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極盡繁華之地竟有如此清淡之城。

我踏在樸拙的青石板路上，鞋底叩響石面的聲音搖盪而出，雖不至悠揚，但也有厚重的鈍響，細細聽來，竟恍惚有歷史的餘音。我裹了裹衣衫，三月的古城依然顯得有些蕭瑟，烈烈的冷風將所有的雲團打散，並像海灘的濁浪一般，在半個天際鋪就了簇白的雲霰，在古城斑駁的牆壁與如茵的樹影映襯下，像古戰場上遺留的甲兵，許是我帶著訪古的幽情而來，所以，這樣的際遇總讓我覺得連烈風也在脈脈詮釋著一種雄渾。

這是二十歲的我，一個人因為求學而來到這陌生而但即將開始生活的城市。我站在遼闊的街道中央，彷彿雙手一劃，左右兩邊便涇渭分明，左邊是颯颯的蕭城，右邊是喧嚷的街區。它們如此違和卻又如此執拗地出現在同一個時空。如同我，身在鬧市，心在古城。我駐足在一片成排的樹木前，綠葉森森，彷彿一道阻隔歷史的屏障，翻過綠牆，彷彿就能遇見硝煙戰事。又彷佛所有歷史的喧囂、狂謾、鶴唳、鳳鳴都在綠牆處消失了，綠障一樣的消聲器就這樣阻斷了古今的交流與糾葛。漢唐遠去了、明清遠去了，只剩下野風颯颯地吹響老槐樹下的風鈴，散發出丁丁噹噹的寧靜。聲音越是清脆，越是將寒涼的氣息凝結如冰。

我沿青石階而上，放眼古城外的荒煙漫草，它們莖葉疏離，浩浩湯湯，端呈著昏黃的無際景象，即便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它們也仍梗直著身子訴說著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漫長輪迴，是歟非歟？我只晃了一下神兒，整個思維就傾覆過去，我終究還是分不清楚，依偎在老藤樹下的幾株枯草搖曳的影子表達的是頹廢還是堅毅。佇立在城牆上，撫摸著風化的石階，像撫摸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斑駁，彷彿遠處誰的輕聲呢喃：人面何處，桃花依舊。是事過境遷的黯然嗎？是覺天地無窮，滄海一粟的渺小嗎。沈寂了征鼓戰事，沈寂了繁盛太平，沈寂了朱門酒肉，沈寂了稀落寒庭……這座古城卻也以沈寂的面貌，讓人生髮憑欄懷古的幽思。但它這是靜靜地，偶有提醒，卻不露聲色。偶有隱藏，卻耐人尋味。

對著純秀滄桑的古城，我仍習慣著，習慣著清冷和孤寂，習慣著獨處與遠離。只是一回首間，我在各地流連，每有舟車曲頓，卻驚覺物是人非。一起行走的人，終於被生活沖散去了，浩大的天地間此時只有我一人，彼時依舊只有我一人。一時間，心裡湧動的綿長的憂傷，如泉水般汩汩流出。俯瞰城外，依然有一川煙草，滿城風絮的淡淡真實，衰草連天的交接處，那宋時的斜陽依然撒著餘暉，把樹木的影子刻在石階上，一疊一疊，像舊葉的沈積。凝望身後蜿蜒的黃土小路，似乎能看到騎著黃牛，踏著風塵的賀知章緩緩走近，聽到依稀的被誤認異鄉人的惶然無奈，那高處的城台之上，也彷彿瀰漫著陳子昂仰天長嘆的悲愴……他們終於衝過厚厚的歷史屏障，走了過來。可是，我尚未與他們打招呼，他們兀自就這樣去了，只剩下滿川的草、斑駁的牆、澄碧的天，以及空無人煙的曠野。我想，我終於有些疲憊，對著亙古的時間流淌。我默默下了城牆，步入那滿川宏闊的風草里。

也許地理流轉，我在不同的大地上依然聽到在水一方的伊人彈奏那古風的曲韻，那琴聲悠悠中承載的往事已經夠半生回憶了吧。也是在這琴聲裡，體味世事蒼涼……炊煙氤氳著舊城，終究讓我懷念起那些逐漸離我遠去的清冷而遙遠的夢，而對舊城，我也許難免有幾縷惋惜，但我知道，它像我所有邂逅過的諸多老城，通過靈魂與我對話，與我端坐茶幾兩側，飲茶並回憶崢嶸。就像我在某段旅途的夜晚我看到的，銀色的月下，是無盡的清冽和迷離。


資料來源: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