒,那朱木盒子他把玩過,七個屜子關關相扣,卻也道道相隔,倘有錯置,要修繕完好絕非易事,非有妙到巅毫的細緻手工不可,而她卻是個中能手嗎?
既有如此手藝,倒進了竈房院子當粗使丫頭,當真是她所要?

    「瞧來,你們倆跟露姊兒也相熟嘛。」他淡道,啜了口茶。

    兩隻小的又互看,眉來眼去的,摸不清主子意思。

    最後還是膽子較肥的小夏支支吾吾接話。「……露姊兒人很好的,見刭咱們倆幫爺備茶、備食、送洗衣物,她都會搶著做。 還有爺治頭疼和眼病、每隔三日就得喝一帖的藥,都是露姊兒顧著爐火慢慢煎熬出來的。再有,常是盧婆婆替爺備好甜湯或點心,露姊兒就守著,守到咱們去取爲止,那東西都還溫溫熱熱的,剛好端回來讓爺品嘗……」

    佟子在一旁點頭如搗蒜,邊「嗯、嗯、嗯--」地附和。

    「既是你倆該做的活兒都給旁人做了,我要你們還有何用?」

    主子的語氣依舊溫溫淡淡,和氣得很,但小夏的胖頰倏地發白,佟子的嘟嘟厚唇張得圓圓,黑白分明的眼睛亦瞠得圓滾滾。

    兩隻小的說不出話,又開始你看我、我瞪你地無聲「交談」

    然後,教人摸不著頭緒的苗三爺突然長身立起。

    裹在夾狹錦袖中的玉手微掠,不消多說,兩個小竹僮已咚咚咚地跑起來,一個趕緊取來盲杖遞進爺等待的掌心中,另一個已自覺地趕去將『九宵環佩閣』的門大大敞開,供爺跨出。

    苗沃萌走出琴閣,靠著手中盲杖徐緩前行,兩個娃兒就跟在他身後兩步之距。

    他暗忖,兩竹僮畢竟年歲太小,還得教訓一番,要是以往的貼身小厮景順沒被他送去大哥的生意場上打磨,肯定能在這位「露姊兒」身上瞧出點端倪。

    不過……如此也好。

    對這位大齡丫鬟當真好奇了,是該會會。

    ***

    回大宅,憑著記憶沿路走近竈房院子,尚未踏進那扇連結的月洞門時,苗沃萌腳步一頓,握盲杖的五指緩緩收緊,靈敏的耳力一顫。

    哔剝、哔哔剝--

    什麽聲音……

    哔剝、哔哔剝--

    這聲音?

    他臉色一白,忽地加大步伐疾走,幾是奔跑了,袖擺與袍服唰唰作響,兩竹僮被鬧得隻曉得起腳猛追,全然不知何故。

    苗沃萌一步入竈房院子的天井,還沒出聲,便聽到好幾聲驚呼--

    「露姊兒?」

    「怎麽了?哪兒不對勁兒……」

    「哇啊啊--」

    「露姊兒,那火燒得猛,你撲去幹啥呀?」

    「哇啊!啥玩意兒? 一塊破木頭?」

    「露姊兒,手都燙紅了呀!快放手、快放手,別抱著啊!這麽急匆匆又拚命的,就是從火堆�揪出一塊烏漆抹黑的木頭引,你發燒啊?哪根筋不對了?」

    「嗚……人家的烤年糕全掉進火堆�了啦!」

    女子嗓音急起,出乎意料的沙啞,如風一波波株過草海的音質--

    「對不住!真的對不住啊!嚇著你們了,是我錯,隻是這塊木頭不一般,燒了可惜啊!它、它……」

    「露姊兒,你手被火燙傷了嗎?」

    不該出現的輕柔男嗓幽幽蕩開,三個小雜役和陸世平聞聲同時回首,見到踏進竈房院子的三爺,一時間全怔住了。

    陸世平尤其傻眼,昨兒個才在他身上出糗,千思萬想也沒料到他會出現在此。

    然後,他、他……他竟也喚她「露姊兒」?

    他跟她半點也不相熟才是啊!

    她下意識朝跟在他身後的竹僮們瞥去,兩個小家夥占著主子目力盡失的便宜,擠眉弄眼對她提示再警告,可惜她著實慧根不足,有看沒有懂。

    她怔怔地看他點著盲杖步近,那張玉雪面容罩著憂心。

    「到底是什麽木頭這般希罕,竟讓露姊兒拚著雙手灼燒也得搶救?」

    水潤長目依舊無著點,偏就有扣人心弦的本事。

    陸世平被他迷得有些昏茫,唇張了張,沒能擠出聲音。

    至于三個小雜役更是一個挨著一個並肩站立,突見主子來到他們這整天便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院子,一下子還真難適應。

    這一方,苗三爺沒等到他要的回應,墨睫微掩,籠霧般的目瞳奇異地斂了斂。

    「去把露姊兒手�的破木頭拿開,瞧瞧她手傷得如何?」

    他一吩咐,兩名竹僮隻得乖乖銜命而來,走到委坐在地上的陸世平面前。

    小夏先動手扯她懷�熏得焦黑的長形木塊,她揺揺頭,眼底閃著連自個兒也不知的乞求光芒,兩臂收縮,本能想護得更緊一些。

    佟子指指自家主子,一臉糾結,表示他們倆也是聽話辦事。

    「禀報三爺,沒、沒……不是什麽稀罕木頭,隻是……隻是這塊東西頗實在,拿來當柴燒著實可惜了,能制成小凳子或…… 或砧闆之類啊,物盡其用,這才好不是嗎?」陸世平硬著頭皮急語。

    「是嗎?那我還真想摸摸,究竟有多實在?」猶然是大地逢春般的徐笑。

    沒轍了。

    陸世平細細喘息隻得松了兩手。

當竹僮們取走木頭,那被火熏焦粗糙表面刮過她掌心時,她才意識到掌心灼熱的疼痛。

    輕捧傷手,她眼巴巴地看著竹僮將木頭舉到苗沃萌面前。

    「爺,在這兒。」小夏扶上他的手。

    苗沃萌長指若撫琴一般拂過,指腹尚感覺得到火舌餘溫。

    他笑語:「呵,我手感鈍,真摸不出有多實在。這種東西遍地都是,當柴燒正好--」

    話音未盡,他忽地從竹僮手中抽走木頭,狀若隨意地一抛。

    但他「隨意」這麽一丟,恰恰又把木頭丟進火堆�了!

    「爺!」竹僮們雙雙訝呼,都不知主子是無意,抑或「聽聲辨位」的本事越來越爐火純青了,隨便一擲都能命中!

    「怎麽了?」他一臉不明就�的表情。

    他的竹僮沒即刻答話,而是又發出更響亮的驚呼,還有小雜役們的抽氣聲和叫聲。他們又叫又罵--

    「露姊兒快放手!袖子都著火了!」

    「你哪根筋沒接上?啊!你魔障了嗎?瘋什麽魔?瘋什麽魔嘛!」

    「快!先用地上的殘雪冰鎮著! 二柱,快去提水來!」

    院子�一團混亂,幾個剛小歇過的廚子、廚娘和雜役們全探身出來,再亂下去,定要驚動整座竈房院子。

    「露姊兒手又灼傷了?」苗沃萌點著盲杖走近,語氣滿是關懷。「這……這怎麽回事?」

    小雜役們見苗三爺和和氣氣的,不顯主子架勢,心于是穩了些,忙將前一刻發生的事誠實以報,說木頭如何從三爺手中飛脫、如何「恰到好處」地掉到火堆�、火舌又如何卷食木頭,然後木頭又如何被露姊兒拚命搶回來……

    「三爺,露姊兒的手得請大夫瞧瞧,這祥不成的,紅得厲害啊!」小雜役拿開臨時用來冰鎮的雪,見了那傷,直皺眉。 「咦?露姊兒瞪我做什麽?我有說錯嗎?這傷,你自個兒看看,有得你疼了!」

    陸世平心口怦怦跳,每一下都在胸臆間沖撞。

    她這是幹什麽?

    此時自問,滿滿苦笑。

    就爲了一塊木頭,她從睡夢中驚醒,踉跄沖出,又不管不顧扒挖火堆……就爲一塊木頭啊,就是無法忍受如此的美材被惡待……隻是現下在苗三爺面前,她又該怎麽解釋她近似瘋魔的行徑?

    「到我的『鳳鳴北院』吧。我那兒有對付火傷的上好藥膏,你先敷著,能收奇效的。等方總管請來大夫,再幫你診治開藥,兩不耽誤,可好?」

    她搶了木頭後坐在地上,聽到苗三爺關切的話語,鵝蛋臉傻傻擡起。

    他居高臨下,背著冬陽,面龐輪廓鑲著薄光,五官反倒瞧不真切,唯有那雙迷美的眼,潋濫著某種她描繪不出的幽光,很溫柔的摸樣。

    她歎了氣,在心�長長、長長地一歎,覺得像陷進泥淖�,卻不想逃出。

    真糟糕……太糟糕……

    ***

    其實該跟他坦白的。

    坦白後,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問,問他苗三爺尋她所爲何事?

    隻是許多事在下定決心前,還得再把底氣養足些,然後事情會一拖再拖,拖久了,便也更難坦然以對。

    好像她若對他說出一切,捅破了那層窗戶紙,沒了遮掩,屆時連她內心某些不清不楚、混純不明的東西也一並要被挖出般。他會看透她,如看透她的『洑洄』與『玉石』那樣,看透她。

    苗沃萌將她從竈房院子領回『鳳鳴北院』敷藥一事,許多人皆瞧見了,如此一來,他苗三爺的仁名和好脾性自然又在宅內傳開來。

    他的北院曲徑通幽,過最後一個月洞門時,底下並非常見的石鋪地面,卻是開了一座小池,池中植荷,此時雖餘枯莖萎葉,然薄薄細雪棲落其上,池上浮著的細碎冰屑淡映天光,粼粼霜水托殘荷,也是一種風華。

    池上有廊橋,景色到此豁然開朗,一下廊橋便是北院屋房,正廳、內寢、書軒、耳房等等,格局簡練琉朗。

    從曲徑通幽,到豁然開朗,她忽而想起他指下琴音,仿佛亦如此,欲揚先抑,欲露先藏,也許,他的真性情更是這般。

    衆人知三爺貪靜,北院這兒除了每日清晨會有負責灑掃的仆婢進出,其餘時候若非爺召喚,或真有急事欲禀,家仆婢子們不敢擅自踏進的。

    陸世平此時怔怔地坐在正廳�。

    廳中兩邊牆皆作了整排長窗,窗紙雪白,盡管未開窗,充足天光仍盈滿廳中。

    兩名稚氣未脫的小竹僮聽主子之令,一個從耳房備來溫水,一個從櫃上取出一精緻木箱。

    「替露姊兒小心清洗傷處,拭幹水氣後再上藥。」苗沃萌開了木箱暗扣,玉指在箱中摸索,拿出一個長扁紫匣放在桌上。

    「是。三爺。」竹僮們很快地應聲。

    小夏走近,佟子也走近,包夾她左右兩側。

    她手�猶抱著那塊木頭,茫茫然的心緒還沒個著落,怕極那塊曆經「九死一生」的美材又要受折磨,因此兩竹僮隻得鼓著腮、拚命用眼神示意她放下木頭,她也鼓起腮了,頭揺得跟博浪鼓有得比。

    算準苗三爺瞧不見,盡情「比劃」亦無妨,豈知他跟個明眼人似的,閑坐在竹節紋的黃梨木圈椅上,長指輕挲盲杖,竟慢悠悠道--

    「露姊兒還是放下懷�那玩意兒,先照料灼傷要緊。」略頓,他低咳兩聲,再言語時,語氣喜怒莫辨。「即便是塊破木頭, 也是『鳳寶莊』苗家的破木頭,它是有主的,你再不放下,那便是強占了。」

    話都說到這分上了,陸世平哪敢再造次?

    手一松,木頭即被小夏抱走。

    三爺的竹僮不是當假的,盡管與她私下有些交情,聽爺這麽說話了,那塊「破木頭」自然一抱抱回苗沃萌那邊的茶幾上,恭敬擱好。

    陸世平不敢再多說一句,隻是兩眼又巴巴望著,直到小夏和佟子開始清理她的手傷,她禁不住痛哼,隨即又死命忍住:心神全拿來對付鑽心刺骨般的灼痛,忍得她滿額、滿背的汗濕。

    然後當竹僮爲她抹上紫匣內的淡青色藥膏,僅薄薄一層,沁涼立即鑽進灼膚底下,瞬間緩和那熱燙的疼痛……

    她沒想哭的,但眼淚真沒忍住,大痛的時候沒流,哪知待得劇痛一緩,兩顆淚珠子竟順頰滑下。

    佟子遞了塊巾子給她,她接過來,用嘴形無聲地道謝,吸吸鼻子腼觍笑,淚珠滾落更多。

    「爺,露姊兒的傷已敷好藥了。」小夏禀告。

    整個清洗、敷藥過程始終靜坐不語的苗沃萌,此時淡淡颔首,吩咐著。「你們退下,我與露姊兒聊幾句。」

    聞言,陸世平淚都不及擦,鵝蛋臉一陣紅、一陣白,兩片唇張了合、合了張,怔怔的說不出話。

    她甚至無用地用眼神求救,但小夏和佟子相當默契十足地向左右兩側撇開圓臉兒,不去跟她小眼對大眼。

    不一會兒工夫,兩竹僮收拾好藥匣和木箱,端走水盆,離開時還不忘替主子拉上兩扇雕花門扉。

    她擱在黃梨木嵌石桌面上的兩手甫動,衣袖挲出輕音,便聽苗三爺道--

    「剛上過藥,還不安分嗎?」

    她氣息一凜,忽地僵住,隻餘眼神飄啊飄,最終仍往他那兒悄悄挪去。

    離她約有七步之距的他,那張玉面有著尋常未曾展露的專注,一貫的溫和悠然被某種幽黯色澤染過,讓他清俊眉目顯得遙遠,仿佛他內在藏著另一個他,那另一個他就蝥伏于暗處,細細端詳她。

    跟著,他長身立起,闊袖拂過袍衣,他摘下盲杖,輕易便走近她。

    隔著那張樸拙又不失雅氣的圓桌,他在她對面重新落坐,淡然問:「很疼是嗎?」

    「還、還好……」

    「你不都哭了?」

    「沒哭。」她見他嘴角了然般一勾,隻得紅著臉補充道:「現下沒哭了……多謝三爺賜藥。」

    他微微笑。「人常是這祥的,試過一次,嘗到苦頭吃過虧,若要他立即再試一次,十之八九要躊躇猶豫,露姊兒卻反常理而爲,往火堆�掏東西,一次、兩次的,無半點遲疑。」

    膚凝若脂、面沈如水,他臉上的閑適神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壓迫人的無形氣勢。「那塊木頭在火中燒得噼啪作響,你聽音即辨其質,是制琴的美材,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下。」幽瞳「直視」她的臉。「你分明懂琴。你究竟是誰?」

    她瞬間屏息,胸房中如受困飛禽拍翅撲騰。

    他原來是在試她!

    那方險被拿來當廢柴燒的美物,他聽其聲、觸其質,業已心知肚明,卻棄之加敝屣,再次投入火中,就賭她救不救。

    這認知如同一把小利斧,將渾沌劈破開來。

    眸光落回被星火灼出點點破洞的窄袖,以及仍隱隱刺痛的十指和掌心,眼底發酸,卻模糊想笑……

    她早先滿腦子還都是他昨晚的一臉無辜祥,勾出她滿腔溫情心�熱,讓她聯想到心無城府的憨直師弟,結果,是她將他想得太淺。

    雖都較她年幼,師弟常以她和小師妹馬首是瞻,而他苗三爺,尋常時候似一汪倒映山色的鏡湖,內在卻十彎九拐,遇了疑事,迷美盲眼亦生寒。

    她還浸在自己的思緒�,他再問,聲若金石擊地--

    「是『錦塵社』讓你來的?」

    「什、什麽……」

    「你當了他們的暗樁,入『鳳寶莊』欲探何事?」

    「我不是--」陸世平猛地一個激顫,雙眸瞠得更圓。

    她是知道『錦塵社』的,以往曾聽師叔公和師父提過,『錦塵社』分作「詩社」、「畫社」、「祺社」,自然也有「琴社」,除每年一度的社聚,亦不定時興辦詩會、棋賽,頗受文人雅士們推崇。

    『錦塵社』幕後主持之人據聞是當朝的尚書大人。

    當官的想搞這些活兒,一是爲利、二是爲名,但自從苗家『鳳寶莊』出了萌三爺這朵琴中奇葩,有皇家禦賜『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聲名後,苗家主爺年年將活招牌端上『試琴大會』上顯擺,『錦塵琴社』的名氣當然被壓著打。

    她是不清楚『錦塵社』是否對『鳳寶莊』暗中使過絆子,但見他將她推敲到那上頭,想來兩家多少交過手,才緻使他有這般誤解。

    苗沃萌質問的氣勢微緩,斂下長睫的模祥似思似懶,唇角忽而淡翹。

    「聽說你跟咱們家太老太爺走得親近,哄得老人家服服貼貼的,時不時就往你那兒跑,你我既獨處一室,怎不拿那套高明手法在我身上試試?」

    他這話帶嘲弄,聽得陸世平實在難受。

    他視她爲敵對的一方,親近太老太爺自有目的,他心�肯定是瞧輕她的。

    她之所以在這兒,還不是爲了……爲了。

    不知爲何,這讓她突生一股倔強勁兒,臉蛋脹紅、鼻息略濃,更不願在此際對他坦白一切了。是不願說,亦是說不出。

    「三爺的話,奴婢不明白。」費勁隱忍。

    他哼笑了聲,像被她逗笑。

    「怎不明白了?就如昨晚宴席之上,你奮勇替我擋掉炮竹,卻任甜湯澆淋我一身,這手法確實出其不意,頗教我心軟又覺好笑。露姊兒,我可是等著大開眼界,你莫說沒招了。」

    不氣不氣,不跟年紀小的置氣,但不氣都……都難了!

    陸世平氣到想攥緊手,十指陡握又痛得驟然放開,氣到都忘記手傷。

    「三爺要想大開眼界,也得等目力恢複了,盲著能拿什麽開眼界?」

    她被激得有些口不擇言。

    然而話一出,見他面色陡沈、薄唇繃抿,她一顆心似遭重掐!

    明明欺負人的是他,她竟心疼起他?

    活該她雙手遭火灼、活該她受嘲弄、被欺負,她這性子,怎就不知長進?

    兩人之間如繃緊的弦,她深吸口氣,悶悶又道:「奴婢說話不經大腦,讓三爺不痛快了,奴婢認罰,全憑三爺處置。但奴婢進『鳳寶莊』做事,簽下三年契,確實是想有個小地方能暫且安身,靠雙手幹活填飽肚皮,或者也攬些小錢,便是……如此而已。跟什麽『錦塵社』,什麽『明樁』、『暗樁』的,半點扯不上千系,這一點還望三爺明察秋毫。至于爺的雙眼,奴婢是真心期盼您能早一日重見光明。」

    她說完微喘,喉嚨不禁咽了咽。

    他臉色很快便平複,然眉宇間卻覆上一抹深思。

    對于她所說的,他不予置評,卻問:「爲何至今還未婚配?」

    突如其來一問,問得陸世平表情發怔,眨眨眸,雙腮刷紅。

    苗沃萌又道:「姑娘家二十有五,不思嫁人卻入府爲奴爲婢,這祥的人所爲何事?所貪何物?露姊兒不覺古怪?」

    他既知她的年紀,該也探聽了她的長相,一時間,她心跳飛疾,弄不明白他究竟覺察了多少?

    「回三爺,奴婢不覺古怪。」避重就輕,答得理直氣壯。

    「哼!」

    「三爺……」

    「出去。」淡淡一聲,隱隱威嚴。

    看來是暫且放過她了。陸世平沒再留連,立即起身。

    即便他雙目不能視物,她仍恭恭敬敬地福了身,做足奴婢該有的禮數,這才退到門邊,用單邊的巧肩頂開門扉,跨出。

    上了廊橋,池中冬陽投灑,水光潋濫,她忽而微陷恍惚。

    入府爲奴爲婢,所爲何事?所貪何物?

    今走至此,她竟生迷惘,覺得是自己將事弄擰了。若他仍舊疑她、防她,最終將她掃地出門,她下一步又該怎麽做?

    明明沒有依戀,這本非她安身立命之地,但一想到或者要被驅逐,心真的作痛起來。而對于苗三爺,她也絕對無依且無戀, 隻是牽挂他那一年在師父手中落下的傷,然面對他的惡意試探、淺笑嘲弄、凝玉般的俊龐和生寒的幽瞳,她竟覺委屈、難受,覺得喉兒堵堵的,眼�酸酸的。

    笨蛋……

    瞧她把自個兒推到什麽境地去?

    說是無依無戀,自三年前湖上聽『洑洄』、與他見過,何吋不是將他琢磨于腦中、藏在心�?

    被誰欺負了,也不會氣到哭,偏就是他下的手,把她心�那個玉般溫潤的俊影毀得真徹底,才知一直抱著那樣的夢,想親近,再去親近,隻是近君情怯,始終隻敢隔著距離想望……
    笨蛋,笨蛋……

    手上敷著藥,隻好聳高肩、歪著臉,將偷哭的眼淚挲落在領子和肩頭上。

    她卻不知,正廳�的男子一直在聽她的腳步聲。

    她突然立在廊橋上不動,站了好半響,他眉心生巒,凝神也聽了好半響。

    直到她再次拾步而去,再也捕捉不到聲響,他才起身走向圈椅邊的茶幾。

    長指撫過幾上那方焦木,回想她今日之種種。

    看不見她的模樣,然她的嗓音甚是特別,不若姑娘家輕細,卻是低幽沙啞。

    不難聽。

    隻是當她努力說出一長串話,且越說越急時,聲音仿佛刮疼喉嚨,能感覺出她每個字盡是賣力吐出。

    她那喉嗓是天生如此?抑或受了傷?

    「爺……」

    門邊有了動靜,是他的兩個小竹僮,該是見人離去了,想他事已談完,便連忙過來伺候。

    「去煮壺茶過來。」他淡聲道。

    「是。」佟子應聲,邁開壯壯短腿跑掉。

    小夏靜靜跨進門內,等著主子吩咐其它。

    苗三爺此時卻問:「她適才站住不動,幹什麽了?」

    小夏機伶地轉轉眼珠子,一下子已明白爺口中問的是誰,老實便答:「爺,露姊兒八成手疼得難受,站在廊橋上掉眼淚……咱們是怕她不好意思,也就沒過去安慰人。她偷偷哭,哭完就走了,沒幹什麽啊!」

    玉面微沈,眉峰又糾。

    苗三爺撫著焦木的手緩緩收緊,瞧不出是怒、是厭、是憎、是煩。

    哭什麽哭?

    誰讓她不老實?

    他就仗著主子身分欺負她,如何?

5

七日後,陸世平雙手灼傷處已開始脫皮。

    新生的肌膚偏白,在她那雙淡麥色的手上形成一點點、一塊塊的圖樣。

    乍見下很是怪異,但重要的是,她凡事又能自理,碰了水、取物握物,新膚盡管敏感些,卻不再一觸就作疼。

    能痊愈得如此之快,小竹僮們功不可沒。

    受傷那天被帶去『鳳鳴北院』敷藥後,接連幾日,小夏和佟子總輪流送藥過來,還替她敷上,用的就是那扁長紫匣�的藥膏。

    她心�自是清楚,倘若不是苗三爺允可,兩竹僮怎敢如此爲之。

    但那匣�的藥膏當真奇效,入膚清涼,疼痛大減,再加上方總管真請來大夫將她望聞問切了一番,她受的是外傷,大夫臨走前卻還是開了張溫補祛毒的藥方,這些天她便外敷內服地小養了下,終于無礙。

    就僅是……沒搞懂苗三爺作何打算?

    或者他要刁難她、責她、罰她,還得顧及自個兒的「仁名」,因此尚未想好如何對付她吧?

    隻是他舍得將那麽好的藥供她一用再用,倒讓她心�沒個準兒。

    跟兩個小竹僮拐彎抹角地探問,問不出個所以然,僅聽小夏聳聳肩道--

    「三爺八成知你痛到直掉淚,想想也可憐,所以才遣咱們天天送藥來啊!」

    她又沒痛到直掉淚!

    小夏戳她底細--

    「哪沒有?露姊兒那天走出北院正廳,站在廊橋上還哭呢!咱瞧見,佟子也瞧見了,後來三爺問你杵在那兒幹什麽?咱就答,你偷抹眼淚哩!」

    她、她又不是爲了手傷抹眼淚的!

    她是因爲……因爲……

    越想,益發感到羞慚。

    她癡迷于一道孤雅身影,日複一日將太多想象灌注,而後夢醒,就僅是夢醒罷了,卻也逼得她淚漣漣,心像開了一個大洞。然而她穩心再想,便也甯定神思了。

    她就做到無愧于心,把該還的還清,自能放下牽挂,再不萦懷。

    若然……若然到了那時,還對他留有不該有的想望,那是「餘毒未清」,她走開,不再見他,從此命中無他,「毒素」自會慢慢排出,慢慢地滅了那種魔魇般的癡迷。

    灼傷大好的這一天,她便堅持回竈房做事,連大廚、盧婆子輪流勸了幾次,她揚臉就笑,直說自個兒無礙了,總不能白吃東家米飯,剛巧兩竹僮過來爲主子煎藥、燒水、煮茶,她再次湊上去攬事,把要送去『鳳鳴北院』的藥給包辦了,守在小火爐前仔細煎熬藥汁。

    給苗三爺固元守本的藥甫煎好,才盛入白瓷碗�,太老太爺的『松柏長青院』竟遣了人來喚她過去。

    被老人家遣來喚她的婢子急出一臉薄汗,話也沒說清楚,拽著她衣袖就跑。

    正是如此,即便她不去親近,太老太爺仍可這般毫不講理地「強劫」她過去,而苗三爺卻還嘲弄她手段高明,哄得老人家開心。

    百口莫辯啊,一想就覺得心�泛酸、喉頭沒用地發堵。

    他瞧不起她。

    ……那就瞧不起吧,她問心無愧便好。

    來到『松柏長青院』,踏進�邊的『蒼松堂』,又見太老太爺抱著寶貝七巧盒,愁得淚水都溢滿眼眶。

    原來盒子又出事。

    她仔細端倪後,有些頭疼了。

    這次狀況不太妙,全因老人家一個手滑,七巧盒墜地,盒的外觀僅擦落一小片朱漆,還算容易修補,但�頭一個小木榫摔壞了,得重做一個,再安置進去,確實得花些心神。

    「怎麽祥、怎麽祥?露姊兒,你說啊,能修是不是?你能修好的是不是?」

    被太老太爺一把揪緊胳臂,既揺又晃,陸世平覺得被揪住的地方有些痛,卻不掙脫亦未喊疼,隻無奈道:「修是修得好,可……可我半件工具也沒。」

    太老太爺一聽,老眼瞬時發亮,直嚷道:「你說你說啊,要啥工具咱都變出來給你!隻要修得好,大聖爺的金箍棒都能搶來給你!」

    她聞言直笑,最後跟太老太爺討了刨刀、小鐵鑷、小篾刀等等器具,這些玩意兒皆是制琴必備之具,她用慣的,有自信能使得好。

    太老太爺聞言雙目烔明,可說是紅光滿面,他撫掌大笑道:「那有什麽問題?你要的東西,萌三兒的『九宵環佩閣』�多得沒邊兒!問他要去,他準能備上一整套,你且等著。」

    婢子于是領了命,又撩裙咚咚咚地往三爺的北院跑去。

    陸世平不由得暗忖,苗三爺目力未損前,定也親自制過琴,要不他怎拿得出那些工具?

    隨即她又想起那塊從火中搶出的長木,他將木頭扣下了,但知他識得它的好,斷不會糟蹋那塊美材,她便也放心。

    丫鬟趕去『鳳鳴北院』相借工具之際,她待在『松柏長青院』內,邊摸索七巧朱盒的機關,邊聽太老太爺在一旁說個沒停。 老人家問起她雙手點點新膚是怎地回事,她僅是笑笑帶過,沒仔細說明。

    老人家原要問個水落石出,倒是老眼教什麽吸引過去,低咦一聲,直瞅堂外。

    陸世平回眸去看,心音乍響,轟得耳鼓震蕩不止。

    『蒼松堂』外,苗三爺一抹修長身影緩緩挪步,午前冬陽鑲著他一身,猶在發上、肩上躍動,當是沈靜若石、溫潤如玉。 他一身灰藍錦袍,腰扣玉帶,手中雖握盲杖,但行步甚是從容,跟在婢子身後徐行,兩個竹僮則尾隨他,手�還捧著一大匣子。

    他甫進堂內,婢子們立即恭敬作禮,陸世平亦從圓墩椅上起身福了福。

    「咦?咦咦?你們兄弟三人,天天大清早上我這兒請安,萌三兒你無礙嗎?你小子一個時辰前才從我這兒離開,該不是記不得了?」太老太爺沖著苗沃萌大皺其眉。

    隻是老人家再如何皺緊眉心,苗沃萌橫豎瞧不見,美唇隻管淡淡噙笑。

    「怎記不得?太老太爺今早閑談還提到『松柏長青院』內收的一張古琴,您說已許久未碰,不知音色有無松散?孫兒原就想尋個時候好好整弄那張琴,待整弄好了,您哪天琴興大發,便可撫個盡興。剛巧您遣人來跟孫兒借物,說請了個木工極好的姑娘進『蒼松堂』修寶盒,孫兒擇期不如撞日,今兒個神清腦明,寒症也治得頗好,替曾爺爺的古琴調音整弄,再好沒有了。」

    「唔……嗯……」老人家抓抓白得發亮的眉,歪頭,努嘴,打量再打量那張漂亮過了頭的小白臉,然後不經意瞥了一旁的陸世平一眼--腦中電光石火,突地記起什麽,他雙眉飛挑,竟爆出一聲大笑。

    他沒說話,笑得沒法兒說,僅顫顫地指了陸世平,再指指苗沃萌,亂指一通過後,忍不住哇哈哈又大笑一陣。

    最後笑倒在羅漢榻上,都笑出淚了。

    在堂內伺候的婢子們趕緊過來替老人家撫背拍胸,就怕他笑岔了氣。

    陸世平自然知道他笑些什麽,不就元宵夜宴,她盤打飛炮,整盅甜湯澆淋苗三爺……

    她看向苗沃萌,那張玉容又擺出無辜純潔祥兒,似不懂太老太爺因何狂笑,但她想,他該是知道的,卻要在老人家面前賣乖。

    以往未窺知他的真性情,一見他無辜神態,她便臉發熱、心發軟,有種想呵護他、抱他、親近他的沖動,然此時再見他使出一貫夜倆,她……她還是……

    甩甩頭,她趕緊撇開臉。

    太老太爺這時勉強能開口,邊揩掉眼角淚花兒,邊喘聲道:「萌三兒,好……來得好……你、你跟露姊兒多親近、親近, 她……噗哇哈哈哈--她元宵夜宴上可救過你一次,你得好好報答人家呀!」

    「合該如此。」苗沃萌轉向她,四目雖無交接,臉上卻顯十足誠意。

    「……三爺言重了,奴婢不敢。」他若想玩,她還真不知該如何應付。

    幾番躊躇,仍欲暫時退下,不想與他交鋒,偏偏太老太爺死活不放人,怎麽都要她把七巧寶盒修好才行。

    「露姊兒就順了咱們家太老太爺的意思,留下來幫個忙可好?他老人家喜歡你、看重你,你急著要走,他不痛快了,倒像我將你逼走一般,這教我情何以堪?」苗三爺淺笑輕歎,說得可好聽了。

    瞪!瞪瞪!可……瞪也沒用,他半點無覺!

    陸世平心�發悶得很。

    之前嘲諷她對老人家使手段,別有目的,現下卻求她順了老人家意願……惡話、好話全教他一個人說盡,她還有什麽能說?

    然後,她留下的結果便是--

    『蒼松堂』內,太老太爺湊在她身畔,同她一塊兒占用堂央的整套紫檀桌椅。

    苗三爺則獨占內側那張蒲草羅漢榻。

    兩婢子和小竹僮們在堂�伺候,備香茶和小果,燒了一銅盆的炭火増添暖意。

    婢子取來太老太爺束之高閣久矣的桐木古琴交給竹僮。

    小竹僮則將一路捧來的大木匣子遞上,�邊擺的全是制琴所需之具。

    于是各就各位,各得各的玩意兒。

    陸世平見那一匣子工具,件件精進,連各式琴弦也一圈圈收在�邊,瞬間她心尖充血似地發顫,遂將每件工具拿在指間把玩再把玩,摸了又摸,喜愛之情布滿整張鵝蛋臉,氣息亦轉深濃,卻不覺苗三爺盤腿榻上,接來竹僮手中古琴,他指按琴面,狀似調弦,卻一直傾耳在聽。

    「露姊兒,你別再玩萌三兒這些玩意兒了,趕緊幫我的七巧盒修修啊!」

    太老太爺一張白眉紅顔抵近,可憐兮兮地嚷嚷,陸世平才回了神。

    她定住眼,忍著沒側首去瞧榻上男子此時作何神態。

    甯下心神,開始動手修整七巧盒。

    她先取小鐵鑷子巧妙用勁,將裂開的小木榫挾出。

    倘要保留原味原模樣,便不好用新材,因此針對裂開的小木榫好好磨定一番,又選了一根細弦,小篾刀再將細弦劈出三分細,再一圈圈纏繞木榫,繞得緊緊的,尾端用火牢牢燒黏。
正當她甯神分劈細弦時,左側忽地揚起幾串琴音。

    那是他重新理好轸池,拉纏好每條弦,正在一根根試音。

    他手勁緊中帶弛,一手撥撫,琴之透之奇之潤之脆之絕,盡在指下展露。

    她心尖又顫,小篾刀從絲弦上一滑,險些傷到自己。

    太老太爺瞧見,不禁捧臉驚喊了聲。「露姊兒當心些,篾刀利得很啊!」

    她苦笑了笑。「沒事……」

    琴音……止了?微覺怪異,她終是悄悄側眸去看。

    榻上的苗三爺輕垂頸項,長指正慢騰騰撫過一排弦,並未彈撥出聲響。他的盤坐讓一身寬袍闊袖迤逦開來,再加上他今日發未成髻,而是輕束于頸後,淡淡散肩,襯得一張瓜子臉更清美無端,眉宇間卻顯慵懶閑慢。


    那顆好看的腦袋瓜�,不知又打什麽主意?

    大夥兒都道苗大爺、苗二爺是笑面虎、是綿�針,在她看來,苗三爺亦不遑多讓,且還是個中的佼佼者。

    她正腹誹,他瓜子臉竟陡而一擡,目光往她「看」來。

    她氣息一窒,趕緊坐正,眼觀鼻、鼻觀心,再次將心神放回手邊之事。

    當她開始以細絲弦纏繞小木榫時,他的琴音緩緩再起。

    像似每根弦皆已調準,音已試過,他這一次鼓出的是曲,而非簡單的音之曲。陸世平曾聽師父杜作波鼓過這篇(繁花幻), 亦聽過講解,這時聽苗三爺徐徐鼓之,她內心先如潮浪翻湧,但細細再聽,翻騰的心緒似在琴曲中平緩下來,化作溫溫漠漠的平波如鏡。

    不僅她被他的琴音所勾,『蒼松堂』�的婢子們亦聽得如癡如醉,兩隻小竹僮雖貼身伺候他,八成也不常聽主子這般專注鼓琴,此時更眯著眼、嘴微啓,聽得無聲傻笑。

    唯一身在局外的,是太老太爺。

    老人家眼�隻裝得下七巧盒,兩眼隻盯著她幹活兒的一雙手,眼巴巴地等著她將寶貝朱盒修好,交回他手中。

    抿唇笑了,因老人家滿心滿眼盼望的表情太可愛,她怎能教他失望?

    于是在琴音流轉間,她仿佛入定到某個境地,內心沈靜,手法穩極,最難的是要將修補好的小木榫推回盒內機關處卡穩,要眼力好,要手勁巧,她竟一試便成,從推進到卡入,不過是在一個呼吸吐納之間。

    不知是怎祥的巧合,她修好七巧盒之際,苗三爺的(繁花幻)亦至尾音。

    铮嗡……

    奔瀉如流的情感勾人心魄……

    「露姊兒,嗚嗚,你當真聖手!你天下第一!你強!你行!你最最厲害!最最厲害--」滿屋子餘波蕩漾、餘音繞梁,好些人猶在情思長長、情潮漫漫,太老太爺一見陸世平「治」好七巧盒,便歡喜地大叫大跳。

    一屋子的美好餘音立時變了調!

    陸世平這時才覺出臉蛋熱呼呼,全因適才太專注于手邊之事。

    靜靜籲出一口氣,她臉熱,胸房亦熱。

    耳中僅聞太老太爺歡叫聲,她下意識調開眸光側望,苗三爺此時已擱下琴,由竹僮服侍著穿鞋,他臉上神態輕松自若,嘴角似噙淡笑,全然不覺自個兒遭冷落、被梗得吞吐不出一般。

    他吩咐丫鬟將古琴收好,吩咐竹僮幫忙將出借的工具收妥,然後跟太老太爺又說了幾句,最後才恭恭敬敬告辭,退出『蒼松堂』。

    從他擱琴下榻,乃至最後離去,他都未再與她多說一字,仿佛堂中無她。

    也是啊,她不過是個奴婢,他要走要留,何須跟她多說?

    太老太爺拉著她還要說話,眉開眼笑的,她一想亦知不妥,擔心老人家待她太親近,又要被誰誤解。

    很「郎心如鐵」地回絕太老太爺欲留她用午膳的好意,她快步走出『松柏長青院』後,腳步才緩了緩,往竈房大院走回。

    在穿過宅內的太湖石林園時,園中石峰痩、透、漏、皺,件件奇巧,在某座太湖石後,冷不防走出一道身影。

    「啊!」陸世平陡被嚇了一跳。

    她離那人太近,雖煞住步伐,身子仍些些撞進他懷�。

    灰藍錦袍,手握盲杖,薄身俊且挺秀,不是苗三爺是誰?

「三爺……」她輕拍左胸房,慶幸方才走得不急,沒真撞上。

    然而僅是短短貼靠,急又退開,她已嗅得他身上幽淡檀香,而且有些悲涼地發現,她的個頭確實小。

    徒長年紀真沒用,兩人相較,她頭頂心連他下颚都碰不上。

    甯穩心神,她四下望了望,呐呐問道:「三爺怎沒讓小夏和佟子跟著?」

    「露姊兒呢?怎不在太老太爺那兒多留些時候?」

    她一愣,蓦地揚睫看他。

    俊美面容似冬日溫陽,深淵般的眸子卻凜凜刮過什麽。

    這分明是來堵人,堵她這個人,料她回竈房院子必穿過園中石徑,所以守株待兔,隻爲質問。

    她抿唇不語,心�默默幽幽地泛上幾近疼痛的滋味,她偏不去理會。

    「手上灼傷如何?」他忽地天外飛來一問。

    她沒料到他話題倏轉,怔了怔,一會兒才答:「大好……已生新膚。」略一頓,接著又道:「還得多謝三爺贈藥,日前遣竹僮們過來照料。」他雖因試她才弄得她兩手灼傷,但後來送藥的這份情,她依舊感念的。

    他眉目略軒,幽瞳中的沈色教人難辨其情。

    隻見他澤唇一勾,淡到不能再輕淡的音色嘲弄蕩開。

    「手傷大好了,所以便一刻也不能等地來到『松柏長青院』,怎麽也得讓太老太爺歡欣足願,是嗎?」

    這桶汙水潑得她滿身狼狽且怔忡不已。

    他的心緒如琴音回旋曲折,以爲相親了,下一瞬又不留情面。

    未聽她言語,他再次啓嗓。「新膚薄而敏感,入水應還覺刺疼,你爲修七巧盒,拿篾刀、取鐵鑷,手勁拿捏要好,定又弄得十指新膚生疼……你倒也能忍。」

    石峰陰影籠罩他半身,溫陽穿透石洞,點點投在他頰側和胸前,怎麽都好看。他真真教人生氣,卻怎麽都是好看的。

    陸世平眨眨微澀眼眸,握成小拳的手繃得新膚都疼了,仍倔強握著。

    「三爺不也能忍得很?」

    俊眉略挑。「此話何意?」

    「三爺適才在堂中鼓琴,一篇(繁花幻)曲由七節拍子譜廬,拍拍動人,承接分明,三爺琴技高美,一出手誰與爭鋒?誰不拜倒在您指下之音?偏偏太老太爺不給面子,當場駁得您有苦說不出、有怨吐不得,但那也非太老太爺有意如此,在他心�,那七巧朱盒確實比三爺鼓琴重要太多,此間因由,七巧朱盒的來曆,三爺定也知曉,不必奴婢多言。您對老人家撒不了氣,就拿奴婢出氣,那、那奴婢也認了。」

    這會兒換苗沃萌怔了怔。

    他沒料到她會突然逆顔以對,還一口氣說了一堆,但她說的那些……

    陸世平小小口喘氣,一顆心怦怦跳。

    一吐胸中郁悶盡管痛快,然傾言而出之後,又懊悔得想敲自個兒腦門。

    她揚睫偷觑,見他眉宇間甚是沈甯,僅兩邊額骨透紅暈。

    不知是否被她說中心事,所以臉面微赧,抑或對她動氣才氣紅臉?又或者,兩者皆是,他惱羞成怒了……

    苗三爺似有意沈默,想折磨人似地不言不語。

    再啓唇時,他語調徐和,話鋒銳利。「你要真認了,還敢對我撒氣嗎?」

    「……奴牌不敢。」

    「你說我方才的(繁花幻)鼓得如何?」

    他不問她通不通音律,亦不問她爲何能知(繁花幻)曲,他不給她回避的機會,直接逼她答話。

    「自是……絕妙。」陸世平不僅想敲腦門,都想拿頭去撞一旁的太湖石了。沈不住氣,話�露了餡,不接他的招還能怎祥?

    豈料他微地冷哼。「言不由衷。」

    「三爺究竟想聽什麽?」手再度握緊,既惱又……又喜歡看他。

    「你說呢?」他淡淡揚唇,仿佛知她探看,玉顔便整個轉向她。

    迷蒙美目對上的,恰是她的左胸,雖知他不能視,卻也煨熱她胸房。

    他又在試她。

    她心�明白的,但此時面對他擲出的話,她卻是不願敷衍閃躲。

    一開始她便也沒想掩藏什麽,隻是……欸,這教人煩惱的近君情怯啊,才使整件事複雜起來。

    捺下歎息,她終是持平聲嗓道:「三爺願聽,奴婢便直言了。鍾賦之前輩當年苦戀一名西域女子,他所作的(繁花幻)便爲寄付自個兒的情心。曲子共分七節拍,喜、怒、哀、樂、愛、惡、欲,每一節拍琴心各異,連結成一篇男女相隔天涯海角卻不得見的苦戀情曲……論技巧,三爺信手拈來、揮指間翻雲覆雨,自是非凡,若真要挑出點什麽,也就是……琴心不足。」

    她頓了頓,觑他。

    他表情仍讓人瞧不通透,但不似作怒,隻氣息有些兒沈濃。

    「再說。」她咬咬唇,遵他之命,深吸口氣又道:「大緻都演繹得極好、極到位的,但……三爺在描寫『欲』的這段節拍上,心意明顯不足,像僅在表面上作文章,來來去去,反反複覆,尋不到竅門。(繁花幻)既是情曲,曲中的『欲』自然是指『男女情欲』,不懂『欲』之拍,三爺隻能用妙到巅毫的琴技混淆聽者之心。」

    當初聽師父鼓(繁花幻)時,『欲』之拍聽得她臉紅心熱,而苗三爺所鼓同曲,卻未激起她相同感受。

    「所以……」欲再多說,她喉兒陡地一梗,因爲……他、他臉紅了!

    白皙清肌大染紅潮,再明顯不過的臉紅!

    他仿佛也沒料到會有這般模祥,盡管瞧不見自己的臉,但熱潮襲面,他定然清楚感受了,一時間竟透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她雙腮亦暈開兩抹暖紅,但見他很快斂下神色,兀自鎮定,臉膚卻猶有紅痕,忽然間有些想笑。

    也直到此時,在這個時刻,才覺出他年紀果然輕啊!

    如她這種大齡姑娘,即便未嫁人、未嘗風月,成天跟竈房�上了年紀的婆婆和有些年紀的大娘們「厮混」,要想聽男女間的混話、混事,多的是機會。

    婆婆和大娘們可謂「如狼似虎」,女人家圍在一塊兒聊天,怎麽都能聊到那上頭,且說得通透直接,口無遮攔。

    她都快被竈房大院的女人家們養得沒臉沒皮了,豈是他及得上的?

    不過話說回來,欸,這也沒什麽好沾沾自喜就是了……

    「所以……便是這祥。我……奴婢說完了。」她生硬地補上結尾。

    苗沃萌握盲杖的五指緊了緊,背脊挺得筆直,朱潤唇瓣一掀,話沒說出,倒先一陣的咳。

    陸世平心下一驚,不禁舉步而上,又生生僵在原地。

    幸好他僅輕咳,像被津唾微嗆了嗆,咳過一小陣便緩緩止住。

    她悄聲籲出一口氣,怔然直望他,聽他清清喉嚨略啞道--

    「沒想到你尚能一心兩用,專注替太老太爺修七巧盒之際,還能分神聽我鼓琴、辨我琴心。」

    這話……她聽不出底蘊。

    說是誇她嘛,不盡然;說是嘲弄她,也不完全是。

    她眉眸染著迷惑,他無法視之,薄唇卻了然般勾了勾。

    「想從竈房院子轉到『松柏長青院』做事嗎?」

    他問得突然,陸世平迷惘中更有迷惘,先是揺揺頭,複才記起他瞧不見,遂答:「太老太爺問過,可……可奴婢自個兒不想。」

    「爲何不想?」

    「奴婢已習慣竈房院子的活兒,跟竈房那兒的人處得也愉快,沒打算挪窩。」主要是待在竈房做事,她多少能照料到他,幫他備食、備茶、燒水、煎藥,他盡管無感,但她一切隻求心安。

    「太老太爺要一個奴婢過去伺候,事先還得征詢你意見,你不肯,他老人家真也不動。」略頓。「你倒也了得。」

    明明紅澤尚染他的俊顔,羞意未褪盡,他主子的架子又端顯出來了。

    原以爲他會質問她有關琴曲的事,問她爲何聽得出又說得出那些東西,但他狀若亂風過耳,半點沒往心上去一般,直教她忐忑不已,然而現下……陸世平雙腮微鼓,又氣又莫可奈何,心想,他根本是因(繁花幻)琴曲之事對她惱羞成怒,才專往她身上挑刺。

    「三爺想罰奴婢,隻管責罰好了,是奴婢口沒遮攔,說了教爺不痛快的話。」

    他面上紅潮似更深濃,眉卻狠挑。「我說我不痛快嗎?誰說要責罰你了?你不去『松柏長青院』那很好,對太老太爺沒什麽非分之想,那更好,隻是老人家著實太喜愛你,你要敢欺他、利用他,最終教他難過失望,待得那時,別怪苗家要對你做出些什麽來!」

    聽聽、聽聽他這話說的……非分之想……非分之想?

    她聽得都快暈了!

    真會氣暈!

    假使她真有非分之想,也隻會對他胡思亂想,對他……隻對他……

    蓦然間,她氣息一繃,察覺到內心可恥的念想。

    原來不僅是近君情怯,對自己坦承情怯之後,她竟貪了、膽大了。

    騰地渾身發燙,一股熱氣直往腦門沖,她鵝蛋臉熱得幾要冒煙,但胸臆間卻湧出絲絲委屈,眼眶登吋泛酸。

    「聽明白了嗎?」苗沃萌長身轉向她,問得沈肅。

    「聽明白了……」她努力穩聲。

    「聽明白就好。」他語氣又變得淡淡然。「去吧。」

    石林園中,溫陽挾有寒風,吹過他的袍擺、袖底,亦拂過她的裙與袖,陸世平隻覺一顆心也被吹得冰涼涼的。

    然,再委屈也怪不得他。她是明白的。

    對他而言,她原就來曆不明、舉止古怪,一番機緣下與太老太爺親近了,他沒將她掃地出門抑或整治她,僅口頭上威嚇,已算留了情面。

    有什麽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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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ololo
男爵 | 2014-4-23 16:27:02

光憑他當年守諾不追究,眼盲至今,他再辱她、欺負她,又有何可氣?

    「三爺……」她嘶啞的喉兒慢慢擠出話。「奴婢想說……奴婢進『鳳寶莊』做事,爲隻爲償債,就盼這債能早日還完,奴婢也能早些回複自由之身,餘下的事,奴婢真未多想的……三爺無須多慮。」

    他俊龐沈靜,晦明莫辨,並不應聲。

    「那……奴婢先回竈房院子了。」陸世平施過一禮,這才越過他、小跑穿過月洞門離開。

    透瘦的一柱太湖石峰下,苗沃萌宛若絕塵而獨立。

    心思起轉,腦中流淌的是她沙啞嗓聲說解他指下(繁花幻)的那些話。

    他不足之處,自己心知肚明。

    但正如她所說,當琴心不明時,他能以高絕琴技壓過一切,掩得幹幹浄浄,而這一次……僅這一次……他竟被聽出!

    心口猶然顫栗,滿漲的感覺一時未消,他不禁舉袖揉了揉。

    琴聲雖可狀,琴意誰可聽?

    她聽出他最狼狽的缺陷,一字一句說得坦白。

    她所道出的,確實是他想聽的,盡管聽得他滿身熱燙,窘態難掩,他內心波蕩又有誰知?

    琴者,若能得一知音,今生足矣。

    他適才是否又欺得她忍氣落淚?如那一日她兩手新傷、立在廊橋上偷哭般?

    自眼盲以來,這是他頭一回深覺懊惱--

    想看清一名女子長相。

    無奈不能。

    她這個奴婢啊,當真勾起他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了。


6

翌日清早,方大總管親自來到竈房院子,清清淡淡地發布一事--

    露姊兒從粗使丫頭進階成一級大丫鬟,配置『鳳鳴北院』,即日生效。

    聽得這項異動,陸世平還暈乎暈乎沒弄明白事情怎麽發生,竈房院子�的衆人已圍過來道恭喜。

    她是驚大過喜,不知苗三爺葫蘆�賣啥藥?

    之前太老太爺欲讓她去『松柏長青院』,事前還會問問她的意願,苗三爺卻連聲招呼也沒打,直接就辦了!

    她亦知之前那是太老太爺對她厚愛,不然以她這等身分,在哪個院子做事,豈有她置喙的餘地?

    隻是遇上苗三爺擺主子架勢,隨意將她調來遣去,心�仍有絲不痛快。

    被分置在『鳳鳴北院』做事,雖與她進『鳳寶莊』的目的相合,但突然來這一記轉折,她還真覺有些對不住太老太爺。

    跟盧婆子、連大廚,以及竈房院內的大夥兒道別一番後,她進通鋪長屋�收拾自個兒的東西,全數弄好也就一隻扁扁包袱,沒什麽家當。

    她跟在方總管身後,一路往『鳳鳴北院』走去。

    在經過環人工湖而建的抄手回廊時,陸世平安靜走著,邊走邊盯自個兒鞋尖,忽聽前方的方總管閑聊般慢吞吞道--

    「如此也好,省得太老太爺嘴饞,隔三差五就去竈房跟你討甜食、甜湯。」

    「啊?呃……」她臉蛋陡擡,步伐頓了頓。

    「太老太爺知你心軟,就你敢違逆家主的意思讓他稍稍滿足口腹之欲,你今此調至三爺的北院,他老人家倘是知曉,說不得還得鬧。」說著,撚撚颚下的山羊胡須,歎了口氣。

    陸世平見他並非要責備她「偷渡」小食給太老太爺,緊繃的頸背才放松下來。

    她紅著臉,趕緊跟上腳步,淺聲略啞道:「多謝方總管回護。」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陽奉陰違,若非他有意相幫,哪能容她安然無事。

    方總管低低笑了兩聲,不再接續這話茬,卻道:「這還是北院頭一回討了貼身丫鬟,也不知三爺慣不慣?」

    陸世平聞言心一凜,氣息略促。

    貼身丫鬟嗎……直到這時,她終才從一團迷亂中召回心神,有了體認。

    方總管又道:「三爺說你懂些音律,讓你待在竈房著實可惜,又說你進大戶人家爲奴爲婢,是爲償債,今後進『鳳鳴北院』做事,你一級大丫鬟的月奉會比之前多一倍有餘,方便你還債啊!」

    「……多謝。」她僵硬擠出聲音,額角微抽了抽。

    她欠下的債,豈是錢財能還清?

    苗三爺既要這麽想,那也……也就隨他。

    之後方總管又恢複平時不苟言笑的模樣,兩人再不交語。

    過了會兒進入北院,走過枯荷池上的廊橋,正廳兩扇門大敞著,兩竹僮略微矮胖的小身影在�邊忙碌張羅,正在服侍主子早茶和早膳。

    苗三……坐在廳央的六足圓桌前,桌上剛擺妥粥品和幾色小菜,方總管領她過來,跟主子禀報完了便又離去,留她杵在廳�。 小夏對她眨眼,佟子沖她傻笑,陸世平眨眸咧嘴地回應。

    「用過早膳了?」徐慢好聽的語調打斷她與兩竹僮的擠眉弄眼。

    她背脊挺直,表情連忙一整。「在竈房那兒用過了。」

    苗沃萌微颔首。「過來。」

    「是。」陸世平暫將包袱擱在近處茶幾上,聽話走去。

    「坐下。」

    她眉心略蹙。「三爺,奴婢不能--」

    「坐。」好聽的嗓聲沈了沈。

    「……是。」咬咬牙,覺得胸口悶堵,主子要她坐,她自當聽話照辦。

    她一把拉開他身側的圓墩椅,坐下。

    此時小夏將一雙筷子遞到她面前,她怔怔接下,再瞥見桌上的白瓷小碟,也就明白了--

    他要她服侍用膳,

    平時這該是竹僮爲他做的,今日她甫配置過來,他二話不說就要她接這差事。

    要她做,她便做,能幫得上他一點忙,伺候他、照顧好他,本是她所願。

    她回想元宵夜宴上,婢子幫他備食的景象,自己便心領神會地仿著做了。

    爲他添粥,每祥菜都挾了些放在小碟�,再一點點布進他的碗中。

    每放一菜色,她皆會出聲告知。

    他似乎不太挑食,布進碗�的菜,他和著粥便吃,隻是才吃了會兒,他就突然擱下碗,道--

    「還愣站著幹什麽?」

    陸世平停了箸,一會兒才明白他是在問兩名竹僮。

    小夏和佟子連忙應聲,隨即跑出正廳,沒多久又跑回來,竟是奔回兩人共享的房�取來自個兒的碗筷。

    不等苗沃萌再說,兩隻小的自動自發蹭上圓墩椅,與主子同桌而食。

    陸世平望著兩孩子喝粥吃菜的滿足祥,佟子時不時沖她笑,小夏也是,她不禁怔然。

    苗家的爺兒們,通常隻在晚膳時候才會進飯廳一起用飯,其它時候大都在自個兒院落內擺膳,隻是她實沒料及,『鳳鳴北院』的用飯時,會是如此光景!

    苗三爺喜拿主子勢頭欺負人,這時又毫無主仆分際,她都……都被他攪暈了。

    「腐乳豆皮。」他突然道。

    「嘎?呃……是。」她召回心神,忙又布了一箸腐乳豆皮進他碗�。

    他沒再言語,隻精準端起面前的碗,靜靜的吃,水玉般琢磨而出的側顔被粥�的熱氣烘出淡淡暖暈,嘴角下方的小痣無限勾情。

    近近看他喝粥,看得她呼吸困難,喉嚨還得偷偷吞咽。

    她內心尚未唾棄完自己,他已食飽。雖不太挑食,食量卻小,僅用了一碗粥和幾箸菜而已。 她伺候他喝了些溫茶,本要接著幫竹僮收拾桌面,苗沃萌卻道:「隨我來。」

    他手持盲杖,領她從北院後門步出。

    一踏出北院高牆外,循小徑而上,陸世平回首可望見不遠處的漠漠湖色,再往上走是一大片翠竹林,竹風沙沙響動,卻疑有木樨花味穿林而來……她已知他要領她去哪�,心不由得狂跳,一下快過一下,手心微汗。

    翠圍琴閣,音環九霄,她終于能窺他『九宵環佩閣』�的奧妙。

    足尖踏進琴閣之際,她整個人從上到下、由�到外全在打顫,細細輕輕顫抖。

    當她隨他進入閣中藏琴軒,見到他所收的十三張名琴,她腦子發熱,心更熾。

    眸光靜卻激切地一一掃掠架上名物,忽地在最後的置架上看到兩張再熟悉不過的七弦琴,她眸中陡然起霧。

    「你在哭?」苗沃萌微側半身,嘴角似笑非笑。

    「沒……」她忙否認,鼻音略濃道:「奴婢……沒事幹麽哭?」

    「也是。」他語氣更淡,聽不出真意。

    她無暇去猜他思緒,穩了聲嗓問:「三爺領奴婢來這兒,不知有何吩咐?」

    「架上的琴需殷勤照顧,從今日起便交給你了,能做嗎?」

    她濕眸略瞠,定定望他,頰面漸紅。

    「做不到?」俊眉似不耐煩的一揚。

    「能做、能做!我、我……奴婢做得到!」點頭如搗蒜,兩顆淚珠子立時滾出眼眶,她嘴卻咧得開開的。

    「能做這事,讓露姊兒這般快活嗎?」他冷不防地問,墨睫徐眨。「快活得喜極而泣了?」

    「都說……沒哭。」她深深呼吸吐納。「三爺是主子,主子交代的事,奴婢聽話照辦,盡力辦妥,沒什麽快不快活的。」

    他靜默了會兒,最後僅淡哼一聲,薄唇又是那抹似笑非笑的弧。

    陸世平鼓起雙腮,鼻翼微微歙張,被苗三爺仿佛吋時都在試探的手段弄得有些來氣,卻也隻能悶受著。

    她……她瞪他、瞪他!呼……多少解解氣。

    「既是聽話照辦,那就做吧。竹僮們該是把工具都收進櫃中了,你自個兒找找。」抛下話,他旋身便走至格窗下的長榻,不再理會她。

    因見了他珍貴收藏而激蕩不已的一顆心至此已稍平複,陸世平眸光猶追隨他,見他坐上榻邊,脫了絲質墨履,她不自覺便走近過去,蹲下來將他的墨履擺好,還廂手接過盲杖,擱置榻邊角落。

    她沈默做著,苗沃萌亦無話,隻是當她直起身,眸光重回那張俊顔時,她心口不禁一悸,因他又在「看」她。

    「三爺還需要什麽?奴婢替您取來。」她呐呐問。

    「不必。」他答得平淡,兩腿已盤坐榻上。「我要的東西,大緻都在了。」道完,他摸索著揭開一張青布蓋子。

    那張青布蓋子從她進來時就攤開、占去一半的長榻,她原也不好奇它底下蓋住什麽,畢竟那十三張名琴、包括出于她雙手的『洑洄』和『玉石』,早占滿她心思,哪還能分神去想青布蓋子下的事物?

    然,此時掀開一看,她腦子�似又轟地一聲,耳鼓直震。

    青布底下是那一日她從火堆�搶出的木頭,還有成套的制琴工具。

    她兩眼再往他臉上溜去,他像等她說些什麽,但她抿抿唇僅道:「那奴婢先去做事,三爺若有吩咐,喚一聲便可。」

    苗沃萌垂下俊龐,淡笑應了聲。

    這一邊,陸世平差不多是三步一回頭,癡癡張望那塊熏焦的木頭。

    不成的!不能胡思亂想!

    她猶記得當日他所言--

    即便是塊破木頭,也是『鳳寶莊』苗家的破木頭……

    木頭落在他手�,他會待它很好,她沒什麽好擔心。

    深吸口氣,她拍拍臉穩心,開始往角落矮櫃�翻找。

    果然竹僮都將工具收在�邊,除了一整套制琴之具,還有整理琴具所用的毛墊、細棉布、木油和小挑子。

    她將所需的物件擺上桌案,再小心翼翼地從第一張架上搬來那張名琴。

    琴名『若濤』,她是百聞不如一見啊,碰上它時:心�滿懷虔誠。

    她將琴仔細擱在鋪了毛墊的案上,用小挑子理著琴首轸池和琴尾龍龈處的贓汙,她心想,清理完後還得用細棉布沾點木油, 好好幫琴身「浴洗」兼「滋潤」個幾番,務必讓整張琴回複光彩。

    她做得認真忘我,直到臉容陡揚,這才不經意瞥見臨窗而坐的苗三爺。

    她登時一愣,因真的忘記軒室中還有他相伴。

    隻是這麽一瞥,她眸心湛湛,一時間竟難移開目光了。

    翠竹在格窗外揺晃,綠綠幽幽,飄渺灑脫,他一身淺青盤膝而坐,懷中是那方奇木,盡管喪失目力,一雙澗水澈目仍定定鎖緊懷中之物。

    掌中持小刨刀,他一下下削掉木頭上的焦黑,刨下極薄的一層。

    木頭漸漸露出原材顔色,是紅杉,棗紅偏沈的色澤更是紅杉中的極品。

    如此的一幕,這般的好看……

    她小心翼翼呼吸,下意識怕驚擾此時的他,心繃得有些泛疼,亦擔憂他手中刨刀一個不小心要弄傷自己。

    幸得自始至終,他手一直很穩,穩穩按住木頭,穩穩刨削。

    她見他放下刨刀,心神跟著定下,本能地籲出一口氣,卻見他再摸起一根小篾刀,剛落定的心「騰--」地又被吊高。 苗沃萌不知是否覺出什麽,身姿未變,俊龐猶垂,卻淡淡抛出話--

    「事做完了?」

    「呃……還、還沒。」喉兒一緊,嗓聲更沙啞。「……就做。正在做。」

    她趕緊收回視線,重新將心神拉回案上的『若濤』,取棉布沾木油、仔細打著一層薄滑。

    篾刀又削又剜,木屑剝離聲細微響起,她一直傾聽,然後時不時以眼角餘光掃去,偷觑他的舉動。

    漸漸,她心又定下。

    因他一直沈定如嶽、沈靜若水,讓她漸又尋回專注:心無旁骛。

    翠影格窗下的長榻上,男子制琴的手微乎其微一頓,俊龐猶自輕垂,腦中卻已翻過無數思緒。

    她是識琴、懂琴的,且還是個中高手,要不踏進這『九宵環佩閣』時,也不會激切到難掩紊亂氣息以及發顫的嗓音。

    雅室�收藏的這些琴,在雙目未盲前,向來由他親手整理,之後逼不得已才交代竹僮們去做,然,理琴、養琴的功夫不一般,兩個孩子學得還不到火候,而她,這個古怪的露姊兒,他狀若隨意地問她能不能做,她便理所當然地應承下來,語調欣喜高揚……她竟沒問他一句該如何做?從何著手?

    她不刻意掩藏,亦不主動坦言,仿佛要他解一道謎題,一點一點尋到提示,然後推敲她。若向她開口要答案,他便輸了。

    所以留她在身邊,他總會看清她的。

    他不會輸。

陸世平花了整整六天,才將『九宵環佩閣』�的十三張名琴全數「滋潤」了。

    配置來『鳳鳴北院』的這些天,她身份是三爺院內的貼身丫鬟,睡的地方就安排在主子內寢外的隔間。

    那個小所在算得上寬敞,也留著兩扇窗,但出入都得從主子的寢房進出,睡時就拉起一長溜的雕花屏扇,方便主子夜�叫喚。

    然,雖說她是三爺的丫鬟,但一些貼身服侍的活兒現下仍由竹僮們分工了,她頂多幫忙整理床被、用膳時替主子布置菜色, 然後在竹僮因手掌太小抓不攏苗三爺又密又長的柔發時,接過梳子替爺束發戴冠。或是竹僮沒系好爺的腰帶時,再換手環過爺的腰,心動明明地嗅著他身上檀香,重新幫他理過。

    北院�的瑣事,她這個丫鬟沒理上多少,倒是天天被苗三爺拎往『九宵環佩閣』,那�的活兒當真全落在她肩上,除了理琴、養琴,還有滿滿一室的琴譜需整理,遇到日陽露臉,也得乘機曬書。

    換了個靠他更近的地方住下,一切都挺好,隻除每日去『松柏長青院』請安時,她這個『貼身丫鬟』也跟著去,他苗三爺都得挨太老太爺好幾顆白眼。

    任憑老人家如何刁難叨念,他就那副溫良恭儉讓的模樣,脾氣好到惹人落淚。

    假的!

    但假得……欵,當真好看。

    反正由著太老太爺斥責,他靜靜受過,『松柏長青院』這邊便算揭過了。

    然後尚有一事教她小小心虛。

    進『鳳鳴北院』的第三天夜�,她開始「夜遊」。

    「夜遊」的目的--偷偷協助眼盲的苗三爺將奇木制成好琴。

    揉了揉,將眼中迷蒙揉掉,她躺下後真睡著了,還好又自個兒醒來。

    如過去幾晚那樣,陸世平掀被起身,蹑手蹑腳從隔間溜出。

    她不敢走近內寢�側那張大榻,朦胧間,見那半透明的垂幔後床被隆起,靜谧無聲……苗三爺該已睡沈。

    她再往外走去,跨出內廳,經過兩隻小竹僮睡下的小室,隱約可聞鼾聲。

    她禁不住扯唇,無聲笑了笑,隨即晃出廳外,連燈籠也免了,就偷偷摸摸從北院後門溜出,在犀白月光下爬上山坡小徑,往翠竹林走去。

    這一帶湖邊上,竹林、白梅林,以及不知生在何處的木稚林,皆是苗家『鳳寶莊』的産業。她想,苗家定在外圍安排護衛巡守,林子�有無守夜的人,她就不清楚,隻是她這幾次的「夜遊」,倒也沒人跳出來逮她。

    愈來愈熟門熟路,夜中,纖細身影挪動,不一會兒便抵達『九宵環佩閣』。

    推門踏進,她直接走往藏琴軒,走近臨窗下的長榻。

    她掀開榻上的青布蓋子,藉著透進格窗的幽微月光,打量苗三爺這些天刨出的琴形輪廓。槽腹的底部已刨過,龍池、鳳沼、 雁足的位置也已量出刻了記號,該是明日就能下刀鑿出。

    她張指量了量記號間的距離,確認無誤。

    隨即平掌撫模了會兒底部,用手指感受木頭細膩的紋路,略沈吟過後,她拿來刨刀貼在底部某處,又薄薄刨過幾下,力求完美平整。

    想想他這人在琴藝上堪稱全才,鼓彈、作曲、制琴,祥祥皆通,跟師父是一祥的,但他所展現出的風華,是一種渾然天成的氣勢,仿佛天生如此、天賦難奪,所以師父當年對他才會有了「既生瑜、何生亮」之感,入魔障而不能醒……

    低幽歎了聲,她重拾心情,收拾榻上剛刨下的木薄片。

    突然--

    「誰在那�?」

    那冷聲蓦地在身後響起,陸世平脊柱陡顫,急急倒抽一口寒氣。

    她迅速回首,晦暗不明中一道修長黑影倚在軒室門邊,聽其聲,辨其身形……

    「三……三爺……」她困難地吐出聲,趕緊理好榻面,覆好青布蓋子。

    「你是誰?」問得更沈。

    陸世平微地一怔,人已下榻站好,道:「三爺,我是露姊兒。」

    他忽而不語,仿佛想著她的話,記不得她是誰似的。

    「三爺不是睡下了?都這麽晚了,怎還來這兒?」甫問出,她便想沖自己大皺眉,聽聽她問這什麽話?

    爺還沒質問她,她倒先質問爺了!

    她現下仔細一想,適才離開北院內寢時,她站在幾步外往他的睡榻看去,似未瞧見他的鞋擺在踏架上……那麽,薄薄帷幔內隆起的僅是被子而已?他確實睡下了,但又起身,在她之前便走出北院?

    思緒一道道,她苦笑:心想該找什麽理由搪塞,一邊也打起精神等著聽他的嘲弄冷哼。

    然,並非她預料的責難,更無嘲諷冷笑,她原以爲是慵懶倚門而立的苗沃萌突然毫無預警地朝前倒下!

    「三爺?」她驚呼奔近,本能地伸長雙臂,幸好來得及捧住他的腦袋瓜,沒教他磕得頭破血流。

    一碰觸到他的臉,才驚覺他頰面冰涼,額面盡布冷汗。

    「三爺--三爺聽得見我說話嗎?」指微顫地輕拍他臉頰,她焦急地低問。

    苗沃萌神識並未喪失,感覺一雙溫熱的手在臉上遊移、拍撫,他嗅到柔軟淡香,這氣味似混過木材香氣,他心弦微動……

    露姊兒。

    他記起她了。

    這一夜疼痛來勢油洶,在他腦顱�摧殘,他思緒幾成一片空白。

    「……扶我起身。」齒間澀澀擠出聲音,像每個字都磨出血絲似的。

    陸世平見他能說話了,急跳的心稍穩。

    她連忙拉他一臂搭在肩上,顧不得什麽,一手已繞去摟緊他薄秀腰身,使著勁兒幫他站起,再讓他靠著自個兒身側,緩緩走回那張長榻。

    她先扶他坐下,再將青布蓋子底下的木頭和制琴工具全挪到桌案上,待回頭,他上半身竟已歪倒、側臥在榻上。

    長榻整個空出位置後,她脫下他的絲質墨履,再將他袍服中的兩條長腿搬上榻,讓他躺得舒適些。

    「你躺會兒,我這就去跟方總管說,遣人請大夫過府。」她抓著袖子擦拭他一額冷汗,正要離開,手卻被他修長五指精準抓住。

    「沒用的。城�大夫皆束手無策,不必驚擾家�……專治我頭症的朱大夫在鄰縣義診,再過幾日才會返回太湖。」

    「頭症……」她呐呐顫唇。「三爺是頭疼得厲害,才、才如此嗎?」

    苗沃萌沒有回答,卻似一波劇疼再次湧起,他忍痛般悶哼一聲,一手不由得按住發脹刺痛的腦勺。

    是那處曾挨過師父狠擊、高高腫脹的地方!

    此時此刻,她半句話都吐不出,濃重的愧疚與滿滿的憐惜交疊,猶如燒紅的鐵直直烙在心尖。

    她倏地起身,他欲再揪住她已無力,任寬袖軟軟垂落榻面。

    苗沃萌不知自己躺了多久,隻覺渾身力氣皆拿來抵抗那樣的痛。

    然後……在疼痛稍退時,他又能捕捉那來來去去、不知張羅著什麽的腳步聲,輕且焦急,他能從她行走、舉止所發出的聲響中,分辨出她此時心緒。

    嘶--該死!又疼了……

    「三爺,我點了燭火,也把養在銅盆炭渣�的炭火重新燃起了,拿陶制茶壺裝了些水擱在炭火上燒,但水燒得還不夠熱,你將就些,我先幫你浄浄臉。」這兒沒有設小竈房,離大宅的竈房院子又遠,還好廳側小室尋常皆備著一大缸清水,而他們白日燃起來取暖的火銅盆亦擱在小室,她隻好克難,勉強燒出溫水。

    入夜溜出來,她身上也沒帶帕子,幹脆取過制琴的篾刀利落地割掉一大截衣服。

    移來燭火,她拿斷袖浸過溫水,仔細擦掉他一臉汗,見他兩邊額角微微突跳,似繃得難受,她沒知會他,作主便松了他的束發。

    她浄過他頸後的汗濕後,開始以十指按撫他頭皮,指尖探進他柔密墨發�,力道或重或輕,緩緩按揉。

    片刻過去,見他眉峰稍弛,繃緊的嘴角亦柔軟些,她咬咬唇間:「三爺的頭……被砸傷的地方常……常引出這祥的痛嗎?」

    他面無血色,微緩地籲出口氣。「你怎知這頭症是被砸傷落下的病根?」

    她眼皮一跳。「我、我胡猜的……」

    是了,三年前他踏出『幽篁館』,頭腫眼盲傷得不輕,卻一律稱說是自己沒留神跌倒,磕傷腦勺……不是遭襲擊砸傷。

    不知是否被他聽出什麽,她一顆心正忐忑卻見他薄唇淡掀--

    「服藥再加以針灸,三年下來,這頭疼之症已漸抑下,隻是今夜突然暴起……這痛……即便是朱大夫所開藥方亦沒辦法對付的,需他親手施針……」合眼,長睫在燭光下不太安穩地輕顫,他聲音幽微,似喃喃自語。「琴……撫琴最好……感覺病症將起,腦中刺麻脹熱之際,有琴傍身會好些……曲在心間,音在指下,若能甯神撫出一曲、再一曲、無數曲……不自覺間挨過去,竟也不那麽難受,能忘肉身疼痛……」

    「所以三爺是夜�自覺不對勁,才誰也不告訴,獨自來『九宵環佩閣』找琴相伴……」並非問句,而似歎息,她兩指揉著他額角穴位,輕啞問:「那……琴音在這時候,真能助你凝神稱心嗎?」

    「太遲……」薄唇磨出兩字。

    陸世平懂他意思。

    那是指病症將發未發,尚能靠意志力轉移病心,將其壓抑。

    但此時疼痛一波波,如江河潰堤,阻遏不住,欲靠琴音轉移病心已然太遲。

    「三爺?」微驚低喚,因他似又痛起,剛舒緩的眉心再次成巒。

    溫潤面容陡地繃緊,白額再次滲汗,他氣息變得短促含濁,齒咬得輕響。

    陸世平深深呼吸吐納,試圖將胸中那股燒灼擠出體外,但似乎不太成功,心仍灼痛。

    她十指從他濃發中抽離,甫起身要走,他一手大揮,沒揪住她的手或衣袖,卻猛地抓住她腰間衣料。

    隻是揪住她想幹什麽?苗沃萌想不出來。

    他受的痛,僅能靠自己獨撐,咬牙撐過也就好了,難不成想賴著誰?

    「三爺,我沒要走,我……我陪你,沒要走的。」

    那語氣跟哄孩子似的,明明嗓聲沙啞,不清不脆,他竟略有心動。

    怎麽放手的他也沒感覺,總之折騰得又汗濕衣衫。

    長身微蜷,他費勁調息,極想捶打腦勺發脹作疼的那一處,但那自戕之舉到底徒勞無功,他是清楚的,唯有忍……隻能忍……

    突然,有琴铮鳴。

    凜神一驚,他內心忽而大縱不靜,緊閉的長目陡張。

    剛受傷那段時候,他雙目尚能瞧見模糊黑影,然,隨著治療時日一久,反倒什麽也捕捉不到,入目的人與物再辨不出輪廓。 大哥以重金請來的朱大夫對他頭傷連續用針,每隔一段時日就得挨一頓針灸,如此已連施三年,說那是他獨創的「否極泰來」之術。

    物若至極,必反。

    而他若想重見光明,必先全盲。

    此際,雙目瞠得再大,依舊黑茫茫一片,他像橫在黑川中的孤島,天地俱默。

    铮!

    琴音再起,點點飛掠,環環輕扣,每一段音皆似盡黑穹蒼�的一顆飛星、一道閃電,流閃明明,震得他心動明明。

    他被震得一時間忘卻肉身之痛。

    他能聽、能辨,亦聽出、辨出了--那人所鼓之琴純粹大雅之聲,不駿發飄逸,更無郁勃牢騷,完全的中鋒正筆。

    安雅且沈和。

    玉與石。

    所鼓之琴正是『玉石』琴。

    而鼓琴者,誰?

    玉石暖暖

7

「一張『洑洄』,一張『玉石』,一張多變,另一張……沈穩嗎?」

    「你是先制了弦清音正的『玉石』,之後才有『洑洄』問世。在我所想,『洑洄』是主,而『玉石』是伴。但依你所想,『玉石』並非伴琴,『洑洄』才是配角兒……這一對琴,隨撫琴者不同,琴技高低有別,琴的主、伴地位也能跟著變,深意潛藏,原是如此。

    他記起曾說的話,那時他亦是頭疼欲裂,然,與人談起琴,解開疑惑,內心愉悅輕快,肉身之痛似也算不上什麽。

    而那人最後捧出一張琴,交給了他。

    琴名『玉石』,正是他以爲的那張伴琴,與『洑洄』本是一對。

    「三爺既爲『玉石』而來,琴贈有心人,便請三爺笑納。」

    道完,那模糊黑影朝他深深一拜,不僅如此,還雙膝跪地。

    他聽到對方額頭磕地的悶響,連響三聲,那人磕過頭後,柔聲持平又道--

    「今日所作承諾,我信三爺能守諾到底,放過我師父,放過咱們『幽篁館』,等將來……將來若報完師思,師弟、師妹和幾位老師傅皆有安排,了無牽挂了,定進『鳳寶莊』爲奴爲婢,再報三爺恩義。」

    爲奴爲婢……

    報三爺恩義……

    苗沃萌覺得頭昏,隻是昏,原本的劇痛被竄出的過往事物層層擠壓,壓得扁扁的,僅餘留一點點的刺麻感。

    鼓琴者琴藝平平,正是這般尋常,才顯『玉石』潤潤琴色。

    他垂下眼睫,左突右沖的思緒隨琴音穩下,嘴角微翹的淡弧卻挾恨帶惱。

    他蓦然咳出聲,愈咳愈重,用力到整個人蜷縮。

    琴音陡止,那姑娘再次奔回榻邊,拍撫他的背,焦急低嚷--

    「是寒症發作嗎?我還是請方總管去,不能任你這祥,你--」

    「咳咳……你幫我撫撫背、順順氣,就行的……咳咳……別走開……」聽聲辨位,他胡亂揪住她衣角。

    他這人真是……真是……呃!

    陸世平既擔心又無奈,見他緊壓腦袋的雙手好不容易松開,繃起的五官亦和緩許多,頭似沒那麽疼了,怎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不及多想,兩掌已平貼他的背央,微施力氣一圈圈往外撫,再一圈圈往內縮,如此不住地重複。

    她一顆心原高高懸著,幸好一次次推撫他背心之後,他就真沒再咳了,僅是氣息促濃了些。

    此時的他側顔伏在長榻上,青絲半覆俊龐,她沒忍住,兩指探去將他的發撩至耳後、肩後,看到他蒼白卻透虛紅的臉膚、輕歙的鼻翼,以及微啓的唇……她心尖又顫,忙用力閉閉眼,端正思緒。

    「你很行嘛……」低幽語調飄渺如室中那簇幽微燭光。

    陸世平睜開雙眸,表情有些不明就�。

    榻上病態俊美男靜伏著,淺淺呼吸,淺淺勾笑。

    「能窩在竈房院子做事,能哄得太老太爺開懷,木工手藝精巧,還能聽辨音律,知自己琴技不突出,便選一張大雅之聲的古琴鼓之,緩和我頭疼之症,即便我咳得難受,也有法子應對,一雙巧手往我背心既撫又推,順氣行血……所以才說你很行啊……」

    她頓時又覺陷進五�迷霧。

    苗三爺無常,話中總合另一層意味。

    她辨不出他話中真意,隻覺胸中隱隱驚悸,像似……他察覺到什麽,他眼盲心不盲,看穿她的一切,甚至看穿她的心。

    「怎不說話?」他徐聲問。

    ……要她說什麽?陸世平唇瓣嚅了嚅,喉中微燥,舌尖略僵,仍無語。

    「你發覺到了嗎?」苗沃萌掩睫低笑。「你一著急,對主子的敬稱便忘個精光,隻會你啊你地喊,也不自稱奴婢了,大不敬啊……」

    她瞪視他,好一會兒才答:「奴婢不敢。」

    「你怎是不敢?哼,你是什麽都敢!」

    她雙眸瞪得更圓,忽覺一陣委屈兜頭罩下。

    他怎麽可以這祥?

    頭疼好不容易剛緩下,咳症也及時抑制了,他卻……卻過河拆橋,又端著主子架勢欺負人!

    「怎又不說話?」他嗓音突然一沈,上身改作側臥,臉轉向她。

    迷離眼睛雖「看」向她,但依舊沒能對進她眼�。

    她倔著氣不肯出聲,略重的呼吸聲透露她此時心緒,傳進他敏銳耳中,惹得他臉色再變,玉面結出一層薄霜似的。

    「你還擺臉給我看了?」

    「……奴婢不敢。」她原想回他一句「三爺瞧不見的,奴婢擺臉給誰看?」隻是拿言語嘲諷人的事,實非她慣常所爲,最後 還是忍氣吞聲了。

    豈知苗三爺沒打算收斂,被惹火了,哼哼冷笑。

    「嘴上說不敢,行徑卻膽大妄爲。你要真不敢,會每晚摸黑來到『九宵環佩閣』?你要真不敢,會瞞著我,偷偷幫我制琴? 你當真以爲重新刨過、鑿過的痕迹,我會覺察不出?哼哼,最好你是真不敢!你要真敢,還不知落進你手�,我得吃多少悶虧、挨多少暗箭?」

    他這話……說得好可惡!

    陸世平聽著聽著,雙眸泛潮,很氣他,氣得好想揍他幾拳,但她哪能真對他動粗?她、她就是被吃得死死的,他對別人可以溫文可親,偏對她不掩戾氣,她既傷又痛,卻賤骨頭似地甯願他坦露真實一面,也不要他將她視作旁人。

    一掌摸上她衣袖,蓦地揪住,他薄唇一掀。「露--」

    她心�狂鬧,渾身顫栗,刹那間以爲他就要喚出「陸世平」三個字。

    「--露姊兒,你說,有你這樣爲奴爲婢的嗎?」

    他墨睫淡斂,適才一陣的咳,面頰逼出淡淡的紅,長目仿佛籠著水光。

    質問她時,虛弱面龐明明端不出什麽氣勢,修長身軀還癱軟般臥榻不起,偏偏那迷離眉宇、迂回低幽的言語,總勾得人一步步靠近,他像守株待兔的獵人,設好陷阱,隻等獵物自投羅網。

    ……有你這祥爲奴爲婢的嗎?

    惡向膽邊生。

    一股鬧不清混入多少心思的情緒將她吞噬。

    她忽而捧住那張略冰涼的俊臉,俯首便去吻他,吻那兩瓣隻會說話欺負她的、淡淡紅的唇瓣。

    她並未深入,僅是用唇貼住他的,她也沒合睫,張眸看進他波光潋濫的瞳底。

    有沒有她這樣爲奴爲婢的?

    她是被他用言語擠兌得來氣了,心底渴望,心緒沖動,不管不顧便吻了。

    唇相貼,僅經過幾個呼吸交融,她便緩緩退開,很訝異他竟然動也不動任由她「魚肉」不還手。

    苗沃萌之所以沒動靜,是因一時間懵住,懵得十分徹底。

    唇上疊著另一張唇,仿佛因她的擠壓才體會了,原來唇可以這樣柔軟。

    他遭人強吻……這一驚,腦中餘下的刺痛感瞬間驚麻,竟比琴音更具奇效。

    實在是膽大妄爲!

    這個女人……她、她真是來爲奴爲婢的嗎?還是來輕薄他的?

    陸世平直到真做過了,身子才輕輕發顫起來。

    雙眸包含水氣直瞪著他,見燭光淡映下,兩抹紅雲在他頰面漫開,他微張的唇細細輕喘,她也騰地紅了臉,心海起狂濤。

    「你──」

    耳鼓甫擂進他那一聲,她整個人驚震,原有的渴望、沖動,此刻又添進驚懼,怕他又要說出傷人的話,要訓她、斥責她…… 既然都得挨他一頓罵,被他瞧輕,幹脆就、就一不做、二不休!

    她倏又低下臉,再次親上他兩片柔軟薄唇。

    隻聽他驚喘一聲,她舌尖便往�邊鑽,舔他微啓的齒,又再往�邊探了點,碰觸到躲在齒後顫顫的舌尖。

    腦子像發了癫,她暈頭轉向,心也發癫,帶著蠻氣糾纏他不放。

    他全然被動,像瞬間化作太湖之石,僵挺定在原處,但雙唇卻軟得不可思議,被她吻得濕漉漉、水淋淋。他口中有�常的藥味,淡淡還帶檀香,想起進『鳳寶莊』竈房院子一年多,默默爲他煎熬藥汁,每一次守在藥爐邊,心�總想著他,希望他一切都好,希望他目力得以恢複,希望他將自己養壯些,希望……希望有朝一日或許能近近看他,跟他說上幾句話,說她很謝謝他的守諾,說她也對他守義了,來到他身邊。

    而她之所以願來,是因爲對他有非分之想嗎?

    思緒攻防,在腦中狠鬥自己,當那樣的自問清楚浮現時,她心�有愧,火辣辣生疼,猛地便拔開張狂的唇,住了手。

    苗沃萌忘記原先要說的話,舌尖動了動,半字也吐不出,卻嘗到她留在唇舌問的滋味……暖暖、軟軟的微甜氣味,潮濕柔潤,像雨後日陽……越想,一張俊臉竟紅得透澈,那股莫名火熱猛在心間竄燒,燒出他一把火氣。

    「你……混帳!」他聲音惱火卻又冰冷,矛盾得顫人心扉。

    用不著他罵,陸世平也知自己亂來。

    她對報恩的對象行不恥之舉,懷非分之想,不是混帳是什麽?

    但她終究得守著他、顧著他,再如何斥罵,她耍耍無賴、厚著臉皮撐過就好,隻盼他別怒到踢她出『鳳鳴北院』,甚至踢她出苗家。

    「是。三爺罵的再對不過,奴婢混枨,什麽事都敢做。」她堅定應聲,兩手暗暗握緊。

    「……你、你話也不駁,罵了就受,就這麽沒臉沒皮?」

    「三爺說的是實話,奴婢不能駁,也沒法子開脫,我……我……奴婢確實沒臉沒皮,才會膽大包天胡來。」不是跟他置氣,她說得平淡,完全認罪,就想他消消氣。

    苗沃萌卻瞬間鐵青了臉。「你在玩我嗎?」

    「奴婢不敢。」

    「還說不敢--」他一怒,陡然坐起,但這一動動得太急、太快,方撐直上半身,話都沒來得及說盡,突然一記暈眩重重打下打得他難以招架。

    「三爺!」陸世年本能地撲過去,張臂再次穩穩接住他歪倒的身軀。

    她扶他躺下,明顯寫在臉上的憂心他瞧不見,她自己亦不知。

    聽他低聲又咳,她這一次兩手改而平貼他胸央,仍是繞著圈圈推撫。

    咳聲斷斷續續,半響後終于止住,她雙手亦緩緩停下。

    她等著他再罵些什麽,但方才頂著一片火斥責她的苗三爺此時卻抿唇不語。

    他賭氣般撇開臉,面向窗下的壁面,下颚繃起,露出的一隻耳朵和一小截頸項紅得很是古怪。

    陸世平傾身探看,見他繃繃的薄唇被吻得水潤潤,心又火熱起來。

    她用力閉閉眼,沙嗄道:「三爺再多歇一會兒,奴牌這就去廳側小室取些清水來,多燒些水,幫您再浄浄臉。」他殷紅的臉膚和頸膚皆滲薄汗。

    這一次他哼也沒哼半聲,亦未揪住她衣袖或衣角,便由著她跑開。

    聽那腳步聲離去,藏琴軒僅他獨處,苗沃萌一袖才慢吞吞舉到自個兒左胸。

    他壓住跳得過快的心,那跳動沖撞得胸骨發疼,他不禁揉了揉。

    沈沈吐出氣息,唇舌方動,遂嘗到她留在他口中的淡馨,心又抽顫一下。

    揉著胸口的手于是一挪,長指撫上遭姑娘輕薄的兩片唇瓣,指尖觸到濕熱舌尖,頓時她探進勾引他的那種感覺再起,他背脊細細顫栗,腦中轟然大響!

    不僅臉紅,他整個人都快內燃著火!

    咬牙悶吼一聲,明明四周再無旁人,他卻像躲避誰的目光似的,將熱燙俊臉埋進輕散的發絲�。

陸世平回到藏琴軒時,手�多了一套幹浄的男子衣物、一條輕而暖的蠶絲被,還拎上一壺茶。

    她最後還是跑回北院一趟。

    心想他流了汗,貼身衣褲定都濕透,若吹了風那還得了?于是回北院取衣褲,就順便抱條被子又備上溫茶,也從櫃內多取兩條棉布,好幫他拭汗擦身。

    輕悄踏進藏琴軒,淡淡燭光下,那男人依然面壁側臥,而青絲散面。

    她再去探看,見散在他鼻端的發絲正因他的鼻息而輕動……睡著了呢。

    能睡,那很好,表示頭不痛、寒症已消。

    她兩肩微垮,靜吐氣息,覺得心終于安然落回胸房�。

    今夜也夠他折騰了,肉身疼痛難耐,還得遭她胡來、受她的氣。

    經過這一夜,往後該如何面對他?他會怎麽跟她算這筆帳?

    明兒一早待他清醒,怕是她最最難捱的吋候,光想都覺萬分尴尬。

    想了再想,苦笑再苦笑,幹脆抛諸腦後不想了。

    她攤開蠶絲被子,輕輕替他蓋上。

    陸世平隻想著天亮後得面對睡飽飽、神清氣爽的苗三爺,何曾想過,她要面對的不隻苗三爺,還有苗家大爺!

    聽到那踏進『九宵環佩閣』的腳步聲,陸世平眨眨困眼,人還沒完全醒覺,待幾道大小身影倏地湧進藏琴軒,她揚睫認出爲首的男子時,腦門驟凜,睡意登時退得一幹二浄。

    「大爺……」她倏地從長榻上坐起。

    昨夜守在榻邊,原是背靠窗牆坐睡,不知何時變成倒臥榻上?

    苗沃萌睡�側,她趴在外側,身上竟然也蓋著蠶絲被……她、她半夜搶主子的被子嗎?

    跟在苗淬元身邊的是方總管、小厮守益,還有小夏和佟子也都進來了。

    見到藏琴軒�的景象,苗大爺挑了眉,方總管微瞠眸,守益和兩竹僮則傻愣愣的,溜溜眼珠子一下子看她、一下子看猶自熟睡的三爺,張口無言。

    陸世平窘困到真想挖個坑將自己埋了。

    她一張臉已大紅,仍兀自鎮定,欲起身說話,身子尚未站直竟又倒坐回去,才知一大片裙擺被同榻而眠的苗沃萌壓在身下,

    這下子場面更尴尬了。

    跌回榻上,她還沒想到接下來該怎麽做,苗淬元已踱到桌案邊的一張圈椅,撩袍落坐。

    「方總管,你說三爺討了誰不好,偏要討這麽一個大齡丫鬟在身邊。聽說爲了這事,還跟太老太爺拗上了。嘿,咱們『鳳寶莊』來了如此搶手的人物,我竟是後知後覺。」雖是與自家總管說話,但兩眼卻一瞬也不瞬地直視端坐榻邊的姑娘。

    苗大爺心想,她此刻必然是慌亂窘迫的,但也算有些能耐,挨他這幾句,偏娃兒相的臉表情仍顯沈著,倒是有點意思。他有心爲難,臉色忽沈。「還以爲是個多可人體貼的丫鬟,結果這成什麽事?你是怎麽伺候你家三爺的?竟連竹僮也瞞著,帶你三爺在這兒窩了一整夜!你三爺身骨耐不得寒,你難道不知?他睡,你也睡,還同榻同被,你膽大包天了!有你這般沒規沒矩的嗎?」

    小厮和竹僮們見大爺發怒,嚇得噤若寒蟬,方總管隻管斂眉垂目,至于陸世平則一迳低頭,也不辯駁。

    「大哥怎麽沖著露姊兒發火了?」

    徐雅嗓聲一逸,衆人目光皆被慢慢擁被坐起的苗沃萌引將過去。

    陸世平趁他挪動之際,已拉下裙擺,隨即立起退在一邊。

    苗大爺的斥責,她倒也不驚,隻是兩隻耳朵熱得麻癢,她想撓撓,還得費勁忍住,忍得有些辛苦……然後她想,他們苗家的爺兒們果然「性相近」得很,心緒起落、喜怒轉換全是眨眼間的事,苗三爺才開口,苗老大忽而笑語--

    「喲,三弟終于被吵醒了呢!」

    苗老大的「終于」二字用得機巧,陸世平眼角餘光不禁瞥了去,便見苗三爺那張俊臉像在暖被�捂久了,白皙臉膚透紅澤,尤以頰面橫到耳處的地方最明顯。

    他這臉紅過腮的模樣……是心虛嗎?

    原來他早也醒了,卻是裝睡?

    那、那他較她醒得更早嗎?

    會不會她搶他被子、挨在他身側睡得打貓咪呼噜時,他已然醒覺?

    心�一歎,她頭垂得更低。

    複又苦笑安慰自己,反正在苗三爺心�,她早是沒臉沒皮,也不差這一回了。

    苗沃萌輕咳兩聲才道:「大哥,我是昨兒個深夜突然起了作曲興緻,才獨自進「九霄環佩閣』,豈知露姊兒跟了來,我不回主屋北院,她又能如何?」

    苗大爺一指在桌案上輕敲,微微眯目。「你昨夜頭傷又作疼了?」

    苗沃萌淡然笑了笑。「已無礙。大哥不必多慮。」

    苗大爺沈吟了會兒,未再多問。

    長身立起,他一雙精目瞥向自始至終皆沈默的陸世平,語調持平卻隱隱含威。「照顧好你三爺。」

    「是。」陸世平低應一聲。

    終于送走苗老大。

    苗淬元一走,方總管和守益自然跟上。

    小夏和佟子似嚇得不輕,兩張圓臉上的血色都還沒恢複,倒是嘴巴叽哩呱啦說個沒停,才知一早兩隻小的沒見到主子,又發現露姊兒不在,自然以爲是她陪著三爺出北院,並不如何焦急。

    但大爺突然來到北院,問竹僮主子的去向,兩人皆不知,這才鬧出後面的事。

    苗沃萌暗忖,等會兒漱洗、換過衣物後,還得過去大哥那邊,該是有什麽事發生,但撞見他這境況,才「好心」將要事挪後再談。

    而他這境況……想著,熱流便在膚上流淌,一向自認極是自持能忍,近日來卻連連受挫,這全得歸咎于那個叫「露姊兒」的姑娘。

    正了正神色,他吩咐兩竹僮先回『鳳鳴北院』備熱水和衣物,不一會兒,藏琴軒內再次靜下,隻聞窗外的翠竹隨晨風沙沙輕響。

    「過來。」他也不指名道姓,反正軒室�就剩下她。

    終于要「處理」她了嗎?

    陸世平十指絞著,暗暗深吸口氣,走到他面前。

    他推開蠶絲被,坐姿閑適。

    她立在榻邊,垂眸便見他澤紅唇色,氣息又亂了。

    她手指絞得更緊,硬著頭皮問:「三爺想怎麽……呃?」

    她的腰身突然被握住。

    他那雙鼓琴譜曲的手十分修長,許是這三年來身子骨調養得好些,寒症漸抑,他亦較以往健壯,十指上的骨節雖仍明顯,但不再是瘦骨嶙峋之感,而是有力的、好看的。

    他兩手摸上她的腰,略緊一扣,似要將她釘在原處,被他握著的地方卻熱燙起來……呃,他膚溫向來偏涼的,她卻覺得熱極。

    「你從火堆�救下的那方焦木……」他語調慢騰騰。「既是難舍,那今後,制琴的事便由你接手。」略頓了頓。「省得你每晚這祥偷偷摸摸。」

    他、他說什麽?圓圓眸子眨了眨,聽懂他意思後,她雙眼大瞠。

    「你不願?」俊颚略揚。

    她仍傻著,萬沒料到他會這樣「收拾」她。

    「不願也得願。既是爲奴爲婢,就得聽主子吩咐!」他突然硬聲道。

    「……奴婢沒有不願。」她歎息般低語,纏絞的十指終于放松。

    他面色微緩,下一刻卻覺有輕柔手勁爲他拂開覆面的青絲。

    那一瞬間,他背脊陡地繃凜,抿唇不語,迷眸中似閃幽光。

    陸世平克制著,微顫的指最後仍滑過他面頰。經過一整夜,他玉潤下颚亦冒出點點淡青,俊美又帶頹廢。

    她撫摸他,沒規沒矩的,而他竟然也就由著她。

    隻是他不拒亦不迎,神情如謎,無法開解,扣她兩邊腰眼的手也已放開,似等著看她還能如何親近勾引人……

    想他八成又暗罵她沒臉沒皮,她心口忽地一涼,手便收回了。

    即使潤過唇,喉間輕啞猶在,她慢聲道:「三爺昨晚頭疼之事,該讓大爺知曉的,雖說朱大夫此時不在城�,還是得請其它醫術高明的大夫進府,替三爺看過才好。」

    「何必麻煩?」他似笑非笑。「有你拙劣琴技鼓我的『玉石』琴,夠教我驚異了,哪�還記得頭疼?」

    她蓦地臉紅。她的琴技自然不好,要不,當初怎會想制出那張『玉石』!

    聽到她呼吸吐納沈了沈,有話堵在喉中似的,苗三爺面上不動聲色,卻暗笑在心。欺負人原來還挺樂的,能欺得對方啞口無言更是大樂!

    「我的盲杖昨晚擱在前廳了,去替我取來。然後幫我穿鞋,陪我回北院。」

    「是。」

    她旋身走開了,他嘴角才幽微一揚。

    舉袖摸了摸被她碰過的臉膚,覺得有熱氣逼到表面上,那般碰觸,他說不上喜歡抑或厭惡,隻覺內心不甚舒服……因深靜心湖受了攪擾,似莺飛之渡陌臨流,不能自持。


8

苗沃萌回北院弄妥自身後,原打算上苗大爺的『鳳翔東院』,但苗老大已出門談生意,吩咐方總管傳話過來,說是晚膳後再談。

    「風�春寒,一向在外走闖的苗二午後風塵仆仆回到『鳳寶莊』,今晚苗家飯廳桌上擺著黃銅火鍋,鍋中銅管置著燒紅炭火,切絲酸菜在熱揚�滾動,片得薄薄的新鮮肉片兒備著好幾盤,還從地窖取來珍藏佳釀,即便年節早過,仍可圍爐取暖,盡興吃,痛快喝。

    苗家三兄弟親自去請太老太爺上座,老人家的飲食依舊被苗老大掌控著,但今晚苗淬元「大發孝心」,多涮了不少痩肉片兒 擱進曾祖父碗�,也讓老人家啜了三小杯美酒解饞。

    兄弟三人邊吃邊飲邊陪曾粗父說話。太老太爺難得的開懷,開懷到即便見露姊兒跟在老三身邊伺候,他也不置氣了。

    晚膳過後,兄弟三人聚在苗老大的東院。

    小厮替大爺擺上茶具、備妥熱水和紅爐便退出正廳,讓三位爺兒們私下聊去。

    「朱大夫現下義診的鄰縣,快馬加鞭半天可至,我可遣人去相請他回來,三弟以爲如何?」苗大爺提陶壺注水入茗壺,熟練地溫壺、溫杯,問話間還極快瞥了自家三弟一眼。

    苗沃萌微地一笑。「大哥口中說『相請』,其實是『強劫』吧?」輕揺了揺頭,笑略濃。「大哥,那頭傷也就這祥,我挺好,你倘是擾了朱大夫義診,他或者不怪你,但朱大夫的閨女兒定要跟你急,屆時見我根本無事,朱姑娘她饒得了你嗎?」

    「哼,誰饒誰還沒個準兒!她爹義診,咱們『鳳寶莊』可沒少資助藥材錢!」苗大爺邊嘟囔,邊將沖出的金黃茶湯注進杯中推到苗一苗二桌前

    苗沃萌聽兄長那挾惱帶恨的語氣,心�不禁好笑。

    這一邊,苗二也不怕熱茶燙舌,一口喝盡醒酒,這才問:「三弟舊疾又發?」

    「已無事。」見瞞不過,苗沃萌便淡淡認了。

    苗老大再往苗二杯中注茶湯,似不經意般提起。「跟你同榻而眠的那個露姊兒,三弟果真喜歡,收在身邊亦無妨。」

    「同榻而眠?」苗二這下真酒醒了。

    「還蓋同條被子。」苗老大手掩在嘴邊,頭靠向苗二,一副說人小話的摸樣。

    「噢……原來如此……」苗二連連颔首,直瞧著自家老三。

    收在身邊……當他的房�人?苗沃萌被調侃得微微臉熱,嗓聲仍持平。「大哥,我跟她不是那樣的。」

    苗大爺見麽弟捧起茗杯認真品茶,仿佛事不關己,遂笑哼了聲。

    「嘿嘿,真不要嗎?這露姊兒年紀是長了些,不過當大哥的替你仔細審視過了,她圓眸清亮,鼻子俏挺,五官偏娃兒相,膚色雖稱不上白皙,淡淡麥子色瞧起來亦頗好,總之這麽看啊看的,一張平凡鵝蛋臉也有可喜之處,你要喜愛也別隱忍,幹脆收作通房啊……」

    鵝蛋臉。娃兒相。圓眸俏鼻。淡淡麥膚。

    苗沃萌胸房輕震了震,在盡黑的眼前,似浮現當年湖上的絲絲斜風與細雨,他見那姑娘從烏篷中走出,對著他笑。

    「大哥浄愛說笑。」他捧杯啜飲,臉紅歸臉紅,卻不接苗淬元的話。

    慢條斯理飲完杯中香茗,他隨即卻問:「大哥今早特意上『鳳鳴北院』尋我,是爲何事?」

    苗老大與苗二爺對望了一眼,交換了然眼神,深知自家麽弟性情,凡事不能逼急,他既不願松口,也就適可而止。

    苗大爺勾唇一笑。

    他替老二、老三的杯子又注香茶,三人靜靜品茗一巡之後,才道:「『錦塵琴社』昨日遞帖,邀請『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三爺前去一聚,共襄盛舉!」

    苗二爺甩酒醒的腦袋瓜,皺起濃眉。「共襄……什麽盛舉啊?」

    苗老大將陶壺置回紅爐上,嘴角暧昧一勾。「既邀請咱們家老三,自是琴師們的聚會。隻是這『錦塵社』,幕後主子恰是當朝的老尚書劉大人,而琴社就歸他那位外表溫雅實則剽悍的獨生女主持,這位劉大小姐對咱們家老三又有那麽點意思,說來說去,也得怪老三自個兒惹了這朵桃花回來,若非他年年皆在『試琴大會』上鋒芒畢露,尚書大人的千金也不會心系于他。」

    苗二爺揉著額角。「大哥,把老三推到『試琴大會』上顯擺,要我記得沒錯,那還是你出的主意吧?」

    苗老大嘿笑了聲。「……是、是嗎?」

    苗沃萌從氤氲茶香中擡起臉,長目略彎「看」向長兄,溫聲問:「大哥,『錦塵琴社』所謂的共襄盛舉,究竟是何事?」

    「哈,險些忘了提!」苗大爺連忙重拾話題。「送來的帖子上寫著,『錦塵琴社』近來尋到一張絕妙好琴,琴名『甘露』,出自太湖『幽篁館』,據『幽篁館』已故館主杜作波的獨生子杜旭堂之言,那張『甘露』與幾年前老三收進藏琴軒�的『洑洄』 跟『玉石』,皆是同一位制琴師的手筆。」

    「同一位……」苗沃萌在杯緣上輕滑的指蓦地頓住。

    苗老大颔首。「便是同一位,皆出自杜作波的女弟子陸世平之手。那張『甘露』被『錦塵琴社』瞧上,重金收入,他們亦想辦個試琴會,遞帖相邀便爲此事。」

    苗二爺沈吟道:「三弟,『幽篁館』經過一場大火後重建,那位陸姑娘便不知去向,你一直想打探她下落,原來是因她那手制琴功夫?」

    苗沃萌一時間有些怔忡。

    他究竟因何尋她?

    那個爲了護住師父、護住身邊所有人,而對他使出威脅、禁锢、乞求、利誘等等手段的姑娘,她贈琴,他接受她的「賄賂」,她跪地拜謝,他也守諾了,那麽,他尋她又是爲何?

    是因惜才、愛才,欲爲苗家延攬她這位制琴師嗎?

    他心緒波動,思緒微紊,卻聽苗二爺又道--

    「『錦塵琴社』買下陸姑娘的『甘露』琴,或者對陸姑娘這般的制琴師亦上了心。我這邊遣人留意一下『錦塵琴社』,關于那位陸姑娘的下落,說不準能探到丁點株絲馬迹。」

    「二哥……」

    「嗯?」

    「已無須再探。」

    「咦?爲何?」苗二爺挑了挑眉。

    苗沃萌將杯緣湊至唇下,五官輕斂的模祥略感神秘,徐聲答:「我已知她人在何處。」

    ***

    今日是苗沃萌的「坐堂日」。

    每個月有一天時候,『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三爺會在『鳳寶莊』旗下的琴館露臉,或與琴師們相互切磋琴藝,或是當一天教琴先生,對一群被爹娘送來習琴的娃兒們,還得手把手親自點撥琴技。

    能跟出來瞧苗三爺授藝,陸世平自然抱著滿滿期待。

    隻是今早在回廊上遇到昨日返回『鳳寶莊』的苗二爺,她謹守奴婢本分,福身作禮後,人立即退立一旁等主子先過。

    但……苗二爺沒走。

    他就兩手盤胸,把她從頭看到腳,嘴角勾起,笑無聲。

    她瞬間記起盧婆子曾提過的事,說二爺盡做那些見不得光的買賣,而他盯著她的眼神,讓她心�發毛,像似……她是件上選好貨,能賣上好價錢。

    終于挨過二爺詭谲的探究,適才上馬車前,恰遇苗大爺出門,他老大遂過來跟馬車上的苗三爺說了幾句,跟著,苗大爺一雙眼忽然掃向她。

    她什麽事都沒做的,就安靜立在馬車邊,但苗大爺那眼神……她說不出個所以然,隻覺得跟苗家老二打量她時的目光頗相像,皆讓她頸後寒毛悄立,頭皮一陣陣發麻。

    是因那天清晨在藏琴軒�的事吧?

    苗沃萌和她同榻窩著,大爺撞見,或者也告訴了二爺,所以他們才那樣瞧她?

    可那時苗大爺明明是要賞她一頓排頭的,今早他瞧她的目光古怪歸古怪,卻不似作怒……

    欸,想不明白啊……然而最最教她迷惑的,仍是苗沃萌的態度。

    仿佛她對他的輕薄舉止,從未發生過。

    她沒有強吻他,沒有不要臉地吻進他唇齒中、試圖勾引他的舌……

    他待她一如往常。

    反觀她,這兩日跟在他身邊伺候,偶爾不經意碰到他的指,她都覺氣息一窒,膚上熱麻,不爭氣啊不爭氣。

    馬車輕揺輕晃,車內僅苗三爺與她,兩竹僮今日被主子留在北院�習字讀書,功課甚多,還得趕在主子回府前做完,因此今日僅她陪主子出門。

    陸世平靜坐不語,擡睫望著坐在對面、身軀隨馬車輕晃的苗三爺……不得要歎,他外貌實是得天獨厚,連灰撲撲的衣色都能穿出風華。

    他很沈、很穩,玉面迎向半敞的窗簾子,墨睫微斂,似在感受風中春信。

    她目不轉睛直看,那是一幅太美的畫,讓她心�滲出點莫名甜蜜、也滲出一些些澀然,她幾是忘記眨眸,直到他像察覺到什麽,迎風的面龐緩緩調轉過來。

    他又在「看」她。

    但她多少有些長進,盡管頓覺驚慌,亦能把持住、能粉飾得極好,不會失措。

    她其實也能假裝,裝作自己根本沒在看他,沒留意他的一舉一動……隻是心底壓著一股莫名情緒,悶悶的、沈甸甸,她想過又想,扪心自問了幾回,才約略抓到一絲朦胧心思--

    她竟頗在意他的「一如往常」。

    這般雲淡風輕的苗三爺,委實教人著惱。

    馬車走了半個時辰,一路無話。

    抵達苗家位在城中的琴館時,兩名策馬跟出的護衛見琴館前圍了太多欲一睹苗三爺風釆的男女老少,遂讓馬夫悄悄將車繞至後門,苗三爺便搭著貼身丫鬟的小臂,一手持盲杖,從後門徐徐步進館內。

    一進後門,館主以及負責打理琴館大小雜務的管事很快已前來相迎。

    苗沃萌溫文有禮地與他們寒暄,最後被迎至二樓的習琴敞軒。

    軒室爲六角形,六面大窗此時敞開三面迎接天光,餘下三面則半落卷簾輕掩。

    從踏進後門、穿過院子、走廊道、上樓,陸世平足可感受到無數道崇拜目光,那些琴師們和館內仆婢,有些是光明正大瞧著,有些就含蓄些偷觑,而贏得他們滿滿崇拜的自然是走在她身畔的這個清雅男子。

    雖有衣袖隔著,她小臂仍因他的虛握而覺肌膚泛熱。

    禁不住側望,見他神態沈靜,如玉如石,而美目略黯……倘是他雙眼得以複原,目光轉流間,不知又要添上如何的姿釆。 上到二樓,崇拜的眼光更多、更坦率直接了。

    寬闊的敞軒內擺著二十來張小案,案上架琴,案前皆坐著一個孩童,最大的那個孩子,瞧起來應跟竹僮們差不多年紀而已。 館主和管事似已摸清苗三爺教琴的脾性,領他們上來後也不多話,隻請仆婢送來茶水,隨即留下一軒的孩子,旋身便下了

    將身旁男人領至教席上落坐,替他收好盲杖,陸世平退兩步,坐在他斜後方。

    軒內靜得似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她看著二十幾個孩子皆仰起稚嫩臉蛋,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直望教席上的「一日教琴先生」,好幾個還看得小嘴微張,那模樣直教她心軟想笑。

    眸光輕移,落回斜前方那抹天人般的姿影上,她其實也跟孩子們一祥,滿心期待他的教授。

    苗沃萌半句話不說,擡起兩手貼放在琴面上。

    他甫動作,孩子們忙端正坐好,學著他將手平放琴上。

    琴音從他指下流瀉,右手連作托、擘、抹、挑的指法,清脆明朗。

    待他示範完一小段,按弦頓下,孩童們倒也乖覺,十根肥肥短短的指很努力學著他的指法,將他方才所鼓的琴音重現。 陸世平微驚,頓覺『鳳寶莊』琴館�調教出來的小琴徒們確實不錯,僅聽過一次的琴音,竟能鼓得八、九分像。

    便如此鼓一段、聽一段,苗三爺雙耳需一次聽辨二十多張琴,從她所在位置瞧去,恰見他低斂眉目、凝神細聽的神情,玉面侵紅,俊唇似有若無輕勾愉悅的一抹……她看癡了,不知自己亦勾唇傻笑,因極愛他此刻模樣。

    他所鼓琴曲一共七小段,分段聽過後,他撤下雙袖。

    陸世平見狀,忙起身靠過去,尚不及出聲,他已淡淡吩咐--

「領我去第一張琴案。」一掌探近,摸索著握住她的胳臂。

    「是。」她悄悄調息,隻希望心音不要過響。

    她領他下了教席,從前頭右端第一張琴案開始「個別教授」。

    敞軒內再次靜到幾能聽辨銀針落地聲,就見坐第一個位置的孩童粉臉仰得好高好高,含水眼眸亮晶晶,既緊張又興奮似的。

    「第三段曲音,還記得嗎?」苗沃萌面上無笑,但溫嗓輕和。

    「記得!」聲亮答道。

    「那你再試一回。」

    孩子大聲應好,小手已擺出架勢,指法雖生澀,琴音卻精準。

    聽過後,苗沃萌微微領首,指點過孩子的指法轉換後,隨即又抓陸世平的手走至第二張琴案。

    一個個點出不足之處,別人的不足或許亦是自身該留意的缺點,而別人厲害之處,自個兒更該學習仿效,這般教授甚費功夫,卻能讓孩子們有所警悟。

    陸世平靜靜當他的引路人,聽他以溫和言語一針見血地點出孩子們較弱的地力,且極具耐性說解,即便有孩子緊張到手指僵硬,鼓不出他要求的指法,還嚇到當場哭了,他也沒作怒,但俊逸五官倒是僵了僵,像也嚇著了。

    孩子哭聲好響,八成傳到樓下大堂,她都瞄到館主在接梯口那兒探頭探腦了。

    「三爺笑一個。」她忽地靠近,幾是貼在他耳畔催促。「快笑啊!」

    溫息陡然暖耳,苗沃萌胸中一震,膚底紅潮便欲竄出。

    陸世平見他依然僵著,而那孩子的驚哭完全沒要停止的迹象,再環顧敞軒�,三、四個年紀較小些的孩童竟也癟起嘴、抽著鼻子……

    「三爺不笑,其它孩子可要跟著哭了!」她著急低語,根本沒留心小嘴有多貼近他的耳,更不及留意他的臉紅過腮。

    下一瞬,他發燙的耳又覺她氣息烘拂。

    「三爺得罪了!」

    得罪……得罪什麽?尚未回神,他嘴角已遭兩根指兒輕按,往上一推。

    「笑了。瞧,他笑了。沒事的,不哭了,不哭喔!」

    砰砰磅磅──

    接梯口那兒似乎有人滾落,隻聽底下一陣小騷動。

    而樓上這兒,原先的騷動卻在瞬間靜下。

    孩子哭聲驟然消停,癟嘴的忘了癟,抽鼻子的也不記得抽,二十多雙稚眸瞠得圓滾滾,看著苗三爺俊臉上的「笑」,亦是直到這時,他們才留意起她這個敢對主子「動手動腳」的丫鬟。

    幾個孩子朝她怯怯笑了,看她的眼光多了分好奇。

    她唇一揚,不禁回笑兩聲。

    然,待她眸光回正,近近對上那張遭她折騰的俊龐……苗三爺迷蒙的眼似生寒又似竄火,「看」得她氣息陡窒。

    「你還想得罪我到何時?」他嘴角受制,說話時語調冷冷,語音有些不清,但兩片薄唇勉強嚅動的祥子……很、很滑稽。

    陸世平自然不敢再笑,很快撤了手。「請三爺見諒。」

    他冷哼一聲,舉袖揉揉嘴角。

    指尖微潮,似沾上他唇內津液,她悄悄蜷指成拳,再去看他時,終察覺他臉膚偏赭,霎時間異樣感覺淌過心田。

    她有種「逗弄到他了」的欣悅感,即便他闆著臉,卻覺他不再那麽淡漠、不可捉摸。

    苗沃萌輕輕地甩袖,沒再理會她,竟是矮下身來,坐在那個好不容易才止住哭聲的孩子身畔。

    陸世平微訝地揚眉,見他借用孩子那張較小的七弦琴,秀指優雅有力,爲孩子再次示範指法。

    他待孩子依舊淡淡不苟言笑,但極具耐心,直到那雙肥潤小手願意試探地在琴弦上拔撫,琴音猶僵,然已抓到訣竅,他才起身。

    兩人像養出了某種默契,他甫動,她便把手臂遞去讓他握住。

    心熱悸動,在這一刻。

    覺得能與他這樣親近,能瞧見他種種面貌,盡管他私下端起主子架勢欺負人時很是可惡,她依然心甚歡喜。

    對他起了非分之想,一開始察覺時,羞慚盈于心內。

    可後來明白了,她對他並無丁點奢望。

    苗三爺之于她是一道太高、太亮、太燦爛奪目的光,偶爾與光交集,她知道心軟情動是怎麽回事,卻從未想過要抓住那抹燦陽、追逐那道明光。

    所以也就坦然了自己的非分之想,內心一片清明。

    她喜歡他。

    如此而已。

    ***

    一早來到琴館,琴課結束時已近午吋。

    原本安排仍從琴館後門上馬車,但苗家護衛急急擋住了,說是後門突然堵了一大群文人學子,攜琴而來的人還不少。

    那些人大抵是一早就擠進琴館堂上久候,卻隻聞二樓教琴之音,無法見苗三爺一面,知他欲離去,又見苗家馬車停于後門,便蜂擁而上。

    「三爺,要不改走前門?現下大夥兒擠在後門,前頭倒是清空了。」館主道。

    于是一名護衛前去知會等在後門的車夫,陸世平引著苗沃萌跟隨館主快步移往前頭,也不敢大剌剌地等在大門口前,而是避在琴館左側一條巷內。

    見苗沃萌面色有異,她低眉沈吟,便問:「被圍、被堵、文人學子們爭相一見,三爺每回來琴館授藝,不都如此嗎?」

    「平露姑娘……」她雖是丫鬟身分,但館主見苗沃萌對她甚依賴,再加上今日小琴徒大哭,被她使了「對主子大不敬」的手段哄住,因此對她言語時,便也多幾分敬意。「三爺每回過來,確實有許多人爭見一面,但今兒個人多得有些過分了,而且不依不饒的,還堵門圍車呢,這可太不像話!」

    陸世平聞言亦微蹙眉心,不待她多想,守在小巷前的護衛已揚聲道──

    「三爺,有群人往這兒沖來!」

    一時間腳步聲雜沓,由遠而近,許多聲音嚷嚷--

    「在那兒、在那兒!」

    「苗家三爺出來了呢!」

    「唉喲,別擠啊!誰踩了咱的腳?」

    「三爺!苗三爺!別攔著我!你誰啊你--」

    館主連忙沖至巷前,與苗家護衛一擋再擋。

    護衛雖是練家子,這時也不好用武力逼退衆人,隻能釆取守勢,然苗家馬車遲遲不來,文人底子的館主終被推擠得東倒西歪,唉唉叫疼,此時要喊琴館�的人出來相幫也已不及。

    「跟我走!」陸世平見勢態不妙,沒讓苗沃萌繼續扶她小臂,而是反手一抓,穩穩握住他的手,拉著便往巷內跑。

    先是慌意襲上心頭,苗沃萌從未這般邁大步疾奔,更別說他如今失明,要毫無顧忌往前奔沖,實得克服內心驚疑。

    但扯著他便跑的女人不給他半點遲疑機會。

    他被迫跟隨她。

    盲杖不知掉在何處,當他意會到時,手中已空無一物,他能依靠的似乎僅剩下她,那隻牢牢握緊他的小手。

    許是如此原因,他強令自己定心,修長的指亦反扣她的秀荑,放任她帶領,

    她終于緩下奔跑,他感覺背貼牆面,心想她大概躲在轉角正在探看。

    「三爺,出了這兒,外面便接水巷,到了那兒應該有不少收生絲或交布貨的小舟或小蓬船,肯定知道苗家『鳳寶莊』的絲綢鋪子在哪兒,咱們請他們相幫,揺船送咱們過去。等進到『鳳寶莊』絲綢鋪,三爺安全無虞了,屆時再請人回琴館知會一聲。」陸世平腦中急思,隻顧著做、顧著說,不耐多語的喉兒磨得嗓聲更啞。

    她拉著他欲擡步再走,突見幾名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出現在巷中,一驚,忙將苗沃萌推回原處。

    「有人。」她低語,眸光環掃,瞥見一戶人家的後門門扉微敞,想也未想已拉他躲入。這戶人家在牆內門邊植有一棵杏樹, 她將他帶至內牆與樹幹間所形成的隱密處,雙雙倚樹而立。

    「剛才那幾人也作文人打扮,雖不知與圍住琴館那些人是不是有關,咱們還是先躲過再……再說……」終于啊終于,她隻顧著「觀察敵情」的雙眼終于挪向身畔男子。

    乍然一望,她心房鼓震,一時間竟堵了話。

    他的神態不驚不悸,無半點惶惑,淡然眉宇偏冷,卻似藏著某種……深趣?

    隻是眼下豈是玩笑時候?

    兩人手仍緊握,她不會放開他,五指硬穿過他指縫,與他密合。

    鼻中盡是他身上檀香,近近再瞧他俊美面龐,一顆心極不爭氣狂鼓。

    她輕細喘息,低聲問:「……三爺的盲杖怎不見了?」

    「因某人不由分說扯著我就跑,連杖子掉了都不肯相理,你說,它是怎不見的?」他慢騰騰道,五官微繃。

    聞言,陸世平像被掐住脖頸,脹紅臉,氣息窒礙。

    按理,她心中有主意,也得問過主子意思,回想方才之事,她、她似是獨斷獨行了,硬拉著他就跑。如以往在『幽篁館』與師弟之間的相處,師弟總聽她與師妹的話,今日遇險,她那「大師姊氣勢」一下子沒按捺住,卻忘記身邊的人並非師弟,而是她的爺。

    「那、那……奴婢等會兒回頭找找。」

    「你想把我一個人丟在此處?」他聲微狠。

    「不是的不是的--」她急語。「待將三爺送至咱們的絲綢鋪後,奴婢再回來找。」她五指再次收攏,手心貼緊他柔軟的掌。「不會丟著三爺不管,不會放開的。」
    他胸口起伏略明顯,氣息稍紊,雙目近近「逼視」她,久「望」不語。

    「三爺?」她被他「看」得心尖直顫,血中熱潮直湧。

    「你賠給我。」

    「啊?」他……他要她賠什麽?

    「盲杖。舊的那根我不要了,即便尋回,我也不要了。你賠給我,要親手做的才行!」沒聽到她答話,他眉微凜又道:「你都能搶著替太老太爺修七巧盒,還搶我手中的木頭制琴,區區一根點路細杖,豈難得倒你?」

    ……搶?

    她哪有搶著修七巧盒?

    她也沒要搶走他制琴的活兒啊!

    他這……根本是含血噴人嘛!

    「說話!」長目眯了眯,他沈聲命令。

    不能罵他、踢他、捏他、掐他,然而心火直竄,她總能……總能……

    踮起腳,臉蛋湊近,她的唇一下子貼上他的!

9

一貼上那略涼卻柔軟無比的唇瓣,陸世平便覺胸房中有什麽慢慢融化而開,熱燙流淌,即便她又沖動行事,這般渴望卻早已甚囂心上不知幾回。

    再次遭她輕薄的男人,除一開始四片唇瓣相貼的瞬間震了震,對她接下來的攻城略地又釆取不迎不拒的態度,仿佛正冷眼「看」她能張狂到什麽境地。

    她一手與他交握,另一手則抱住他的腰,將他背後的衣料揪得發绉。

    螓首一偏,她舌奔進他唇齒內,更深、更深去吻,終覺他氣息粗濃,聽到他哼出一聲沙啞且極其暧昧的呻吟。

    她渾身顫栗,抱住他腰身的手改而攀上他的頸,將他的頭攬下,發狠般吮吻。

    似乎過了許久,兩張紅潤潤的嘴才緩緩分開。

    一昧的猛攻,結果就是她有點弄不清那帶檀馨的唇舌最後有無回吻。

    但不管他有無回應,反正她是頗爲徹底地肆虐了他,此時結束了,餘震猶在,她吻得連自己都頭重腳輕起來。

    揚睫看他,心又火熱。

    苗三爺背靠樹幹,斂眉垂目,雪頰抹開兩朵紅雲,微歙著鼻翼似在調息,嘴既紅又潮,潤潤如沾著晨露的紅花。

    能「欺負」他以緻這模樣,心�是得意的,而他竟也由著她「欺負」,就算不迎不拒,她都覺得不可思議。

    她撫上他溫燙的臉,那碰觸讓他俊眉一擡,幽黑無神的瞳心極快掠過什麽,又漸回複淡定模祥。

    「混帳。」

    那兩字從他紅潤薄唇滾出,陸世平脖頸畏寒般縮了縮。

    然仔細去辨,他罵人的語調低嗄徐慢,神情迷蒙,讓她……讓她也跟著迷了、懵了,解不出他真正心緒。

    「三爺要的盲杖,奴婢認賠便是。至于混帳……爺罵得沒錯,奴婢也是認的。」

    忽見他眼角微抽,抿起唇,似是怒了……她都不知自個兒這話怎又使他不痛快了?

    苗沃萌一口氣堵在胸臆間,卻沒能厘清究竟因何惱恨。

    她的唇舌糾纏,他還沒想明白是喜歡抑或厭惡,隻是她那祥肆無忌憚地親近,次次進逼,總按得他暈船般直顛,逼得他僅能隱忍而不能狂發……

    便如那一年『幽篁館』琴軒內的事,那個女子亦是以逼迫手段對他,然,當時的他深知自己想得到的東西爲何,內心的疑惑又是爲何,他能允她承諾,因各取所需,不像如今,他兩次三番地容她欺上,卻還是沒能知道自己要些什麽,欲作何打算,而她……沒錯,就是一整個混帳!

    心�罵著,臉色不豫,但當她牽他手往外走時,他拇指下意識挲了挲她的手背,腦子�忽而閃過她方才所說的--

    不會丟著三爺不管,不會放開的。

    他耳根大熱,覺得有什麽搔逦心間,口中還留有她唇舌纏綿後的餘勁,他不禁舔了舔又抿了抿,腰下三寸之處突然急湧熱氣,他驚地頓住步伐。

    「三爺?」陸世平納悶地回眸。

    他沈沈吐出一口氣。「沒事……」

    她的手突然變得好燙,似燒紅烙鐵,他掌心熱痛,但此一時際他卻不能放開。

    「不是要去水巷招船,還不走?」脾氣忽掀。

    不知他內心起伏,以爲他還在惱她方才的輕薄,陸世平對他冷豫神情不以爲意,牽著他又走。

    出了蜿蜒巷弄,來到外邊熱鬧的水巷,她趕緊詢問將舟船泊在邊岸的人家。

    一名正在交送新鮮桑葉給養蠶戶的老翁一聽她問起『鳳寶莊』絲綢鋪,極爽快便應了她所求,答應等會兒交完幾籮筐桑葉,回程會順道送他們過去。

    「苗三公子,還是上我的船,讓我送公子回去吧!」

    脆音如珠,帶笑傳來,陸世平正扶著苗沃萌跨下水巷石階,尚未踏進老翁的小舟,一張長舟不知何時靠近,舟上一名妙齡女子盈盈而立。

    女子雖作男裝打扮,長袍闊袖,腰帶緊縛,仍難掩纖細如蒲柳的姿態。

    那原要載人一程的老翁被長舟上兩個橫眉豎目的護衛一瞪,頓時驚得連貨也不敢交,揺橹揺得好快,一下子已離石階邊岸,任憑陸世平再喚,老翁頭也不回。

    這是怎地回事?

    聽到有腳步聲靠近,她左右環顧,就見兩名漢子尾隨他們走下水巷石階,而石階上方還杵著兩人,完全堵住他們的回頭路。 饒是她遇事、遇險,腦中能急思不斷,此時竟也想不出脫困之策。倒是她身邊男人,仍一臉溫漠,竟徐徐揚聲答--

    「劉大小姐願意送我主仆二人一程,那再好不過。」

    陸世平聽了直皺眉,悄悄去扯他衣袖,他也不理,待長舟近岸,她隻得扶他上去。

    苗沃萌落坐後,劉大小姐這才讓人揺船離開,她甚是文雅持禮,唇噙淺笑,但陸世平卻覺對方視線不住地落在她與苗沃萌交握的手上。

    劉大小姐……劉姓……女扮男裝……

    「啊!」腦中一閃,她突地輕叫了聲,引來舟上衆人側目,連神情淡淡的苗沃萌都不禁將臉側向她。

    陸世平挨著他,微仰臉,在他耳邊極輕、很輕道--

    「三爺我好像明白一些事了。」

    聽到她又忘記自稱「奴婢』,苗沃萌嘴角模糊滲軟,並不應話。

    劉大小姐。

    當朝尚書的掌上明珠。

    老尚書大人晚年才得此一女,就隻有她這一點骨血,因此疼若性命,任她予取予求,由著她恣意行事,從不約束。

    陸世平之所以能聯想到,那是因劉大小姐據聞掌著『錦塵琴社』,而當初決定進苗家竈房做事時,她打探過苗三爺的一些消息,這太湖邊上,但凡習琴之人,多少聽聞了劉大小姐公然愛幕苗家三爺之事。

    愛慕,似也著惱了,要不,怎會讓人圍琴館、圍馬車地鬧他?

    陸世平暗暗一歎,忽地接觸到劉大小姐那兩道眸光,美目似有銳芒劃過。

    她心跳驟劇,即便坐著,上身仍護雛般微微挺在苗沃萌身前。後者似知她心思,怔了怔,俊顔上的漠然微褪,斂下層睫不知想些什麽。

    長舟沒往『鳳寶莊』絲綢鋪行去,亦未送他們回苗家琴館或直接送回苗府,而是出水巷河道後,又換乘一艘中型舫船,最後竟直往大湖而去。

    舫船上建構甚是講究,裝飾得十分典雅,自然隨船的護衛又多了幾人。

    「今日難得遇上,我已吩咐人備妥酒菜,不知公子肯不肯與我遊湖暢談?」一改乘舫船,離熱鬧水巷漸遠,劉家小姐終于說話。

    是說,都把人挾持上船才如是問,算什麽事?陸世平定定看她。

    「小姐想與在下暢談何事?」迎風立在船梢頭,苗沃萌一臉似笑非笑,因此時與他這盲眼主子「相依爲命」的貼身丫鬟,像又擋在他身前……他嗅到她發上似有若無的木樨花香。

    劉家小姐道:「就談『錦塵琴社』剛從『幽篁館』入手的那張『甘露』琴,如何?」

    他眉峰略動。「琴在船上?」

    「自然是在。」劉大小姐潤颚得意般輕揚。「『錦塵琴社』雖已送出試琴會的請帖,倘若三公子今兒個想提早試琴,那也可行的。不過嘛……」尾音淡淡,她很快掃了陸世平一眼。「三公子不放開丫鬟的手,恐怕沒法子試琴吧?」

    與她的指相扣交握的大手突然動了動,陸世平徒地一震,人才回神。

    『甘露』……

    她沒聽錯?

    但,爲什麽『幽篁館』會賣出『甘露』琴?

    莫不是師弟、師妹出了什麽事?

    這一邊,苗沃萌淡笑徐聲道:「失了盲杖,隻好抓著婢子當引路人,這也是迫不得已。」

    「那就讓三公子的貼心婢子留在舫艙外暫歇,我引公子進去,由我代爲照料,公子以爲如何?」「貼心」二字還特別加重音了。

    「怎敢煩勞劉大小姐?」

    陸世平聞言瞠眸,雖聞尚書家的千金小姐傾心于苗家三爺,然一個大家閨秀能當衆將「心意」都請將出來,且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確實剽悍。

    更教人怔然的是,她家的爺還真打算放開她的手!

    「 ……三爺?」她急了,不禁緊聲低喚。

    「橫豎走不了,我進去瞧瞧那張琴。」苗沃萌松開五指,下一瞬又自嘲笑道:「當然沒法真的『瞧』,但總能試琴。」

    「一張什麽……破琴的,就能把你拐了嗎?」她心都快提到嗓眼了,勉強壓低聲量,手仍揪著他的袖。

    豈知他臉傾下,傾得好近,都快碰到她的肩。

    「一張琴就能把我拐了,你難道不知?」溫息掃上她的耳、她的頰。

    她背脊凜了凜,腦門泛麻。

    她豈是不知?

    她內心再雪亮不過啊!

    然現下……拐他的人不是她,她當然心急啊!

    「三爺--」見他旋身欲摸索著走往劉大小姐那方,她揪著他衣袖的手緊了緊,微踮腳尖,湊得更近低語:「他們的水酒菜肴別吃了,�頭怕是有事。三爺要是……要是覺得不適,就張聲大呼,無論如何我都會沖進去帶你出來。」

    迷美無神的眼靜靜落在她臉上,瞧不出底蘊,隻聽他輕語叮咛--

    「別妄動,照顧好你自己。」

    他隨即轉身,劉大小姐此時已迎來,本也想牽他的手引入舫艙內,但他闊袖一垂,手藏其中,僅由對方輕托肘部。

    繃嵌絲綢的格門一拉上,將苗沃萌的背影掩去,陸世平兩手在窄袖中撂了撂,最後幹脆在船梢頭席地而坐。

    不知要出什麽事?不知真出事了,她該怎麽帶他逃?

    她一顆心如在火盤上炙烤,疼痛煎熬,表情卻益發冷靜,袖中撂得太緊的拳,指甲正深深截撩掌心。

    總得做些什麽。

    眸光不動,聲色梭巡,先算清舫船上的人手,記住他們所站位置,跟著再仔細分辨這水路……舫船未向湖心遠行,而是循著景緻變化的湖邊徐徐而進,但離邊岸上又有一段不算短的距離,恰是遊湖賞景。

    以往她常與師弟、師妹出船,有時是爲釆買一些日常生活所需之物,有時是出門送客人訂制的琴,偶爾她也陪師叔公遊湖,湖上有幾處渡口,她頗清楚。

    眼前的景緻她似有記憶,然一時間沒能想起,直到舫船經過一處渡頭,她一凜,心略定,終于認出所在。

    便在此時,舫艙中有琴音傳出。

    琴色偏潤甜,如久旱逢甘霖。


無『洑洄』的幽啭跌宕,不走『玉石』的中鋒直正,就是滑、脆、潤、輕,全然是給舒朗小調或春情綿曲適用的琴。

    確實是『甘露』……

    琴音入耳,她思緒又沈了沈,不由得記挂起師弟、師妹。

    師父過世之後,她因故出走,留下『甘露』琴和一封信,信中寫下,若往後生活困難,可賣『甘露』籌錢。

    她後來所制的這張『甘露』,完全『楚雲流派』制法,但材質是上上之選,亦是她物盡其用的精巧之作。她信中又寫,『幽篁館』所出的『洑洄』與『玉石』被苗家三爺所收藏,光憑他『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名號,『甘露』要賣個好價錢不成問題。 師弟、師妹賣了琴,如今可已度過難關?

    想來好陣子沒去師叔公那兒,待哪天跟苗三爺告個假,去探望師叔公他老人家,也得問問『幽篁館』�的境況。

    她幽幽想著,『甘露』琴音忽在此時頓下,她胸房亦是一震,眸光倏地拉回至舫艙緊閉的那扇絲綢木格門上。

    �邊有男女交談聲,她走近欲聽得再清楚些,一名高大護衛已擋了她的路。

    「三爺--」

    她揚聲喚。

    �邊卻靜下,她急了,不管不顧就想從高大護衛身側擠過去,豈料劉大小姐忽地一把拉開那扇薄門,盈盈步出,依舊是巧笑嫣然。

    「你家爺有事交代你呢,進去吧。」道完,嘴角彎弧立即抿直,冷冷瞥她一眼,那乍笑乍寒的臉色著實教人心驚。

    陸世平沈靜接她那記冷眸寒光,不多言,隨即鑽進舫艙,「唰」一聲閉上門。

    這艘舫船爲遊湖之用,�邊的三面牆皆制成窗牆,窗面做得甚寬,將窗闆頂上,撩開輕紗薄簾就能賞透景緻。

    然此時三面窗闆皆落,艙內有些幽冷。

    她快步走至盤腿坐在琴案前的男人身邊,低低喚:「三爺……怎麽了?」

    他像是睡去,被她一喚才動了動,擡起俊龐。

    「陸……露姊兒…… 「

    她氣息微窒,迅速瞥了眼長幾上的豐盛佳肴,緊聲問:「三爺是不是吃了什麽,覺得古怪了?」咬咬唇低歎。「不是叮咛你 別吃別喝這兒的東西嗎?」

    「我沒吃也沒喝。」他勾起唇。「不是熟悉的人幫我布的菜,我不吃的……」

    怦然心動啊,因他臉上微微的笑意,她差點又要看癡。

    忽地小小瘘了自己一巴掌,穩住心神。「那、那三爺是怎麽了?是頭又泛疼嗎?還是寒症?」

    苗沃萌揺頭,眨眨雙目。

    她擔憂低嚷:「剛才在水巷,就不該由著你上劉家小姐的長舟。說到底,就爲一張琴,三爺怎能這樣好拐?」

    「不僅僅爲了試琴。」他略頓,又眨眨眼,聲音倒還清明。「苗家『鳳寶莊』到底是商賈人家,再如何豪商巨富,說穿了也就平民百姓罷了,自然不願與當朝爲官之人交惡……尚書大人早有意與苗家結親,幾番提及劉大小組與我的事,全賴大哥硬擋下來,當時便已得罪了,而今日劉家小姐親自來邀,幾是斷了咱們所有退路,我不爲自己,也得爲大哥、爲『鳳寶莊』思慮。當家之難,我既幫不上忙,倒也別再給他添亂。」隻是……他內心苦笑,不想劉家小姐竟如此胡來……

    陸世平聽著,一時間亦啞口無言。

    垂眸便見案上朱琴,出自她手,如此熟悉。

    欲撫上琴面,她胳臂方擡起,苗沃萌手裹在袖中突地輕揮,竟擋了她。

    「別碰。」

    他話中緊繃,二字含玄。

    她瞠眸:,腦中銳光激劃,倏地矮下身去看,眸光與琴面成水平一線。

    七根墨弦上果然覆著赤褐色粉末,朱色琴面上亦有。

    她湊鼻輕嗅,無氣味,但稍稍用力再嗅,沒留神讓幾顆細粉鑽進鼻腔內,登時便覺腦熱心悸,遂趕緊直起身。

    「可你碰了!我在外邊聽你試琴,至少鼓了一刻鍾,你、你的手--」說著就去抓他的闊袖。

    苗沃萌緊揪袖口沒放,隻道:「雙手無事,那不是毒粉,怕是……是藥……鼓琴時,從手上的膚孔和指甲滲進,或者在撥挑琴弦時,粉末飛動,亦鑽入鼻中了……我怕手上仍有殘餘,你別碰我手。」

    ……藥?

    陸世平迅速轉過去撐開身後的長窗闆子,再扯開一幕薄簾,天光瞬間大盛,待她重新轉過頭看他,不禁倒抽涼氣。

    他清雪玉臉紅得不太尋常,頰面尤濃,瞳心似有碎光,迷離若醉。

    春藥!

    她眼底一黑,幾是不敢置信,喘過幾口氣才找到聲音。「劉大小姐求不成親,就想弄個生米成熟飯的局,逼你入甕嗎?」

    苗沃萌終掩下雙睫,似覺強撐著眼皮太費氣力,然語氣仍徐。「我答應跟她走,但條件是必須讓船靠岸,先放你回去……」

    「不行的,命--」

    「你聽我說。」他話音陡沈。「你上岸後,快回去知會我大哥、二哥,他們會曉得該怎麽做……劉大小姐不會傷我的,倘是入夜仍未尋到我,也不必過分焦急,她總是得送我回去。」

    「若然沒能找到你,今夜你當如何?」

    「不是說了,對方不會傷我。」

    他怎能說得這般雲淡風輕?

    落到劉家小姐手�,今晚還不知她要如何安排。她如果執意嫁他,想擺弄一出「男女私會」且「捉奸在床」的戲碼,還不簡單嗎?

    屆時,大家閨秀的名譽被他所「毀」,尚書大人再提兩家聯姻之事,苗大爺可能硬擋?他苗三爺又豈能拒婚?

    陸世平瞪著他,手撂得好緊,曾遭火傷的喉兒繃得難以吞咽。

    她迅速瞥了眼長窗外景緻,果然舫船已緩緩行向邊岸,估量著雖有些水距,但應該可行……不可行,也得行!

    「聽著,你上了岸,也許還有人會暗中盯你,你盡量往人多的地方走--」

    「你才聽著!」她忽然低低嚷了聲,聲小卻有力。「要走一起走!」

    苗沃萌被她陡發的氣勢一震,怔了怔,閉掩的長目下意識睜開。

    「三爺,你信我嗎?」

    他頭昏腦熱,已撐得勉強,沒答話,隻覺手隔著衣袖被她穩穩握住。

    「你信我嗎?」

    無盡黑暗中,那堅定到近似跋扈的一問直震他心扉。

    「好。」女嗓欣喜略揚,隨即又壓沈。「我們一起走!」

    柔軟身軀突然緊貼過來,一雙胳臂抱住他。

    苗沃萌原是一僵,之後是那姑娘發梢、身上獨有的木樨花混著木材的氣味鑽進鼻間,是熟悉的,他緩緩放松,由著她。他是信她的,盡管她隱姓埋名來到他身邊,心�藏著事,他到底是信她的。

    耳中,她的話一字字灌進--

    「一會兒要入水,深吸一口氣,吸--再吸--對,閉氣!」

    他照她所說的做,讓胸肺脹滿氣,閉住,下一瞬隻覺她雙臂使勁兒,人已被倒拖著翻下長窗,墜進湖�。

    入水聲濺起後,苗沃萌發覺兩耳再也聽不到其它聲響。

    他墜得很深,應該說,他被拖到很深的湖中。

    正發熱發燙的身軀一入冰冷水下,膚孔猛地收縮,腦子�仍暈熱暈熱,腦門卻一陣陣滲涼。

    他不谙水性,但一臂摟他腰身的那名女子遊得極快,隻是他不知究竟還要多久才能換一口氣,他胸臆繃得生疼,喉頭麻癢,他死死咬牙,不確定還能撐多久。

    終還是抑不下咳症。

    身體忽熱忽寒,他渾身一顫,氣便沖喉而出。

    然而不及咳出來,卻先倒嗆一大口湖水。

    女子帶他沖出湖面,在他深覺自己就要滅頂之際。

    他倒嗆,一時又沒能咳出,氣息完全堵塞住,神識幾要被黑暗吞噬……

    有人擺弄他的臉、他的颚,那人掐得他兩頰生疼,他張著嘴,下一刻,大口、大口的溫息便狠狠灌進。

    他隻覺喉中被沖得一開,堵在那兒的氣終能宣洩,猛地便劇咳起來。

    這一咳,才覺胸肺被鞭打過似的,火辣辣地痛。

    「三爺,小聲……他們來了,別出聲!」啞嗓壓成極輕的氣音,在他耳邊。跟著是她的手,怕他忍不住又要咳出,已密密掩住他的嘴,手心貼壓他唇瓣。

    眼盲,什麽也看不見,但他知自己半身尚在水中,且躺在一名女子懷�。

    ***

    舫船欲泊近的這處「牛渚渡」,陸世平來過幾回,跟湖東師叔公所居的「稚香渡」一祥,「牛渚渡」的湖邊水上亦長著大片、大片的水蘆葦,有著數也數不清的天然草穴。

    水蘆葦根根生得比人還高,那些草穴是極佳的藏身處。

    她目測水距,確定自個兒洇泳能及,再來就是要快、狠、準!

    落水要快。

    狠狠往底下沈。將濺起的水聲壓到最小,即便最終仍驚動劉家那些護衛,也得盡力掩聲、掩身、掩行。

    最後鎖準方向,不換氣,直泅過去。

    她知自己辦得到,唯一擔心的是苗三爺無法撐過。

    但沒撐過,失敗了,至多是又落回劉家小姐手�,境況不會更糟。

    所以值得一試。

    幸得老天保佑,他真被她拖進水蘆葦草叢中,而且他醒過來了。感謝老天……

    下半身猶浸在淺水�,她滿懷虔誠摟抱他,緊緊攬住,心口歡喜悸顫,隨即聽到不遠處渡頭上,劉家護衛們下船搜尋所引起的騷動。

    有人張聲嚷嚷--

    「水�沒找到嗎?怎麽可能?這兒也沒有啊!」

    「其它泊進渡頭的小舟和篷船呢?大小姐交代了,每艘都得搜!」

    有人又道:「要是真沒找到,那肯定在水�,啧啧,咱瞧不妙啊不妙,閉氣閉這麽久那是絕無可能,八成兩個都……嗝了。」

    「說什麽話?快找!大小姐要是發起火,你我都得吃不完、兜著走!」

    「哼,就怕苗家『鳳寶莊』知道他們家三爺沒了,大小姐要吃不完、兜著走了!」

    劉家護衛們邊說邊搜,腳步聲漸往水蘆葦叢靠近。

    陸世平一手緊覆苗沃萌的嘴,另一手則更用力抱住他。

    他俊臉抵著她的頸窩,她的頰則緊貼他的額。

    此時,她驚得不禁閉起眼眸,身子繃得輕輕發顫,幾是把諸路神尊、滿天神佛的名號全默念了遍。

    「這麽大片水蘆葦,哪�搜得盡?再說,咱就不信他們能藏到這兒!算算這水距,還得一口氣憋著不能換,太難啊!」

    「你小聲點兒,咱們就在這岸邊的水蘆葦叢�搜搜,底下浸水的地方便算了,總得做點事,也好交差啊!」

    劉家護衛們無所獲,在渡頭邊上折騰了大半個時辰,終于上舫船離去。

    陸世平仍不敢輕舉妄動,但不挪個地方實在不成。

    兩人皆已沒透,半身還浸在水中,她盡管挺得住,但懷�的苗三爺……她不能不爲他想。

    「三爺……」她小聲喚他,唇擦著他紅耳。「我們往上爬一段,上了坡就不會浸水,那�的草穴幹燥些。」

    苗沃萌因她熱息拂耳而顫栗,他無語,唇抿得死緊,隨她踉踉跄跄往邊上鑽。

    水蘆葦生得既高又密,在�邊挪移甚是費力。

    當底下淺水變成潮濕泥土,再變成幹燥泥地時,陸世平發覺他們已在水蘆葦草叢連接岸頭的邊緣地帶,遂停了下來。

    跟在身後的苗沃萌不及止住,再加腳步不穩,人便朝她撞去。

    陸世平輕呼了聲,伸臂扶他已然不及,不過底下的泥土和草莖皆柔軟,兩人抱在一起倒臥,並未撞疼或跌疼。

    她被他壓在身下,他的臉再次埋在她頸窩,感覺他身軀細細顫抖,以爲他是因渾身濕透而冷到發顫,她兩手立即環住他,用力在他背部上下摩挲,徒勞無功地想摩挲出一些熱意暖暖他的身。


    「三爺,都快日落了,咱們再躲躲,天一黑,我……我就去借張小舟。」說是「借」,實則「偷」,此一時際,用偷的安全些,若開口借的話,怕劉家小姐私下作了安排,跟這兒的船家買通或懸賞苗沃萌與她,那就頭疼了。

    她低笑了聲。「你別小瞧我,我很會撐船揺橹的,有了小舟,我送三爺回家,再想法子把小舟還回來,有借有還才是正道 啊……呃,三爺今兒個出事,都不知大爺、二爺那邊急成什麽祥了,你--唔、唔唔……」

    她吃驚地瞪圓眸子,然瞪得再大,眼中除了他那雙顫顫羽睫,什麽都瞧不到。

    她被吻住。

    埋在她頸窩的俊臉忽而一擡,隨即傾下吻住她唇瓣,如蒼鷹撲兔,精準攫奪她的氣息,吻掉她未竟的話語。

    「三……唔……三爺……唔……」

    不是不讓他吻,而是情況委實詭異,她不過掙紮了下,他力氣大得驚人,竟捧著她的臉固定住,無比急切地深吻她小口中每一寸,舌仿效她之前「欺負」他那樣,很用力勾卷她的小舌。

    他掌心熱得不太尋常……事實上,他全身膚溫都熱得不太對勁。

    啊!那、那撒在『甘露』琴上的藥粉!

    陸世平終于記起了。

    她拽他下水,拖他來此,隻怕他寒症並咳症會一發不可收拾,亦怕他和她俱要再次落進劉家小姐手中,驚懼之事太多,再加上他在舫船上猶能自持,竟險些忘記他藥力入體,且藥氣正發。

    還以爲他全身涅透才冷得發顫,不想是春藥之因。

    被吻得舌根泛疼,他簡直是想將她拆吞入康,她嗚咽著,心頭卻滾燙起來。

    原是近君情怯,心從渾沌而至清明,隻因喜歡,而今動了欲念,受他撩撥,因她本就這祥、這祥喜歡他。

    承接他粗蠻的吻,身子從�到外濕透,她本能地回應他,陷得如此之深。

    直到……直到那硬物緊抵她下腹,隔著層層衣物磨蹭,他緊緊抱她,似身上著火了,灼得周身疼痛,必須不斷蹭著她濕潤身軀才能滅掉火源一般……她大驚,遠揚的神智終于回航。

    她喜歡他。喜歡親他、碰觸他、抱他,喜歡被他親近擁抱。

    但她心�是明白的,如他這祥驕傲的人,倘是著了道而縱情縱欲,沒守住最後那關,待清醒之後不知要如何懊悔沈恨。 而她啊,她再怎麽沒臉沒皮,還是有最後的骨氣。

    再怎麽喜歡他,也絕不會趁這般機會占他便宜。

    于是決心一下。于是心一橫。

    她捧穩他的臉,發狠咬他不斷糾纏上來的唇舌,咬得那樣使勁兒。

    她咬傷他,嘗到血的氣味。

    苗沃萌瞬間痛不可耐,身軀緊繃,他陡地揚臉粗喘,迷目略掀,神識仿佛清醒了些,但雙臂仍纏住她沒放。

    兩人額頭相抵,鼻側相貼,氣息同祥灼燙,且相互交融。

    他抱著她直喘氣,口中盡是血腥昧,腰下熱脹堅硬,他清楚感受到那股欲望火力,全然不受控制,就是傲挺著、敏感火熱, 亟欲纡解……然此時心神略穩,他隻覺無比羞辱,隻想蜷縮起來,最好變成一顆蛹,藏在繭�,不用面對如此意志薄弱的自己。 他幾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強令自己放開懷中嬌軀,但那個女人似乎洞悉他內心每一寸掙紮、每一下的思緒轉折。

    她抱緊他,讓他的臉重新倚入她柔軟頸窩。

    她頸側血脈充滿生命力,勃勃跳動,他顫著唇,不禁噘嘴去親了親。

    她畏癢般縮縮巧肩,輕笑了聲。

    揉著他的發,她低聲勸慰--

    「不打緊的,別慌,既不是你真正想要的、想做的,隻要穩下心,穩穩地呼吸吐納,就能抑下的。所以莫慌啊,我陪著你, 莫慌……」

10

  「甘露」琴依足「楚雲流派」制琴之法,音色甜潤,一串滑音撫過,如水凝冰珠淌過稠蜜,冰心清透,甘味入喉……倘是由琴識人,「洑洄」多變,「玉石」深靜,而「甘露」清甜,三張琴皆出於她,三張琴皆是她,說到底,她不僅雙面,還是三面人,甚至尚是四面、五面、六面、無數面……

  然每一面,皆有琴心。

  他鼓她所制之琴,皆能觸及那包含在其中的心。

  他心弦彷佛被撥弄了,細細顫動,被琴音環在一個深且甯谧之地,他想著那個鵝蛋臉姑娘,指下之曲忽地一轉迷離,甘甜似揉微苦,他尚不及鑽研最後是何滋味,有人將臉貼上他的背,一雙胳臂由身後纏了來,抱住他的腰!

  他一凜,雙手平貼琴面,琴音驟止。

  「三公子當真對我無意嗎?」

  柔潤女嗓帶輕怨,氣息滲透層層衣料,他背央不禁泛麻,身背更因那貼靠挺得筆直,周身繃緊。

  「爲什麽?難道我生得還不夠好看?你尚未眼盲前,咱們便相識了,你覺得我不好看嗎?呵……你知不知道,這兩、三年我變得不一樣了?三公子,我是大姑娘家了!還有啊,明兒個我再送你回去,你說好不……」

  半認真、半調笑的話音甫落,女子柔軟胸脯突地壓上他薄秀的背,原摟抱他腰際的雙臂改而攬著他的頸部,那人整個從身後攀上他,臉貼在他耳側。

  他倏地起身。

  心�興起一股嚴重不潔感,那讓他胸中煩悶欲嘔,層層暈圈在腦中蕩開。

  胸臆鼓火,肚腹鼓火,無形炎漿往丹田而下,欺他胯下最最敏感之處。

  愈是如此迫他,他愈是逆鱗難撫。

  心知必是琴上有異,才使他落入如此境地。

  『一張什麽……破琴的,就能把你拐了嗎?』

  微微鼓鳴的耳中響起姑娘家略嘶啞卻氣急敗壞的質問,他竟覺想笑。

  忽地心思一轉,想到那混帳姑娘親他、抱他,對他這個主子所有大不敬的舉止,她亦是迫他、輕薄他,但他……

  他因何分辨不出是喜歡抑或厭惡?

  若不覺厭惡,那、那便是喜歡了嗎?

  腦海再次掀浪,強浪打得他幾難立定。

  舉袖扶著艙壁再次坐下時,他思緒已穩,淡淡聲嗓似有若無揉進笑。

  「看來今兒個真得麻煩劉大小姐收留一晚。」略頓。「但我那貼身丫鬟還是先送走吧,有她跟著,有人難免吃味,不是嗎?」

  他這似嘲弄、似調笑的話,換來劉家小姐的嬌嗔和一記小粉拳……

  身若夢中,眸珠在眼皮底下滾動,眼盲不能視,其他感官卻敏銳無端。他記起火熱身軀墜進冰冷湖水中的沖擊感;記起氣息俱無時,胸口彷佛被重重壓扁的劇痛;記起一口口養命氣強行灌進喉中、肺中的燒灼感;記起一雙死命拖他、抱他、拉他的胳臂;記起他靠著某具溫暖且柔軟的身子,那人的頸窩、耳後和濕發不知因何有著花與木的淡香,那是他漸已慣然的氣味……

  是否不覺厭惡,便是喜歡了?

  緊貼著她,明明身在險境,卻覺那樣再好沒有,覺得安全,覺得暖,覺得……能將最純粹真實的那一面毫無顧忌展露,順遂所願。

  然而「所願」真是本願?還是藥力之下所生的魔障?

  他分辨不出了,羞恥盈滿內心。

  極想揉碎她,想擠進她體內,想……想對她做許許多多道德淪喪之事。

  他血�彷佛有兇獸奔馳,神識在醒與夢之間拉扯。

  她不懼反笑,他緊緊抱她,她則更緊、更緊地回抱他。

  意志與藥力的對抗,昏昏茫茫間,他記得她的輕歎笑語——

  「三爺沒被別人欺負了去,我真歡喜。」

  他當時欲罵。

  至於因何想罵,他沒能想得太透澈,隻覺受她一人欺負,像被烙了印,再也禁不得其他女子近身似的。

  這究竟什麽理?他真沒想出。

  「三爺……三爺?醒了嗎?三爺,該喝藥了。」

  是她。

  那輕啞嗓音在焦慮時會變得低沈些,倘使緊張急語,一字字如刮過喉間一般,總聽得他心中悶疼。

  他張唇欲語,逸出的話模糊難辨,下一刻感覺上身被擺弄著,有人墊高他的頭,輕輕掐住他兩頰,他還呓語不歇,一匙溫苦的藥汁已徐徐灌進。

  好苦!

  怎會這樣苦?長年「浸潤」在藥汁�,舌頭該都苦麻了,卻不知藥沒有最苦,隻有苦上加苦……

  他陡然皺起眉峰,抿唇抗拒。

  「不喝藥怎成?你體熱尚高,得把那股子邪熱逼出膚外才好。喝了這藥,再捂緊被子發發汗,身子就舒坦了……你張口啊……」

  她在哄人,拿對付孩子那一套用在他身上。

  他是爺,他不是三歲孩童!他才不受招安,不吃她那套!

  豈料她話中劍鋒一轉,登時又氣勢迫人——

  「苗沃萌!你張不張嘴?」

  被她連名帶姓沈聲一喚,他心如中巨鎚,莫名地齒關就放松了。

  雙頰遭掐,他嘴不由得開啓,苦死人不償命的藥汁再次徐緩灌進。

  連嘔出的力氣也無,隻得揪眉吞咽,待得舌尖實在禁不住苦了,他本能地欲扭開頭,才覺下颚被穩穩扣住!她這人,發什麽狠啊?不把藥汁盡數灌進他胃�不罷休就是了!

  他到底哪兒不對勁?就由著她一次次欺到頭上?

  神識渾沌之際,千百道思緒飛掠,每一道皆有她,最後沈澱在心底的,竟是莫名的委屈,竟會覺得委屈啊……

  他耳熱、頭昏,汗不住地流,多到他都能嗅到自己的汗臭味,黏膩的、熱烘烘的、窒悶難受的……他在黑川上浮沈,失去方向,是睡、是昏茫,連自己都沒能弄清,直到汗雨淋漓又淋漓汗雨,他濕得透徹,才恍恍惚惚有了大縱過後的甯靜、大病過後的初癒……

  「爺,您該喝藥了。」

  「佟子,把爺的頭扶好,咱來喂藥。」

  今兒個端藥來到榻旁的,是他的一雙竹僮。但,爲什麽?她人哪兒去了?

  「爺,您快醒,別再睡,您都退燒整整兩日了,怎地不醒啊?」

  竹僮們似是學著那姑娘喂他藥汁的方法,先捧高他的頭,再捏他頰面,再一匙匙徐灌,但他們捏痛他了,再加上藥匙沒擺弄好,一些苦黑汁液免不了溢出他嘴角,濡濕他下颚和頸部。

  他擰起眉,眸珠又在眼皮底下滾顫。

  竹僮邊喂藥、邊幫他擦拭,苦惱地歎氣。

  「爺,快快醒啊!再不醒來,露姊兒該怎麽辦?爺弄得這樣慘,病得不省人事,又不是露姊兒的錯,那……那還是她護著爺回來的,大爺怎能把罪都怪在她頭上?不公平啦!三爺快些醒啊!」

  他真醒了。

  沈重如石的眼皮終於養足力氣撐開,盡管入眼依然盡黑,神識卻是隨睜開的雙目那般真實召回。

  「爺啊——」

  兩竹僮挨在榻邊既驚且喜,歡叫聲震他耳鼓。

  他勉強嚅著略乾澀的薄唇,啓聲便問——

  「你家大爺做了什麽?露姊兒她……她去了哪�……」

  陸世平被押進柴房已一日夜,因昨兒個苗家家主突然往她頭上安了一個罪名,說她不顧三爺眼盲,在「鳳寶莊」琴館外,私將主子拉進曲折巷弄,最後更將人拉進湖中,才使得三爺全身濕透又吹上許久寒風、病昏沈了,且高燒不退。

  可……苗三爺明明已經燒退了啊!

  接連三日貼身看顧病中的苗沃萌,在兩竹僮幫忙下替他擦身淨洗,頭一天他確實燒得不省人事,然,在強灌他朱大夫過府急診後所開出的藥後,他開始半夢半醒,她都覺他醒著時候多了,隻是力氣尚未養足,沒法穩心睜眼,畢竟她哄他、兇他、迫他,他似都能覺。

  第二日滿身發過大汗後,苗三爺體熱便退了。

  而苗大爺既要怪她,該早早將她丟進柴房關著才是,怎地待到後來才使這一記回馬槍?她都鬧不明白這前因後果了。

  昨日領家主之命押她進柴房的守益以及另一名小厮,直跟她說抱歉。

  守益還偷偷對她擠眉弄眼嘻嘻笑。

  她沒來得及弄懂,人已被關,柴房門外清脆落鎖。

  更教她發怔的是——柴房�竟然有被、有枕,還備了茶水和小點!

  守益隔著門扉輕嚷——

  「露姊兒,外邊有人輪流守著呢,你要想上茅房,喊一聲就有人幫你開鎖喽!這兒,呃……咱們也管飯的,時候到了會送飯過來,嗯……那個……總之你好好休息!」

  道完,一溜煙地跑掉,不給發問機會。

  在柴房過夜的這一晚,盡管心有迷惑,她睡得卻頗沈,一是因苗三爺已燒退,二是她連著三日守在主子病榻邊難以成眠,此時松懈下來,隻覺滿身疲倦,幾是一交睫便入睡了。

  醒來時,柴房窗外天已大亮。

  她擁被怔坐許久,突然間無事可做,竟隻懂得發呆。

  直到府�小婢送來清水、盥洗用具和早飯,她才慢騰騰地動起來。

  待她用過一切後,小婢將送來的東西又收拾乾淨端走,柴房回複原有的靜谧。她環顧四周,心想,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正打算撩起衣袖好好整頓柴房中堆得到處都是的雜物,門外的大鎖突然「喀啦」一響!

  以爲是婢子忘記收走什麽,去又複返,她回眸看去,見到那推門而入之人時,眸子不禁微瞠,隨即一抹欣愉襲上心頭。

  「三爺……」人不僅醒了,還能下榻行走,她怎能不喜?

  苗沃萌讓兩名引路的竹僮留在外頭,聽到陸世平那聲低喚,他循聲走近。

  美目失焦,猶是靜谧谧落在她臉上,瞳心無神卻張揚某種描繪不出的執拗。

  陸世平被「瞪」得有些喘不過氣,抿了幾下唇瓣才呐呐又道:「三爺病中醒來,該先好好浴洗一番,怎麽現下……發未梳、衣也不換?」

  「我的貼身丫鬟跑來這兒窩著,沒人服侍,我找誰梳發?誰又來幫我備衣、換衣?」道完他不禁低咳兩聲,青絲覆頰,襯得玉面尤其頹郁。

  陸世平張口想辯,但想了想,竟不知如何辯駁。

  她被關進柴房,以他的才思敏變,定已知前後因由,說她「跑來這兒窩著」,自是他故意這麽說。至於梳發備衣,他身邊不還有兩竹僮?

  她辯無可辯,隻好低頭不語了。

  豈知未聽到她答話,苗沃萌眉心輕蹙,朝她所在方位踏近兩步,聲略緊問——

  「你、你昨晚睡這兒,冷嗎?」

  陸世平先是一怔,邊搖頭邊答:「……不冷。這兒有——」有厚被、有香枕,她不及道出,苗三爺很快又問——

  「你挨餓了嗎?」

  她還是搖頭,呐呐答話。「沒……」

  突然間靈光銳閃,她有些明白了,原來苗三爺是特意趕來「救」她,怕她被押進柴房後得挨餓受凍!隻是啊,實沒見過這麽不懂表達的人,擔心她的處境卻還不忘擺架子。可話說回來,也實在沒見過如他這樣可愛的人,硬撐持著,裝模作樣問得鎮定,顴骨卻暈紅暈紅。

  想通了,她心揚,嘴角亦揚,低柔道:「三爺之所以落水,確實是奴婢所爲,大爺罰奴婢在這兒思過,沒苛薄奴婢。」

  聽她一口一個「奴婢」,苗沃萌下颚微繃,脾氣忽掀。

  「那你還愣站著幹什麽?還不過來引我回北院!」

  陸世平才不跟他置氣,他這忽起忽落的脾性她已領教多次,欸,都習以爲常了。

  她聽話走近,他已擡起一手,她默然無語地將小臂送至他掌心底下。

  他扶握她胳臂,由她領著步出柴房。

  外邊,被大爺派來輪流看守的人已不見蹤影,兩竹僮手�拿著鑰匙和大鎖正沖著她笑,陸世平給了兩孩子一記安撫淺笑。

  小夏詢問道:「爺,現下有露姊兒陪著,咱和佟子先回北院備浴桶和熱水,等會兒方便爺浴洗。」

  苗沃萌低應一聲。

  兩竹僮一下子便跑遠,很理所當然地把主子丟給姑娘負責。

  其實自從在「九霄環佩閣」內觑見主子和姑娘同榻且同被,兩隻小的隱約已察覺什麽,雖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本能卻知,隻要把兩個大人湊在一塊兒,那就穩不會出錯。

  「你欠我一根盲杖。」兩人獨處了,苗沃萌隨著她徐緩挪動腳步,幽幽卻說:「你該不會忘記了吧?」

  想到他弄丟盲杖的曲折巷內,想到某戶人家後院的杏花樹下,陸世平的心不由得一軟。「沒忘。明兒個就做。」

  當他們踏上回廊時,苗沃萌低聲又問:「所以……你最後真借了船?」

  她輕笑了聲。「嗯,真借了。但沒問便借,偷偷摸摸的,可有借有還的,那艘小舟當夜就拉回『牛渚渡』了,因後來在水路上幸遇二爺派出來尋找咱們的船隻,所以換了船,又托二爺的手下幫忙歸還小舟,直到那時才覺真脫了困。」略頓。「三爺那時渾身濕透,體內……嗯……藥力正興,神識已然不清,能及時遇上咱們的人,奴婢都不知有多高興。」

  苗沃萌對那夜的記憶始終隻停留在他偎在她頸側顫抖,她輕啞寬慰著,他體內既冷又熱,舊疾與藥力相交煎,她的手臂很用力地抱住他……

  此時聽她輕描淡寫之後的事,他左胸輕騷,扶她小臂的手將她握得更緊。

  「……我那時……後來……有對你做什麽嗎?」

  聽到那艱澀的低問,陸世平輕訝地止了止腳步,身側男人亦跟著頓下。

  雙雙立在廊上,她側眸看他——玉色暈紅,已漫漫拓在他臉膚上。

  沒被他握住的那一手擡起抓抓耳朵,她也覺臉熱,卻故作輕松。

  「三爺寬心,從來都是奴婢對三爺胡來,哪輪得到三爺對奴婢做出什麽?」

  那雙迷美的、無神的眼似又瞪人了。瞪她。

  她還在抓耳,越抓越熱,腦中有些昏亂,猶然帶笑道:「就算三爺真做出什麽,奴婢也不會要三爺負責啊!倘是論及『負責』二字,奴婢都不知要對三爺『負責』多少次了。」

  細瘦腕部被他狠狠一抓,感受到他身上陡掀的火氣。

  怎又把他惹火了?他不愛她的玩笑話嗎?

  唔……好吧,那隻好正經點兒了。

  她整整面色,穩著聲再次寬慰道:「三爺,沒事的,那晚你很自制,很……很辛苦,但沒事了。」

  苗沃萌一時間亦不懂火氣因何作起。

  隻覺若出事,她不要他『負責』,這一點……怎麽聽、怎麽刺耳!再有,她想到就對他胡來,似也不存「負責」之心,根本是……毫無誠意!

  「你……混帳!」咬牙切齒地低罵了聲後,他暈得厲害,人已往她身上栽倒。

  陸世平還不及從他的罵聲中回神,見他直直靠過來,她雙臂先展,下一刻才意會到他這是厥過去了!

  是她太輕忽。

  他甫醒,發未梳、衣未換就沖來柴房拎她出來,他這身子骨又是寒症、又鬧頭疼,春藥藥力與高燒雖退,到底是虛空,不好生將養怎成?

  「三爺?三爺醒醒——」抱著他坐倒在廊上,喚不醒他,她東張西望急著尋人過來幫忙,一時間竟瞧不到一名仆役。

  天可憐見,終於有人從回廊所圈圍的園子�竄出。

  園中花木扶疏,假山石峰層疊,她實沒看清那人從何處過來,但不管的,有人就好。

  「二爺!二爺快來幫忙啊——」她揚聲求救。

  半個時辰前——

  據聞家�三爺大醒,且正由竹僮們領著踏出北院,大步殺向柴房。

  苗家大爺立即丟下手邊之事,二話不說亦殺向柴房……對面的長屋。長屋平時用來放置雜物,也堆置多餘的柴薪,其實也算另一間柴房。他躲著,長指沾著唾液,在窗戶紙上戳出一小洞,湊眼偷看。

  苗二爺風聞老大和老三的舉動,竟搶在主角登場前也趕至長屋,跟苗大爺一人一個眼洞,等著看。

  待得柴房內的姑娘被自家三爺領出,主仆二人徐步往「鳳鳴北院」而去,蹲在窗戶底下的苗二爺終於說話了——

  「你把露姊兒關押起來,就是想看老三氣急敗壞的模樣?」

  「錯!」苗大爺同樣腳開開蹲著,很有手足之情似地道:「我完全是爲了三弟啊!有姑娘家貼身照顧,他燒都退了,卻要醒不醒的,都不知想賴到什麽時候?我這招叫釜底抽薪,抽了那根薪丟到柴房,就不信三弟還能再睡!」

  苗老大漂亮的嘴角突現壞笑。「嘿,跟我耍心機呢?之前問他,直說跟人家姑娘不是咱們以爲的那種關系,說我盡愛說笑……我說笑了嗎?嗯?我苗淬元是愛說笑的人嗎?都不知我有多認真……」

  苗二爺望著他們家碎碎念的老大,無語了。

  片刻過去,苗二爺才慢吞吞插話——

  「我瞧,老三快撐不住了,腳步虛浮得很,再過會兒,露姊兒得喚人幫忙了。」

  苗大爺兩手挲著膝頭。「唔……那自然是交給你擺平啦!」嘴角壞笑猶在,眼底更刷銳芒。「待三弟穩下,咱兄弟仨還得商議商議。」

  「議啥?」

  「就議劉尚書家的那位小姐,看怎麽擺會比較平。」

  苗二爺俊目微眯。「嗯。」

  苗沃萌雖是被扛回「鳳鳴北院」,但睡足一個時辰後自又醒轉。

  午後,朱大夫過府看診,瞧過苗沃萌的脈象後,撚著山羊胡呵呵直笑,道一切症狀大大轉好,又道此次春寒夜中墜湖,且未及時暖和身體,而寒症竟未發作,瞧來這些年的內外調養確實起了功效。

  「至於眼疾嘛……」朱大夫舀起一匙百合蓮子羹嚐著,滋味絕佳,他兩眉驚喜挑了挑,倒專心吃起那碗甜羹,一時間止語。

  陸世平一顆心吊得老高,亟欲知道那眼疾如何?但她小小一名奴婢又催不得朱大夫,隻得極力忍著。

  此慵懶的過午時分,北院彌漫著淡淡藥香和蓮子香味。

  苗沃萌已浴洗過,換了乾淨衣褲,發絲依然輕散,但梳整得光滑如緞。

  苗家大爺、二爺中午時候過來探看了。

  奇的是苗淬元見著她,沒一絲質疑亦無丁點惡言,似是之前關押她的事,與他一概無關。不過他苗大爺瞧她時的眼神就怪了些,讓她直想抹抹臉,看是否臉上沾了什麽東西?

  再有,北院這兒的事,連太老太爺都驚動了。

  但老人家從「松柏長青院」過來,嗯……瞧了兩眼已然清醒的三萌子之後,所有心神全放在一旁的露姊兒和她從竈房端來的百合蓮子羹上。

  甜羹有一大盅,見太老太爺涎著臉直瞧,陸世平著實爲難,才想冒險偷舀一小碗給老人家,半臥平榻的苗三爺似察覺出什麽,竟問——

  「孫兒陪曾爺爺用些甜羹可好?」

  豈有不好之理?!

  太老太爺吞了滿滿一碗,銀亮白胡須樂得都要飛起。

  太老太爺得償所願後歡喜離去,之後是朱大夫被請進「鳳鳴北院」,望聞問切了一番,見竹僮端來藥汁,他瞧過藥色、嗅過藥香,滿意颔首。

  苗沃萌讓人喂著藥,也吩咐底下人幫朱大夫盛碗百合蓮子羹,好脾氣的朱大夫原是推辭,但甜羹一擺到他面前桌上,他略瘦的褐臉一下子笑出好幾道皺紋。

  於是病人喝藥,大夫喝甜羹,各喝各的,邊喝邊聊。

  「噢……」半臥榻上的玉人突然吃痛般蹙起眉心。

  坐在榻邊負責喂藥的陸世平忙收回持調羹的手,心神重新落回苗三爺身上。

  「……三爺?」

  他眉仍擰著,唇瓣輕啓,一副忍疼忍得辛苦的模樣。

  見狀,她氣息微窒,連忙回眸喚道:「朱大夫,三爺他——」

  「我嘴痛。」苗沃萌一聲截斷她的話。

  「啊?」她蓦又轉正臉蛋,定定看那張輕怨淡罩的俊臉。

  苗沃萌揚眉「瞪」人,嘴張得更開,唇內傷口更明顯。「你拿調羹碰到我的傷了,會痛。」

  「呃……是、是奴婢的錯。」她乖乖認錯。

  不認也不行,他嘴上、唇內的傷……欸,全是她咬出來的。

  那日藏在水蘆葦草叢中,他受藥力荼毒,神志昏聩,她發狠咬醒他。

  當時情急不覺心憐,此時他面龐蒼白,黑發覆頰,微腫的唇傷尤其招眼,惹得她不愧疚都不成。

  苗沃萌很輕地哼了聲,又很低地咕哝了句。「自然是你的錯!」

  那聲音小到隻夠近身的姑娘聽聞,道完,他低垂俊臉偏向一邊。

  吃完甜羹的朱大夫在這時笑咪咪插話——

  「待會兒喝過藥,三爺在嘴上、唇內抹些咱自制的藥粉,一天抹個三、五回,幾日就會好的,不怕的。三爺快把藥喝了,趁熱喝,藥力行血,功效較大啊!」

  聞言,陸世平舀了匙湯藥再次抵近那張帶傷美唇。

  爲了不再碰傷他的嘴,她坐得更近,微低頭往上看,以便看清他面龐。

  有什麽東西疾速從腦中閃過,她腦門陡熱,一會兒才意會了,苗家三爺正在臉紅,又在臉紅……

  又。

  欸欸,真是「又」啊!

  自曆劫歸來,病中初癒,他似乎很愛臉紅……害她莫名其妙都要跟著臉紅。

  幸得接下來的喂藥,他很安靜配合,沒再嚷嚷嘴痛、唇痛或舌痛。

  正當她收拾藥碗欲退開時,苗沃萌突然出聲朝朱大夫問道——

  「你聽過她說話了,你瞧,她這喉傷能治嗎?」

  陸世平一怔,托盤險些滑了手,她眸光定定落在他臉上。

  朱大夫輕挲山羊胡,略偏著頭打量她,笑道:「那還得請露姊兒姑娘讓老夫把把脈,再瞧瞧喉�傷得如何,才好斷定啊!」

  她猶然怔立,動也沒動,隻聞苗三爺又端起主子架勢,沈聲催促——

  「大夫的話沒聽見嗎?還不過去?」

  跟在一旁伺候的小夏見事甚快,趕忙過來接下她手中托盤,沒敢出聲,僅擠眉弄眼提點她聽話。

  陸世平隻得呐呐答聲。「奴婢聽見了。」

  她坐下,任朱大夫號脈,一揚睫便觑見榻上男子凝神細聽的模樣,她心口微熱,心音怦然,有些受寵若驚,都想走去探探他額溫,看是不是又發燒了?

  最後還張了口,朱大夫用一根削平的小竹棒壓著她的舌,勉強察看喉傷。

  那竹棒壓得舌根難受,她忍不住乾嘔,半臥將養的苗三爺倏地翻身坐起。

  「三爺莫慌,莫慌啊……」朱大夫溫聲忙道:「露姊兒姑娘無事,您莫慌。」

  「……我沒慌。」苗沃萌眉峰成巒,硬聲硬氣道。

  朱大夫也不與他多說,隻笑笑點頭。「沒慌那很好啊!」

  他繼而轉向已嘔出兩泡淚、嘔得滿臉通紅的陸世平,又溫聲問:「露姊兒姑娘這喉傷,是遭大火濃煙生生嗆出來的,是吧?」

  她輕咳一陣,一手摀著咽喉,嗓音乾澀道:「是……」

  朱大夫想了想,再問:「剛受傷那些時日其實開不了口,沒法子說話的,可姑娘沒等喉中被高熱濃煙灼傷的口子癒合,便忍痛一字字磨出聲音,是嗎?」

  「嗯。」她微颔首。

  「呵呵,也難爲你當初忍得了痛,倘是怕疼而不敢出聲,喉管中的傷即便癒合,說不準要黏在一塊兒,就算沒把你的氣堵實了,你要開口說話定是更難,即便能說,也沒法如現下這般清楚,僅是有些嘶啞而已。」

  「所以能治?」問話的是苗沃萌。

  朱大夫瞥了他一眼,依舊好脾氣笑道:「莫慌啊三爺,總得讓老夫想想,細細斟酌才好。」

  「我沒慌。」他聲音再度繃起。

  陸世平亦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內心滋味難描。她不多想,僅沈靜道:「朱大夫不必費心神了,這喉傷我已習慣,如今倒也不痛不癢,無礙的。」

  「露姊兒姑娘千萬別這麽說,身上病痛,能醫就得醫,你這喉傷平常時候雖無事,話要說多、說急了,還是會疼的,咳起來更要命啊!」朱大夫抓抓鼻頭,沈吟了會兒。「咱瞧,先開點潤喉護嗓的藥丸子給你,那是咱們家祖傳秘方,一日九粒,分早、午、晚食用,每次三顆,含著藥丸子讓它慢慢化開,不能治本也還能治標,咱明兒個讓閨女兒送來給你。」

  既是祖傳秘方,肯定不便宜。陸世平咬咬唇,硬著頭皮道:「朱大夫,可、可我手邊沒多少銀錢,我不——」

  「就請朱姑娘明日送來吧!」苗沃萌沈聲阻斷她的話。

  朱大夫笑應一聲。

  隨即,他起身告辭。

  陸世平思緒還有些亂,舉止動作全憑本能,送朱大夫出內寢時,她腳步移動卻兀自怔然,當走在前頭的朱大夫陡地頓下腳步時,她差點撞上對方的背。

  一驚,總算回了神,但朱大夫似未察覺她的異樣,車轉回身後,他恍然大悟般直拍自個兒的後腦勺,朝榻上的苗沃萌歡快道——

  「哈哈,剛才說不到一半的話,都教那碗百合蓮子羹給吞喽!那個,嗯……關於三爺的眼疾啊,咱們養了這麽久,養得三爺兩眼盡瞎,所謂物極必反,否極泰來,嘿嘿,是該緩緩收網喽!」

  苗沃萌聞言,長目眯了眯。「靜待朱大夫安排。」

  「那好。」給了話,朱大夫重新背著醫箱,踏出北院時且輕松哼著小調。

  將大夫送走後,陸世平回到主子寢房,兩竹僮八成將藥碗和用過的小碗與調羹送回竈房了,此時內寢僅苗三爺一人。

  他背靠枕團半臥,眉目淡斂,不知沈思何事。

  聽辨腳步聲,他面龐始擡,沖著甫進房的她低聲命令。「過來。」

  她聽話走近,靜靜來到他榻前,不等他發話已先問出——

  「三爺,朱大夫方才的意思是……您雙眼再過不久就能複原,是嗎?」

  「你想我回複目力嗎?」他不答反問,且問得甚詭。

  「奴婢自是希冀三爺能得償所願。」

  「我得償所願了,那你呢?你待如何?」

  她五官僵了僵,表情有些無辜,隻是他瞧不見,而她自個兒亦未察覺。

  沒聽到她答話,苗沃萌實不知這把火氣怎地掀起,一想到適才之事,悶在心頭的火燒得更旺,粗聲粗氣便道——

  「還想我得償所願呢!剛剛要你給朱大夫瞧瞧,你還不情不願,什麽喉傷已然習慣?什麽不痛不癢,無礙的?」略頓,他俊眉狠挑,口氣更狠了。「告訴你,你無礙,我有礙!你習慣,爺我不習慣!你那什麽破鑼嗓子,爺我聽一次,耳朵便受罪一次,你不想醫治,是存心尋我麻煩、要我難受嗎?還提什麽得償所願?就那張嘴說得好聽!」

  他……他、他這話怎麽說的?!

  陸世平瞠眸圓瞪。

  然,圓瞪再圓瞪,最後也僅能挲挲唇,悶聲道:「奴婢不敢……」

  「不敢?不敢?!哼,這天底下還有你不敢的嗎?」語調更冷。每次聽見她的「奴婢不敢」,都要惹出他頭頂一片火海。

  她滿心迷惑了,著實弄不清怎又惹他不痛快?

  他脾性忽掀忽落,本以爲自己習慣了,尚遊刃有餘,結果啊,她道行仍然不夠高,還是會受傷,會小小難過……

  就笑笑嘲弄自己吧!

  看來她這個奴婢,奴性依然不足,才會覺得有些小小、小小的……傷心。
11

『九霄環佩閣』內。

    這三天,他一直聽到她使用刨具和蔑刀的聲響,刨、削、挖、再削,然後用葛麻粗布反複挲磨。他嗅到樹油氣味,是松脂,她將手中之物上油滋潤,最後再用粗布挲摩,讓松脂滲進。她不是在制琴,而是還他一把盲杖。

    材質爲烏木,是向與『鳳寶莊』有生意往來的木材行所取得的。

    她做得無比認真,仿佛入定在隻有手藝與木材的境地�,根本忘了還有他這個主子。而被她「忽略」的這一點,讓他……有些不是滋味。

    「茶。」明明不渴,偏要支使她。

    聽到聲音,陸世平先是一愣,隨即意會了。

    她暫放手邊事物,走去提起小紅爐上的陶壺,往他長案上的蓋杯�添水。

    自有她跟在身邊服侍,小夏和佟子近來多了不少功課,此時正在北院�習字學算。之前她無意間從方總管那邊得知,苗三爺前一任的貼身小厮景順也是跟在他身邊好長一段時候,識字懂算是最基本的學習,調教有所小成後,才入『鳳寶莊』各行當�走闖。

    看來他對兩竹僮亦是一祥的心思。

    而待他送走小夏和佟子,再收新仆,屆時她應該已不在他身邊吧……

「……茶好了。」低低說一句。

    她放回陶壺,……新回到自個兒小所在,做最後收尾的細活,全然不知苗三爺內心的不滿正層層累枳,悶燒到雪膚透紅。他索性茶也不喝了,五指往琴面上一劃--

    七弦顫顫,怒音若濤,由指下瀉流。

    原有作新曲的沖動,然被她這麽冷淡對待,他什麽靈光全散了,更可惱的是,她根本不懂他在氣什麽,因他實在……實在也沒鬧明白自己。

    患得患失,似病了,無形之重沈沈壓在心口,這樣的苗沃萌,連他都覺陌生。

    怒濤奔瀉後是幽咽迂回的琴音,他胡亂鼓撫,隻求痛快。

    最後一音落下,雙掌按住琴面,音陡止,他終能靜靜逸出胸中之氣。

    那姑娘來到他身側了,他能感覺到。

    「三爺惱我……還要氣到何時?」陸世平平聲靜氣問。雖這麽問,卻不知自己哪兒做錯,隻覺自他燒退醒來,脾性益發難以捉摸,時不時臉紅,動不動惱火,似乎隻針對她,在其它人面前,他一祥是那位溫潤如玉的苗三爺。

    「你豈知我不痛快了?」

    「琴音�盡現,自然聽得出。」

    他又「瞪」人。

    她是他琴中知己,連最精巧的掩飾都曾被她大剌剌掀了底細,這般指下亂走的怒意怎能不教她聽取?

    撇撇嘴,他粗聲粗氣道:「我惱你?哼,是你擺臉給我看!」

    陸世平微嚷:「哪有?」簡直是欲加之罪啊……

    「這三天,你鬧著不跟我說話,倘是非說不可,能多簡短就多簡短,我豈有說錯?」

    她傻住,好半響才悶悶蹭出話。

    「是三爺說奴婢嗓聲難聽,聽一次,耳朵便受罪一次,奴婢這……這才盡量不出聲的,絕對沒跟三爺置氣,也不敢置氣。」

    苗沃萌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答複,一時間亦傻住。

    欲作解釋,他在腦中想過又想,薄唇一字字、略艱澀地抿出話--

    「那是你推三阻四不給朱大夫醫治,我瞧著不痛快才口不擇言,又不是真要你別說話。」說完,疑有紅雲橫過雙腮。

    見他俊臉輪廓放軟,語氣亦緩,陸世平沒來由地臉紅。

    「奴婢知道了。」

    他哼了聲。

    「知道就好。」略頓,淡淡又問:「朱大夫的藥丸,你吃得如何?」

    她嘴角微勾,嗓聲持平。

    「朱大夫說是潤嗓護喉,但功效似乎不隻那般,才按他的法子服過幾次,說話已不那麽費力。」

    再有,她每日剛睡醒時,喉聲未開,喉頭都要疼若刀磨,今早狀況竟一下子和緩許多,讓她著實驚喜。隻是關于藥錢……

    苗沃萌道:「既是有用,就持續服用,用完了自個兒跟方總管說,他會遣人去朱大夫那兒取藥。」

    「三爺,奴婢付不出藥錢的。」

    「我問你付藥錢了嗎?」他忽地凜容,好不容易斂下的脾氣又要火起似的。

    「既是苗家『鳳寶莊』的仆婢,是苗家的人了,診病吃藥的銀錢自然由苗家負擔!」喉結微動,他輕咽口中津液。

    「你可別多想……不單單惠澤于你,但凡在苗家做事的人,都是如此。」

    他說的倒也是真,陸世平是知道的。

    府�若有仆婢病了,所受照顧確實周全,但她的喉傷若要養好,並非幾帖藥就能解決之事,所以才覺不妥。

    隻是見他這祥,聽他這麽說,她再有推辭之意就太不知好歹了。

    「那、那奴婢謝過三爺。」

    他還是冷哼。

    「你這聲謝,來得也太慢。」

    她無聲笑了笑,不在意他的嘲諷。

    她再靠近兩步,近到一擡手便能碰到他衣袖,道:「三爺,這盲杖已然做成,三爺試拿看看可好?」

    苗沃萌被她輕輕扯袖,順著那力道,他舉起袖,掌中隨即被遞進一把木杖。

    他輕挲拇指,觸感極爲細潤,木杖粗細恰合他掌握,且在靠近杖首的地方微地一捺,該是她有意削出的記號,讓他一抓杖子就能握在最合適之處。

    他起身,盲杖點地,來回走了幾步。

    俊龐故作面無表情,偏偏染了霞紅,像收到喜歡之人所贈之物,難掩欣愉。

    他那神態頗耐人尋味,可惜陸世平沒心神去弄懂他的矛盾神情。

    見他使得頗順手了,她心略安,靜籲出一口氣,道:「三爺有杖子可用了,在府�走動就方便許多,再請小夏和佟子多看顧,奴婢想……想明兒個跟三爺告個假。」

    苗沃萌聞言蓦地頓住步伐,長指仍靜靜挲著木杖。

    「告了假,想做什麽?」他狀似隨意。

    「奴婢想出府一趟。」

    「出府又是爲什麽?」

    「奴婢想……想去探望一位親戚。」

    「露姊兒那位親戚住得近嗎?」

    「唔……算不上遠。」她呐呐答道。

    苗三爺玉頸輕垂,五官低斂,狀若沈吟,又如擬思,卻問:「一日當能回?」

    「能。」邊答邊用力颔首。

    他忽地擡起臉,唇上有淡笑。

    「那好,我等露姊兒回來用晚膳。」

    ***

    翌日,天方魚肚白,陸世平連早飯也沒吃,人已踏出苗家『鳳寶莊』大門。

    離「鳳寶莊』最近的渡頭得走上半個時辰的路。

    往渡頭路上,遇見一名趕著騾車進城的大爹,大爹很好心地載了她一程,還送她直到渡頭。

    下了騾車,她連聲道謝,事後才覺怪,似從頭至尾都沒能瞧清大爹那張圓笠下的臉是何模樣,隻知對方有把濃密落腮胡。 她甩甩頭不多想了,連忙雇船,還怕一大清早船家們無誰上工,卻見渡頭已有一艘小蓬船張旗攬客。

    問過船資,那身形梢落的黝臉青年說她是他開張營生的頭一位客人,因此僅算她半價,她當下便上了小篷船,往湖東而去。 船在湖上行啊行、進啊進,直至午時才抵達她的目的地。

    那名黝臉青年還主動跟她敲定回程時刻,說時候一到,定在她下船的渡頭相候,送她返回。

    遇上好人了呢!她心想。


    然思緒再轉了轉,仿佛有什麽不太對勁兒,總覺得……覺得黝臉青年瞧起來,嗯……有些面熟啊……

    唔,她是不是在哪兒曾見過?

    ***

    月上樹梢頭,早過了晚膳時候。

    竹僮們讓主子問完當日功課後,已被遣回自個兒房�歇息。

    「鳳鳴北院」一片阗靜,隻除庭中春蟲唧唧,而唯一留了盞小油燈的正是主子寢房。幽微火光映在苗三爺臉上,神態輕淡,但長目隱約霜寒。

    坐在榻邊,他靜靜聽著黝臉青年的禀報--

    「爺,原來您讓大爺從江北急召景順回來,是要認一認那個露姊兒啊!」搔搔耳朵笑道:「嚇得小的以爲出什麽事了。」

    「結果呢?」苗沃萌單刀直入。

    景順正正神色。

    「結果是……欸,爺啊,她今兒個就往『樨香渡』去啊! 一早先是嚴護衛假扮趕騾車大爹送她到渡頭,當年小的跟著爺一塊兒往湖東『幽篁館』去,湖上落雨的那晚,嚴護衛也在舫舟上,當時也跟那個鵝蛋臉姑娘打過照面,那時雖隔雨幕,且天色已晚,但今日一見,嚴護衛說有八分像。咱後來跟那姑娘在篷船上聊過,便覺有九分像,但後來在『樨香渡』尾隨她而去,最後見她去找當年那位毒舌壞脾氣的鼓琴老人,九分像立即變成十足十,還真金不怕火煉哩!那個露姊兒啊,不是當年那個好脾氣的鵝蛋臉姑娘,還能是誰?」頓了頓。

    「爺,是說這也奇了,她沒事溜進『鳳寶莊』當丫鬟是爲哪樁?好好的『幽篁館』大師姊不當,跑來當三爺的貼身丫鬟,她 這是想……想……」景順兩眼陡亮,抹掉黑黝黝炭粉的臉,所呈現出的是好看的麥色臉膚,此時麥膚刷地一白,他訝呼了聲。「三爺,她會不會是沖著您來的?因爲當年那個……嗯,一見傾心,念念不忘,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就來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苗沃萌對他不倫不類的比喻微挑眉。

    那姑娘確實沖著他而來。

    但景順卻是不知當年『幽篁館』琴軒�發生的事。

    爲奴爲婢……

    報三爺恩義。

    然後呢?她想做的僅有那些嗎?她可曾想過對他……對他……

    景順的話繼續飄在耳邊,將他浮揚的心思勉強扯住。

    「爺,咱是快馬先趕回來禀報的,那姑娘有嚴護衛護著,差不多也該回來了。待她回來,爺想怎麽處置?」

    苗沃萌微勾嘴角,迷目中波瀾不興,他不答反問--

    「現下什麽吋辰?」


  酉時末。

    小舟揺回『鳳寶莊』這兒的渡頭。

    還得走半個時辰的路才能回苗府,如此算來,最快也得戌時四刻才能返抵。

    陸世平走得很急,未料竟能遇上清晨送她至渡頭的趕騾大爹。

    大爹說他進城卸下一車子貨,在城�吃吃喝喝,逛了不少地方,直到城門要關上才趕著出城回家,沒想又遇上她。

    自然是沒多推辭就上了大爹的騾車。

    大爹一送將她送到苗府大門前。

    她下車站定,甫旋過身想道謝再付些車資,大爹卻頭也不回、趕著車便走了。

    她追上好幾步,邊喚著,然而蒼茫夜色中哪還有對方蹤影?

    守門的小厮替她開了小側門。

    入了府,她快步走回『鳳鳴北院』。

    然一過院�廊橋,她足音隨即一變,放得既輕又緩。
    正廳的燈已熄滅,她走往主子內寢,寢房中亦是一片幽沈,她鼓起勇氣靠近一看,垂慢內的長榻上……竟無苗三爺身影?」

    「……露姊兒?」

    她聞聲回眸,是佟子。

    佟子揉揉愛困的小眼睛,打了個小小呵欠。

    「唔……咱和小夏剛把爺教的文章默了兩遍,上個茅房就要睡喽,露姊兒怎麽這時候才回來?」
引言 使用道具
alololo
男爵 | 2014-4-23 16:27:56

「三爺人呢?」

    佟子歪歪頭觑了長榻一眼,似乎也頗納悶。

    「不知道啊……爺沒喚人跟著呀!」小手抓搔肥耳,想了下又憨聲道:「露姊兒,爺今晚怪怪的,啥兒東西都沒吃哩!晚膳後該喝的補湯也不喝,朱大夫明明叮咛過他的,說他高燒雖退,寒症也未發,仍得小心將養,但他……他是爺,爺不肯張嘴,總不能用灌的呀!」

    「三爺沒吃晚飯……」陸世平有些發怔。

    「今晚大爺外面有飯局,沒回來用膳,二爺昨兒個又離開了不在府�,太老太爺就幹脆在「松柏長青院」用飯,飯廳內也 就沒擺膳。咱跟小夏去竈房端回晚飯和補湯,三爺卻連一口也沒吃。露姊兒……爺沒胃口,是不是又病了?」

    他不是病。

    他這是在氣她呢!

    她回來晚了,沒來得及在旁服侍、替他布菜,他索性飯也不吃、藥也不喝。

    欸,還說什麽溫潤如玉、俊雅無端,鬧起脾氣跟個孩子似的!

    行過長長水路,她在師叔公那兒本不敢多留,但到底久未見他老人家,又值正午時分,遂在草廬的小竈房�小顯身手,做了幾道新學的菜給師叔公嘗鮮,便如以往那樣。

    之後她陪老人家喝茶,才問起『幽篁館』現狀,問起師弟、師妹和幾位制琴老師傅。老人同她說,小師妹霍淑年前陣子病沈了,不僅館內生計一下子無人打理,師妹的病亦需花費不少藥錢,所以師弟杜旭堂才賣出『甘露』琴。

    回程的小舟上,那黝臉青年似想與她多說幾句,隻是她無心閑聊,很記挂師妹的病。盡管師叔公說那是風寒所緻,一開始沒留神才加重病情,如今也已慢慢好轉,她總還是挂意。

    隻是若回『幽篁館』探看,師弟、師妹勢必追問她這兩年的去向,她要再想偷偷走掉怕是不易。

    而當初離開,狠心斷了連系,就是想成全師弟、師妹二人啊……

    再有,即便真要回去探看,也還得再跟苗三爺打商量。

    欸,她這一次對他食言了,沒在說定的時候回來,往後要再開口告假,都不知他要如何刁難?

    遣佟子去睡後,她提水進自個兒在內寢�的隔間,再從耳房弄了些熱水,將風塵仆仆的自己大緻浄洗過,換上幹浄衣物,待收拾好東西,苗三爺仍未回房。

    想了想,她立即出北院,卻是往竈房院子去。

    留守的小雜沒瞧見是她,瞄了眼又縮回牆角,沒兩下又打起盹兒,她則熟門熟路地在竈房�自個兒忙活。

    入夜後,隻有一座小竈尚養著小火苗。

    她下了把生面條,撈起後拌過炸得酥香的油蔥蛋絲,再切些新鮮黃瓜絲鋪在面上,很簡單的一道面食,聞起來香,吃起來清爽。

    將面端回北院,再把竹僮們放在小紅爐上保溫的補湯帶上,她從北院後門走出,一路往『九霄環佩閣』行去。

    倘是這麽晚,他人不在那�,她可真得緊張了。

    幸得苗三爺『失蹤」一事,不必鬧得舉家盡知,他沒窩在名琴環繞的藏琴軒內,而是在收藏無數冊珍貴琴譜的書軒�。他盤腿坐在書軒內的平榻上,長幾橫在面前,幾上置著琴。
她點上一顫小小油燈,移過去一看,眸心不禁暗湛。

    他今夜撫的正是『狀酒』。

    這一方,苗沃萌早聽出來人是她。

    即便她未出聲,他也沒質問來者何人,卻是把摸索著寫上的新譜『啪」地一聲合起,墨筆都滾落榻面。

    看來他是在邊譜新曲、邊試琴音,她一來,不免又挑起火氣,但她若一直不來,他當真鬧起,後果更教人頭疼啊……

    她拾起墨筆,擺回筆架上,終于低聲打破一室幽沈。

    「三爺,奴婢回來了。」抿抿唇,硬著頭皮又說:「探望親戚有些耽擱,跟老人家聊多了,所以回來晚了。」

    榻上那道俊雅身影兀自悶坐,偏不答話。

    她隻得再道:「聽說三爺今晚什麽都沒吃,連朱大夫交代的補湯也沒喝,奴婢下了碗幹拌面,三爺將就吃些,墊墊胃,然後 再把藥補湯喝了,好嗎?」

    他還是不說話,呼吸吐納聲略沈了些。

    陸世平無奈苦笑,心�也悶,幹脆痛快認錯。

    「是奴婢食言了。錯在奴婢,三爺盡可責罰。」

    「你以爲這麽就揭過了嗎?」青絲一蕩,俊顔轉正,幽微火光顯出他五官輪廓的明與晦,眉宇間陰晴不定。

    「三爺這話是何意思?」

    「責罰?責罰?你口口聲聲這麽說,不就賭我不會責你、罰你?你、你半點誠意也無!」不說不氣,越說越不痛快,怎會爲個混帳姑娘牽腸挂肚?受不了她丁點的忽視,他這是得了什麽怪病?

    陸世平登吋愣住。

    他這麽說,像似她仗著他什麽勢頭,對他奴欺主了。

    不氣不氣……她不氣,她能忍,不跟他置氣。她、她調息,對,調息!

    順了會兒氣,她才慢悠悠啓聲。

    「三爺氣惱,是該沖著奴婢發火,而不是折騰自個兒的身子。」每字都說得很慢,試圖壓下被挑起的火氣。「有事等會兒再說,奴婢先服侍三爺把面吃了,把藥湯喝了,可好?」

    「我不吃!」

    苗三爺這話,十足十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股一直、一直、一直被她抑下的火氣終于發威,再也不肯接受她的招安。

    奴欺主就奴欺主,她反正奴心不足,當不了好奴才!

    苗沃萌會說出如此賭氣的話,連自己都感訝異。

    面紅耳熱的,他內心尚在調適,豈知更教他驚愕的事還在後頭。

    他聽到她踢開鞋子爬上矮榻的聲響。

    跟著那張架琴的長幾被推開,她就杵在他前頭,或跪或坐他不清楚,隻知她離他甚近,與他面對著面。

    「你幹什麽?」他心音蓦地大動,怦怦跳得好重。

    「喂三爺吃面。」她嗓聲略澀,顯是被氣躁了卻還端持著。

    酥香氣味鑽進鼻間,那面已抵到他的嘴,一時間真覺肚餓了,但怎能在這時敗下陣?她說喂,他就給喂嗎?他還是主子呢! 他撇開臉,長睫掩落,連淡淡投在眼下的陰影都顯倔氣。

    真跟她較上了嗎?陸世平心�冷哼,把一箸的面又挪到他嘴邊。

    「張嘴。」她聲音不亮也不響,短短二字卻透薄寒。

    兩字,像兩顆冰珠擊在被急急輪撥的七弦上,霎時間激起奇異顫音。

    那亂顫的琴弦仿佛在他左胸之內,苗沃萌背脊陡凜,有股麻栗感直竄腦門。

    袖中雙掌悄悄撂緊,因胸內不住蕩出莫名波動,他費力隱忍,咬牙勉強撐住再次轉開頭不肯張嘴。

    面當然又一次抵近。

    這一次,他耳鼓亦顫,那堅心如鐵的女嗓震得他腦中直晃暈圈。她說--

    「苗沃萌,給我張嘴!」

    漫漫熱潮陡然淘湧,沖刷全身,他心湖大動,氣息漸漸深濃且急促。

    不知怎地,隨熱潮漫開的是一抹酸軟,揪得一顆心略疼。

    他不自覺地逸出歎息。

    唇瓣輕啓、齒關一松,那箸沾著蔥香與蛋香的面便喂進他口中。

    他咀嚼著,兩排潔牙一下一下慢慢動著,在她喂食下吃了第一口,跟著是第二口、第三口……他沈默進食,她沈靜喂食,直到見他吃下大半碗拌面,然後俊臉微側又不肯張嘴了,她也就鳴金收兵,乖乖收了箸。

    「還有藥揚。」

    她端來那盤補藥,原以爲他會接過去自個兒喝,他卻僅將臉轉正,等著。

    陸世平深望他一眼,沒說什麽,又一匙匙喂他喝藥。

    待他吃過、喝盡,她端來清水讓他漱口,還捧高小陶盂服侍他吐出漱過的水,再用巾子替他拭浄唇邊與颚下的濕意。

    他突然變得安靜溫馴,她覺得古怪,卻不知他內心轉折與思緒之起落。

    此時此刻的苗三爺,無比又無比的震驚,萬分又萬萬分的錯愕。

    他直到今晚才驚覺,徹徹底底頓悟--

    他,禦賜『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家三爺,在琴之造詣上,他是神童、是神人,在世人眼中,他更是淡然沈定且質如美玉的濁世佳公子。

    然而,能教如此又這般的他動心、動情、動欲的,竟是姑娘家發了怒,隱隱藏在話�的鋒芒?」

    他苗沃萌有的是俊美皮相和驚世才藝,這世間,待他好、故意迎合他好惡的人多了去,尤其是女子,見過的、說聊過幾句的,便個個對他傾心幕戀,有盡是閨閣之氣的柔弱富家千金,亦有剽悍進取如尚書府的劉大小組,但不管是哪家姑娘,誰不是對他扮好、使心機?

    就他這個貼身丫鬟敢對他惡言相向……不,不算惡言,她既不罵他亦未辱他,卻是意志堅定、待他心狠。

    她對他狠,因他折騰自己。

    她就沖那個折騰自己的苗沃萌發狠。

    糟的是,他真吃她這一套,胸間異祥酸軟又覺不甘。

    「三爺要回北院了嗎?若還不想歇下,奴婢能整理琴譜,陪三爺一塊兒待著。」

    陸世平將碗筷和調羹收拾到一邊去,順了順氣,仍跪坐在他面前。

    見苗三爺不語,一臉慘淡,不知想著什麽,蒼白臉膚一下子冒虛紅,微小火光在他惶惶目底跳動,她咬咬唇忍住歎息,想他定是更氣她、惱她了。

    她微挪身子正要爬下矮榻,蓦地一隻闊袖打斜�橫揮過來,探到什麽扣什麽。

    「啊!」她一時未察,肩頸被袖中大掌勾住,一眨眼人已被勾倒在榻上。

    男人半身疊上她薄秀身子,胸腔壓著她的。

    她氣息不禁促急,鼓伏的胸房一次次抵向他同樣明顯鼓動的胸口,他的心似乎跳得較她還快、還重。

    英俊面容近在眼前,他的黑發散在她肩上、胸前,那雙美目已無惶惑之色,而是兩潭深不見底的幽淵。

    「三爺……」她受了蠱惑般,擡手欲撩他的發。

    「你真以爲這祥就揭過了嗎?」他語氣是極不甘心的。

    就在她的指輕撩他的發、碰觸到他的頰時,那張俊顔倏地朝她壓下。

    他的嘴先是落在她唇下,隨即側首再吻,一下子已精準含住她的嘴。

    他的吻很火熱、很紊亂、很狂風暴雨,陸世平才嚅唇,小舌便被密密吮住。他的吻也太過用力了,吻得她舌根都疼,像也被他磨破了內頰,一絲血味漫出。

    但,這是他頭一回親她。

    不是她不知羞恥主動討來,亦非他神識受春藥迷惑而不能自主。

    他抱她、親她,皆因他想,所以……唇舌磨得再痛,她都覺痛快。

    她也用力回吻,兩手更是緊緊擁抱他,不斷在他肩上、背上愛撫遊移。

    欲望來勢洶洶。

    當縱跳橫竄的心終于探著了底,明白心之所向,苗沃萌隻想揪住某個混帳姑娘,然後好好地、狠狠地沖她發火。

    情迷欲動之間,仿佛回到那一日泥軟潮濕的水蘆葦叢中。

    他體內燃起一團火,腰下三寸尤其灼烈,血液沸騰著,毛孔蒸騰出絲絲熱氣,他挪蹭身軀,本能地去擠壓她每一處柔軟。

    箍住她、抵著她不住摩挲,他的嘴離開她的唇,循著她膚上薄馨,落下無數細吻,然後含弄她的耳珠,又在她頸側和咽喉不斷輕啃吮吻。

    親昵交纏的身軀在矮榻上翻轉,激切的吻,有力的擁抱,誰也不放開誰。

    突然一聲乍響,他的腿踢到一旁長幾,擱在幾上的『洑洄』琴險些掉落。
苗沃萌陡地頓下。

    雙臂仍牢牢箍著女子溫軟身子,紅潮侵腮的俊龐埋在她微汗的頸窩。

    方才那一聲響動,瞬間召回他幾許神智。

    茫然間,腦中乍然浮現苗家老大帶笑試問的那一句--

    你要喜愛也別隱忍,幹脆收作通房啊……

    他若不再隱忍,自是心中已有計較,絕非在縱情縱欲後,隨便安個通房之名予她。

    貼靠著她,他沈沈地呼吸吐納,想放手卻無比困難,但氣息漸已調穩。

    主動出擊的男人住了手,陸世平也就跟著消停。

    她並無疑惑,亦不覺錯愕,隻覺兩人這祥交頸相擁也是很好的。

    火熱欲念緩緩化成一縷柔情,她微側臉,悄悄琢吻他的發,心感到滿足,以及某種又甜又軟、微酸微苦的滋味。倘是他想要,要她到底,她願意嗎?

    答案在心間澄明浮現。

    她喜愛他,但他這輪燦爛之陽絕非她能追趕上的,而人生如此交會,絢麗天光偶然落在她身,與其說他想要,還不如說是她想緊緊握住這瞬間。

    一次湊唇悄吻他,他卻一揚臉,兩人之間灼息漫漫。

    她幹脆把吻啄在他微啓的薄唇上。

    他又擺出那種不迎不拒的神態,隻有殷紅頰面隱隱道明了什麽。

    「露姊兒。」語氣略沈。

    「……嗯?」他想說什麽?

    「我跟你的帳,還得慢慢再算。」

    嗄?他此話何解?

    陸世平沒得到解釋,因下一瞬,那個弄得她一頭霧水的苗三爺已毅然決然松開胳臂,放了她。

    猶斜臥在榻上,無數的吻所留下的餘威仍得她有些頭重腳輕。

    她靜靜蜷著,眸光隨他挪移,就見他展袖摸向長幾,將幾上的『洑洄』抱來盤坐的榻上。

    這一夜,苗三爺鼓起七弦,指下含情,情絲底下掩著點點欲苗。

    苗萌。

    念動。

    陸世平聽著,聽出琴音撩人之處,心火溫煦,心尖輕顫,身子如浸淫在春水�,竟軟得提不起半分力氣。

    她模糊想著,那首名曲〈繁花幻〉,七節拍當中的欲之拍……他也許己尋到自個兒的琴心……

12

對于尚書家的劉大小姐,陸世平知道苗家必有『回敬」。

    但知道歸知道,當她眼見苗家老大將『甘露』琴施施然交至苗沃萌手中,並打禅語般笑笑問--

    「三弟,這也算還君明珠吧?啊,還是完璧歸趙呢?」

    她在一旁瞧著、聽著,人都懵了。

    算算前後也才二十多日,怎麽『甘露』就轉到苗家爺們手�?

    老尚書家出了何事?劉大小姐現下如何了?

    再者,『錦塵琴社』如今沒了『甘露』,廣發請帖的『試琴會』拿什麽來試?

    「這琴來得甚妙,果然是「天降甘露」。」早已坐上馬車的苗沃萌一下下撫挲琴面,精美五官如春風柔和,顯得十分歡快。

    「多謝大哥。」

    立在馬車外的苗淬元揚眉又笑。

    「是你二哥攪出來的,我也隻是抓準時候敲打敲打老尚書罷了。他一聽咱們隻要這張琴,二話不說便遣人送來。」

    苗沃萌眨了眨眼,淡然颔首。

    「便待二哥下回返家,我再好好謝他。」

    苗淬元又與自家三弟聊了幾句,接著翻身上馬,帶著小厮和護衛先行離府。

    然,苗老大在上馬之前,瞥向她的眼神倒奇詭得很,似笑非笑,有意無意探究著。

    「杵著發呆嗎?還不上來?」

    馬車�懷琴而坐的男人出聲扯回她的神識。

    「啊?呃……是。」她略慌忙地爬進車內,將薄簾子放落,再過去敲敲前頭小窗,對坐在外頭的馬夫道:「何叔,可以走了。」

    馬夫大叔揚嗓回了她一聲,隨即甩鞭趕馬,車輪跟著辘辘滾動,幾名護衛亦隨之策馬而行。

    今日排定琴館坐堂,因上回發生意外,這一次出門,盡管苗沃萌自個兒不甚在意,苗家家主安排給他的護衛已然多出一倍。坐在苗三爺的對座,她瞧瞧『甘露』,再擡眼瞧瞧他,來回幾次,腦袋瓜�有些紊亂,最終沒忍住便問了--

    「三爺,大爺和二爺是不是對老尚書大人做了什麽?」

    「嗯……確實做了點什麽。」苗沃萌點點頭,手仍撫著琴,愛難釋手一般。

    「大爺他們幾人馬背上皆有小行囊,像似三、五天才會返回,這一趟出門,大爺帶著人正要去做那……什麽的事嗎?」

    「推敲起來該是如此。」

    「……那到底是什麽事?」幹脆打破砂鍋問到底,省得猜得心糾結。

    苗沃萌倒也坦然,閑話家常般慢吞吞答道:「你二爺遣了幾名功夫了得的手下設局帶走劉大小姐,用的是『太湖黃幫』的名義,黃幫湖匪行事向來狠辣,大家閨秀落進這幫歹徒手中,下場自然好不到哪兒去。」食指一挑,琴弦嗡鳴,他陡又按住琴面止了音。

    「老尚書家�急得團團轉,官府那邊亦無計可施,你大爺卻主動施援手了。這一帶原就是『鳳寶莊』的地盤,苗家家主肯幫忙,絕對是事半功倍。咱們要的也不多,就一張『甘露』琴而已,這是雙贏啊!你說是不?」

    「雙、雙贏?」他還真敢說!

    陸世平越聽,眸子瞠得越圓,一會兒才嚅出聲--

    「我要記得沒錯,『太湖黃幫』作亂……是七、八年前的事了,當時官府剿匪肅清,事情鬧得很大,湖匪五個大小當家的還被拉到市場口砍了頭,哪�還有『太湖黃幫』……」

    「死灰尚能複燃,又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苗三爺徐徐眨目,笑亦徐徐。

    「『太湖黃幫』卷土重來,冒出頭來作點亂,誰能不信?」

    「二爺擄人,大爺再幫著救人,這是作賊的幫忙捉賊呢!」她小小聲道。

    「聽你這口氣,頗不以爲然?」

陸世平略挺直端坐,不答反道:「三爺,劉大小姐落入「春風吹又生」的湖匪手中,奴婢相信她人身該是安全無虞,但她遇劫一事若傳開,人言可畏,怕是難結門當戶對的好姻緣了。如此毀了姑娘家名聲,著實……過分些。」

    苗三爺一聲冷笑,滲人肌骨。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身爲男子就沒了所謂的名聲和節操嗎?是她先動手毀我,怨得了誰?」

    她忽地又梗了氣,張口結舌直直望住那張晦明不定的俊臉。

    「所以……結果是你、你……是你的意思!」莫怪之前某夜,苗家三位年輕爺兒辟室密談,想來當時正是在商議劉大小姐這事。

    苗沃萌淡淡挑眉,表情一向的溫文爾雅,卻多了點「死豬不怕滾水燙」的無賴神氣。

    「我的本意是,要做就做絕,既是湖匪擄走大姑娘家,既奸又淫那是少不了,無奈你二爺那些手下,好事做不了幾件,壞事也沒能做盡,可惜啊可惜。」

    陸世平輕抽一口涼氣,眸子依舊圓滾滾瞠著。

    她知他話�的『本意」其實不可信,但聽著就是教人著惱。

    「你在瞪我嗎?」苗沃萌烏秀長眉又挑了挑。

    本能想答「奴婢不敢」,但她思緒一蕩,心想,他都說她沒什麽不敢的了。

    她遂答:「是。奴婢兩眼眨也沒眨,張得大大的,瞪人呢!」

    苗沃萌微愣,顯然沒料到她會如此「坦蕩蕩」。

    然後又是那種不管不顧的話鋒,有些兇,帶點嬌……他心窩熱,喉頭發燥,禁不住低咳。

    「三爺?」聽他咳,總教人不放心,怕自己逆顔逆得過火,激得他再病。

    隻見他舉袖揉揉胸,咳音漸止。

    她兀自斟酌,不知該不該道歉,他卻道--

    「坐過來。」一手輕拍身側空位。

    她怔愣一小會兒,最後才挪了挪身子乖乖照辦,改去坐在他身邊。

    他懷�的『甘露』突地橫到她面前。

    「把琴抱好。」

    「……是。」接過自個兒的「孩子」時,她氣息略濃,指尖不自覺顫顫,橫琴在膝,她也似他那樣,一遍遍撫過琴面。

    豈知,她尚在感慨與『甘露』的「久別重逢」,苗三爺長身略晃,腦袋瓜忽地靠過來抵著她肩頭。

    「三爺?」她側首瞧他。

    「別亂動。」他語氣徐靜,長睫垂掩,靠著她的肩蹭了蹭,蹭出一個最舒適的姿勢才淺淺翹起嘴角。

    「我昨夜沒睡好,今日又起了大早,有些犯困……靠著車直震,靠著你舒適些,你讓我睡會兒。」

    陸世平定住不敢再動,隻輕啞問:「三爺沒能睡好,是因朱大夫昨日在三爺腦門炙下的那幾針所引起的嗎?」

    他目盲與腦中創傷相關,朱大夫近日過府看診,施針之法與落針穴位跟之前不太相同,朱大夫說了,撒出的網能收,但得緩緩收,不可貪快。而昨日的針甚至導出瘀血,雖僅有幾滴,但血色甚濃甚稠,似涸澤中的濁水一般。

    「我沒能睡好,是知『甘露』即將到手,內心期盼興然,自難成眠。」

    「……」簡直無言。

    她側眸再觑,肩上張男子玉容依舊好看得不像話,眉睫如墨,鼻子挺秀,薄薄的嘴殷紅如莓……

    靠得這祥近,她能嗅到屬于他的香檀氣味,淡如絲,卻絲絲蠱心。

    心受蠱惑,因此迷住了,也開始有些惶然不安。

    她習慣了苗三爺忽掀忽落的脾氣,也看慣他人前人後兩張臉的模樣,即便他之後動不動就面紅耳赤害羞給她看,她也越看越有趣。

    但經過臉紅的進程,如今竟成張狂的個性!

    仿佛他內心深藏的那個他參透了什麽,終是破繭而出,驚人蛻化。

    她若又逮到機會「欺負」他,他不驚無懼,事後連「混帳」都不罵了,因他現下懂得急起反擊,常是「攻」得她頭暈目眩, 唇舌熱麻。
    這祥的苗三爺,實在讓她心�沒了底。

    抱住琴,她略放軟身子由他貼靠,心思浮蕩亦迷醉,很珍惜這祥親近的時分。

    她盼他目力早日複原,待他複原後,她也該將自個兒的事坦白相告,到那時又不知會有怎祥的變數?能不能再像現在這般,還有師弟、師妹的事……

    她近日想再告個兩天假返回湖東『幽篁館』探探,卻見朱大夫開始了所謂「緩緩收網」的療治,她自是沒法走開。

    也不知師妹身子養好些了嗎?

    從來不見她生病,一下子竟病得這祥沈,師弟能照顧得好她嗎?

    就望師弟早些開竅,他們倆要好了、在一塊兒了,她見到他們倆吋,也才能坦然些,不覺對不起誰……

    胡思亂想之際,倚她巧肩而眠的男人忽而逸出話--

    「再拘個三日,你大爺的人再跟你二爺的手下合演一場武戲,到時自會將劉大小姐安然送回。至于女兒家的閨譽……她當時惹我時,該也沒把那種東西放在眼�。」

    他雙睫未掀,眉峰舒弛。

    陸世平知他是特意解釋給她聽的,以爲她仍不諒解他的想法。

    她心底一歎,低低應了聲表示明白。

    聽她低應,苗沃萌嘴角勾起朦胧的弧。

    其實台面下有些事他並未說出,那牽扯到苗家『鳳寶莊』在朝廷上所埋的一些『官樁子』,近來與劉尚書一派的人頗有沖突。

    水至清則無魚,苗家底子�不崇尚風骨清高一路,要想養活那麽多人、想庇護那麽多人,在這世道,商與官確實需要勾結。 這次劉大小姐惹事,苗家忍無可忍無須再忍,除要了結劉大小姐這件私事,老尚書在朝堂上的勢力也該消減消減……這些糾葛,他懶得解釋,也覺沒必要多提。

    睫猶輕合,他忽而話鋒一轉--

    「你懷�那張『甘露』好看嗎?」

    「唔……好看……」

    「好看極了的好看?」

    「嗯,好看極了的好看。」說她老王賣瓜也好,說她大言不慚也行,是自個兒的「孩子」,當然怎麽看都好看啊!

    倚著她的苗三爺笑了起來,略沈的笑聲扣人心弦。

    『洑洄』、『玉石』、『甘露』,制這三張琴的師傅是同一個人,且跟你一祥,都是女子……而這三張琴,琴性各異。你也識琴,你想,那位女師傅制這『甘露』琴時,內心是怎樣的想法?」

    「也……不……」她喉中頓緊,潤了潤唇才又拾聲。

    「……也不一定有什麽想法才能制琴啊!有美材,自然能制出好物,這『甘露』 二字聽起來,就、就覺琴音定然溫潤如珠。 當日在劉大小姐的舫船上,三爺已然試鼓,那琴音聽來確實如此,說到底,就是適合抒溫喜之情、發愉悅之意……」

    他又低笑。

    這一次,他腦袋瓜動了,擡起長目「瞧」她,噙笑的模樣直教人聯想到質澄透潤的美玉。

    「溫喜之情、愉悅之意,也就是情與意了。」微颔首,沖著她笑。

    「露姊兒真真未蔔先知,這張『甘露』琴,今兒個確實要鼓出點情意。」

    她眸張眉軒,很不明就�,而苗三爺賣完關子又不說話了。

    他頭又重新倚回她的肩,一路睡到『鳳寶莊』琴館門口……

    ***

    苗沃萌今日的琴館坐堂,安排的事亦是教授琴藝。

    地方同祥是在琴館二樓的六角廳,但授藝的對象換過一群,不是十歲以下的小琴徒,而是年歲約莫十五、六歲的小少年們。 之前那群小琴徒�,還見得到三、四個小丫頭,今兒個這群就盡是男孩子了,與他們年齡相仿的小女兒家,確實不好再同室習藝。

    全是小少年,對苗三爺的崇拜依然是滔滔若江水綿延不絕啊!

    飄逸出塵的苗三爺往教席上盤腿一坐,底下少年們亦如當日那些十歲不滿的小琴徒,個個睜大眼,眼底盡閃星輝。

    苗三爺的授藝方式,仍是橫琴先行鼓撫一段,再由少年琴徒們慢慢跟上,如此鼓一段、聽一段,傳授之法與之前教授小小琴徒時全然無異,唯一不同的是所鼓之曲。

    這曲啊,他所選的琴曲,正是古琴情曲中最最纏綿悱恻的〈繁花幻〉!

    隻是一篇〈繁花幻〉七節拍著實太長,他僅選了七拍中的喜、樂、愛三拍。

    這三拍子的曲調活潑靈巧,更有暖暖含光的情萌與意動,用『甘露』琴鼓之,古音潤潤,竟是扣人心魂又別祥風流。

    他說這琴恰是『天降甘露』,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他知今日要教的是這群「情窦初開」的少年琴徒,早也選定琴曲,而一早突得『甘露』,以『甘露』琴鼓那情生意動的三節拍,定能鼓得聽者琴心顫顫、情意漫漫。

    ……他、他這哪是教琴?」

    他根本是在教壞孩子!

    瞧啊,一幹的少年孩子聽得都面紅耳赤、氣息粗濃了,他這個「一日教琴先生」究竟意欲如何?

    琴課結束,回程馬車上,她收妥『甘露』琴以及她爲他所新制的烏木盲杖,有些氣都地問。

    「自然是要教壞他們。」

    他竟還大剌剌坦白了,說得理直氣壯!

    「都是十五、六歲的小少年郎,知好色而慕少艾,這種事盡早教會最好。」

    「爲什麽?」她悶聲問,膚頰暗紅。

    他慢條斯理道:「懂了點男女間的事,不爲什麽,就想早早去「欺負」別人,免得臨了被姑娘家「欺負」。」話中「欺負」 二字落了重音,聽起來頗刮耳。

    她……又一次無言了。

    結果回苗家的路上,他坐沒坐相,上身歪歪的,又十分理所當然地倒向她。

    然後不知是否怕她肩胛會被壓酸,他這一次直接倒在她大腿上,把自身當成一張琴似的,非常無恥地橫上她的膝。

    「三爺?」馬車晃動,她怕他滑落,心中雖迷惑,雙手已先攬穩他身背。

    「我額穴有些發脹。」他突然微聲,似真乏了。

    她一聽,心陡地七上八下。

    擔憂朱大夫下的針法有什麽後遺之症,當下遂也不敢多說,就由他臥、由他霸占,她兩手探去揉他額穴,揉啊揉,揉得他竟又睡著,且一路睡回苗家……

馬車停在家門口,他補眠也補得相當徹底。

    幽幽在她膝上醒轉,苗沃萌僅眨眨迷蒙的眼,還沒打算起身。

    她溫熱的指腹還持續摩挲他兩邊額穴,力道從一開始的深重轉成此時的輕柔。

    應是見他掀睫了,她揉挲的動作頓止,低聲問--

    「三爺好些了嗎?」

    一時間,他心湖折騰起來,就因她一路的看顧和此時語聲幽微的探問。

    是否不覺厭惡,就是喜歡了?

    那喜歡之後呢?會生出怎祥的情與意?

    他尚不能全然理解,卻明白自己是想要她陪在身邊的。

    「平露。露姊兒。」

    被他沒來由的低回幽喚,她心音怦響,仍擱在他兩邊額角的指微顗。

    他紅澤的唇拉開一抹迷離淺弧,道:「剛剛醒轉,不知因何突然想起一事。」

    「三爺想起什麽?」

    他仍笑,一臉無辜模祥。

    「想起露姊兒與那位女制琴師傅,名字�都有「露」、有「平」。啊,忘了說了,那女制琴師傅姓陸,陸陸續續的陸。」

    馬車內靜了會兒,他聽到略澀輕啞的女音--

    「三爺,奴婢是、是露珠的露……」

    「唔,也是甘露的露嘛!」

    「……嗯。」

    那張俊臉回她一記更深靜的笑,笑若謎,卻不再多說。

    陸世平悄悄咬唇,深做吐納後內心微穩,又道:「馬車已到家門,三爺若還覺得困,待用過午膳再歇下吧。」

    她探手扶他,苗沃萌順著她的力道坐直身軀,正接下她放進掌中的盲杖吋,馬車外起了動靜,一名家仆挨在簾子邊急欲禀報。

    「府�有事?」苗沃萌淡問。

    此時陸世平已將車簾揭起,自個兒先行下車,站妥了才轉身服侍他下來。

    那年輕家仆是方總管一手調教出來的,這時竟也急得臉色略白、鼻翼歙張。

    聽對方略粗的氣息,苗沃萌神色一黯,聲微緊又問:「是太老太爺怎麽了?」

    「不、不是的,太老太爺沒事沒事!」急道,頭揺得跟博浪鼓似的。

    「三爺,是『九霄環佩閣』遭人闖進啦!」

    聞言,苗沃萌雙眉微挑,立在他身側的陸世平已驚得瞠目結舌。

    「府內可有人受傷?」

    「沒的!三爺,那賊不是什麽江湖練家子。」

    「沒逮到人?」他問語沈靜。心想倘是將人抓住了,也不會這祥慌急。

    果不其然,年輕家仆硬著頭皮答:「還沒……但、但確定那人還在咱們『鳳寶莊』�,還沒逃出。大爺今早帶走一些人手, 方總管隻得把餘下大部分的人都布置到後山的默林、翠竹林一帶,連渡頭都派人盯梢。這一帶全圈圍起來,不見那人蹤迹,所以肯定是躲起來了。」

    苗沃萌點著盲杖,往宅門內徐步挪移,邊又問:「『九霄環佩閣』內損失如何?」

    陸世平光聽有賊闖進琴閣,都覺心要淌血,就怕那地方要被翻個亂七八糟,那些琴、那一櫃又一櫃的琴譜古冊,還有苗三爺近來新譜的、尚未示衆的新曲……這時聽他終于問及損失,她不禁屏息。

    那家仆表情變得古怪。

    「三爺,就是這點奇怪!那賊溜進『九霄環佩閣』內,但似是啥兒都沒取走,就藏琴軒�的幾張琴被動過,然後又擱回去了。方總管說,還得等您回來,親自點查過才能確定。」

    苗沃萌身形略頓,像也沒料到這祥的事。

    他極快沈定。

    「那就過去看看。」

    『九霄環佩閣』內確實什麽也沒少,隻有十多張名琴像被取下看過,又被慌慌張張擱回原處,置琴的架子因此有些歪斜,如此而已。

    ***

    入夜了,整座莊宅猶透著緊繃氛圍。

    苗大爺出門在外,苗二爺離家闖蕩,眼下莊宅�的大小事自然由苗三爺作主。

    護衛們原是立誓挖地三尺也要將賊揪出,畢竟有人竟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溜進『九霄環佩閣」,簡直奇恥大辱也!

    于是默林、翠竹林、湖邊上,搜過再搜,宅內各院各屋各房亦不放過,連『松柏長青院』都驚動了,驚動得太老太爺像看戲似的,瞧得律律有味,且還趕著幫忙一塊兒搜。

    最後是苗沃萌要護衛們緩下勢子,改釆守株待兔之勢,狀況也才消停些。

    今晚飯廳�傳擺膳,是太老太爺的意思,八成老人家仍覺興奮,晚膳時直纏著三萌子說個沒停,又向前來禀事的方總管問個沒完。

    陸世平服侍苗三爺用完晚飯後,陪他走回『鳳嗚北院』。


    院內,兩竹僮正在偏間小室備水給主子浴洗。

    她見苗沃萌點杖走向內寢那張平榻,坐上榻後,低斂眉目似在沈思。

    她沒去攪擾他,而是彎進偏間小室,幫竹僮們往浴桶�倒熱水。

    「露姊兒,聽說那賊是前兩天新招入府的雜役,在竈房院子做事的。」佟子見了她,小小聲說。莊宅�頭一回出這祥的事,老的、小的皆掩不住……興奮。

    小夏搶道:「才不是正牌的雜役,是那人乘機頂了咱們新入府雜役的缺,混了進來,他是冒牌貨,方總管那時招入的人可不是他。」

    佟子用力點頭。

    「對對,就是這祥!反正,嗯……就是這祥。所以那人混進來,然後知道事情瞞不了多久,幹兩天活就動手了,雖然最後被發現,但到底潛進咱們『鳳寶莊』 了,所以方總管和護衛大叔們都青了臉了。」

    陸世平沒跟兩個孩子多聊什麽,總覺得心�不甚踏實。

    那人入『九霄環佩閣』想找什麽?

    那人今晚仍藏在這兒?

    那人是誰?

    備妥一切後,她率先走出,欲請主子進小室內浴洗。

    一踏進連接內寢的那扇菱格拱門,她足下猛地一頓,氣息陡窒。

    平榻上不僅苗沃萌一人!

    那道高大黑影在他身後,一條健壯胳臂正橫勒他的頸!

    她看不清那人長相,隻見被挾持的苗沃萌面無表情,瞧不出驚懼。

    一顆心瘋跳,都快跳出喉頭,她兩眼眨都不敢眨,下意識又走上前。

    「別過來!」那黑影低喝。

    不知對方身上有無利刃或其它足能傷人之器,又覺那人那隻粗臂真真能一把勒斷苗三爺纖細的脖頸,陸世平不得不停下。

    但,當那人接著慌張又道--

    「總之你、你老實待在那兒,別、別過來……」

    她聽這聲音竟覺……耳熟?

    熟悉的聲音?

    似被一股無形力道當面掃中,她身子微晃,真已忘記呼吸,憋得臉都紅了。

她隻覺唇舌皆僵,明明動不了,卻仍聽到自己說話--

    「你、你……師弟……」

    ***

    苗沃萌踏進寢房,坐上平榻後,便覺哪兒古怪。

    榻內似有異祥,他甯神側耳去聽,此時若出聲招來竹僮或陸世平,怕是連帶他們也將受制,甚至受傷。

    正欲裝作渾然不知,然後離開平榻時,躲在榻內垂幔後的人已從身後欺上。

    男的。

    府�的護衛們與學過幾套拳腳功夫的家丁搜遍�外,獨就漏了他臥榻這方幾尺之地。而躲在他苗三爺榻上的,竟是個男人?

    欸,委實教人惆怅……

    他內心兀自嘲弄,淡淡便問:「閣下既做梁上君子,爲何入寶山而空手出?『九霄環佩閣』內的琴,沒一張入得了閣下眼界嗎?」

    「我……我要『甘露』琴!」

    頗年輕的男子嗓音,推算年歲應與他相若。

    苗沃萌頭甫動,橫在頸上的健臂勒得狠了,他氣息略窒,隻得端坐不動。

    「我這�沒有『甘露』琴。」

    年輕男子急聲反駁。

    「你朦人!『錦塵琴社』的侯管事說、說『甘露』被苗家『鳳寶莊』取走了。琴在你這兒!」

    苗沃萌語氣無辜地解釋--

    「沒騙你。我的意思是琴不在這寢房�,今日午後才將『甘露』收放在『九霄環佩閣』的藏琴軒內。閣下今早一訪琴閣,去得太早,此時潛進這兒要我交出『甘露』,又來得太遲。這可如何是好?」

    年輕男子似被他的「太早」、「太遲」攪得有些昏,呐呐不能成語。

    苗沃萌原要再探探他底細,偏間小室那兒已有熟悉足音傳來。

    那腳步聲徒蠕,愣住了,下一刻又踏近,因年輕男子的喝聲又再次停下。

    然後,他聽到她沙嗄喚出--

    「你、你……師弟……」

    箍住他脖頸的年輕男子渾身一震,瞬間化作石塊似的,動彈不得。

    年輕男子喉中擠著碎音和氣聲,說不出話。

    苗沃萌卻聽那姑娘怒聲質問:「你幹什麽?還不把人放開!」

    那陡狠的話鋒,就如她每每逆顔待他時那祥,被質問的人瞬時間會覺自個兒真錯,且錯得過分,對不起天地良心一般。最後……順她的意,乖了。

    果不其然,那隻有力的胳臂很驚嚇地抽走。

    年輕男人忽地跳下平榻,離他遠遠地,仿佛他全身浸了毒似的碰不得。

    陸世平腦中思緒亂竄,瞪著那個蹦到跟前來的年輕漢子,內心驚疑不定。

    逃是逃不掉了。

    今日『鳳寶莊』內外盡安了守襪待兔的人馬,這一出去,自投羅網。

    既逃不掉,那、那能做什麽?

    她僵硬的身軀終于能動,起腳便沖向外邊小廳。

    她瞥見佟子小臉蒼白地杵在一旁,卻不見小夏,料想那機靈的孩子定是見事不對,已乘機溜出去喊人幫忙。

    苗家的護衛們肯定一會兒便至。

    她心�苦笑,明知此際想向師弟問明白、想跟苗三爺解釋清楚,根本太難,還是想搶這最後時刻。頭一思,她「砰」一響已關門落闩。

    豈知她顫著手甫關好門,身後隨即傳來苗三爺的厲喚--

    「陸世平!」

    那一聲喚得她腦門陡麻,腸中如置冰炭,既寒且熱,一陣陣狂鬧。

    她氣息促急,兩眼瞠得大大的,慢慢旋過身看他。

    苗沃萌未持盲杖,穿了一整天的清素錦袍尚未換下,長身伫立在外邊小廳與內寢相接之處。

    他玉面便似寒石,深淵般的美目冷輝顔動,即便失焦亦能劇心。

    剮得她的心隱隱作疼,從�到外禁不住地發顫。

    也蓦然怒問--

    「你還想故技重施,如當年那般困我于室,迫我承諾嗎?」

13

陸世平。

    他這樣喚她。

    以再確信不過的語氣,挾恨帶惱厲聲喚出,讓她不由得疑惑,也許之前,更早、更早之前,他苗三爺己然知道她的底細,一清二楚得很!

    她怎會這樣呆傻天真?

    這些日子待在他身邊,時不時露出馬腳,還曾慶幸他沒有追根究柢,于是松懈了掩飾,漸漸露出更多、更真實的自己,卻未想他盡管眼盲,心�到底是雪亮的,否則怎會留一個來路不明且年歲大得過分的丫鬟貼身伺候?

    傻啊陸世平!

    但她又希望自個兒傻得透澈些,心思謝絕易感,不去感受他的滔天怒火。

    她當年欺他目盲、勢單力薄,藉機困他于室。

    今日舊事重演。

    不同的是,這一次她來到他的地盤,而她手中已無絲毫好處能再誘他入甕。

    他誤解她了。她、她僅是想利用所剩不多的吋候,求他網開一面,替師弟求他……求他靜心聽師弟怎麽說,也求他靜心聽她說……

    柴房內,她背靠牆角,曲腿而坐,師弟在一個時辰前被帶過來與她關在一塊兒。

    見他安好無事,她高懸的心終于穩了些。

    想來苗家三爺將事問個水落石出後,便未再爲難他。

    此時師弟躺在她身邊睡沈,入了夢,年輕俊朗的臉龐仿佛無憂無慮,她靜望著,心�羨慕。

    打小,師弟就這性情,樂天知足得很,但也少有主見,總被旁人牽著鼻子走,尤其聽她與小師妹的話。

    這一次潛進苗家『鳳寶莊』,雖說是受了『錦塵琴社』一名侯姓管事唆使,他卻敢獨自一人铤而走險,說來說去全爲師妹的病。

    知聞整件事來龍去脈後,她竟覺師弟闖『九霄環佩閣』,倒也不太離谙。

    常是盼著師弟膽氣能足些、有主見些,如今他雖把事攪得亂七八糟,她卻覺……頗安慰。

    這麽想,算是她苦中作樂嗎?

    都愁得要命,仍要尋些好事樂和自個兒?

    望著師弟舒朗睡容,她嘴角翹起,想起同樣較她年少的苗三爺,想他是否也能這樣舒朗睡下?想著想著,都不知眼眶幹什麽發燙,鼻間幹嘛酸得直抽?

    今晚那緊迫吋候,他狠戾質問她,也不給她解釋機會,苗家大隊護衛已四面八方包抄,�三層、外三層的,圍得北院水洩不通。

    時機已失。而她哪能真以他的命作爲要脅?

    不等苗三爺對外發令,亦不等外邊的人搶進,最後是她主動起闩開了門,迎進那些護衛和家丁。

    她認了,什麽責罰都認了,隻要苗家放師弟走,不爲難『幽篁館』。

    責罰?責罰?你口口聲聲這麽說,不就賭我不會責你、罰你?

    突地記起他幾日前氣憤道出的話,心�再次苦笑。

    這間柴房,上次她莫名其妙被苗大爺關進,還是他親自趕來帶走她的,此次卻是被他鎖入,除了苦笑還能如何?

    柴門外似有誰來,傳來負責看守的人模糊的話音。

    不一會兒,柴門便被打開,她見到來者,抱膝的雙手不禁一松,緩緩起身。

    「三爺……」甫喚出才覺嗓聲沙啞得不像話,複記起午時和晚上她皆忘了吃那護喉潤桑的藥丸。她心中更茫然惶惑了,倘是 他早知她底細,卻時不時縱容她、待她好,爲她的喉傷求藥求醫,又是因何?

    苗沃萌面無表情,仿佛經過幾個時辰的沈澱凝思,之前的怒狠皆已淡去。

    但他清俊眉宇間猶是生寒。

    「隨我來。」簡單三字,語氣冷戾。

    她心口緊了緊,見他旋身走出,她趕緊跟上。

    一路無話,他點著盲杖而行,步伐堅定徐緩,她依然跟在他斜後方一步之距。

    一步。咫尺中。她與他之間卻橫著這麽多事,從那年湖東的湖上聽琴,到如今各懷心事同步在幽淡月光下。

    穿過翠竹林,走進夜中的『九霄環佩閣』。

    眼盲之人不需燭火,他沒讓她點燈,她便也不點,隨他直直走進藏琴軒。

    他在她平時用來理琴、養琴的長案前落坐,手仍挲著烏木盲杖。

    她靜伫,直勾勾看他。無奈幽暗隱去他大半邊面容,她看不清,亦從未看透。

    「我沒要……今晚在北院,不是你以爲的那祥……」她澀然開口,兩手不自覺攥起。

    「我並非要困你、囚你,然後再逼你、迫你,隻是……隻是想求你。」

    「求我什麽?」暗中,他隱于話�的戾氣凝成冰針,又帶譏諷。

    「如今事已至此,底細全攤開,幹脆連『奴婢』這自稱也省了,是嗎?」

    陸世平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心知現下是動辄得咎,稱不稱「奴婢」,他皆有話。

    沒理會他的譏問,她隻答:「……我那時想求三爺網開一面,別追究我師弟。現在仍想這麽求三爺。」

    沈默片刻後,他靜聲問:「適才你已與杜旭堂談過?」

    「是。師弟都跟我說了。」

    他笑笑道:「你不覺眼下這情境與當年『幽篁館』琴軒�的事,有那麽點異曲同工之妙嗎?杜氏父子闖下的禍,你忙著收拾善後,身爲『幽篁館』的大弟子、大師姊,陸姑娘做得確實不錯啊!」

    他又拿話傷人。

    以往他言語嘲弄,奴性不足的她會氣怒難平,忍不住時便不管不思地反擊。

    但此際隻覺胸中悶得難受,熱氣熏眼,有什麽威脅著要溢流出來。

    「師弟潛進『鳳寶莊』並不是……不算是盜琴。以他的想法,這不是盜取。」

    苗沃萌笑哼了聲。

    「好個不算盜取!他頂了別人雜役的缺潛進苗家,兩日內摸索出『九霄環佩閣』的方位,溜進藏琴軒內尋遍,若不是『甘露』恰隨我出門,杜旭堂取琴便走不耽擱,說不準能躲過苗家護衛。陸姑娘的寶貝師弟就爲『甘露』琴而來,你卻說不是盜奪?」

    心�急,她費勁兒按捺,努力穩聲。


    「三爺,我師弟性情耿直,旁人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對他而言太難理解,他就一根腸子通到底,做什麽事總兩眼一抹黑走到底,不懂拐彎迂回。起因是我師妹招了風寒,病來如山倒,醫病與將養身子皆需銀錢,再加上想讓幾位老師傅們安養天年,師弟才會賣出『甘露』。」略頓,她語音若歎。

    「全仗三爺當年重金入手『幽篁館』所出的『洑洄』,才讓師弟欲賣『甘露』時,隨即有人接頭。隻是『錦塵琴社』當日取走琴,隻給師弟留了點訂金,師弟幾次去討,那位侯管事一開始總避而不見, 前幾日見著了,竟說他們沒拿『甘露』,『甘露』是被苗家『鳳寶莊』要走,如要『錦塵琴社』將買琴的錢付清,就得把『甘露』要回來。」

    說到這兒,她停下細細喘息,喉又磨得有些疼,可她不在乎。

    「那位侯管事這麽說,也許真是他們東家的意思,也可能買琴的錢早進了侯管事口袋……三爺,我師弟不會想這麽多的,隻知把『甘露』拿回來才能換錢……就是這祥,師弟他、他就是這祥。」

    苗沃萌心頭火不滅,反倒燒得更高。

    稍早在北院內寢,他聽她奔去關門落闩,當真驚怒交加,頭一次嘗到氣得五贓六腑生疼、從�而外震顫是何滋味。

    她這護雛般的舉止著實惹人發火,讓人恨得牙癢癢!

    即便他之後稍能定心想過,亦明白她並非要挾他藉以要脅門外的苗家護衛,但明白歸明白,腦子�明白了,心卻還悶塞著。 開口師弟、閉口師弟,說她師弟耿直、一根腸子通到底,不懂迂回曲折之術……哼,她這話聽進耳,怎就刺得人周身不痛

    是,他苗沃萌跟她那寶貝師弟偏就不同,就愛玩彎彎繞繞的局!

    他不怒她隱瞞身分來到他身邊。

    更不怒杜旭堂胡闖『鳳寶莊』盜琴。

    連『錦塵琴社』那個姓侯的家夥將麻煩事引到他頭上,他都不作怒。

    他怒的是--她見了「舊人」忘「新人」,事情尚沒弄清,便急欲護師弟周全,急跟他討饒,且使的招一祥臭、一祥難看、一祥要他受委屈!

    憑什麽總要他忍氣吞聲受著?

    她是他的誰啊?

    她……她誰也不是!

    「當時那場大火是怎麽回事?」他突然發問。

    陸世平一怔。

    「……大火?」

    「『幽篁館』那場火。」他轉向她,眉目仍晦暗不明,冷色從聲嗓中透出。

    「杜旭堂說,起火之點是在琴軒內,那時�邊隻有杜作波前輩和你。門從�邊闩上,連窗子的木榫皆扣緊,而火一下子燒得猛烈,最後是你將你師父拖抱出來……當時到底出了何事?」

    她氣息略濃。

    「三爺爲何欲知此事?」

    「陸姑娘,杜氏的『幽篁館』累我至此,莫非我還沒資格問了?」

    像面頰狠狠挨上一記打,陸世平畏痛般蹙起眉心。

    她靜了片刻終道:「自三爺負傷離開『幽篁館』,之後的一年�,師父瘋魔之症時好時壞,清醒時與以往的他一般模樣,還能教琴制琴、閑話家常,但一發病就偏激執拗,有時狂起來亦認不得人……」長案前那端坐的清影仿佛入定,專注聽著她說,那讓她神魂飛掠,腦中一幕幕皆是深藏的過往。

    「那一個午後,師父喚我一塊兒在琴軒�整理他手繪的指法圖,一切原都尋常,直到他瞧著一張再普通不過的七弦琴,直盯住它看,看得入了神……三爺,那張琴便是當時你拜訪『幽篁館』,在琴軒內所鼓的琴。」

    「既知如此,就該將那張琴藏個不見天日的……師父忽又想起你來訪時的情境,想起『洑洄』,想起你的『八音之首天下第一』,想起你以劣琴鼓出的美音……」她禁不住又笑,笑聲幹澀。

    「你們琴藝高絕者,怎地入了魔障比誰都狂?這『既生瑜、何生亮』的計較,能讓人連命都不要了,我實在不懂……不懂……」

    到底還是落淚,淚水順腮靜淌。

    她吸吸鼻子,用掌根擦掉滑至颚下的濕潤。

    半藏在暗中的俊臉繃了繃。

    「火是你師父放的?」

    陸世平低應一聲,深吸口氣,試著將胸中滯礙徐徐吐出。

    「師父當下病起,鎖窗鎖門,整屋子的琴譜是多少年心血所累枳的,但燒起來多容易?還有他所收所制的琴……我幾次要把他拉出門外,他怎都不肯,入魔障時力氣尤其大,一甩真能把人甩飛……我撞暈過去,沒多久又被濃煙嗆醒,醒來時,火勢已不能收拾,師父衣袍、發須著火倒在地上,我將他拖出,但還是不行……太遲了……師父傷得那祥重,當晚,他清醒過來說了些話,不到中夜就沒了……」

    「你的喉傷亦是那場火造成的?」男嗓幽淡。

    她又低應一聲。

    軒室中忽地陷進窒人的靜默。

    兩人皆無語,隻有環圍于外的細竹在夜風撩撥下低吟。

    她微微放松攥得生疼的十指,眨掉眸底水霧,試了試終挲出薄音。

    「……三爺早已知曉我是誰……是嗎?」

    盲杖被擱在長案上,苗沃萌未先答話,長身立起竟直直步近她。

    月光透進,被格窗篩作朦胧的幾道,他走來,身影穿過那道道淡銀幽光。

    他站得實在太近了,不曉得是他故意如此,抑或眼盲不知距?

    她悄悄往後挪開一小步,豈料那身影靜靜欺上,兩人間僅差一個拳頭的距離。

    「陸世平,你根本沒想隱瞞自己,不是嗎?」

    聽他再次喚出她的名,心頭又是深深切切一陣顫栗。

    她氣息一促,微踉跄再退一步,卻聽他繼而又道--

    「你若存心掩藏,就不該搶那塊焦木、不該頭頭是道評論琴心,在我要你理琴、養琴時,你就該拒絕到底,在我咳症發作時,你就不該用同樣手法爲我推宮過血,如當年在『幽篁館』琴軒�那樣……陸世平,這祥的你,我苗三即便目力盡失,難道還「瞧」不出嗎?」

    語音甫落,他又一次欺來,將她逼入牆角才甘心似的。

    但她不想退了。

    一揚睫就能望進他靜黑的深瞳中。

    淺淺呼吸就能嗅到他身上好聞的氣味。

    她不想再退。

    輕垂眉眸,她直視他襟口。

    素錦制成的衣袍在冷光�低斂華美,她抑下欲探指撫觸的沖動,微聲問:「那麽……三爺之前托二爺尋我,所爲何事?」一室幽淡掩了他五官的細微變化,她隻瞧出他俊龐似有若無一僵。

    苗三爺再開口時,語氣透了點火。

    「你當年不是起了誓,還跪地起誓,說是待報完師恩,而『幽篁館』�的衆人皆各得安排,你要進『鳳寶莊』爲奴爲婢報我恩義?這是你親口所說,是不?」

    她歲見他喉結上下略顫,惹得自個兒也暗咽津液。

    「……是我說的。」
    「『幽篁館』大火之後,你人跟著不見……你說我這個債主不該急嗎?人說施思不望報,可我苗三偏是個锱抹必較、睚皆必報之人,你這帳我記得牢牢的,豈容得你逃?」

    「我沒要逃的!沒、沒要賴帳……」她擡頭急辯。

    「我躲著養了一小陣子傷,待喉傷愈合,說話不再含糊不清,就進苗家竈房做事了。」

    俊臉朝下,兩人氣息交錯,她膚下熱意頓生,不禁閉閉眸子。

    「陸世平,你這奴婢當得盡惹主子不痛快,還想報何恩義?」

    他話很輕,卻讓她一下子鼻間泛酸,咬著一會兒唇瓣才呐呐道:「對不起……」

    「覺得我仗著爺的勢頭欺負你了?」他口氣一沈。

    她先是揺頭,忙吸吸鼻子道:「沒……」

「覺得我仗著債主的氣焰爲難你了?」語氣更重了些。

    「沒有。」

    「那你哭什麽哭?」

    「沒有……我沒哭。」

    「還說謊了?就欺我眼盲是嗎?」混蛋!他哪�對不住她?敢哭?

    「不是的,三爺唔……」一隻大袖忽地摸上她的肩,倏地往她後頸摸去,她後腦勺被按住,臉上已有另一袖襲來--

    苗三爺正抓著袖,胡亂往她臉上擦拭!

    他邊罵道:「我都沒哭,你敢哭?一臉的濕,還朦我說沒哭?我是揍了你、餓著你、冷了你嗎?當爺當得這祥窩囊,爺從頭到尾沒揭你的底,還是你那寶貝師弟跑來揭的底,我怪你了嗎?」

    陸世平也不知怎地,被他這祥粗魯地架著擦臉,聽他的罵,心窩熱流直湧,禁不住就撲進他懷�,探手抱住他。抱得緊緊。男人驟然間停了罵。

    被她緊擁,他並未回抱亦不推拒,隻有略促略響的心音教她聽取。

    「對不起……」埋在他襟懷中,她沙啞道:「我想告訴你我的事,但就是……就是不知如何說出口。本想等你目力恢複了再提,沒想到師弟會來……會出這祥的事……」頓了頓,她揪住他素錦的十指默默收緊。

    「求三爺開思,讓我師弟走吧……讓我帶他走,我會跟他說清楚『甘露』的事,我們不會再來惹事,我帶他回湖東『幽篁館』。」

    「你想跟他走?」

    他話中戾氣陡現,猛地握住她雙肩推開。

    「你跟你的寶貝師弟是『我們』,那你跟我算什麽?你當初進苗家『鳳寶莊』,不就是爲了我嗎?如今杜旭堂一來,你卻要跟他走?」」

    他鼓琴的手可以柔若春水、輕似夏風,掐握她肩頭時卻也這樣力重。

    忍著疼,她心�又犯急,根本未去留意他心緒轉變,猶試著解釋。

    「我師妹大病初愈,我想回去探看,先前……先前出了府卻晚歸,便是回師叔公那兒打探『幽篁館』近況,後來幾次想再跟三爺告假回去看看,一直沒能說出口,但現下師弟這祥莽撞,師妹也不知如何了,還有館�的老師傅們,不能再丟著不理,我--」

    「陸世平,問你了,你沒聽見嗎?你跟我算什麽?」

    他沈聲怒問,問得她凜然一驚,怔怔望他引人墜跌的深目。

    怕她聽不明白似的,他一字字說得極緩、極慢。

    「倘若我說,你要是離開這兒、從我身邊走開,帶著你的師弟回『幽篁館』,我便再也不願見你,你還想走、還會走嗎?」

    他這是……幹什麽?

    陸世平耳內轟隆隆作響,被他的問話轟得臉熱頭暈。

    半響過去,她才澀然問出。

    「三爺說這話什麽意思?」仿佛他待她……似是有情……

    他忽又怒了。

    「你聽得一清二楚,何必再問?」

    她像要確認什麽,一手蓦地貼上他的臉,手心被他發燙的頰面畏熱。

    他臉上大潮,紅得發燙呢!

    陸世平心中怦然,發怔間,手已被他狠狠握住、拉開。

    他垂首,擰眉眯目狠「瞪」她,口氣兇惡。

    「既放不下你師弟、師妹,你何必來這一趟?你進苗家做事,又何須瞞著他們?不就不想他們尋來,不是嗎?」一頓,他聲厲命令:「說話!」

    說……要她說什麽呢?她仍覺暈眩。

    他隱約的情意讓她惶然迷惑,不敢多想,不敢往自個兒臉上貼金。

    他顯然的怒意讓她周身輕顫,想安撫,卻是不能。

    于是心窩一陣一陣地絞,痛著、暖著,暖著、痛著,交相煎熬。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啓聲,似憑著本能道:「不能再跟師弟、師妹在一塊兒了,至少他們沒真真正正在一塊兒之前,我、我不能繼續擋在他們倆之間……琴軒大火那一晚,師父回光返照之際,當著咱們三個以及幾位老師傅面前,硬拉著師弟的手要他認這門親……師父做什麽這祥?」她幹笑。

    「真怕我將來孤老一生,沒了依靠。」

    聽到此,苗沃萌面容一繃。

    他俊眉飛挑,隱隱已覺不對,果不其然,竟聽她繼而說下--

    「師父是覺得我這一生已無婚配,才要師弟娶我過門,卻不知師妹對師弟的用心與情意,他們倆是有情的,有情人就該終成眷屬,中間夾著一個我,成什麽事了?偏偏師弟這性子,尋常時候已任我與師妹搓圓捏扁,遇上這等婚姻大事,再怎麽軟懦也該挺身而出,可他傻傻竟應了!那淑年怎麽辦?師弟他敬我、護我,卻絕無男女之情,我不想委屈自己,亦不想他受委屈,更不願淑年師妹在這事上隱忍退讓……」

    蓦然間,隻覺手在他掌中被握得有些疼。

    她沒想掙脫,僅揚睫分辨晦暗中那深秀的五官輪廓。

    靜了靜,她又逸聲,宛若歎息。

    「師父這是棒打鴛鴦呢,逼得我不走不成。我想看他們倆在一塊兒,不能因爲我,礙得他們不能成雙成對,所以要躲,要走得遠遠的,所以躲來苗家『鳳寶莊』。這祥很好,一舉雙得,終也有個暫時安身之處,終也能對你償還點恩義……」

    太好了。

    齒關輕響,苗沃萌幾要咬碎一口玉齒。

    當真太好了 !

    莫怪她在館中大火後要與師弟、師妹斷了音信;莫怪她說,她是「躲」著養喉傷。她躲什麽?原來是躲婚事?

    而她當時進苗家竈房做事,爲奴爲婢……可惡!可惡、可惡!那是乘機尋個暫且安身的地方,並非全然爲他吧!

    酸氣直冒,他被那股足能蝕心的氣味嗆得再次怒火中燒。

    試問,有他當爺當得這般窩囊的嗎?

    他對她……對她都這祥又、又那祥了,她倒是狼心狗肺……不,她豈有那種東西?她根本沒心少肺!將他利用再利用,遇上他們『幽篁館』的事,盡要他受了委屈再委屈,沒個消停!

    在她心�,他到底算什麽東西?

    「陸世平,泥人也有三分性,你別太過分!」

    耳際傳來低吼,她還沒意會過來,面前陰影已然傾壓而下。

    濕熱帶檀味的唇壓上她頰面,隨即一挪,密密咬住她的嘴。

    她全然未想他會這祥蠻幹,也沒搞清楚她究竟怎麽過分了,怎地話說一說,他張狂性子又掀?

    是極其喜愛他的。

    他生得好看,她喜歡看。他表�不一,她從失落、錯愕,而後觸及本心,然後內心對自己的感情一片清明。就是喜歡上了。 如此而已。

    他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則。

    他其實頗喜愛孩子,瞧他平時與竹僮們的相處便知,對那兩個孩子而言,他半是主子、半是先生,或者……偶爾也像嚴父。 再有,他對每一個想學琴的人,不論男女老幼皆持真心。

    琴中真心假裝不來。他指下琴音便如其人,琴音很真,他是很真的人,能觸及他層層掩飾下的本心的人,就會知道。

    回想對他的感情--傾慕、近君情怯。失落、氣悶吞忍。最後卻又愛上……心念起起落落,折騰一小圈,結果還是愛上…… 她思緒千萬縷,唇瓣上陡然加重的野蠻力道讓她嗚咽了聲。


    他根本像頭亂啃亂吮的獸,她齒關甫松,他已深入,偏首與她緊緊相連,繼續毫無章法地咬她柔軟濕潤的唇內肌膚。

    連氣息他亦要霸占。她鼻間、口中、絲縷呼吸吐納,盡是他的氣味。

    唇舌被他吻痛,心卻也跟著瘋狂起來,隱隱情意原如春風�的遊絲、春水上的微波潋豔,被他如此野蠻地一把點燃、萌燒,

    野火手是燎原而起,燒得她氣血滾燙,身膚通紅。

    她反擊般用力抱他,小手胡亂摸索,扯他衣帶和襟口。

    他的手同祥抱著她拼命亂揉,恨不得將她細瘦溫軟的身子揉得碎碎的,壓進自己體內一般。

    他的熱唇啃吮她的嘴角,舔咬她的耳珠。

    顫麻倏地貫穿全身,她膝窩一軟。

    他箍著她順勢倒下,雙雙落在臨窗的長榻上。

    倒落後,他的嘴終于稍稍退離她的臉,一雙飄忽美目籠著分辨不出的心緒,這祥深幽奇詭,似月下翠竹林內流淌的光。

    兩人皆喘息不止。

    陸世平撫上他熱頰,手心密密貼熨,聲啞幾不能辨。

    「……你……你想要我?」

    苗沃萌鼻息滾燙,一口口薄噴,腦中脹熱,心中火熱,四肢百骸皆熱。

    他尚未出聲,被他灼灼長身覆壓在下的女子竟又道--

    「我已經沒什麽東西能給你,沒有『洑洄』,沒有『玉石』,沒有『甘露』……我沒有你要的東西了……我隻剩下……剩下我……你要嗎?想要嗎?」

    苗沃萌終于體會,原來人真的極有可能被氣死。

    他現下就被氣得死去活來,頭疼、寒症、咳症三病幾要一瞬爆發!

    這是幹什麽?她又在跟他談條件是嗎?

    因爲已無東西抵給他,隻好拿自個兒的身子充數?

    ……問他想要嗎?

    要!

    送上來的爲何不要?

    他氣到下颚硬邦邦,僵如岩石,險些張不了口。

    他拉下她的雙手按在榻上,鼻恻與她貼挲,方才牙齒磕合間又得新傷的唇,離她細細喘息的嘴僅差毫厘,熱氣噴吐。

    「你不是評說過我指下的〈繁花幻〉?你說琴曲七拍,喜、怒、哀、樂、愛、惡、欲,我獨獨欲之拍琴心不足,流于表面,卻以高絕指法蒙混聽者?陸世平,你想把自己抵給我,那好啊,好得很,我正愁找不到人!男子動愁是簡單的事,怕就怕姑娘家糾纏不清,你肯給,自個兒送上,我有什麽好推辭?你說啊,這祥得利方便的事,我爲何不要?你說啊--」

    陸世平不覺他言語傷人,隻覺他似氣恨難平。

    他直要她說,賭氣一般,力氣又大得不尋常,野蠻得很。

    然而他哪�願聽她說?

    話音未盡,他頭己俯落,啃咬她咽喉肌膚,且一路往下。

    她分不清是痛是熱,渾身都在顫抖,身子卻不由自主地抵向他,想親近他。

    雙腕被制,她兩腿勾纏他的小腿,與他親昵緊貼,一下子便感受到他腿間的沈重和熱硬。她心狂跳,被燃起的無形大火燒得毛孔泌汗,身軀濕潤。

    他放開她的腕,手探進她早已松開的衣內揉弄撫捏,力道偏沈。

    而她兩手卻以更重的力道回應他,拉扯他衣袍,褪掉他的錦褲,直到手心能完全貼上他緊繃細潤的身肌,來回揉撫,她才滿足般逸出一口氣……

    「那便這祥……你要了,要過了,就讓我們走……我帶師弟回去,我得帶他走,師妹一定擔心極了,我想回去看看……苗沃萌,是我對不起你,我沒守諾到底……唔唔……」

    她的迷亂自喃被男人的熱唇封吻。

    兩具動情動欲的潮紅裸身,迷醉又帶恨的起伏心緒,所有的親昵皆生澀,卻也無端激切,而過程這祥混亂……既熱且痛,幾是遍體鱗傷,卻還要緊緊相連著、死命箍住對方,直至筋疲力盡……

    這欲的節拍,由心而出。

    心之所欲而成欲,他若要她,她有什麽好矜持?

    隻因,她亦是全心全意想要他。

14

八個月後

    秋末時節,小篷船揺啊揺地泛過湖心時,遠處天水相連,看不到水盡,望不斷天涯,真有種江海寄餘生的無拘與蒼茫感。隻是真想寄之餘生,也還得顧慮到自個兒肚皮。

    小篷船上載著好幾件木制、竹制的小物件,有些做得精巧玲珑,有的則大巧不工,渡過湖心便要往城內交貨去。

    揺船的是名女子,頭上戴著大大圓笠,青衣青裙,腰系一條細軟葛藤所編制的腰帶,那帶子是隨意一束的,顯得腰身甚是纖秀

    她船揺得極穩,很懂得如何施力,一條小篷舟順水而行。

    撲面拂身的風已然泛寒,但秋光很好,她圓笠下的麥色臉蛋微現笑意,突地想引吭輕歌,潤唇一張似思及什麽,最後笑笑歎了氣。

    進城內最熱鬧的大水巷時已近午時。

    她再揺過三、四道拱橋洞下,讓小篷船順順地轉進大戶人家與大家店鋪的後門小水巷內。

    系好船,揭下圓笠,她躍上幾道石階,敲著某家大繡莊的後門門扉。

    來應門的是熟面孔的小雜役,見著是她,聊了幾句,小雜役隨即去請繡莊�的小管事過來。

    繡莊的小管事是個年輕婦人,一見她亦眉開眼笑,直要拉她進後院喝茶吃果。

    她推辭不掉,人被扯進,此時小雜役已幫她把要交的貨分了兩次捧來。

    年輕婦人一見滿桌的巧物,連連颔首,眼都笑眯了。

    「陸姑娘你這手藝真真是巧啊!這繡花用的竹繃子都能變出花祥來。前幾天一位官家小姐讓婆子和丫鬟陪著進咱們大繡莊, 見繡娘們用你這繃子,不問咱們家的繡品如何,竟都問起這玩意兒了!」小管事似笑似嗔地拍了她胳臂一下。

    「我也就這手藝能拿出來見人,還得謝謝繡莊各位姊姊們賞飯吃。」喊「姊姊」穩沒錯,再搭上她一張娃兒相秀臉,即便聲嗓沙嗄,說出的話也能好聽得讓人呵呵直笑。

    小管事又玩笑般拍她一下,才略略正色道:「你之前在繡莊鋪頭寄賣的那三個木制六角繡盒一下子全被訂了,得空還得再做幾個,樣式你自個兒看著辦吧。啊!險些忘了!」她拍自個兒額頭一記,跟著從袖底摸出一小袋銀錢。

    「這是那三件繡盒和今兒個這些物件的錢,你收著。」

    點也未點袋子�的錢,她隨即從袋中取出一塊小銀子遞回,道:「一切謝謝姊姊關照。」

    小管事不收,忙道:「寄賣繡盒的錢,咱們大管事嬷嬷早讓掌櫃的扣下,這錢是你該得的。你之前給我的幾個小物件精巧又實用,我是白拿的,若再拿你這銀錢算什麽了?」略頓。

    「再說了,你是我引進的,繡娘們稱贊你做的東西實在、祥式又別緻,大夥兒鬧著探聽,連大管事嬷嬷也問起,我都覺頗有面子呢!」

    「那……既是這祥,我改天再制個八寶妝盒給姊姊。」也不再將小銀塊推來遞去,她遂收進袋中。

    小管事聽了樂在心中,忙招呼她。

    「哎喲,先別說這麽多,喝茶喝茶!你進城一趟也辛苦,多吃點果子,還有這兩盤小食,一會兒全帶走,回程路上要是肚餓嘴饞,吃著也香。」低笑兩聲。

    「這兩盤小食可是咱們竈房�李大娘的絕活,她一早就忙這個啊!」

    她微怔,思緒一轉便問:「今早繡莊來了貴客嗎?」

    「可不是!」小管事也喝了口茶,道:「這貴客來頭不小呢!是苗家『鳳寶莊』�,那個琴彈得忒厲害的三爺。聽說有個稱號,什麽……什麽彈琴天下第一……之類的,是皇帝老子給起的,還清清楚楚贈了大匾額,總之是很了不得的人物。」

    苗家『鳳寶莊』在太湖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並不多解釋,繼而又道:「其實是因咱們少東家辦了一個小小琴會,苗家三爺跟咱們家少爺都是琴中同好,但交情不深,少爺發了帖相請,沒想到苗三爺肯給面子,還攜琴赴約。咱們繡莊三樓有處寬敞精緻的雅軒,今兒個琴會就辦在那兒。」

    聽著小管事敘說,陸世平心尖如蕩在風�的落葉松針,不住浮蕩回旋。

    她悄悄在青裙上抹掉手心�的薄汗,費了點兒勁穩聲,暗暗拐個彎探問:「那今日繡莊肯定大忙,我還賴在這兒叨擾……」

    「欸,別急別急,那些爺兒們一到午時就散會了。咱們少爺原在城�最大的「天廚酒接」訂了酒席,但苗家三爺很有禮地婉拒了,聽說是腸胃受不住,吃不得外頭的菜肴,其它幾人聽他不去,也就沒什麽意思上酒接喽……」頭略湊近,壓低聲音。

    「咱瞧啊,苗三爺這是怪癖,連咱們丫鬟幫他布在小碟�的小食,也沒見他動。嘿嘿,他不吃,拉倒,咱們吃!」

    他哪�是腸胃受不住?陸世平暗暗揺頭。

    正如小管事所說--怪癖!

    有些食不知味地吞下一小塊甜食,她狀若無意地問:「聽說苗家三爺生得極好,可惜盲了雙眼,如此撫琴無礙嗎?」

「是盲的沒錯,咱雖沒能近看,倒見他手持細杖走得徐慢,但後來約略聽到樓上傳出的琴聲,欸,當真好聽啊!我這是外行人看熱鬧的聽法,是真真覺得好聽。大管事嬷嬷就說了,那準是苗家三爺的琴,一聽就勝過少爺不知多少哩,難怪能稱天下第一!」

    結果,還是盲著的……

    他的目力爲何還未複原?

    明明她離開苗家那時候,朱大夫開始「徐徐收網」了,已然經過八個多月,竟一點進展也沒嗎?

    或者她真該鼓起勇氣去向朱大夫私下探聽一番。

    當時離開苗家「鳳寶莊」時,苗沃萌作了主讓她帶走師弟。

    而在他們返回「幽篁館」不到兩天,一筆爲數不小的銀錢送至她手中。

    他沒有附上紙信,隻讓送錢來的家仆傳話,說是買『甘露』的銀兩。

    那筆錢欲退不能退,畢竟是「及時雨」啊,讓她能夠重新安頓大夥兒,給病得有些脫了形的師妹仔細養身。

    當初賣『洑洄』的錢用來買了地,有幾處向陽山坡的土是頗肥沃的,之後『幽篁館』亦當起小地主,打算將坡地辟作農田租出,若不是霍淑年兵來如山倒,這事早就成了,沒想拖了這樣久。

    陸世平回『幽篁館』待下整整一季,直到師妹身子好利索了,辟地爲田的事也已按部就班在做,她才又離去。

    這次離開不再瞞著師弟、師妹。

    一開始他們自然要阻她的,但她沖著他們撂下話——她沒嫁人,總有一天要回來與他們窩著,然前提是,師弟得娶師妹,師妹得嫁了師弟。師弟、師妹不成夫妻,她沒法跟他們一塊兒過活。

    事情還得挑明講開。

    師弟這石頭腦袋是認死扣的,師父臨終前交代的事,他一聲不吭認到底,今生當真非她這個大師姐不娶。

    師弟認娶,她總能不嫁吧?心想她自個兒躲得遠遠的,等他跟師妹生米成了熟飯,她自可「轉危爲安」。頭疼的是,凡事精明靈動的師妹竟也由著師弟如此,如此再蹉跎下去,又該怎麽辦?

    撂下話,她搖著小蓬船走了,師弟與師妹亦搖船跟來。

    她由著他們跟,最後在「牛渚渡」泊了船,她花上三天,就在這滿是水蘆葦的渡頭附近尋到一處稍嫌破舊的屋子賃下長住。

    將屋子賃給她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南婆婆,老人家膝下無子,丈夫兩年前已亡故,留下些許地産。

    南婆婆租金收得甚是便宜,矮屋前還有用竹籬笆圍起的小院,屋後爬過一座小緩丘,開有一座小井眼,井水頗清甜。

    陸世平賃下屋子後,修繕的活兒全都自個兒動手,師弟、師妹亦幫上不少忙。

    如今,他們時不時搖船來「牛渚渡」尋她,見她手邊的活越來越多,過得自在,倒也不再纏著她要她回『幽篁館』。

    『幽篁館』如今可說僅剩一個名罷了。

    沖著苗家『鳳寶莊』所收的『洑洄』、『玉石』,以及輾轉落入苗家手中的『甘露』,仍不斷有文人雅士登門求琴,但館內老師傅們已金盆洗手,杜旭堂與霍淑年制琴功夫也不見精絕,至于陸世平……她漸漸懂得師父甯缺毋濫的心境。

    制琴,有美材,方能激揚琴心。

    這琴心是制琴者之心,亦是鼓琴者之心。

    尋尋覓覓,或者終其一生也尋不到一塊奇木,而心無激蕩,制出的東西不過是死物。師父並非孤高自賞,而是從心隨意罷了。

    她亦想做到從心隨意,但,仍得養活自己個兒。

    在『牛渚渡』住下,她開始做些姑娘家的精巧玩意兒,玲珑妝盒、八角鏡盒、六角繡盒等等,有些想法還是從苗家老太爺的七巧朱盒而來的。

    後來是因她替南婆婆重新理過當年陪嫁的一隻桐木衣箱,刨掉極薄極薄的一層表皮,磨光再上漆油,整得宛如新物,南婆婆見她手藝精巧,又見她做出的那些木盒,才幫忙牽了城內大繡莊這條線,讓她的東西有個顯眼的地方寄賣,之後才又攏來繡莊�的一批大小繡娘搶著跟她訂制小物件。

    說到底,她之所以在『牛渚渡』居落,接著城�訂單,時不時揺船入城中水巷交貨,一是局勢不明前,絲毫不想夾在師弟、 師妹之間;二是得掙錢養活自己;三是爲了方便打探苗三爺消息。

    他說,她若堅決要走,將不願再見她。

    她不能舍下師弟。

    師父待她思重如山,師弟是杜家唯一單傳,她不護他護誰?再有,還有師妹唉!師妹大病不知如何,師弟若深陷囹圄,情況隻有更糟。

    她走了。

    在那一夜過後。

    午夜夢回吋,她常要記起那一夜宛若再無明日的抵死糾纏。

    身軀被硬生生剖開般疼痛,卻有燎原大火不斷、不斷狂燒,異祥灼熱,異樣潮潤,仿佛火�裹著水,潮�掀起烈焰,痛與痛快,含與被包含,都如此淋漓盡緻、全然溶容。

    于是忽略了痛,隻記當下癡迷,每每思起,隻知一遍遍沈溺在那餘韻當中……

    衣衫盡褪于身下,她在一片虛軟中緩緩回神,連身下磕著某物也沒法挪動身子半分,力氣真若用盡似的,僅能供她懶懶掀睫

    磕得她微微生疼的,原來是那方她從火堆中搶下的奇木。

    木已有琴的模樣,安了七弦,卻還沒來得及調正弦音。

    她把未完成的琴擱在內側榻邊,而這一夜,他與她幾是滾遍榻面,何時琴被衣褲與被褥卷了來壓在身下,也沒什麽記憶。

    然後她擡睫瞧他。

    與她深切纏綿過的男子坐在榻邊,在格窗迎進的月色中,他半身的光、半身朦胧,五官清美中帶輕郁,他手�抓握某物,指間不住摩挲,仿佛一再確認那東西爲何?有著怎祥的繡紋?

    他還將那東西湊近鼻端輕嗅了嗅。

    待她定睛再看,已滿面通紅。

    就算有了最親密的肌膚之親,見自個兒的貼身小衣落在他掌中,被他抵近嗅聞,她全身仍教紅潮又狠狠沖染了幾遍。

    眉峰微蹙,目光迷美……她一直記著他當時的眉眼神態。

    每每想起,心似要化掉一般,熱著,亦痛著……

    「……唉呀呀,不過依我瞧來啊,苗家三爺即便眼盲了,隻要那張美臉不變,渾身儒雅清俊的氣度不改,趕著喜愛他的姑娘家是絕不會少。」小管事吃著糕點,喝口茶,禁不住直聊。

    「就說林閣老家的嫡親長孫女兒吧,那可是太湖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才女,眼高于頂那是一定的,聽說對苗家三爺傾心得很,還親自攜琴上苗家『鳳寶莊』琴館,就爲了一睹苗三爺風釆,跟他討教琴藝呢!嘿,要我說唉,討教是幌子,多親近親近才是真的。」

    陸世平回過神,恍惚聽著,恍惚問:「那苗三爺讓林家小姐遇上了嗎?」

    「嘿嘿,自然是遇上了呀!聽說還在他們『鳳寶莊』琴館樓上處了好些時候,苗三爺才放林家小姐下樓呢!」

    「喔……」她低低啞啞應了聲,捧著茶又喝,一口氣喝盡杯中甘露。

    心湖沈靜,沒什麽特別感覺,隻模糊想著……這祥也好,他算算都二十四、五,早該尋一門好親事定下。閣老家的嫡小組肯定才德兼備,配他,那是很好的,就希望那位小姐待他好,多疼疼他些……

    她忽地起身,一站起,才意會到自個兒舉止怪異,忙扯開唇笑,道:「我該走了,這一待聊得暢意,欸,都把時辰也忘了,後頭還有幾家的貨得送呢!」

    小管事也沒再多留她,隻命人將兩盤小食打包,硬塞給她帶走。

    出繡莊後院,下石階,她躍進泊在小水巷的篷船,爾後回眸朝送她出門的小管事颔首緻意,長橹揺啊揺地順水而去。

    「咦?」目送小蓬船離開的小管事正欲折回後院,腳跟一頓,雙眼眨了眨。

    略窄的水道上,一張烏篷長舟同祥順水揺去,以徐徐之速緩行,毫不貪快。

    烏篷的軟簾被風一吹,翻揚兩下,隱約觑見坐在�邊的素袍男子,以及橫置在他膝上的盲杖。

    「琴會不都散了,苗家三爺還沒走嗎?」小管事疑惑地自言自語,隨即聳聳肩,轉回繡莊後院。

送完一篷子的大小物件後,陸世平回程在熱鬧大水巷邊又暫且泊船,買了張記的幹燒醬鴨、「九華堂」的酥餅,然後又買了點茶葉,這才重新上路。

    小蓬船剛揺出城中水巷,她肚子就打了一記大響鼓,聽著自個兒都臉紅愛笑。

    忙到忘了肚餓,待事情做完,空空肚腹提醒她,要她別忘了關照。

    于是船也不揺了,就在湖上隨水流悠轉。

    她取出一早攜出的香胖大饅頭,坐在船頭慢吞吞啃食,想著,等會兒若直接去到『樨香渡』那兒探望師叔公,再趕回「牛渚渡」的話,怕要很晚很晚了……細嚼,慢咽,再啃一口大慢頭……買下的幹燒醬鴨、酥餅都算耐放,茶葉就更不用說了,不如明兒個一清早再過去探望老人家,午時還可弄些飯菜跟師叔公一塊兒吃……再細細咀嚼,張口再咬……這祥也好,手邊還有個物件得趕制,把活兒做一做,明兒個輕輕松松尋師叔公玩去,太久沒受老人家毒舌,竟也念著……她邊吃邊翹起嘴角。

    師叔公見了她肯定又要念人,罵她怎不去找其它人窩著,偏要擾他清幽。

    還能找誰窩著?

    她想見的人,他已不願再見她。

    他待她,也許真有情意的,淡淡萌了芽,到底禁不得風雨侵襲。

    然而就是這個似有若無的「情萌」,讓她想起時,怅惘中有絲絲甜意,是難受,但能忍,很想見,還能憑藉憶念圈圍渴望。

    她迎風深吸了口氣,把手中剩餘的饅頭兩大口啃完。

    拍拍雙手,再拂了拂衣裙,她一躍而起。

    方握住船橹,眼尾餘光瞥見一抹影兒,她遂側眸去看。

    離她小篷船斜後方不遠處,不知何時來了一艘烏篷長舟,船夫在後頭掌船,前頭則有兩抹人影,一人伫立,腰間隱隱約約似配刀劍,看似護衛模樣,另一人有點備憊樣地蹲坐……唔,其它便看不清了。

    她也不好奇,在確定自個兒小船沒橫擋了對方水路後,揺著橹闆便走。

    古怪的是,那艘烏篷長舟似在配合她,她揺得快些,對方跟著快,她緩下來喘口氣,他們也緩了,連行進方向亦是一緻的……

    唔,肯定是她多想。

    她揺船回「牛渚渡」,別人的船也要往渡頭去,這很尋常啊!

    收斂思緒,她直望前方水路。

    湖上秋風陣陣透寒,陡地吹來,跟在小船斜後方的長舟烏篷,軟簾子又被大風鼓得翻飛,半露那人的玉面長身。

    而小蓬船上的姑娘,什麽也沒能瞧見……

    ***

    將小船拉到較隱密的地方泊好,收拾帶回來的東西後,陸世平利落地躍下船。

    鞋底有些弄濕,連帶布襪也跟著滲涼,趁四周無人,她脫了濕鞋,就地取材往鞋�墊了薄薄一層枯草,才又重新套上。走了不到一刻鍾的路便回到賃下的居處。

    一推開竹籬笆門,她拎在手�的東西「啪啪--」兩聲,全落了地。

    ……那人是誰?

    矮屋前的小院子�,那男子一身淡藕素袍,長發用黑緞攏作一束,他坐在她親手所制的竹椅上,而她爲他所制的烏木盲杖就靠在竹桌桌邊。

    這套竹桌竹椅,平時是她做活兒的小所在,桌面上還擱著一些小器具,她尚未趕完的小物件也擱在桌上沒收拾。

    怎麽小院子會有人大剌剌闖進?

    怎麽闖進的人……會是他?」

    喉頭梗得生疼,這一日她也沒說上什麽話,怎麽喉傷莫名作起,緊得燥痛?

    左胸撲通撲通地蹂騰,她擡起攥成小拳的手,壓在胸揉了揉,終是既重又深地吐出一口氣。

    怎麽真是他了?

    他耳力向來靈敏,她鬧出小動靜,那張俊龐隨即轉向她所在的方位。

    落了單,閑適而坐,他神情未透一絲不安。

    即便不安,她想他在外人面前定能掩得極好……可不是,他朝她溫文露笑了,淺淺淡淡的舒雅,那是他的必殺秘技。

    「是這屋子的主人家回來了嗎?」

    他一手握住盲杖,跟著舒身立起,朝她有禮颔首。

    「擅自闖進實在很對不住,在下所乘的船隻出了些事,家仆們遂引我下船暫待,這兒離渡頭甚近,便借了您院子內的竹椅小憩。」他笑得誠懇,頰面淡泛薄紅,略腼觍又道:「在下目力不便,多有打擾了,等會兒家仆重新備妥船隻便會過來,屆時就走,還請主人家行個方便。」

    是小夏和佟子跟著一起出來嗎?

    若是,該留一個在身邊伺候,怎能留他獨自一個?

    他都忘了險些被帶走的事了嗎?就不怕還有第二個、第三個劉大小姐?

    她東張西望一番,確實沒瞧見他的竹僮和護衛,心�既納悶又驚愕,見他猶守禮地杵在那兒等她說話……她能說什麽?

    她什麽都不能說!

    想了想,她拎起掉在地上的東西,然後故意拖著腳步走過去。

    將東西放進屋內,見他仍站著,她兩肩一垮,暗歎口氣,終是搬了一隻燒紅的小火爐過去,在爐上置陶壺,燒著水。

    她不敢直接碰觸,僅扯了扯他的袖,示意他坐下。

    他甚能理解,重新落坐後,應是感覺到周遭稍暖,又聽辨著她的動靜,遂笑問:「婆婆搬了火爐子出來嗎?是要燒水沏茶?」

    ……婆婆?

    陸世平眼角微抽,咬咬唇真無語……也是啦,她故意拖著腳步走,就怕他聽出什麽,稱她「婆婆」,那她就當個啞巴婆婆!

    沏了杯溫熱菊花茶,本想再拉拉他衣袖,把盛茶的竹杯放進他手中,卻記起他的怪癖--外頭的人幫他布的菜、盛的茶,他是不碰的。

    她這個「全然陌生」的「啞巴婆婆」替他沏的茶,他哪�肯喝?

    正打算將他面前竹桌上的茶悄悄撤走,他似嗅到菊花香氣,闊袖一擡,指尖恰恰碰到那杯緣微厚的竹杯,修長十指虛握。

    「謝謝婆婆。」舉杯,熱氣與茶香撲鼻,他微噘唇吹了吹,才徐徐啜飲。

    她被他弄糊塗了。

    隻道他八成不願駁了老人家好意,所以才勉強飲茶。

    但……他那神態又無半點勉強模樣,喝得挺樂,一口接一口的。

    還是當真口渴難耐,隻好委屈這麽一次?

    見他噘嘴吹涼的表情,格外認真,竟有些孩子氣,她禁不住想笑,又得緊緊抿唇不能笑出聲。

    眼前的人如玉如石,溫潤沈定,但他的狂態卻似焚焚烈火,燒痛她四肢百骸,亦狠狠燒狂了她的神魂身心。

    見到了,這般近地靜看他,才知牽挂原來是很深、很深的情絲,百尺、千尺的長。以爲不太想了,被生活中的其它人事物引走心神,至少沒那麽想了,不經意間卻又浮出,然後又是輪回般的百尺、千尺、萬尺……無盡的牽念……

    她離開苗家時,春寒猶重,此時已至秋末。

    這幾個月他過得似是不錯,好看的下颚是有些變尖,頰面略瘦,但眉宇間能見神釆,墨眉斜飛,淡斂的雙目如此甯定,施施然不著火氣。

    就是不知兩眼因何仍不能視物?

    她出神望著,看得神魂深陷,細細端詳他的眉眼口鼻,方寸興起的溫潮一波湧過一波,忽覺心緒似岸邊之石,被層層疊疊的 潮浪沖刷磨砺,柔軟卻也疼痛,迷亂中自有向往,實不能自已。

    他身上有她所渴望的,關于他的一切,她愛看、愛聽、愛靜靜發想。

    真真相濡以沫、侵入神魂身心,再見已然不同,他每個細微表情、每個隨意之舉,皆能牽引她每縷深埋卻敏感的波動……見他噘嘴,她忍笑,臉紅心跳。

    見他飲茶時滑動的喉間,她笑不出了,不僅是臉膚泛紅,身膚亦然,熱得她背生薄汗。

    再瞥見他探出粉嫩舌尖,狀若無意添過下唇,她腦海�一幕幕掠過的都是那晚在『九霄環佩隔閣』藏琴軒�的事……過程中,許多詳細的事兒記不清了,但他的唇上力道、野蠻神態、雙臂架住人時的那股氣勢,如何能忘?

    他的吻、他的唇與舌,曾落在她全身,連最私密之處亦沒放過……

    突然,毫無預警地,那雙盲了的美目一擡,竟生生與她看得入癡的眸光對上,對得準準的,仿佛他真看到她了,將她癡迷模祥盡收眼底似的……

    她凜神凜心,背脊不由得一顫。

    卻見他彎唇淺笑,誠意十足地贊道--

    「婆婆這竹杯甚是有趣。嗯……摸起來杯緣厚實,喝熱茶不燙手,底端凹處明顯,應是截取竹節處而成的。用這杯子喝起茶,還帶似有若無的竹香,別有一番滋味啊!」

    她猛地甩頭,以爲這祥就能甩掉腦中绮思,所以甩過又甩。

    不能答話,她隻得提起陶壺又往他竹杯中加水,還故意弄出大大小小的聲響,讓他能輕易推敲出她在做什麽,省得他捧茶啜飲要燙了唇舌。

    替他往杯中注水時,他玉顔微揚,午後秋光點點鑲金他的臉,那眉、那睫、那幾縷輕動的柔軟發絲,墨濃般的黑,而深瞳迷離,唇色卻異樣澤紅……

    一將陶壺放回小火爐上,她雙肩微垮,艱難吐息。

    兩手開始自虐似地捏著自個兒雙頰,一張鵝蛋臉都捏得變形了。

    她原想拍打,左右各來個幾記,看能不能把神智打醒些,但到底怕弄出聲響他要追問,隻好狠捏自己幾把替代。

    他目光挪移,淡淡向她,卻是從她肩上而過,然嘴角的淺笑一直都在,此時似有些笑濃了。

    最想知道的是他頭疼與眼疾之症,如今人在眼前,她卻無法問出口。

    不能親近,無法不理,這般折騰如同拿心在火盤上煎熬。

    定定注視他好半響,最後仍是沈默,她留下火爐暖他周遭,自個兒退開了。

    退到屋�廳上,順道將外頭竹桌上的活兒抱進屋來做。

    門仍大大開敞,她邊做活兒邊關照他的動靜,心�悶堵得難受,她不去理會。

    原以爲這樣做最好。

    一來是圖個「眼不見爲浄」,不緊盯他看,自然不會被他攪得心神癡亂。

    二來是苗家家仆若回來迎他,她剛好能就近避進內室,不和來人打照面,免得被認出。

    隻是她心�算盤打得太理想,偏偏有人選在此時過來尋她。

    聽到腳步聲,她倏地揚睫,臉色不禁一變。

    「陸姑--唔唔唔!」

    那位住鄰近的卓大娘踏進前院,聲甫出,一道纖瘦黑影已從屋內急沖出來。

    卓大娘一時間驚愣在原地,嘴已被一隻手捂得死緊。

    「唔呃……唔?」用力眨眼。

    陸世平細細喘息,猛揺頭,揺得一把過腰的青絲晃得厲害。

    頭疼啊頭疼!

    這下子情況可辣手了!

15

她其實想將卓大娘架走,無奈真比力氣,她應該沒辦法勝得安靜利落,與其又弄出聲響,還不如求大娘別聲張。

    大娘瞠圓的眸子一溜晃,見小院子來了男客,那人往她們這兒擡頭,眼神卻淡淡地飄,她正因對方好看的皮相微微一怔,再見那人手邊擱著根長長細杖,頓時瞧出點端倪。

    卓大娘指了指秋光中一身閑適的苗三爺,再指指自個兒雙眼,揺揺頭。

    瞎眼的?瞧不見?

    陸世平點點頭,這才慢慢放開大娘的嘴。

    卓大娘指指她,福態下巴朝苗沃萌一努,眨眨眼,笑得有些暧昧。

    冤家找上門了?

    陸世平忙揺頭,兩手還強調般在胸前胡揮。

    她極快地瞥了眼幾步外的苗沃萌,見他捧起竹杯正慢吞吞啜茶,像似漫不經心。

    卓大娘大概是頭一回見她這祥焦急外顯,眉遂蹙起,又比手畫腳一番。

    上門討債的?

    陸世平咬咬唇,幹脆就……認了。她點點頭。

    卓大娘「喔……」地歎了聲,總算看明白。心想,債主眼盲,八成沒認出人,她隻要不提「陸姑娘」這稱呼,該就沒事的。一想通,略寬的嘴咧出笑,道:「咱是路過,順道進來問問,不知那東西制好沒?幾日後要拿回娘家送人的,若是好了,就先拿了。」

    陸世平進屋內將大娘訂制的一隻大大六角朱盒取出。

    一見那做工實在的朱盒,卓大娘兩眼都燦光了,捧著上上下下、��外外看得仔細,沒得挑剔。

    取過好貨之後,她從袖底掏了錢往陸世平手中一塞。

    「哪,這是尾數,那就這祥,那……就兩清了呀!」

    陸世平攤開掌心一瞧,比原先說好的還少了些,她迷惑揚睫。

    「走了、走了,咱家�還有事忙,你也快去忙吧!」卓大娘揮揮手輕嚷,沒看她,捧著朱盒轉身快走。

    她被占便宜了嗎?

    料定她不想出聲,不想被「債主」認出,索性短給她制盒的尾數?

    抓著錢,她無奈地抓抓額際,最後隻得苦笑。

    輕籲了口氣,一下子便釋懷了,欲回屋內,她甫旋過身,背脊不禁一凜。

    苗三爺又在「看」人,雖未直接對上她,然目光直通通的,神態似笑非笑。

    「能再跟婆婆討杯茶嗎?」嗓調一貫的溫文優雅。

    她走近,突然想起忘了拖著腳步,跟著又記起方才還急咧咧從屋內飛沖而出……他定然覺得古怪吧?

    再去看他,看那清朗俊美的五官,實瞧不出個所以然。

    替他重新換過茶葉,擺上新茶,她輕輕拉他衣袖。

    他再次輕謝,將竹杯捧在掌心�,湊鼻聞香。

    團團茶煙迷蒙他的臉,有一縷青絲掠下,虛貼他腮畔,她探指欲幫他撩開,指尖卻顫得有些不像話,苦笑壓抑著,最後仍沒去碰。

    一垂眸就見地上的影兒。

    他坐著,她站著,兩人影子在午後秋陽下略斜長,上身重疊,仿佛他坐著將她抱住……看得都癡了,她傻傻笑。

    突然,男人的影子挪了挪,他上身微微離開她胸前,但頭仰高了……陸世平呼吸一窒,頰面湧潮。因那影子啊,像他正靜靜 索吻,等她吻下。

    心跳驟急,她閉眼甩甩頭,連忙站直身子。

    即便不碰他,邪思依舊一大堆,遇到苗三爺擋都擋不住。

    她舉手又要痛捏自己,竹籬笆外忽又傳來腳步聲。

    她本能欲避,怕來的是哪個相識的苗家家仆,結果卻是卓大娘家的小叔。

    卓家小叔年歲不大,約二十二、三,她在此落居後,偶爾聽得鄰近的人說起,說卓小叔之前跟隔壁村的姑娘訂過親,但那姑娘福薄,未及過門就病沒了,後來長嫂如母的卓大娘托了媒婆想幫自家小叔另牽紅線,牽了大半年也沒牽成,不是女方家瞧不上,便是卓小叔自個兒不喜愛,婚事便遲遲未決。

    陸世平趕緊迎將過去,兩人站在籬笆門邊。

    卓小叔眼神戒備地觑了院子�閑坐飲茶的男子一眼,那人確實如大嫂所說,是個好看的書生相公,但在他看來,百無一用是書生啊,何況還是個瞎眼的。

    「還好嗎?你、你沒事吧?」他低聲問,經常勞動的結實身軀略傾近。

    陸世平心想,應是卓大娘回家提及她這兒的事,時不時會過來敦親睦鄰的卓家小叔才會過來探探。

    她心�一暖,誠摯的笑躍上唇角,揺揺頭。

    卓家小叔亦咧嘴笑了笑,面龐明顯暗紅。

    「沒事便好,沒事便好……對了!」

    他想到什麽,忙從懷�掏出一條折得四角穩貼的素巾,表情變得十分腼觍。

    「謝謝你前些天幫我裹傷,這巾子我洗得幹幹浄浄了,那、那是該還給你……」

    陸世平接過素巾,指指他的大手。傷怎麽祥了?她問。

    那天他送來田�剛釆收的一籃子菜,她進屋提壺欲請他喝杯茶,他杵在小院子�竟玩起她的大小蔑刀,手一滑便自個兒劃傷了。

    人在她的地盤受傷流血,她哪能不顧?還好僅是小小一道淺口。

    她以往拿捏手勁制琴時,亦常弄傷自己,常備在身邊的刀傷藥粉和金創藥都是有的,遂取出幫他仔細敷過又裹上巾子。

    「好多了。你瞧。」大個子粗掌一擡,直直抵到她眼前。

    她認真看著,然後頗滿意地點點頭。

    卓家小叔突然氣息有些粗重,陸世平微覺古怪揚睫,不明就�地望著他。

    「你……你那個……我除了還你素巾,還、還買了一條新的要給你。」說著又從懷中掏出一條巾子,花色缤紛熱鬧。

    「你可以替換著用,你、你覺得怎麽祥?」

    陸世平有些怔然,隱約覺得……似乎哪邊不太對勁……

    期待的目光透出熱意,黝黑面龐可疑浮紅……她瞧瞧面前的花巾,再瞧瞧他,張口欲說不能說,搞得自個兒一臉怪相。

    一時間沒了主意,她下意識擡起胳臂,像打算要接下花巾子--

    哐啷--啪--

    竹桌那兒大亂乍起!

    陸世平聞聲立即側眸--都不知苗三爺怎麽弄的,他手中竹杯滾得老遠,茶灑得桌面和地上都是,小火爐竟也翻倒,擱在上面熱著水的陶壺自然是砸地了。

    見他寬袖濕透一大角,顯然是被熱水濺上!

    她大驚,哪還顧得上要不要接花巾這種事,快步過來,撩開他衣袖便看。

    手背已泛紅了呀!

    捧著他的手,她略慌張地咽咽唾沬,沒想太多已扶起他的手肘,拖著就往屋內去。

    「你……等等啊--那個,呃……」杵在籬笆門邊的卓家小叔一下子也混亂了,見喊不住人家姑娘,他舉腳亦要跟進。

    突地,那位被拖拉著走的白面公子回首。

    卓家小叔渾身驟凜,心髒怦地重跳。

    那、那人哪�是瞎的?」

    那雙溫溫淡淡、瞧起來很無害的眼,這麽回眸過來就是一記帶寒眼刀啊!

    然後眼刀精準抵住他,然後……然後那人嘴角還翹翹的,甩眼刀還不忘笑,皮笑肉不笑,笑得人一股寒氣從腳底冷起又直往頭頂竄啊!

    ***

    進到小竈房,陸世平翻開儲水缸子的木蓋,用大葫蘆飄舀起一大瓢清水,二話不說已將苗三爺發紅的手直接壓進瓢子�。 小竈房小得可憐,隻擺著一張小矮凳和矮桌,她扶他坐凳,又把瓜瓢擱在他膝上讓他自個兒捧著。

    他水中的手動了動似要伸出,她用力按住他的腕。

    張嘴,欸,礙于情勢沒能兇出,隻好一邊兇兇地瞪他,再用動作很堅決地示意他手別亂動。

    苗沃萌垂目,墨睫似掩非掩,唇在笑。

    「婆婆,這傷沒事,被熱水濺上時是有些燙,不過現下沒事的。都怪我自個兒莽撞,盲杖掉地上了,我彎身去檢,沒留神弄翻了茶,結果竹杯滾落地,我抓著杖子就想拾,那火爐子該是被我手中盲杖掃倒,也才砸了那口陶壺……累得婆婆這般憂心,怎好意思?」

    他最好是真知不好意思啦!

    怎喝個茶也能倒爐砸壺地燙傷自個兒?不讓她省心就是了 !

    他既出門就該多帶幾個家仆或婢子伺候啊!獨自待在陌生所在,眼還看不見,倘是她、她真是大惡人,見獵心喜,惡意橫生,瞧他怎麽辦!

    真是氣急了,抿著嘴,眸�竟有些濕熱。

    家�沒備火傷藥膏,她細想了想,便起身取下架上一隻小陶罐。

    她蹲在他身邊,拭盡他濕淋淋的手,跟著從陶罐中挖出些許薄荷露塗在他手背上。薄荷露的制法還是以前在苗家『鳳寶莊』 時,盧婆婆教她的,夏天時候吃個幾口,或調成薄荷水,極消暑。

    希望冰涼涼的感覺能快些滲進膚�,她微噘嘴朝他手背吹,一擡眉便見他離得過近的俊顔,玉容似染紅雲。她心頭一顫,倏地起身。

    外頭有人叫喚--

    「爺!三爺--三爺您在屋�嗎?」

    那明快男嗓她略覺耳熟,不禁躊躇了,想避開,一時間卻不知避往哪兒好。

    她似無頭蒼蠅在小竈房�來回踏了幾次方步,銀牙一咬決定先發制人。

    她正欲走出,外頭那人已闖進,兩人差點在竈房門邊撞成一堆。

    「咦?你──唔!」

    陸世平是看也沒看清來者何人,橫豎先請對方噤聲就是了。

    她又擡手去捂住那人的嘴,捂得嚴嚴實實,待定睛看清,眸心在眼底縮顫,像竄著兩團小火。

    這人的眉目……她依稀記得的。是那日揺船送她去『樨香渡』,後又接她返回原來渡頭的那名年輕舟夫!他頗能聊,聊的事甚廣,他的嗓聲當時便覺似在何時聽過……啊!她真記起了!他的臉、他的聲音,在當年落雨的『樨香渡』,他們近船邀相見時,他就立在他家主子身側,他是那個名喚『景順』的家仆!

    所以那時抹黑了臉,揺船接送她,全是有意安排的了……

    至于是誰安排,欸,她不用猜也知。

    他既是貼心家仆,該也知道苗三爺最最不願見的人便是她。

    想著,她手勁陡輕,一下子便撤手,眸子卻一瞬也不瞬地看他。

    她太在意苗沃萌得知他口中的「婆婆」是誰,最後要鬧得不歡而散,卻未曾思及,景順此時忽見她,表情爲何不見驚愕。

    景順被看得渾身不自在,瞧出她該也認出他了,假咳兩聲才道:「那個,呃……咱瞧外面小院有些亂,爺連盲杖也落在那兒,心急了,所以才、才不請自入……」姑娘清眸猶落在他臉上,有種哀莫大于心死的神色,仿佛一切隨便他了,任他愛怎麽做,就怎麽做。

    景順手�緊握拾來的盲杖,吞吞口水。

    「其實,嗯……是說咱們家三爺的眼……呢!」眼珠子一溜,話便沒了,因他家三爺擱在膝上的手突然收握成拳。爺的意思 再明顯不過,就是要他閉嘴。

    唔,閉嘴就閉嘴。

    景順不僅閉嘴,還有些窩囊又有些心虛地避開陸世平那兩道眸光。

    「爺,船備好了,隨時能走。」

    「嗯。」苗沃萌淡應,起身接過景順遞來的杖子,點著地一步步走出。

    出了屋後,他忽問景順。

    「身上帶錢了嗎?」

    「帶了。」

    「那小爐子和陶壺是我砸壞的,把錢賠給這位婆婆。」
引言 使用道具
alololo
男爵 | 2014-4-23 16:28:15

  聽到「婆婆」二字,景順五官一揪,實不敢看向陸世平。明明有心『做壞事」的不是他,他亦是受人支使,但要他這祥「光明正大」卻也「偷偷摸摸」地過完這場戲,著實別扭至極啊!

    他被放出去學生意上的事還不足三年,他家溫潤如玉的三爺何時變得這般迂回機巧?嗚,都跟大爺有得比了……

    他硬著頭皮答話,乖乖把銀錢掏出。

陸世平從小竈間一路跟出,人就杵在屋門邊聽他們主仆說話,卻見一塊足可買下二、三十座小火爐和無數個陶壺的小銀元遞到她面前。

    腦子原就沈沈的不太好使,此時她隻會愣看,最後僅低斂眉眸,並不取去。

    景順眼珠子又瞟來瞟去,姑娘杵著裝啞巴,他家三爺也杵著不說話,這、這是全來欺負他一個就對了!

    爲求打破僵局,他隻好挑軟的柿子捏。

    他雙手合十,把小銀元都合在掌�,朝著不動不語的陸世平猛拜,拜過後,掌心一攤再舉得高高的,就求她快快拿走銀元。陸世平終還是收下錢。

    「爺,錢已賠給……呃……婆婆了。」景順回禀。

    「嗯。」苗沃萌颔首

    「多謝婆婆細心關照,晚輩該走了。」略頓,微笑再道:「往後若得空,晚輩會時不時過來探望婆婆,陪婆婆解悶。」

    陸世平一聽,秀眸飛擡,內心一陣陣鬧著。

    她想見他,想似今日這般能近近看他。

    但他不能再來,她沒法再瞞下去。

    或者上船離開之後,景順便會將這兒的事如實禀告,他得知是她,該也不會再踏上此地才是。但她想,他肯定要惱火,氣兩人無端端又遇上,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他因她發火,她人可以避得遠遠的,無須承受。

    他旋身而去,一步步走出竹籬爸圈圍的小院子。

    短短不出一個時辰,這矮屋小院�的事已惹得她一顆心起起伏伏數遍,平靜心湖劃開無數漣漪,蕩開許許多多道不明的怅然若失。

    捏在手中的小銀元「喀」一聲掉地了,她恍若未聞,眸光掃過這一目了然的小院……卓大娘來時,他就坐在竹桌那端徐徐啜茶;而卓家小叔過來時,他才剛又跟她討過新茶,還慢慢喝著;但此時,那抹清俊爾雅的身影已然不見……

    她很想跟他說說話的,卻一直認定他必然發怒,所以試也未試。

    她任他自言自語,卻始終不敢回應一聲,她何時變得這般膽小如鼠?

    往後可還有這祥的機會?

    似眼前迷霧乍然消散,她走出小院子,且越走越快,往渡頭方向去。

    她不知自己欲做什麽,隻懊惱沒能與他說話,她想追上他,但追上後該說什麽,她其實並無頭緒。

    微喘地趕到渡頭,還是遲了一步。

    渡頭邊沒有苗家主仆的身影,但一艘剛離岸的長舟引走她的視線。

    是那艘跟在她小蓬船後頭來到『牛渚渡』的烏篷長舟。

    她認出那個懶懶蹲在船頭的人,正是景順!

    既是如此,那……她想追上的人,肯定坐在長舟烏篷�了……

    長舟離岸越來越遠,她沿著岸邊走,雜草與土坡讓她踩得一腳高、一腳低,她雙眸仍遠遠盯著那艘船,直至再也瞧不見。

    湖上秋波潋灑,刺得她眸底酸熱。

    風從湖面上吹來,凍得人四肢冰寒,而那風仿佛能說人語,在她耳邊撲掠,像那一日,男人帶恨問她--

    「陸世平,問你了,你沒聽見嗎?你跟我算什麽?」

    她一直沒去深想。

    沒敢想深,是怕往心�掘得太深,會痛不可耐。

    「倘若我說,你要是離開這兒、從我身邊走開……我便再也不願見你,你還想走、還會走嗎?」

    在那當下,走是必然之事,既已決定那祥做,便不考慮後果。

    但她仿佛直到今天才幡然醒悟,他的「再不願見」有多教她心懼心痛,明明近在眼前,明明都已碰觸到他,卻不敢教他知曉底細。

    他想要「再不願見」,總得先治好眼疾啊!眼睛尚瞧不見呢,是要如何對她「再不願見」?

    她笑出來,笑音短促低嗄,幹笑,突然間笑�帶出鼻音,嗚嗚咽咽的,眼淚便跟著滾落。

    這哪�是笑?

    根本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沒想,不去想,以爲將痛掩得嚴實,痛自然會不藥而愈。豈料才淺淺觸及,那感受竟會突然排山倒海般噴湧,痛不可耐。 岸邊離渡頭已有一段距離,偏僻無人,她索性蹲下來哭個痛快。

    雙臂環膝,淚顔埋在膝間,四周雜草有及人腿肚那麽高,她縮成一球哭得可憐,哭得連那徐慢腳步踩過叢生的雜草、近了她的身,她亦絲毫未察。

    大哭一陣後,哭聲漸微,但巧肩仍抽顫著。

    她這時才稍稍擡起臉,抓袖胡亂擦淚,不過實在哭得太慘,涕泗縱橫,隻得伸手往懷�探,抓出一塊巾子就要往臉上擦。突然,那道溫漠熟悉的聲音在風中乍響--

    「給別的男人用過之物,你還想再用?」」

    她蓦然回眸。

    這一嚇,嚇得不輕!

    她像被凍成一根冰柱子,又似被丟進烈火�煎熬,身子忽冷忽熱,心口忽縮忽脹,瞳光忽明忽滅。她無法動彈,方才哭得多淒慘,此時臉上就有多狼狽,但就是沒辦法遮掩半分。

    苗沃萌從她斜後方再跨近兩步,蹲下,一把搶走她手�素巾。

    「隨便將隨身的巾子給男人用,你還有腦沒有?那男人洗浄送還了,你還真收回懷�?還敢拿出來再用?」」溫漠聲嗓一下子變得惡聲惡氣,隻差沒罵「混帳」。

    他五指一松,素巾立即被風吹跑。

    陸世平眸線隨飛走的巾子怔然微飄,下巴立刻被扣住扳正。

    她看著眼前男人掏出他自己的錦帕,開始替她擦臉拭淚,動作如理琴般仔細。

    她是被嚇傻了,圈抱雙膝的手一松,跌坐在草地上。

    當錦帕一下下拭過她的臉時,她雙眸一瞬也不瞬地近近望他,久久不能回神。

    苗沃萌被看得頰面泛紅,嘴上卻還要叨念--

    「你是熟到軟爛的柿子嗎?任人拿捏不吭聲?那大娘沒把錢給足是不是?你傻呀?東西就算砸爛、砸壞,也不能那樣賤賣!你懂不懂?」擦完淚,錦帕最後擱在她鼻下人中處,把那一小片狼藉全拭浄。

    他眉宇忽地微狠。

    「還有那條俗不可耐的花巾,任誰送的你都收嗎?你若需要,我成箱、成箱送你,讓你用上三輩子也用不完,省得你招蜂引蝶上門!」

    陸世平聽得見他說話,卻覺每個語音飄來蕩去。

    她腦子�刺麻刺麻的,使著勁兒要想明白這一切,思緒卻動得極慢。

    好半響過去,她略幹的唇瓣才扯出微弱的一句--

    「你沒走,沒上那條長舟……」

    他撤下錦帕,凝注她一會兒才颔首。

    「是。我沒走。」

    她吸了吸鼻,有朵笑花噙在唇上欲開而未開,那神情……竟有些慘淡。

    「你沒走,景順跟你的護衛卻都在長舟上,你留下不走,爲什麽?」

    這輩子還沒這祥痛哭過。

    雙親去世時,她年歲尚小,當時驚怕多于憂傷。而師父過世,她守在靈柩邊雖也哭得不能自已,但那是淚水成串、成串消落,靜靜地淚流不止,卻不是像今天這祥,全無顧忌地號啕大哭。

    見她神色古怪,語氣飄忽,他雙目微眯,瞳心似有流火消過。

    「你的眼能瞧見了……」不是問句,而是欣然輕歎。

    她著迷般注視他的眼,那雙重複光釆的深靜長目如此神俊,她怎還以爲他仍目盲?

    其實看不清的那個人,一直都是她。

    覺得眉宇間哪邊不一祥了,像多出某種明快神氣,她下意識擡手想觸摸他的眼和眉睫,未觸及,便已放下泛涼的指尖。

    她的「半途而廢」讓苗沃萌不僅眯目,兩道漂亮墨眉更是一沈。

    他薄唇淡抿,聽她啞聲澀然道--

    「你雙眼早已重見光明,卻還拿著盲杖唬嚇人……你來「牛渚渡」,不是偶然走進我那處小院子,你故意的,還支開家仆和護衛……」聲更低,語調持平。

    「之所以留下不走,苗三爺其實就想看我笑話罷了。」

    苗沃萌臉色略變,死死盯住她。

    「看你什麽笑話?」

    大哭過後一下子很難平靜下來,陸世平又抽抽鼻子,掩斂眉睫不願作答。

    苗沃萌卻不留情面道:「是看你爲了我拼命捏痛兩頰,一張臉捏得都變形,想親近卻不敢親近;還是爲了我的離去,一路追來,然後因沒能追上而蹲在野草叢�號啕大夫?抑或是爲了我--」

    她陡地閉眸咬唇,兩手幹脆緊緊捂住自個兒的耳朵,想來個眼不見爲浄、耳不聽爲清。

    鵝蛋臉容脹得通紅如血,胸中一窒,覺得想吸進一口氣竟變得如此困難。

    她努力呼吸吐納,很努力把氣吸得飽飽,再重重吐出。

    她不要聽他說的,不要想今兒個在他面前究竟做了多少丟臉的事……她不聽也不想……不聽也不想……

    欺負人的是他。

    她沒有錯。

    她隻是……隻是喜愛上他,所以太過在意,如此而已。

    掩耳的雙手猛地被他握住,他試圖拉下她的手,她頑強不依,牙咬得更緊,用力緊閉的眼眸讓兩排秀睫顫抖得厲害。

    隔著手掌,她聽到他帶火氣低喊--

    「陸世平!」


    從他嘴中流瀉而出的叫喚依然讓她凜心動意。

    她還沒搞清楚他的意圖,人已被他一把抱住。

    她驚得至極間掀睫了,就見他俊臉抵近,嘴猛地壓上她的!

16

輾轉吮吻的熱度,擠壓她軟唇的力道,還有撲在臉膚上的他的氣息……陸世平一下子記起『九霄環佩閣』內欲湧魂銷的那一夜。

    血在她膚底翻騰起來,臉與身膚已灼灼其華。

    那時的他侵占得那祥深,鼓琴時柔似行雲流水的雙手死死扣緊她的腰,一遍遍劈入她濕潤身內時,他不住地嗄聲問--

    「我和你算什麽……算什麽……你到底……將我……當作什麽……」

    她無法答話,因他的問話皆斷在每一次撤出再深進之際,這祥反複地折騰。

    欺負人的明明是他,怎麽他那樣惱火,仿佛她才是欺負他的那一個……

    就如此刻他帶蠻性的撲抱和火氣四射的強吻,他在欺負人,但他又像被她欺負慘了,忍無可忍才反擊似的……

    他一直是遙遠的那顆明星,她仰望他的高華,渴望能碰觸到他。

    他願意與她親近,她再歡喜沒有,但、但他不能這樣使壞!她見過騙人的,卻沒見過他這祥騙人的!

    她試圖撇開臉,身子在他臂膀�扭動。

    她閃避之舉像徹底觸怒他般,那平時似弱不禁風、蠻氣掀起時就如銅牆鐵壁的修長身軀猛地將她撲倒在地。

    他以肘壓住她一大把青絲,袍中雙腿夾住她下半身,也不知他從哪兒學來,抑或自個兒琢磨出來的,竟立時制得她身不能動、頭不能轉。

    他一手摸上掐握她兩頰,掐得她雙唇噘開。

    隨即熱唇覆上,他舌尖帶薄香,對她發出嗚嗚亂音的朱嘴相當徹底地舔過、咬過再吮過、吻過。

    陸世平心�再明白不過,她若真心掙脫,還是能成的。

    可僅是發狠咬了他下唇一口,他忍痛悶哼卻不肯退,要她再咬他、傷他,卻是無法再做了。

    她幹脆眼一閉,齒關放松,身子不出半分力氣,將自己當成俎上肉任他發落。

    所有抵拒瞬間消散,被他困在身下的女子氣息與心跳仍促,卻頓失活力一般。

    他洞悉她的招數,也沒再進一步侵逼。

    漂亮寬額靠著她的,他垂睫緩緩調息,最後長身倒下。

    他倒身緊貼她,俊顔半埋在她頸窩,他的嘴就輕抵在她頸側脈動上。

    如同上演了全武行之後的兩敢俱傷,敵我已不分,隻想倒在一塊兒歇息。

    胸房劇烈的起伏漸緩,陸世平終于張眸,藍天爲蓋,綠草作寢,她身邊的人是他,一時間實不知該笑該哭、該惱該樂?

    不知名的鳥兒低低飛來,在野草上幾掠,而後飛遠。

    啾啾鳥鳴插入兩人此起彼落的呼吸聲中,下意識傾耳去聽,昏茫神志稍穩。

    她輕啞嗓音如緩手裂帛之聲,低澀問:「爲什麽尋我……三爺如今笑話也看了,脾氣也發了,來這麽一趟,到底爲何?」

    枕在她頸窩的男人微動,卻未應答,但他臉膚好燙,煨得她頸側一片熱紅。

    她細喘了會兒,又澀聲苦笑。

    「三爺那時說了,倘我決定要走,便不願再見……我原想,你要知道是我,肯定不痛快的,豈知你是故意爲之……三爺這祥鬧,到底有什麽事?」

    側挨著她的溫燙身軀突然又翻身壓在她上方。

    他目光如炬,卻也生寒,不管他雙目盲不盲,眼神永遠矛盾得懾人。

    「陸世--」朱紅的唇被她咬破,滲著血,有些觸目驚心。他字字清晰道:「我問過那祥的話,並不表示我必須那樣做。」

    她怔了怔。

    他薄唇又動:「我要你抉擇,你選了你寶貝師弟,結果是我拿自己作賭,然後賭輸了,如此而已。」他語調微透戾氣,腮畔暈紅未退。

    「我就鬧,沒錯!我不這麽鬧,豈能得知你心�有多在意我、多癡迷于我?尾隨在你身後,見你因找不到我而放聲大哭,你不知我內心有多痛快、多想仰天大笑!」

    她滿面通紅,又想重施故技掩了自個兒雙耳。

    這「掩耳盜鈴」的臭招讓苗沃萌連連冷笑,一下子已拘住她的腕。

    他湊近她耳畔吐息。

    「我早說過,你我之間的帳還得慢慢算。把我得罪了還想全身而退,你當我是什麽?」

    她將他當作什麽……又是那祥的質問。

    陸世平心髒重重一跳,撞得胸骨都疼。

    她小巧鼻頭紅紅的,眸底猶有霧氣,悶悶擠出話。

    「藏琴軒�的那一晚,我以爲……我們那樣……就、就算兩清了……」

    「誰答應了?」他狠聲質問。

    「我答應了嗎?」」

    她抿唇不語了,反正他怎麽說都有理,怎麽做都是按著他的理。

    號啕大哭過後又被他這祥胡鬧,她渾身薄汗,而湖面上的涼風還一波波往野草坡上吹,她身子冷一陣、熱一陣,早已暈頭轉向,此時絕非他的對手,還不如靜默以對。

    然,她的蓦然無語倒讓苗三爺有些心慌。

    他忽地翻身坐起,側身對她,提氣于胸再沈沈吐出。

    她微覺納悶,下一刻卻聽他語調略僵道--

    「……哪�兩清?那一晚,你抵給我,我也、也算抵給你,你我皆是頭一回,誰也沒虧著誰,誰也沒欠了誰。你之前欠下的想拿那一夜來還,怕是不能夠。」

    聽得這話,觑見他冒著可疑團紅的顴骨,陸世平頭更暈、心更亂了。

    他這人……欸,他到底要跟她討什麽抵債?

    ***

    落雨的湖,徐徐搖近的船隻,像似她撩開烏篷細藤簾子與他打上照面後,與他就悄悄糾纏上。

    原是藏在心�的秘密,連自個兒也瞞著,直到她一而再、再而三接近,冠冕堂皇以「回報恩義」爲由,去到他身邊,蓦然才知,她的秘密其實說到底,不過是一顆落地萌芽的種子,落在情窦當中,初開。

    心海曾因他波濤洶湧,離開了,半隱居著,暗暗探問他的事,大縱不定的心好不容易沈靜下來,如今一見他,大浪又掀。今夜風奇大,秋末的蕭瑟氣味盡在風中。

    她窗子投阖緊,咿啊一聲被吹開,也把她桌案上的一疊紙掃得亂揚。

    自師妹霍淑年的病大好,身子也養得不錯之後,她曾與師弟、師妹說定,得閑時就盡量將師父所作的琴譜以及『楚雲流派』 的制琴圖冊畫寫出來。

    『幽篁館』的琴軒盡已燒毀,什麽也沒能留下,幸得他們三人對師父所收所作的琴譜大多熟記,倘有不足之處,還能去一趟 『樨香渡』請教師叔公。

    至于制琴圖冊,則全交由她重新畫寫。

    隻是今晚……她半點心緒也無。

    走去將窗阖上,再拾回散落的白紙,將一塊充當紙鎮的竹節壓在成疊紙上,心思又飄走了,飛啊飛,飛到白日時那片湖邊野草坡。

    「三爺要什麽?」她問。

    隨他撐坐起身,頭暈目眩的,眨了幾下眼才勉強定睛。

    「……我還有什麽能給你?」

    他沈默好半響才將臉轉正,清美俊顔如玉如石般淡定,橫布雙腮的暈紅到底沒那麽容易逼退,害她頭更暈。

    「跟我回苗家。」他眉不動、眼不眨。

    她愣住,仿佛沒聽明白他的話,結果還有教她更傻眼的--

    「你當初簽下三年約,我問過方總管,也瞧過那紙約,算算,離現下還有三個月才算期滿。」略沈時。他眉淡揉、眼徐眨,語氣多大度,道:「這中間你怠忽職守八個月,我可以不予追究,工資照常算給你也無所謂,你回來將三個月做滿,咱們可再談新約……新約想怎麽談,你得空時可以多斟酌,反正……我不會虧待身邊的人。」

    她瞪住他好一會兒。

    最後,她沒理會他,忍著暈眩爬起,腳步踉跄地走回自個兒的矮屋小院,頭不曾回。

    他說那一晚,他也是把自己抵給她,所以之前欠下的債不算兩清。

    對彼此而言,他們都是對方的頭一遭……原還浸淫在某種說不出的蜜意�,誰知他後續會說出那祥的話?

    再回苗家『鳳寶莊』?再回他的『鳳鳴北院』?再去當他的貼身婢子?

    然後,再簽新的一紙約?

    她被他弄得好糊塗,沒法子,隻能先靜靜避開。

    收了墨、洗過筆,將桌案整理過後,她吹熄燭火睡下,隻是交睫翻來覆去,如何也沒成眠。

    她蓦地推被坐起。

    胸中抑郁得難受,仿佛一團火竄著,燒出一坨糾結,讓她吐不出、咽不下。

    兩足往地上胡蹭,蹭進繡鞋內,她有些不穩地起了身。

    雙眸已然適應一室的幽暗,她隨意套上一件薄外衣,走出屋外、晃出竹籬笆小院,腳下虛輕,如夜遊的一抹芳魂。

    不曉得要走往哪�,隻是憑本能去走,然後淒風暗夜中,竟有琴音乍起!

    是她很熟悉、很熟悉的琴曲。

    那人所鼓之曲正是〈繁花幻〉。

    她纖影微頓,讓月光將影子寂寂打在往渡頭的土道上,她禁不住去聽,側耳傾聽,那人所鼓的琴,是她很熟悉、很熟悉的琴 『洑洄』。

    鼻間莫名嗆起一股酸熱,心音顫顫,沒料到他竟未離開。

    她似受了某種驅使,挪動兩足循那琴音而去,沒多久已近渡頭,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望著泊岸的烏篷長舟。

    那男子一貫的寬袍闊袖,盤膝坐在船梢頭,膝上橫琴,鼓琴成曲。

    月光如銀,鑲著他的發、他的身,還有他身後的那片湖光,亦在月華下皎皎。

    她立住不動,被眼前景象迷住心志。

    他擡睫已瞧見她,指下琴音未斷,依舊隨心所欲又依心而鼓。

〈繁花幻〉七節拍,她聽得入迷,他的喜、怒、哀、樂、愛、惡、欲,在這個月夜�一波波隨琴音深鑽她心房,震蕩那一小塊記憶--

    你想把自己抵給我,那好啊,好得很,我正愁找不到人!

    男子動欲是簡單的事,怕就怕姑娘家糾纏不清,你肯給,自個兒送上,我有什麽好推辭?

    你說啊,這樣得利方便的事,我爲何不要?你說啊--

    她想哭想笑。

    他今夜的琴曲鼓得真好,美到不可思議,在在觸動她的心。

    而最最惱人的「欲」之拍啊……她入了迷、著了魔,隻覺裸身陷進情與欲的漩禍中,沈得更深更深,卻是甘願如此沈淪,背道失德亦無悔……

    她與他,一個靜聽伫立于邊上,一個鼓琴盤坐于船梢,清月下四目凝注,不發一語卻宛若已千言萬語。

    她是不爭氣了,聽到後來竟是撐不住,心抖得厲害,身子亦隱隱顫栗。

    倘是以往,她定會擔心他寒秋夜泊,怕他抵不住湖上冷涼。

    然此時此際,她淚順勻頰而下,頭昏腦熱,隻覺氣他、惱他,讓她這祥難受。

    她咬痛柔軟唇瓣,足跟隨即一旋,逼著自個兒走回那小小居所。

    不再聽了……再聽,隻會加倍混亂,弄不清他是否又是耍著她玩?

    他若要徹夜鼓琴,全隨他意。倘因此病了,那、那也不關她的事!

    她會躲得好好的,掩耳縮在厚被子�,再不聽他。

    再不去聽……

    ***

    結果苗三爺病投病,陸世平不知,她隻知自個兒該是病了。

    昨日縮在湖邊上大哭,一身細汗,又跟個男人「鬥」到昏頭,簡直心力交瘁,再被寒水秋風如此一吹,當時身子已是忽冷忽熱。

    她雖纖痩,身子骨卻一向健壯,甚少生病,昨夜覺得不適也沒放在心上,以爲忍忍,仔細睡一覺便能轉好,沒想這一覺睡得 神識渾噩,夜夢連連,一會兒是那年的落雨湖面,暗青色的天水間,一道俊影獨立;一會兒是師父緊抓砸過人的硬凳,失神坐在榻上的模祥;一會兒又是那場大火,濃煙嗆得她喉緊生疼,師父那魔障了的飛眉狂目已斂,了無生氣地跟在那兒……

    最後的最後的夢,是苗三爺那雙光亮的眼,亮卻迷美,似笑非笑看她……

    她覺得自己亦入魔障,被迷得昏頭轉向,他就是洑洄--落重重洄間,如玉如石又能如何?同祥要被吞噬的……

    醒來時,外頭天光清亮。

    她微微苦笑,心想,能醒那便好,還能自個兒照顧自個兒。

    在榻上坐了片刻才穩住暈眩,她起身梳洗,想著等會兒得熬點姜湯喝,再躲回厚被窩�捂一捂,瞧能不能發汗……

    景順在她熬煮姜湯時送藥來。

    「陸姑娘,這是咱三爺吩咐的,昨兒個沒能給您,今早就趕著送來了。」

    大大的一個長匣,揭開匣蓋,�邊滿滿全是那帖獨門配方的護喉潤喉藥丸。

    陸世平怔怔看著桌上那一匣子藥丸,一時間說不出話。

    景順小心翼翼又道:「三爺的船還候在渡頭,他這是……跟姑娘耗上了,咱還從未見他這模祥,那是勢在必得的神氣……陸姑娘,那日我扮作船夫故意親近您,是三爺安排的沒錯,但他就隻是想把姑娘的身分確認再確認,弄明白您到底遇上何事?有什麽難處?三爺他其實……」搓著手,吞咽唾沬,他想洩點苗三爺的小底,又覺小有罪惡感。

    但不說不痛快,真這麽耗下去,他真要看不下去。

    他這陣子被大爺調回『鳳寶莊』主鋪做事,得知三爺欲來尋人。此人雖易尋,能不能得卻是未知之數,他放心不下才搶了竹僮們的差事,硬跟過來,未料還得受爺的支使,當著姑娘的面又小演一場戲--

    適時跑進矮屋小院,說船備妥了,然後再讓船離岸,他與護衛在船梢頭悠晃,制造苗三爺已乘船而去的假象……

    欸欸,他家溫潤潤的三爺都不三爺了,竟玩這種詭招?

    內心歎氣,他略微壓低聲量道:「陸姑娘,其實三爺的眼還沒好俐索呢!」

    陸世平猶自怔然的眸子一擡,唇張了張,仍沒發出聲音。

    景順道:「您離開苗家後,三爺就病了,治得都見大好的寒症突然暴起,養了大半個月才下得了榻。」見她傻愣不作聲,以爲她猜疑,他急得用力點頭。

    「真的!是真的!不騙您的!三爺之後又調養兩個多月,身子骨強健些了,朱大夫才慢慢再幫他治眼,目力如今也才恢複 七、八成,天天都得服藥針灸,但他賴在「牛渚渡」不肯回去……聽朱大夫說,之前治眼是抽絲般慢慢收網,來到最後這關頭,就得一鼓作氣除了病根才好,怕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啊!」

    陸世平聽得心口慌一陣、堵一陣。

    她知道景順透露這些事的用意何在,是幫苗三爺爲難她了。

表面上像似她在爲難苗沃萌,實則不然,他愛折騰自己那是他的事,偏偏見不得他那樣恣意任性,才會被捏得死死。

    歎了口氣,她挨著桌邊坐下,覺得好累。

    景順本想再說,卻見她蒼白臉色透虛紅,眉眸間有些委糜,不禁驚心。

    「陸姑娘,您人不舒服嗎?還是昨兒個沒睡好……咦?您在熬姜湯嗎?」

    矮屋�窄小,小廳後頭就是竈間,熬煮老姜的辛辣味已傳到前頭。

    陸世平被他一說,淡淡牽唇沒有多話,隨即起身轉進小竈房,也沒理跟在身後、挨著竈房門邊探頭探腦的景順。

    她隻管著將一小壺濃濃姜汁倒進碗�,捧著慢慢啜飲。

    她覺得不能病的,病著,什麽事都想不明白。

    不明白苗三爺幹嘛要這樣爲難她……

    ***

    苗沃萌從不知自己竟是如此別扭的性情!

    心不動也就罷了,心若動,偏執于一人,便至死方休。

    陸世平最後所選是師弟杜旭堂,帶著師弟回『幽篁館』--這祥的決定他其實能懂,心�卻很不好受。

    她隻是拼了命一個勁兒地求他,那驚憂神情仿佛他多狠、多惡、多心狠手辣,一張口足能把她寶貝師弟給吞了似的。

    她若肯跟他說些話,說些……他想聽的好聽話,他也不會慌怒到口不擇言。

    千錯萬錯,始作俑者都是她!

    心緒波蕩難平,他背著手在渡頭邊上走著,護衛尾隨在不遠處。

    他正琢磨著再用什麽法子去惹她,景順此時尋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爺啊!三-- 三爺--」

    出什麽事?!苗沃萌急轉回身,帶疑問的神俊目中爍寒。

    景順彎腰吸氣、吐氣一番,直起腰來忙道:「爺……那個……陸姑娘病了!八成招了風寒,她病恹恹還、還自個兒熬姜汁喝呢?」 「

    苗沃萌臉色微變,往來吋路返回,袍擺隨步伐輕曳。

    景順總算完全順過氣,急急又說:「再有啊,小的要回來時,陸姑娘那兒來訪客了,是陸姑娘的師弟、師妹們,那個杜旭堂咱當年隨三爺上『幽篁館』時見過,小的還能認得。」

    聞言,苗沃萌微變的臉色又驟然一沈。

    病了已不妙,再來個寶貝師弟添亂更不妙!

    苗三爺一甩闊袖,袍擺隨著流星大步獵獵作響。

    ***

    師弟、師妹來了,陸世平想強打起精神卻是不行。喝下姜湯後,竈間�的小爐子、湯碗還是師妹幫她收拾的。

    直到躺回榻上,才恍惚想著……不知景順什麽時候走的?

    屋外有聲,她聽那聲音,嘴角微翹,該是師弟又在小前院幫她劈柴薪。

    有腳步盈盈踏進房內,她聞聲張開倦乏的眸子,朝來到榻邊的霍淑年笑了笑。

    「這陣子老師傅們都好嗎?塗師傅摔傷的膝腿好些了吧?」

    霍淑年竈房�還在熬粥,她是乘隙進房�探探。手搭上陸世平的額,她邊應聲道:「大夥兒都好,塗師傅前些天能拄著杖下榻了。」

    陸世平雙眸微彎。

    「那就好……那、那你跟師弟怎麽祥了?他說了嗎?」

    霍淑年收回手,兩頰騰地脹紅。

    「說什麽呢?我跟師哥……有什麽好說?」

    陸世平故意眨眨眼。

    「師弟前陣子明明跟我說,說我再不久也該回『幽篁館』跟大夥兒窩一塊兒了。他可投忘那時我開出的條件--要我回去可以,你們倆得拜了堂、成了親,恩恩愛愛相好了,那才行的。」

    霍淑年張嘴又閉嘴,好半響擠不出話,難得扭捏。

    最後是瞥見陸世平當真乏得緊,眼皮沈重卻還強撐著,她才略急道:「平姊,別再操心我跟師哥那顆愣頭青的事了,你這樣不成的!我那時也以爲僅是小小風寒,自個兒掀帖藥吃吃便無事,豈料後來越病越沈,一條命險沒了!平姊累了便睡,我讓師哥揺船進城請大夫去!」

    「師妹不用啊……」陸世平想阻止,但霍淑年轉身就走了。

    腦子像是比一早醒來時更沈、更混沌。

    她不認命都不成,安靜又躺回榻上。

    平時覺得一床被子既厚又軟,此時裹得再嚴實,都覺得似有絲絲涼風滲進,怎麽都暖和不起來。

    她暈得迷迷糊糊,一碗老姜汁入肚也沒見功效,虛紅仍困在膚下,發不出汗。

    她睡不沈亦不能清醒,模糊還能聽到屋�、屋外的聲響。

    好像有別人的聲音,正跟師弟、師妹說話……

    唔,不是賃屋給她的南婆婆,亦非相熟的鄰居,若是卓大娘或卓家小叔,師弟識得他們那一家子,嗓音不會繃得那樣緊,還結巴呢,既驚懼又戒慎似的……

    師弟的音量忽高,師妹也急嚷著,然後,她像又聽到景順清亮亮的聲音--

    「欸欸,對不住、對不住!咱們爺也是急了,你們多包涵、多包涵啊!」

    上下兩道長睫似黏成一排,她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掙開這一團迷糊。

    甫從被窩�鑽出腦袋瓜,一道修長影子已來到榻邊。

    「你幹什麽……」溫涼的手不由分說地覆上她的額。

    「摸你。」苗沃萌答得直白。

    陸世平瞠目結舌。她現下腦子不好使,「鬥」下去準要慘輸。

    那……總還能避開吧?

    她扭開頭又想縮回被子�,他兩手竟鑽進厚被中,一把撈住她!

    突然受這驚嚇,她氣勢更弱,嗅到他帶檀味的身香,她那忽冷忽熱的病症似乎瞬間加重。

    「你、你到底……幹什麽?」

    「抱你。」仍然直白通透。

    她拼出力氣橫眸睨他,他竟擺出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賴皮樣。

    更丟臉的是,師弟和師妹這時雙雙擠進房內,一見她軟若無骨般被苗沃萌摟住,兩人臉上的表情五顔六色,很精彩地刷過一輪。

    苗沃萌也不羅嗦,直接表明意圖--

    「你們大師姊歸我管,人我帶走了。」

    此言一出,陸世平傻住,霍淑年挑眉凝思,杜旭堂急得哇桂大叫--

    「你什麽意思?什麽意思?平姊哪兒得罪你了?那時闖進你的地方、挾持你的人是我,你若還恨著,有啥咽不下的就沖著我來! 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讓人鎖了我送官府好了,你帶走平姊想幹什麽?」」

    杜旭堂濃眉飛挑,俊龐脹紅,說著就要沖上去搶人,一旁的霍淑年似看出些門道、嗅出些端倪,兩手趕緊牢牢抓住師哥的胳臂。

    「敢問苗三爺,想帶咱們家平姊上哪兒去?」她脆聲問,隨即瞄了眼靠在苗三爺胸前細細喘氣的大師姊,見師姊眉心雖蹙, 倒不似厭惡苗三爺的親近,她驚愕高懸的心才稍稍定了錨。

    苗沃萌清厲目光迎上她的,淡淡答:「帶她就醫。」

    「那之後是在苗家『鳳寶莊』�養病嗎?」霍淑年又問。

    「如此自然方便些。」

    霍淑年微笑領首。

    「我本也有意請大夫出診,但這兒地處偏僻,一來一往就得耗上大把時辰,苗三爺果能關照我家平姊,當真再好不過。那就有勞您了,過幾日我和師哥再上苗家接平姊回來。」

    陸世平卻是不依的,掙不開鎖囚的臂膀,隻得搶在苗沃萌回應前說話--

    「我不需要看什麽大夫……我睡會兒……睡會兒便能好的……」

    八成徹底體會過「小病轉大病、一病幾乎掉小命」這種事,霍淑年這次相當地「助纣爲虐」,全然不理會她的掙紮。

    至于杜旭堂,他向來對她們師姊妹倆馬首是瞻,但此時一個病歪歪的,另一個美眸發亮,臉蛋也亮,像說的話、作的決定都不可能出錯般,滿是自信,他自然而然就選邊站,選了師妹那邊。

    陸世平被男人從榻上橫抱起來時,嚇得不輕。

    體溫因病竄高,額頭真是燒得越來越熱,燒得她頭昏腦脹,但仍是知道自個兒正出糗,在師弟、師妹面前這祥丟臉。

    「放我下來……」她氣得想捶人,出的拳頭卻半分力氣也無,倒像在撒嬌,軟軟擱在男人左胸窩。

    然後,又聽那乘人之危且乘虛而入的苗三爺挨在她發燙耳邊笑笑道--

    「我明白,你是怕自個兒太沈,要壓垮人。不過別擔心,你沈歸沈,沈得是有些離了譜,我倒還抱得動你。」

    他、他他--

    陸世平內心一陣咬牙切齒,氣得差點暈厥。

    又或者,她真厥過去了,對于之後的事,真已記不清楚……

17

無須睜眸,陸世平亦明白自個兒就在『鳳嗚北院』內寢邊的隔間�。

    身下的厚榻軟褥,還有蓋在身上的被子,盡是熟悉的氣味。

    突然間回來了。

    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待她眨掉困乏、定定眼神,瞥見一塊舊青布紮成的包袱,怔愣過後不禁苦笑。

    那塊青布是她用慣的,這次被半挾半劫帶回苗家,病昏之際,連包袱都有人替她備上,看來不是師妹還能是誰?

    她螓首在枕上動了動,又見榻邊矮幾上擱著一隻頗眼熟的木匣……也是,苗三爺都讓人替她收拾包袱了,自然不會落下朱大夫揉制的那匣子藥丸。

    此時人在『鳳寶莊』,她竟有小松一口氣的感覺,全因聽了景順所說,苗沃萌的眼疾治療已在最後關頭,必須一鼓作氣將病根拔除。

    而苗家三爺任性張狂的性子沒誰管得了,他若真賴在『牛渚渡』不走,她最後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而現下,她可以不去憂心他了,這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嗎?

    內心輕嘲一笑。

    她起身坐了半響,然後才下榻蹭到桌邊,揭開茶籠倒了杯清水慢慢喝盡。

    整座北院靜谧谧,似是天將亮未亮之際。

    如此算來,從昨兒個到今日此時,她應已睡掉整整十個吋辰……這中間她曾迷糊醒來過,眸子雖未張開,卻知周遭有人,盡管耳熱腦脹,倒也隱約記得那些聲音、那些對話--

    「三爺莫慌、莫慌啊……」當大夫的把著她的脈,呵呵笑勸。

    「我沒慌。」當爺的穩聲辯駁。

    「露姊兒姑娘這是風邪入�,膚孔澀抑,寒氣侵膚而熱氣又鎖于膚底,兩相交煎才緻高燒暈沈。嗯……待我想想……」

    「還想什麽?這病有那麽難醫嗎?」

    「三爺別急、別急啊……」

    「我、我沒急!」當爺的疑似惱羞成怒了。

    越想,心越火熱,思緒卻也更亂。

    外邊有聲響,她本能地退回榻邊,快且安靜地再次躺平,半張臉藏在暖被�。

    有人撩開隔間的厚簾子踏進。

    隔間無門直通廊外,進出都得經過主子內寢,能在這時候光明正大「摸」進來的除了苗三爺外,還能有誰?

    她身子不禁微僵蜷縮,兩手亦蜷成拳頭抵在颚下,呼吸略促。

    男人撩袍在榻邊坐下,帶薄香的闊袖悄悄橫將過來,張手摸上她的額。

    對她終于退燒的膚溫感到頗滿意似的,他探過後便收手,卻繼續賴著不走。

    陸世平覺得呼吸漸難,頭昏昏然又要燒起一般。

    「既已醒來,還想躲嗎?躲得了嗎?」

    聽那聲嘲弄笑語,她唇一咬,終于翻過身,一雙秀潤眸子黑白分明。

    淡薄清光中,苗沃萌嘴角噙笑,眼底黑幽幽卻無軟意。

    他身上僅隨便套了件袍子,像醒來立時趕著察看什麽,連腰帶也沒系,露出�邊的中衣和錦褲,且還披頭散發。

    這祥的他,令陸世平被惹得喉頭微緊,遂抿著唇、對峙般與他相望。

    他突然傾身下來,極近地看她!

    病中臥榻,她退無可退,眼眸瞠得更圓,眸光在他高深莫測的玉顔上梭巡。

    「你……幹什麽?」語調稍嫌虛弱。

    「看你。」

    她屏息,就見他當真很認真地看她。

    那兩道深靜目光在她臉上梭巡,如同她方才看他那祥。

    現在才又記起「自漸形穢」這事兒,似乎晚了些。她知自己長相勉強隻能及上中等之姿,鵝蛋臉還肉肉的,眉形也非秀氣的柳眉,還頗有英氣……被他深究的眼看過又看,她一時間真想扯來被子蒙了頭。

    「你看人就看人……何必挨得這麽近?」她語氣微硬,撇開臉。

    苗沃萌終于直起上身,淡淡道:「近點才能看得仔細。」

    她心中一突,腦中晃過景順對她說的,說他家的爺,眼睛還沒好俐索……

    她坐起,將被子抱在胸前,感覺這祥氣勢足些,低聲道:「三爺當年便已見過我的模樣,何須再看?」

    他眉微挑。

    「當年那位自稱『老老老姑娘』的姑娘,與你這位『大齡丫鬟』是不是同一人,總得認一認。」

    陸世平隻覺退燒的臉真又燒起。

    她深吸口氣挺直背脊,不再閃避,迎向他幽深的眼神。

    「三爺目力得以複原,當真可喜可賀。」

    她是真歡喜,很替他歡喜的。一直盼著的事終于實現,她方寸一軟,唇角亦軟。就算這次重逢,他有多欺負人、行徑有多惡劣,光思及他的雙眼能視物了,歡喜之情便漫滿整個胸房,至于其它的事……也是該好好解決的。

    「確實可喜可賀。」苗三爺嗓聲一下子偏冷調,說得極慢。

    「眼疾再不好轉,我怕去得遲了,你那處矮屋小院要圍得盡是蜂蝶和蚊蠅!」

    他、他這話……說什麽啊?」

    豈知他慢條斯理又說--

    「你這模祥,不適合用花布巾子,還是樸素些好。」

    花布巾子……她腦袋瓜�一蕩,一會兒才想明白他所指爲何。

    他那時狀若閑適地坐在小院�喝茶,自然瞧見了卓家小叔遞來的花巾啊!

    此時回想,陸世平臉熱心悸,丟臉算是丟足了,忽又惱起他來。

    「春初那時候離開苗家,三爺便一直讓人盯住我的去向,是嗎?」她不理他可惡的調侃,閉閉眸,壓下暈眩感。

    「是又如何?」

    她靜了會兒,再開口,語調幽沈。

    「三爺是怕咱們『幽篁館』又要做出什麽來,這才暗中緊盯吧?我那時承諾了,定會好好管束師弟,將事情原委解釋給師弟聽,不會再鬧事,而三爺不信,所以才讓人時時監看?」

    這一次,她沒有得到苗三爺直白迅即的答複。

    揚睫去看,她心口忽地沈了沈。


    那雙重複光彩的俊瞳原是深意潛藏的,此刻卻現迷離,光點寂寂,似要淡滅。

    ……她說錯什麽了嗎?

    靜了會兒,苗沃萌蓦地詭谲一笑。

    「你承諾要來到我身邊,報我恩義,結果不也跟著你師弟走了,何曾守諾到底?」

    她被堵得啞口無言,不自覺地咬痛唇瓣,片刻後才讷聲道:「我那時……非走不可……也以爲三爺的不願再見是真的……」 並非她不想回到他身邊,而是他僅給她兩條路選,一是走,一是留,沒得商量。

    他不語,又恢複那種莫測高深的神態,但眉宇間黯淡許多。

    陸世平十指暗暗揪緊被子,認命般又道:「三爺昨日所提的事,那個……契約還剩三個月的事,我會待下來做到期滿爲止,至于新約……三爺能否就此放過我?」

    「如今你雙目已複光明,我、我內心歉疚確實輕些了,我是真的、真的很替三爺歡喜,能不能……這祥就好?」

    仍沒等到答話,她仔細再去看,隻覺他似發怔,表情無喜無怒,更難捉摸。

    她頭真犯暈了,上身微歪,半靠著床頭。

    既要說,自得說個請楚明白啊!

    「然後。還有三爺送來的那筆錢,三爺信中說,那是買下『甘露』琴的錢,但那買琴的錢是『幽篁館』跟『錦塵琴社』之間的事,不關三爺的事。師弟被坑,討不回公道也就自認倒黴,反正上一次當,學一次乖,往後不跟『錦塵琴社』往來就是了。 三爺送來的那筆錢……我會想法子還清,一定會還的……」

    唔……她又哪�錯了嗎?

    爲何他表情那祥古怪?

    她真真不知自己究竟做錯什麽?說錯什麽?

而苗三爺那張無喜無怒的玉雪面容,在散發的襯托下如此頹然,那一雙直勾勾凝注她的美目,竟那祥憂郁……

    ***

    陸世平應付過蠻不講理的苗沃萌,對付過脾氣忽掀忽落的他,也治得了耍性子折騰自己身子的苗三爺,但……當苗三爺變得沈靜憂郁時,她還真束手無策。

    重回苗家『鳳寶莊』,她在『鳳鳴北院』將養了整整五天,直到今兒個身子才完全利爽,能重拾貼身婢子的身分。

    她養病的這些天,苗三爺真的好古怪。

    似經過那一日清晨談話,他的古怪就沒消停過,不怒不吵、寒言郁抑,常是沈吟的時候多,也不知他深思何事,想得渾然忘我、憂悒層疊,而那張俊顔染上郁色,竟有種說不出的絕豔。

    他想事情想癡了,她則看他看得癡迷。

    然後她不禁開始回溯那一日清晨,到底哪一句話惹得他郁結于心?

    欸,該氣郁的人是她才對吧?

    他騙得她團團轉、出大糗,爲他痛哭流涕那樣難堪,她、她也都認了啊!在腦子�就蒙上眼、關了耳,不看不聽不想,當作沒那回事。她乖乖認了,好處全由他占盡,爲何他仍一臉不豫?

    她隻是求他放手,她不想再續新約,不想繼續糾纏……不想、不想……呃?

    莫非……正是她這個「不想」,把他給惹了?

    自他出現在矮屋前的小院,她思緒就跟打了結似的,沒一條能想通透。

    好像他每個眼神、每句話,即便帶嘲弄、面上生寒,都有股……說不出的親密勁兒,隻能意會,難以言傳。

    他似對她「恨鐵不成鋼」,也不知她哪一點教他恨上。

結果,他之所以恨,是因爲她的「不想」嗎?

    我怕去得遲了,你那處矮屋小院要圍得盡是蜂蝶和蚊蠅!

    他說得理所當然,她聽了隻覺納悶,當下沒法想,待腦子清楚些再去尋思,越想臉越熱,想信他,又覺受寵若驚,不敢去信……

    「露姊兒……咱交代的事……你、你聽清楚投?」

    紫菱色滾邊的絲綢軟榻上,紅光滿面的苗家太老太爺氣若遊絲地擠出聲音。

    一屋子仆婢捧茶、捧粥、捧補湯,等著伺候他老人家,一早被人從北院叫到『松柏長青院』來的陸世平則挨在榻邊,婢子們將粥品、補湯、溫茶一樣樣遞進她手�,她隻得接下,再一祥樣拿去服侍老人。

    「太老太爺,您方才交代的事……該請大爺、二爺和三爺過來才是啊。」她不明就�,十二萬分納悶。因老人家竟跟她提苗家祖墳修繕、宗族祠堂�的牌位排放之事,還跟她提說,他手邊金銀珠寶分有三大份,苗家年輕爺們誰成了親,誰便能先領一份去……她很不懂啊!

    更不懂的是,老人明明沒病,瞧起來精氣神十足,爲什麽裝虛弱?還一副「今日不知明日事」、「大勢已去、隻餘今朝」的模樣?

    太老太爺一匙匙啜完補湯後,眉心依舊哀怨,拖著氣音道:「交代給你,沒……沒差的……反正欸……都是自家人……他們兄弟三人事多人忙……你、你幫忙記著……」

    「啊?呃,好。我記著呢。」婢子遞來巾子,她取來擦拭老人的嘴角。

    她當初離開得突然,莊宅�不少人皆知因由,畢竟師弟鬧那麽一場、驚動那麽多人,怎可能瞞下?

    她想,太老太爺應也心知肚明,但她這次重回苗家『鳳寶莊』,老人家待她卻一如往常,隻除了說些她摸不著頭緒的話,其餘真的都未改變,這讓她心窩泛暖,暖得都有些想哭。

    但宅子�的一些仆婢見到她,態度似都有些不一祥,至于哪邊不一祥?

    她又說不上來

    幸得竹僮們待她還是如以往那般親昵,她臥榻養病,都是小夏和佟子幫忙照看,幫她備水、備食、備湯藥。

    唔……好吧,也得提一下苗三爺。

    這些天他憂郁歸憂郁,總會守在她榻邊。

    他不太說話,不會噓寒問暖,卻時不時探她額溫,甚至……摸她裸足。

    探額溫是怕她體熱再燒,摸裸足是想確認她溫溫暖暖的沒受寒。畢竟足部易涼,足若煨暖了,全身該也都暖了才是。

    此時,太老太爺長長歎了口氣,話鋒竟是一轉--

    「欸呀……要你記著有用嗎?問過三萌子……他、他說露姊兒還得走,沒……沒說留下不走……你是要走哪兒去啊?」

    隻覺頰面燒起,覺得一屋子仆婢似都豎耳在聽,陸世平鵝蛋臉一垂,咬著唇,硬著頭皮還是得答。

    「……就做滿三年約,然後離開這兒過點小日子,這祥而已。」

    「那你答應我呀,待在這兒哪�也別去……欸,咱來日無多了……欸欸,你連這小小請求也、也不願意點頭嗎?」

    「太老太爺……」

    老人歎氣歎得更長,還假咳兩聲,斷斷續續又道:「三萌子也真是……簽什麽三年約啊?要簽……把婚約簽一簽算了……婚約一紙比什麽都有用哪!那是一輩子的事,簽了就、就定終身……不怕你跑……」

    陸世平臉垂得更低,實沒勇氣去看身側和身後的婢子們,她都聽到竊笑聲了。

    不知是否她自個兒心發虛,就覺她和苗三爺之間的糾纏,老人家似乎都看在眼中,心�有底。

    她暗絞著十指,正不知如何作答,婢子們突然紛紛作禮,齊聲喚--

    「三爺!」

    苗沃萌身邊跟著兩竹僮,來到『松柏長青院』。

    陸世平立即起身離開榻邊,也跟著婢子們福身作禮,輕喚:「三爺……」

    苗沃萌低應一聲,目光迅速掠過她五官,見她神態尋常,心稍定了些。

    婢子領太老太爺之命,請她過來『松柏長青院』時,他當時亦在場。心想,老人家應是知道她身子轉好,所以特地喚她見見面、說說話。

    他讓她隨婢子走了,卻越想越覺不妥。

    因之前太老太爺問起她的事,他當時內心不痛快,透露了不少事給老人家聽聞,從當年的那張『洑洄』開始,因『玉石』而交纏得更深,後來更因『甘露』而深陷……太老太爺自是聽得律律有味,最後還問--

    「然後她什麽也沒給,你就什麽也沒討,兩下輕易便把師弟歸還給她了?」

    她給了。

    把自己抵給他。

    想到就怒,連姑娘家的身子都能拿來當談判求情的好處,即便真成佛了,都能讓她逼得頭頂竄火三丈高!

    這事他沒對太老太爺坦白,卻不敢說老人家真就瞧不出來。

    在北院待不住了,總覺『松柏長青院』內必不單純,所以才過來一探虛實。

    瞥見老人家眼皮子半掩,一副快沒氣的模樣,苗沃萌並不急著探問。

    他撩袍而坐,狀若談天般沈靜道:「曾祖爺爺,露姊兒跟您提了嗎?」

    陸世平才覺苗三爺過來請安,恰恰替她解圍,一聽他這麽說,她眉眸一軒,不由得迷惑,又有點汗顔。

    「提……提啥呀……」老人家繼續有氣無力。

    苗沃萌淡微勾唇。

    「提她在外面的營生啊!」略頓。

    「她專做精細木工,之前我應琴友之邀,攜琴至賀家少爺所辦的琴會,在賀家大繡莊的前頭鋪子�,見到不少露姊兒制出的精巧玩意兒,有繡盒、妝盒、食盒,有圓的、四方的、六角的、八角的,就擺在人家鋪子�賣。」

    再頓了頓,似笑非笑道:「我問過賀家繡莊�的大管事嬷嬷,聽說露姊兒做出的東西賣得頗好,許多人搶著訂,其中賣得最好的是一種藏有暗匣的盒子,想來跟曾祖爺爺的七巧盒有異曲同工之趣。」

    陸世平聽著,雙眉愈挑愈高--這男人,到底盯住她多少事?

    耳中隆隆作響,突然響起他那一句--

    我跟你的賬,還得慢慢再算。

    當時她不很明白,現下終于摸出點頭緒了。他、他根本沒想放過她!

    不等她再多想,太老太爺已一骨碌地從軟榻上彈坐起來!

    「露姊兒!」老人家雙目炯炯有神,聲音洪亮無比,沖著她揚聲。

    「你做了那麽多木盒子,那麽多款木盒子,你怎地沒說?你怎都不說啊?你明知咱就愛看你做那些木頭玩意兒,你還藏私了!做出好東西也不拿來給咱瞧瞧?你這祥對嗎?啊?你想想,這祥對嗎?」

    老人家瞬間生龍活虎,隻差沒撲過來抓她肩頭揺晃。

    暈茫暈茫的,陸世平覺得自己似被解了圍,又覺自己像被陷害……

    最後還是陸世平答應會制出成套的大小木盒奉上,老人家才消停下來。

    被苗沃萌帶出『松柏長青院』,來到院外的太湖石園,陸世平覺腦袋瓜被老人家鬧得還有些發昏。

    此時兩竹僮請示過主子之後,已奮力邁著短腿跑開,打算去前頭請馬夫大叔先行套車,太湖石園�隻剩下她與苗三爺。他突然站定,她也跟著伫足,離他約莫有兩步之距。

    他旋過身,她揚起臉定定看他,心�一時間百味雜陳。

    「三爺今日要出門?」滿腹疑問,最後卻隻能問些無關緊要的。

    苗沃萌點點頭。

    「要上一趟『鳳寶莊』的琴館赴約。」

    「好,那我去取琴--」

    「你不必跟來。」他淡淡截斷她的話。

    「今日與我有約的是林閣老家的家眷,一對一的論琴切磋,不是成群的小琴徒,有小夏和佟子足能應付。你回北院再歇一天吧!」

    他目光微斂,眉宇間猶染輕郁,秋光浸潤下,玉顔似更削瘦。

    陸世平兩手又悄悄絞握,一是因他郁郁寒歡的模樣,二是爲了他口中所提的那位閣老家的家眷。

    大繡莊的管事大娘不都說了,林閣老家的嫡孫女才氣驚人,因仰慕『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家三爺,特意攜琴上苗家琴館拜會。

    他與那位林家小姐在琴館樓上會面,還相處了好些吋候。

    「三爺覺得林閣老家那位家眷……很好嗎?」話一出,才覺喉中泛酸,她心�苦笑,十指絞得更緊。

    苗沃萌似沒料到她話會轉到這上頭,先是一怔,斂下的目光又靜靜移向她。

    「嗯!」他颔首。

    陸世平略僵笑語:「……能被三爺稱好的人,那、那當真是好的。」

    「苗家收到『幽篁館』投來的拜帖了。」他忽然天外飛來一句。

    這會兒換陸世平一愣,揚睫又定定看他。

    依舊分辨不出他的心緒起伏,隻知他爲著某事不痛快,整個人一直陷在某種掙脫不開的沈郁氛圍�。不張狂、不野蠻、不拿主子勢頭欺壓人,這種孤傷自愁的面貌,絕美得惹人心驚,也讓她很憂郁啊……

    「師弟和師妹知我在此,自是想過來探探,又或者接我回去。」

    「嗯。」他又點頭,有些心不在焉。

    她微露笑,故作輕快道:「我會留下,至少得待到三年期滿,待師弟和師妹上苗家『鳳寶莊』拜會,我會跟他們說明白的,三爺無領多慮 我--」

    「你師弟……如今仍想遵照你師父臨終前的意思,娶你爲妻嗎?」

    話被截住,陸世平唇仍啓,兩頰忽現淡暈。

    見他突然撇開臉,耳廓明顯泛紅,喉結還上下滑顫,她一顆心亦跟著顫動。

    經過幾個呼吸吐納,那張俊龐複又轉正,面對她問--

    「你雖寶貝師弟,可並不想嫁他,是嗎? 」

    她喉頭忽而發緊,因他專注執拗的眼神,還有話中那抹欲掩不能掩的緊繃。

    他眉色微凜。

    「……不是嗎?」

    「是……」她喘息般吐聲。

    「我不想嫁給師弟。」

    他繃凜的五官瞬間冰融,如春陽�的融雪,雖未笑,眉睫已軟。

    她差點又看癡了,兩手暗自攥得生疼。

    「三爺這麽問,有什麽事嗎?」

    「我幫你想到一個『釜底抽薪』之法。」他嗓音仍淡,持平。

    「嗯?」迷惑眨眸。

    「你師弟等著娶你,你把自個兒嫁掉,他自然娶不到你。如何?」

    什、什麽?!「把自個兒……嫁掉?」

    他朝她踏近,又很克制地頓下腳步,眼底跳動火焰。

    「你可以嫁我。我陪你演這場戲。如何?」

    他淡淡然的「如何?」就像一把鼓槌,狠狠擂響她耳鼓,重敲她心田,她整個神魂被震得不住地顛,腦子�一片空白。

    苗沃萌卻是道:「你可以好好想想,想通了,知會我一聲。」

    將她弄到怔愣說不出話,他連日來的沈眉郁色似乎消散不少。

    他沒碰她、沒逼她、沒兇她,隻拿深淵一般幽靜、流光一般溫亮的矛盾目光直勾勾鎖住她。

    好像他內心其實很沈、很穩,經過這些天的斟酌,可以很平靜地提出自個兒的建言,還能等她仔細考慮。

    他暗自深吸口氣,微揚薄紅俊臉,很淡定般轉身離去,獨留姑娘在原地繼續發傻。

    ***

    陸世平差點化作石園子�的一柱太湖石。

    她都不知自個兒定住多久,還是『松柏長青院』內的婢子路過時見著她,過來喚了幾聲,才把她飄到天雲外的思緒扯回。

    她回過神,始作俑者苗三爺早已飄然走遠。

    她下意識往『鳳鳴北院』走,一路隻覺足尖仿佛未能著地,最後如何「飄」回北院的,她也沒去留心。

    走過院內那座荷花小池上的廊橋時,她身形突然頓住,停在小小拱橋上,僵化的腦袋瓜此時回了溫,勉強能扯動幾縷思絲。他到底在鬧騰什麽?

    她渾純內心像似透亮了些。

    他想向她討什麽抵債?

    她模糊間似瞧出一點端倪。

    她護著師弟,他怒不可遏。

    她與他重遇後,他陰晴不定又別扭至極。

    她不願再續長約,求他放手,他憂郁自傷。

    然後,他說,他可以陪她演戲。演一場「她嫁他爲妻」的戲。

    倘若她嫁了,過完戲,他真會放手嗎?

    怎麽會這麽別扭難搞?

    明明不想她走,或者還很喜歡她呢,卻半句不提,隻會臉紅發脾氣,發了脾氣又忙著臉紅,完全崇尚「惱羞成怒」之道。 欸,這孩子真不可愛啊!

    她舉袖按著左胸房,那跳動著實太快、太重,隱隱生疼卻讓她疼得直想笑,即便落了淚也是歡喜而泣的淚水。

    她也是很遲鈍的。

    一開始她並無奢望的。

    能去到他身邊,她便去。

    能爲他多做些事,她就做。

    能看他、聽他、親近他,她就珍惜在一起的時候。

    人與人之間的事,不過一個「緣」字,今朝同聚,他朝別離,也是尋常的事。

    她沒想過會是那祥離開他身邊。更未料及他根本無意放手。

    她情是深濃,但意志淡薄,從不以爲兩人會修成什麽正果,就隨緣來去,倒是在不知不覺間好生折磨了他。

    想通了,就知會他一聲。他說。

    那、那她現下想通了,就靜靜在『鳳鳴北院』等他回來嗎?

    她重拾步伐,還沒走下廊橋又止步了。

    心這般火熱,在烈焰�翻騰煎熬,她怎能靜靜待之?

    纖姿一旋,車轉回身,青裙飄逸如荷葉,她急急跑出北院。

    想見苗三爺。

    很想很想見他!

18

方總管見她一雙眼異祥熱切,問她套車要上哪兒去,她答,要見三爺。

    如此便輕松說服了方總管,她得到她要的馬車和一名車夫。

    倘是她騎得了馬,絕對是來個翻身上馬、快馬加鞭,直直奔去苗三爺身邊。

    算一算,她約是晚了一個半時辰才出門。

    再算一算,待馬車抵達苗家『鳳寶莊』的琴館,應也將近午時,苗三爺若要回莊宅�用膳,她就擠進他那輛馬車,在回程上跟他「知會」個清楚明白。

    一切她都設想好了,但意外總是突如其來。

    在她所搭的馬車抵達苗家琴館時,館外一片亂。

    她慌忙爬下馬車,小夏和佟子瞥見她,亦慌慌張張奔近過來。

    環顧亂成一團的人群,有苗家護衛、琴館館主和大小管事,還有幾位長駐館內的琴師,另外是一批陌生人馬,瞧那模樣,像似某大戶人家養出的護衛隊。

    「出什麽事了?」她勉強穩住心神,先詢問兩名竹僮。

    兩竹僮瞧見她便似有了主心骨,圍著她便嚷--

    「露姊兒,爺出事了!」

    「不是不是,是林閣老家的小姐出事了!三爺與她在琴館二樓待了一個多時辰,後來送她下樓,林家的馬車還沒拉過來呢, 一些仰幕三爺的文人雅士和咱們館�的教琴師傅及琴徒們便圍在一樓堂上,擠得是水洩不通……」

    「對、對!真的寸步難行!三爺本打算先把林家小姐送走,再回頭與衆人聊敘,哪知還沒走出大堂,斜�竄出三、四人,幾桶桐油已潑灑過來!」

    陸世平聽得心驚肉跳。

    「那些人引火了?」」

    「對啊--哎唉!」佟子被小夏狠拍一記額頭。

    小夏道:「他們確實打算引火,但護衛大叔們一躍而上,立時搶下對方手�的火引子。可當時堂上整個大亂,衆人你推我擠,小琴徒們被擠得哇哇大哭,咱和佟子被三爺推回二樓,三爺跟館主以及教琴師傅們擠過去要拉那幾名孩子,一下子就被亂竄的人群淹了,待平靜下來,就沒瞧見三爺的影兒啊!」

    佟子揉揉紅額頭哭喪道:「不隻爺不見,林家小姐也不見,還有幾名小琴徒也一塊兒不見了!」

    此時館主湊近過來,陸世平上前還未及見禮,館主抓著她亦哭喪著臉。

    「平露姑娘啊!你說說這什麽理啊?潑油欲引火的那些人,原來是林閣老家那邊自個兒跟劉尚書家結下的梁子,劉尚書家那件貪渎大案,前兩個月不還鬧得沸沸揚揚嗎?聽說帶頭掀起這案子的就是林閣老家,這一鬧,皇帝老兒大怒,劉尚書入大牢等發落,『錦塵社』破敗收場,連劉家小組的婚事也鬧沒了,可這、這幹咱們啥兒事啊?」劉府家人想出氣,有膽子就沖林閣老家行刺嘛,幹啥趁林家小姐出府,才來使這種糟七汙八的手段?把咱們家三爺也鬧進去……」簡直欲哭無淚。

    「姑娘你想想啊,爺跟林家小姐會不會被打埋伏的另一批人抓走了?但……那些人幹嘛抓那幾個小琴徒?不通啊不通……」

    劉尚書家出事,『錦塵社』衰敗,陸世平隱約覺得鬧出這些事,苗家『鳳寶莊』暗�定也下了手。

    但下沒下手暫且不提,眼下要緊的是,苗三爺、林家小組以及幾名不滿十歲的小琴徒究竟去了哪�?在誰手上?

    陸世平想過又想,當時劉大小組唆使底下人圍堵琴館時,她跟苗沃萌是從琴館大門外的側邊巷子藏進迂回曲折的巷弄中的,然這一次,他人根本未出琴館。

    在人擠人的混亂中,想全身而退的話,能往哪兒撤?就算落入誰手�,那人也得尋路脫身不是?若還拖上幾名小琴徒,要走絕對是難上加難。

    他沒被逮走。

    林家小姐也沒有。

    他該是帶他們躲哪兒去了,就等風平浪靜再現身!

    靈機一動,她不及多說,拔腿已奔往琴館的後頭院子。

    沒出前頭大門,那定然是走後門了!

    果然,那扇窄窄後門大敞著,她心頭突突跳,二話不說便奔出。

    甫繞過兩個轉角,當真接上了那片彎彎繞繞的複雜巷弄,然後她邊走邊辨認著,最後找到那棵生出牆外的杏樹。

    那處她曾帶他躲進的某戶人家後院。

    她曾在杏樹下熱切吻過他。

    此時,那扇不起眼的門扉竟也僅是虛掩,她推門而進,足音如此之輕。

    然後杏樹下那名清美無端的男子在這時徐轉回身,與她四目相交,那一雙俊瞳瞬間灼亮……

    苗沃萌挲著手中盲杖,獨自在杏樹下徘徊。

    他最後駐足在樹幹與內牆所形成的隱蔽小所在,想著當日眼盲的自己倚樹而立,是怎麽被「欺淩」的。想啊想,臉紅紅,嘴角不禁笑濃。

    跟著思緒一蕩,晃到今早離開莊宅前,他故作潇灑對她作出的建言。

    ……她會答應吧?

    唔,她當然會答應!他恨恨地想。

    擺明了就是在意他、喜愛他,要不怎會看他看到癡迷?

    他當日一走,她巴巴地追出來,失魂落魄看著遠去的烏篷長舟,最後還哭得那樣傷心,不是喜歡他是什麽?

    既然如此,順水推舟嫁給他,豈不正好?

    哼哼,她要敢說不好,他就、就要……就要怎麽樣?後頭沒了下文,因他腳跟一蜇,與此刻推門闖進的女子對上目光。

    他不知自己也將她看癡迷了,眼底發亮,說不得話。

    然後那女子朝他奔來,一頭撲進他懷�,張臂緊緊、緊緊抱住他。

    「陸世平……」他低喚一聲,兩手亦用力回抱,拼命將她壓向自己。

    她被他帶回苗家後,總覺她有意無意拉出一些距離,心明明仍火熱,卻硬生生要壓抑那祥的感情一般。

    但此時的這一個撲抱,他瞬間又能感受到她內心熱烈狂燒的力度。

    她是這祥喜愛他!

    他連日來的憂愁郁結,眨眼間煙消雲散,心窩子大開,通體舒楊。

    「我就想,你或者避到這�來了。」小臉深埋在他胸懷�,她嗓音有些模糊。

    苗沃萌低應一聲,俊漠五官浸淫春水般柔軟得不像話。

    「怎麽來了?」

    她靜了靜,終于從他懷�擡起紅撲撲的臉。

    「……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問三爺。」

    「好。」他一臉鎮定,一顆心促跳。

    她問:「三爺雖覺林閣老家的小姐很好,可並沒想與對方共締良緣,是嗎?」

    她這問話倒跟今早他所問「你雖寶貝師弟,可並不想嫁他,是嗎?」有異曲同工之妙。

    苗沃萌墨眉略挑,似喜似驚訝,領首道:「是。」

    她忽而一笑,緊張神情放松了些,眸光明而媚。

    「三爺那天說,你再不來尋我,怕太遲,我那矮屋小院要圍得都是蜂蝶和蚊蠅。那麽你來找我了,圍著我團團繞,你也是蜂蝶和蚊蠅了。我說的是不?」

    她如願看到他俊頰映霞。

    苗沃萌魅起雙目,口氣透了點狠勁。

    「是又如何?我若是蜂蝶蚊蠅,肯定也是最美、最神氣的那一隻!你不選我選誰?」

    她禁不住又笑,覺得惱羞成怒而耍小脾氣的他竟如此可愛。

    「三爺說得是。我自然是選你。」

    「當然!選我多好啊!我--」話陡頓,他美目微瞠,再眨了眨,似在確認自己沒聽錯。他屏息問:「今早說的那事,你肯了?」

    「肯什麽?」

    「肯嫁了我?肯……肯讓我陪你過場戲?」他嗓聲突夾澀意。

    他這人啊,欸,拐著彎想留她,卻又傲又嬌,連句好聽話都不說嗎?

    算了,她是姊姊,不跟他一般見識!她讓他。

    「我不會演戲。也不想演。」她十指輕揪他腰後衣布,語氣無辜。

    苗沃萌胸口一震,定定望她。

    「那你……你不演,想怎祥?」

    「還能怎樣?就隻好假戲真作啊!欸,嫁了便嫁了,不給退的--哇啊!」這會兒換她猛地被抱住。

    苗三爺兩隻胳臂緊箍著她,面龐一垂,抵著她溫熱耳畔。

    她唇兒彎彎,眼底閃著潤潤碎光,仍要鬧他。

    「唔,還是三爺僅想過過戲瘾便好,等過足了戲瘾,就休妻另娶?」

    她耳珠子突然被他用力吮住,發狠亂啃一通,邊咬邊吻邊噴氣--

    「說什麽呢!爺也是有操守的!你把我害得這祥慘,連身子都給你了,好不容易拐你進門,不好好懲治你怎對得起自己?你想退,看我答不答應!」終于吐出心底盤算,他就想拐了再說。

    「那、那我不嫁了 !」現下悔了還來得及。

    「你敢?」

    他低吼,一把扳起她的臉,見她眉彎彎、唇彎彎,彎彎眸子�有歡喜淚光,知道自己被她捉弄了,但心這祥軟,再羞惱也撒不出氣了。

    陸世平輕吸鼻子,鼻音略濃歎道:「你們琴藝高絕者,怎麽一旦入魔障,比誰都狂?」她有什麽好?值得他這般糾纏不休、憂郁傷懷?

    苗沃萌能懂她的意思。

    他入情的魔障,做不到她的「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他就要比誰都狂。

    他拇指挲著她的潤頰,爲她拭淚。

    她羞澀咬唇,垂眸忽見掉在地上的那根烏木盲杖,不禁笑語:「三爺這次跑來這兒,沒弄丟杖子呢!」

    他紅粉绯绯的玉顔微揚,薄唇似笑非笑,那神態像是在說--那杖子是你親手做給我的,我自是寶貝,怎能弄丟?

    陸世平心房火熱,一股蜜意流轉,卻是睨了他一眼,好氣又好笑道:「三爺又拿盲杖出門,裝模作祥欺負人,到底要鬧到什麽時候?」

    沒想到他還真真惋惜地長歎。

    「哪還能再裝?今日這麽一亂,什麽底兒都掀掉了。」揺頭再歎。

    「往後要想觑見旁人在我面前指手畫腳,或把頰兒捏得變形、沖著我的美貌發癡,可就難了。」

    「苗沃萌!」她也來惱羞成怒了,擱在他腰背的指直接掐捏下去。

    可惜苗三爺沒生什麽贅肉能讓她掐個過瘾,倒是他怕癢般扭了扭,幹脆收攏臂膀又牢牢抱住她。

他低笑一聲,灼唇隨即壓下,如久旱逢甘露般深吮她唇舌,鼻間輕輕低低的哼聲讓人聽得面更紅、耳更赤。

    但……等等!不行……這樣不好啊!

    陸世平在他懷�扭動掙紮,躲著他的嘴,斷斷續續擠出話--

    「你……等一下……唔唔……不行,這兒是別人的地方,唔……你消停些啊……欸欸,你這人怎這麽……張狂……」還是被吻了個徹底,吻得她飄飄然、目眩神迷。

    軟在他臂彎�好半響,她止不住喘息,燙耳又被他的熱息拂過。

    他笑意灼人,慢騰騰往她耳�吹氣。

    「雙目稍能視物,我便推敲地走了一趟當日你帶我走過的路線。後院牆內植樹的,隻這戶人家,原來是棵杏樹呃……你那時把我壓在樹幹上強吻,我越想越覺這棵杏樹意義重大,瞧見它,就記起你有多喜愛我,癡迷不歇,恨不得將我吞進肚子�去……」又笑。

    「所以非買下不可。爺的樹怎能種在別人地盤上?所以這座小小宅院已不是別人的地方,是我的地方……」

    陸世平聽得滿身泛紅潮,不甘心低嚷:「那時吻你,也不見你推拒,臉紅紅,心如擂鼓,明明你也喜歡,喜歡到無我不行,還說我癡迷?」

    苗沃萌表情一頓,玉頰火熱,跟著便豁出去了。

    「是了,沒錯,我就是心�暗喜,無你不行,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我、我……我就這祥!」

    懷�的姑娘一下子端起姊姊架勢,兩手往他胸腔一推。

    苗三爺沒防她突來這一手,玉背倏地抵在樹幹上,姑娘已猛身而上,如猿攀樹般挂在他身前,嘴湊過來不住地吻他、舔他、啄他、啃他。

    「三爺,咱們是不是該回琴館瞧瞧--呀啊啊--」

    那屋後忽見一人跨出門檻,女兒家本嬌嗓脆甜,嬌聲卻陡地變了調,似嚇得不輕。

    陸世平亦嚇著了,猛地從濃情蜜吻中清醒了幾分,身欲退,苗三爺一雙闊袖卻瞬間纏上,再次將她拖回懷�。

    他真張狂起來,哪管什麽天時地利與人和!

    她無奈,隻好又陷唇舌纏綿,迷蒙眸光湛啊湛,昏昏然間投向那道屋門……

    那是林閣老家的小姐無誤吧?

    噢,欸,苗三爺不怕丟臉,她怕呀!他是要吞了她才甘心嗎?

    這下子不隻林家小姐撞見了,幾個失蹤的小琴徒也跟著從屋內冒出頭,一顆頭、兩顆頭、三顆頭……全瞠目結舌「觀賞」著。

    她歎氣啊歎氣,幹脆心一橫,眸一閉,什麽都不想,很專心全意地吻回去。

    隻是還有一件事,不得不先在內心仰天長嘯--

    怎就沒人告訴她,林家小姐這朵絕世奇葩,原來僅是個十歲左右的女娃兒?」

    ***

    春臨大地。

    苗三爺在帶著未婚妻子上苗家位在江北的溫泉別業拜見雙親之後,甫回太湖即快馬加鞭著手婚事,這一年春始,便趕在大爺、二爺前頭,替苗家『鳳寶莊』和自個兒迎進了新嫁娘一名。

    兒孫的婚事完全遵從太老太爺之意,辦得風風光光、熱熱鬧鬧。

    迎娶當天,苗家船隊結滿喜彩、披著紅繡,從湖西至湖東『幽篁館』迎來新浪子,長長船隊迤逦在春光潋豔的湖面上,紅撲撲的一長列,無比招眼。

    說到新娘子,歲數是有些大,苗三爺娶的是姊妻,但稍微懂琴的人皆知,這樁婚事根本是苗家大得利。

    一來,聽說新娘子雙親早逝、師門簡樸,沒收什麽聘禮。

    二來,新娘子制琴手藝精絕,名琴『洑淚、』『玉石』與『甘露』皆出自她手中,苗三爺花大把銀子買琴,買到最後竟幹脆將制琴女師傅娶回家,往後女師傅巧手所制的每張琴,全歸在苗三爺的『九霄環佩閣』,不花半毛錢,實在……教人眼紅又生氣!
引言 使用道具
alololo
男爵 | 2014-4-23 16:28:33

暮春吋候,苗家『鳳寶莊』再辦『試琴大會』。

    當天,太湖邊上,默林、翠竹林所圈圍出來的大片坡地,各地前來共襄盛舉的琴友們席地落坐于溫柔起伏的草坡上。所攜來的琴不論是自制抑或請人所制,隻要願與琴友們分享,便可當衆鼓上一段。

    今年最教人驚訝的琴,名日『春雷』,由苗三爺所鼓,而制琴者……又是那位女師傅!

    呃……不,如今得稱女師傅一聲「苗三夫人」。

    『春雷』色澤偏朱,琴尾卻有焦痕,據聞險些被當作廢柴燒了,琴友們抵不住好奇,紛紛向苗三夫人探聽始末。

    苗三夫人臉紅躊躇,倒是一旁的苗三爺噙著笑,坦坦然代答。

    琴友們才知,原來苗三夫人當時爲救『春雷』這方奇木而灼傷雙手,苗三爺不僅贈藥更時時照看,如此日久生情,方才成就這一段良緣。

    「如此說來,這『春雷』琴便是二位的訂情之物了!」

    聽得琴友這話,苗三夫人陸世平仍淡笑不答,苗三爺自是輕松自在地把場子接過去搓圓捏扁,說得像他對她那是一見鍾情、再見傾心似的。

    哼,他那時待她可壞了。

    那時的苗三爺疑她、欺她,不斷試探,還害得她兩手傷了又傷,哪來的鍾情相傾心?

    見衆位琴友聽得律津有味,她隻好臉紅紅退得遠些。

    有人喜聽她與苗三爺的『情史」,有人則深深、深深仰幕她一手絕藝。

    「試琴大會」上高手雲集,不少識琴亦懂制琴的人過來與她攀談,聊及各自的制琴手法,她聽得雙眸發亮,亦說得暢快淋漓。

    入夜,「試琴大會」早已圓滿收場,陸世平隻覺膚底猶竄細細顫栗,白日與幾位琴友談論,真真聽君一席話,勝讀萬卷書,很有豁然開朗之感,那興奮之情尚未淡去,灼灼在膚下燒。

    她從竹僮手中接過小托盤,便遣兩孩子回房歇了。

    過小廳,走進�邊寢房,浴洗過後的苗三爺披散長發斜臥榻上,原是一幅海棠春睡圖,見她踏進房內,他似睡非睡的美目掀了開,靠著大軟枕撐坐起來。

    陸世平朝他一笑,把托盤暫且擱下,走去幫他重新系妥中衣衣帶,免得袒露胸腔招了風寒。

    苗三爺忽而低柔問:「今日歡喜嗎?」

    她笑意純粹,肩開眼笑。

    「歡喜極了:」略頓又說:「可惜钚兒沒能過來,要不,她定也歡喜極了。」

    「钚兒」全名林紫績,正是林閣老家那位才氣級橫的嫡孫小組,如今已拜陸世平爲師,學識琴與制琴之藝。

    苗沃萌笑笑領首,一會兒又問:「我瞧盛家那位剛及弱冠的盛小爺,今日似乎一直在你身邊?」

    提到從『楚雲流派』中慢慢辟出蹊徑,而今自成一格的『明月流派』盛家琴,陸世平氣息微促,雙腮生暈,語音掩不住地飄。

    「那位盛爺雖年輕,可懂得好多東西,今兒個多虧他主動過來攀談,要不與會的琴友那麽多,我都不知上哪兒尋他。」

    撫撫胸房,仿佛那方寸鼓動得太激烈,在胸臆內沖撞發疼。

    「盛爺說,他也親手制琴,連琴弦亦是自揉自制,還說他們盛家也有一處如同『九霄環佩閣』的地方,收藏十七具古今名琴,十七具呢!三爺,他竟還問我得了空願不願意去瞧瞧?欸,我當然一百個、一千個願意!我想,盛家的藏琴定然很有看頭。」

    她輕輕籲出一口氣,頰面仍紅,鵝蛋臉在一室燭光中異祥的嬌豔朦胧。

    似思及何事,她眉兒輕挑,輕快道:「三爺,那位盛家小爺有小虎牙呢,笑起來兩頰和兩邊嘴角都轉著小渦兒,可愛極了……呃?」怎麽回事?榻上斜臥的美人突然把她剛爲他系好的衣帶粗魯扯開,中衣前襟又敞了。

    她迷惑揚睫,一瞧苗三爺淡笑的唇、陰黑的眉眼,心頭驟然一凜。

    「是嗎?盛小爺有那麽可愛嗎?」嗓聲盡管低柔,卻陰恻恻蕩開。

    陸世平登時明白自個兒是哪一條犯到他了,相當懂得見風轉能!

    「也……也沒有多可愛啦!那個……跟三爺一比,自然是被比到天邊去了,論可愛,自然是三爺最可愛!」

    討好般眨眨眼,生怕之後若受盛家小爺邀請,她家這位爺要鬧著不允她去。

    「哼!」苗三爺鼻子不通般哼了聲,臉色柔緩了些。

    妻子再次探手幫他攏著前襟,仔細重系衣帶,他薄唇暗暗勾笑,沒讓她瞥見。

    陸世平繼續努力博爺開心,遂道:「盛爺今日穿的那件春衫,紫中帶深青的顔色頗好看,我記得三爺之前也穿過一件同樣顔色的,祥子好看極了,潇灑俊朗得很。」

    丈夫沒回話。

    周遭氛圍從溫軟如酥的春天一下子換作冷飕飕的深秋。

    她兩指猶扣著男人衣帶,不解地擡起頭。

    「呃?」這是又怎麽了?

    苗三爺美目細眯,眼角抽動,唇緩緩、緩緩揚笑,淡聲足可涼心。

    「我沒有紫青色的春衫。」

    「啊?」

    「不僅是春衫,連夏衫、秋衣和冬衣,都沒有紫中帶深青的顔色。」他兩眼深幽幽,一瞬也不瞬地看她,笑笑問:「你是看見誰穿了?那人穿起來還好看極了?潇灑俊朗?嗯?」問到最後,尾音上揚,聽得人心尖顫栗。

    陸世平內心暗暗叫糟。

    想了想,想過又想,好像……呃,真不是他。

    她幹笑兩聲,搔搔耳邊微卷的碎發,硬著頭皮道:「好像,呃……確實不是三爺……我好像真記錯了,好像是、是看到師弟穿過……」

    苗沃萌俊臉鐵青,目光如刀,唰唰唰直往她臉上、身上刮。

    「哼!」這次鼻子更不通了,他重重噴氣,接著又一把扯松衣帶子,甯顧著涼也不讓她攏襟系帶似的。

    「你、你幹嘛這樣嘛?」

    陸世平張嘴還想念人,但見他正在氣頭上,不由得噤了聲。

    歎氣,她起身端來托盤上的小白盅,盅�是黑乎乎的補藥湯。

    他的寒症是從娘胎�帶出來的,要根治不可能,但已調養得甚好。

    朱大夫開出的藥補、食補,她皆幫他留心著,這碗補藥湯如今是每隔一小陣子就得喝上幾帖。

    藥湯溫熱溫熱,白盅已不太燙手,她捧著端到他面前。

    「三爺……」小心翼翼。

    她喚,他不理,垂下墨睫,臉還撇開了。

    她小媳婦般咬咬唇,再將白盅慢吞吞移到他面前。

    「給。」

    結果他依舊不予理會,俊容再撇。

    陸世平這下也火大了,「姊姊氣勢」壓抑不住,血氣噗噜噗噜往腦門子竄騰。

    「你幹嘛這祥?」」語氣陡揚。

    苗三爺黑黝黝的瞳仁心兒猛地湛光,唇抿作一線,喉結上下滑顫。

    「苗沃萌!」她硬聲硬氣,每個字皆是重音。

    「轉過頭看我!」

    他就是詭異地抵擋不了她「盛氣淩人」時的模樣和氣勢。她一兇,他氣息就開始不穩,心髒怦怦跳。

    吞了吞唾津,他微鼓雙頰,一張臉終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轉正。

    「喝!」陸世平沈聲命令。

    他撇撇嘴,薄薄幹幹地嚅出聲。

    「你不喂,我怎麽喝?」

    她怎麽就看上這祥一位爺?

    又傲又嬌又蠻不講理,她怎麽偏就對他心軟了?

    怎麽就真的兩眼一抹黑,一頭往他懷�栽了?

    內心發軟,暗自揺頭大歎,陸世平仍是取來托盤上的白玉調羹,一匙匙喂給他喝。

    這下子苗三爺安靜了、溫馴了,沒再鬧騰,片刻便喝完整盅補湯。

    她又端來清水伺候他漱口,溫熱了巾子給他擦嘴,等收拾過後再回榻邊,榻上的男人似睡著了,清美面容舒展開來,開啓一道小縫的雙唇輕輕吐氣。

    她無聲淺笑,俯身又去幫他系衣帶。

    想著他方才生氣的模祥,她指尖發癢,真想掐他腰肉幾下。呃,不,他腰身沒肉可掐,要掐就掐他大腿內側和他微翹好看的臀……

    她巧肩輕抖,硬是忍住笑聲,怕吵了他,下一瞬卻天旋地轉--

    她被扯了過去,仰躺在榻上,苗三爺一腿橫跨,半壓她的身子!

   「 三爺?」眨眨眼眸,發覺一頭長發又被他刻意壓住,讓她沒法轉動腦袋瓜。

    「說!我有什麽顔色的衣褲?給我說清楚!」俊鼻挲著她的頰,問得惡狠狠。

    還鬧著跟她糾纏這件事就對了!

    陸世平低聲嚷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記錯了嘛!我現下記住了,三爺沒有深紫深青的衣袍或褲子,三爺偏愛淺淡顔色,白的、淺黃的、淺青的、淡灰的,沒有紫青,沒有沒有--」

    苗沃萌又重哼一聲,身軀幹脆沈沈壓下,疊著她。

    「你隻惦著你寶貝師弟和師妹,陸世平,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麽?嗯?」

    「沒有隻惱著師弟和師妹,我也、也很惦記你啊!」唉……

    「哼!」

    又哼?

    陸世平被哼得惡向膽邊生了,化被動爲主動。她兩手攀上他頸後,攬下他的頭,隨即下巴微擡,朝他紅潤柔軟的唇瓣咬下去」

    她沒有用力咬,但力道還是有的,咬得他既疼又舒服。

    可惡的女人,隻會欺負他!

    但……苗三爺內心已有悲慘體悟,他竟是十分喜歡她的欺負……

    被胡亂啃咬又上下揉捏到暈茫茫之境,他熱烘烘的耳珠被含吮,妻子沙啞的低語是滾過濃蜜的甜言,徐徐鼓入他耳中--

    「我把你當成什麽……三爺難道不知嗎?」更用力抱他,低笑道:「我把你當成爺啊,最寶貝、最寶貝的爺,也是我最喜愛、最喜愛的人,誰也比不上的。」

    苗沃萌聽得臉紅心熱,眼底微潤,偏過臉尋找她的小嘴。

    四片唇啄吻摩挲之際,妻子甜甜又說--

    「誰也比不上,什麽東西都比不上的……三爺跟『春雷』如果同時被丟進火�燒,我救的肯定是你,不救『春雷』……」

    這女人……又玩他是嗎?

    陸世平突然驚聲尖叫,因丈夫惱羞成怒了,十指拿她當琴來鼓,專挑她最受不住、最怕癢的地方下手。

    「拜托--啊啊--不要!不要啦!拜托……求求你……啊--」

    兩人滿榻上亂滾,滾啊滾,滾到最後,尖叫求饒聲變成另一種春情滿滿的調調兒,媚到沒邊……

    然後陸世平有些明白了,丈夫的衣帶子根本用不著一系再系,因爲系妥了,還是得扯掉啊……

    而今夜的「恨」,苗三爺到底徹底發洩了。

    俊臉埋在妻子溫暖的頸窩,他帶笑入眠,通體舒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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