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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350117
大公爵 | 2014-5-13 22:20:57

本帖最後由 ch350117 於 2014-5-13 22:43 編輯

作者:徐國能
當年“健樂園”還在時,父親的刀功是沒話說的。

一般而言,談吃之人喜言材料、火候與調味,很少研究刀。當年我們“健樂園”的大廚曾先生說,“味味有根,本無調理”,味要“入”而不能“調”,能入才是真,調,就是假了。材料、火候與調味,在烹煮時自是有其天地玄黃,發為文字也飽藏餘韻,但刀功,實是一門易學難精、永無止境的庖膳功課。

刀功雖然被視為雕蟲小技,但自古也有其承傳。基本上,以用刀的順序來說,廚刀有陽刀與陰刀之分,陽刀宰殺活的禽畜,而陰刀則分割已宰殺完畢的食材;接著又有生刀與熟刀之別,生刀切上砧而未煮之物,熟刀則分剖已熟之菜。

以今日的科學來看,這些區別實乃以衛生條件為出發點,熟生不分最易傳播細菌,古人不明所以,只以鬼祟言之。


生熟刀中若再細分,其用途又有文刀與武刀,文刀或稱批刀,料理無骨肉與蔬果;武刀則又稱斬刀,專門對付帶骨或特硬之物,現今家常多備一柄文武刀,前批後斬,利索痛快,唯無法處理大型對象,是為一憾。另有專家用的馬頭刀、三尖刀等,今已少見,暫且按下不表。

一柄良刀未必能造就一位良廚,但一位良廚則定有一柄寶刀。

刀會認生,故在廚中,絕無借刀之事,輕則大小方圓不勻,花丁不碎,重則斷指傷人。諸多恐怖的傳說在廚中繪聲繪影,刀的形像似乎趨向惡邪一端。其實父親說:“刀本無心,是用者多心而已。”

  一柄好刀,包括材質與設計。刀不宜純鋼,需入以其他金屬,如鎢,否則鋒易鈍缺。刀柄與刀身的比例因人而異,重量亦因用途與臂力不同而不同,但要能與手掌曲線契合,稍重為佳。

常人切割,能夠整齊利落就算及格,但作為廚師,什麼材料用什麼樣的刀功,卻要花些時間琢磨。不過三五年也可出師,但真正要得到其中精髓,非用一生來追尋,其中還要有名師指點,方可完全。

當年在“健樂園”,二廚趙胖子的刀法可算一流,他身寬體胖,臂力驚人,使一柄沈甸甸的馬頭刀,刀腰沾著一抹烏沈的油漬,大骨之類在他手中往往一錘定音,無可置喙,再細小的蔥頭薑絲,也在他肥糯糯的指掌間燦然生華,在刀功裡頗有“通幽”之致,但他自言刀功不及父親,並非謙讓。

父親用刀不疾不徐,但準確無比,手中食物愈切愈小,可還是一絲不苟,直到最後一刀,但這只是入門而已。一般烹飪多是下鍋前即切剁完畢,但有些菜餚須一體入鍋,待煲熟後才行分割,這種菜最見刀功。如一刀瀝魚脊,只用一劃,即將整條魚骨連魚頭取出,既不折斷,也不留刺;又如分全雞,一壇烏骨雞要在席上半分鐘內分割完畢,壇小雞肥,要能頃刻間肉骨截然,湯水不出,要靠點真功夫。

父親用刀,除了講究力通腕指、氣貫刃尖與專心致誌等泛論之外,對於一把刀的發揮,也有過人之處。如一般人較少用到的後尖,甚至柄梢,父親都能開發出其中的奧妙,在許多重要場合派上用場。如前述“一刀瀝魚脊”,厲害的就是刀後尖的運用,料理時後分前挑,一刀兩式,一明一暗,不知其中巧手者真是嘆為觀止。又譬如殺鰻,多數廚子用摔昏法,有時魚未死而腦已碎,血汁一濁,肉質即有變酸硬之虞;但父親的功夫就在刀柄,往魚的兩眼間輕輕一頓,再大的魚也立刻翻眼昏厥,再反手一揮,皮骨開矣。

自“健樂園”風流雲散之後,父親絕少下廚,現已茹素多年,每天但抄讀陶詩、《心經》而已。倒是趙胖子南下自立門戶,在高雄闖出了一些名堂。前年趙胖子七十大壽,親披圍裙做了幾樣,自言是晚年的心境神味,父親因病不能前往,命我送對聯一副:“心猶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鏡裡顏。”趙胖子對著龍飛鳳舞的字句飲盡三大杯,流下淚來。

那回飯後,趙胖子微醺之際說出了父親刀藝的來由,頗有傳奇色彩。父親少年從軍,一直從事文職工作。來台後,他購置了一輛二手腳踏車,經常在營區附近的老王處修理。這老王不知何許人也,因為來台時遺失了身份證,一直被懷疑是匪諜,謀職無門,只靠修車為業。一年春節,父親寫春聯,因為多寫了兩副,無處懸掛,遂轉贈給老王。老王感動之餘,竟說要“切個菜給父親瞧瞧”,硬拉著父親到他的廚房——其實只是個屬違章建築的矮棚——取刀一柄,砧一張,紅白蘿蔔、冬筍各一枚,夾心肉一方,二話不說,開始動手。

那天黃昏,據趙胖子回憶,父親失神落魄地回到營區,本來兩人約好要去吃涮羊肉,但父親推說頭痛不去。第二天,夥房的老楊神秘兮兮地到處對人說,劉少尉真是深藏不露,幾下就把全營的菜都切好,刀法之奇,他幹夥房幾十年也還沒這本領呢!

早年曾聽父親自論刀法,說有三大奧妙,一是意在刀先,要有靈感才好切菜;二是馬步需穩,如此方能施展;三是聽聲辨位,斷定材料的內部結構才好施力。初聽之際,以為父親是武俠小說看得走火入魔了,但親自下廚時才漸漸體會出話中之理。我求學台中之時,經常在一家香港燒臘店中用餐,那香港老闆刀工極好,叉燒肉片薄如信紙。我暗中觀察其用刀,發現他以左手持刀,右手拿菜、找錢之時,左手不忘用刀背輕輕在砧板上敲出一種節奏,這是一種不讓靈感“跑調”的方法,而他切菜,雙膝微屈,兩足不丁不八。愈細的刀功,雙胯越開,父親說這是沈氣於踵,使力浮於鋒線的刀法,市井之中,自有奇人,這是不消說的。

中年以後,父親更執著於鑽研刀功,此時他最得意的是發現了均勻吐納與刀功的關係,他常對友朋推廣,說既可切好菜,又可健身,但一般人常聞言大笑,為此父親受到不少打擊,從此便自己默默“練功”,不再對任何人提起。尤其後來事業失敗,這門絕技也就無疾而終了。

晚年父親不再提刀,只寫書法,字中一派圓潤祥和,甚至近於綿軟,不像是殺生無數的人所寫。有一回,父親擲筆浩歎:“我的刀法從字中來,還是要回到字裡去。”我仔細回憶父親用刀,並揣摩了他的書法,這才了解父親用刀的技藝, “老王”可能是個神靈啟蒙,而真正的老師,恐怕就是那些人生的風霜,與積疊成簍的唐碑晉帖吧!

父親病後,我們極少閒談,沈默反而成為我們之間相互習慣的一種語言。

有一次我偶爾說起他用刀之神,希望能喚起他對往日美好的記憶,但父親只平淡地說:“若非我困於刀功,可能早就是大廚了,刀功刀功,終究還是個功!”我明白父親的不甘,當時在“健樂園”,父親似乎只能切菜,我猜他有更多的想法,但都被他那獨步當世的絕藝所埋沒了,如果沒有這項絕藝……無怪乎他發展出各種玄虛的刀功理論,其實都是一種情感的轉移而已。

回想這些年,父親教我寫字,卻不督促我勤練;教我弈棋,卻不鼓勵我晉段;教我廚藝,卻不準我拜師……讓我在每件事上,都是一個初入門庭的半吊子,一個略知一二的旁觀者。他寫給我的一幅字是“君子不器”,那時秋夜已深,父親望向庭中那株佝僂老樹,月明星稀,風動鱗甲,久久不能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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