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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son2002
王子 | 2014-6-27 20:41:05


尋人啟事 第一章

——沈士琮,你的新秘書明天就會來報到了。

昨天老王興沖沖地這麼告訴我。我看出他多少有幾分鬆了口氣的心思,不免有些好笑。因為現任的秘書方小姐決定在三個月後結婚,接著辭職專心當家庭主婦,因此必須事先找到接替她的人,交接一下工作。

老王是人事部經理,替我徵人面試了好幾次,最終來的幾個人都沒做幾天就被迫離開了。事到如今,總算解決了這個燙手山芋,他鬆了口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先前那幾任新秘書,被我以各式各樣的藉口辭退,比方說上班玩手機不專心啦、工作能力不足啦、還有太過笨手笨腳啦……其實他們也不是真的那麼糟糕,只是比起已經在我身邊待了好幾年的方小姐來說,他們的缺失不足之處實在太過明顯;當然,被我一罵就哭出來那種人,我也不想要。

雖然一再重新招人有刻意為難老王的嫌疑,但是這種事情跟我的困擾相較,根本就不算什麼,下屬為上司分憂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要不然我何必發老王薪水——這點我沒有直說,不過這十幾年來,想必他也有相當深刻的體會。

老王跟我一樣卅七歲了,但我們可說是完全相反的類型。他的性向筆直得如同一條直線,我則是彎得不能再彎,他家中已有嬌妻幼子,每天恨不得早早下班親自去接孩子放學,而我每天除了加班就是去泡酒吧或一夜情,身為一個獨身的同性戀,多采多姿的夜生活必不可少。

他對我的放縱生活看不過眼,我也對他的溫馨家庭不以為然,只不過因為相識多年,加上彼此都有共識,我們從來不會就此爭吵;但是話說回來,如果真的要打嘴仗,老王是不可能贏我的。

回到正題,老王昨天說,新的秘書今天會來報到;而現在,這個人就站在我眼前。

不知道為什麼,我隱隱覺得他有些面善。

他沈默地站在我面前,似乎不知道怎麼開口,我只好清了清嗓子,「你是新來的曹秘書?」

曹秘書點了點頭,臉上面無表情,彷彿忘了要把客套的神情擺出來似的,顯得相當僵硬。畢竟是個職場新人,想必他也相當緊張?我這麼想著,眼看要冷場,只好繼續道:「人事部的王經理應該跟你說過了,來我這裡當秘書有試用期,過了三個月之後才能讓你轉正,不過,要是你表現得不錯,也可以提前……」

他頷首,「我知道,我沒有意見。」

然後就又閉上嘴不說話了,幽深的眼眸直直望著我。

他這副樣子,讓我想到我大學時期交往過的一個情人,那是個沈默寡言的學弟,長得很可愛,但是不喜歡說話,也不太笑,在外人眼中看起來冰冷高傲又難以親近,可是實際上卻是生性笨拙,根本不知道如何與人相處。

這位曹秘書就有點像是那種人,只不過他長得並不可愛,相反地,他是那種看起來有些兇悍的長相,眉眼間有幾分銳氣,鼻樑很挺,身材高瘦,要是再多幾分肌肉,威懾力肯定會增加五成以上。

「那麼,你去找方小姐吧,有什麼事就直接問她,她會教你的。」我客氣地道。

他點了點頭,目光又凝視我一陣子,才起身離開我的辦公室。那種目光我很熟悉,只是沒想到會出現在這個場合,一時之間多少有些訝異。

他對我有興趣。

但是看到他的時候,我的Gaydar沒有響,我覺得他應該不是彎的。況且,我已經卅七歲了……難道是我看走眼了,而他就是喜歡我這種年紀的男人?

這樣一想,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我認識的一些人對於年長的男人特別偏好,有些是童年時缺乏父愛從而影響了長大後選擇男人的偏好,有些則是單純喜歡被年紀大的男人疼愛,如果曹秘書有這種癖好,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雖然已經是這把年紀了,不過我也還不算老,每晚去酒吧時,還是有不少年輕的小男孩貼上來,意圖勾引我。當然,我也不是什麼不解風情的人,結果自然是從善如流,這點不必多說。

午休的時候,老王打了內線電話過來:「喂,你覺得新來的曹秘書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我不耐煩地回道,「再看看吧,也要他能撐過試用期啊。」

「他已經是我手頭最好的貨色了!」老王一聲哀號,「你知不知道他的履歷有多完美,曾在英國留學,才廿二歲就已經拿到雙學士加上一個碩士學位——要不是你開的待遇還算優渥,我都不知道這種人才為什麼要到這間公司應聘呢!」

「理由很重要嗎?」我不屑道,「他既然來了,就要有心理準備。」

老王愕然,「你對他有什麼不滿嗎?」

「沒有。」

「那你為什麼這麼說。」老王茫然。

「我不滿的不是他,是你啊,老王。」我假假地冷笑一聲。

老王大驚失色,呼天搶地道:「我哪裡得罪你了?冤枉啊!」

我懶得跟他擡槓,逕自道:「別說這些了,反正就先讓他做下去,要是我不滿意,還是要換人。」

說完,不顧老王淒厲的慘叫,我直接掛了電話。

過了片刻,辦公室的門被敲了一敲,我隨口道「進來」,門立即被打開,新來的曹秘書走了進來,手上端著一杯咖啡,默默地放到我的辦公桌上;想來是新來的,方小姐還在教他業務上的事情,順便差他打雜。

「謝謝。」我客套地道,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要不是強行忍住,差點直接將咖啡噴出來。

說是咖啡,但是這個味道——我記得茶水間裡只有一般的速溶咖啡,他到底是怎麼泡出這個味道的?我嗆了幾下,拿紙巾按住嘴,等呼吸平靜下來,才對站在一旁的曹秘書委婉地問道:「你……你是不是不知道糖跟奶精放在哪裡?不知道的話,問一下方小姐就好了。」

「我知道。」他一臉莫名其妙,「我按照方小姐的指示放了兩顆糖一匙奶精。」

我沈默片刻,小心翼翼地問:「所以……這一杯咖啡,除了咖啡粉之外,就放了兩顆糖一匙奶精?」

他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

這不合理。如果只放了這些東西,味道怎麼能這麼奇怪?當然,鑑於曹秘書目前還在試用期,我決定暫時把這件事放在一旁,儘量擺出和藹的臉孔,對他諄諄教誨道:「這樣做就對了。你記住,不管做什麼事,就算只是一些辦公室的瑣事,都要先去問問方小姐,方小姐是你的前輩,你多問她沒什麼壞處。」

曹秘書眼神一亮,聽話地點了點頭。

……奇怪了,他在高興什麼?

我懶得問出口,直接讓他離開,隨後繼續今天的工作。

到了傍晚,一天的工作總算是結束了,我穿上西裝外套,提著公事包,準備回家前先去酒吧裡坐一會,運氣好的話,或許能找到今晚的玩伴。沒想到,就在我停好車子,準備前往酒吧時,卻在路上遇到了一個人。

不是熟人,但卻是認識的人。

曹秘書。

他瘦高的身影站在街角,銳利的目光凝視著我,我頓時愣住了。

我們沒有約定過什麼,他當然不可能是在等我,不過,從他專注的視線看來,我總覺得這像是什麼陰謀……一般人決不會想在下班後繼續看到上司的,我也不例外,如果遠遠看到上司,一般而言只有一個選擇,就是裝作沒看到趕緊離開。而曹秘書卻反其道而行,即使看到我也沒有任何要躲避的意思,箇中真意簡直是耐人尋味。

我自然不能轉頭就走,只好打了個招呼,「真巧,曹秘書,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你跟人有約嗎?」

其實答案並不重要,我也不是真的想問這件事,這只是最基本的社交對話罷了。不管他答什麼,我都決定以一句「啊糟糕我跟人有約要遲到了再見曹秘書」結束這段對話。

然而,曹秘書出乎意料地坦然答道:「我最近才搬到這個城市,一個人住公寓,也沒什麼朋友或認識的人。」

其實他只要答一句「沒有約人」就好了。他這樣一說,反而讓我不能直接離開,只好與他繼續說下去,「是嗎?其實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只要增加一點微笑,很容易就能交到新朋友了。」

「微笑?」他一臉茫然。

「是啊,你長得又不難看,只是都不笑,這樣子女孩子怎麼會親近你?」我笑了笑,「你看人事部的老王——就是王經理,別看他現在中年發福,其實他以前也是個帥哥,每天都笑容滿面的,讀大學的時候還有女孩子為他爭風吃醋打架呢。」

「原來你們是大學同學。」曹秘書若有所思,「那……你呢?」

都到了這個時候,要說我還沒看出來他的心思的話,我沈士琮可真是枉為同性戀了。他對我有意思,有興趣……雖然不知道是哪種程度,不過這是毋庸置疑的。我想了想,誠實道:「我不受女孩子歡迎。」

「為什麼?」他明顯不能理解,追問道。

「我脾氣不好,又沒耐性,女孩子都不喜歡我。」我頓了頓,「再說,我現在都一把年紀了,行情也沒有以前好了。」

他想了想,才謹慎地問:「你還沒結婚?」

我索性把左手放到他眼前,無名指上還是空著的。即使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兔子不吃窩邊草,但跟一個對自己有意思的人玩玩曖昧,也沒什麼不好,反正他沒有把話說破,而我只享受過程,萬一他真的告白,我再拒絕就好了。

他看著我的手指,似乎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

曹秘書果然還是很年輕,即便面無表情,但是所有情緒都毫無保留地從那雙霎時亮起的眼眸中洩漏了。現在的他,看起來倒是多了幾分年輕人的感覺,不像先前在辦公室內時那麼僵硬。

「我跟人還有約,先走了。」我向他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曹秘書一言不發,即使背對著他,我都能察覺到異常灼熱的視線。悄悄回頭一望,他沒有迴避我的目光,依舊直直望著我,像是意圖把我的背影刻在視網膜內似的,近乎貪婪地望著我,只是始終沒有追上來,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彷彿忍耐著什麼似的抿著唇。

這可真是……相當不妙。

我對這種類型的男人向來沒有半分興趣。即便這麼想,然而身軀完全不受理智控制,一股微妙的熱意湧向下腹……大概是太久沒有發洩了?我收回視線,加快了走向酒吧的腳步。

這一晚,我在酒吧裡找了一個年輕男人到旅館裡過夜,對方長得不錯,技巧也好,難能可貴的是性格非常溫順,不僅心甘情願跪在地上舔我,甚至對於一些羞辱性的舉止言語都不抗拒,反而相當激動地射了好幾次,把床單弄得東一塊西一塊都是他的痕跡。

隔天早上,我神清氣爽地起床,洗漱過後換上西裝,開車來到公司。

曹秘書早早就到了辦公室,我瞧見他時,他似乎正準備去茶水間一趟。他望著我,問道:「沈先生現在要喝咖啡嗎?」

我想起昨天那杯咖啡,立刻搖頭,「不用了,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他一怔,目光膠著在我的頸側。我恍然想起,昨晚的對象一時忘情,曾經在那裡留下了一些激情的痕跡,不過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除了新來的曹秘書以外,所有人都見怪不怪。

「那個……你的脖子上……」他用一種近乎猶豫的目光盯著我看。

「哦,被貓抓的。」我摸摸脖子,坦然一笑。這是官方解釋,不過但凡是個成年人,都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你養貓。」他有些訝異,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他信了。我的天他真的信了!這傢夥難道是個處男?簡直難以置信!不過這實在不是解釋的好時機,況且我也沒有向他解釋的必要,於是便高深莫測地點了點頭,從容自若地走進辦公室。

中午的時候,曹秘書進門,拿來一罐雙氧水與碘酒,「沈先生,你脖子上的傷有點破皮,最好消毒一下。」

「不用了。」詫異過後,我不由得有些尷尬。

他不說話,沈默地凝視著我,大有跟我耗下去的意思。過了片刻,我便無奈地投降,讓他替我消毒,只是鄭重地拒絕讓他塗上碘酒;消毒傷口也就罷了,反正從外觀看不出來,塗上碘酒則是另一回事,那太難看了,我死也不會答應。

曹秘書拿著棉花棒,小心翼翼地替我消毒,他似乎相當緊張,連手指都隱隱顫抖,我沒有把這件事說破,只是若無其事地感謝他的細心,接著請他幫我把某份文件送到老王那裡去。不知道為什麼,他抿著唇,彷彿忍耐著什麼似的,但最終什麼都沒有多說,順著我的話,拿起文件離開了。

  

「他都不說話,好可怕。」方小姐一邊把文件放下,一邊擺出了準備八卦的架勢,小聲道:「你不覺得曹秘書看起來很兇嗎?」

我頓了一下,「還好啊。」

其實她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曹秘書看起來確實很兇,但那不過是因為面無表情加上難以親近所以顯得不近人情,其實他也不是真的那麼糟糕。

他來這裡已經好幾天了,雖然跟周遭的同事沒有什麼顯著的交集,不過也沒有給旁人添任何麻煩,工作上的事情都做得不錯,除了一些只有我知道的事情之外,他在別人眼中就是一個沈默寡言又不好打交道的新人而已。

方小姐皺了皺眉,「是嗎?這樣說來也是,他只有遇到你的時候,才會表現得平易近人一些。說起來,你們以前認識嗎?」

「不認識。」我立刻答道。

這種場合,即使方小姐也知道我喜歡同性的事實,我依舊說不出口,曹秘書……或許是對我有意思。不管他本人有沒有這樣的自覺,不過事實就擺在眼前,例如今天中午,因為忙於工作,我請助理去買便當,不過對方買的菜色完全不合我心意,我隨便吃了幾口就放在一旁。

後來曹秘書送文件過來,看到只吃了幾口的便當,什麼也沒說,默默地趕在午休結束前,迅速地去附近的咖啡店外帶了簡單的午餐三明治,因為不知道我的口味,所以還買了好幾份。他把三明治送給我,然後故作鎮定又有些不自然地說:「不小心買多了……沈先生要不要吃一點?」

他不太會做戲,根本不用琢磨什麼,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於是沈默地望著他;他竭力掩飾著心中的忐忑不安,在我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的同時,他的眼中浮現了一絲明確的喜色。

他果然還是個年輕人。

連那種私密又不能對外人傾訴的感情,都不懂得如何掩飾。

要不是對象是身為同性戀已然見慣大風大浪的我,恐怕曹秘書早已被恐同的上司辭退或者被控訴性騷擾了。倒不是說他的欲望或者渴求都擺在眼中,實際上,他很低調,也努力表現得若無其事,只是他的眼睛經常洩漏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緒,他忍著笑意的時候,即使還是面無表情,眼神卻會像夜幕上的星星一樣燦亮。

我咀嚼著香氣四溢的總匯三明治,目送他離開我的辦公室。

他的身影很挺拔,在這個年紀的男人之中相當難得,我還記得上一任被我辭掉的新秘書跟他是差不多的年紀,但卻沒有他能幹,經常在工作時間悄悄用手機上網,整個人總是有氣無力的,一副提不起勁的樣子。從這點來說,曹秘書真是無可挑剔,至少他不會在工作時間偷懶,自己的事情也都有做好。

只不過,他並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再加上職場戀情後患無窮,因此我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模樣,平常地與他相處,像對待普通下屬一樣一視同仁地對待他。即使他想要親近我,想跟我交談,我也僅僅是回了幾句不鹹不淡的對話。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他似乎逐漸明白我的意思了,眼神也逐漸黯淡下來。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樣的目光究竟代表什麼意思。而當時的我因為認為自己處於被喜歡的地位,甚至還有些沾沾自喜,而用態度委婉地暗示了他我沒興趣,這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極限了。

然而,曹秘書消沈了幾天,又故態復萌。

我下班時偶遇他的時候愈來愈多,到了這種程度,已經不算是偶遇了,顯然是刻意所為。他或許已經打聽到我常去的店,或者知道我回家的路線,所以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遇到我。出於禮貌,我偶爾會跟他寒暄幾句,接著回家或去酒吧。

在公司裡也是一樣的。

即使沒什麼話可說,但他卻會努力地找一些話題,甚至還拿老王在公司內流傳的趣事當談資;看得出來他對這種事情並不習慣,顯得相當不得其法,但他仍然忍著尷尬窘迫努力地與我相處,我幾乎都要有些心軟了。

當然,只是幾乎。

身為一個成年許久的男人,我已經不像年輕時那麼容易動搖,如果是在年少時遇上曹秘書這樣的人,說不定會被這種沈默無聲的情愫感動,進而發展出一段長久的關係,然而現在我已經卅七歲,離那些酸酸甜甜又捉摸不定的感情已經很遙遠了,況且他比我小了十幾歲,就算要找認真定下來的對象,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他。

對於年齡差距帶來的代溝,我可是相當清楚。

過去我也曾在夜店跟不滿二十歲的小男生一起玩,在床上雖然相當合得來,然而一旦聊起其他話題就沒什麼意思了,簡直可以說是無趣;畢竟年紀差距太多,生長的環境也不一樣,幾乎沒有共通的話題與興趣。

而曹秘書跟他們雖然不一樣,但本質上也不會差距太多,他還很年輕。年輕到暗戀別人都不敢直說,只能用這種方式默默努力,即使得到了婉拒的暗示,也只是消沈幾天,卻不打算放棄。其實要是他直接行動,諸如告白或親吻我,我還能明確地拒絕他,但他偏偏沒有這麼做,這就說明他或許沒有我想像中的笨拙。

這一天下班,我乘上了電梯,就在電梯門將要關上時,一個修長的身影迅速地在最後一秒按住電梯門,電梯門打開,而曹秘書沈默地走了進來。

我不好意思裝作沒看到,只好客套地道:「曹秘書,你也下班了啊。今天交代你做的那份文件……」

他瞥來一眼,直接打斷我的話:「已經做好了。」

我訕訕地點頭,絞盡腦汁,索盡枯腸,還是找不出一個合宜的話題,最後只好硬著頭皮道:「那就好,你的工作能力不錯,這樣下去,應該可以順利地轉成正職。」我頓了一下,隨口問道:「老王說你的履歷很驚人,還在國外留學過,怎麼會來這個地方當秘書?你這樣的人,應該去更知名的大公司才對。」

曹秘書面無表情地凝視著我,過了許久,才垂下頭,近乎生硬地道:「我有我自己的人生規劃。」

我別開目光,心中隱約有一絲懊悔。真不該跟他搭話,他這句話全然讓人不知道怎麼答腔,偏偏作為上司以及年長於他的男人,我也不好讓話題就此中斷,要不然這尷尬的氣氛會一直持續下去。

我想了想,開口道:「那……你在這裡還適應嗎?」

曹秘書安靜地點了點頭,終於望向我,濃黑的眉毛微微蹙著,也不知道是猶豫還是困惑,或者只是單純地不知道怎麼回應我。

眼看他如此不配合,我只好擺出和藹上司的架勢,勉勵他道:「我聽方小姐說了,你在工作上幫了她不少忙,以後繼續加油。」

「嗯。」他低低應了一聲,似乎猶豫片刻,終於開口道:「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了?」

我登時一愣。

曹秘書沒有管我的反應,直率道:「前幾天,你好像有點生氣。如果是我哪裡做不好,犯了錯,或者無意間冒犯了你,請你直接告訴我。」

我故意做出詫異的模樣,「這是什麼意思?」

他搖了搖頭,情緒似乎有些低落,簡潔地道:「我從小就不太會跟人相處,並不是故意造成你的困擾,抱歉。」

曹秘書平常面無表情,看起來相當不好惹,這時候難得露出了一絲脆弱的模樣,讓人有些驚訝,我下意識就道:「也不是那樣,我沒有覺得困擾……」話一出口,我就發現自己說錯話了,而他就如同發覺主人其實不打算拋棄他的幼犬一樣,雙眼一亮,先前那些沮喪的氣息消失得一乾二淨。

我頭皮一陣發麻。

糟了,他一定是誤會了。

「那個,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尷尬地想要辯解。

曹秘書只是弧度輕微地一彎唇角,沈著道:「我明白了。謝謝你,沈先生。」

就在這時,電梯門恰巧開了,曹秘書對我點了點頭,挺直背脊大步地踏出去,無端有了幾分意興風發的感覺。

這一晚我沒睡好,斷斷續續做了幾個夢,夢中都有曹秘書的身影。有時是他在電梯內對我百般需索,有時是他在辦公室內有意無意地誘惑我,總而言之,都是一些荒唐的春夢,內容不必贅述;然而隔天早上醒來,那種在夢中被弄得心癢難搔的感覺尚未褪去,又趕著上班,我只好匆匆地沖了個冷水澡,隨後換好衣服出門。

因為做了春夢又沒有得到紓解,那種壓抑的煩躁感覺讓我整天心情都不太好,雖然還沒有嚴重到遷怒於下屬的地步,不過臉色顯然不太好看,平常會花點時間跟我聊天的方小姐也不免退避三舍。在這種情況下,還願意跟我搭話的人,就只剩下曹秘書一個人了。

看到他若無其事地在我身邊走動,替我安排一切事宜,我實在很難平靜下來。

明明只是他單方面的感情,這一切都與我無關;即使這麼想,昨晚的那些夢境又如同二輪電影一樣在我腦海中不斷播放;男人果然是可悲的生物,一切行為都由生理需求支配,即便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仍然能毫不猶豫地意淫他,沒有什麼比這件事更加讓人尷尬的了。

偏偏曹秘書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跟先前一樣,略微殷勤又有些不自然地替我準備午餐與咖啡,那完全不是諂媚上司的態度,所以更讓人不知道如何應對。

真讓人惱怒。

他並不在意我的回應,也不打算索要我的感情,只是自顧自地付出;這原本與我毫無幹係,我也沒有任何愧疚的必要,然而在他又一次悄悄替我把淩亂的桌面整理好之後,我終於忍無可忍地道:「曹秘書,這種事情不用你做,你去找方小姐,我想她那邊有不少事情需要你的幫忙。」

他皺著眉,微微抿唇,「只是順便而已,我也有替方小姐整理。」

「不,你不懂我的意思。」我打斷他。

他沈默地凝視著我,眼眸深邃黯沈,寫滿了我不能理解的感情,像是湖泊一樣,令人無法探知那雙眼睛底下究竟有什麼,或許什麼都沒有,也或許藏匿著一隻不為人知的水怪。

大概是天氣太熱了,我一時昏頭,竟然扣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扯。

就在他終於打算開口時,我的唇堵住了他的。

曹秘書愣住了,我沒有理會他的怔愣,逕自用唇舌去舔弄他的唇齒,因為這前所未有的親近,我到現在才發現,他身上殘留著一絲淡淡的菸味。原來他抽菸。一邊這麼想,我含住他的舌尖輕輕一吸,他渾身僵直,像是忽然清醒過來似的,用力將我推開。

「這不就是你想要的?」我沒壓抑住語氣中的嘲諷。

他神情僵硬地望著我,突如其來地揍了我一拳,一切發生得太快,我甚至來不及閃避,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一拳擊在我臉上。

……好痛。

我伸手撫摸嘴角,那裡痛得要死,似乎正在悄無聲息地形成一個新的瘀青。

「你做什麼。」我瞪著他,冷冷道。

「我才想問你在做什麼!」他比我還要憤怒,眉頭皺得如同打了無數的結。

「這不是你想要的嗎?」我壓抑著怒氣,儘量維持平靜的語氣,「你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討好我取悅我,為的不就是這個?難不成我誤會你了。」

他一臉驚愕又難以置信,半晌後,他終於開口,「我不是同性戀。」

「嗄?」我微微一怔。

「我說我不是同性戀。」曹秘書彷彿下定決心,破釜沈舟地大聲道:「我對你好,不是在追求你……是因為你是我父親!一個父親怎麼能對他的兒子做這種事!」

我愣住了。

雖然極力想從他臉上找出一絲開玩笑的痕跡,但是哪裡都找不到;他的臉上一如以往毫無情緒,語氣認真,神情間居然因為說出真相而多出一絲不明顯的懊悔與無措。

……這是什麼年輕人之間流行的新式笑話嗎?

我就知道我們之間一定有代溝。

因為完全聽不懂這個笑話,於是我只能半張著嘴,瞠目結舌地瞪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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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son2002
王子 | 2014-6-27 20:41:31

尋人啟事 第二章

仔細想想,自從曹秘書來到這裡,這兩週以來,他確實從來沒說過喜歡我之類的話,僅是默默地替我做些雜事,偶爾準備茶水食物,下班時偶遇也從不邀請我去哪裡,好像只要跟我說幾句話,能夠稍微親近就滿足了。

原來,並不是他沒有多餘的欲望,而是我一開始就誤會了他的意思。

那不是我想像中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萌生的愛慕,而只是一個孩子對他父親的渴望與仰慕;那並非夾雜著欲望的暗戀,而是曹秘書對一個從未相認的父親說不出口的孺慕之情。

……天啊。

我自作多情了。

如果這裡有一個洞,我肯定會立刻鑽進去。

我感到臉頰一陣熱辣辣的,一時有些失神。雖然我這個人尷尬時向來掩飾得不錯,曹秘書一定不會發現,但他先前的那些話,就像打在我臉上的一記耳光一樣,既是疼痛,又免不了一種奇妙的羞恥感。

「曹秘書,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勉強撐起一個乾澀的笑,儘量平靜道:「如果是我誤會了你的意思,我願意道歉。你不必開這種玩笑,我也不太懂得如何欣賞這種類型的笑話……」

「不是玩笑。」曹秘書一臉怒色,濃黑的眉緊緊蹙著,「你覺得我會開這種無聊的玩笑?」

我心中感到一陣荒謬,但是曹秘書過份認真嚴肅的神情,讓我不能把這件事繼續當成一個笑話,儘管思緒已經混亂得如同一團找不到頭尾的毛線團,但我仍繼續問道:「如果我真的是你的父親,你到底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看過畢業紀念冊,你是宏德高中第廿九屆三年一班的畢業生,當初曾經加入管樂社,你就是在那裡跟我母親認識的。我母親比你大兩歲,是你的學姐……」他語氣平直,毫無起伏,眼神卻相當冰冷。

他說的資訊都沒錯,我確實是宏德高中的畢業生,是三年一班的學生,也曾經加入管樂社。但是,當初加入管樂社的時候,我記得自己從未跟任何學姐有過超出社團情誼的交流,當然也不可能是曹秘書的親生父親。

我有些尷尬,但依舊道:「曹秘書,不管你想找的人是誰,我很肯定,那不是我。」

「現在還不能排除你的嫌疑。」曹秘書如同對待不願認罪的嫌犯一般,態度分外冷漠,目光中隱約藏著一絲不願示人的委屈,但依舊堅定地瞪著我,「沈先生,你怎麼能確定真的不是你?」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鎮定下來,對他說道:「曹秘書……我想你真的是誤會了。我剛才吻你這件事,沒有讓你察覺到事實嗎?」

霎時,他的神情僵住了。

雖然真相相當殘酷,但是到了這種時候,我也不能不說實話了。

「我是個同性戀,從很多年前就是了,我從來不曾跟任何女性發生過性關係。」我頓了一下,儘量委婉地道:「還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轉學生,高中二年級時才轉學到宏德高中……當我進入宏德讀書時,你的母親應該已經畢業了。」

他僵了一下,立刻反駁道:「這不能說明什麼,宏德高中管樂社有長期接受已畢業學長姐返校指導的傳統……就算你那時才轉學過來,也不能證明你從未見過我的母親。」

「這樣的話,你的年紀應該會比現在還要小一些才對。」我答得平靜。

這話一出來,他就愣住了,死死抿著唇,似乎不願意承認我說的話,但是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我說得沒錯,是他弄錯了真相。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些不敢看他的目光,也不想在那湖泊一般的眼眸中看到譴責與失望,最終只好別開視線,儘可能放緩語調道:「我是個同性戀,對女人確實沒興趣,你……你找錯人了。」

他久久沒有言語。

我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瞧了過去,他眼眶泛紅,用力抿著唇,臉上依舊面無表情,然而誰都看得出來,這個年輕人已經快要崩潰了,只是他還強撐著不願失態,所以即使淚水即將滑落,他也僅僅是深吸了口氣,忍住了自己的情緒。

「你說得對。」曹秘書嗓音沙啞,語氣沈重,神情卻恢復如常,「是我錯了。很抱歉,造成你的麻煩。」

我想安慰他,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拿了旁邊的面紙盒遞過去,他接下面紙盒,卻仍一副略微失神的模樣,好像一直以來堅信的真理在他面前被一個不學無術的人證明不存在一般,在這一瞬間,他彷彿失去了所有的信仰與理念,眼中只餘一片茫然。

他深信我是他的父親,所以才在學歷那麼優秀的情況下,執意投身到這間小公司,成為我的新秘書,他只想與父親悄悄地親近,如果不是今天我一時衝動吻了他,或許這件事他終其一生都不會說出來。然而現在我們之間的誤會被打破了,他感到失望又難以置信,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在這件事之上,我確實無能為力。

我不是他的父親,只是一個單方面接受他的好意,甚至為此生出誤會的愚鈍男人。而他要的,並不是同性之間的愛與欲望,而就只是與父親的親近或相認罷了。這真是太荒謬了,我從未想過這麼荒唐無稽如同狗血八點檔的劇情會發生在我身上,而現在終於發生了,那種如同遭受迎頭痛擊的感覺果然是糟糕透頂。

他望著我,明明是個成年男人,卻像被主人遺棄的幼犬一般,目光濕漉漉的,用一種近乎難受又無從排遣這種痛苦的無助眼神望著我。

我遲疑片刻,終究往他走了過去,彼此身高相近,即使擁抱也不費力,我把他的頭按到自己肩膀上,他本來還有些驚訝,試圖推拒我,但在我用力按住他的後腦杓之後,他終於平靜下來,順從地將臉埋在我肩上,幾乎是同一時間,有什麼東西染溼了我的襯衫。

他好像哭了。

儘管沒什麼動靜,甚至是無聲無息,但向來挺直的背脊卻在此刻隱隱顫抖。

我從來不曾懷疑,曹秘書就是那種不懂得如何與人相處的類型,大概連向長輩撒嬌都不懂得怎麼做,然而他愈是隱忍,反而讓人愈發心疼。並不是說我能夠對他的情緒感同身受,只不過,我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讓他紅著眼眶一臉隱忍地走出我的辦公室。

我摩挲他的頭髮與後頸,奇妙地沒有帶上任何一絲情慾意味,就像是平常撫摸貓咪一樣,安慰地碰觸著他。

「沈先生。」他突如其來地開口。

「嗯?」我低低應聲。

「謝謝你。」

「不用謝。」即使知道他看不到,我仍下意識笑了笑,「說起來,你的父親應該就是我的同學,我也算是你——你的長輩,你不用介意這種小事的。」

這話說完,我自己都要吐了。好酸的話,好讓人作嘔的內容。我一直覺得自己還不算蒼老,沒想到就連我同學的兒子都已經大到可以跟我共事了,歲月真是個可怕的東西,不管對誰都一樣殘酷無情。

「沈叔叔……」曹秘書語氣沈悶。

「我只是說你可以把我當成長輩,不是要你叫我叔叔的意思!」我連忙澄清。

「沈先生。」他從善如流地換回原本的稱呼,情緒似乎還有些低落,「如果不是你的話,那究竟是誰?」

問得好,我也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要是讓我知道是誰遺棄了這個孩子,讓我今天陷入自作多情與會錯意的深刻屈辱與苦惱之中,我一定會狠狠揍他一頓。

眼看他終於平靜下來,我鬆開手,對他笑了笑,「這件事就這樣吧,你我都誤會了對方,把事情說開就沒問題了,你也不用太過在意我,雖然我是同性戀,但也不會對晚輩下手的。」

曹秘書沈默地點了點頭,鼻尖微微泛紅,看起來少了幾分兇狠,多了一絲可愛的感覺。我想到這裡,忽然愣住——不不不,沈士琮你在想什麼?這個人是你同學的兒子,是你的秘書,更是一個直男——你怎麼能對他產生奇怪的想法!

我在心中暗暗譴責自己禽獸的那一面,表面上仍不動聲色,「即使知道不是我了,你還是想找到你父親嗎?」

曹秘書凝視著我,毫不猶豫地點頭,「我本來以為是你……」他臉上多了一絲自嘲,「如果有你這樣的父親,任何人都會很高興的。或許我就是因為這點才一廂情願地認定是你,其實跟你一樣符合條件的人也不少,只是有些失去行蹤,有些聯絡不上,我……我真的……母親幾年前就過世了,我沒有更多線索……」

「別說了。」我打斷了他的話,平靜地道:「這不是你的錯。」

他神色僵硬地抿起唇,又不說話了。現在的他幾乎能用狼狽形容,跟平常一絲不苟又整齊潔淨的模樣大相逕庭,不僅眼眶發紅,連鼻尖也是,看起來像是哭過了似的,要是讓他這樣走出去,所有人都會覺得是我仗著上司的身份而逼迫他做了什麼不軌之事。

眼看他已經失去了平常鎮定自若的模樣,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勸慰道:「你今天就先下班吧,回家好好休息,有什麼問題明天再來問我。」

他沈默半晌,終究點了點頭。

目送他離開之後,我拿起電話打回老家。說是老家,其實也還在同一個城市內,只是我當初為了方便上下班還有與旁人來往,執意搬出來住,而那些學生時代遺留下來的紀念物都還放在老家。

「喂,是我。」我開口道。

電話那頭傳來了少年的嗓音,「叔叔?你怎麼打來了。」

明明是白天,接電話的卻是我那位剛脫離叛逆期的姪子。對了,現在是夏天,學校放暑假了。我指使他道:「你去我房間一趟,幫我找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他好奇地問。

「書櫃上應該能找到的,我的高中畢業紀念冊。」

「你找這個做什麼?緬懷舊情?」他嗓音嘲笑。

說歸說,他還是答應幫我尋找,當晚就請家中的傭人把畢業紀念冊送到了我住的地方。我送走傭人,翻開畢業紀念冊,跳過前面幾頁校長與諸位老師的合照與大頭照,直接翻到三年一班的頁面。

大頭照按照座號順序排列,先是男生後是女生,因為是轉學生,所以我的座號與照片都排在女生之後,我瞧著自己的大頭照,深深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挫敗與悔恨。好醜的照片,曹秘書到底是怎麼從這張照片認定我是他父親的?簡直不可理喻。

但是當我看到別人的照片時,登時又釋懷了。

雖然照片上的我遠沒有現在的成熟,還相當青澀,不過比起一幹還不太懂得打理自己的男生而言,我已經算是相當俊秀了,再加上遠超過平均值的身高,頗有幾分鶴立雞群之感;而這群公雞之中的其中一個,就是曹秘書的父親,也不知道這隻公雞究竟知不知道小雞的存在。

光是看著這些照片,再想想曹秘書的長相,他會認定我是他的父親,完全不是沒有理由的;雖然長相並不相似,但我們的鼻樑一樣挺,眉毛的形狀也很像,要不是我確定自己從未跟女性發生過性行為,還真無法斬釘截鐵地反駁他。

然而,根據曹秘書今天下午所說的那些話,可以得知他的父親是三年一班的學生,亦即我的同班同學……再來,他的父親參加過管樂社。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們班上總共有廿八個男生,其中有十幾個人都曾經加入過管樂社,也或許有人一年級時曾經加入,升上二年級後便退社……所以這個線索還不夠明確,派不上用場。

我拿著冰袋冰敷今天被曹秘書揍過的地方,忍著疼痛,同時望著畢業紀念冊上那些既陌生又熟悉的臉孔,心中兀自猶疑不定。

——曹秘書的父親,究竟是誰?

剔除了參與其他社團的男同學之後,包括我在內,管樂社只剩下十三人,包括社長副社長指揮文書總務譜務等等幹部。

這十三人之中,有的與我關係不錯,有的只是泛泛之交,有些始終維持著聯繫,有些則順著高中畢業分離而從未再有過任何接觸。

現在回想起來,高中時期留下的記憶都已經十分模糊了。我記得當時在管樂社的事情,每天的例行練習,還有一些額外的活動,例如比賽與合訓,而我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入社的動機。

我轉學到宏德高中時,當時的社長是我們班上的一個男生,同時也擔任班長,他文質彬彬,聰明又不死板,成績普通,但是人緣相當不錯;我對他相當關注,在選擇社團時想也沒想就加入了他所在的社團,倒不是說我暗戀他,只不過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是我的性幻想對象。

那個時候我剛發現自己對同性有欲望,而眼前就出現了這樣一個挑不出缺點的範本,所以我經常幻想在午後無人的社團辦公室,我們一起翹課,他跪在存放樂譜的櫃子前生澀又笨拙地替我口交,然後我進入他,讓他努力地忍著淚水與呻吟,無言地抱住我需索更多。

這個夢從未實現過,因為他後來交了女朋友,而二年級結束的前夕,一個可愛的學弟代替他實現了我曾經的幻想。

說到這裡,鑑於社長曾經說過他國中時就不再是處男,所以他很有可能就是我正在找的人,曹秘書的父親。

接下來是副社長。這傢夥是同性戀,也是社長的左右手,跟我一樣,所以不必多說。時至今日,我還在猜想,向來帶著清爽笑容的社長究竟知不知道他當時信賴倚重的兩個副社長都是同性戀,並且都在覬覦他。副社長也是我這麼多以來還維持著聯絡的朋友之一。

冰敷許久,在臉上的疼痛終於消褪一些之後,我打了個電話給副社長,約他到我家喝酒。

「去你家?」副社長笑了起來,「你該不會是打算把我灌醉,對我下手吧?」

「少廢話,再說這種話小心我真的強姦你。」我不耐煩地道,「快點過來,反正你平常都閒著沒事,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問你。」

副社長在半小時後雷厲風行地來到我家,這傢夥比我大了一歲,是我轉學過來的那學期才留級到我們班的,但我們畢業的時候他依舊沒有順利畢業,又再留級一年,高中一共讀了五年才畢業。

「沈士琮,出了什麼事?」副社長進門坐下後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眼睛微微瞇起,露出一個微笑。

我沒有心思跟他廢話,把發生的事情掐頭去尾說了一遍,當然隱去了我自作多情吻了曹秘書還被揍的那一段可恥經歷,把曹秘書描述成一個不辭勞苦千�尋父的可憐孤兒。等到我說完整件事,副社長瞧著我,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我真的很好奇你臉上的傷是怎麼一回事……跟這件事有關嗎?」

「不幹你的事。」我有點惱羞成怒,扯開話題,「重點是,曹秘書他希望能找到他的父親,管樂社裡三年一班的男生除了你我之外其他都是直的,曹秘書的父親應該就在他們之中。」

「嗯,說得對。」副社長點燃一根菸,笑了笑,「我明白了,你是想幫這位曹秘書尋找他的父親?你什麼時候變成這種好人了,我都不知道。」

「那是因為你沒看到他的樣子——」我想也不想就說道。

「什麼樣子?」他漫不經心地擡眼瞥向我。

我登時語塞。

曹秘書為了尋找父親,特意來到這間公司,又因為誤以為我是他的父親,一而再再而三對我獻殷勤,結果是他找錯了人,我不是他的父親。

這當然不幹我的事,我也沒有必要幫助他,只不過……想起今天下午他將臉埋在我肩上時,我就覺得心臟無來由地一陣抽痛,並不是特別疼痛,但就像有一根刺紮在那裡一樣,感覺相當不舒服,而這些瑣事也沒有必要告訴副社長。

副社長識趣地沒有追問下去,只是想了片刻,沈吟道:「嗯,姓曹的學姐……我倒是認識。應該是比我大一屆,吹單簧管的女生?」

「你知道她跟誰交往過嗎?」我連忙問道。

「不知道。她三年級時我才二年級,既不是同年,也不是同一個樂器的,我跟她不熟。」副社長微微掀唇,吐出一個形狀完整的煙圈,「不過,如果曹學姐不是第三者的話,倒是可以把老趙跟小周排除,他們兩人那時都有外校的女朋友。」

「我怎麼不知道這件事?」我一愣。

「你那時候整天忙著跟在社長後面,怎麼會記得這種小事?」他嘲笑地道。

我一時語塞,只好別開目光,匆匆喝下半罐啤酒。

這一晚的收穫就只有這樣,在十三個嫌疑犯當中,剔除身為同性戀的副社長與我,剔除當時有女友的老趙跟小周,剩下還有九個人。透過副社長,我得到了所有人包括社長的聯絡方式,隔天早上,便一個一個打電話去問。

打電話之前,我斟酌措辭,扯了個謊言,告訴他們管樂社的曹學姐要結婚了,於是找上我幫忙聯絡,統計一下有沒有學弟或學妹想去參加婚宴。這九個人的反應都很正常,表現得都不像是聽到舊情人要結婚的模樣,有些人客套地說了恭喜,有些人則相當熱情地表示一定要出席婚宴祝福學姐,總體而言,沒有任何異常。

就算我透過聊天試圖打聽曹學姐在高中時發生過的事蹟,得到的也幾乎是「學姐很低調」或「學姐很正但是一直沒有男朋友」這類的評語。無論如何,曹學姐與曹秘書的父親當時或許是在進行一場秘密的戀情。

或許,他們不是不願公諸於眾,而是不能說出口,因為說出來會給彼此帶來難以想像的麻煩?

因為這個猜想,我原本還算清楚的思緒頓時亂成一團。

曹學姐或許沒有向自己的兒子說出真話,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樣的話,那麼她的隱瞞與搪塞就都有了理由。

中午時,我進了辦公室,順便把曹秘書叫了過來。

他的模樣看起來還不錯,至少似乎不像前一天那樣失魂落魄;而我就不一樣了,他那有力的一拳留下的痕跡至今都還存在,我進公司時,甚至可以聽見其他人對著我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地揣測我唇角旁這塊瘀青到底是怎麼得到的。

「沈先生。」他禮貌地打了個招呼,跟平常一樣儀表堂堂。

我點了點頭,讓他坐下,對他道:「我有一些事想問你。」

「什麼事?」他有些茫然。

「關於你父親的事。」我擺正姿態,態度嚴肅,「你說的那些線索,是你自己查到的,還是你母親說的?」

「是我問她的。」曹秘書微微一怔,很快就回答道:「我小時候總是想問她關於我父親的事,她總是一個字都不肯說,被我煩得受不了的時候,才說他們在高中管樂社認識,而父親的班級有很多人都是管樂社的。我查過後來留存的社員名單,最多人進入管樂社的班級就是一班,所以我想大概是這裡面的其中一個人。」

我沈默片刻,「我有一個想法。」

「什麼?」他似乎不太能理解我要表達的意思。

「如果,你的父親……其實不是學生呢?」我小心翼翼地道,「一年一班當時的班導同樣也兼任管樂社的指導老師,所以我覺得……」

「夠了。」他倉促地打斷我,又過片刻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鬆開緊皺的眉,放緩了語氣,「抱歉,沈先生……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去調查這件事的,謝謝你。」

「不用謝。」我趕緊道,「這件事還是要靠你自己去辨認真偽,我只是提出一個可能性而已。」

事後證明,這一切都是胡扯,我只是一個看多了八點檔狗血劇的腦殘男人,完全沒有任何成為當代福爾摩斯的天份。然而當時的我真的覺得這個猜想相當有可能,學姐懷上了老師的孩子,生性低調又不敢說出來,便在畢業後悄悄地把孩子生下來,艱辛地獨自撫育長大。

曹秘書點了點頭,似乎還在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猜測,最後沈重地道:「我知道了,謝謝你,沈先生。」

他擺出一副對話到此為止的拒絕態度,我只好讓他離開辦公室。雖然不想承認,不過我多多少少有些擔心他,他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打擊,下午時工作上還出了一點紕漏,雖然是個可以彌補的錯誤,不過他顯然無法集中精神,好不容易終於下班,他揚聲叫住了我,開口道:「沈先生,我請你喝酒。」

如果是在還沒解開彼此誤會的時候,我可能會以為他的邀請蘊含著某種弦外之音;然而現在把話都說開了,想必他是要向我傾訴一下關於他的家庭還有那個素未謀面的父親。在我萌生出這個猜測時,又翻了一次畢業紀念冊,照片中的導師是個相當斯文的男人,說不上特別好看,但卻還相當年輕,曹學姐喜歡上對方,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我們到了一間陌生的酒吧,大概是曹秘書慣去的地方,酒保看見他還打了個招呼;而他始終沈默不語,我們在吧臺坐下,他一開口就要了好幾樣酒,都是烈酒,自顧自地喝完一杯又一杯,過了片刻,終於鎮定下來,苦悶地道:「難怪她總是什麼都不說……如果是老師的話,確實很難說出口……」

「這只是一個猜測。」我勸慰地道,「令堂一個人把你養得這麼大也不容易,她隱瞞你父親的事情,或許只是覺得沒有必要,畢竟你沒有父親,不也長得這麼大了嗎?你看看你,名校畢業,又有留學的經歷,她把你養得很優秀啊。」

這些話我說得真心實意,連我自己都快要被感動了,可惜曹秘書充耳不聞,僅僅瞥我一眼,接著卻帶著一絲自嘲,突兀地笑了起來,「我沒有父親,母親又忙於工作,我除了讓自己變得更加優秀,讓她對我放心之外,也沒有什麼可以做的。」

他的酒量實在不怎麼樣,喝了幾杯烈酒就醉得神智不清,我沒喝酒,一邊替他付帳,一邊扶著他起身,來到門外之後,離我停車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可是曹秘書完全站不穩,整個人都依偎在我身上。

他的體溫很燙,臉半埋在我肩上,灼熱的鼻息柔軟輕微地搔著我的頸側。這真是讓人難以忍耐。我忍住擁抱他的衝動,將他拉開些許。

「站直,別亂動。」才剛說完,他忽然一個踉蹌,我連忙扶住他,以免他跌倒,「你別走了,在這裡等著,我去把車開過來。」

「不要。」酒醉的他像小孩子一樣任性。

因為別無辦法,我只好背著他,走過一段不算長的路程,來到停車場。在這段路程中,他意外地安靜,被男人背著卻一點也不害羞尷尬,反而有些走神,忽然說道:「我以前一直想要父親,我很羨慕別的小孩被父親背著,我也想要這樣。」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話,便沈默地聽他說話。

他說了很多關於他小時候對於父親的想像與憧憬,雖然口齒不清,但卻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好像這麼多年都沒有跟別人說過這件事似的,如今找到了一個能夠說起這些事的對象,便毫無保留的傾倒而出。

酒醉的他,完全不像是平常那個總是面無表情的成年男人,倒像是個一個獨自忍耐寂寞的小男孩。

等我把醉倒的曹秘書帶回我家時,已經是一小時之後的事了。我將他扶到床上,好心地替他褪下皮鞋解開領帶,他用一種微妙又茫然的目光瞧著我,近乎呆滯地道:「你要做什麼。」

「什麼也沒有。」我將他按回床上,抽走領帶,「你在這裡休息,我去書房睡。」

……真是該死。我在心中咒罵道,又有些煩躁。副社長沒說錯,我居然真是個好人,一個酒醉的男人已經躺在我床上了,而我選擇轉身離開。沈士琮,你真是了不起!我在心中表揚自己。

去書房之前,我先去沖了個冷水澡,把那些因為曹秘書而生出的綺念澆熄;雖然是夏天,但這還是讓人不太好受。洗好澡後我去看了一眼曹秘書,他已經沈沈睡著了,於是我回到書房,找出備用的毯子與枕頭,打開空調,準備在這裡的沙發上睡覺。

畢業紀念冊就放在桌上,我順手拿起來,翻了一翻,大頭照過後,是班上的各種合照,包括運動會與園遊會之類的活動,也有短劇比賽留下的紀錄,我看到其中一張照片,目光頓時凝固了。

這張照片我看過好幾次,裡面有一個陌生臉孔,我本來以為那是隔壁班的同學,所以根本沒有放在心上,然而現在一看,才注意到他的制服上繡著學號,學號末尾是零零零七,顯然這位同學在入學時被排在相當前面的班級,有極大可能就是一班。但是我對班上的這個人根本沒有任何印象,或許是他後來轉班了,也可能是轉學了。

細看之下,他的臉孔漸漸讓人覺得有些面善;面善到我不由得開始懷疑,我或許認識這個人,也或者是認識這個人血緣上的近親……想到這點,我如同受到當頭棒喝,背上不知不覺出了一層冷汗,整個人幾乎說不出話來。


引言 使用道具
jason2002
王子 | 2014-6-27 20:42:01

尋人啟事 第三章

即使起初還認不出來,但多看幾眼之後,我就意識到了……我確實認識這個人。

只不過,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比當時還要高了一截,又因為暑假而曬黑不少,頭髮剪短,往後十餘年間,他的眉目漸漸少了銳氣,在結婚後逐漸中年發福,所以我起初根本沒察覺到這個有些俊俏的少年跟那個人居然是同一個人。

這種事不難確認,我立刻打電話給當時班上的同學,確認那個人一年級時的確是一年一班的學生,後來因為父親調職而轉學了,所以二年級才轉學到宏德高中的我根本不認識當時的他。

……居然真的是老王。

我們相識於大學通識課,又因為參與相同的社團而漸漸熟悉,畢業後老王來到我的這間小公司應聘,我們兩個人再加上幾個員工,花了十幾年才將公司發展成現在的規模。老王畢業不久後就跟當時的女朋友結婚,又過幾年才生了孩子,如今正是家庭美滿。

然而,偏偏曹秘書找了過來。

現在想想,曹學姐或許也不是沒有想過讓兒子認祖歸宗,可是老王大學一畢業就結婚了,曹學姐或許正是因為知道這件事,才不願意告訴曹秘書他的父親究竟是誰,而曹秘書卻在曹學姐過世後悄悄地明查暗訪,即使起初弄錯對象,可是他畢竟沒有來錯地方,事實上他來這間公司應聘時所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的生父,老王。

如今已是深夜,我卻毫無睡意,整個人清醒得過份。

這件事究竟該怎麼告訴曹秘書,又要怎麼措辭,才能讓他理解我想表達的意思,光是想著這些事情,就讓我感到一陣心煩意亂,不知道從何著手。都是老王的錯,二十幾年前留下的爛攤子,居然要我來收拾。

雖然沒有作過DNA檢測,還不能百分之百確認這件事,不過我覺得這是事實的可能性很高。我第一眼見到曹秘書時就覺得他相當面善,現在回想起來,那並不是因為我見過他,而是因為我見過年輕時的老王,只是兩人現在外表差異太大,我一時之間沒有聯想起來。

一想到曹秘書先前酒醉時絮絮叨叨的那些話,我的心底就感到一陣無來由的酸澀。在他祈求得到父親時,他的父親正在大學內無憂無慮地讀書;在他希望父親能教訓欺負他的那些壞孩子時,他的父親與另一個女人踏上紅毯,在所有人面前交換了忠貞堅定的誓言;在他孤身一人尋找父親時,他的父親正享受著家庭的溫馨和樂。

這一切難道是老王的錯嗎?當然不是。

老王什麼都不知道,也沒有任何人告訴他這件事,就在同一間公司內,他的親生兒子與他擦身而過,他們卻素不相識。老王唯一的錯,或許就在於當年與曹學姐發生性關係時沒做好保護措施,以至於弄出了曹秘書這個意外。

如果現在告訴老王他有一個已經成年的兒子,即使必須為此與妻子爭執,受到孩子的指責,老王也一定會把曹秘書認回家裡去的,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一個爛好人。而對曹秘書而言,找到父親接著認祖歸宗,這樣真的就夠了嗎?

想著這些瑣事,不知不覺,我趴在桌上睡著了。

翌日早晨,我是被手機的鈴聲驚醒的,我睜開眼才意識到自己居然躺在床上,不由得立即坐起身,來不及想自己是怎麼到臥室床上的,便匆匆接起手機。手機那頭正是方小姐,她語氣曖昧地笑道:「早安,沈先生。」

「早。」我有些茫然,大腦尚未清醒,思緒也異常遲鈍。

「雖然之前曹秘書已經打電話來幫你們兩人請假了,不過還有一些事情需要請示你。」她頓了一下,猶豫地道:「我應該沒有打擾你們吧?」

「打擾?什麼意思?」我皺眉。

「你跟曹秘書……不是『那樣』了嗎?他今天早上打電話請假,用的是你的手機。」她悶聲笑了起來,頗有幾分打趣的意思。

我一聽就明白了,顧不得多想,連忙義正詞嚴澄清道:「你誤會了,我跟曹秘書昨晚一起去喝酒,因為時間太晚了,所以他在我家借宿罷了,你別多想。」

方小姐連連應聲,也不知道有沒有相信我的說詞,在請示幾件工作上的事務如何處理之後,便乾脆俐落地掛了電話。我在床上躺了片刻,感到身心都異常疲倦,昨晚睡眠不足的後遺症,就是現在隱隱約約的頭痛。

過了片刻,臥室的門突然被打開,一個熟悉的嗓音喚道:「沈先生?」

原來曹秘書還在我家。

我一邊消化著這件事,忽然察覺不對,「我昨晚是怎麼回到房間裡的?」

「沈先生昨天在書房桌上趴著睡著了,今天早上是我把你扶過來的。」曹秘書答得平靜,神情似乎有些忸怩,最終尷尬地道:「對不起,我昨晚喝醉了,很多方面都給你添了麻煩,真的很抱歉。」

「沒關係。」我趕緊道,「你現在感覺還好嗎?」

「沒事,只是一點酒而已,過了一晚已經沒事了。」他答得飛快。

我們說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不過既然他這麼回答,那也就罷了。我有點心虛地起身,察覺身上被換了睡衣,一時之間,心情著實十分複雜。我不否認,在我先前誤會曹秘書對我有意時,我曾經意淫過他,但是到了現在,知道他是老王的親生兒子之後,那種感覺就變得愈發複雜了。

曹秘書沒有察覺我的異樣,語氣平穩地道:「沈先生,我準備了簡單的早餐,因為先前叫不醒你,所以我擅自打電話替你請了假。」

所以方小姐才有了那樣的誤會。我有苦說不出,又不能責備他,只好咬牙笑道:「謝謝你,我知道了。」

「不用謝,其實都是我不好。」曹秘書似乎依舊為昨夜的失態感到尷尬,但仍面無表情地致歉,「那些事情我從來沒有人可以說,昨晚喝醉一時就不小心說出來了,耽誤你不少時間,還讓你照顧喝醉的我,真的很不好意思。」

其實我根本沒有照顧他,只是把他帶回家,然後扔到床上罷了。但是這種時候也不必說實話,我隨便把這個話題搪塞過去,兩人一起來到客廳坐下吃早餐,彼此之間卻有一種奇妙的隔閡感,像是意識到彼此的不同,又像是出於禮儀而維持一段距離一般,明明誰也不說話,氣氛卻也不算僵硬。

迅速吃完早餐,我坐在餐桌旁,瞧著他動作俐落地清洗碗盤,心中卻是相當感慨。關於他的父親這件事……我打算趁著今天跟他稍微談一談,也未必要得出什麼結果,只是他找了父親這麼久,我實在無法明知事實卻故意隱瞞下去。

等他洗完碗盤,回到我面前坐下時,我清了清嗓子,對他道:「曹秘書,我已經知道你的父親是誰了。」

他一怔,臉上卻沒有出現任何一絲喜色,反而只是抿住了唇。

曹秘書或許是在緊張,也或許是準備認真傾聽我接下來要說的話,然而那副模樣實在讓人無話可說。他並不可憐,世界上多的是比他值得憐憫的人,但在看著他的時候,我卻會感到無來由的一陣沈重情緒。

「抱歉,我先前的猜測是錯的,你的生父不是當年的社團指導老師。」我停頓了一下,打量著他微愕的臉孔,繼續道:「你的父親是當年管樂社的社員之一,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大學畢業後就結婚了,現在已經有了新的家庭,我想他應該不知道你的存在,也不知道曹學姐過世了……即使如此,你也還是想知道他是誰嗎?」

他神色一僵,也說不出是什麼情緒,眉毛逐漸皺了起來。

「他……已經結婚了?」

我點了點頭,故意不去看他的神情,自顧自道:「他大學畢業後就結婚,跟現在的妻子撫養一對子女,兒子今年剛上小學,女兒才三歲。」

然後曹秘書就沈默下來了。

看得出來,他大概正在思考什麼事情,只是眉頭皺得死緊,如同正在思索什麼千古難題似的,整個人顯得相當糾結。他或許想要知道這個人是誰,但是我的這些話,無疑讓他生出了一絲猶豫。或許他可以永遠不去與父親相認,可是誰也不能保證秘密會一直都是秘密,也許有一天真相會被揭露,而他會間接影響到他父親所重視的家庭。

從我個人的角度而言,我是不希望他與老王相認的。老王是個好人,要是他知道這件事,一定會相當自責內疚,並且試圖補償曹秘書,而老王的妻子……我無法猜測她會有什麼反應,但我很清楚,她並不是什麼寬容大度的人。

然而,在這整件事當中,我只是個局外人,即使我知道所有的真相,也不能代替他們做決定。

如果曹秘書仍舊決定與父親相認,我會盡自己一切能力幫助他,如果不然,那我也會為他守著這個秘密。這件事究竟會怎麼收尾,還是得看曹秘書的決定。他安靜良久,終於艱難地開口,「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昨天晚上。」我坦然地道。

他點了點頭,突然問:「你是不是不太希望我跟生父相認?」

「倒也不是。」我有些為難,但仍誠實地道:「他或許不是你想像中的父親,而他也有了新的家庭……並不是說我不願意你與他相認,我只是有些擔心。」

「擔心?」他似乎有些驚訝。

「我不覺得你能從這之中得到你想要的東西。」我凝視著他,他向來光亮的眼眸此刻已然黯淡無光,「或許你想要尋回你應得的父愛,想要彌補自己成長過程中的缺憾,可是這一切還來得及嗎?即使你的父親能夠接納你,願意像一個父親一樣愛你,但是那個脆弱且需要父親庇護的你也已經長大了……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嗎?」

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我,半晌,問道:「你真的不是我父親?」

「真的不是。」我又一次否認,幾乎有些無奈,「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是我。」這樣的話,作為一個單身的父親,我可以毫無阻礙地接納他,也可以嘗試著與他一起生活。如果我是他心心念念的父親就好了,可惜我並不是那個能讓他彌補缺憾的人。

曹秘書的神情有些恍惚,隨後露出一個僵硬的笑,「我需要想一想。」

他拋下這句話便離開了我家,我沈默地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無論如何,我都不曾想到,再次見到他居然會是在那樣的場合。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因為太過驚愕,我的舌頭險些打結。

「我問過方小姐,她說你晚上不在家時又不接電話時,通常都在這個地方。」曹秘書漫不經心地啜了一口酒,深色襯衫開了數個釦子,大方地露出領口附近的皮膚,還有形狀不錯的鎖骨與些許胸膛,我注意到酒保也在看他,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你真的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我難以置信。

「我知道。」曹秘書打量周遭片刻,目光波瀾不興地停留在一對正在親吻的同性身上,似乎並不感到驚訝愕然或難以忍受,「這裡是Gay吧,你經常來這種地方,我沒說錯吧?」

是的,他沒說錯。甚至就在曹秘書跟我搭話前五分鐘,還有一個年輕的小男生依偎在我身上,像貓咪一樣蹭來蹭去索求我的愛撫。我一邊猜測曹秘書有沒有看到那個情景,一邊有些尷尬地對他道:「你可以直接打我手機,不必特地過來找我。」

「你沒接電話。」曹秘書語氣平穩,並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我想你或許是不方便接電話,所以才決定過來看看。」

「那……」

「也沒什麼。」曹秘書拿著空了的酒杯,唇角不明顯地微微一撇,也說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更多的或許是不在意,「雖然先前被摸了一下,不過只是小事罷了。」

聽到他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話,我覺得心口一緊,說不清是什麼感受,總之感覺很糟,想也不想就立刻道:「你是直男,別來這種地方。我們現在就離開,有什麼事情到外頭再說。」

「這裡沒什麼不好的。」曹秘書似乎無法理解我的意思,逕自道:「他們很熱情,剛才還有人請我喝酒。」

「你喝了?!」我簡直有了掐住他的脖子用力搖晃的衝動。

一看就知道,他不常來這種地方,要是他一時不察喝下陌生人給的東西,那就麻煩了。雖然我自己不太碰那些藥丸膠囊,不過也不是沒看過有人喝了陌生人請的酒,最後神智不清地被拖到洗手間內。

「我沒喝。」曹秘書神色有些不自然,大概有點侷促,「那個人說希望跟我一起找個地方單獨玩,還說有一些特殊玩法一定會讓我滿意……不過我拒絕了。」

……拒絕了就好。

我聽到這話,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老王的兒子雖然不是我的兒子,但是追根究底他還是我的晚輩,要是讓他被心懷不軌的人帶走,我可真是愧對老王了。雖然老王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對他兒子所作的貢獻,我不能拿這件事當作是他欠下的人情,這點倒是相當可惜。

「沈先生。」

「嗯?」

「你很喜歡這種地方?」他問得認真。

我有點茫然,但仍誠實地答道:「我只是來這裡喝點酒,或者找人過一晚,並不是特別喜歡這種地方。」

「噢。」他平淡地答道。

又冷場了。

我喝了一口酒,悄悄環視周遭,懇切地對他道:「我們走吧。別在這裡……」

他用一種古怪又奇妙的目光瞧著我,過了片刻,終於皺著眉開口:「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不過沒有必要,在這裡說就可以了,我對同性戀沒有歧視,你不必這麼急著趕我走,我能適應這裡。」

「我不是在趕你走。」我忍著無奈,「你就沒發現嗎?」

「發現什麼?」他略微茫然。

「他們都在看你!他們想上你!」看到他驚愕的神情,我意識到自己說得太過直接,於是清了清嗓子,盡量擺出一副和藹的長輩臉孔,放緩聲調勸道:「這裡不夠安靜,也不是什麼適合談正事的地方,我們還是走吧。」

曹秘書臉色一紅,接著又是一青,終究放下了酒杯,順從地起身。結過帳後,我們兩人一起走出了門口。即使是夏天,夜晚也依舊有些冷,我們並肩走在人行道上,過了片刻,我忍無可忍地拉住他,逕自替他扣住襯衫上的釦子。

「沈先生?」曹秘書僵在原處。

「現在是晚上,小心著涼。」我義正詞嚴地道。任何人都知道我說的只是藉口,事實是,要是不快點替他扣上鈕扣,我的視線就要無法從那裡挪開了。

「你扣得太緊了。」曹秘書神色微僵,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最上面的那一顆釦子不用扣吧?我覺得呼吸不太順暢。」

因為他這麼說了,我只好鬆開那顆釦子,又微微拉開距離審視一番。現在一看,除了頸項之外,其餘的部份都被襯衫遮蓋住了,這樣很好,非常好。我剛才怎麼沒有立刻這麼做?在我思索著這件事的同時,曹秘書也開口問道:「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附近有一家咖啡廳。」我有些心不在焉,「去那邊坐一會吧。」

他點了點頭,順從而沈默地跟在我身側,幽深的目光望著不遠處的霓虹燈,一語不發地邁著步伐。

來到咖啡廳後,我們兩人分別坐下,點了咖啡,誰也沒有說話。他沈默地望著我,似乎正在醞釀著開口的氣氛,可是他突如其來地一頓,視線膠著在我身上,沈悶地道:「那也是被貓抓的痕跡?」

……貓?

我順著他的視線低頭,發現他正望著我的頸項,大概是那裡有什麼先前旁人留下的痕跡。我有些尷尬,只好坦然道:「不是。其實你應該知道,我沒有養貓,這只是託辭。」

「原來那時候也……」他說到一半,又不說了,只是略微自嘲地搖搖頭。

看他這副模樣,我有些無來由的提心吊膽,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安靜片刻後,還是決定轉移話題,「你特地來找我,是為了先前那件事嗎?」

「嗯。」曹秘書喝了一口咖啡,直直盯著我,「我想知道,關於我父親的事情。」他說到這裡,又補充道:「我現在還不想知道他的名字,只想知道他的生活,還有他是怎麼樣的人……」

我說起了自己跟老王相識的情景,後來一起在大學內讀書的事,他結婚時差點在路上出車禍的事,當然我沒有把老王的名字說出來,只是隨意起了個代號,曹秘書聽得很認真,也沒有插話,等到我告一段落時,他喝了一口咖啡,有些苦澀地問道:「他現在的家庭很幸福?」

「是,他過得很好。」我小心翼翼地道。

「你們是很好的朋友嗎?」他忽然問。

「是。」

「所以你才替我尋找父親,知道是誰後,又勸告我不要去找他。」曹秘書微微蹙眉。

「不是。」我搖搖頭,想跟他把話說清楚,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我確實擔心他的出現會對老王的家庭造成影響,但是那不是我幫助他的主因,在知道他的父親是老王之前,我就已經在替他尋找父親了,但是這一切是為什麼?為了他嗎?我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

我確實很介意曹秘書。

說不出是哪種介意,我的生活中從未出現過這樣的人,一般人在我眼中只有兩種,可以發生性行為以及不能,大部分的直男還有女人都在不能發生性行為的區域當中,而在我知道曹秘書親近我是因為誤以為我是他父親之前,我是把他當成可以發生性關係的對象的,雖然我到現在都還沒這麼做,但是那場春夢畢竟不是假的。

然而現在我已經知道,他是直男,又是老王流落在外的兒子,當初的誤會全是因為我自作多情,再對這個從小失去父親的年輕人生出那種不該有的欲望,那就堪稱禽獸不如了。

「我替你尋找生父,還有勸告你,都是出於我自己的選擇,跟旁人無關。」我斟酌著言詞,謹慎地道:「如果你想要與他相認,我會幫助你的。」

他的眸光原本相當光亮,現在卻略微黯淡下來了。他說:「我回去想了很久,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你說得對,就算現在與他相認,我的缺憾也未必能得到補償,但是除此之外,我又能怎麼辦?」他露出悵然若失的神情,「其實我本來對這件事已經不太介意了,可是我母親過世後,我開始覺得,無論如何都必須要找到這個人,我沒有親人朋友,而他是我的父親,是我跟這個世界最後的一點聯繫……」

「我只是想告訴你,現實跟理想是有差距的。」我注意到他放在桌上的手有些顫動,於是下意識地按住那隻手,平靜地道:「你會認定我是你父親,難道不是因為我是單身,看起來又不算太糟糕,所以你把理想父親的形象投射在我身上,因此認定那個人是我。實際上我不是你的親人,你想要的也不是一個已經另有家庭的父親。」

曹秘書不說話了,被我按住的那隻手有些冰涼。

我想了想,開口道:「我或許不能代替你父親,不過……」

「不過什麼?」他擡眼瞧我。

「不過,如果你不與他相認的話,我決定代替他彌補你。」我說完這句話,終於覺得一直堵在胸腔內的那口悶氣消散了似的,整個人都清爽多了,「說實話,我比你父親好多了,我比他長得好看,我單身,我沒有任何兒女,我還比他有錢,你選我不會吃虧的。」

在我說完這些話之後,曹秘書用一種打量著外星生物似的驚異目光瞧著我,好像完全認不得我是誰。過了半晌,他還是沒有說話,我只好硬著頭皮開口:「怎麼了,你有什麼問題嗎?」

他搖了搖頭,向來沒什麼表情的臉上露出一個不知道算是笑還是驚愕的突兀神情,似乎壓抑著震驚,「沈先生,我沒想到你會說出這種話。」

「不可以嗎?」我強自鎮定道。

「不。」曹秘書搖搖頭,唇角微揚,彷彿在忍笑,「那你想怎麼做?」

我叫來侍者結帳,拉著他走出咖啡廳。他一頭霧水地跟在我身後,兩人來到了街角的公園,因為已是深夜,公園裡幾乎沒有旁人,我用力按著他在對成年人而言過小的鞦韆上坐下,然後在後面推著他的背脊,讓鞦韆規律地盪起落下。

這是他先前酒醉時說過的話,希望能跟父親一起玩鞦韆,我一時想不到該做些什麼,於是決定從他上次說過的事情開始,一件一件地實踐。

曹秘書用一種奇妙的目光凝視著我,好像無法理解我在做什麼,但又對此而產生了些許不同以往的情緒,那雙眼眸在深夜中依舊明亮,直直地凝視著我。他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但是我覺得他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一絲笑意。

這樣很好。

比起先前那副垂頭喪氣的樣子,還是現在這樣比較像他。其實我並不瞭解他,也不能明白他的所有,我只是不想看到他先前的模樣。只有我自己知道,代替老王補償他,這個決定其實沒有任何強而有力的原因……真要說的話,就只是我放不下他罷了。

還有,雖然不想承認,但是我其實有點嫉妒老王,有一個人默默地思考著他的事情,想盡方法找到他,試圖親近他,雖然後來證明是誤會一場,但是曹秘書曾經付出的心力與努力都不是假的。

當然,後來被路過巡邏的警察目擊兩個大男人在玩盪鞦韆的詭異場景而過來盤問時,那種無話可說面面相覷的尷尬感真是畢生都難以忘懷。


引言 使用道具
jason2002
王子 | 2014-6-27 20:42:35

尋人啟事 第四章(完)

在我後來的回憶中,這是一個炎熱得無以復加的夏天。

曹秘書最終接受了我的提案,沒有再詢問關於他父親的事情,而我每次在公司內看到他與老王交談時,總是會有種心臟被捏緊的感覺,有時甚至忘了呼吸,但是他們之間似乎並沒有那種血緣帶來的牽繫,即使每天都會見面,他們也從來沒有發現彼此真正的關係。

在我們默契地達成一個並未明確說出口並一一確認細節的協議之後,我努力回想起曹秘書那天酒醉曾說過的事情,趁著夏天的到來,帶著他實現他幼時曾經有過的夢想。我們去了遊樂園,去了海邊遊泳,去了山上露營,還捲起褲管在清淺的溪水裡玩水,幼稚得難以想像。

在旁人眼中,我們大概是相當奇怪的組合,一個中年男人,一個年輕人,看起來絕不像父子,但也並非兄弟,我們在各式各樣的地方留下足跡與回憶,曹秘書也因為我們日漸熟悉,而顯露出一絲少見的孩子氣。

他有時會拉著我去超市,然後我就像寵溺孩子的父親一樣,推著推車跟在他身後,他挑選了各種零食糖果洋芋片,當然還有夏天必不可少的氣泡飲料與冰淇淋,然後我去付錢。

我們回到我家,然後他就像回到自己家中一樣,穿著單薄的淺色短袖襯衫與短褲,露出大半頸項胸口還有線條結實瘦長的小腿,懶洋洋地臥在我的沙發上看電視,然後將冷氣調到幾乎會令人感冒的超低溫。

雖然他口頭上還是叫我「沈先生」,但是這反而像是刻意的稱呼,即使是在私底下,我想大概誰都能聽出這個稱呼裡頭帶著的一絲調侃與熟稔。就像現在,他躺在我的沙發上,低聲叫了一句「沈先生」。

我放下手上的東西,揚聲道:「什麼事?」

他沒有看我,自顧自道:「我發現一件事,自從我們……」他好像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關係,只好用一個簡短的停頓帶過去,「……以來,每次都是去外面的餐廳用餐,要不然就是吃披薩還有速食,你從來不自己下廚?」

「我不會。」我不動聲色地道。

好吧,我承認,我沒有自己宣稱得那麼完美。雖然當初向曹秘書做出這個提案時,我自信地告訴他我比老王好得多,而我也確實是這麼想的,然而在家務的範疇內,我當真不如老王。

聽說老王在家裡會幫助他的妻子做家務,不僅樂此不疲,每每還厚顏無恥地自稱是一名愛妻家,而我這個獨身居住的單身男人怎麼可能比得上他,況且我的冰箱內只有酒精與礦泉水,雖然在那個協議之後,曹秘書經常來到我家,我的冰箱內也多出不少紅茶或氣泡水之類的飲品,但說到底廚房仍舊是個擺設。

「我會。」曹秘書的嗓音比平常還要輕快一些,雖然臉上沒什麼情緒,但卻俐落地起身,「我們去一趟超市吧。」

我沒有反對,拿起車鑰匙,跟在他身後出門。

從背後看過去,他的小腿真的很結實,但又不粗壯,腳踝的形狀線條一點也不粗糙,我覺得他的腳應該很適合戴上腳繩,最好是那種深色纖細而繞成好幾圈的皮革款式,加上那條長度到膝蓋的短褲,我覺得路上每一個對男人有興趣的人一定都會盯著他的腿看。

曹秘書來到超市,奇妙地有了一種如魚得水的自在感,當我拿起一把叫不出名字的蔬菜時,他不贊同地搖頭,肅然道:「這個不行,看起來已經不新鮮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分辨出來的,在我眼中,所有的蔬菜感覺上都差不多,都一樣是綠色的,也看不出哪裡有不新鮮或不對勁的地方。而曹秘書也沒有一一為我解釋,逕自挑選著他認為合格的蔬果與肉類,表情嚴肅得像是正處於工作場合準備一份重要的報告一般。

挑選完蔬果,末了,他問:「你喜歡檸檬嗎?」

我一頭霧水,但仍點了點頭。

然後他又接著挑選起一些我不太能理解的東西,像是麵粉與糖,檸檬與奶油,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廚房用具。我跟在他身後,在他結束了挑選的工作之後,拿出信用卡簽帳,而他也沒有阻止我,只是若有所思地望著我將信用卡塞回皮夾內。

「怎麼了?」我有些困惑地發問。

他搖搖頭,「沒什麼。」

然後我們一人提著一袋戰利品,走在夕陽西下的街道上,陽光有些熱,但並不刺眼,遠方的雲層已經被染成橘紅色,天色已經快要暗下來了。曹秘書望著遠方,目光彷彿看到了我不能知曉的什麼東西,最終,他嘆了口氣,「這種生活,究竟會持續到什麼時候。」

「你希望的話,也可以一直持續下去。」我不明就理,但仍回答了他,「你想要這樣到什麼時候都可以,反正我也不可能有兒子,後半輩子就指望你了。」我刻意笑了一笑,試圖讓氣氛輕鬆一些。

他瞥我一眼,突兀地加快了腳步,隨口問道:「你會想要我叫你父親或爸爸嗎?」

「你願意的話也無所謂啊?」我試探地回應。

然後他就不說話了,好像正在思索著什麼。

我覺得,他或許是對這樣的生活開始感到有些不安了,畢竟我們並不是親生父子,這種關係也不知道能持續到什麼時候,說白了,這比一般小孩子玩的扮家家酒遊戲還不如,我是假的父親,他是假的兒子,我們一起消磨時間,就只是這樣,遊戲結束之後,所有人都會回到自己的身份,各自踏上回家的路途。

但是事實是,我們都很享受這樣的關係。

他想要一個父親,而我想要旁人的陪伴,即使不想承認,但我也知道自己已經漸漸過了每晚都要去尋歡作樂的年紀,相較於每晚都與不同的人滾床單,我有時也會想要獨處,但並不是那種孤單的獨處,而是知道客房裡還睡著另一個不會離開的人而感到安心的那種獨處。

曹秘書又是怎麼想的?

或許他覺得,我們現在就像是坐在旋轉木馬上一樣,被歡樂的音樂包圍著,沈浸在快樂的氛圍當中,但是當旋轉木馬停下,我們誰都不可能賴在上面不下來,因為那就是所謂的結束,而結束就意味著到此為止。

他沈默地走在我前面,背脊依舊挺直,像一隻年輕的野獸似的充滿力量,他的身高沒有我高,但是我很清楚,他並不是什麼孩子,他跟我一樣,已經是個男人了。

我們回到我家,他若無其事地提著袋子走進廚房,我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進去。

當初買房子的時候,我對這個寬敞的廚房沒什麼特殊的感受,反正我大概終其一生都不會下廚,然而世事難料,現在就有一個年輕人提著食材踏進這裡,準備大顯身手,我心中感覺相當複雜,但也並不是沒有一絲期待。

他的動作很俐落,沒有任何多餘的行為,好像這些切菜剁肉的事情早已做過千百回,熟練得叫人吃驚。

我在一旁旁觀,而他在開始煮起一鍋湯之後,又拿出檸檬、奶油與糖還有其他材料,稍微處理過後,煮了一小鍋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東西。到了後來,他把那鍋東西加入牛奶,又像是打奶油一樣地攪拌起來,我終於察覺到了。

那是檸檬奶油的香氣。

他忽然露出了一絲懷念的神情,「我母親以前經常做這個給我吃。」

「這個?」

「檸檬奶油塔。先做奶油,等會再做塔皮,這是飯後甜點。」他的神情變得柔和,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唇角微微一揚。

我站在一旁,眼看著曹秘書準備開始揉麵團,一時也無事可作,索性拿湯匙舀了一點檸檬奶油送到口中。檸檬的香氣很濃厚,略微有些酸,很刺激食慾,但卻不會過份甜蜜。

曹秘書看了我一眼,突如其來地伸手過來。

他用手指擦去我嘴邊沾到的檸檬奶油,那一瞬間,我的腦海中好像有什麼東西接錯了線,竟然伸出舌尖誘惑似地舔了他的手指,直到他用震驚的目光望著我,毫不考慮地轉身,如同落荒而逃地匆匆離開廚房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糟了。

我把這整件事毀了。包括我們一直以來的相處,還有他對我漸漸敞開的心防,一切都在這個下意識的動作中毀滅了。他沒有立刻離開,我聽到他急促上樓的腳步聲,然後是客房房門被用力關上的聲響。他根本沒打算聽我解釋,也不打算解釋自己的拒絕與閃躲。

往後要是我跟旁人說起這件事,就能告訴他們,這個扮家家酒的遊戲其實是這樣結束的。或許他本來就只把這件事當成是一個代替性補償性的回報,也並沒有把這件事當真,而我卻到了現在才意識到自己並不只是把這件事當成可有可無的遊戲。

我一直期盼我是他正在尋找的那個人。

即使我不是那個人,連努力偽裝也裝得不像,但我確實是這麼想的。然而事實證明,假的就是假的,就算是一模一樣的贗品,也不可能成為真的。我始終壓抑著自己,收斂著自己,但是事實不會因此而改變;我對他一直有欲求,而這件事終究在那個不經意的動作裡嚇到了他。

他會怎麼想我?

或許會覺得我是個噁心又沒節操的同性戀。

事實也正是如此,即使他平常表現得從容自若,對我身為同性戀這件事毫不在意,然而那肯定是因為我對他維持著禮貌克制的距離,我不願意有分毫冒犯他……現在回想起來,在我第一次因為誤會而吻了他時,他給了我毫不留情的一拳;那一拳,到底有幾分是因為不能接受父親吻了兒子,又有幾分是因為他對同性戀無意識的排斥?

我猶豫片刻,深深吸了口氣,踏上了樓梯。

客房的門緊緊關著,我輕輕敲了敲門,他沒有任何回應。

我只好開口道:「曹……曹秘書,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他沒有回話。

「曹秘書?」我又用力敲了敲門。

忽然之間,我的手機響了起來,一通不識時務的來電讓我有點焦躁。我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瞧見來電對象,登時愕然——那是曹秘書的號碼。我接起電話,就聽他在手機那一端說道:「你有什麼事,就這樣說吧。」

他已經連我的臉都不願意看見了。

我心中充斥著懊悔,努力鎮定下來,開口道:「抱歉,剛才的事……只是意外,我不是故意的。」

「你對每個男人都這樣?」曹秘書的嗓音裡有一絲說不出的沈悶氣息。

「不是!」我有些詞窮,小心翼翼又儘量禮貌地道:「這……這真的只是意外,造成你的不舒服,我非常抱歉。」

「你舔了我的手指。」他一字一句地道,語氣嚴肅,「你是在開什麼惡劣的玩笑嗎?」

「當然不是!」我連忙否認。

他沈默下來,久久沒有言語。

我膽顫心驚地抓緊手機,感覺自己像是即將被槍決的犯人一樣,只能徒勞無功地等待旁人扣下扳機及死亡來臨的那一瞬間。不可否認的是,這種感覺實在是太糟了,我終其一生都不想嚐到第二次。

「沈先生,你進來吧。」他語氣冷靜,但呼吸卻並不平穩,「我沒有鎖門。」

我如蒙大赦,連忙打開門,舉步踏了進去。至少,他還是願意面對面跟我談話,事情或許沒有我想像的那麼糟糕。

  

他坐在客房床沿,看到我進門,也只是淡淡瞥我一眼。

即使剛才經歷了那種驚嚇,現在的他也還真是冷靜,彷彿剛才那個從廚房落荒而逃的人並不是他。我清了清嗓子,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他擡起頭,相當認真地又一次確認道:「所以,那不是開玩笑?」

我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你是認真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問題的答案。猶豫半晌,我最終還是點了點頭,然後曹秘書的臉色忽然變得很奇怪,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如果不是錯覺的話,我覺得向來淡定的他似乎有些慌亂。

「你,你對我……」曹秘書抿著唇,眉頭緊皺,「這太……這不可能。」

「只是一場意外。」我連忙打斷他,「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們還是可以像之前一樣……」

「像之前一樣?」他迷惑地複述了一次。

「是的,就像之前一樣。」我舉例道,「我們還是可以一起去遊樂園,一起去超市,還有一起消磨時間,什麼都不會改變。」這話我自己都說得有些心虛,但是在這種危急存亡的關鍵時刻,我只能努力裝出一副理所當然又若無其事的姿態。

曹秘書果然被我唬住了,露出了遲疑的神情,「真的?」

我點點頭,「真的。」

然後他就沈默下來。就在我認為這件事即將要圓滿解決時,曹秘書忽然擡起頭,斬釘截鐵道:「不行,我沒辦法當成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還來不及說些什麼,他已經起身往我的方向走過來,步履毫不遲疑,伸手抓住我的衣領。就在我覺得他又要揍我一拳時,他的臉忽然靠了過來,在我的唇上很輕地碰了一下,隨即又離開。

我腦海中一片混亂,張口結舌,「曹——曹秘書,你……」

他似乎勉強維持著鎮定,冷靜地道:「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怎麼樣?

說實話,那個吻太快又太短暫了,我幾乎什麼都沒感受到。就在我誠實地將自己的想法說出口之後,曹秘書神情一動,猶豫片刻,這一次倒是親得久了一點,但也只是唇與唇貼著罷了,沒有多餘的接觸。

他似乎不太會接吻,就這樣親著,也沒有要伸舌頭的意思。我也不願意嚇到他,於是配合著他的舉動,過了一會,他好像終於明白什麼,乾燥的唇微微一動,挺直的鼻樑蹭著我的鼻子,他像是被嚇到一樣緊張地退開,臉上似乎有些僵硬。

我張了張口,「那個……」

他抿著唇,彷彿不知道這種時候該說些什麼。

「很好。我很喜歡。」我坦然地道:「你呢?」

「我不知道。」曹秘書答道,似乎有點為難,「我不知道……不過,不討厭……」

我心中的情緒相當複雜,也不知道究竟該不該為他不覺得討厭而高興。就在這時,我注意到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下意識地問道:「那是什麼味道?」

曹秘書一怔,倏地起身叫道:「糟了,那鍋湯!」

當他說出這句話時,一切已經來不及了,那鍋湯早就煮乾了,客廳與廚房裡滿是白煙,廚房燒了起來,幸虧火勢不大,而曹秘書立即通知了消防隊,我們兩人匆匆逃離滿是煙霧的屋子,大約一陣子過後,火勢就被迅速趕來的消防隊撲滅了。雖然沒有傷亡,不過整個廚房都毀了,顯然必須重新裝潢。

曹秘書站在我身旁,一時說不出話來。

雖然只是一場小型火災,不過電影裡劫後餘生的男女主角不都應該抱在一起擁吻的嗎?當然我不敢把這件事說出口,只能在腦海中想像一番。沈默許久,曹秘書才如釋重負地道:「幸好房子沒事……」

「是啊,幸虧那時聞到味道,才發現不對勁。」我接話道。

我們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想起發現不對勁之前,我們究竟在做什麼,他的神情頓時僵住了,露出了尷尬的神色,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回應,耳朵微微泛紅,說不出那是懊悔還是無措,總之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這種表情。

「你討厭我嗎?」我問。

他幾乎沒有猶豫,很快地搖了搖頭。

「這個給你。」我忍著心中生出的一絲欣喜,從客廳抽屜內找出房子的備鑰遞給他,同時說道:「你先收下,要是後悔了,之後再還給我也沒關係。啊,不過廚房現在這個樣子,裝潢大概要一點時間……」

他握住鑰匙,擡頭望向我,神情有些茫然。

「沒關係。」我趕緊說道,盡力讓自己顯得寬容大度,「你可以慢慢想,我不急,你也不用逼迫自己。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也不會強求的。」因為很少說出這種台詞,我感到異常不習慣,又有些發窘,但仍開口道:「我是真的對你……」

「我明白。」他喃喃道,神情卻顯得有些沈重,「我明白。」

在那之後,又過了幾天,夏天已經快要結束了,曹秘書的試用期也已然到期。據說在老王嘉勉他表現得不錯,決定於下個月將他轉為正職時,曹秘書語出驚人地對老王說道:「謝謝你的誇獎,王經理,我想我不適合這間公司,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

這個辭職的決定來得非常突然,但是他本來就是試用期的員工,甚至沒有跟公司簽下正式的合約,就算要離開也是毫無罣礙。我在下班前才得知這個消息,方小姐一臉莫名其妙地埋怨道:「曹秘書到底在想什麼?既然做完了試用期,為什麼不繼續做下去?」

她說到一半,看到我的臉色,頓時頗識時務地噤聲。

老王以及方小姐都不知道,這是曹秘書在用行動表明意志,我發現自己已經笑不出來了。他連離職都離得這麼乾脆俐落,甚至沒有跟我說一聲,就這樣離開了這間公司,離開了我——當然,這也並不是他的錯——我只是認為,他不該連一聲都不說。

下班後,我到酒吧裡坐了坐,跟幾個過來搭訕的人攀談過後,很快就索然無味地到角落一個人喝酒,甚至懶得跟人交談。

幾個月前,我還相當享受於這樣的生活,甚至滿懷豪情壯志地告訴老王我要單身一輩子,但是到了現在,我突然發現,這樣的生活並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也許這種生活絢麗多姿,令人目不暇給,但是在這過後,根本沒有什麼東西是能被我真真切切握在手中的。

所以我喝完一杯酒過後,還是決定回家。

計程車在我家前面不遠處停下,我付了車資,蹣跚地下車,慢吞吞地走向那間空蕩蕩的屋子。當我找出鑰匙打開門,才注意到屋內的燈開著,心中登時一震,匆匆走向客廳。

沙發上,一個年輕男人正在熟睡,聽到我進門的動靜,才睡眼惺忪地睜眼,「你回來了?」

我感到喉嚨中彷彿被什麼堅硬的東西哽住了,連呼吸都不太順暢,過了很久,我才聽到自己的嗓音乾澀地道:「我回來了。」

「你去喝酒?」曹秘書起身,在我身周嗅了嗅,微微蹙眉。

「只喝了一點……」我下意識地辯解,整個人還沈浸在不可置信的氛圍當中,近乎貪婪地凝視著他。

「那就好。」他不太自然地別開視線,「你也不是那種可以毫無顧忌喝酒的年紀了。」他說到這裡,好像發覺自己說的話有歧義,又補充道:「我不是說你老……但你也確實該學著怎麼讓自己活得健康一些。」

我沈默地望著他,良久,才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一臉莫名其妙,「你已經給了我鑰匙,我不能在這裡?」

「我以為你走了。你不是辭職了嗎?」我輕聲道。

「那是因為我不想在上班時間還要看到你,而且我覺得職場戀愛不方便。」曹秘書坦然地說道,「我本來想跟你說這件事的,但是你今天一直很忙,抽不出時間,所以我想等你回家再告訴你。」

我小心翼翼地問:「所以……所以你不是要離開?」

「不是。」曹秘書好像察覺到我的誤會了,唇角輕微地一揚,「你誤會了,我沒有要走的意思。」

直到他說出這句話,我一直高高懸著的心才終於被放了下來,整個人都鬆了一口氣。原來他不是要離開,也不是在以實際行動表明拒絕我的意思,他只是不想要職場戀愛,就只是這樣而已。

「那……我們……」

「不是在交往嗎?」

「……我們當然是在交往!」

「你為什麼表現得這麼興奮?」

「沒什麼。」

我知道現在自己臉上一定露出了相當愚蠢的傻笑神情,不過管他的,傻笑就傻笑吧,反正我高興,真的很高興。他好像對這種情境不知道如何應對,過了片刻,就對我道:「你先去洗個澡,我煮點宵夜吧。」

廚房已經毀了,甚至還沒有重新裝潢,但他這麼說,我也就從善如流地順著他的話上樓沖澡;等我洗完澡,一身清爽地下樓,客廳內傳來一陣食物香氣,曹秘書有點窘迫地道:「我忘了廚房還不能用,所以叫了外送,你要不要吃一點?」

「好啊。」我在他身旁坐下,注意到他也洗過澡了,一時之間,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馬。

他叫的外送都是一些清淡的食物,我吃了一些就覺得飽了,反倒是他,把剩下的都吃完了,不愧是年輕人,還沒有到為了維持身材而收斂飲食的年紀。吃過宵夜,把桌上的東西收拾一番,就在我正想說些什麼時,他已經匆匆上樓回客房了。

……跑得真快。

難道是害怕我對他做什麼嗎?

我感到有些受傷,但也同樣不願勉強他,其實我原本只是想討個晚安吻,既然開始交往了,那麼想要親近對方也是很正常的。他或許還不習慣我的存在,作為成熟且年長他許多的男人,我應當要給他適應的時間。

即使明知如此,但躺在房間床上時,我還是有些失落。

萬一在這之後,他發現自己還是不能接受男人而拒絕我,那又該怎麼辦?我一邊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一邊又忍不住想像著他斷然離開我的情景,一時之間,連情緒都變得有些低落。

就在這時,門被敲了敲,曹秘書模糊的嗓音從門外傳來,「沈先生。」

「怎麼了?」

「我可以進去嗎?」

「當然可以。」

在簡短的對話過後,他開門走了進來,又很快地關上門。一片黑暗中,我根本看不到他,只能憑藉著那模糊的身影察覺他來到床邊,接著爬上床,側著身軀在我身旁躺下。他到底是來做什麼的?我腦海中浮現形形色色的答案,但沒有任何一個答案是出於他想與我有親密接觸的原因。

曹秘書問得直接:「你覺得交往多久才可以發生性行為?」

我一怔,乾巴巴地答道:「兩個人都願意的話,隨時都可以。」

「我可能需要一點時間適應……」他語氣淡然。

我連忙回應,「你不想的話,不做也沒關係。」當然不可能真的沒關係,但是就像他說的一樣,他肯定是個直男,我必須給他適應的時間。

「我不是在拒絕你。」他的聲音很低,「我一開始沒注意到那件事,但是後來想想,我對你或許沒有你想像中的單純……你還記得那天做檸檬奶油塔的時候,是我先伸手擦掉你嘴邊的奶油嗎?」

現在想來,確實如此。但我依舊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在這時提起這件事。

「我想說的是,不只是你對我有感覺……我也是想碰你的。」他的語氣有些急促,「雖然我還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是我不會的東西你可以教我。你覺得這樣怎麼樣?」

「我覺得很好。」我忍著心中的激動,故作平靜地道:「快睡吧。」

「晚安。」他似乎鬆了一口氣,摸索著靠過來,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這一晚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曹秘書用盡辦法,相當努力地在尋找一個人,我看到了他貼在路邊的尋人啟事,上頭寫著「尋人,卅七歲,宏德高中畢業生,管樂社社員」,於是我找到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興高采烈地告訴他「我知道你父親是誰」。

豈料曹秘書卻搖了搖頭,說「我不是在找父親」。我頓時感到一陣茫然,呆呆地問「那你在找誰」,曹秘書忽然笑了,好像我說了什麼蠢話似的,他說「我原本不知道我在找誰,現在我知道了……原來我在找你。」

然後這個夢境就結束了。

醒來的時候是隔天早晨,陽光刺眼卻一點也不討厭,早起的曹秘書特地去外頭買了豐盛的早餐,又極其自然地給了我一個早安吻;我心安理得地收下這個吻,將他拉入懷中,緊緊地擁抱著他。

這就是我與曹秘書的開始。

當然,後來曹秘書意外發現其實老王就是他生父時,那錯愕到極點的表情簡直是讓人一輩子都難以忘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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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大屌
威爾斯親王 | 2014-6-29 12:06:07

被騙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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