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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33:07

本文最後由 紫冰心 於 2009-4-4 15:48 編輯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一章 騷客

  「為什麼要看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五竹似乎在思考什麼問題,「你現在站的地方,難道不就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范閒不知如何回答,既然自己是來自另一個世界,自然會對這個世界的很多方面感興趣,而且纏擾他心靈最久的一個疑問就是: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的?

  六年前費介老師還在澹州教書的時候,曾經提到過神廟,當時范閒就在想,能夠讓自己從一個地球上瀕死的病人,變成現在這樣的一個少年,這除了神跡,還能有什麼解釋?所以他對神廟很好奇,很想去看看那裡有些什麼。

  至於京都,也是他很想去的地方,范若若小妞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後媽的淫威之下過幸福生活,而和費介分開幾年,自己也有些去拜訪那個可愛變態老頭兒的想法。

  最關鍵的是,前世因病躺了許久,今世被小孩兒身軀耽於澹州許久,與生活相反的,范閒的心中開始燃起一種火焰,這種火焰足以焚痛他的精神,刺激他的慾望,想要做些什麼,得到些什麼。

  安寧與野心、權力與幸福、愛情與美女……這些其實並不搭調甚至格格不入的名詞,在他的腦中如浮光掠過,思考很久之後,他才小心回答道:「人的生命如果只有一次的話,那總是需要去看些不同的風景,遇到不同的人,這樣才能讓不能重來的遊戲玩的盡興些。」

  這是范閒的真心話,前世在臨死前的病床上,他便曾經想過,如果再有來生的話,自己應該怎樣度過。

  五竹說道:「你有什麼打算?」

  「首先要保證自己能活下去。」范閒蹲了下來,又扔了塊石頭,只是這次沒有用力,所以石頭砸到了下面的灰色礁石上碎了,「所以必須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然後?」

  「然後我給自己設置了三個目標。」

  五竹安靜傾聽。

  「第一,我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第二,我要寫很多很多的書,第三,我要過很好很好的生活。」

  范閒很平靜地說著如此荒誕不堪的事情,居然沒有一絲半點的窘迫。

  在他的內心深處,這個世界既然不是地球,那麼自己就算是地球人類在這個世界裡唯一的代表人物。按照生物學原理,身為人類血肉遺產的代表者,自己應該有義務在這個世界上生許多的小孩子才對。

  而同時,他認為自己也是地球人類文化遺產的代表者,試問人類由古至今創造過多少美輪美奐的藝術成就,居然在這個世界上都找不到蹤影,如果不寫(或者是抄?)很多很多的書,讓曹雪芹,殺死比爾這些文化遺產在這個孤陋的世界裡發光發彩,他真覺得對不起那些在平行宇宙裡寂寞的先賢……當然,最主要的是對不起自己。

  自然而然,他也將自己看成地球人類觀察這個世界唯一的代表,所以他要確保自己生活的很舒適,只有這樣才能延年益壽,盡量多觀察幾年。

  直到很多年後,范閒才有些羞澀地自我承認,其實自己只不過是在給自己內心隱藏極深的好色、無恥、貪慾尋求一個偉大的牌坊。

  海邊的懸崖之上,五竹似乎需要些時間才理解了范閒這三個目標到底是什麼意思,很冷靜地分析道:「那你需要娶很多老婆,找很多騷客,請很多僕人。」

  「騷客?」范閒知道文人騷客多會於此的句子,但還是有些不明白。

  「專門用來替人寫書稿的落魄文人,沒有署名權。」

  范閒笑了笑,心想自己準備讓老曹老莎這種牛人當自己的大槍手,自然不需要那些騷客,正想著,又聽見五竹繼續冷靜到邏輯過於簡單的分析。

  「如果你要娶很多老婆,請很多僕人,找很多騷客,你就需要賺很多錢。如果你要賺很多錢,就需要很多權力,如果你需要很多權力,就需要你離這個國家的權力中心近一些。」

  五竹轉身乾淨利落地離開:「你滿十六歲,我們就回京都。」

  在他的身後,范閒依然站在懸崖邊上發呆,心想自己只不過小小吐露了自己一些並不怎麼過分的想法,怎麼就會被這位腦筋有些問題的絕世強者給推論到什麼國家權力方面去了?而且這麼脆生生地就下了回京都的決定——范閒自然記得,剛降生到這個世界的那天,自己可是被五竹背著從京都裡逃出來的。

  他使勁地拍了拍自己的臉蛋,讓自己從這種哭笑不得的情緒中擺脫出來,跑步跟了上去,笑著說道:「叔,我向您吐露了心聲,您也得回饋點兒啥吧?」

  「想知道什麼?」

  「我母親的事情,為什麼我們會在京都被人追殺?」

  「小姐的事情,我會在你十六歲的時候全部告訴你,這是小姐的遺命。至於追殺我們的人,已經不需要你知道,因為他們十年前已經死光了。」

  ———————————————————————

  回到澹州港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在城外很遠處范閒就和五竹分了手,自己一個人進了城。城裡的居民們早就習慣了這位范府少爺經常在城外去瞎逛,雖然澹州城附近沒有什麼大型野獸,也沒有什麼很危險的地方,但仍然有人覺得伯爵別府太不關心這位私生子的安全。

  畢竟在人們的眼中看來,此時的范閒還依然是個十一二歲的男孩。

  終日閒居無事,又不用向朝廷納稅的澹州居民們,總是閒到能從很多事情裡推論出一些很奇怪的想法,比如說,伯爵別府裡的某些人,是不是很希望那個私生子在野外被異獸吃掉,墮下懸崖死掉。

  想到那個總是一臉可愛笑容的小男孩兒竟然是生活在這樣危險的府邸之中,大家總是有些帶著心悸的快感。

  范閒不知道這些路人在想什麼,依然保持著臉上微微羞澀的笑容,微低著頭,回到了伯爵別府。

  知道他今天要回來吃飯,所以所有下人都在等他。老夫人坐在太師椅上,眼簾似搭未搭,像是在犯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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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33:33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二章 貓扣子
  
  「少爺回來了!」一位男僕喊了聲。

  頓時所有的下人都活動了起來,開始準備午飯,一張大桌子擱在廳中,范閒與老夫人相對坐在兩旁,中間放著七零八落許多盤菜。

  場間的感覺有些怪異,因為那些沒有事情做的下人也都盯著范閒的筷子,並沒有去後院吃飯,有幾個年紀比較小的丫頭更是在暗中偷偷嚥口水,似乎有些餓了。

  這是伯爵府不成文的規矩,在范閒強力地要求下,經過老夫人的默許之後,大家早就已經習慣——伯爵別府,只要范少爺在府中吃飯,那必須他嘗過每一道菜,表示滿意之後,別人才允許吃。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一向可愛溫柔的小少爺會有這麼蠻橫的想法,但當有一次范閒最親近的大丫環冬兒,在范閒吃飯之前嘗了一下鹹淡,便被范閒兇惡無比地趕出府去後,大家都知道,這位少爺終究還是有權貴子弟無恥的一面。

  而且冬兒姑娘哭泣著離開時,伯爵老夫人也只是冷眼旁觀,並沒有多加一言一語。

  整個房間裡面,就只有范閒的咀嚼聲和喝湯時啜吸輕微的聲音,所有的下人都安靜地雙手下垂侍候在一旁。就像所有的大戶人家一樣,主人吃剩後的飯菜,總會送到下人們居住的地方,當作給下層人的賞賜——所以范閒每份菜吃的並不多,只是挾一筷尖,送入嘴裡。

  但他吃的比較慢,很仔細,薄薄的嘴唇抿動著,看著就像兩抹清亮的光在一開一合。

  伯爵府的老夫人手裡不停地摩娑著一個雕像,口裡也微翕念禱,卻沒有發出聲音。

  許久之後,范閒終於嘗完了所有的菜,甜甜地笑了起來,雙眼裡泛著清柔的光芒,指著桌子上面的一盤清炒竹蒿,對僕人們吩咐道:「這盤菜我喜歡吃。」

  僕人丫環們鬆了一口氣,趕緊開始添飯,那些沒有職事的人也終於可以去後院吃飯了,不過卻另外有位僕人去了廚房,將剩下的所有清炒竹篙全端到了廳上,放到了范閒的面前。

  「奶奶,請用飯。」

  范閒站起身來,很恭敬地向老夫人行禮,然後雙手接過飯碗,禮貌地放到老夫人的面前。而他自己則是端著一碗飯,不停地挾著盤子裡的清炒竹蒿,一邊咀嚼,一邊他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笑意,只是那種笑意在他漂亮的臉蛋上,顯得格外的古怪,就像是他終於找到了某種尋找了很久的事物。

  但不知為何,侍候在一邊的丫環們看著這個十二歲少年臉上的笑容,想到早晨時周管家臉上挨的那重重一耳光,心頭沒有理由地寒冷起來。

  ……

  ……

  「我端回房吃。」

  范閒對身邊的丫環們說了聲,然後端著那盤清炒竹蒿,和一碗白米飯,往偏院裡自己的臥房走去。這時候老夫人還沒有吃完飯,晚輩要離席是件很沒有禮貌的事情,但是老夫人並沒有說什麼。

  回到房間裡,他取了些催吐的粉末直接吞了進去,然後將手指伸進咽喉裡,拚命地挖著,終於將腹中的飯菜殘糜吐了出來,緊接著不敢怠慢,從抽屜中取出幾顆自己配的藥丸,就著清水吞服了下去,又用真氣運遍全身,發現似乎確實沒有什麼問題,這才放下心來。

  他看了一眼盤子裡的清炒竹蒿,苦笑了一下,然後倒在自己床後的馬桶裡——菜裡有毒,是監察院那些密探經常使用的「貓扣子」。

  「貓扣子」是長在南邊島上的一種像柑桔一般的水果,長的很漂亮,生出來的花朵有一種怪怪的辣香味,而毒素則是存於這種水果的果實之中。

  因為貓扣子果汁混到飯菜中,不容易讓飯菜變色,而且聞起來不會有什麼異常,反而會增加飯菜的香味,所以經常被監察院的密探用來進行需要掩人耳目的暗殺。這種毒藥入腹之後,大約到晚上就會開始發揮作用,讓人渾身抽搐而死,特別像是某種感染類死亡,很難發現真正的死因。

  費介是監察院配製毒藥的祖師爺,而范閒是費介唯一的徒弟,所以當他吃第一口清炒竹蒿的時候,就馬上嘗了出來——貓扣子沒有什麼味道,唯一的破綻就是會帶一點點苦味——下毒的刺客居然知道將貓扣子的果汁混進本來就有些苦味的竹蒿之中,實在是很厲害的人物。

  范閒剛才沒有馬上離開解毒,就是害怕老夫人受了驚嚇。但此時他忽然有些後怕,自己的膽子未免也大了些,如果不是自己認為的貓扣子,而是某種急性毒藥,自己這時候只怕已經死了。

  從費介告誡他之後,他一直很注意飲食,怕京都司南伯爵府裡的那位姨娘對自己下毒手,所以才會有了剛才吃飯時的古怪場景。他害怕自己吃到的毒藥沒有毒死自己,卻毒死了府裡的下人,所以要求所有的菜必須自己先過一道,就像傳說中,皇宮裡專門負責試菜的太監一樣。

  范閒雖然認為自己的生命比任何人都重要,但他也不願意讓無辜的人因為自己死亡。

  ———————————————————————

  看見少爺來到了廚房這種地方,僕人趕緊站了起來,端了個板凳給他坐,笑著問道:「少爺,是不是剛才沒有吃飽,還想吃點兒?」

  范閒嘻嘻一笑,說:「炒竹蒿挺喜歡吃。」

  廚師站在旁邊呵呵笑道:「少爺喜歡就好。」

  「嗯,挺新鮮的,什麼時候買的?」范閒用力地點了點頭,仔細問道。

  「早上買的,自然新鮮。」

  「對了,今天有府外面的人到廚房來過嗎?」

  「送菜的老哈病了,他侄兒子來過。」

  「沒什麼,那我先走了。」范閒從廚師遞過來的盤子裡抓了塊薰肉吃了,一面嚼一面害羞地笑了笑,「別告訴奶奶我到廚房來偷吃的。」

  看著小男孩離開廚房,僕人們開始議論起來,都說伯爵的這個私子人真好,沒有半點兒權門子弟的惡習,除了……吃飯的規矩實在是有些大。

  在澹州港的一條窄街之中,范閒手指勾住某幢建築的後牆,手臂一用力,整個人便像只靈貓一樣爬了進去,這是送菜老哈的家。

  伯爵別府一共只有十幾個人,除了丫環換了一批,還都是本地人,這麼多年了,所以不怎麼值得懷疑。雖然送菜的老哈范閒也見過,但聽說他病的時間如此蹊巧,就知道有古怪。

  老哈的房間裡一片黑暗,但在范閒的眼中,卻是如同白天一樣,他輕無聲息地走到房間裡,鼻尖嗅到一絲血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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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33:55

本文最後由 紫冰心 於 2009-4-4 15:49 編輯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三章 刺客


  老哈的屍體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棉被,只有一雙腳露了出來,血腥味很淡,很明顯刺客已經處理過,如果不是范閒的鼻子在費介的教導下十分靈敏,說不定便會錯過。
  范閒依然安靜地站在角落,黑暗掩藏了那個刺客,也掩藏著他自己。

  他學習瞎子五竹的方法,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真氣在體內緩緩流淌,心跳也與街外的喧嘩聲形成一種很有默契的和諧。

  刺客應該還沒有離開。監察院的密探行事方法一向講究縝密,所有在對范閒下毒之後,一定會等到晚上,確認了這個私生子的死亡,然後才趁夜色離開澹州港。而在這座城市裡,既然刺客冒充了老哈的侄子,那麼一定最熟悉這個建築,不會願意再去尋找另外的觀測地點。

  但事情的發展有些超出范閒的預判,他小心觀察著房間,除了床上老哈冰冷的屍體,並沒有發現別的人存在。

  他緩緩沿著牆壁往房間裡面走去,盡量注意自己的身體不要碰到屋裡的傢俱而發出聲響,眼光從房頂上和一些不易注意的角落上飄過。

  沿著牆壁走到了窗台附近,外面的光線從窗戶處透了進來,老哈家裡明顯沒有富到可以用玻璃的程度,所以屋內的光線並不是很亮。范閒就靜靜地站在那些茸光的旁邊,藉著光與暗的反差,掩飾著自己的行蹤。

  站了很久,他皺了皺眉頭,心想自己可能真的判斷錯了,那名下毒的刺客或許早就離開了澹州港,如果這樣的話,自己第一時間來到這裡,而不是控制住周管家,明顯就有些失策。

  他走到床邊,想看一下可憐的老哈死因,但隨著腳步離床邊越來越近,他的心情也是越來越緊張,因為他聽到了某種壓抑的極為輕的呼吸聲,這人的呼吸聲先前一直隱沒在菜場的嘈雜之中,直到范閒靠近了床,才能夠聽到。

  原來刺客發現有人進來後,就已經躲到了老哈屍體的後面。

  床上屍體後方的呼吸十分平穩,每分鐘大概呼吸七次左右。如果范閒不是擁有常人所不能想像的豐沛先天真氣,耳力敏銳,那麼一定不可能聽到。

  范閒的腳步停了下來,看著那張床很久,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陷阱。

  窗外依然傳來代表生機的叫賣聲,夾著遠方傳來很輕微的聲音,能聽清似乎是某輛馬車往這邊開來了。

  他知道在這幢建築的正面是一個菜場,恰好就在這裡路變得很窄,馬車經過的時候,一定會有些困難,所以他輕輕握住匕首,安靜等待著。

  刺客也在屍體後方等待著,他並沒有看到進入房間的人是誰,只知道對方似乎擁有和自己一樣的耐心,長久之後,他覺得自己似乎低估了澹州港這裡的危險,不應該留在這裡等著將可能追查到此的人物滅口,而是應該及早離去。

  ……

  ……

  一輛馬車緩緩地行駛過菜場,兩邊的商販開始漫罵起來,車伕愁苦的臉很明顯地顯現了出來,如果不是趕時間,他也不願意走這條路。

  好不容易商販們空出來了一段路面,車伕向四周的人們表示了感謝,然後一揮馬鞭,馬車往前踏去,卻擠爛了一箱雞蛋,賣雞蛋的商販十分生氣,拉住了馬韁繩,整個菜場轟的一聲吵了起來,聲音非常嘈雜。

  菜場旁的小樓內。

  聽見外面傳來轟的一聲,,趁著外面聲音的掩護,范閒奇快無比地抬起右腳,在地上一踩,整個人便跳到了床邊,右手一翻,一柄細長的匕首狠狠地向老哈屍體後方紮了下去!

  在那一瞬間,范閒看清楚了刺客的容貌,雙眼冰冷,眼骨上的眉毛有些散亂,可以看得出來年齡並不大,相貌很普通,只是雙唇有些厚,臉頰上的皮膚有些乾燥。

  床上似乎毫無準備的刺客右手忽然動了動,一柄小小的黑色弩箭穿破了袖子,飛了出來,直射范閒的面部——而范閒此時雙腳剛沾到地面,右手已經舉了起來,整個胸腹處沒有一點防禦。

  弩箭的飛行速度很快,像一道幽光!

  在弩機摳響的一剎那,范閒就反應了過來,得助於這些年五竹那根比弩箭更快的木棍教育,腳尖沾到了地面,卻沒有踩實,後腳跟沒有著地,用腳趾的力量一扭,整個身體在空中沒有辦法借力的情況下,往右邊偏了幾寸的距離。

  弩箭極為驚險地從范閒的左臉旁邊擦了過去,深深地射進屋頂的木樑,篤的一聲悶響。

  刺客滿臉震驚,似乎想不到來的人竟然是那個應該已經中毒死了的漂亮少年,更想不到這個少年居然能夠躲過如此近距離發射的暗弩!

  而這個時候,范閒手中的細長匕首已經順著扭動身體的方向,狠狠地刺入了那位刺客的身體,發出一聲很難聽的悶響,就像是菜刀斫入豬肉時的感覺。只是可惜,范閒為了躲避弩箭,下手有些偏,細長的匕首只是插進了刺客的肩膀,而沒有殺死對方。

  刺客像水裡的鰻魚一樣在床上一彈,左手鋒芒一現,準備起身給范閒致命的一擊——但馬上肩部的劇痛和一股向下的衝擊力讓他不由自主地重新摔了下來,摳住暗弩的手指也鬆開。

  他起身的時候,就已經準備好了肩部的疼痛,但是沒有想到這種疼痛如此劇烈,而且……那個小男孩的匕首竟然是穿過了自己的肩膀,狠狠地扎進了床板裡,將他的身體活生生地釘住!

  ……

  ……

  刺客的動作失效,范閒的左手奇快無比地反扼上了對方的咽喉。刺客那張平實無奇的臉頰上終於露出了對於死亡的恐懼,厚厚的雙唇微張,似乎準備說些什麼。

  范閒的心臟一縮,感覺到微微的寒意,沒有給對方說話或是反擊的機會,虎口用力,喀喇一聲,刺客的脖頸斷了,腦袋歪到一邊,當場斃命。

  他的手依然在刺客斷了的脖子上放了會兒,感覺著那裡骨節的碎裂,還有滲出鮮血逐漸變冷,才終於將手收了回來,開始半蹲著身體大口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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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34:23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四章 豆腐如玉

許久之後,范閒才平靜下來,身上的冷汗將他的衣服與他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

他從刺客的肩膀處收回細長的匕首,刀鋒與骨肉分離的聲音很恐怖,不由讓他愣了愣,又卸下死刺客袖筒裡那架小巧陰毒的暗弩。

細長的匕首上面塗著黑色的顏色,避免反光,但范閒知道,費介老師親手配製的黑色塗料裡面不僅有毒,還有一種能夠放大受傷人類痛覺的藥物。他小心地將細長匕首插入硬駱象皮做成的刀鞘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刺客屍首和床下送菜老哈的雙腳,然後轉身離開。

推開房門,瞎子五竹正靜靜地站在樓梯角,他的聲音傳了過來:「如果沒有馬車過來怎麼辦?」

范閒低著頭,沉默了很久,終於克服了初次殺人所帶來的那種可怕感覺,抬起頭來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我會和他一直耗著,然後等你來。」

依然是從後牆下去,在澹州港外爬懸崖的訓練,終於在今天起了作用。范閒雙腳落在地上,往前走去,知道五竹一定會離開自己,而當自己如果再有危險的時候,他又會出現。像

走在菜場中,身邊人聲鼎沸,他依然沉默著,垂在大腿邊的右手卻有些微微顫抖。

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菜場的一頭,在一個攤子面前,他停下了腳步。這是個豆腐攤子,擺攤的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婦人,面貌柔美,繫著個圍裙,雙手白嫩。

「冬兒姐姐。」范閒微笑著和她打著招呼,這正是被他趕出伯爵別府的大丫環冬兒,當年很小的時候,范閒經常賴在她的懷裡睡覺,感情一直很好,冬兒出府之後,在菜場裡擺了個豆腐攤,所以范閒經常來這裡買豆腐回家。

冬兒看見是他來了,臉上浮現出一絲溫柔的笑容,將他領了進來:「少爺,你怎麼來了?」

坐在小板凳上,又有居民來買豆腐,冬兒有些為難地看了他兩眼。

范閒點點頭,讓她先去照看生意,回身發現攤子的後面有個嬰兒床,床上坐著一個兩三歲大的小丫頭,臉蛋紅撲撲的,正伸出拙嫩的雙手,在玩床前繫著的小鈴鐺。

范閒伸手將那個小丫頭抱了出來,逗著玩。冬兒轉身看見,趕忙上來接到懷裡,埋怨道:「別把你衣服弄髒了,回去又得讓那些丫頭們洗。」

范閒嘿嘿一笑,說道:「冬兒姐,我當年像你女兒這麼大的時候,你不一樣天天抱著我。」

冬兒笑著說道:「我的大少爺啊,你怎麼和我們這些下人比。」有些奇怪,冬兒就是因為吃飯的時候搶在范閒之前嘗了下鹹淡,就被范閒無情地趕出伯爵別府,但聽語氣,她似乎並不怎麼記恨這個小男孩兒。

范閒撓撓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冬兒似乎瞧出來他心情不好,所以逗著自己的女兒喊:「叫小少爺,小……少……爺……」

「喊我小舅舅。」范閒堅持。

……

……

在豆腐攤裡坐了很久,看著冬兒切豆腐,稱豆腐,用紙包豆腐,逗著身邊的小丫頭喊自己小舅舅,許久許久之後,范閒終於驅除了心頭的那一絲陰冷,站起來向冬兒告辭。

冬兒有些為難地說道:「您來這一趟,我這兒也沒有什麼好吃的。」

范閒笑了起來:「冬兒姐,難道我還差吃的嗎?」

「那倒也是。」冬兒捂嘴笑道,少婦的嬌羞全部展現了出來,她忽然說道:「謝謝少爺給小丫頭買的這些東西。」

范閒笑著搖了搖頭:「只要你不怪我把你從伯爵別府裡趕出來就好。」

冬兒笑了笑,沒有說話,她信任面前這個並不大的小男孩兒,雖然很不理解那天吃飯他為什麼發怒,但知道對方一定不是故意的,更何況自己出府之後,少爺經常偷偷給自己送些銀錢過來,後來自己嫁了人,一家三口過的日子還算舒服,出來擺豆腐攤,很大的程度上是因為自己知道這樣才能方便少爺這個小孩子來看自己。

范閒揮手與豆腐冬兒告別,走出菜場之後,回頭望去,只見那個柔美可人的女子正背著小妮子在水裡切豆腐,那微微前傾的身子仍然是那麼的苗條豐潤,並沒有看出歲月的痕跡,就像十年前抱著自己時候的模樣。

范閒藉故將冬兒趕出別府,是因為她是自己的貼身丫環,如果自己有什麼事情,她也會很不安全。

在范閒的「童年時光」中,他最喜歡自己的這個貼身丫環,喜歡賴在她的身上,甚至時常幻想著,當自己長大以後,可以如何如何——但他卻忘了很關鍵的一點,當他慢慢地長大時,冬兒也在一天一天長大,今年他十二歲,而冬兒已經二十幾歲。

寶玉與晴雯的故事,看來只好半途而廢。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他一面意淫冬兒是如何如何的愛煞自己,一面哼著曲子回了伯爵別府,試圖讓自己相信已經忘記了刺客和老哈並排瞪著的那兩對死魚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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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中午吃了一頓「貓扣子」毒藥拌竹蒿,下午又擰斷了一個人的脖子,所以范閒的胃口變得極其差勁,晚飯只是隨便刨了一點,就丟下碗回了臥房。

入夜的時候,他卻有些餓了,一個人舉著油燈來到廚房,一路悄無聲息,沒有驚動任何僕人。

進了廚房,他乾淨利落地洗了條魚,菜刀在他的手上就像是隻鳥兒一樣飛舞著,片刻功夫便去鱗剖肚,又用五竹逼出來的切蘿蔔絲功夫切了些姜絲,菜刀落在案板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接著又在放姜絲的小碟裡兌了些醋。

生火燒水蒸魚肥。

蹲在地上望著旁邊的爐灶,望著緩緩升起的蒸氣,范閒忽然想到一個有些好笑的事情:費介老師和五竹叔因為母親的原因都在教自己殺人以及如何避免被人所殺的本領,但客觀上,卻附贈教會了自己如何做一個好醫生,以及做一個成功的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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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34:46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五章 蓋羊毛毯的老人

三分鐘後,范閒用手取出滾燙的魚盤,淋了些南方送來的名貴醬油,汁液琥珀,十分漂亮。蒸魚與汁一混,香氣頓時瀰漫在廚房裡。他找到晚上的剩飯,就著蒸魚薑醋,美美地吃了一頓。

第二天清晨去給奶奶請安,請安的時候,下人來報告昨天夜裡廚房裡被小偷光顧了。范閒馬上明白是什麼事情,忍不住笑了起來,一邊給老夫人揉肩膀,一邊對管家說道:「昨天晚上我去熱了些飯吃,不要緊張。」

那人目瞪口呆,心想小少爺這麼大點兒年紀,怎麼不喊下人做事,偏要自己去玩這些東西,如果把人燒著了可不是好玩的。

范閒知道對方在想什麼,乖巧地對老夫人說道:「孫兒最近從書上找到一個蒸魚的方法,所以想自己先試一下,如果味道還可以,就準備孝敬奶奶,因為想給奶奶驚喜,所以就沒敢讓下人知道,沒想到卻驚動了這麼多人,孫兒知道錯了。」

這番話合情合理,一般人也挑不出來什麼毛病。

老夫人聽了這句也沒有什麼表情,溫和說道:「怎樣都好,只是不論做什麼事,都要記得收拾好。」

伯爵別府的老夫人對范閒一向嚴苛,極少有這種溫柔的語氣,所以范閒心裡略感不安,覺得奶奶的口氣裡似乎透出一絲對自己的憐惜,這是為什麼呢?

老夫人又柔和說道:「昨天的事情我知道了,周管家不大好用,像夜裡你去廚房這麼危險的事情,都沒有人察覺,實在是很不像話。我已經把他打發回京都了,由著那一家子破落貨整去。」

范閒心頭微驚,這才想起來自己殺人回來後,竟然忘了處理周管家的事情,很明顯這次的刺客能夠混入府中下毒,和這位管家脫不了干係,自己居然如此大意,果然很差勁。

——————————————————————

白天在書房毫無心情地讀了會兒京都寄過來的書籍,范閒再次出府,下意識經過菜場時,才深切明白奶奶那句「不論做什麼事,都要記得收拾好。」是什麼意思。

菜場的一角已經燒成了一片廢墟,卻很神奇地沒有波及到相鄰的建築,只是將那單獨一棟小樓燒的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留下來。四周圍著居民在議論紛紛,范閒個子矮,蹭在一旁聽著,知道這場火災裡燒死了兩個人,面目全非。

被燒光的地方,正是昨天范閒殺人的那幢建築。

毀屍滅跡?

范閒想到奶奶剛才說已經把周管家遣回京都的事情,再和面前這淒慘的灰燼頹坦一聯繫,頓時渾身一寒,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他是真的沒有想到,對自己嚴厲有餘、疼愛不足的奶奶竟然思慮如此縝密,為了孫子的安全竟然做出這種事情來。

一想到老夫人平日裡閉目養神的老佛爺模樣,范閒實在無法將這種形象和眼前這片還冒著青煙的廢墟聯繫起來

范閒混在人群裡,看著面前猶有焦糊味的殘礫黑木,知道自己又學習到了一些事情。

有旁邊的居民注意到他來了,向他請安後準備說些什麼,范閒聽若未聞地離開菜場,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那間熟悉的雜貨店中。

「管家被趕回京都了。」范閒說道。

五竹站在店裡,身體對著安靜的街上,沒有什麼反應,居民們都跑到菜場去看熱鬧去了,所以街上十分空曠。

「昨天我們去的那棟小樓被燒了。」范閒繼續說道。

五竹還是沒有什麼反應。

范閒揪住他的袖角小聲狠狠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忘了處理周管家的事情,是很愚蠢的表現?還需要奶奶幫我收拾乾淨!」

五竹轉過身去,說道:「你是想讓我同情你嗎?是覺得自己年紀小,對於這些事情不清楚如何處理是應該的,所以你自尊心受挫,所以尋求安慰?」

瞎子的聲音難得出現了一絲好奇,和平日裡的毫無情緒相比顯得生動了許多。

范閒笑道:「我沒有那些多餘的自尊,只是覺得殺人的感覺很不好。而且……」

他住口不說,內心深處覺得,自己穿越來到這個世界,如果不是費介和五竹對自己的教育,自己並不會比一般的權貴子弟擁有更強的能力,說不定……自己早就死了。在這樣一個權力糾葛,隱秘重重的背景中,多一些知識,似乎並沒有什麼用處,每一位站在權力風浪頂上的人,誰不是精通那些骯髒而又繁複的手段。

與他們相比,自己還真的……只是一個天真的兒童。

「殺人的感覺,與被殺的感覺,你喜歡哪個?」五竹問道。

范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自然沒有人願意被人殺死。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答案,那就不要再問了。」五竹遞給他一個牌子,「另外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老夫人將周管家趕出澹州,而沒有殺他,是因為不想京都老宅裡面因為這件事情鬧的太厲害。」

范閒看著那個眼熟的牌子,知道是伯爵府家中執事的令牌,這塊牌子就是周管家的。他抬起頭來,疑惑看著五竹:「你殺了他?」

五竹點了點頭。

范閒忽然想到刺客的身份,撓頭問道:「為什麼刺客用毒和後續的手法和監察院的手段這麼像?」

「問費介去。」

———————————————————————————

慶歷年間,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在京都城西那個方方正正,外牆塗著一層灰黑色,看上去陰森恐怖的建築內,一間密室之中,一位面相瘦削,嘴旁光潔沒有一絲鬍鬚的老人正坐在輪椅上,腿上蓋著一條柔順滑美的羊毛毯子。

密室的玻璃窗被黑布蒙的嚴嚴實實,沒有漏一絲陽光進來,這位老人很多年前在北邊得過一場重病,從那以後,就開始有些畏光。

「費老,澹州那件事情,調查的怎麼樣了?」老人望著面前那個頭髮花白,長相怪異的同齡人,看著他褐色的眼瞳,微笑著問道。

費介坐在椅子上喝茶,看著院長大人唇邊詭異的微笑,心想自己和他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老變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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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50:15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六章 監察院


京都處理全國政務的各部衙門大部分集中在天河大道往東邊的區域,這裡沒有居住太多平民,道路也格外寬闊,道路兩側是許多或美麗或堂皇的木結構建築,這些建築裡面就是掌管著全國權力的分散中心。比如老軍部就設在道口,門口放了一隻巨大無比的石製雄獅,每天迎著朝陽張牙舞爪,光影幻離中,但其實看上去有些怪異,像是史前巨獸,並不能如何體現慶國的軍威。

而慶國真正的權力中心,則是在北城的重重深宮之中,皇宮的建築並不比各部衙門高大,除了那個高聳入天的嘹望塔。但厚厚的宮牆和裡面寬宏無比的廣場,營造出了一種極為神聖的感覺。

慶國的官員其實心裡都清楚,皇宮裡那位雄才偉略的陛下,並不會去糾纏於官場上具體的細節,所以對於他們而言,整個慶國官僚機構中,最可怕的地方,權力最大的地方,既不是各部衙門,也不是皇宮——而是城西那個方方正正,外牆塗著一層灰黑色,看上去陰森恐怖的建築。

監察院就設立在這裡。慶國實行三院六部制,三院是監察院、教育院、以及由老軍部升級而成的軍事院。而在這三院之中,權力最大的就是監察院,監察院擁有獨立的調查權、逮捕權,甚至在某些事件中,可以奉旨擁有審判權。而且沒有其它任何一個機構有權力監管它。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是一隻沒有韁繩的猛獸,又像是皇帝陛下手上的秘密特務機關。不,應該說,監察院本來就是皇帝陛下擺在明處的特務機關。

只是慶國的官員們總是憂心忡忡,這一任的皇帝陛下天縱其才,還可以收伏那位陰險的陳院長和監察院無數的密探和暗底裡可怕的實力,可萬一……那將來,誰來拉這頭猛獸的韁繩?更何況飽受監察院之苦的官員們總在暗底裡腹誹,監察院不是猛獸,只是一頭陰險而卑劣的野狗。

此時,監察院那個沒有一絲光明的房間裡,正有一番很穩秘的對話。

「澹州港火場中的刺客確實是院中編製,歸屬於東山路管轄。而外地的組織事務一向歸四處負責。內務部查出來,第四處的一位官員,與大人家裡那位二太太是遠房親戚,所以這個任務應該是這樣安排下去的。」費介望著院長沙啞著聲音說道。

「身份?」這是老人最關心的事情。

費介瞇著眼睛,微褐色的眼瞳裡滿是不確定:「我相信在知道這件事情的八個人中,沒有人會洩漏。而五大人雖然是小姐的親隨,但他當年很少出手,如今的世上沒有誰見過他本人,唯一與他會過面的葉流雲如今已經是一代宗師,更不可能跑到澹州去旅遊,世上沒有這麼巧的事情,所以不用擔心別人因為五大人而推斷出他的身份。」

院長的手指枯瘦,指節突出,輕輕在桌面上敲打著,若有所思:「當年我要你殺死那天夜裡所有看見五竹的黑騎,你向我求情,現在想來還是不對。」

費介笑了笑,因為與毒藥浸染過多而導致變成微褐色的眼瞳裡閃過一絲莫名之色:「那天夜裡已經死了很多人。」

費介至少在表面上不怎麼懼怕面前這位官高位重的老人,畢竟他的身份資歷擺在那裡,笑著嘶聲說道:「沒必要的殺戮是極其愚蠢的,您忘了,當年小姐曾經這樣說過。」

「噢。」老人也微笑了起來,似乎想到很多愉快的往事,但就在這樣的笑容裡,他發出了一條很陰森氣十足的指令。

「東山路聽命於四處,既然文書籤名齊全,那程序上並沒有錯,所以這件事情東山路不需要負責。其餘的人隨便處理。」他微笑著自言自語道:「居然動用我的力量去殺我要保護的人,這是巧合,還是有些人在試探什麼?那位二太太,看來很不簡單啊。」

他接著說道:「四處言若海監管不力,亂簽一氣,不是自己的兒子就瞎殺胡殺,胡鬧台!停他三年處長俸祿,再派他大兒子,那個叫言冰雲的去北邊,弄到兩條高等級的貨色才准回來。」

說完這句話,院長拿起桌面上內務部已經擬好的文件,寫下了最後結論,然後簽上了自己的大名——陳萍萍。

費介每次看到院長乾癟難看的簽名都想笑,但又必須忍住。他知道這個女性味十足的簽名會讓幾位高層官員死去,會讓一個更高層的官員兒子淒苦地潛入敵國,必須弄到特別有價值的情報才准回國,這只怕比死還可怕。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我和范建從小一起長大,想不到現在要為他家的事情操這麼多淡心。你讓得力的人去查一查那位二太太和那位有沒有什麼關聯。」

范建是司南伯爵的名諱,正是范閒的父親。

費介皺著眉頭,微褐的眼光微抖:「不可能,他們應該以為那個嬰兒早就死了。」

「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也相信他們不可能知道范閒就是小姐的兒子。」

院長微笑著:「陛下一向要求貴族、文官和我們之間保持距離,而當年派你去澹州,雖然很隱蔽,但終究還是有可能被對方發現。想來不論是太后還是宰相,都很好奇我們院子與司南伯爵的關係,那些藏在暗中的力量,藉著二太太的手,試探一下我們和范大人對於這件事情的反應,也是應有之義,所以我們不要反應過度,知道嗎?」

費介忽然有了懷疑,關於澹州刺殺事件的發生,說不定是因為院長大人曾經故意漏出一些風聲。

老人推著輪椅來到窗邊,掀起黑布的一角,往窗外望去,淡淡說道:「另外,關於箱子的事情,不論五竹有沒有說實話,但只要不落在北邊的敵人手裡就好。」

「可惜我們不知道那個箱子究竟是多大,是什麼模樣。」費介來到他的身邊,順著老人的眼光往窗外望去。

「我下地獄之後,你早點兒來陪我打牌。」陳院長笑著說道。

費介知道院長大人的年紀遠沒有外貌那樣蒼老,笑道:「我可是好人,將來要上天的。」

一個黑色的影子像風一樣從密室的角落裡飄了過來,將黑布拉下,阻止過於強烈的陽光照在老人的身上。這個人的動作沒有一絲聲音,正是許多年前在京外一劍斬殺持杖法師的那位高手。

費介指著那個黑色風影說道:「估計他會來陪你下棋。」

……

……

窗外是一片陽光明媚,遠處皇宮幾大殿上的琉璃瓦正閃著湛湛金光。

窗前道路上的行人們經過監察院門口時,都下意識地繞路到街對面行走,似乎害怕沾染到這裡的陰暗氣息。

監察院的門口有一塊石質材料砌成的寬碑,碑上寫著幾句話,真金塗繪於其上:「我希望慶國的人民都能成為不羈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時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災惡侵襲時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時,不恐懼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獻媚……」

落款是三個字:葉輕眉。

沒有人知道葉輕眉是誰,但是京都所有居民都知道,當監察院建立的時候,這塊石牌就立在了這裡,永遠金光閃閃,一片光明,和遠處皇宮裡的金黃色宮簷遙相呼應……似乎隱藏了那兩座建築裡所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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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50:36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七章 紅袖添香夜抄書


在經歷了一次暗潮湧動之後,澹州港迅疾回復了平靜,被燒死的送菜老哈與他樓內另一具屍首是什麼關係,已經沒有人再注意。至於火災的起因,官府更是沒有給出任何說法,而愚民百姓們也沒有人對這個原因發生任何興趣。

澹州港的治安一向很好,在嚴密的司民保甲制度控制下,那些在慶國北部流竄的罪犯和冒險者,沒有辦法在這裡獲取任何利益。加上皇帝陛下因為貿易重心向南轉移的原因,免除了澹州附近相鄰七個郡縣的稅收,雖然不能讓民眾馬上變得富庶起來,但至少能夠至少保證家家有些餘糧,再也不會出現三十年前那場因為饑荒而導致的流民暴亂。

而且澹州城雖然靠著大海,卻沒有沾染太多大海陰晴不定的暴烈稟性,城中居民們都很溫和,所以當面對著城中最為尊貴的門第——伯爵別府時,總是會表現出適當的尊敬和小心。就算人人心知肚明范閒只是個私生子,但仍然是范少爺范少爺的喊著,努力壓抑住內心或許一直都有的些許鄙夷。

這便是范閒的痛苦所在。

這一世除了在那位命薄的周管家面前稍稍表現了一下自己做紈褲子弟的天賦外,他再也沒有機會去扮演這種角色。走在澹州港的大街上,有的人對他很親切,有的人對他很尊敬,就是沒有人來惹他。

體內的真氣慢慢蘊積著,將他的經絡打煉的異常堅實,而那些大部分流失到後腰雪山處的真氣,卻是一片寧靜,不知道窩在那裡有什麼用處。

這一世范閒始終在扮演一個穩重,識體的少年,只是這樣的日子長了,總覺得有些憋的慌。而且明明知道自己的水準可以殺死一名刺客後,他更是期盼著能有行個俠,仗個義,救個美女之類的事情發生。

但澹州港太平,太太平。

……

……

書房裡點著寧神的焚香,淡淡的香味泌人心脾,感覺十分舒服。范閒手上拿著一枝秀氣的毛筆,在剪裁成約摸四個手掌大小的宣紙上,認真地寫著字。如今文場之上分今文派、古文派,在用筆上也有用鵝毛筆與用毛筆這兩種,如果從便捷的角度看,用鵝毛筆或許好些,所以現在京都的各部衙門一般用的都是這種,包括費介在澹州教書時,也是如此。

但鵝毛筆削筆尖的工藝,卻是需要真正手藝精良的老師傅,用久了筆尖容易變形,所以要真正推廣並不容易。

范閒更喜歡毛筆一些,一來是覺得既然這個世界裡湊巧用的還是方塊字,那麼用毛筆寫出來的字,當然要更加美麗。他決定要把書法好好練一練,免得將來太丟人。

另一方面,他認為像自己眼下正在「寫」的這個故事,是一定要用毛筆,加上極娟麗的小楷來慢慢抄,才能表示出那份尊重。

貼身丫環思思用纖細的兩根手指握著墨塊,緩慢而柔勻地在硯裡順時針磨著,眼光落到少爺面前的紙上,只見上面寫著:

「……只見智能獨在房中洗茶碗,秦鍾跑來便摟著親嘴。智能急的跺腳說:這算什麼!再這麼我就叫喚。秦鍾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兒再不依,我就死在這裡。智能道:你想怎樣?除非等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依你。秦鍾道:這也容易,只是遠水救不得近渴……」

思思瞄到這上面寫的不堪內容,不由雙頰一紅,啐道:「這智能怎麼這麼無恥?」

范閒聽到耳畔丫環嗔怨聲音,好奇地抬起頭來,笑瞇瞇問道:「姐姐為什麼說智能無恥?」他在房中或是別人不曾注意的地方,總是喚幾個大丫環姐姐,這個習慣從冬兒開始就延續了下來,丫環們拗不過他,老太太又不管,所以只好由著他去,這麼些年聽下來早就習慣了,並不以為異。

思思臉上紅暈散開,像朝雲一般,很是漂亮,囈囈解釋道:「那尼姑……說話行事也太孟浪輕浮……只是少爺,尼姑是什麼?饅頭庵又是什麼地方?」

范閒噗哧一笑,心想呆會兒寫到秦鍾與智能兒苟合之事,你只怕才會覺得是真孟浪。但聽到思思問尼姑是什麼,他才想起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佛教,自然就沒有和尚,也就沒女和尚了。

他用空著的手撓撓頭,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半天後憋出一句話來:「尼姑就像苦行僧侶,饅頭庵就類似於神廟這樣的地方。」

思思聽到他的解釋,嚇了一跳:「少爺可不敢胡寫,神廟在天之縹緲處,一向悲憫世人,又不干世事,怎麼會是那種骯髒地方。」

范閒也不與她解釋,笑著說道:「知道啦,我寫的時候小心些就是。」

又寫了幾句,他想到了些什麼,便讓思思出去,免得丫環看見後面的少兒不宜內容,會向老太太稟報。小時候他經常講換故事嚇冬兒,冬兒還一直以為是那位西席先生教的,後來還真的去老太太那裡告狀,害得范閒默了好幾天的書。

思思細心叮囑了幾句,放下手中的墨便推門而出,臨出門前那一扭的風姿,著實讓范閒心頭微微一熱。

范閒執筆沉思,心想這抄紅樓夢果然要比剽竊前賢詩詞要來的複雜許多,自己一年前開始動筆,到如今也只默寫到十五回,幸虧如今這腦子清楚的古怪,前世的記憶竟是分毫不差,反而更加清晰,虧得如此,才能記住曹雪芹那些美則美矣、實則難記的判詞夢譫。

只是書裡面的人物背景,與這個世界總是有些許差別,不知道將來被別人看到後,會不會理解得了,所以有些要緊處還是需要慢慢改去。但范閒對於筆下這紅樓夢還是極有信心的,一頭牛,牽到北京還是牛——紅樓夢?放到這個世界上依然是紅樓夢,依然是大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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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50:59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八章 書賊


他實在是很羨慕前世讀書時,曾經幻想過的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場景,所以先前將思思硬拉著,陪他寫了半天,嗅著室內焚香,女兒家身上體香,筆尖柔毫與紙面輕觸滑潤,享受著那種異常安寧的美妙感。

但想到自己寫書的事情如果傳出去了,只怕會給自己帶來許多沒必要的麻煩,所以他決定以後還是自己一個人悄悄地寫。

范閒總覺得自己必須要提前為將來的京都生活做好準備,從物質上,以及精神上。而像紅樓夢這種長篇美文,是斷斷然不可能像抄襲詩詞一般,臨時在某個酒宴之上脫口而出,所以必須要事先就準備好。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自己將來的人生,肯定與慶國的中心,那個遙遠的京都脫不了干係,也許是那個當朝廷高官的親生父親,也許是那個印象中的黃毛丫頭,也許是自己沒有見過一面,卻總是某名好奇的母親。

他想了想,復又落筆寫完這回裡寶玉與秦鍾兒那些不可與人言之事,待墨跡干後,放入信封之中,準備寄給遠在京都的范若若。

在澹州港的府邸內,范閒沒有留存稿,前面的都是寫一篇,便往京都寄一篇。因為他實在是很難抑止自己心中那種想將前世的美好經驗,與這個世界上的人分享的慾望,就像某個人擁有了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而且從來沒有人看見過的玉石,自己藏在床下許多年,心裡一定會癢的要死,總是恨不得讓全天下人——不,應該是至少有一個人,知道這玉石奪人心魄的美麗。

將名畫收藏一輩子而不示人的收藏家,如果不是變態,那就是偷這幅畫的小偷。

而范閒知道,自己肯定不是變態,雖然自己確實是小偷,但很妙的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知道。

所以范閒完全忽略了范若若丫頭的年紀,一直按月將稿子給她寄過去,然後告訴她,這故事叫作石頭記,是一個叫做曹雪芹的人寫的,自己偶然結識,每月從他那裡弄些稿子,與妹分享,如何云云……

雖然紅樓夢前十五章裡,依然有秦可卿夢中會寶玉,寶玉初試雲雨情之類的段落,但范閒裡篤定小丫頭在自己這麼幾年的書信薰陶下,應該不會將這些看成洪水猛獸,也不會將自己這哥哥看成什麼淫邪之人。

果不其然,范若若得了曹公文字,懵懂讀之,視之如牡丹大嚼之,卻也是慢慢品出了些許味道,尤其是看到黛玉進府之後,便開始覺出好來,每月必來信催哥哥多向那曹公多求些。

范閒接信之時,心中不免苦悶,心想這存稿都沒了,更新自然不可能太快,日後抄到七八十章時,總不還是要落個太監的下場。

……

……

將今日文抄公的事業做完,范閒便開始和平常的日子一樣看起書來。他的書房裡有許多雜書,都是京都伯爵府寄過來的,每當想到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心裡對那位從未謀面的父親的印象總會有所改觀,至少對方還知道一個人成長過程之中,最緊要的是哪些東西。

在一個沒有AV也沒有坑的國度裡,范閒用來排遣無聊生涯的方法,除了每天與體內霸道真氣捉迷藏,讓丫環們臉紅羞羞,便只有閱讀書房裡這些雜七雜八的書籍。

書籍的內容涉獵面極廣,從農物耕種到慶國律法,無一不包,還有些這個世界的經書更是像磚頭一樣地塞滿了整層書櫃。

這書櫃是范閒按照自己心目中的樣式做的,樣式很簡單,每層裡面放著瑤州出產的芸香草,這種草最能防止蠹蟲蛀蝕書籍,只是這個世界上好像沒幾個人知道,所以在別府裡只是當作一般香料在使用。

讀了這些年的書,范閒從那些經書裡發現了許多自己前世所學的影子,只是在表述的方式上有些微的不同,這個認識讓他絕了抄襲韓非子荀子老子孫子若干子,從而成為一代學術大家的念頭。

不論是哪個方面的學習,包括識毒,包括修行,包括讀書,范閒都很認真,用完全不符合他如今年齡的沉穩與刻苦,在不停累積著。因為他明白,自己比旁的人並不多出什麼,自己並沒有來到一個平均智商為五十的完美世界,自己能夠擁有的優勢,不過是那麼一點點地球社會沉澱下來的知識,還有就是比一般孩童啟蒙要早許多的覺醒初始時刻。

油燈裡一聲輕響,蹦出一小團燈花,忽然變得亮了些許,范閒伏案看書,漸漸睡去。

第二日清晨醒來,洗漱完畢,范閒先去老太太臥室請安,才自去廳裡用早飯。自從刺客的事情發生之後,范閒再看著奶奶的目光,就與以前有了很大的差別,除了堅持了許多年的晨午請安之外,還會時常與面貌慈祥的奶奶聊些家常話,講幾個小段子逗老人家開心。

「聽說有一天,皇帝陛下召集宰相大人、元老會領事大臣,監察院院長、宮中的太監頭子還有一群高官在大殿商議國是。結果那天天降流星,一顆隕石從天上飛了下來,砸破了殿頂,將正跪在下面的幾位大臣全砸著了。陛下趕緊傳喚太醫前來醫治,守候在病房之外。不一會兒功夫,太醫出來了,陛下忙著問:太醫,宰相還有救嗎?太醫很木然地搖搖頭:宰相沒救了。」

段子前面,老夫人滿臉孤疑,不知道小孩子為什麼講起京都裡的事情來了,這些權力中的陰險事,老夫人不知道親身經歷過多少,所以一向小心謹慎。

「陛下又問:那領事大臣呢?太醫又沮喪地搖搖頭:唉……也沒救了。陛下又問:洪公公?太醫仍然是搖搖頭。陛下大怒,喝斥道:那到底誰還有救?太醫精神一振,說道:陛下洪福,慶國有救了!」

聽到最後一句,老太太頓時醒了過來,笑的顫顫巍巍,眼淚都險些笑了起來,指著范閒無辜的臉笑罵道:「你這個小促狹鬼,如果是在京都裡,光憑這個笑話兒,你就要被監察院給逮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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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51:28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九章 往事


雖然慶國目前國力天下無雙,但是朝政之弊卻也是無法盡除,而在天下百姓心中,最大的幾位奸臣,就是剛才段子裡提到的宰相大人,領事大臣和太監頭子洪公公,當然,其實監察院那位院長也是臭名昭著,但范閒看在費介老師的淵源上,所以不好將這人也編排進去。

這個段子其實脫胎於前世某個關於台灣政局的笑話,范閒有日寫在了寄給妹妹的信中,將她逗的不行,今天講給奶奶聽,這位看似糊塗,實則精明之極的老太太,果然笑的不行。

將整個澹州港實際上最有權力的老太太逗高興了,范閒才向奶奶報告了一聲呆會兒準備出去一趟,奶奶也很少管他的事情,又已經回復到了那種如古井的神態之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出府之後,想到與自己變得越來越親近的奶奶,不論如何,范閒還是覺得有些欣慰,畢竟這些奶奶對自己還是百般照顧。想到這件事情,他不禁想起一個傳聞,聽說范家在京都本來就是名門大族,但是自己父親司南伯爵這一房卻是極遠的偏房,而且人丁稀少,所以很受欺壓,以致於奶奶剛生下司南伯爵不久,就入了誠王府做了一般權貴家庭絕不會做的奶媽。

很湊巧的是,上上任皇帝並沒有子嗣,所以因為性生活過於頻繁的原因英年早逝之後,兩位最有可能接位的親王殿下一個被北魏刺客暗殺,另一位卻又被已經被暗殺的那位親王早前派的人暗殺……媽的,總之在這麼複雜而荒謬的過程之後,那張其實並不起眼,還很容易導致坐上去流血的龍椅,就頂到了一生謹慎自持的誠王的屁股下面。

誠王安安穩穩的做了幾年太平皇帝,時辰到了,往天上去了,皇位就傳給了現在的皇帝陛下,整個慶國在陛下的帶領下西征蠻夷,北伐北魏,終於將這天下打的稀里嘩啦,讓原本強大無比的北魏分崩離析,變成了北齊與一些小諸侯國,還有一向置身事外的東夷城。

看待帝王,不外乎是文治武功在青史上的份量,如今的慶國皇帝陛下先不論文治,單提武功,也算得上是慶國兩百餘年第一人。於是早有群臣迎合上意,上書請陛下往大岳封禪,傳書神廟代為祈福。

但不知為何,皇帝陛下一直堅不准奏,甚至還將幾位以為皇帝只是沽名釣譽、以退為進的佞臣打的當廷臀肉模糊、血流不止。

而伯爵別府裡的老太太,就是這位殺伐決斷、權重如天,卻一向隱於深宮的皇帝陛下的奶媽。

范閒前些年一直還有些疑惑於自己父親——司南伯爵暗中的實力與他目前在京都中的官位有極大的不相襯,居然能夠讓監察院的費介來當自己的老師,但當知道奶奶就是皇帝的奶媽之後,這些疑惑頓時迎刃而解。

自己的父親司南伯,就有些類似於前世時康熙年前那位叫曹寅的江寧織造。曹寅的母親孫氏,正是康熙的保姆,所以此後曹寅一生都備受康熙的寵信,官至江寧織造,雖然只是不及三品的小官,但卻手中握有密折上報的權力,康熙南巡,曹家數次在家中接駕,試問整個江南官場,誰不懼他?

就連日後康熙晚年,曹寅被查虧空國庫銀餉之事,康熙都看在當年情份上是拖了又拖,免了又免,直到曹寅死後,關係疏淡了,曹家才倒了霉。

如此曹雪芹十八歲入了北京,才有了紅樓夢。

范閒才可能在這另一個時空裡,抄襲紅樓夢。

「曹先生,看來俺們雖然身處兩地,果然是情發一心,我這書……抄的也算應景。」范閒想到自己家與曹家的情況差不多,不由笑了起來,輕輕彈彈手中那封夾著石頭記第十回的信封,走出府去。

在海邊懸崖之上,范閒閉目冥想,渾身上下晉入一種很玄妙的感覺之中,正因為前世是一個被動形成的唯物主義者,所以今世能夠和這種霸道的真氣兩相纏綿,他有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有些類似於戀愛。

戀愛總是有苦有甜,他修行的霸道真氣也是讓他喜悲交加,很明顯這種霸道真氣讓他的身體有了些極為神奇的變化,比如力量,比如反應,但是時常不聽使喚的亂竄,卻又讓他時刻處於危險之中。

這些年因為有五竹在一旁錘打著,所以真氣老實了許多,但今天卻是一個危險關口,因為今天是霸道之卷修練的最後一天。

五竹安靜地站在一邊,看著盤膝而坐,五心向天的范閒,手中不緊不松地握著那根尋常的木棍。

隨著心念動處,一直蘊積在丹田內的真氣緩緩流轉起來,在極為細密的神識引導下,沿著胸腹處的經絡向著四處散發,由氣穴處往後遁去的真氣,如同過去這十幾年中一樣,泥牛入海一般沉進了腎門雪山之中,再也找不到任何蹤跡。

但其餘的那些真氣,依舊保持著強悍的數量,沖刷著他的經脈,就像是無數被燒熱後的小刀子,在細細刮著那些柔嫩的管壁。

范閒渾身顫抖著,冷汗如漿浸出他身上的衣服,雙目緊緊閉著,長長的睫毛不停地抖動,忍受著無比的痛苦。

修行霸道一十二年,連最艱險的入關,也只是睡了一覺便輕鬆渡過,從那之後,便再無費勁的地方,料不到今日破第一卷之關口,竟然是如此難熬!

真氣仍然在他胸腹間的經絡裡橫行,不停沖刷,這種尖銳的洗刷可以讓經絡擴寬,讓真氣運行的速度加快,但是與之相伴而來的,則是巨大的破壞力。能將無形的經脈擴長的力量,帶給神識上的痛楚,不是那麼能夠輕易忍住。

幸虧十二年來的辛勤修行讓范閒的經絡強度達到了一種很結實的程度,所以才沒有氣溢脈壁,造成難以想像的慘烈後果,而他的心念定力也在前後兩世奇異人生的幫助下,比一般的人要強太多。

……

……

似乎已經過了很久,其實東方海面上的朝陽才不過脫離海水的懷抱不久,橫橫地頓在遠方,散發著溫暖紅紅的光芒,照在懸崖之上,映出一立一坐兩個孤單的人影。

真氣逆行而上,那股宏大卻又暴戾的氣息,終於衝破了人體內經脈細微處的阻擋,由期門直抵天樞,像一把大刀,猛地向范閒額上的印堂處砍去!

紅色陽光裡,范閒如遭雷擊,頭顱無由抬起,望著頭頂天空,嘴巴張大,卻無法發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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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51:58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章 有歌者來


「脫了衣服去!」

五竹手上那根木棍狠狠地敲打在范閒的頭頂,發出「碰」的一聲巨響。

此時真氣正在范閒的印堂裡向穹頂衝去,隱約中似乎能夠看見自己神識裡一片光亮,尤其是頭頂處幻化成七彩顏色,卻略嫌粘稠,始終看不清明,一股煩悶從那滯塞處傳開,讓范閒好不苦惱,好不鬱悶,只將這頭顱仰向天空,欲得一快。

便在此時,額前真氣鬱積處,卻生生挨了五竹一棍。

棍子擊打在他的肉身上,卻更像是打在了他的心靈深處,讓他腦中猛的一炸,就像頭頂天空的烏雲被一道閃電劈開,漫天清麗的陽光就這樣灑了下來。

「脫了衣服去!」

這句話是慶國五經——《宿語錄》中一段,據傳如今的四大宗師之一,北齊國國師苦荷的太師祖根塵,當年曾經得蒙天授絕學,悟道之時喝道,人之身體,便是汗衫,只有脫了,方成大道。

而在范閒前世所看過的書中,佛教也曾有言棒喝之道,清遠禪師嘗云:「著肉汗衫如脫了,方知棒喝逛愚癡。」

所以在懵懂與痛苦中的范閒,一聽見五竹說的這句話,便明白了是什麼意思,加之頭頂通道已暢,天光自下,心神回復清明,意守內府,全將身體上經絡裡的諸般痛楚,全當作了天地所施,他人所受,和自己再無半點關係。

將生命中一切執著放下,將身體上一切感覺放下,恰好應合了此時霸道之卷末關的心境。

天地的霸道之氣,根本無法由一個人的身軀容納,所以只有捨了自己的身體,而將自己與這天地之氣貫通,成為自然中的一節,才能調取如此狂戾難馴的真氣。

范閒體內的真氣漸漸平伏,頭頂處的大關已經被打通,平緩而雄渾的真氣從那裡流淌而過,然後沿著背後天柱而下,直接貫入雪山之中。

而很奇妙的是,雪山裡面一直如大海般平靜的所在,今天也發生了一些小小的變化,開始滲出一些真氣補充到他的丹田之中。

如此一來,他體內的真氣循環終於暢通,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週而復始的渠道,與外界的環境隱隱呼應。

很久之後,范閒才癡癡醒來,身下早已淌出一灘污水,黑臭難聞。他望著旁邊仍然是一臉冷漠的五竹,露出一絲虛弱的笑容,苦笑說道:「謝謝叔,只是……你這一棍子敲的真狠。」

此時他雖然身體感覺虛弱,但精神卻是十分旺盛,閉目察看了一下自己體內的情況,熟悉了一下真氣流動的最新走勢,感覺到原本暴戾的真氣,雖然依舊強大,卻明顯少了許多燥息,流轉起來更加舒暢自在。

范閒歎了口氣,想不到自己終於也能練成前世只在武俠小說裡見過的真氣,一股子說不清楚的味道充斥著他的腦海,下意識裡,右手往身邊拍了下去。

噗的一聲悶響,就像是破布被一根燒紅了的鐵纖一下子戮破了。

地面上赫然出現了一個淺淺的掌印,邊緣十分光滑!

范閒舉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然後又低頭看了看石面上的那個掌印,比劃了一下大小,確認了這個掌印是自己隨手拍出來的,呆呆地看了半天之後,終於醒過神來,歎息道:「真的很神奇。」

「真氣外溢,稍後就好。」五竹在他身邊說道。

「叔,您不是說過自己沒練過真氣,所以不知道該怎麼教我嗎?」

「我看別人練過,所以知道今天該怎麼做。」

「原來是沒吃過豬肉,總看過豬跑的意思。」

范閒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罵自己的感覺,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剛才那個關口還真是危險,如果不是那一棒子,我還真怕自己又變成植物人兒了。」

「什麼是植物人?」五竹很冷靜地問著。

范閒抬頭望天,神遊物外,不理不睬。

他旋即想到,原來瞎子五竹也是個經驗主義者,那……萬一剛才那棒子沒有把自己敲通,而是把自己敲昏了,體內那些暴戾真氣亂竄,把自己的五臟六腑搞成爛七八糟的下水……

打了一個寒噤,他擺脫這種無比恐怖的聯想,看著面前的大海寬廣,心胸為之一暢,如今功法初成,隱隱興奮之餘,終於從前些日子的刺客事件陰晦情緒裡擺脫了出來。

這些天來,范閒一直沒有想明白,刺客為什麼居然真的用毒。費介來傳授自己識毒解毒的本領,難道就真的算到會有這一天?那也未免太高瞻遠矚了一些。還有就是那位二姨太膽子也太大了,就算她的身後有京都裡的某處高門大宅撐腰,但用下毒的法子,等於說是連奶奶的性命也沒有放在眼裡——那位老夫人,可是皇帝陛下的奶媽。

京都裡的父親,難道就一點兒沒有察覺這件事情?

正在他思考問題的時候,遠處山崖之下傳來一陣歌聲。

這處山崖緊鄰大海,遠離澹州,而且崖後儘是荒險地,崖前亂礁林立,漁船無法靠近,所以清靜的很。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五竹選擇在這裡傳授范閒殺人技,所以今天忽然聽到一陣歌聲,由不得范閒疑惑叢生。

他雖然緊張,卻沒有了亂了分寸,小心地趴在崖面上,隔著一塊石頭,往歌聲傳來處望去。

目光及處,驚濤駭浪裡,一葉扁舟正在黑色的礁石間穿行,黑色礁石在白沫一片裡時隱時現,小船在其間蕩蕩悠悠,看著似乎隨時可能撞到礁石之上,摔個粉身碎骨。

但偏偏就這樣,小船卻是自在無比地穿行著。

船上坐著一個人,那人戴著斗笠,歌聲正是從他的嘴裡傳了出來:「浪花只開一時,但比千年石,並無甚不同,流雲亦如此。」

歌聲柔和,卻在海浪的咆哮聲中清清楚楚傳上懸崖來。

范閒聽見這歌,便想到前世松永貞德頌牽牛花的名句:「辰光只開一刻鐘,但比千年松,並無甚不同。」只覺得這船上人物好不瀟灑,卻又高深莫測。

正想著,卻聽見五竹冷冷的聲音:「躲好。」

范閒下意識裡往石後躲好自己的身體,察覺身邊黑影一逝,然後便無比驚恐地看著五竹直接從數十丈高的懸崖上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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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52:25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一章 傾船


在沒有修行霸道真氣之前,范閒絕對不會認為人的血肉之軀能夠比石頭還要堅硬。但當他剛才一掌在石面上拍出個掌印後,他放棄了這種想法。

但他依然不認為有人可以從數十丈高的懸崖上跳下去還可以一點事沒有,尤其是中途沒有減任何速度。五竹幫助他推翻了這個想法,同時也給了他無比的震撼,原來這個世界上的超級強者,真實的水準,竟然如此恐怖!

蒙在五竹眼睛上的那塊黑布,在高速下墜的過程化作一道詭麗的黑絲,而他的身體,卻像一道迅雷般的箭矢,跺向那條小船。

他沒有用什麼輕功,只是這樣由著大地的引力讓自己自由墜落,在數十丈的距離之中,不停加速,當最後要踩到船頭時,速度已經快到一種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身體割裂了空氣,比風聲還要快一些,發出嗡嗡的恐怖聲音。

他所挾帶的那股勢先於身體,到達了小船之上,猛地掀開了舟中歌者的竹笠。

笠帽飛起,遠遠地落入海中,露出歌者的臉來。

歌者的容貌樸實古拙,一雙眼睛靜如秋水,此時看著頭頂凌空而來的那雙腳,卻是瞳孔一縮,精光乍現!

一雙白玉般的雙手,在袖外輕輕一舞,像枯枝發芽般指節散開,無數道氣波從歌者的指尖噴出,竟是生生在五竹撞向小船之前,疾射在波濤不停的海面之上,將在白浪裡上下的漁舟強行往後推出了兩步之地。

正是這兩步之地,五竹像一塊天外來石般,狠狠地砸在了船首,而沒有砸在那個歌者的身上。

風聲未至,五竹的雙腳已經狠狠地踩在木船的前部,這種由天而降的力量,根本不是一隻小船所能承受——「喀喇!」一聲巨響!

整只船被這股巨力踩的向下方的海水裡扎去,尾部高高的翹起,馬上迅疾地穿入海裡。

那名歌者被這反震之力震的向天飛去,在空中雙手一展,略顯狼狽。

水花四濺,船首被這強烈的撞擊力震散,沉入海底。

一道黑影破水而出,在漫天水花裡,綴上空中那個正在飄舞著的歌者,在瞬息之間,出指如劍,狠狠地刺向歌者的咽喉。

歌者雙手一錯,散手如同搭建房屋的房梁一般,極穩定而有美感地展現在自己面前,勉強封住五竹這必殺的一擊。

空氣中一陣陣輕微的爆裂聲響起,這是勁氣互衝的結果,也不知道在這樣短的剎那裡,這兩位絕世強者出了幾招。

片刻之後,兩個身影迅疾分開,分別落在懸崖下那極狹窄的一帶沙灘兩旁。

海面上,小船的碎屑緩緩地浮出了水面,看上去就像中藥罐子裡的殘渣,只剩下半片船尾無主飄浮,十分淒涼。

……

……

「暗殺不成功,所以你要陪我的船錢。」歌者望著五竹眼睛上的黑布,微笑著說道。說完這句話,他將手一伸,遙遙伸向五竹,像是要向對方討要賠款。

他和五竹相隔三丈,但這一伸手,五竹卻是眉頭皺了皺,腳下奇快無比地向後動了兩步,側著身子,避開了對方手指所伸的方向。

一陣簌簌聲起,五竹先前站立的地方,沙面上一片密密麻麻,正好應了那句詩:「雨打沙灘萬點坑」

隔了三丈的距離,淡淡一揮手,勁氣便直透沙面,這份修為,放眼當世,也沒有幾個人。

「你為什麼在這裡。」五竹微微側著頭,臉上雖然沒有什麼表情,但可以看得出來,比平時要慎重許多。

「十六年前和你打過一架,從那以後,再也沒有找到值得對戰的對手。」歌者笑瞇瞇地回答道:「去年我回了一趟京都,葉重那小子說這些年一直沒有找到你的下落,我還以為你真的跟著葉小姐去了另一個世界,還忍不住喝了兩罐酒,其中一罐是倒在了地上,滴了兩滴眼淚。今年我又出來旅行,剛才在海面上隔著很遠就感覺到很強大的氣機,所以來看看……哪裡想到,居然是你。」

歌聲歎息嗔怒道:「十幾年不見的老朋友,怎麼一見面你就要殺我?你明明知道,我殺不死你,你也殺不死我。」

五竹偏著頭想了想,似乎認可了這個事實。

歌者知道這個瞎子性情有些古怪,如果對方能殺了自己,只怕還真下得了那個手,不由微笑問道:「小姐歸去之後,我還以為你會回神廟,為什麼到澹州港來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想殺你。」五竹沒有回答他,反而冷冷說道:「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幾個人認識我,而其中,你是嘴巴最大的那個。」

歌者面色一窘,不知該如何回答。

五竹繼續說道:「所以如果能殺了你讓你閉嘴,我很樂意。」

歌者苦笑著搖頭,歎息道:「你還是那個可怕的脾氣,修煉到你我這種境界,依然像你這樣嗜殺的,真是很少見。」

五竹搖頭道:「我只在乎結果,從來不考慮手段。」他忽然皺眉說道:「既然看見你感興趣的人了,那就走吧。」說的乾脆利落。

歌者先是一窒,旋即朗聲長笑起來,一拱拳,微笑著說道:「其實,我並不是一個多嘴的人。」

說完這句話,他將雙臂短袖一揮,負手於後,瀟瀟灑灑地飄到海面那半截短船之上,也不知道這船是如何做的,只剩了半截,居然還能浮著。他站在殘船之上,雙手做著划船的姿式,竟就這般滑稽無比地用內力激引著殘船向著澹州城的方向開了過去。

五竹看著他離開的方向,黑布黯淡。

……

……

「他是誰?」從峰頂爬下來的范閒並沒有聽見二位強者在懸崖下的對話,猶自沉浸在剛才親眼目睹超強者戰的震驚之中。

「葉流雲。」

「果然……」范閒歎息著,跟在五竹的身後,也往澹州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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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52:57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二章 閒年


葉流雲來了,然後又走了,真的就像天上四處流動的雲彩一般,不曾留下半點痕跡。澹州城的那些居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閒談時時常尊崇無比提及的四大宗師之一,曾經來澹州喝過酒,打過架,唱過歌。

五竹微有擔心,這個世界上知道自己和小姐關係的人並不多,但偏偏葉流雲就是其中一個,而且完全和他的宗師身份不相符合,是個出了名的大嘴巴。

葉流雲來澹州這件事情太蹊巧,和自己見了一面就離開,五竹根本不相信。

范閒卻相信葉流雲確實只是一個很單純的旅人,拍拍五竹的肩膀安慰道:「誰說高手高手高高手就不能旅遊?」

這只是一種很純粹的直覺。

他的直覺一向精準,總覺得自己京都裡那個老爹有些問題,監察院、刺客、膽子比母老虎還要毒辣的二太太……所以他認為自己的父親司南伯爵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至少比曹寅這種包衣奴才厲害太多。

但他的思維方向完全走入了歧途。

——他猜測自己的便宜老爹會不會是前任皇帝老誠王的私生子,因為當年奶奶在誠王府當奶媽,老皇帝就讓她抱回去收養。如今司南伯爵因為心傷自己的身世,痛恨自己的同父異母兄弟安坐龍椅,而自己只能當個小伯爵,於是扮豬吃老虎,暗底裡與監察院及一切可以利用的反動勢力相勾結,組織了一批私底下的力量,妄想接受如今皇帝陛下大人的一切家產。

而自己呢?則因為老媽毫無疑問也是位大人物,所以成了某種家族利益聯姻的產物,自己的存在對於父親的造反大業有很重要的作用。

當他將自己閒得無聊時做的推論告訴五竹時,一向東山崩而面不改色的五竹,終於忍不住將手中的菜刀狠狠地斫進了菜板裡面,對於某位少年的瘋狂想像力,表示了一定程度的敬意。

也正是因為這樣,五竹決定暫時不帶著他離開澹州。

既然瘋狂少年自己都並不擔心將來的事情,臉上依然保持著羞澀的、滿是好奇的笑容,時刻準備投身於子虛烏有的司南伯爵造反大業中,而顯得對於這種謬論所可能帶來的危險毫不在意,那瞎子五竹又怕什麼呢?

五竹從來沒有擔心過自己的生死安危,只是擔心范閒。而一旦范閒顯得極其變態的毫不擔心,五竹也就隨他去——就和范閒五歲開始酗酒一樣——五竹只負責保護范閒的安全,而並不會主動給出太多意見。

從骨子裡講,這對主僕、這對師徒都是很懶惰、而且膽大包天的人物——他們不是不會陰謀,只是覺得有時候手中的武力比陰謀要更有力量,所以下意識裡便將旁人的陰謀看作了雲淡風輕之事,來便來罷,還能怎嘀。

所謂明月大江,所謂清風山岡。

其實范閒不是明月,是羞答答的彎月眉兒——他還是怕死,因為他並沒有五竹這種絕世手段,但他知道如果自己的身後有監察院的那位費介還有身旁這位瞎子僕人,那麼自己想死也沒有那麼容易。

在懸崖畔親眼目睹五竹叔與四大宗師之一的葉流雲那番交手後,他內心深處受到了極大震撼,對於武道這種事情,終於也體會到了與茶道、書道一般的美感,那種藝術的美感。所以他暫時停止了抄襲紅樓夢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修行之中。

五竹自己並沒有如何高明的劍法拳訣,但他對於如何殺死一個人很有研究,講究快、準、直、狠,曾經對范閒說過:「不要相信弧線圓融,進可攻,退可守的說法。如果要攻擊對方,那麼就一定要走直線,用最快的速度,走最短的距離,給對方造成最不可逆轉的傷害。」

范閒馬上想到了那天五竹叔直接從懸崖上跳了下去,心想這位果然是走了最短的距離,苦笑著搖頭,不知道自己要達到那種境界,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某日蘿蔔絲兒教程之後,范閒揮著微有酸麻感覺的右臂,看著背對著自己的五竹,好奇問道:「按照以前說過的,我現在的境界有幾級?」

「七級的真氣水平,三級的控制能力。」

范閒很快地心算出結果:「一平均就是五級,比四級高些,可以拿畢業證了。」少年略微有些得意,漂亮的眼睛裡微有驕色。

五竹搖搖頭:「如果你運氣足夠好,可以殺死一名七級人物,如果你運氣足夠差,那一個三級的小蟊賊就可能斷送你的性命。」

范閒笑著歎了口氣,心想這位嫩叔還真的說話夠直接,不過自己的運氣好像一直挺好,不然也就不可能死後跑到這個世界來了。

在葉流雲來過之後,范閒在澹州的生活真正的安寧了下來,再沒有什麼刺客來找麻煩,二太太聽說重病了一場,變得老實了許多。京都裡范若若的書信依然每月一封寄來,范閒則是呆在這座海邊小城裡,吃吃豆腐,抄抄小書,偶爾穿些綵衣孝順著老太太,到雜貨店裡喝酒,切蘿蔔絲兒給自己下酒,日子過的很是輕閒。

有一天,海邊出現了海市蜃樓,澹州港的居民都跑出去看熱鬧,雖然都是長居海邊的人們,但能看見海平面上那些虛無縹緲,宛若仙境似的島嶼,仍然是興奮異常。

五竹變得古怪起來,關上雜貨店的門,走到偏遠的海邊,一個人上了懸崖,靜靜地「望」著那邊的畫面,似乎想起了什麼讓他很不愉快的事情。

海市蜃樓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久,一會兒就散了,但他依然靜靜地望著那邊。

隔著那塊黑布望著那邊,就像他並沒有瞎一樣。

范閒爬上了懸崖,赤裸的上半身顯得十分勻稱,已經擺脫了瘦削的體形,他看著五竹安靜地坐在那邊,不敢打擾他,也陪他坐了下來,看著那方被西面夕陽反照成火一般顏色的天空。

許久之後,五竹忽然冷冷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范閒將自己烏黑的長髮束到腦後隨意紮了起來,露出那張稚美中終於初顯英氣的漂亮臉龐,微笑答道:「十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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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53:26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三章 竹帥


五竹是一個很奇怪、很神秘的人。在范閒的眼中,五竹叔的人生很淒涼,活了三十來年,身邊也沒個伴兒,除了自己以外,就連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個。甚至有些澹州港的居民們,到現在都還認為五竹不僅是個瞎子,還是一個啞巴。

他的眼睛上永遠蒙著那塊黑布,范閒心想,那下面一定是很恐怖的殘疾,所以才會這樣不願意讓別人看見。

費介老師稱他為五大人,很明顯五竹叔當年是在京都官場上混過,但他的行事作風,卻完全沒有一絲「官」氣,甚至連塵俗味兒都極少,倒有些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一想到這點,范閒下意識裡往他看去。五竹問完剛才那句話後又回復到沉默之中,冷冷地「望」著天邊海面上的暮色,淡紅色的光芒籠罩在他的身上,映在他眼睛上的黑布上,反射出像火一般跳躍著的顏色。

范閒忽然想到了一件十分恐怖的可能,思考了許久後,喃喃問道:「叔,你剛才看著那些像仙山一樣的畫面發呆,你不會是從天上下來的吧?」

他現在能接受內功這種東西,甚至也隱隱相信上天有眼,才會有自己這一世的遭遇。但如果說自己身邊相處了十幾年的夥伴,突然變身成為九霄雲上的謫仙,這仍然會讓他受不了——穿越加仙俠,只會嚇得他仆倒在地。

五竹搖搖頭,淡淡說道:「我只是似乎記起了以前和小姐出來時的地方。」

「你確認你不是仙人,我老媽也不是仙女?」

「這個世界上有神仙嗎?」

「不是有神廟?」

「誰說神廟裡住的是神仙?」

「叔,你是不是記起了什麼?」

「不,我只是忘記了一些什麼,一些並不重要的事情。」

五竹站了起來,還是向著海的那頭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似乎在向什麼地方告別,然後輕聲說道:「我們回去吧,有些事情可以告訴你了。」

范閒微微一笑,知道對方並沒有忘記那個承諾,只要自己滿十六歲了,就會告訴自己有關於母親的一些事情。

走到懸崖邊上,他吸了一口氣,體內的真氣開始緩緩流轉起來,整個人的身體附在懸崖之上,真氣沿著經絡運至掌心,被逼出掌面不足絲般距離,便倏地從掌緣外收回體內,就在手掌之間,極巧妙地構成一個微微向下陷去的真氣接觸面——因為真氣無形,所以可以保證沿著手掌的邊緣處形成一種很完美的密閉。

手掌牢牢地貼在光滑的岩石上,憑藉著真空的吸附力,將他整個人都固定住。然後卸下真氣,一隻手便會脫離岩石,如此這般,范閒看似很輕鬆地往懸崖下爬去。

看著和蜘蛛俠一樣。

一般的武道修行者,不論他體內的真氣如何豐沛,都做不到這一點。而范閒之所以能夠做到,全依賴於他與眾不同的修行方法和身體構造,還有就是他與眾不同的思維方式。

在這個世界中,所有的武道強者,只會在乎「實」、「勢」二字,其中的實字,說的自然是體內真氣的豐沛程度,而勢則是一個幾乎只可意會的形容,有些類似於境界。而講究與自然呼應的法術,向來是不入真正強者之眼的末道。

在五竹看來,所謂實、勢……其實也就是真氣的數量質量以及對於真氣掌控的精確程度而已,如今的范閒在他教了十年之後,大概在三級和七級半之間徘徊著,四年來基本上沒有什麼進步。

武道強者都會下意識裡將自己身體裡的真氣,當作某種一次性工具或者武器,就像是水,用來攻擊對方,一旦潑出去之後,根本不會想著收回。一場大戰之後,真氣殆盡,反正也能打坐冥想恢復。

也難怪天下眾人都這般思想,畢竟真氣一旦離開身體之後,再想收回來,這本身就是有些天方夜譚的想法。

但范閒不一樣,他體內的真氣循環線路本來就和一般人不一樣,在後背後灌入雪山,等於那裡就是一個開口,與外界天地元氣構成了大小兩個循環,所以他對於真氣的感應要敏銳許多。

同時……范閒很閒,同時又很吝嗇……所以才會不停地嘗試著將真氣逼出體外後,再將它收回來。

很辛苦地試驗了三年,他現在終於可以在真氣離開掌心十分之一寸的距離內,將真氣再從另一邊收回來。

這麼短的距離,根本無法攻擊到敵人的身體,所以范閒有些悲哀地承認,自己這三年的時間基本上等於在做無用功。

但既然學會了一些無用的小花招,總得想些用途,每隔三天都要爬一次海崖,他覺得很辛苦,腦筋一動,便將這招真氣回流用到爬山上來了。

或許范閒比這個世界上的人真正優秀的地方就在這裡,他的思維並沒有所到時代的局限,沒有什麼先入為主的概念,一切對於他來說都是新鮮的,一切對於他來說都是有可能的。

范閒像條魚一樣地游下山崖,抬頭望去,五竹已經變成了一個小黑點站在峰頂邊緣,他也不著急,微笑看著上方,他一向很喜歡看五竹下山。

五竹向前走了一步,就像前面是平地。

腳一懸空,他的身影便開始飄飄然落下。只是每隔三丈左右,他會很隨意地伸出一隻手掌,在崖上的石間輕輕摁一下,稍微延緩一下下墜的速度。如此伸掌十幾次,整個人便面無表情地站在了懸崖下面。

五竹下山的方式看似簡單,但那種對方向、角度、力量、速度乃至海風的體驗,在這剎那時光裡算的分毫不差,如此強悍的計算判斷能力,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最頂尖的強者之一。

如果想到他是個瞎子,那麼可以將之一那兩個去掉。

雖然已經看了無數次,但范閒還是忍不住鼓掌讚歎:「瞎帥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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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53:55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四章 雨夜回憶


三月份的澹州,海風十分溫柔,春天的氣息佔據了全部的舞台,漫山開著一種不知名的小黃花,家家戶戶都用這種花的花瓣泡茶喝,一邊喝著,一邊在家門外與街坊閒聊。所以走在澹州港的街上,總能聞到那種淡淡的清香,不幽不膩,只是一昧清純,叫人心情十分寧美。

而到了晚間,則是春雨常來之時,隨微風潛入夜色,無聲無息地滋潤著土地,讓整座澹州城的黑色屋簷和街上的青石路面,都蒙上了一層迷濛的水澤。

淅淅小雨,輕輕落在雜貨店外的蓬布上,並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音,只是沖洗掉了淺淺的那層灰,讓店面顯得精神了許多。但是今天雜貨店又沒有開門,范閒告知了老夫人一聲,便偷偷來到了店裡,一面剝著花生,一面與五竹飲著酒。

伯爵別府裡的人應該知道他喜歡來雜貨店,但都以為少爺只是貪那個瞎子自己釀的好酒。一方面是因為范閒確實好酒,一方面則是因為他需要一個比較拿得出手借口。他和五竹的交往雖然不可能完全避開別人的目光,但還是比較小心。

菜刀擱在菜板上,菜板乾燥,刀鋒上也沒有菜屑,看來很久沒有用了。

花生殼捏破的聲音響了起來,范閒扔了一粒進嘴,緩緩地嚼著,直到將乾果全部嚼成了香味撲鼻的糊茸,才端起面前三個指頭大小的小瓷杯,送到唇邊呲的一聲飲了下去。

今天喝的不是黃酒,是京都送過來的貢酒,度數有些高,讓范閒找到了一絲五糧液的感覺。

他不急著發問,因為他知道五竹叔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不會讓自己等很久。

五竹沒有坐在他的對面,而是端著一碗黃酒,坐在房間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幽幽的聲音響了起來。

「小姐姓葉,叫葉輕眉。我是她的家僕,很多年前,我和小姐從家裡出來……」

「葉輕眉……」范閒第一次知道自己母親的姓名,莫名其妙地,心頭一片溫潤,微笑著又喝了一杯酒,很識趣地沒有問……家在哪裡,如果五竹叔願意告訴自己,就一定會告訴自己。

「我們在東夷城裡住了幾年。小姐天生聰明,什麼都懂,又有一顆慈悲之心,所以從十五歲的時候,就開始在東夷城裡做生意,只是因為年紀太小,所以只是隱藏在幕後,而讓掌櫃的冒充東家。」

范閒端著酒杯的手頓在半空中,忍不住問道:「做生意和慈悲之心有什麼關係?」他並不好奇母親為什麼天生聰明,為什麼十五歲的年紀就可以做生意賺錢,因為這些年裡,他早就猜到,自己的母親,一定不是個可以用常理推斷的人物。

五竹很冷淡的聲音回答道:「因為小姐憐世人憂患實多,所以喜歡做善事,東夷城遭水災的時候,開粥鋪最多的就是小姐,而如果要做善事,就一定要有錢,所以小姐開始想辦法賺錢。」

范閒點點頭,認可了這個邏輯。

「生意做的很好,漸漸也有人查覺到了商舖的幕後老闆是小姐,所以有些人開始打主意,後來都被我殺了。」

五竹說的很平淡,但范閒知道當時的情況一定很緊張,既然五竹叔說生意做的很好,那就一定是做的非常好。所謂懷璧其罪,一個十五歲的女子擁有如此大的家產,確實很容易引發世上無良之輩的野心。不過想到有一個絕世強者為母親做保鏢,范閒才將毫無理由提起來的心落了下去。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皺眉問道:「老媽姓葉,難道當時你們開的商號就是葉家?」

「是。」

「居然是葉家!」范閒滿臉驚訝:「我聽人說過這個名字,傳說十幾年前,葉家是天下第一商號,只是想不到原來是老媽的產業。」

「我並不知道葉家的生意做的有多大。」五竹很平靜地說道:「那不屬於我的工作範疇。小姐認為我殺人太多,所以結束了在東夷城的生意,來到了慶國,開始在京都生活。」

范閒覺得事情應該不是這麼簡單,變賣了東夷城的事業,來到慶國,總要有一個比較拿的出手的理由才對。

五竹繼續說道:「小姐來京都後,又開始做生意,又把生意做的很好。後來認識了一些人,包括司南伯。大家似乎都聽她的,按照她的想法,準備做些事情,改變一些事情,就與慶國的王公貴族們產生了利益上的衝突。」

五竹頓了頓,「有一次慶國正和西邊打仗,京都裡防禦力量空虛,剛好又出了件大事,我不在京都,小姐可以依靠的力量也出了些問題……小姐被那些王公貴族派人殺死。我趕回太平別院的時候,就只救下你來,然後就抱著你來了澹州。」

這件事情范閒很清楚,也清楚那些「仇人」早在十年前,就已經被殺光了,主持復仇的人,想來應該和便宜老爹及監察院脫不了干係。

長時間的沉默,讓雜貨店外的雨聲顯得格外清楚了起來。

「完了?」范閒皺著眉頭問道,覺得難道自己母親的一生,就這樣簡單幾句就總結完了?她做的生意,做了些什麼事情,能夠讓整個慶國的王公貴族來對付她,為什麼赫赫有名的監察院費介老師一提到自己的母親就顯得尊敬無比?

「基本上……完了。」五竹斟酌了一下用詞。

范閒歎了口氣,確認五竹叔確實不是講故事的好手,漂亮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知道還是得自己來問。

「我母親做什麼生意?」

「奢侈品,軍械,船舶,糧食,基本上什麼賺錢就做什麼。」

五竹很隨便地回答著,范閒卻是聽見一個名詞就嚇一跳,兩世的經驗讓他很明白,能做這種生意的人,一般背後都有極大的背景,像母親這樣一個孤女,居然能白手起家到如此可怕的程度。

「那母親死後,這些生意呢?」這是范閒最感興趣的一點,畢竟按照慶國律法來講,自己應該是這批龐大遺產的唯一繼承人。

「後來聽說,葉家的生意全部收歸慶國內庫。」

范閒苦笑著搖搖頭,原來變成了皇家生意,馬上斷絕了打官司討家產的荒唐想法,轉而笑道:「葉輕眉這個名字當年一定很拉風,聽說老媽進京都的時候,就揍了京都守備師師長一頓。」

室內的油燈忽亮忽暗,聽到范閒的話,五竹似乎想起了什麼往事,唇角有些生疏地往上挑了挑,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

范閒手腕一僵,小瓷杯落到方桌上骨碌碌轉著,心裡喊道:「笑了……他居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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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54:22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五章 慶歷四年春


這是瞎子五竹第一次笑,或者說,這是十六歲的范閒第一次看見自己的五竹叔笑,就在自己提到母親當年時的那一瞬間。

瞎子五竹露在黑布之外的容易並不顯得蒼老,但總是冰冷無比,極少出現表露情緒的表情,更很難看到諸如驚怖、傷心、悲哀之類的形容。

更沒有笑容。

所以當他想起當年和小姐初到慶國京都時的往事,牽動唇角往上翹去時,顯得有些生疏和彆扭。但縱使如此,似乎永遠不笑之人,偶爾露溫柔,卻像是懸崖之上千年不化的寒冰裡,突然綻放出一枝美麗無比的雪蓮花。

溫柔無比,美麗無比。

好不容易才從失神中醒過來,五竹已經回復如常,淡淡回答道:「知道小姐叫葉輕眉的不多,旁的那些閒雜人等只是稱她小姐,不過葉輕眉這個名字,就算現在,想來……在京都也是很出名的。」

「是嗎?」范閒睜大了雙眼,他覺得五竹這句話有些前後矛盾,既然知道老媽叫葉輕眉的人不多,那為什麼葉輕眉這個名字還挺出名?之所以他會這樣想,是因為他並不知道監察院門口那塊石牌之上,那一段金光閃閃的話,還有那個落款。

「講講我父親的事情吧。」范閒目光閃爍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只答應說小姐的事情。」

「嗯,你很滑頭啊,五竹同學。」

「你出生之前,我得過一場重病,忘記了很多事情。」

范閒捂嘴笑著:「叔比我還要賴皮……嗯,那算了,說別的吧……我……那位媽媽長的什麼模樣?」

五竹想了想,說道:「很美麗。」

雖然他說話的聲音並沒有夾雜太多複雜的情緒,但范閒總是認為說這三個字時,五竹顯得很誠懇。他微微笑著搓搓手,歎息道:「原來是個很美的女生。」

……

……

雖然五竹說故事的水平極其低劣,但從簡單的字裡行間,范閒也能感覺到當年京都裡,那個女子的故事本身應該是怎樣的多姿多彩。他的心裡產生了極強的衝動,要到京都去,自己一定要到京都去。

五竹比劃了一個手勢,示意范閒站起來,跟自己走。

范閒有些好奇地站了起來,走到房間的最後,看著五竹輕輕在那方石牆上摁了幾下,牆壁裡忽然發出了輕微的聲音,然後從中分開,露出了裡面的一間密室!

范閒吃驚地跟著五竹走了進去。密室裡什麼都沒有,薄薄的一層灰塵鋪在地上,角落裡很隨便的放著一個箱子。

因為密室除了這個箱子之外,再看不到任何東西,所以很顯眼。是一個黑皮箱,約摸一個成年人的手臂長短,並不是很寬,所以看上去比較細長。

「沒有人知道,小姐和我去京都之前,曾經在澹州呆過一段時間,這箱子就是小姐留下來的,我幫你保管到現在,以後你自己保管。」

范閒心頭微動,走上前去,用手拂去黑皮箱上的灰塵,看著箱子口那裡,發現是一塊類似於黃銅般的蓋子,將鎖口蓋住了。

他很好奇老媽給自己留下些什麼,不料翻了半天,發現那個蓋子竟然扭不動,這箱子根本沒辦法打開。

「沒鑰匙。」五竹看見他忙的不亦樂乎,提醒道。

范閒垂頭喪氣說:「不早說,那給個打不開的箱子我,有什麼用。」

「抱你來澹州之前,因為需要讓某些人相信你已經死了,所以鑰匙就留在了那裡。」

范閒心想這種橋段未免也太老了些,挑挑眉頭,從小腿邊上的刀鞘裡取出自己從不離身的那柄細長匕首,對準了皮箱的上方比劃著,看哪裡容易下手。

「不用試,這個箱子比你想像的要結實很多。」

能聽出來五竹叔很反對自己暴力開啟,范閒微笑著停止了動作,收回匕首,拍拍那個箱子,搖頭歎息道:「說不定裡面有幾十萬兩銀票,可惜了,可惜了。」

接著他提起箱子試了試重量,發現還挺沉的,好奇心不免又重了幾分。

「鑰匙在哪裡?」

「京都。」

又是一個很寬泛的答案。

五竹轉過身去,準備走出這間密室。見他沒有注意到自己,賊心不死的范閒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兩下,右肘微彎,猛的一掌印在了箱子的正上方。這一掌裡蘊積著他所有的功力,霸道十足,破風而落。

「砰」的一聲悶響,迴盪在密室之中,竟是激起了滿天灰塵,將油燈的光亮都掩去了大半。

五竹的身影冷冷地轉了過來,看著范閒。

范閒此時正目瞪口呆望著自己的手掌,而那個黑色的箱子上面,除了些許灰塵之外,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看來要打開這個神秘的箱子,就一定要去京都了。

范閒這麼默默想著,籌劃著自己大概什麼時候能離開澹州,想來京都的父親,應該不會總讓自己留在海邊「養老」才是。

此時的他並不知道,司南伯爵派來接他的人,已經在路上了。

慶歷四年春,籐子京坐在澹州港唯一的一家酒館裡,抹著額頭上的汗,看著酒館的一面牆。

那方牆上用上好的材料裝裱著一張紙,那張紙質量不錯,上面密密麻麻用小楷抄寫著許多字,那字跡明顯出自文書閣大書法家潘齡之手,風格風雅有神,端正純厚。

如果放在京都,潘齡大人一幅如此大小的作品,至少要賣出三百兩銀,而澹州港本就偏遠,所以好好裝裱,像供神一樣供在牆上,倒也並不出奇。

只是這上面寫的內容,確實很不適合用來裝飾門庭。

因為上面寫的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消息,對,這就是傳說當中的報紙。整個澹州港也只有兩份報紙,父母官的那份自然是放在官衙裡,酒館老闆弄到手的這幅,卻是悄悄從伯爵別府的下人手上高價買來的。

一般百姓是看不到這新鮮玩意兒的,所以覺得格外神奇,加上又是潘齡大人手書,所以酒館老闆買來之後,就掛在了牆上,當作是自己的鎮店之寶。

只是他也不知道,這份報紙乃是別府范大少爺偷出來賣的,而且范大少爺一共已經賣了二十幾份給城中富商,好好地賺了一把昧心錢。

而籐子京,馬上就要去面見這位范大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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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55:03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六章 去京都?


跟隨籐子京來到澹州的下人們,正在街巷裡採購此間特產的花茶。京中的伯爵大人很懷念家鄉的茶味,往年都是別府的老夫人喊人買了寄到京都,但這次伯爵府既然派人來了,就順手一道購回去。

從伯爵府一共來了三輛馬車,七個人,領頭的就是籐子京。

他沒有和那些下等僕役去街上閒逛,還在不停地抹汗,澹州的天氣果然比京都要熱一些。本來他一到澹州就應該去伯爵別府請老太太安,但一想到這次的任務,就有些心虛,所以讓下面的人去收購花茶,而他可以坐在酒館裡穩定一下情緒。

前幾年派到澹州來的二管家如今音信全無,生死不知。伯爵府裡的人們都清楚,京中一房與澹州一房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雖然澹州這邊只有范閒一個人,但事實讓所有人都在暗中猜測,二管家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如果真的像大家想的那樣,那范府的人們就一定要重新審視那位私生子,畢竟二管家出事的那一年,范閒少爺只有十二歲,如果想要無聲無息地讓二管家消失,就只可能是老太太的命令——這證明老太太是站在范閒這邊,二太太的日子估計不會好過。

籐子京注意到牆上那張報紙的日期,是一個月前的那份,自己在司南伯的書房裡曾經看過。報紙上沒有什麼新鮮事,京都裡的那些大人物生活的很平靜,大王子與西胡的戰事還沒有更新的消息,宰相大人私生女事件似乎也漸漸平息了,至少在偉大的皇帝陛下親自庇護下,御史台的那些年輕人沒有取得更進一步的戰果。

報紙上的花邊版正在連載監察院院長大人的初戀故事,雖然報紙的後台是皇帝陛下,但如果那個可怕到了極點、比豺狗還要陰險的院長大人人在京城,報紙的編輯們一定不會有這個膽子。

由此可見,深受陛下倚重的陳院長大人,二十年來第一次回老家休假的旅程還沒有結束。而皇帝陛下從來不會在院長大人不在的情況下有大動作。

想起伯爵大人的吩咐,籐子京實在不很明白,接這位沒有身份的少爺回京,為什麼一定要趕在院長大人回京之前,而且事情交待的如此急迫。再也不敢耽擱時間了,就算拼著老太太發怒,也得將少爺接走……他抹了一把汗,站起身來,招呼手下的人,趕著馬車,往澹州港一角的伯爵別府趕去。

伯爵別府難得這麼熱鬧,所有的下人丫環都站在廳的下方,好奇地打量著站在廳中間的那些家丁模樣的人物。大家知道這些人都是從京都本府來的人,難怪身上淡青色的衣服看著都那麼精神。只是京都與澹州兩地兒隔得遠,兩個宅子來往並不多,難得見京都派了這麼多下人來,所以丫環們都在猜測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籐子京老老實實地領著手下跪到地上,恭恭敬敬地給老太太叩了幾個響頭,請老太太安,然後又將司南伯臨行前交待的話都說了出來,然後安靜地站到一邊,等著老太太裁決。

籐子京知道這位老太太在范家的真正地位,所以連呼吸聲都刻意放低,顯得無比恭敬,只是眼神不時偷瞥一眼,正站在老太太身後為她捏肩的那個少年。

少年長的很漂亮,長長的睫毛,微紅的薄唇,眼睛寧柔有光,看上去跟個女孩子一樣,但是滿臉的笑容,卻讓人覺得十分親切。

這自然是范閒。

籐子京心裡歎息一聲,這樣一個玉做似的人兒,偏偏是個沒身份的私生子,這老天爺確實不怎麼公平。似乎是被少年的陽光笑容所感染,籐子京猜測著,這位少爺應該比京都家裡那位好侍候多了吧?

聽完眼前這個下人的話,老太太微微垂下眼簾,想了一會兒後低聲說道:「知道了,子京你去歇息吧,一千多里的路,都辛苦了……思思,讓老黃頭去準備熱水和飯菜。」

下人們齊聲應了聲,從京都來的那些家丁趕緊謝過,然後老老實實地退出廳去。籐子京雖然有些著急,伯爵大人可是給了自己期限的,但在老太太面前哪敢多話,偷瞧了一眼那位還有些陌生的少爺,便退了出去。

廳裡一下安靜了下來。

「你剛才也聽見了,你父親讓你進京。」老夫人輕輕將手搭在肩上范閒的手上,溫柔地拍了兩下,「你怎麼想?」

范閒雖然滿臉微笑,但心裡卻早盤算開了,他也很疑惑,為什麼老爹非要這時候喊自己進京,而且一點先兆也沒有。如果是準備給自己這個私生子謀劃一個晉身之階,可是科舉大比春闈已經開始,自己此時去京都,至少需要個把月,無論如何也是趕不上的。

聽到老太太問話,他想了想苦笑著說道:「我沒去過京都,雖然好奇,但又有些害怕。」

這個回答半是實話,半是假話——實誠在於他確實對於京都的人們,尤其是自己的母親曾經生活過、戰鬥過的地方十分好奇,但卻是根本沒有害怕,有的只是一絲未知的惘然而已。

「你想去嗎?」老夫人微笑著,似乎看穿了少年心裡想的事情。

「想。」范閒老老實實回答道:「孩兒從小住在澹州,早就想出去走走了。」

「噢,不想再陪我這個老東西了?」老夫人打趣道。

范閒嘻嘻笑著湊趣:「是啊是啊,老祖宗打我板子吧。」他接著說道:「反正剛才那位主事也說了,父親這次準備是讓別府全部遷回京都去,總是隨著奶奶一起走,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老夫人平靜地搖搖頭,牽著他的手,讓他站到自己面前,輕聲說道:「我身子骨可禁不起這一路的巔波,如果你要去,你就去吧,我還是留在澹州看家的好。」

范閒一怔,沒想到奶奶竟然不願意回京都,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七章 前夜
安靜的大廳裡,祖孫二人一時無語。院子裡,京都來人採購的花茶堆放在一角,袋子裡的茶香花香味緩緩滲了出來,將滿院的花香都比了下去。花樹之間,幾隻黃粉蝴蝶上下翻舞,花樹之上,偶爾傳來幾聲雛鳥初鳴之聲,十分清脆。

「去吧,雛鳳終有初啼時,你已經大了,總要去見見世面。」老夫人接著微笑說道:「只是你一個人去京都,小孩子家,只怕要受不少委屈,你能受得了嗎?」

范閒知道奶奶說的是什麼,甜甜笑道:「二姨娘這些年對我挺好的,還經常送些東西過來,奶奶不用擔心。」

老夫人笑著搖了搖頭,知道這個外表沉穩,實則古靈精怪的小傢伙內心深處一定不是這般想法,摸了摸他的腦袋,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歎息道:「如果……將來有什麼事情,看在我和你父親的份上,多忍忍。」

「嗯。」范閒微笑著點了點頭。

「按我的本心來說,是不願意放你去京都的。」老夫人很慎重地說著:「只是……你總還是要去京都,所以我要交待你一些事情。」

「閒兒聽奶奶吩咐。」

「還記得四年前的周管家嗎?」老夫人微笑望著他。

范閒心裡咯噔一聲,不敢直視奶奶的雙眼,半晌之後,才苦笑說道:「當然記得。」

這聲應答之後,祖孫二人便算是把這層紙捅破了。老夫人正色道:「你這孩子沉穩聰明,本來不需要擔心什麼。但那次事情,便看得出來,你的心性還是過於純良了些。」

范閒心裡歎息了一聲:「純良難道不是褒義?」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老夫人微瞇著的雙眼裡寒光微作,冷冷說道:「你若真要去京都,便要依我一椿事情。」

「什麼事情?」范閒隱隱猜到。

「心狠一些。」老夫人似乎有些疲憊,往後靠去,倚在太師椅上養神,「這個世道,看似太平,但如果你心不夠狠,終究還是自己吃虧。」

范閒沉默著。其實他不是一個好好先生,只是在澹州一直沒有機會表現出自己陰暗的一面,所以聽著老夫人的訓誡,心中明白,這是金玉良言。

老夫人半閉著眼睛,說道:「當年你的母親何其聰慧,但就是心地太善良,才落得……」她忽然睜開雙眼,盯著范閒一字一句道:「寧肯自己去害死別人,也不要讓別人害死自己。」

范閒用力地點了點頭。

「你去收拾一下吧,你父親催的急,只怕京都裡真有什麼事情。」老夫人滿臉溫柔看著面前這個和自己一起度過十五年的小孩子,「我不去京都,就在澹州,如果……在京都過的不好,有人想欺負你,你想回來就回來。」

「哎。」范閒應了一聲,站起身來逕直往自己的臥室走去,沒有多說什麼。

進了房間,他沉默地坐到床上,扯起被子抹了抹臉,抹得自己頭髮大亂,低聲自言自語道:「娘的,居然差點兒哭出來了,奶奶真會煽情。」

剛剛入夜,房間裡的燈幽幽亮了起來,范閒面無表情,提筆給京都的妹妹寫信,告訴她自己即將到來的消息,寫完了之後,才想到這郵路驛馬只怕比伯爵府的馬車快不了多少,說不定她剛收到信,自己就已經到了京都,似乎沒什麼必要。

但范閒是個很節約自己精力的人,既然已經寫了,那就順手封進信封裡。他正準備喊思思明天記得寄信,一扭頭,卻看見自己的大丫環思思正若有所思地在旁邊撐頜,看著自己發呆。

「思思,想什麼呢?」他把信封在丫環面前晃了晃。

思思一下醒了過來,窘羞道:「沒什麼。這是寄給小姐的信?那給我吧。」

范閒把手縮了回去,頗好奇地看著她:「怎麼了?」

思思想了想,終於鼓足勇氣問道:「少爺,你要去京都了,是不是很高興?」

范閒坐直了身體,微笑望著她:「怎麼忽然問這個?」

「少爺,聽說京都的人都很壞。」思思咬著下嘴唇,不知道該不該說,「而且……您畢竟沒個身份,去京都府裡,在二太太面前,只怕不好過。」

范閒哈哈笑道:「原來在擔心我,我躲著她就是了,將來就算在京都裡混不到什麼出息,也可以去開醫館養活自己,不在伯爵府呆著就好……我啊,其實也只是想去京都看看。」

思思說道:「少爺才不會一世碌碌無為,少爺看了這麼多書,明年考科舉,一定能中,將來做大官,光宗耀祖。」

看著她說話的認真模樣,范閒微微一笑,沒有接話,他心裡對於光宗耀祖根本沒有絲毫想法,內心深處,對於京都的便宜老爹著實沒有什麼感情,這和與奶奶的相處分別太大。

「少爺為什麼不願意帶我去京都呢?」這才是思思真正憂愁的地方,她可憐兮兮地望著范閒,「京都那些丫環一定都是聽二太太的,你身邊沒個可靠的人,可怎麼辦?」

范閒歎了口氣,思思比自己還要大兩歲,放在別人家只怕早就許出門去了,只是因為自己兩世人生,所以暗底裡顯得成熟穩重許多,反而讓思思覺得自己十分可靠。

他看著思思正色說道:「正因為我不知道京都是什麼模樣,所以我才不可能帶著你走。」

思思其實也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想到以後和少爺天各一方,只怕再無相見之期,心頭微酸,趕緊扭過臉去,收拾書案上的東西。

范閒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心中也是一片黯淡,但知道自己根本無法說些什麼。

京都那裡或許有很好的風景,有許多有趣的人或事,但一定也會有明處的刀槍,暗處的弩箭。自己願意冒些小危險,去經歷這些,因為既然有第二次人生,那就斷沒有在小小澹州城裡孤守終老的道理。但是他沒有把握能夠保護身邊的人,所以思思是不可能跟著自己走的。

晚上,他悄悄去了一趟雜貨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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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55:39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八章 離開澹州


籐子京萬萬沒有想到,這次伯爵交待的任務,居然完成的如此順利——他本來以為,范閒大少爺既然沒有拿得出手的身份,那麼一定會非常牴觸去京都觸二太太的霉頭,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拖在澹州——沒想到這位大少爺竟似毫不在意地同意了伯爵的要求。

他大清早就知道了老夫人留在澹州的決定,但也不以為意。只要那位沒名份的大少爺跟著自己一干人回京就成,至於老太太,既然喜歡海邊,就在這兒養老吧,反正伯爵也沒有要求整個別府非要這次一起搬回京去。

黑色的三駕馬車停在別府的正門口,御者的座位是藍色的布墊,藍黑相加,看著比較漂亮。門口已經圍滿了澹州城的居民,大家看見這種搬家的陣勢,早就圍了過來,四相打聽才知道范家大少爺今天要回京都了。

雖然澹州港的居民們擁有人類所有應有的缺點,比如好妒,比如嘴尖,但是這十幾年來,時常看見那個不像少爺的范小少爺在街上逛著,在屋頂上喊著,總是會生出一些感情來。此時聽說他要走了,要去京都那種繁華地,料到多半是再沒有回來的一天,自然還是有些唏噓。

一大群人在伯爵別府門口,等著范閒最後一次踏出這個家門。

但等了半天,還是沒有看到那張漂亮而且永遠帶著溫柔笑容的臉。

後院裡忙成一團,范閒微笑著倚在柱子上,看著幾個丫環忙來忙去。一個丫頭喊著:「牙刷,牙刷忘記帶了。」這聲喊又讓丫環們找了半天。

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沒有什麼大發明,只是將牙刷整的舒服了一些,將時人喜歡用的馬尾牙刷變成了豬毛,同時把枕頭整的軟和了一些,用棉花代替了硬梆梆的枕頭,另外還做了個淋浴用的噴頭,懸在臥室的後面。

還有很多很多,只是目前看來,能夠帶到京都去的,只能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幾個大包將最後面那輛馬車塞的實實在在之後,范閒終於扶著老夫人,滿臉微笑,緩步從別府裡走了出來。

與四周鄉親父老拱手後,范閒並不意外的在人群之中看見眼睛微紅的思思,想來昨天夜裡哭過了。

范閒今天破例穿了件長衫,掀起前襟,拜倒在地,向老夫人叩了個頭。嗯,

站起來後,他又用完全不合當世禮法的方式,將老太太狠狠地抱在懷裡,用力地在奶奶滿是皺紋的額頭上親了一大口,然後輕聲說道:「奶奶,想法子給思思找個好婆家,至少要像冬兒那樣。」

全府下人們就當沒有看見少爺胡鬧的模樣。

老夫人也是被搞的大驚,斷沒有想到一向沉穩懂事的孫兒居然也有如此胡鬧的一面,敲了一下他的額頭,罵道:「胡鬧什麼,這些事情我自然會處理。」

目光從眼前這些熟悉的臉上掃過,范閒微微一笑,拱手向四處行了一禮:「這些年來辛苦大家了。」

下人丫環們哪敢受禮,趕緊避讓。

老夫人忽然微笑說道:「走吧,不要讓你父親在京都著急,至於思思……將來你如果在京中過的舒服,我讓她過來跟你。」

范閒一怔,來不及分說什麼,就已經糊里糊塗的上了車。隨著車輪滾滾作響,馬車緩緩行出了澹州城。

天光明媚,藍天之上,白雲如絲,分外美麗。

馬車行過關了門的雜貨店,遠遠經過豆腐攤,范閒掀開車簾,看著豆腐攤上的那位少婦和她身邊已經能夠到處亂跑的小丫頭,唇角浮出一絲微笑,坐回座位。

座位下是個古舊的黑色皮箱。

澹州城生意最差的那間雜貨鋪終於倒閉了,城裡的居民們隨口說了幾句,估計那位瞎子老闆恐怕將來會孤老潦倒,同情了幾句,又開始把話題轉移到剛剛離開這座小城不久的范大少爺身上,人們紛紛猜測著,伯爵大人讓自己的私生子進京,準備給他安排個什麼樣的職司。

此時范閒正躺在寬敞的馬車上,這輛馬車在隊伍的中間,上面鋪滿了他自己準備的被褥,十分軟和,感受不到太多的顛波。他自然也會猜想父親讓自己進京的真正原因,所以請這一行護衛的頭領籐子京進來一敘。

籐子京沉著臉坐在車廂的另一邊,一雙腳不知道該放在哪裡,生怕弄髒了腳邊的那床雪白被褥,心裡實在是很有些不舒服,看來這主兒也是個敗家子,比京都裡的小少爺好不到哪兒去。

范閒很舒服地伸了個懶腰,瞇著眼睛,望著這位明顯實力不俗的中年人,問道:「籐大,這都已經離澹州很遠了,能不能告訴我,父親這次讓我入京,到底是因為什麼?」

籐子京有些猶豫,似乎有些話不好說出口。

范閒微笑著,眼睛裡清亮無比,望著他的雙眼,柔聲道:「您也知道我的出身,所以難免會有些擔心。」

籐子京擠出一絲笑容,恭謹回答道:「少爺多想了,老爺這次接少爺進京,那自然是要為少爺打點前程做準備。」

范閒揮了揮手,搖頭道:「車裡就我們兩個人,何必掩飾什麼。」他忽然笑了起來:「如果你不肯說的話,說不定我呆會兒就跳車跑了。」

籐子京笑了起來:「少爺喜歡說笑。」

話還沒有說完,范閒已經冷冷截道:「有時候我不喜歡說笑話。」

籐子京心裡咯噔一聲,心道難道這位說的是正經話?如果你真不想進京,這是大家都能猜到的事情,那為什麼在澹州城的時候,卻沒有在老太太面前提出反對意見?他看著面前這個面相柔美的少年,越發覺得對方其實並不簡單。

范閒自然不會真的跑,雖然他也知道進京估計沒太多好事兒,但這些年的富貴閒人生活,早就讓他沒了闖江湖的勇氣,要住荒山破廟吃苦,這不符合他的性格。

他來這個世界,是來享福的。

而他又很願意去京都看一看,所以當司南伯派人來接自己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想過要反對。但這並不代表,他會不好奇這件事情背後隱藏著的東西。

沉默了許久之後,籐子京終於有些忍受不住車廂裡冰一般的平靜,開口說道:「少爺,這次之所以要急著接您回京都,其實是老爺給你準備了一門親事。」

范閒看著他,半天之後才開口說道:「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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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56:11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一章 初入范府

范府座落在京都東城,離天河路還有一段距離,也看不到皇宮。這裡住著的都是達官貴人,並沒有平民百姓立足的餘地,所以顯得比較安靜。冷清的一條大街上,隔著十來丈就有一座府門,每座府門外都安靜地蹲著一對石獅子,數十個石獅子就這樣在自家的門前百無聊賴地瞪著雙眼,瞪著從街上行駛過的馬車。

黑色的馬車緩緩從大街上經過,道路兩旁沒有好奇的眼光。走到范府旁邊,馬車有些困難地拐入了側巷,在一片樹蔭之下,停在了角門處。

范閒掀開車簾,扶著籐子京的手下車,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看了看四周的環境,不易為人察覺地點了點頭。

咯吱一聲,木門被推開了,裡面的下人們迎了出來,好奇地看了一眼范閒,囁嚅著似乎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和行禮。

范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跟著籐子京往門裡走去。下人們鬆了一口氣,開始搬運馬車上塞的滿滿的行李。

門裡早候著位小廝,半佝著身子,引著二人進去。一路往裡,只見庭院漸深,內有假山平草,花枝淺水,景致頗為精雅,而沿路遇著些婆子,一見有人來了,都是斂聲靜氣地守在道旁,一點不見紛亂。

越走越深,竟是還沒有到內院,范閒不禁有些讚歎於京都老宅的豪闊,這比澹州港那處的別府不知大出幾十倍去。能在京都寸土寸金之地,擁有如此大的府邸,看來父親大人的權勢果然不一般。

若換作一般的常人,此時初入豪宅高門,總是會有些心慌拘謹,即便紅樓夢中林妹妹初入榮國府時,也是不敢多言多語,生怕有些行差踏錯,丟了自己及府中顏面。

但范閒卻不是常人,兩世為人,生死輪轉,讓他身上無由生出些許灑脫之感。再者早已習慣了私生子的身份,依前世心態,也不覺著這身份有何丟臉處,倒是覺得自己父親應該丟臉才對,由此延展開去,更是不會在乎這范府的顏面了。

所以他一路走著,一路望著,面帶微笑,全無一絲拘謹,雖然笑容裡依然有幾絲羞澀,但這些羞澀都不過是些掩護色而已。他看著府中景色,嘖嘖稱奇,路過垂柳時,撫上一撫,踏過淺湖上拱橋時,往水中金鱗望上一望,顯得無比隨意。

他這一路行來的神態,全落在闔府下人眼中,這些下人不免有些好奇,這位已經聽說了十幾年的「少爺」原來竟是這樣一位人物,說不出有甚好、有甚不好,但是總覺得少年郎有股子味道,只是這味道不知該如何用言語分說。

到了內院前,籐子京小聲提醒道:「少爺,這裡面我就不能進去了,您自己進吧……」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提醒道:「少爺說話……」這一路行來,籐子京隱隱有些欣賞寵辱不驚的范閒,想到京中范府暗中爭軋,忍不住想提醒些什麼,但話一出口,卻發現自己有些孟浪,而且也根本不知該如何措辭。

范閒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微微感動,微笑著拱拱手:「籐大安心。」接著又叮囑他記得將自己的行李收拾好,自己夜間或許要用,如何如何。

在今天這種時刻,居然還能好整以暇地想到晚上如何,籐子京知道面前這位漂亮的少年心智遠較一般同齡人成熟,聽見這句話後,略覺安心,笑了一笑,自與那小廝去偏院休息。

領路的小廝換成了丫環,還是挺稚美的一個小姑娘。范閒跟在小姑娘身後,進了後院。

一位中年婦女端著黃銅盆子走了過來,半蹲行了一禮,然後服侍他洗了把臉,水的溫度不熱不冷,恰到好處。

范閒沉默著,擦了擦手,將毛巾遞了回去,然後說了聲謝謝。

中年婦人聽見這兩個字,有些吃驚,略顯慌張地退下。

范閒笑了笑,這才想起來,京都並不是澹州,自己對丫環姐姐們的客氣,放到此處後,就顯得有些多餘和不合時宜。

就算進了內院,卻也不是站在中廳,而是被丫環領著站在偏門。偏門那面牆上塗成全白,在門洞之上,卻有一方微微突出的黑色雨簷。

站了很久,卻沒有人來理會,不知道是不是老宅給自己這個私生子的下馬威,范閒心頭漸漸生起一絲燥意,旋即深深吸了口氣壓了下去,抬眼看起那方黑簷來,仔細瞧去,發現這頗有古風的建築,確實雅致。

其實范閒錯怪他們了,那些丫環婆子們站在一旁,倒不是刻意冷落他,只是知道這位少年的身份,一時間不敢上前,一是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畢竟對方不是范府正室所出;二來家主未至,下人們確實不敢造次。不過此時自然早有人去通報家主。

范閒等了一等,自嘲地笑了笑,招手喊領自己進來的那個小丫頭過來。

小丫環面容清秀,臉蛋兒滑嫩無比,年齡還極小,細聲問道:「少……少……有何吩咐。」她本來想稱少爺,但想到其中問題,所以喊不出來,卻將那個爺字吞了進去,憋的滿臉通紅。

范閒看這小丫頭模樣,哈哈一笑,說道:「給我搬把椅子來。」

小丫環依言去了,從廳裡搬了一把木椅,這椅子有些重,她搬的微微氣喘。

范閒上前接著,將椅子放在地上,微微一笑,便大刀金馬地坐了上去,抬頭觀望頭上雨簷,竟是再不關心四周的目光。

丫環婆子們看到這少年竟然就這樣坐在椅子上,吃驚不小——長輩未至,晚輩理應束手謹立階前,哪有這樣大模大樣的道理?

迴廊裡傳來一陣極細碎的腳步聲,一陣極幽淡的香味隨風而來,讓人精神為之一振。范閒側頭望去,只見一位貴婦人正滿臉微笑地走了過來,這婦人面容姣好,雙眸如漆,身上裙裾微搖,金鐺微亂,但配著婦人身上那股含而不露的貴氣,卻讓人不覺得如何招搖,反覺著理應如此。

范閒微吸一口氣,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那婦人眉如遠黛,一笑之下,滿庭皆明,遠遠看著范閒就說道:「閒兒一路辛苦,且坐著吧。」

范閒甜甜笑道:「姨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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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56:38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二章 柳氏


來者自然是司南伯府裡的二太太,這位太太姓柳名如玉,十幾年前被司南伯爵收入府中。這位太太家中背景頗深,三代之內還出過一位國公。所以當年她嫁與司南伯做小,在京都裡還惹出不少議論——眾人都很好奇柳家是如何想法,竟然將自家女兒許給范建,雖然范建其時已經接了司南伯的爵位,但畢竟只是范氏大族中的遠房——直到這十年裡司南伯聖眷日隆,官位漸高,大家才服了柳家及這位女子的毒辣目光。

但很奇怪的是,司南伯一直沒有將她扶正,這不論從情理上,還是從柳氏娘家的地位上來講,都是絕對說不通的事情。

范閒滿臉可愛笑容,對著這位二太太深深一躬:「閒兒見過姨娘。」

柳氏亦是滿臉微笑,但瞳子裡卻是閃過一絲莫名神采,聽出面前這小子緊緊扣住了姨娘兩個字,卻不像一般人那般稱呼自己做二太太。

太太與姨娘之間的差別,便有若雲霄與泥壤。

柳氏微笑著說道:「進來吧,大老遠的,老坐在那雨簷下發呆是個什麼事兒?叫外人見了,不得說我們范府是個容不得人的地方。」

容不得人?那自然是彼人有不可容之處,范閒心中輕歎,知道姨娘是在提醒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倒也佩服對方說話漂亮。本來他不準備在言語上多加刺激對方,明知道對方在京都這宅子裡經營日久,占口頭便宜沒什麼意思,但旋即想到,既然雙方的利益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那何必再容讓太多?

他在心頭想著,看來這位姨娘倒與自己往日想的不同,應該是不是自己想像當中一昧陰毒的蠢貨——所以此時有些不明白,四年前面前這位婦人為什麼會使出用毒殺人這種昏招來的。

隨著二太太往廳裡走,離她並不太遠,貴婦身上特有的幽香傳到范閒的鼻子裡,他嗅了兩下,覺得這香水還挺好聞的。

在這種時候還能想這些有的沒的,范閒有些滿意自己目前的心境神思,微笑和柳姨娘嘮著閒話。

貴婦與少年,倒真扮演出來了幾分母慈子孝的感覺。

茶上來了,是地道的五峰採花,好茶。點心也上來了,是地道的江南小酥餅,好吃食。只是說完了沿途見聞,問候完了遠在澹州的老夫人,說了些澹州海邊的景致,京都有些什麼與眾不同之處,大家發現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於是柳氏和范閒同時很有默契地閉上了嘴,陷入沉默之中。雙方都意識到,彼此都不是省油的燈,玩這種言語上的試探沒有什麼意義,既然如此,不如乾脆就沉默以對。

所以客廳裡的氣氛有些尷尬,服侍的丫環們噤若寒蟬,連換茶時走路的腳步都放輕了許多。

只有范閒與二太太不尷尬,偶爾握著茶杯互視一眼,目光溫柔,溫柔一刀。

柳氏心頭微感沉重,她發現面前這少年果然不一般,居然在這種情況下應對自如,全無半點緊張拘束,沉熟穩重之處,竟似比老夫子還要持重些。

看來自己四年前著實不該聽了那人的挑唆,平白無故讓這少年搶先視自己為敵,現在反而不大好辦,許多手段都無法施展出來。

就這般沉默著,柳氏忽然覺得這樣是弱了自己的聲勢,畢竟自己在名義上總是長輩,於是輕咳了兩聲,說道:「你父親如今任著戶部侍郎,這次回京,你是準備明年的科舉,還是直接進戶部做事?」

范閒微笑應道:「全聽父親吩咐。」頓了頓又道:「只是不知道父親大人什麼時候回來。」

說老實話,在京都裡他想見的人有幾個,面前這位貴婦自然是其中之一,還有費介老師和若若妹妹,但最好奇的,自然是自己的父親了。

他很好奇,當年的司南伯是如何能讓自己的母親——天下最富有的葉家女主瞧上眼的。在他腦海深處,只認死去的女子為母,卻不想認司南伯為父,這大概是男人心中某種奇妙的想法。

「你父親一會兒就回來了。」

正說著話,內院的大門處微微嘈亂,丫環們急著在迎接什麼人,但聲音來的太快,丫環們都沒有攔住,一位少女就走了進來。

這少女生的並不如何漂亮,但眉宇間顯得異常乾淨,天生一股柔弱之中還帶著一絲微微冷漠。這種冷漠並不是一般人所言的冰山美人,對身周濁物的蔑視,而是一種基於某種尚未得知的自信,而產生的漠然,一種對於週遭的牴觸感覺。

范閒心頭微動,心道這種冷淡的感覺出現在一個高門大族家的少女臉上,實在是很不合契。

少女直直望著范閒的臉,眉宇間的冷漠漸漸淡化,最終消失無痕,反是兩頰上現出幾絲激動的紅暈,張唇欲言,卻又止住,退了半步,以極輕微地動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裾,襝衽一禮,清柔的聲音顯得十分的禮貌與自矜:「見過哥哥。」

范閒微微一笑,伸手虛扶了一下:「若若妹妹,無須多禮。」

二人的目光撞在一處,都是那般的清澈,毫無一絲雜質,有的只是淡淡笑意。數年書信來往,想來這個世界上相知最深的,便是這一對兄妹了。

只是一個相當不識情趣的小孩子聲音響了起來,頓時打破了兄妹二人相隔十年再聚的美好感覺。

「喂,你就是范閒?」

范閒轉過臉去,看著從高高門檻外踏進來的那個少年,少年體形有些胖,左臉上生了幾粒令人生厭的黑痣,一臉的怨氣,正略帶厭惡地看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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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57:07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三章 若若的釋名


范閒坐了下來,不理這廝,而讓妹妹先坐下,這才微笑問道:「這位公子是誰?」他自然猜得到這小胖子是哪個角色,卻故意不點明。

「我就是范思轍,范家大少爺。」胖子少年看了他兩眼,哼哼道:「原來你就是那個私生子。」

耳旁微有聲音傳來,范閒餘光去看柳氏——不料柳氏早已無故遁走,不知去了何處,看來是故意讓自己的親生兒子來鬧一番,破一破范閒的鎮定功夫。反正呆會兒若是出了什麼不合體統之事,也可以借口轍兒年少,不大懂事。

一絲詭異的微笑浮上范閒的唇角,他在澹州港就知道,京都府裡這位正牌少爺脾氣大的很,而且一向蠻橫,看在父親的份上,為了避免將來範府因為這小子得罪真正的權貴,而落個悲慘下場,范閒決定拔冗親自……教育一下這個「弟弟」。

不過接下來的事情,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

一個冰冷的聲音響了起來,卻是出自范若若的那雙薄唇:「把手伸出來。」說完這句話,范家小姐從桌下取出長長的戒尺。

「為什麼?」范思轍咕噥道,臉上顯得十分害怕,卻還是乖乖地伸出了手。

啪啪兩聲,范思轍的手上出現兩道紅印子,他的眼睛裡開始冒出淚花花,卻還是咬牙忍著,罵道:「姐,為一個外……」

「外人」兩個字沒有說完,范若若已經毫無表情地又是重重兩記戒尺,抽在了小胖子的手上。

范閒此時才發現,妹妹眉宇間的冷漠,在一般人的眼中,確實很有壓迫感。

「第一,哥哥的名諱你是不能直呼的。第二,你要明白咱家的身份,不要說出那些混帳話來。第三,對兄長不敬,自然要領罰。」

范若若淡淡地說著話,手裡拿著戒尺的模樣,讓范閒聯想到了那些表面柔弱可愛、實則無比兇惡的幼稚園阿姨們。

范思轍狠狠地盯了范閒一眼,嘴巴一扁,就往後院跑去。

「每次一哭就去找他的媽。」范若若歎息了一聲。

「我很好奇,思轍是哪兩個字。」

「思慮凝滯如豬,橫行霸道留轍。」

「如此雅訓的名字,被妹妹解成這兩句話,倒是好笑。」

「哪有哥哥講的頑笑話好笑。」

「為什麼你可以手拿戒尺將人打?」

「父親給了我管教他的權力。」

「這似乎與我當初對這個世界的分析有些出入。」

「是說男權的問題?」

「嗯,還有家族後宅權力分配的問題。」

「目前我好像獲得了一點點權力。」

「但不要忘了,你這種權力完全依賴於那個男人的喜惡。」

「哥哥也不要忘了,你口中所說的那個男人,是我們的父親。」

連珠炮一般的對問對答嘎然而止,范閒與范若若相視一笑,十分愉快,此時沒有外人在場,范若若也不再如先前般自持,展顏一笑,看得出心頭快樂難抑。

范閒也是如此,在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常常書信來往的妹妹,是可以真正用某種只有自己才能適應的邏輯交談的對象。而且剛開始通書信的時候,范若若年紀還小,等於在某種程度上,范若若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對人生的看法,都受到了范閒潛移默化的極大影響。

二人十年不見,本應有些陌生才是,但先前一番只有二人才能感覺到其中滋味的對話,迅疾間拉近了二人的心理距離,彷彿面前坐著的哥哥(妹妹),並不曾分開十年之久,而是日日相處庭院間,並肩讀書的良朋。

在這種關係裡,范若若是將范閒看做師長一般的人物,而范閒卻是將妹妹看成學生,或者是晚輩,這種心理很微妙。

范閒微笑著看著她,低聲道:「看你眼下在府中,似乎過的不錯,我倒擔心的有些多了。」

范若若低頭輕聲道:「全虧哥哥出主意。」

「噢?」范閒羞澀一笑,難道自己寫的前世言情橋段,真的能起作用?只是這句又不好直接問。

「最近柳氏比較安份。」范若若淡淡說著,她直呼姨娘為柳氏,就算此時廳中只有范閒和她二人,依然顯得十分冷漠。

范閒略斟酌一下後說道:「雖然我遠在澹州,但也知道,柳家在京中地位極高,你不要過於輕慢她。」

「不會。」范若若垂下眼瞼,睫毛搭在白皙的肌膚上,十分美麗。

范閒微笑望著她,發現在一個世界裡找到一個能「知」己的人,確實是件幸福的事情,雖然這個人等於是自己教出來的。

他柔聲說道:「收到我的信了?」

「嗯。」范若若笑了笑,臉上的冰霜早已消失無蹤,「前天夜裡在房裡看見那封信,嚇了我一跳,還以為是來壞人,後來看見信上的字跡,才知道是你。」

范閒聳聳肩,心想憑五竹的能力,當送信的確實有些屈才。

廳中還是沒有人進來打擾二人的說話,這一點范閒很滿意,他喝了一口茶,正色問道:「我這次入京的原因你大概還不知道吧。」

范若若抬起臉來,似笑非笑地望著哥哥。

范閒被她望的有些窘,訥訥道:「怎麼了?」

一聲略有調侃之意的歎息聲響起,小姑娘微笑說道:「你進京的原因,大概很多人都知道了,而且相信京都裡的名門子弟們,都很好奇,司南伯的私生子這次進京,對於那件事情,到底有多大的成算。」

「啊?」范閒微驚,問道:「我一直以為父親讓我進京是很隱秘的事情,難道很多人知道……不過相信京都沒幾個人知道我是誰,怎麼會有人好奇我的事情。」

「因為你這次進京是準備結婚的。」范若若笑了笑,「父親準備讓你娶的那個女子很有名氣。」

范閒微皺著眉頭,雖然自己不見得要娶對方,但無論如何,他還是很關心自己可能娶的女子是什麼樣的人物,問道:「你認識那家小姐嗎?」

「我未來的嫂嫂是林家的小姐。」范若若的眼瞳裡閃過一絲看不透的光彩,「不止我認識,相信整個京都的人,都認識她。」

「哪個林家?為什麼那女子如此出名?」范閒挑挑眉頭。

「哥哥,雖然你一向遠在澹州,但我知道皇宮裡辦的那紙印的物事,奶奶那裡應該也是有一份的。」范若若笑了起來。

范閒回憶了一下,一拍額頭,恍然大悟:「難道林家就是宰相林若甫家?那位小姐就是前段時間鬧的沸沸揚揚的宰相私生女事件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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