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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爵 | 2015-1-20 11:12:30


作者:野夫 來源:《文苑》

  柴靜在她的博客上寫:“四年前,我還不認識他(野夫),有天工作完,街邊店里吃點東西,帶了他的書隨翻隨看。看他寫的外婆,好像一生的氣力用盡。我坐在人聲鼎沸的地方,看到“十年後,他掘開墳墓,開棺撿拾遺骨,償還她的舊願——背著她回到千里之外的平原”,把筷子擱在碗上,起身走出去了,怕當眾放聲哭了出來……”

  那年我21歲。在那個秋天,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外婆——也是一生給我影響巨深、愛最多的親人,終於走完了她70年的艱難歲月,忽然離我而去了。在那之後的若幹年里,我幾乎仍然沈浸在那種巨大的悲痛中難以自拔。

  那時土家族的喪俗還保留著古老的禮儀,在入土後的七七四十九天里,每到黃昏,親人要到墳前送燈——意在為逝者照亮那漫長的冥路。父母是所謂幹部,剛獲“解放”未久,還不敢遵守這種隱含迷信的禮制。我擔心外婆的孤獨行程,遂在每個薄暮點亮燈盞,黯然行進於那墓碑林立的山道上,去為外婆送上一盞墳燈。

  每在夜色中依依惜別外婆的孤墳時,總要頻頻回眸遙看那盞星火,我生怕它在我轉身之際就熄滅,我需要它照亮外婆的異鄉長夜,更需要它永遠照亮我此後的黑暗命途。

  外婆1905年出生於湖北省漢川市田二河鎮的一個中等人家,她是長女,取名叫成鳳林。幾歲時她的生母就病逝了,其父是個讀書人,正忙著要東渡日本求學,就把她送到了武穴姨媽家撫養。外婆有過孤獨或者委屈的早年,在我童年時她每提起她的童年,總要老淚縱橫。

  外婆在土改時被劃為貧民手工業者,加入了鎮上的縫紉社。母親在利川剿匪土改,與我父親在危險歲月中結為伉儷。外婆原本是不想離鄉背井進山的,鄂西那些遙遠而陌生的地名,於她心中肯定還有某些無法言說的痛。但母親作為唯一的女兒,不能將她苦難的寡母棄置遠方。那時大姐即將出生,母親需要外婆的幫助,而這一理由則是外婆永難回絕的。

  外婆的到來實在恍若救星,她幾乎沒有享受到女兒的幸福,卻無端地分擔了太多的災難和屈辱。她拖著浮腫的身體在山野開荒,在貧瘠的土地上播撒求生的種子,這些荒年中的雜糧啊,竟被外婆熬成了一家五口豐盛的晚餐,成為穴居時代最溫馨的回憶。

  母親在監督改造的羞辱中生下了一個兒子——不是我,是我早夭的哥哥——才幾個月,就被鄉村的庸醫一針斃命。父親的憤怒無處發泄,家庭危機頓現,他與剛烈的母親幾不兩立。又是外婆以她的慈愛和智慧勸慰母親,她說:以我看啊,這個男人雖然脾氣暴烈,但心地很善良。是啊,還有什麽比善良更好的品德呢?外婆一生堅持善,看重善,與生俱來的善終於挽救了這個瀕危的家。

  於是,1962年,我才得以呱呱落地。父親在我的放肆哭聲里開懷大笑,母親的淚水則顯得悲欣交集。我成了外婆的至愛心肝。

  外婆首先讓我學會的就是善良,她第一次讓我給街上的小乞丐送飯後,我竟然後來見乞丐就往家里拉。幼稚的我並不清楚自家的窘迫,外婆總是盡量滿足我童年的樂善好施。後來母親實在忍不住經濟的壓力——那時乞丐太多了——開始幹預我的善行,我不諳世事的委屈大哭,外婆則依舊呵護著我的自尊。

  因為外婆的存在,我在四歲以前仿佛就已經享盡了我一生的幸福。之後“文革”爆發,我才在成長的過程中漸漸明白,人世間原來竟然還有那麽多的艱難和無奈,需要我用余生去面對。

  某日一造反派來家訓斥父親,我不懂事地在一邊嬉鬧,太過壓抑的父親借我發泄他的憤怒,第一次用木棍暴雨般毒打我,沒有人敢阻攔狂怒的父親,外婆哭著用身體包圍著我,結果左手無名指被誤傷一棍,竟被打得骨折。她一直隱忍著也未醫治,至死時那個手指依舊彎曲著,我怎麽也無法撫平那陳年的創傷。

  父親繼續遭受迫害,然後肺結核穿孔被煤炭廳保護到武漢治療,我和母親搬到供銷社的一個單間房里茍延殘喘。母親在單位是監督改造的“右派”,完全無暇管理我的生活,我一天天消瘦,每晚的夜咳驚醒著母親。驚覺的母親帶我進城到縣醫院檢查,同樣肺結核穿孔的結論幾乎讓她驟然垮掉。

  母親只好去信給外婆,想要她回來照料我的生活。外婆是在山里受傷而返鄉的,她在她的故鄉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安寧而不被欺侮的日子,她實在不願再回這片傷心之地了。最後大姐給母親來信說——讓弟弟自己給外婆寫封信吧,只有這樣她才有可能回。於是我給外婆寫了,現在我已經無法記得12歲的我究竟寫了些什麽,若幹年後大姐說,外婆邊讀邊哭,每天從枕頭下拿出再讀再哭,一個月後決定再次進山,她要來挽救她一生至愛的我。

  外婆的善良和慈悲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品質,天生具有佛性。她是一個沒有仇恨的人,既不恨拋棄她的丈夫,也不恨迫害過我家的那些人,永遠對人恭謹熱情。她不求人,但任何人求她都會力所能及地給予幫助。她所到之處,皆會贏得所有人的尊敬,包含那些對我父母有意見的人,都會在背後誇耀她的美德。迄今為止,我還沒有見過有誰,真正具備她那種完全發自內心的博愛。她常對我說,要做一個明理的人,她永遠相信在天地之間,有個叫做“理”的東西在維系著世間的共和。

  家父是一個身負劇變奇恥的人,一生暴烈,情不外露,身邊人皆很怕他,但他永遠尊敬外婆。我高中時即愛和父親廠子里的工人摔跤比武,一次把踝骨摔折了,父親一怒之下把那工人罵了一頓。外婆是從來不說女婿的,但這次她卻輕言細語地告誡——說不該責怪別人,一定是孩子自找的,否則工人怎敢摔壞你的孩子。父親諾諾無言,他是服理的。外婆去世後,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涕泗交流,他是真正地感恩這個具有高貴教養的老人。

  許多見過我外婆的人,偶爾見到我還會感嘆——好人啊。可是好人從無好命,這幾乎已經是這個罪惡世界的潛規則。這些好人來到這個世界,就是來承擔磨難的;他們像一粒粒糖拋進大海,永遠無法改變那深重的苦澀,也許只有經過的魚才會知道那一絲稀有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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