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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爵 | 2014-5-6 14:06:04

作者:施立松
  一

夜深了,一輪皎潔的圓月孤懸天際,星雲縹緲。從上海開往北平的客輪,航行在茫茫的渤海上,隆隆的馬達聲,掀起層層白浪。甲板上,​​闐無人聲,陳寅恪獨立船頭,海風把他的藍布長衫吹拂得獵獵作響。這天,恰是中秋,海天一色,四野寂寂,他的心,被一股巨大的情感攫住了,他脫口吟道:“贏得陰晴圓缺意,有人霧鬢獨登樓。”

  他,想念新婚妻子唐篔了。

陳寅恪十三歲東渡日本,後遊學歐美,二十餘年潛心學問,能讀十四種文字,會說五國外語,​​能聽懂八種語言,是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四導師之一。在清華園,他以學識淵博著稱。在情感上,他雖年近不惑,卻未婚娶,也沒愛情經歷。他甚至不講究衣著,夏秋季穿藍布長衫,冬春季一身灰長袍、青布馬褂,腋下夾著藍布書包。在水木清華西裝革履的教授中,他特立獨行,是一道別緻的風景。


陳寅恪情感上的“晚熟”,急煞父母。家人開始好言催促,最後父親陳三立厲聲警告他:你若再不娶妻,我將馬上代為聘定。陳寅恪看父親著急上火的樣子,才感覺事態嚴重,只好請求寬限時日。只是婚嫁之事,哪急得來呢。

  緣分來了,擋也擋不住。一次閒談中,同事偶然提到曾在一位女教師家中,看到牆上懸掛的詩幅末尾署名“南註生”,他不知“南註生”是何人,特向陳寅恪請教。陳寅恪略顯吃驚,沈吟一會兒說:“此人定是灌陽唐公景崧的孫女,住在何處?我要去登門拜訪。”

南註生是唐景崧的別號,唐景崧是中法戰爭時請纓抗法的封疆大吏。他的《請纓日記》,陳寅恪早已讀過,每次讀來,都熱血沸騰,對唐景崧也仰慕已久。陳寅恪當即決定冒昧登門拜訪這位女教師——在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擔任體育教師的唐景崧的孫女唐篔。

出身於書香門第的唐篔,從小飽讀詩書,能詩會畫,能唱會跳,是當時有名的才女。才子才女相見,情投意合,相見恨晚。不久,三十八歲的陳寅恪與三十歲的唐篔,締結了偕老之約。

在上海喜結連理後,陳寅恪因清華開學在即,乘船離滬返校,唐篔因要安葬母親,留在上海,不能同行。中秋月圓,茫茫的渤海上,陳寅恪第一次品嚐到愛情的甜蜜和新婚即別的苦澀。他不曾想,等待他們的,是更多的艱辛和磨難。

  二

陳寅恪是典型的學者,他全部生命燃於學問,生活中他卻笨拙不堪。唐篔婚前不識柴米,但作為一個老把油燈打翻的書呆子的妻子,她只好學著下廚​​、養花、種菜、育兒,協調大家庭的人際關係。她的聰明才智,都用來照顧丈夫,解除他的後顧之憂。陳寅恪喜歡吃麵包,唐篔就自製烤麵包架。抗戰後期,陳寅恪神經衰弱症加劇,又因用眼過度,視力日益衰退,導致視網膜脫落。壯年目盲,陳寅恪頓時陷入生不如死的痛苦中,唐篔溫柔體貼地安撫丈夫身心的創痛,照顧飲食起居,打理家務,查閱資料,誦讀報紙,並承攬家中書信的回複。陳寅恪的許多詩篇都是她一筆一畫筆錄下來的。有一年,助手不辭而別,陳寅恪無法上課,是她,毅然拿起課本,充當丈夫的助手走上講壇。他視她為生命中的第一知己,每完成一部著作,都請她題寫封面。

為給體弱的陳寅恪增加營養,唐篔買來一隻懷胎的黑山羊,母羊生下小羊後,她學著擠奶。每天早晨,先把母羊拴在柱子上,洗淨母羊乳頭,半蹲下來,把碗固定在地上,然後俯身用雙手輕柔地擠壓羊乳。擠滿一碗羊奶,她已頭昏目眩。大女兒出生時,她患心膜炎並發心髒病,幾乎撒手人世,沒好好休養,又終日操勞,她孱弱得如風中的蘆葦。

漫天硝煙的流離亂世,他們數度搬家,但只要稍得喘息,她就會把家佈置得溫馨安適,刻意營造一座充滿情趣的“52號寓所”——他們最初的愛巢。柏樹為籬,植兩株能結子的葡萄藤,籬下栽一畦瓜果,點兩行扁豆,搭一架簡易牽牛花架。不輕易讚許人的陳寅恪,也不禁為她寫下“織素心情還置酒,然脂功狀可封侯”的詩句。結婚二十八週年紀念日那天,他賦詩贈她:“同夢忽忽廿八秋,也同歡樂也同愁。侏儒方朔俱休說,一笑妝成伴白頭。”這一對患難夫妻,情深義重,相扶相攜,人​​生路坎坷,他們走得艱難卻幸福。

  三

建國初的二十年,政治運動叠起,信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陳寅恪,一直處於運動的風口浪尖。丈夫心憂身殘,女兒們勞燕分飛,唐篔伸出乾瘦的臂膀,守護著他,守護著風雨飄搖的家。他的各種“聲明”“抗議書”,所有“交代材料”,全出自她的手筆。他被批判,被“打倒在地”,還要被“踩上一腳”,個中的精神痛苦、心靈憤懣,她感同身受、錐骨刺心。她深知丈夫的價值,不希望他垮下去,竭力攙扶著、鼓勵著他。日漸灰冷的人生旅途中,她以非同尋常的樂觀,抹開丈夫難展的愁眉,她以孱弱的身軀抵擋密集的箭矢,為他爭得一片稍可喘息的空間。陳寅恪發牢騷:“人間從古傷離別,真信人間不自由。”她便化解道:“秋星若解興亡意,應解人間不自由。”

每逢丈夫生日,她都奉上詩作,慰藉他日漸灰暗的心。 “今辰同醉此深杯,香羨離支佐舊醅”,“舊景難忘逢此日,為君祝壽進新醅”,詩中從沒愁情悵意,只一味地雲淡風輕。她尋找各種機會將生的快樂和美好呈現給丈夫,像冰天雪地裡聰慧解語的水仙,相伴他這風雨黃昏中孤獨的寒梅。有了唐篔在生活上的照顧、精神上的支持,身殘體弱的陳寅恪,憑藉超人的毅力,在風燭殘年,完成了八十萬字的《柳如是別傳》等著述。

  短短的人生,有無盡的磨難。古稀之年的陳寅恪,洗漱時滑倒,摔斷右腿股骨,住院七個月後,股骨仍不能長合,自此長臥床榻。 “文革”開始後,護士辭工,銀行存款又被凍結,每月僅有二十五元的生活費,唐篔拖著懨懨病體,竭力護理。後來,他們一家被掃地出門,遷至一所四面透風的平房居住。此時,“寂寞銷魂人”的陳寅恪,衰弱得只能進一點湯水類的流食。淒涼無助中,夫妻相對而泣。而唐篔的心髒病日趨嚴重,幾近癱瘓,又屢屢被“革命小將”亂拳打倒在地。

奄奄一息的陳寅恪,自知不久於人世,絕望、悲苦、感傷,憐唐篔之不易,嘆命運之不公,給她留下了生命中最後一曲輓歌《挽曉瑩》:“涕泣對牛衣,卌載都成腸斷史。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他告訴她,縱然身赴九泉,定會在黃泉路上安心等待為他泣血眼枯的親人——他的愛妻唐篔。

1969年10月7日,有著“花崗岩腦袋”的陳寅恪走了。彌留之際,他一言不發,只是眼角有淚不斷流淌。陳寅恪死後,唐篔出奇地平靜,甚至沒流下一滴淚。她默默地料理完他的後事,悄悄地安排好自己的後事。生死相隨,生命相依,她沒有讓他等多久,四十五天后,她追隨他而去。她有嚴重的心髒病,大半生靠藥物維繫生命,停藥十餘日,生命就可結束。

五四運動時,陳寅恪尚無情感經歷,有人問他的愛情觀,他侃侃而談:一等愛情是愛上陌生人,可為之死;二等愛情是相愛而不上床;三等愛情是上一次床而止,終生相愛;四等愛情是相守一生;五等愛情是隨便亂上床。照此說法,他和唐篔只能算四等愛情,但這四等愛情,他們用一生來書寫,寫得力透紙背,大氣磅礴,勝卻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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