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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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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未來天子


  李隆基胖了點兒,尚算精神,在他對面坐下,雙目射出銳利的神色,打量龍鷹好半晌,讚嘆道:「竟有如此巧奪天工的易容術,連眼形也變了,使隆基差點認不出鷹爺的眼神。」

  龍鷹亦在打量他,放下心頭大石的道:「為何夜夜流連青樓?」

  李隆基嘆道:「皆因換湯不換藥,形勢的險惡,絲毫不改,表面風平浪靜,內裡處處暗湧。以前害怕武曌,現在顧忌韋妃。誰曾想過呢?廬陵王回朝後,竟會與武三思打得火熱,結成一黨。現時武氏的人勢力不減反增,武延暉、武延基、武崇訓等與廬陵王三女定下婚事後,更是意氣風發。現在我們兄弟五人,全在他們的人密切監視下,說錯句話,也可招禍。」

  龍鷹心忖他現在身處的情況,自己正是始作俑者,不過現在豈是悔恨的時候,道:「這是天意。」

  李隆基怔了一怔,雙目射出不解之色,道:「鷹爺認為隆基仍有機會嗎?」

  龍鷹道:「我是旁觀者清,在唐室子弟裡,你是唯一沒爛掉的人,將來撥亂反正,捨爾其誰?」

  李隆基苦澀的道:「廬陵王是長子嫡孫,又得天下擁戴,而連我父從皇帝到太子,從太子到相王,都是虛位虛權,何況是我?」

  武曌廢去中宗,另立李旦為睿宗,又立李旦長子李成器為太子,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大唐功臣李世績的孫子徐敬業在揚州起兵反武曌,卻被迅速蕩平。武曌乘勢為自己加上一個「聖母神皇」的封號,雖然尚未公然廢去李旦的皇帝地位,但人人看出是改朝換代的先兆,引發了以李唐宗室越王李貞為首的兵變。李貞敗得更快更慘,至此唐室大勢已去,李旦為了保命,只好自動讓出帝位,改當太子,怎想到最後連太子之位,亦要拱手讓給兄長,李隆基自悲自苦,非是沒有來由。

  龍鷹淡淡道:「人各有志,不能強求。假設你老兄甘於煙花酒色,對眼前中土的危機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我立即離開,永遠不再與你聯絡相見。」

  李隆基雙目精光閃閃,奮然道:「我李隆基當然不是這樣的一個人,還想依附鷹爺驥尾,創出男兒事業。嘿!但真的沒有想過當皇帝,更自問受不起。唉!我失去方向了!」

  龍鷹搖頭道:「你看錯自己哩!當你聽完我即將說出來的話後,會將你的想法徹底改變過來。你必須培養出當皇帝的野心,視自己為將來能開創出另一大唐盛世的明主。」

  李隆基沉吟道:「鷹爺是否想說關於韋妃的事?」

  龍鷹微笑道:「當然不止於那般簡單。」

  李隆基精神大振,道:「請鷹爺指點。」

  龍鷹道:「先問一句,你對武氏子弟有何看法?」

  李隆基雙目射出深刻的仇恨,沉聲道:「武曌害死我的親娘。」

  龍鷹若無其事的道:「從今天開始,你要拋開所有個人恩怨,純從成敗的角度視事,目標則是開展另一個盛世,就像在戰場上,用盡每一個對己方有利的因素,爭取最後的勝利。登上帝座後,也不能憑自己的好惡治事,一切以天下的福祉為依歸。這是條不歸之路,只有這樣,我龍鷹方可對你知無不言,為你效死命。」

  李隆基現出感動的神色,道:「隆基真的有機會嗎?」

  龍鷹道:「以前我只是憑直覺感到這個可能性,現在卻有十足的信心。你曉得我是誰嗎?」

  李隆基發怔的瞪著他,雙目射出期待之色。

  龍鷹笑道:「你不害怕知道真相嗎?」

  李隆基道:「我早問過萬大哥,他著我不要再問,只說可以絕對信任你,就如信任他般。隆基也從沒懷疑過鷹爺,因為鷹爺不但不用討好我,也不用討好任何人。」

  龍鷹壓低聲音道:「小弟至少是半個『魔門邪帝』。」

  李隆基縱有充足的心理準備,仍現出沒法掩飾的震駭。

  龍鷹輕鬆的道:「幸好你沒有拔足逃跑。」遂以最簡潔的言辭,交代出身來歷。

  聽畢,李隆基重重吁出一口氣,道:「那你根本算不上是魔門的人,只是機緣巧合下練成《道心種魔大法》。」

  龍鷹道:「因為我的確視『邪帝』向雨田為師父,所以感到身屬魔門。」

  李隆基灑然道;「為善為惡,在乎寸心之間,門派身份並非決定性的。這麼說,國老也曉得你這個身份。」

  龍鷹點頭應是,道:「還有靜齋仙子端木姑娘、風過庭、太平公主、張柬之。唉!在保密上,我做得很差。」

  李隆基道:「隆基能與聞此事,感到非常榮幸。難怪武曌肯這麼重用鷹爺,因為鷹爺乃沒有人奈何得了的人。聽說最近魔門有兩個元老級的人物現身襄陽,還在重重圍困下安然逸去,如果知道你是新一代的邪帝,肯定會來找鷹爺,鷹爺將如何對待他們?」

  龍鷹心中大讚,李隆基確有成就皇業的質素,敢繞個圈子來探問,看魔門邪帝這個身份對他的影響有多深。笑道:「此事絕不會發生,因為那兩個魔門混蛋,是由法明和小弟扮的。」

  李隆基愕然以對。

  龍鷹順勢將妲瑪的事說出來,又詳述到大江聯做臥底的經過,讓這位「未來天子」明白自己處於一個怎麼樣的位置、須努力的方向,更重要的是希望他諒解自己對大江聯一眾無辜者的苦心,也讓他明瞭塞外形勢的險惡。

  最後道:「在妲瑪的主導下,再不能對你王伯父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情況的發展亦由不得任何人左右。十年磨一劍,我們只能等待,並非說什麼都不做,我的任務是趁聖上仍然在位,明的是不擇手段打擊默啜,暗裡則拖大江聯的後腿。不論小可汗、楊清仁、高奇湛、香霸,又或妲瑪、湘夫人和柔夫人,均為厲害至不能更厲害的可怕人物,其手段非是我們能預想,一個不小心,中土危矣。」

  李隆基沉著的道:「聖上曉得妲瑪的身份了嗎?」

  龍鷹坦白的答道:「昨夜才知道,幸好我有三字真言,否則昨夜她已親自領軍殺入東宮,逼你伯父交人。哈!真險!」

  李隆基摸不著頭腦的道:「什麼三字真言?」

  龍鷹欣然道:「就是你老哥的大名,『李隆基』三個字。」

  李隆基駭然驚震,失聲道:「什麼?」

  龍鷹是不得不告訴他此事。不論他說什麼,於李隆基來說仍是不著邊際,因為在目前的形勢下,確是排隊亦輪不到他來做皇帝。可是一旦得女帝認同,原本虛無縹緲的事,立即變得真實起來。

  龍鷹道:「這正是『十年磨一劍』的真義。我會請聖上將你外調當官,便當是做皇帝前的預習,同時避開京城的風風雨雨,盡量與其他人保持良好關係。」

  李隆基苦惱的道:「可是隆基最渴望的,是隨鷹爺到塞外去,經歷沙場戰陣。」

  龍鷹道:「你是要當皇帝而非猛將,更關鍵處是不可讓人看破你和我的關係,愈疏離愈好,未來的其中一個可能性,是我被揭破邪帝的身份,還在韋妃和妲瑪的手段下,成為朝廷和白道武林公敵。」

  李隆基搖頭道:「那是不可能的。」

  龍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隆基可知,國老、婁老和胖公公,均心萌退意。利字當頭下,往日的戰友,會變成將來的敵人。」

  李隆基斷然道:「萬大哥和隆基,永遠不會改變對鷹爺的看法。」

  龍鷹探手過去,抓著他肩頭。

  李隆基雙目一紅,伸手按在他手背,用盡力抓緊。

  這次交談後,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方有另一個機會。

  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龍鷹用胳膊支著從臥椅欠起身。燈火映照裡,人雅和青枝兩女圍著圓桌為他裁剪新衣,秀清和麗麗則親自下廚,為他弄遲了至少個半時辰的晚膳。小魔女坐在一側,秀眉輕蹙的道:「躺得不舒服嗎?」

  正埋頭工作的人雅和青枝都拿眼來瞄他,臉蛋微紅。

  小魔女立即雙目放光,道:「剛才在澡房內發生過什麼事?」

  青枝怨道:「小姐呵!下次由你去伺候姑爺,看可否有別的遭遇。」

  小魔女叉腰嗔道:「他算什麼勞什子?竟要本姑娘去伺候他?」

  龍鷹笑嘻嘻道:「當然沒有這個資格,由小弟伺候小魔女大姐又如何?」

  小魔女正要發惡,旋又忍不住「噗嗤」嬌笑,橫他一眼,不屑的道:「伺候你的大頭鬼。」說完又加贈媚眼兒。

  龍鷹心都癢起來,小魔女的確長大了,解人事後愈來愈狐媚誘人,最使他難以抗拒的是,萬種風情裡仍未脫她天真女孩的迷人神韻。只恨聖駕隨時光臨,惟有壓下心中的情焰。

  他已久未嘗過此刻的家庭之樂,得來不易,又想到未來的日子,分外感到眼前情景的珍貴。

  忽然很想聽人雅的聲音,道:「人雅你來告訴小魔女大姐剛才在澡房發生的事,包保大姐聽後,下次搶著入澡房去。」

  狄藕仙大嗔不依時,人雅認真起來,求饒道:「鷹爺呵!教雅兒怎麼說呢?」

  看著人雅和青枝耳根紅透,龍鷹樂不可支,坐直身體向旁邊的小魔女道:「聽到沒有?換言之就是澡房之樂,非言語所能形容。哈!」

  狄藕仙嘟長嘴兒,傲然道:「今早揍得你不夠嗎?」

  青枝乘機反擊道:「有好戲看哩!小姐快隨姑爺到樓上去,再打一次。」

  狄藕仙大嗔道:「死丫頭,只懂幫他。」

  龍鷹大樂,又故作驚訝的道:「我糊塗哩!青枝著我去給你揍一頓,竟是幫我嗎?我怎是小魔女大姐的對手?」此時麗麗和秀清捧著他的晚膳出來了,人雅和青枝趕忙清理桌面。

  龍鷹起身,乘機將小魔女從椅子拉起來,摟得她纖腰欲斷的親個長嘴兒。

  小魔女嘴皮子雖硬,反應卻不知多麼熱烈。

  龍鷹有些兒分不清是幻覺、美夢,還是真實般的在五女的伺候和歡笑聲裡,一早受這場家宴,樂不思蜀裡,腦海中忽然浮現掛在上陽宮御書房內描繪雪景的畫軸。畫裡的三個人像活過來了,正不住走往大雪的深處,背影不住模糊,大雪逐漸掩沒他們,天地再沒法區分,白茫茫一片。

  在這一刻,他驚覺武曌來了,他感應到的是她的思想。

  於他來說,是全新的經驗。

  女帝為何在來與他說話的當兒,竟想著數十年前的一個情景?她是處於怎麼樣的心態裡?

  小魔女在他臂上狠捏一把,不滿道:「壞蛋又在動什麼歪念頭?」

  龍鷹長身而起,又俯頭分別親小魔女和俏人雅的臉蛋,道:「請恕為夫失陪一會,你們留在樓內,勿要離開。」

  他特別提高聲音,知會傳入女帝耳內。

  麗麗失望的道:「剛回來,又要走。」

  小魔女一把抓著他手臂,惡兮兮道:「得我批准了嗎?」

  龍鷹正容道:「諸位嬌妻請放心,我只是到後園的暖池去,見完聖上後立即回來報到交人。」

  小魔女聞聖上之名,嚇了一跳,放手。

  龍鷹壓低聲音道:「回來後,為夫或有天大的好消息公佈,包保連小魔女大姐也喜歡得破例陪小弟入澡房去。」

  使個身法,沒入樓外的暗黑中。

  熱氣騰升裡,大周女帝若有所思的立在跨池的木橋,看的卻是天上的蛾眉月。她一身便服,彷彿這裡是她仙居院的後園,輕鬆自在。不知為何,龍鷹總感到她和以前不一樣了。

  放輕腳步來到她右後側。

  武曌輕輕道:「又另一個中秋節哩!」

  恐怕只龍鷹一人,明白她這句話後的感觸。

  當年他代駕出征孫萬榮前,也是在臨近中秋之際,與她在貞觀殿的園子內說話,她當時對龍鷹不能與她共賞圓月,視為憾事。比對其時和現在的情況,大家均已是不同的心境,那種世易時移的強烈感覺,使人惆悵惘然。

  龍鷹望往夜空,感受著宇宙無與倫比之美。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來曰宙。

  這是古代哲人對宇宙下的定義。而任何古代思想家的哲思和創始觀,不論如何離奇怪誕,又或玄之又玄,仍是源於對眼前宇宙和自身定位的驚嘆。

  心有所感下,龍鷹也想得癡了。

  只有星空,是純淨和沒有雜質的。

  武曌似處於特別的情緒裡,悠然道:「邪帝的魔功又見精進,本認為你絕沒可能感應到朕,豈知隔遠看你一眼,竟被你掌握到朕來了。」

  龍鷹很想問她當時心裡想的,是不是當年長安大雪的情景,終究不敢問出口。道:「對自己在這方面的進步,是糊里糊塗的。但不知為何,回神都後,感覺變得清晰起來。」

  武曌道:「是好的感覺嗎?」

  龍鷹點頭道:「是一種深入而動人的感覺,隨著對外在世界靈通上的擴闊,心門的天地卻往下深鑽,自具自足。」

  武曌道:「朕明天使人送《道心種魔大法》的手抄捲到這裡來,讓你補上向雨田其他的註釋。」

  龍鷹衷心的道:「我會盡快完成。」

  武曌淡淡道:「你道自己還有很多時間嗎?」

  龍鷹愕然道:「我要到哪裡去?」

  武曌轉過龍軀,面向著他,道:「龜茲方面有回音了,讓使者攜帶密函回來,朕已看過一遍,你看過後不論如何不忍,也要搓為碎屑。」

  龍鷹接過女帝龍手親遞過來的信,順口答道:「有什麼捨不得的?」

  武曌道:「是花秀美親筆寫給你的信。」

  龍鷹心神劇顫,抽出香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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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月夜對話


  香箋化為粉末,灑落池水去。

  武曌移到他身旁,憑欄俯視煙霧迷茫的溫泉池,閒話家常的道:「賢兒該是給韋氏害死的。」

  龍鷹愕然瞧她。

  武曌為高宗生的兒子,分別是李弘、李賢、李顯和李旦四人。

  武曌幽幽一嘆,道:「不論朕做過什麼,後世的史筆亦絕不會對朕留情,痛詆極毀,隱善揚惡。」

  龍鷹心忖正是在這個心情下,她憶起仍是小女孩時長安大雪的情景,如果可以重新開始,她仍會選擇走這條帝皇之路嗎?恐怕她自己亦沒法回答。

  道:「只要聖上之後,是另一個盛世,那將是鐵錚錚的事實,任惡意攻訐者如何扭曲聖上的不朽功業,仍不得不承認這最關鍵性的一面。」

  武曌苦笑道:「朕害怕的,是顯兒如楊廣般敗盡我大周的家當,即使隆基能取而代之,也未能力挽狂瀾。」

  龍鷹道:「我雖然對國事一竅不通,但從聽回來的,也知聖上主事後,這數十年來人口不住增長,國力愈趨強大,只要外能延遲默啜大舉來犯之期,內則壓制得大江聯動彈不得,將激烈的鬥爭限制於宮廷、朝廷的層面,沒有波及平民百姓,將仍是大有可為。」

  武曌淡淡道:「邪帝以為顯兒即位後,你仍可以像以前般南征北討、人力物力任你動用嗎?邪帝太不明白韋氏了。」

  龍鷹愕然無語,他非是沒想過這方面的問題,但是由女帝親口說出來,其嚴重性立告劇增百倍。

  武曌現出回憶的神情,緩緩道:「顯兒於先皇駕崩後第七天登基,先皇屍骨未寒,韋氏便慫恿顯兒任命自己父親普州參軍早玄貞為豫州刺史。以官階論,『參軍』之上是『司馬』,再上是『長史』、『別駕』和『刺史』,從低微的參軍到刺史,是連跳四級。可是韋氏仍不滿足,認為刺史只是地方官員,未夠顯赫,逼顯兒再升她爹的官,顯兒拿她沒法,只好將韋玄貞擢升為『侍中』。」

  對於官階,龍鷹全然懵懂,從不深究。現時武曌說的,是大唐的舊制,她登基後,為顯示新朝的氣象,將官署、官階全體易名,更令不熟悉朝廷編製者暈頭轉向。

  武曌看他摸不著頭腦的神情,曉得龍鷹沒法掌握她說的話。解釋道:「舊制新制,如出一轍,只是名稱不同,實際的權力和職能沒有分別。顯兒當皇帝時,朝政分為三省六部。三省是『中書省』、『門下省』和『尚書省』,中書省負責草擬詔敕草案,由門下省檢討,將意見再送返中書省,完成詔敕後交往尚書省,由他們負責執行。尚書省的架構最大,下設『吏』、『戶』、『禮』、『兵』、『刑』、『工』六部,負起內政、財政、文教、軍事、法務以及建設的諸般工作。」

  龍鷹愕然道:「竟然是這麼簡單,真沒想到。」

  武曌道:「政治架構愈簡單愈好,最忌是政出多門,功能重疊。唉!不過邪帝一聽便明的東西,顯兒或許到今天仍不清楚,不曉得『侍中』乃門下省的首長,讓一個全無經驗、無才無干的韋玄貞坐入這個位置,會對國家造成多大的損害。」

  龍鷹問道:「侍中是否等於宰相?」

  武曌點頭道:「舊稱三省的首長為中書令、侍中和尚書令,通稱為『宰相』。尚書令一職一直懸空,改為將六部一分為二,由『左僕射』和『右僕射』各統轄三部,故左、右僕射,亦等同宰相。」

  龍鷹開始明白到武曌當時對李顯的不滿。李顯因韋妃而硬將她老爹韋玄貞,從一個地方屬吏提拔為當朝宰相,將武曌千辛萬苦建立起來用人不講門閥、只論才幹的制度,破壞無遺,如讓這種歪風繼續下去,武曌的心血將盡付東流,以武曌的出身和性格,豈肯容韋妃繼續放肆?

  可是只要李顯一天仍是皇帝,他就擁有敗政誤國的權力。位子尚未坐熱,韋妃便無視體制,難怪狄仁傑對她有「急功近利」的評語。但今次回朝,韋妃學乖了。

  武曌輕描淡寫的道:「韋氏犯了和朕同樣的錯誤,但她不明白,朕起用武家的人,是按部就班,且有能者輔之,又有朕密切監察,豈可同日而語?當這蠢兒還要提拔乳娘的兒子為五品官,只因喝過她的奶水,毫無知人善用的能力,朕還能袖手旁觀嗎?」

  龍鷹欲語無言。他尚是第一次聽到武曌承認起用武氏子弟,是她的錯失。

  武曌輕輕道:「朕對邪帝說這麼多不堪提起的事,是要讓邪帝明白身處怎麼樣的局面裡。顯兒被廢後,李旦被立為皇,李隆基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生。」

  龍鷹從來沒有從武曌本身的角度去理解她,她的情況猶如大軍開赴戰場,眼看主帥不住犯錯,最後會累得所有人全陪這無能低智的主帥吃敗仗,誰不想取而代之?問題在有沒有這個權力。

  武曌道:「顯兒即位,權力勢將旁落韋氏和妲瑪手中,她們任何一個,要殺的人將是邪帝。妲瑪想殺你的原因,邪帝比朕更清楚。韋氏要殺你,是因清楚你是她篡朝奪位的最大障礙,不論在軍方和民間,你都有那種號召力。」

  龍鷹點頭同意,道:「所以我剛去見過隆基,不但向他表白魔門邪帝的身份,還向他清楚道出妲瑪和大江聯顛覆中土的陰謀,以免將來因不夠瞭解而疑慮叢生。」

  武曌道:「邪帝竟是認真的。」

  龍鷹抗議道:「聖上怎會這麼看小民呢?」

  武曌微笑道:「朕指的認真,是邪帝確信隆基是成敗的關鍵,並有信心達致目標。邪帝是一諾千金的人,肯這麼和隆基說,正代表邪帝下了排除萬難的決心,而非只為了阻止朕動武。」

  龍鷹苦笑道:「師姐到今天,仍不相信我對聖門的誠意嗎?」

  武曌若無其事的道:「邪帝提議的計劃雖妙不可言,卻不符朕一向的作風。朕今晚比任何一刻更想殺人,事後朕有絕對把握收拾殘局。邪帝如果仍未能提出切實可行的計劃,穩定塞外的形勢和壓抑大江聯,明天太陽出來時,韋氏和妲瑪將再不存於人世。」

  龍鷹好整以暇的道:「師姐該知動武是下下之舉,因為死的絕不止她們兩個人,而此更為小可汗翹首以待的時刻,所以師姐肯到這裡來,看小師弟有何話說。」

  武曌沒好氣道:「師姐有很多時間嗎?還在淨說廢話。」

  龍鷹沉聲道:「只要回紇一天不倒下去,黠戛斯將可夷然無險,我方則必須由郭元振坐鎮邊疆,整固防務。」

  武曌道:「你剛和朕看過同一封信,該知娑葛時日無多。突騎施落入默啜手上後,等於一把利刃直插入西域諸國的心臟去。更使人憂慮者,是『賊王』邊遨號召力大增,聚眾至四千人,人數翻了一番,正四出搶掠,以壯大實力。由於有默啜為後盾,獨解支討伐他時,邊遨可避進突厥人的勢力範圍去。西域的形勢,正朝我們最不願見到的方向發展。」

  龍鷹道:「小民先殺邊遨,再殺遮弩又如何呢?如果我不能辦到這兩件事,便回來陪師姐一起殺入東宮去。」

  武曌道:「今天婁師德來見朕,望朕批准他告老還鄉,昨晚他才到東宮去見廬陵王,告訴朕是怎麼一回事,不准有任何隱瞞。」

  龍鷹嘆道:「皆因廬陵王向他問及我將以奇兵偷襲邊遨的事,使他曉得機密外洩,因而心灰意冷。」

  武曌雙目殺機閃閃,道:「三思?」

  龍鷹苦笑道:「他不單違背了聖上,也出賣了小民。但卻絕不可殺他,還要裝做若無其事,否則什麼太子登位,李、武聯姻,立即完蛋大吉。」

  武曌啞然失笑,道:「虧你還說得這般輕鬆惹笑,好像你對政治比朕更在行。朕知道,不逼你,你是不肯說出來的,邊遨既知道你要殺他,邪帝仍有把握嗎?」

  龍鷹聳肩道:「知道有知道的打法,不知道有不知道的打法。聖上明鑒,邊遨和遮弩都是死定了。」

  武曌道:「大江聯又如何?透過妲瑪,他們對朝廷的狀況將是瞭如指掌。最怕是妲瑪引進黨羽,會釀成宮廷禍變。」

  龍鷹從容道:「關鍵處在乎飛馬牧場的控制權,只要是落入『范輕舟』手裡,以寬玉為首的突厥人,和以小可汗為首的漢人,勢成對峙之局,只要默啜被拒於邊界外一天,寬玉一方絕不肯動手,小可汗勢將變得孤掌難嗚,屆時師弟會以江湖人的身份,先向香霸動刀子,斬斷他們的財路,再從各方面打擊大江聯。」

  武曌沉吟片刻後,道:「邪帝需要多長的時間?」

  龍鷹如釋重負,知已化解了一場宮廷的大禍,甚至是天下的大禍。恭敬的道:「五年的時間該足夠了。」

  武曌皺眉道:「要這麼長的時間?」

  龍鷹愕然道:「聖上有何問題呢?」

  武曌苦惱的道:「師弟以為師姐在得窺天地之秘後,仍有閒情陪蠢兒、蠢女玩遊戲嗎?」

  龍鷹沒想過的瞪著她。

  武曌仰望掛在天邊的蛾眉月,嚮往的道:「這個位子,已再不能為朕帶來樂趣,為了聖門,朕還犧牲得不夠嗎?好吧!朕答應給你五年的時間,五年後,師弟須自己想辦法了。」

  翌日起來,龍鷹埋首為《道心種魔大法》的手抄卷補上餘下的註疏,只看抄卷變得有點發舊,知在過去五年間,給女帝翻閱了無數遍。

  昨夜他從後園回來,五女仍撐著眼皮子在等他,當他公佈高原之旅,怨氣立即化為喜氣,哪還計較他和武曌說足個半時辰?

  五女中,人雅、麗麗和秀清總算到過山海關,隔遠眺望過塞外的風光,但也如小魔女和青枝般,從未離開中土半步,現在不單有機會到中土外旅遊,且是神秘美麗的高原,莫不興奮雀躍。

  是夜龍鷹享盡溫柔,忽然間,他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須忠於自己,無愧於心。

  小魔女知道將隨時起行,掛念起老父,與青枝吃過早膳後策騎黑兒和棕兒返國老府去。龍鷹則騎雪兒與人雅三女繞著甘湯院走了幾圈,方回書齋開工。

  甘湯院的守衛全換上自己人,由與他有深厚關係的御衛小曾負責。武乘川和榮公公都是知情者,有他們為他掩飾,保密功夫做得妥妥當當。

  臨近正午,龍鷹終於完成任務,將兩冊手抄卷放入鐵盒,交給小曾,再由他親自護送,送往仙居院去。

  他則勉為其難的離開三女,到貞觀殿赴上官婉兒之約。

  漫步皇城,巍峨殿宇,重重疊疊,熟悉親切,途中遇上大小官員,間或有人和他打招呼,顯見胖公公營造出來「確有此人」的手法,已經產生效用。

  王庭經再非子虛烏有的人物。

  表面看來,他與皇城內來去匆匆,各自為己事忙碌者沒有任何分別,只他自己曉得正逆著時代的大洪流,舉步維艱,在可見的未來,仍看不見任何希望和出路。

  武曌從垂簾聽政,到走出簾幕,登上則天門樓稱帝,期間政治黑暗殘忍,酷吏橫行,但總還有跡可尋,就是順她者生,逆她者死。何況武曌英明果斷,知人善任,故大周朝名臣輩出,培養了無數人才,將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而對外軍威不振的唯一遺憾,亦由他龍鷹填補了。

  可是若中宗重登帝位,在背後操縱的是韋妃和妲瑪,掌權的是武三思這種小人,用人惟私,以劣幣驅逐良幣,情況實在不堪想像。

  他要抗逆的,正是這股不可抗逆的洪流。

  龍鷹看到來俊臣,這個酷吏頭子正和幾個官兒在道旁說話,其中一個是宋之問,本是張氏兄弟的食客,現身穿官服,該是因張氏兄弟的關係當了官。

  來俊臣臉容蒼白,昨夜肯定睡不好,眼神閃爍不定,更是心神不安。龍鷹心忖這叫何苦來哉,如當年他真的退隱為僧,就不用陷身今天的情況。他以前的大靠山武承嗣早魂歸地府,今天的武氏子弟之首的武三思,絕不會與他這個滿手沾有唐室子弟血腥的人為伍。宮廷現時的三大勢力,東宮、武氏和張氏,他只能投靠張氏兄弟。

  當太子黨和武氏子弟聯成一氣後,張氏兄弟頓然變得勢孤力弱,唯一的憑侍只有武曌。強弱則有如「進氣」和「退氣」。際此即位在望的時刻,李顯便是從地平升起的太陽,日出東山;武曌雖仍位處中天,光耀大地,卻是不住往西下移,最終將沒入地平。

  彼進此退下,人心的向背,不言可知。

  來俊臣等不知是否因他的醜臉,投來目光,看幾眼後沒再留意他。

  龍鷹心神大定,知自己改變體型之法奏效。像來俊臣般熟悉他的人,心無定見下的隨意一瞥,最容易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現在來俊臣全無異樣神色,正表示一點認不出路過者是他龍鷹。

  與上官婉兒幽會後,還要去找胖公公,安排到高原的事宜。他只是向女帝求准讓嬌妻們遠離險地,並沒有說出胖公公隨之一道去的事。女帝和胖公公的關係恩怨相纏,讓胖公公親口向女帝說出來,比較妥當。

  明天風過庭和覓難天將抵達神都,對此他早有安排,透過丘神績囑他們把家小留在揚州,因神都已成險地。

  貞觀殿在望。

  一輛馬車朝他駛過來,龍鷹認得是上官婉兒慣用的馬車,忙停下來,暗裡奇怪,難道大才女想在車內和他纏綿恩愛?

  車停。

  車簾掀起,現出大才女宜嗔宜喜的花容,輕呼道:「太醫大人請登車!」

  龍鷹一頭霧水的登上馬車,坐到美人兒身旁。

  馬車繼續行程,卻是往東走。

  龍鷹訝道:「到哪裡去?」

  上官婉兒湊在他耳邊,嗔道:「誰叫你忽成名醫,有人找你治病呢!」

  龍鷹愕然道:「誰能勞煩我的上官大家,竟放棄了精采的偷情,改為押小弟去診症看病,且明知我是虛有其名的假神醫?」

  上官婉兒道:「當然是個婉兒不敢開罪的人哩!」

  龍鷹終於發覺,馬車正朝東宮的方向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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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門庭若市


  雖然明知如此,可是入目那種「富在深山有遠親」的盛況,比之以前的門庭冷落,仍教龍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尚未抵從宮城通往東宮和東城的宣政門時,馬車就不得不慢下來,皆因十多輛馬車正在大排長龍,逐一經過門關,同時讓離開的車馬穿門過來。一些官員索性下車,安步當車的進去,熱鬧一如外面的洛河區。

  龍鷹咋舌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上官婉兒淡淡的道:「自聖上公佈登基大典的日子後,來恭賀的人絡繹不絕,沒有減少過。」

  龍鷹道:「這麼多人,廬陵王如何應付?」

  上官婉兒道:「是一批一批的應付,集齊人數後,到主殿重光殿說出賀辭,便可以離開,最重要的是在賀冊上寫下官階、名字,太醫明白了嗎?」

  龍鷹嘆道:「做人已很辛苦,做官則更難。」

  十多騎從宣政門馳出,領頭的兩人認得的是羽林軍大頭子李多祚,與他並騎的是個二十歲許的年輕人,衣飾華麗,外披錦袍,一頭經過仔細梳理的髮髻,但前額已有脫髮的跡象,可想像幾年後他變成半禿的模樣,長相平凡,身體發胖,肌肉鬆散,神情有點不自然,卻裝出一副傲慢的樣子,皮膚是帶點病態的哲白。

  上官婉兒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聲道:「這個就是未來的王太孫李重潤,婉兒看著他改變,在房州時為人謙厚,回神都後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似的。看吧!其他人向他打招呼,他卻是視若無睹。」

  李多祚眼利,認得上官婉兒的坐駕車,舉手致敬。

  上官婉兒掀開簾幕,向兩人請安問好。

  李多祚客氣回應,李重潤亦聞聲望入車窗內,看到上官婉兒,立即瞳仁放大,現出光芒,令他多了點生氣,可是當目光落到龍鷹的醜臉上,毫不掩飾現出以貌取人的厭惡神色。李多祚則用神打量龍鷹,顯是心中有數,曉得眼前醜漢是名震奚國的大國手。

  時間不容許雙方介紹說話,馬車開行,與李多祚和李重潤擦身而過。

  宣政門的守衛增至三十多人,在羽林軍軍服的肩膊處,加釀紅色的肩章,以示他們屬東宮的親衛系統。如狄仁傑說的,其中不少是新手,但平均水準則高於一般羽林衛,人人趾高氣揚,令龍鷹生出暴發戶一朝致富的感嘆。輕輕道:「李顯有改變嗎?」

  上官婉兒以帶點無奈的語調道:「這個誰都不用擔心,他從來都是『喜之者千金不惜,惡之者一芥中分』的人,怕永遠不會改變。」

  龍鷹心忖這就是一個全憑一己好惡處事的人,大才女的形容生動貼切。不過他對韋妃的「此情不渝」,有一天會為他、朝廷和天下帶來災難大禍。

  馬車從敞開的主大門重光門直入東宮,在上次胖公公偷偷帶他來見李隆基經過的廣場停下,不用轉左到倉庫和膳房區去。

  上官婉兒的坐駕車,加入廣場的車群去,成為停在兩邊百多輛馬車的其中一輛,確是盛況空前,可媲美當年武三思於王府設宴款待突厥公主凝艷的景況。

  東宮內傳來陣陣喝采打氣和近十騎蹄起蹄落的急驟響聲。

  上官婉兒道:「宮內的馬球場,正舉行馬球賽,一邊是李重俊、李裹兒、武氏的武延基、武崇訓和武延秀,另一邊是羽林軍的馬球好手。」

  龍鷹心忖根據內定,李顯三女,會分別嫁給武承業之子武延暉,武承嗣之子武延基和武三思之子武崇訓,現在尚未結為姻親,已打成一片,這藉聯姻以達致李、武兩家共同執政之計,不但成功,且成功得過了分。

  龍鷹拉開車門,讓大才女下車,順口問道:「上官大家和本太醫共乘一車,有講有笑,不怕給人說閒話嗎?」

  上官婉兒苗條修長的倩影出現廣場,立即惹得人人矚目。聞言沒好氣的道:「不要忘記你是由王昱推薦給我的嘛!又沒有人有法子找到你,不由我親自押來,有其他方法嗎?也不照照看自己現時的尊容,鬼才會懷疑人家和你有私情。」

  一個形銷骨立,高度則及得上龍鷹,太監模樣的中年人,朝他們走過來,所到處,人人爭著向他恭敬問好,益顯他身份特殊。不過他瘦得不失硬朗,雙目炯炯有神,使人不敢生出小覷之心。

  上官婉兒道:「這個是湯公公,自小追隨李顯,是李顯最信任的人之一,因李顯受過多少苦,他便受多少苦,以前是共患難,現在是共富貴。」

  湯公公隔遠向兩人打恭作揖,道:「上官大家好,這位定是能妙手回春,治好奚王之子令群醫束手的怪病的神醫王庭經先生哩!」

  不要看他瘦削,卻是中氣十足,聲如洪鐘。近看更發覺他長在瘦肩細脖之上的頭顱,不合比例的巨大,讓人一見難忘。

  龍鷹苦笑,改變聲音道:「公公勿要誇我,只是湊巧碰對了。公公怎會曉得在萬水千山外發生的事?」

  湯公公步履少許蹣跚的來至兩人身前,悠然道:「王妃想先見上官大家,太醫便交由公公招呼。」

  兩個小太監及時趕到,領上官婉兒去見韋氏。兩人雖明知湯公公要遣開上官婉兒,好來個獨自盤查,偏是毫無反對之計。

  上官婉兒去後,湯公公領著他朝重光殿的長石階舉步,閒話家常的道:「人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公公卻認為『千將易得,一醫難求』,遠有春秋時期的扁鵲,著有《扁鵲內經》和《扁鵲外經》,惜已因戰火佚失。近則有華佗,不但是觀形察色的診症高手,方藥針灸,無一不精,最能流芳百世者,是其開腹之術。故扁鵲、華佗,能並稱傳世。據奚人所言,奚王之子所得怪症,使他未老先衰,可是經太醫大人用藥後,幾個時辰立告霍然而愈,到現在長得比其他孩子更粗壯威猛。而太醫留在奚國的十多天,幾乎治好了遠近來求診者的所有奇難雜症,一劑起兩劑止,不論新病舊患,無不霍然而愈,太醫神乎其技的醫術,定可與扁鵲、華佗先後輝映。但我們也知太醫正伺候聖上,難以分身,只好央求上官大家,怎都要將太醫請來。」

  龍鷹放下心事,知對方沒懷疑過自己是冒充的,一來自己的名位,是在五年前安排妥當,二來為奚人治病的事,事實俱在。隨口胡謅道:「我怎敢與前輩大家比戰?仗的只是累世傳承的家學,加上對草藥和藥方的好奇心。哈!總而言之,四個子可概括小弟的所謂醫術。」

  湯公公領他步上長階,三十多步石階未至一半,殿內已傳出請安問好的呼聲,至少二、三十人一起發聲,震得殿堂轟鳴迥響。

  湯公公興致盎然的問道:「究竟是哪四個字呢?」

  龍鷹湊近他一點,故作神秘的道:「就是『以毒攻毒』的四字真言。哈!」

  湯公公失聲道:「以毒攻毒?」

  龍鷹好整以暇的道:「於小弟來看,人體內充斥各種毒素,幸好人有天然排毒的功能。用個比喻來說,人身正是個小天地,如外面的天地般,處處是大戰場和小戰場,一旦吃敗仗,便是生病。哈!外面的那一套,可照搬到裡面去。」

  龍鷹絲毫不擺神醫架子,顯已爭得湯公公好感,佩服的道:「難怪太醫如鶴立雞群,得聖上和胖公公重用,上官大家又對你推崇備至,許為『天下第一神醫』太醫可否順便為公公排毒?」

  龍鷹明知這是隨之而來的「後患」,亦知無法拒絕,幸好在奚國之旅的路途上,沒有浪費時間,不但將《萬毒寶典》讀得滾瓜爛熟,又活學活用,且像神農氏嘗遍攜帶的「百草」,對症下藥是駕輕就熟。在入殿前扯著湯公公到台階頂的一邊去。裝模作樣的拉著他的手把脈後,道:「公公是否有雙足腫痛之患?」

  湯公公讚嘆道:「太醫確是醫術如神,二十多年來,給我把脈診症的所謂名醫,少說亦有數百個,只有太醫一矢中的。唉!此腳症困擾得我很痛苦,沒有一晚是睡得好的。」

  龍鷹心叫慚愧,他哪有這個能耐,只因剛才從他的步伐,看穿他雙腳有問題。不過他的感覺和靈應,卻非是扁鵲和華佗及得上,早憑直覺生出治病的靈思,道:「此病又叫腳氣,是風毒的一種,源於五臟六腑的失調,長年的憂慮亦會形成此情況,就像敵勢強大,長期給壓在下風。」

  湯公公誠惶誠恐的道:「有得救嗎?」

  龍鷹摟著他肩頭朝殿門走,道:「待會小弟會使人送來十四劑藥,早晚服用,如此七天之後,包保公公如脫胎換骨,下次小弟回神都時,公公已變成個大胖子。哈哈!」

  湯公公駭然道:「太醫要去哪裡?沒有太醫,我怎辦好?」

  龍鷹道:「每隔一段時間,我便要深入靈山秘林採藥,否則哪能弄出能為公公驅除風毒的藥方?」

  三十多個大小官員從前殿蜂擁而出,兩人避往一旁。入門後,置有一桌,上放供人簽名的名冊,十多人正在輪候,有親衛維持秩序。

  龍鷹愕然道;「不是去為王妃治病嗎?」

  湯公公道:「三天之前,除尚藥局的人外,聽過太醫大名者,怕只有區區數人,但多是從未有機會見過太醫。但忽然間,太醫之名傳得沸沸揚揚,人人津津樂道,但最使我們震撼的是,當宗楚客宗大人向負責外事的人查詢,方知奚王曾多次遣使臣到神都來,想請太醫到奚國去,亦從奚人處獲悉太醫神乎其技的醫術。奚人且告知他們,太醫不單醫術如神,兼且能知過去未來,又武技強橫。在奚人眼中,太醫猶如神人。如太醫般出眾者,理該名傳天下,現在公公才明白,太醫根本不慕名利。如華佗般不喜逢迎,不攀附權貴。換過別人,知有機會入殿去見廬陵王,怎會像太醫般一臉不情願?」

  龍鷹心叫慚愧,他自是怕自己陣腳未穩下,給人看穿,有什麼情願不情願的?不過打蛇隨棍上,是他的拿手好戲。道:「公公有所不知了,寒門家訓,須緊守韜光養晦之道。公公可知扁鵲是怎樣死的?他給秦武王治病,遭到另一太醫的妒忌而被殺害。華佗亦被收監,曾打算把著作傳給獄吏,獄吏不敢接受,華佗只得在臨死前,把著作焚燬。小弟練武便是為這個原因,至少有防身的本錢。至於能知過去未來,只是笑話,皆因奉有密令,不得不裝神弄鬼。哈!公公明白哩!」

  湯公公似明非明的道;「太醫真謙虛,令尊肯定是個有大智慧的人,我們活在宮廷內的人,比任何人更能體會太醫的話背後所含的深意。不要讓廬陵王久等了,太醫請。」

  重光殿貴為東宮的主殿,為太子治事和接見臣下之所,規模龐大,由前後並接的三座殿閣組成,面寬十一間,進深達十七間。兩側置兩亭兩樓,坐北朝南,四周圍以迴廊,設四門及角樓。殿內美輪美奐,富麗堂皇。

  重光中殿北端,一排擺開十多張太師椅,倚旁置茶几,不分尊卑的坐著十多人,正在品茗閒聊,氣氛融洽,見湯公公領著個高大的醜漢入殿,立即停止說話,十多雙眼睛朝龍鷹身上投來,其中五對眼神,特別銳利凌厲。

  龍鷹首先看到的,是坐在中間的李顯,能立即認出是他,不但因他的服飾和位置,更因他的氣質。李顯確和武曌有幾分酷肖,有著一種自幼受到良好教育、世家子弟般的氣度,可是卻予人羸弱的感覺,上唇留著與他整體外形不太相襯的濃密黑髭,仍無增他的男兒氣概,看年齡該接近四十歲,龍鷹直覺掌握到他是個多情而善感的人。

  正如武曌對自己這兒子的評語,他是個全憑個人好惡,不按朝廷制度行事的人,像如此莊嚴的殿堂,當作是尋常客廳般,以之為閒聊之所,即可見一斑。

  武三思坐在李顯右側,不見一段日子,他胖了少許,容光煥發,當然因發現本苦無出路的天地,柳暗花明下,疑無路處竟別有洞天,故春風得意。

  想起他出賣自己,不由心中有氣,恨不得揪他出去痛揍一頓。

  李顯另一邊坐的是宗楚客,仍是一副胸有成竹、氣定神閒的神態,卻沒有刻意打量他,沒有露出懷疑的神色。

  龍鷹醒悟過來,宗楚客比其他人在他身上下過更多功夫,並因而對他盡去疑慮。龍鷹暗想換過自己是他,亦沒法從這樣一個奉命隨泰婭等奚人回國的醫師,聯想到其他事情去,頂多猜到是武曌拉攏奚王李智機的手段。正因他治好李智機兒子的怪病,奚人才全力協助大周對付孫萬榮。

  宗楚客著陸石夫留意自己行蹤,純為找他去為韋妃治病,絕無他意。

  想到這裡,龍鷹神氣起來,以配合「王庭經」的步伐,朝眾人邁步。

  他改動體型後,走路的姿態亦隨之自然改變。

  只看武三思看著他醜臉眼內閃過的神色,便知他扮「王庭經」是如何成功。

  宗楚客首先站起來迎接,其他人亦被逼站起來,只有李顯和武三思仍然坐著。

  宗楚客一副禮賢下士的高姿態,呵呵笑道:「聞名不如見面,太醫的事本官聽得多哩!今天終有幸得見。」

  龍鷹運起魔功,從雙目釋放,投往宗楚客。因魔種的關係,一向以來,他的眼神斂而不發,雖然魔光湛然,卻是內藏的,使他眼神深邃難測,如夢如幻,引人入勝。

  這麼般改由向內而往外,即使熟悉他者,仍沒法從眼神認出是他龍鷹。

  此刻的他,大有重當臥底之感。

  連忙立定,行官禮,向李顯等請安問好。

  李顯現出歡喜的神色,沒有因他貌醜而不悅,笑道:「太醫請坐。我們剛在談論太醫,還有個天大重要的難題,想向太醫請教。」

  湯公公於李顯,等於胖公公於武曌,絕非下人的身份,豎起拇指大讚道:「王太醫名不虛傳,確是有真材實料的大國手,公公剛領教過了。」

  眾人大訝,更知湯公公罕有贊人,態度頓然更為改善。

  湯公公又指示伺候的小太監搬來椅子,讓龍鷹坐在李顯和宗楚客間的位置。

  龍鷹甫坐下,武三思的問難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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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妙問妙答


  不用武三思說出來,只看眾人神色曖昧、未語先笑的態度,已知他們關心的是何事。如李顯般,終日無所事事,吃喝玩樂,更不愁沒有美女,唯一需愁的是應付美女的能力。

  果然武三思道:「一般的壯陽之藥,大同小異,服用多了害處多過好處,不知王神醫在這方面有沒有獨門心得?」

  李顯雙目立即射出渴望神色,其他人無不露出洗耳恭聆的姿態,宗楚客亦不例外。只有站在李顯身後的湯公公毫不在乎,因不論龍鷹說得如何天花亂墜,與他仍沒有半點關係。

  龍鷹瞥湯公公一眼,故作神秘的道:「四個字。」

  湯公公頷首表示有會於心,其他人都是一頭霧水,摸不著腦袋。

  其中一人忍不住的道:「究竟是哪四個字?」

  湯公公道:「這位是鄭普思鄭先生,乃江南名士,精研風鑒相人之術。」

  龍鷹看這個鄭普思,相當年輕,文秀整潔,白淨的臉,一派書生模樣,頗有氣度,只是眼肚浮腫泛黑,使龍鷹直覺感到他是那種從來不會放棄尋歡作樂的機會,縱慾過度的人。他相學方面的功夫如何,當然不清楚,但他是李顯的最佳玩伴之一,則無疑問。

  龍鷹喜道:「鄭先生可給庭經看個相嗎?」

  李顯對他的答非所問,竟非常歡喜,開懷笑道:「王神醫是個很有趣的人呵!」

  另一人嘆道:「究竟是哪四個字呢?」

  人人現出期待之色,因關係到每一個男性的難言之隱。

  湯公公欣然道:「葉靜能葉大人是尚衣奉御,以奇門遁甲名顯江湖,且能以五行之術入武,他的『大衍劍法』,在江湖上亦是如雷貫耳。」

  葉靜能笑道:「聽說王神醫也是武術的大行家,有機會定要向神醫討教。」

  此君顯然對自己的武技信心十足,自然而然流露出捨我其誰的驕姿狂態,不過他確非虛有其名之輩,龍鷹一眼瞧去,已知他的武功與宗楚客相差不遠,難怪能在李顯的親信裡爭得一席位。分別在宗楚客能深藏不露,而他則是鋒芒四射。

  葉靜能三十剛出頭的年紀,皮膚黝黑,像從來不刮臉弄得鬍子滿面,掩去大部分顏容,肩寬膊厚,脖粗如牛,不用懂武功亦有能力與獅虎赤手相搏的樣子,屬天生異稟的人,雙目精芒電閃。

  龍鷹微笑道:「最不該迫不及待聽這四個字者,葉大人肯定是其中之一。」

  眾人爆出轟堂哄笑。

  此時殿外聚集了近三十個要到來恭賀的官員,李顯卻是視若無睹,拍腿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道:「神醫看得極準,靜能曾有連御十女而面不改色的紀錄,第二天起來,仍可如常走路吃飯。」

  由李顯說出來的笑話,當然比龍鷹說的任何笑話更好笑,人人笑得前仰後合,辛苦至極。

  龍鷹心忖,如外面等得發慌的大小官員,知道他們因談論這方面的事而延誤,累他們久等,不知會有何感想?

  又有一人嘆道:「安石雖對鄭先生的鑒人之術一竅不通,也感神醫是奇人奇相。請恕安石直言,初看神醫時,實看不到出奇之處,可是相處下來後,愈發覺神醫魅力四射,愈瞧愈教人歡喜,尚未說出是哪四字真言,已盡收先聲奪人之效。」

  李顯嘆道:「確是精采。這位是韋安石韋大人,分別多年後,今天又再共濟一堂。」

  原來是李顯以前東宮的舊屬,李顯當他的短命皇帝時,韋安石定得重用,李顯失勢後,不用說也知韋安石被武曌投閒置散,現在韋安石的好日子,終於盼回來了。

  只看韋安石繞個彎來指龍鷹醜陋,說得不著痕跡,令聽者舒服,便知他是逢迎捧拍的箇中能手。

  韋安石年近花甲,官樣派頭十足,像永遠戴著副假面具。

  武三思對龍鷹這丑神醫的態度頓然不同,笑道:「請神醫解謎。」

  此時湯公公俯身在李顯耳旁說了幾句話,李顯現出不情願的神色,湯公公又多加幾句,他才勉強點頭。

  湯公公向殿門負責的太監手下打出放人進來的手勢。

  恭賀者退走後,人人目注下,龍鷹好整以暇的道:「根、苗、花、果。」

  最感訝異的是湯公公,還以為龍鷹又是說「以毒攻毒」四字。

  李顯等由上至下,無不現出深思之色,皆因四字本身,隱含某種顛撲不破的道理,耐人玩味。

  宗楚客代眾人說出心中感受,正容道:「神醫確與眾不同,根、苗、花、果四字,從未載於任何醫典,又大有深意,不知如何可用在醫道上呢?」

  龍鷹本懷疑宗楚客是大江聯的人,但這麼相處下來,直覺感到他只屬秦時呂不韋之流,看中李顯是可居的奇貨,不過像宗楚客這類人,肯定野心極大,自私貪婪,為求目的,不擇手段。

  坐在龍鷹那一邊盡端處的年輕武士道:「神醫的看法,與我們武人的看法不謀而合。練武最重根和苗,苗者資質也,根者是基本功,還要勤加灌溉,方能開花結果。在下宇文破,負責東宮的防務。」

  眾人之中,數他最年輕,二十剛出頭。來自世家大族的人,自有股與別不同的氣質和神采,頎長挺拔,潔白少女般嬌嫩的臉上泛出健康的紅暈,眼神精靈堅定,一派天下任我縱橫的氣勢。

  龍鷹早已將他歸入一流高手之列,宇文世家在唐初時高手輩出,這宇文破能被李顯重用,可說是後繼有人了。

  李顯嘆道:「如果我少時懂得這個道理,今天便不用向神醫請教。」

  眾人很想笑,卻不得不苦忍,是因聽出李顯言下望洋興嘆的失落。

  解鈴還需繫鈴人,龍鷹悠然道:「如果我要教廬陵王去練功練氣,才能令大地春回,還用在醫界混嗎?哈哈哈!」

  眾皆莞爾。

  李顯喜出望外,道:「請神醫指點,本王必重重有賞。」

  龍鷹早把李顯掌握通透,如他非是如此這般的一個人,亦不會被韋妃操縱。道:「小人是墨家的信徒,講求生活簡樸,我為廬陵王盡心盡力,皆因廬陵王乃天下景仰的未來明君,萬民福之所繫。千萬勿要予小人任何饋贈。」

  由一個不慕名利、不受賞賜的能人異士的口中,說出捧拍之言,比之任何拍馬屁更有力。

  李顯擊節讚嘆,道:「除練武之外,還有何妙手回春之法?」

  武三思鼓掌道:「妙手回春。哈!廬陵王的遣辭用字,妙不可言。」

  人人看出李顯對龍鷹大有好感,態度更趨親切,當足他是自己人,氣氛融洽。

  賣關子一向是龍鷹的看門功夫,道:「不要以為練武定可大增御女的能力,查實剛好相反,所謂練精化氣,固本培元,會使人因武忘色,如征伐過度,更大損元氣,致武技減退。不信可問侍衛長,他上次和女人歡好是多久之前?」

  龍鷹的感應是多麼厲害,一個照面,立即看出宇文破已臻先天真氣的上乘之境,元氣斂而不發,精純至極,絕非戀色貪花之輩能辦得到。

  眾人目光全投往宇文破,累得他嫩臉脹紅,囁嚅道:「忘掉了!」

  震殿狂笑。

  今次李顯笑得忍不住淚水,開懷至極。

  武三思旁一直沒說過話的官兒道:「醫者望、聞、問、切,神醫只看一眼,立知宇文侍衛長過去一年或兩年都未碰過女人,神乎其技至極。」

  大家笑得更厲害。

  宇文破雖被調侃,但沒絲毫不悅之色,只是非常尷尬,可見說話者和他有一定交情,又或慣了言語無禁。

  那官兒往前俯身,別頭向龍鷹道:「下官李遠懷,一直在廬陵王下辦事。」

  他長相普通,而眼神靈活銳利,屬足智多謀的人物。

  龍鷹雖然尚未揭盅,沒人曉得他葫蘆裡的藥,卻沒有人感不耐煩。而龍鷹已建立起醫術如神的形象。

  湯公公道:「李大人確沒有過譽,剛才入來前,神醫一眼看出小人受腳患困擾,還開出獨門藥方,包保小人在七天內霍然而愈。」

  眾皆讚嘆。

  宇文破道:「下官本是最不該追問的人,現在連我也很想知道。」

  他的話再次觸動各人的笑脈。

  萬眾期待下,龍鷹向李顯道:「庭經的固本培元之法,切實可行,就是『睡覺』,而此睡不同彼睡,睡時能『心腎相交』,元氣天然蓄聚,不論今晚如何大戰連場,明天醒來立即變得生龍活虎,精力充沛。哈!練武功當然千辛萬苦,動輒走火入魔;練睡功則純是一種享受,心腎相交,正是睡功的無上心法。」

  李顯不單不認為龍鷹是虎頭蛇尾,還精神大振,試問一個要燈光火著才可入睡的人,怎會睡得好?豈知龍鷹從法明處得悉他此一情況,故對症下藥,切中李顯的痛處。

  任他李顯是太子還是皇帝,睡不好就是睡不好,誰都幫不上忙。

  宗楚客點頭道:「何謂心腎相交?」

  龍鷹道:「所謂『心』,就是腦袋,心神失守,會成驚風之症,所謂驚生於心,痰生於脾,風出於肝,熱出於肺,因此『豁痰』、『怯風』、『解熱』乃醫家手段,懂此者已可成名醫。」

  龍鷹自幼飽覽群書,所學極雜,加上胖公公師父韋憐香著的《萬毒寶典》,說起來頭頭是道。

  李顯心切問道:「腎又如何?」

  龍鷹從容答道:「腎者,五臟六腑之謂也,以腎總其稱。心主七情,喜、怒、憂、思、悲、恐、驚是也。腎主六淫,風、寒、暑、濕、燥、熱是也。只要我針對廬陵王的情況,調配出十劑丹方,每四個時辰服用一次,再觀其後效,然後再配製新方,包保廬陵王可脫胎換骨,縱橫無敵。哈哈哈!」

  李顯大喜拜謝,視他如再生父母。

  湯公公提醒道:「神醫不是出門在即嗎?」

  無一人不現出注意之色。

  此為必然後果,如果龍鷹的醫術確如他說的那般輕鬆容易,應驗如神,即使本身沒有問題者,亦想請他去醫治有此需要的親戚朋友,又或紅顏知己。

  龍鷹擺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姿態,昂然道:「公公放心,我醫不好廬陵王的……嘿!廬陵王的新症,不會離開神都半步。」

  李顯大笑道:「新症?哈!確是新症。」

  眾人陪笑,笑得最開心的是武三思,這壞傢伙正是一手造成李顯新症的人。

  湯公公又低頭到李顯耳邊說話,該在促他放人。

  但李顯還捨不得放人,亦可能是破天荒首次顯露不畏惡妻的氣魄,道:「神醫何時再到東宮來為本王診症?」

  龍鷹知道為「王庭經」爭取李顯的好感,對他的未來極端重要,把心一橫,道:「今晚如何?」

  李顯現出感動神色。

  龍鷹道:「小人還會帶三帖方劑來讓廬陵王試服。」

  李顯差點落淚,歡喜到不得了的道:「能得遇神醫,是我的幸運。」

  以皇室貴胄來說,這樣的話,實屬極限。

  只要不是盲的,也知龍鷹將成為李顯的寵臣。

  龍鷹敢將話說得這麼滿,是曉得藥劑不奏效,還有魔種做後盾。他的魔氣便如「少帥」寇仲的長生氣,有起死回生之力。

  李顯仍捨不得讓他走,雙目放光的道:「世上是否真有『御女之術』?」

  這話題撩起所有人的興趣,只湯公公是唯一例外,又低頭催促李顯。

  龍鷹道:「御術和媚術,並存於世,男練御術,女習媚術,為武術的旁支,其功效卻不在武功之下,故美女可傾國傾城,為君者必須慎之。」

  宇文破立即露出尊敬神色,顯是認為龍鷹不像大多數繞在李顯身邊的佞臣。而龍鷹這番話,正是說給宇文破聽的。他不但要爭取李顯和韋妃的好感,還要贏得白道武林的尊敬。

  當「龍鷹」被排斥,「王庭經」的身份會變得非常重要。

  提及媚術,亦是在試探宗楚客,如他與妲瑪是同路人,怎都會有點反應,瞞不過龍鷹的靈應。

  然在座者除武三思這個學過御女術者,作賊心虛的心神顫動外,宗楚客一如其他人般,只是聽得津津入味,由此可判斷,他只是個野心家,而非大江聯的人。

  武三思笑著道:「天生狐媚者,算否是一種媚術呢?」

  眾皆失笑。

  龍鷹微笑道:「是個根和苗的問題,長得美貌可人者,叫得天獨厚,修習媚術事半功倍,但媚術並不止於此,能炮製出媚丹,輸入想媚惑的男人體內去,再以媚氣引發,不論對手武功如何高強,亦可予取予攜,竄盜其真氣。不論御術媚術,同是採陰補陽,又或采陽補陰之法。」

  在座者,包括武三思和宇文破,莫不現驚怵之色。

  李顯讚道:「神醫確是博學之士。」

  又嘆道:「雖是意猶未盡,不過王妃正在苦候神醫,本王不得不放人,期待今晚神醫來時,有更充裕的時間。」

  龍鷹心忖,自作孽,不可活,但形勢所逼下,已身不由己。告辭時,連李顯也站起來,恭送他在湯公公領路下從後殿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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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未來皇后


  馬球場上兩隊人馬,每隊五騎,正在馳騁爭逐,看誰能以鞠杖,將在地上滾動的小球兒打進對手的壘門去。

  圍觀者達數百人,近半為宮人、宮娥和太監,其他該為武氏子弟,或與他們有關係的高官子女。大部分是年輕人,更有七、八歲的小童,人人拚命為場中兩隊競賽者高呼打氣,每當有精采場面出現,便叫得震天價響,喝采聲潮浪般起伏,震盪著馬球場四周的殿宇高樓。

  龍鷹心忖,難怪遠在入門的廣場處也可聽到歡呼聲。

  湯公公領他在如牆堵般的圍觀者後面走過馬球場,他顯然因有望治癒頑疾,心情極佳,向龍鷹笑道:「球賽完結後,恐怕他們需由神醫開藥給他們治腔喉。」

  此時馬球落在球隊裡唯一的女將的鞠杖上,此女頂多是十五歲,長得眉目如畫,皮膚吹彈可破,身段勻稱,在馬背上矯健如神,控球連過敵方兩騎,才將球交給從右後方衝上來接應的另一個隊友,贏得震天叫好聲。

  美麗少女在全男班的球手裡,如萬綠叢中一點紅,非常引人矚目。

  她沒有停下來,策騎從中路朝尚餘三百步對手的壘門推進,呼應接球繼續推進的隊友。在打氣聲裡,自然而然流露出靈巧伶俐,又是沉著老練的神色,唇角帶著一絲驕傲任性的笑意,似乎勝利永遠被她掌握於手。

  湯公公在龍鷹耳邊道:「她是廬陵王的麼女裹兒。」

  龍鷹早猜到是她,受到神都年輕人注目乃當然的事,不但因她美貌誘人,更因廬陵王回朝登上太子之位,此美女立成新貴。

  問道:「接球者又是誰?」

  湯公公以帶點不屑的語氣道:「他是廬陵王的第三子李重俊,非是王妃所出,而是宮人之子,廬陵王最頭痛的正是他。」

  李重俊十七、八歲的年紀,體型健碩硬朗,有一雙閃閃有神的眼睛,鼻管高隆,唇令分明,嘴角上翹,顯出自負大膽的性格,但身手確是不凡,騎功了得,不過對手的羽林衛馬球好手亦非弱者,緊貼著來奪球,逼得他沒法返回中線,還愈往場邊靠近。

  眼看再下去會被逼出場外,李重俊鞠杖疾揮,「呼」的一聲,球兒從這一邊直送往另一邊,就在李裹兒馬前七、八步處經過,準確無誤落在另一年輕隊友馬下。

  本來這年輕隊友尚差十多步才趕至接球的位置,幸而他拍馬加速,又俯前探身,恰恰接著馬球。

  由於此人沿邊趕上來,對方的後防又集中全力纏緊李重俊兄妹,變得空門大露,只要他從邊區繞往壘門,將大有入球奪籌的機會。

  喝采聲攀上浪峰。

  湯公公道:「這位是武家子弟裡最出色的後輩武延秀。」

  原來是有「神都小霸王」之稱的武延秀,他是武承嗣的兒子,在神都橫行霸道,曾與令羽爭奪舉舉,後奉命到突厥迎娶凝艷公主,被默啜扣留,丟盡大周的面子,他老爹亦因此失寵。

  不過這小子的確長得好看,高大英俊,只是有一種視天下人不如己的浮誇神態。當人人以為他將直闖敵陣,發球取勝之際,他竟趁對手來救亡之時,將球送往李裹兒。

  美麗的未來郡主喜出望外,鞠杖一揮,一氣呵成的將球兒打進對方的壘門去。喝采聲將報籌官的聲音完全掩蓋,整個馬球場沸騰起來。

  龍鷹心忖,這小子定是對李裹兒有意思,否則不會放棄出鋒頭的機會,而將榮耀讓予李裹兒。只是李裹兒已被定了要嫁給武三思之子高陽王武崇訓,沒有武延秀的分兒。不過在宮廷之內,男女關係隨便,兩人只要情投意合,私通偷情乃等閒事,誰會理會是否有悖倫常?

  對武家子弟和李顯一族,在此刻他已有深刻的理解。

  武氏的人,因武曌而成一朝致富的暴發戶,以前沒有的,現已成囊中之物,遂對權位展開無休止的追逐,行事不擇手段,武承嗣和武三思是最佳例子,最怕的是打回原形,還被誅家滅族,在這種心態下,武氏上下一心的為保持權位而奮鬥。

  李顯被趕下台後,長期受壓制,現在卻是失去了的忽然又重歸手上,他和妻兒們對禍福無門的感受,比任何人都要深刻,更清楚只有將權力握牢手上,方能保證美好的將來。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加上李顯行事但憑一己好惡,武三思則是逢迎捧拍的能手,又打通了韋妃這一關,故兩家人一拍即合,如魚得水。

  湯公公的聲音在他耳邊道:「能有今天的日子,以前吃過的苦,再不算是一回事。我們都很感謝梁王,全賴他冒死向聖上說項,玉成廬陵王回朝的事。聽說有很多人反對,而反對得最厲害的是那個叫鷹爺的人。」

  龍鷹聽得發怔,世上竟有如武三思般的人,可將事實倒轉來說。

  忍不住問道:「鷹爺為何要反對?」

  湯公公以洞悉世情的語調道:「這是個非常厲害的人,一直希望聖上收他為義子,更妄想可循此捷徑扶搖直上。哼!」

  龍鷹心忖,武三思這小子造夢亦未想過他向李顯炮製的惡毒謠言,會從湯公公之口傳入他耳裡。

  切膚之痛下,他終於對武三思心死。他明白了為何李顯返神都後,一直沒有拜訪狄仁傑,正因有武三思這卑鄙小人從中弄鬼,搬弄是非,惡意中傷。

  對於敵人,龍鷹總能掌握透徹,問題在他雖然不喜歡武三思,卻從沒有以他為敵,以致未能預見今天的情況。

  他非是不知道朝中正直之士,對武氏子弟禍國殃民深惡痛絕,不過隨著作惡多端、滿手血腥的武承嗣病歿,他又取武氏子弟而代之,擊殺孫萬榮,武氏子弟的禍害至少在表面上有所紓緩。

  可是對於以武三思為首的武氏來說,他們清楚明白如讓狄仁傑一眾正直的重臣受李顯重用,自己在朝廷將再無立錐之地,唯一保持武氏權力的方法,是離間李顯與非屬武氏派系的朝臣關係。以武三思的詭辯才能,白可變黑,黑可說成白,加上李顯是個沒有主見的人,武三思又有先入為主之利,而環繞李顯身邊者,如宗楚客之流,誰不希望在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情況下,登上高位,故與武三思臭味相投,變成蛇鼠一窩。

  李顯集團的最大弱點,是韋妃,她才是集團的真正主事者。這個龍鷹即將見到,還要為她治病的女人,野心漫無止境,若要倣傚武曌的先垂簾聽政,後再登上九五之尊之位,必不為以狄仁傑為首的正直朝臣派系所容。武三思正覷準此空隙,乘虛而入,不但與韋妃私通,還成為她唯一信任的夥伴戰友。

  這些想法電光火石般在他腦海掠過,知道另一場宮廷大禍,橫亙在未來。

  他隨湯公公沿著一道迴廊,離開馬球場,朝後宮方向深進。

  沿途不少院殿樓房,正進行修葺的工程,工匠們此來彼往,一片送舊迎新的氣氛。

  龍鷹心裡則是百感交集。

  湯公公提醒道:「待會見到王妃,千萬不要告訴她廬陵王和神醫所談論的事,只說為廬陵王診症便可以了。」

  龍鷹道:「她會問嗎?」

  湯公公道:「以前不論事情大小,亦會問個一清二楚,現在則很難說。我當神醫是自家人,才會和神醫說這些事。」

  龍鷹違心的道:「我和公公是一見如故。」

  兩人開始進入後宮的範圍,經過院門,迎面是玲瓏的湖石堆山,繞過山石後豁然開朗,院落內古木搖曳,假石山成不規則佈局,加上參天古樹,自然野逸,具有濃厚的園林氣氛。

  再穿過一座門,進門正面是繁花殿,左右各有配樓,殿與大門之間全部以遊廊相連,圍出方整的庭園,周圍遍植松柏,清幽雅致。

  殿內傳來女子說話的聲音,並不止是一、二人說話,而至少有兩組人在笑語交談,其中一個聲音正是上官婉兒動人悅耳的嬌柔嗓子,龍鷹心中一動,詐作受園林景色吸引,往左邊走過去,負手欣賞園光林色。

  湯公公怎知有詐,心忖橫豎遲了,也不在乎多遲片刻。

  龍鷹自然而然進入魔種的凝聽狀態,遠在百多步外繁花殿內的所有聲息,全被他收入魔法葫蘆內似的,還濾去了其他雜音,只餘上官婉兒熟悉的鶯聲燕語。

  她道:「是從梁王處聽來的嗎?」

  另一個充滿威嚴的女聲道:「從何處聽回來沒有關係,有關他們兄弟的惡行,罄竹難書,只是今次實在過分,連小小一個洛陽令,只因他兄長是張昌宗和張易之,竟可公然受賄,為所欲為,還有規矩嗎?」

  龍鷹心中暗嘆,武三思是一不做、二不休,好人壞人一視同仁,在韋妃前搬弄張氏兄弟的是非,目的是要李顯和韋妃更倚仗他。

  他提供的東西,正是韋妃最需要的。機密可當人情,是非更可做人情。

  亦感受到上官婉兒的為難處,當年為扳倒武承嗣,在龍鷹同意下,她透過太平公主去拉攏張氏兄弟,並由太平公主做出保證,異日李顯回朝,絕不虧待他們兩兄弟。

  上官婉兒與武三思關係密切,武三思多少聽過風聲,遂大力破壞李顯夫婦和張氏昆仲的關係,以免肥水流入外人田,讓李顯一方與張氏兄弟聯成一氣。

  龍鷹幾可預見未來的發展,張氏兄弟見勢不妙,必拚死反抗。說到底,他們始終屬武曌的人,若一個處理不好,動輒會惹毛武曌,那時將沒人能估計後果。

  龍鷹首次考慮,該否由自己親手宰掉武三思,一了百了。

  上官婉兒默然無語,沒有答韋妃,或許不知如何答她。

  韋妃有點好笑的道:「張昌儀受了五十兩金,竟忘掉賄賂者的名字,依稀記得是姓薛的,竟責難負責此事的官兒說:『只要是姓薛的,就授給官職。』結果這一年的選人中,共計六十餘個姓薛的人授官。哈!真是荒天下之大謬。」

  龍鷹也在罵張昌儀,亦知韋妃也好不了多少,硬將她老爹升上宰相之位,為害更大。但像韋妃這類人,不論做什麼都認為自己是對的,也就見怪不怪。

  上官婉兒輕輕道:「不過他們在廬陵王回朝一事上,的確曾盡心盡力。」

  龍鷹登時對上官婉兒好感劇增,竟敢在這當兒為張氏昆仲說好話。

  韋妃冷笑道:「太平早和我們說了,但今次梁王到房州去接我們回來,全賴梁王向聖上冒死進言,他們只是袖手旁觀,沒有幫腔。」

  上官婉兒欲語無言,難道說武三思謊話連篇嗎?

  龍鷹不想耽擱過久,惹湯公公起疑,大讚幾句後,隨湯公公到繁花殿去了。

  繁花殿面闊五間,深進三間,四面全部敞開,迴廊環繞。最有特色的是天花用楠木製成,井字形的天花板,每一板均雕上花草紋,不施色彩而保留硬木原色,古樸高雅。

  殿內的佈置古色古香,充盈日常生活氣息。

  不用猜也知是韋妃者,正擁被半躺在一張長臥椅上,上官婉兒坐在她身側,與她喁喁私語,態度親熱。

  六個宮娥在廳子一角,圍著大圓桌在做針黹刺繡,互相交頭接耳,神態輕鬆。

  於踏入殿門前,湯公公唱喏道:「尚藥局太醫王庭經王先生到。」

  稱他為先生,是非常客氣尊重。

  近十雙目光朝他投來。

  韋妃的年齡在三十六、七歲之間,不算美,有種冷若冰霜的味道。她膚色很白,雖在抱恙的當兒,仍是精神旺盛。她的臉龐在比例上長了少許,所以縱然五官精緻,仍使人感到在配合上不自然,算不上美女的標準。但最令龍鷹吃不消的,是她深邃而嚴肅的目光,和臉上那副頑固偏執的神情。

  換過自己是李顯,也希望有人能代勞,安撫她、伺候她,好讓自己有安樂日子過。

  「卑職王庭經,參見王妃!」

  韋妃有點勉強的堆起笑容,盡量溫柔的道:「王太醫請坐到我身邊來。」

  兩個年輕太監不知從何處鑽出來,將椅子搬到與上官婉兒相對的另一邊。

  上官婉兒瞥龍鷹一眼後沒再望他,怕給人從她的眼神看出端倪。韋妃或許不會在意,但湯公公久歷宮廷內爭,對這類事非常敏銳,令她不敢不小心行事。豈知湯公公早被龍鷹爭取過去,會否繼續盡忠,還看龍鷹治腳氣病的功夫。

  龍鷹坐下後,只動鼻子便嗅出個大概的病況來。

  韋妃向湯公公和顏悅色道:「有勞公公哩!太醫交給我們,公公可回重光殿照拂,廬陵王今早起來後,沒歇過片刻呢!」

  湯公公分別向韋妃、上官婉兒和龍鷹施禮,掉頭走不了幾步,韋妃忽然道:「為何見個面,竟用了大半個時辰呢!」

  龍鷹心叫厲害,知湯公公早想好說辭,心有防範,遂趁他以為可以離開之際,放一枝冷箭,希冀湯公公在猝不及防下,如實招出。

  湯公公也是老狐狸,悠然轉身,以不死不活的語調答道:「只因神醫高明得教人難以相信,看幾眼便瞧出大王睡不能安寢的苦況,還想出療治之法,今夜再回來為廬陵王診症用藥。」

  韋妃和上官婉兒齊露訝色,後者還訝異得合不攏嘴,看得湯公公不明所以。

  韋妃也朝上官婉兒瞧去,雙眼射出詢問神色。

  上官婉兒自知失態,幸好大才女聰敏過人,立即以笑掩飾心中尷尬,又知龍鷹的急智是她望塵莫及的,立將球兒送到他的鞠杖下,道:「婉兒不好意思說出來呀!」

  龍鷹差點抓頭,先採拖延之法,道:「事情是這樣子的:……」接著靈光一閃,道:「庭經是天生的大懶人,只愛上山採藥,因可順道遊山玩水。當年應聘到神都來,曾和上官大家約法三章,其中一章是日落後絕不應診。所以上官大家聽到卑職今夜再來診症,大出她意料之外。」

  韋妃欣然道:「太醫對我們確是與別不同。」

  湯公公在韋妃前顯然很有地位,糾正道:「是神醫,真的是神醫。」

  韋妃沒好氣的瞪他一眼,道:「知道哩!還不到外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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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技驚東宮


  韋妃道:「這病十多年前開始,纏得我很慘,平時沒事人一個,病起前全無預兆,忽然而來,人便感到不舒服,又沒法告訴別人不舒服在哪裡。我幾看遍天下名醫,每次服新藥,似乎有點成效,最後仍是失望。」

  龍鷹正為她把脈,隨口問道:「多久病發一次?」

  另一邊在刺繡的宮娥們,沉默下來,靜聽他們的對答。

  韋妃閉上眼睛,辛苦的道:「有長有短,長者三、四個月病發一次,短者可在一個月內病發兩次,病發期也有長有短,最長者延綿十多天,亦有早發晚收。唉!真令人困擾。」

  龍鷹乘機向瞪著他的大才女眨眼睛,他背著宮娥們坐,不虞被她們中眼利者瞧到。大才女雙目先射出火熱的神色,接著竟垂下螓首,臉蛋微紅。如此一個大美人,在這樣情況下,現出情動神色,動人心魄至極。

  上官婉兒瞬即回復正常,是勉強將心中慾火硬壓下去。

  龍鷹暗自心驚,不敢再挑逗她。向韋妃道:「病發時,是不是感到心中悸悸,頭重目眩,四肢沉重,懈惰不欲執作,惡聞食氣,欲啖鹹酸果實,多臥少起呢?」

  韋妃猛地睜目,瞪著他道:「神醫形容得生動貼切,像比我自己更清楚。」

  龍鷹心道自己等於她肚內的蛔蟲,當然一清二楚,又用手同時按她兩邊額角,輕輕按壓。

  韋妃發出因舒緩而來的呻吟,二度閉上眼睛,道:「神醫的手很暖很舒服。」

  說者無心,聞者有意。

  龍鷹忍不住往上官婉兒瞧去,後者狠狠白他一眼,玉白的雙頰又再泛紅,非常誘人。

  龍鷹的目光自然地落在她玲瓏有致的曲線去,以大才女的善於掩飾,亦吃不消,垂首避開他頑皮的目光。

  幫韋妃按摩額角好一陣子後,龍鷹收回雙手。

  韋妃倏地張開眼睛,在這一刻,艷光立即重降她身上,驚喜道:「神醫真有本領,我再沒有苦沉悸悶的感覺。」

  龍鷹微笑道:「只是治標,並沒有治本,讓卑職立即去採藥,以武火來個猛煎,服用後,卑職敢以性命身家作保證,王妃此病,永不復發。」

  韋妃此刻如湯公公般深信不疑他是神醫,大喜道:「神醫到哪裡採藥?需時多久?」

  龍鷹道:「就是在外面的園子裡,怎都該要一刻鐘吧!」

  宮娥們驚訝至失聲呼叫,韋妃和上官婉兒則你眼望我眼,說不出話來。

  他終於見到沒有蒙著頭臉的妲瑪了。

  龍鷹今趟到東宮來,其中一個想達致的目標,是要親眼看到此女的模樣。換過是其他人,妲瑪避而不見,誰都無法可施。但龍鷹自有他的妙計。

  韋妃的長期症患,起於十多年前被武曌放逐往房州之時,當時她在路途中產下現正在馬球場上八面威風的李裹兒。從皇后被貶為王妃,更被逐出神都,其悲怨可想而知,淒憤交集令她產後失調,患上長期的婦女病,經龍鷹輸入魔氣,見招拆招的理順她的五臟六腑、大小經絡,事實上她已霍然而愈。

  但心病仍需心藥醫,若說給王神醫摸兩下便好了,誰都不會相信,如妲瑪者會懷疑他擁有如寇仲和徐子陵般的「長生氣」,徒惹人懷疑。

  龍鷹遂想出一石二鳥之計,是就地取材,調配出可治本的妙方,以安韋妃之心,將話說得這麼滿,正是攻心之策的最重要部分,利用韋妃因他神奇療法而來的信心,深信不疑此妙方的治本成效。

  另一鳥是妲瑪。

  既可在東宮的後院隨處採藥,憑他的神通廣大,當然可輕易尋得像妲瑪那種高手。

  韋妃堅持起來,伴他去採藥,上官婉兒只好陪在一旁,負責挽著盛放採來草藥的籃子。

  不提龍鷹於到奚國的船程上,嘗遍攜同的大批各類藥材草本,下過一番苦工;光是他本身長期居於荒野,對花草樹木的認識,是經日夕浸淫而來,親自體驗,此點就遠非一般山草藥師能及。徜徉於後院花木之間,隨口指點,說得頭頭是道,即使上官婉兒明知他是冒充的,亦益發感到眼前之人,再非龍鷹而是醜怪的神醫王庭經。

  龍鷹將一朵連他都叫不出名字的鮮艷紅花,放進嘴裡大嚼起來,在韋妃和上官婉兒瞠目以對時,從容不迫的道:「花為草本之精華,故能惹得群蜂採蜜,又能傳播花種,是草木傳宗接代之法。」

  稍頓又道:「花又可大分為山花、香花、濕花、蔓花、毒花、水花、石花、苔花、雜花九種。我剛吞下去的是毒花,帶有輕微毒性,但如能用之得宜,先發散表邪又提出其毒性,有怯痰的效用。」

  除韋妃和上官婉兒外,還有兩個貼身伺候韋妃的宮娥跟在韋妃身後,四個人像徒弟聽師父傳藝般,僅餘聽的分兒。

  當聽到龍鷹說剛吞下去的是毒花,其中一個宮娥低聲驚呼。

  龍鷹見此女秀麗可人,色心又起,微笑道:「姐姐不用驚慌,對別人是毒物,對我卻是靈藥。哈!」

  上官婉兒沒好氣地白他一眼。

  韋妃由衷的道:「先生真神人也。」

  龍鷹一邊隨手採藥,不住往後院禁地深進,他對妲瑪的位置已心有譜兒。

  未到東宮前,從沒想到東宮有這麼多好地方,由此可窺見當年大唐的國勢。

  東宮的後院有如一個大花園,以長青的松和柏為主,以保持綠色的環境,槐榆發綠,花卉入園,有上栽的各式常見或罕見的花木,亦有盆栽的如石榴、桂花等,點綴得後院花園生氣勃勃。

  亭台樓殿疏落有致散佈在園林裡,又以湖石堆砌成假石山,有的曲折往來於道路之問,有的上下簇擁於樓台之旁,營造出一個人工造就的山巖景區,道路以方磚鋪砌。龍鷹自作主張的帶頭穿過一個月洞門後,上官婉兒手挽的籃子早盛滿花花草草,又有折下來的樹枝樹葉,還有某草木植物的根莖,看看都教人心中發毛,不知服用後有何後果。若非是王神醫親手採摘,任何人向韋妃獻上這樣的「藥方」,肯定給她使人拿出去痛打百杖。

  終抵位處東宮北端的「望淮閣」,位於第三進院子的最北面,是一座三層樓閣式的建築,進深面闊各五間,像是整個龐大東宮的結束,本與四周較低矮的建築物失去了協調的比例,但設計者匠心獨運,在望淮閣底層四周安排了一圈簷廊,與兩芳庭院的圍廊相接,使高低有異的建築物天然結合為一。

  在其中一座位於高台的小亭裡,圍以白玉低欄,上設石桌石凳,兩個女子正在亭內閒聊。

  她們見韋妃到來,起立隔遠向她施禮。

  韋妃一邊還禮,一邊欣然向龍鷹道:「是我的二女兒和王妹。」

  與妲瑪在一起的唐室貴女,臉圓圓的,端莊秀麗,不過與妲瑪站在一起,立即變得黯然無光。

  乍看妲瑪仍然年輕,但龍鷹曉得她的年紀該與湘夫人和柔夫人相若。表面亦一點看不出她是頂尖級的高手,還予人嫻靜溫柔的感覺,但落入龍鷹的感應網上,已洞悉她的高明厲害。

  妲瑪不動聲色的默默觀察他,雙方的距離超過五十步,但她的目光卻可從他的舉止神態,鉅細無遺地掌握他的虛實。

  當然,任她有通天能耐,仍沒法瞧穿龍鷹。

  正如桂有為所形容的,她確實出奇地美麗動人,令人注目的是她棕色的頭髮、碧綠的眼睛,那種異國佳麗的情韻,龍鷹也感難以抗拒。淡雅的裝束,更突出了漂亮的臉龐,即使離這麼遠,龍鷹仍嗅到她身上散發的淡淡幽香。

  雖是客處異地,她卻如置身家園般,落落大方向龍鷹和上官婉兒打招呼。

  倒是她身旁的貴女看見龍鷹的醜臉,露出不解和厭惡之色。

  龍鷹心忖,幸好沒有強攻東宮來拿她,否則必惹得人人拚死護花,懂媚術的女子是最不好惹的。

  目的已達,龍鷹打道返繁花殿去。

  接著的大半個時辰,龍鷹親自到灶房炮製藥湯,韋妃興奮地陪著他團團轉,累得灶房上下三十多人,亂成一團,忙出忙入,誰都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只知韋妃首次駕臨,不可怠慢。

  一邊烹藥,龍鷹不住試飲,不理藥湯的熱度,就那麼灌進口內去,不住撈出部分藥渣,又加進採來的花草,擺出調校的高姿態,更為安韋妃之心,讓她清楚服用後不會致命。

  到韋妃服藥後,太陽早移過中天,朝西下降。龍鷹加增兩注魔氣,打通兩處他早前故意避開的閉塞脈穴,如獲新生的韋妃立即千恩萬謝,在龍鷹懇辭打賞下,又以必須趕返尚藥局為李顯開藥製方為藉口,她才肯依依不捨的放人。

  龍鷹天不怕,地不怕,最怕韋妃因憐他的醫才,看上他的醜臉,留他度夜,那就嗚呼哀哉了。

  馬車駛離東宮。

  來恭賀的官員仍絡繹途上。

  上官婉兒熱情如火的撲入他懷裡,獻上香吻。

  龍鷹對她的本質在觀感上大有改善,雙手滑入她衣服裡活動,咬著她耳朵道:「是不是愈看我的醜臉,愈覺得可愛呢?」

  上官婉兒抖顫著,喘息道:「是的!人家現在只愛王庭經,誰都不要了。」

  龍鷹一怔道:「豈非以後和上官大家行雲布雨時,都要戴起這鬼東西?」

  上官婉兒呻吟道:「太醫呵!是否真的要到尚藥局去呢?」

  龍鷹心忖,不論是皇室貴女、天之驕女,又或眼前春心蠢動的才女,女人畢竟是女人,有了關係後,愛起來是無法無天的。

  一手繞過她腿彎,將她抱得坐到大腿去,笑道:「老子現在忙剩半條人命,大家將就點,多親個嘴吧!」

  他也感到自己荒唐,但自己心知肚明,還要去找胖公公,又要見狄仁傑,實難另抽時間伺候眼前變成一團烈焰的美麗才女。

  魏晉南北朝的醫事制度,上承漢制,設太醫令丞,初屬中正府,後置於太常寺的管轄。

  至隋代,襲前朝之制置太醫令,屬門下省,又於太常寺成立太醫署,藥藏局,主要作用當然為宮廷提供服務,亦是培養這方面的人材,起著發展醫道的作用。

  唐代因襲隋制,再加擴充,尚藥局改屬殿中省,太醫署仍隸太常寺。二者合起來,便是完整的醫事體系,各有所司。

  尚藥局,奉御二人,直長四人,書吏四人,侍御醫四人,主藥十二人,藥童三十人,司醫四人,醫佐八人,按摩師四人,咒禁師四人。

  奉御等於太醫令,掌合和藥物及診候方脈,直長次奉御一級,職責大同小異,侍御醫則掌診候。

  不論是哪個職級,均以療人疾病痊癒多少作為平時考績,故能在尚藥局穩坐首席者,是有真材實料之輩,難以魚目混珠。

  龍鷹被安排的身份,是「直長」級的太醫,由於只是在局內掛個虛名,整局人以前只知有此人,卻從未得睹他的廬山真面目,故由上而下對他都不以為然,從不當他是個人物。

  勿要以為尚藥局的人會因上官婉兒而賣王庭經的帳。尚藥局名雖為朝廷體制內的一個組織,卻是地位超然,當年酷吏橫行,不理對方如何位高權重,照樣可扯下馬來,獨是不敢碰尚藥局的太醫,否則有起事來,誰來救命?兼且尚藥局的名醫,深入宮廷和權貴之家診症治病,與皇室和達官貴人建立起緊密堅實的關係,更是崖岸自高,各有自己的一套,不用看任何人的情面。

  龍鷹首次到尚藥局時,尚藥局諸人都對他愛理不理的,唯一對他尊敬有加的,是撥歸他管的兩個藥童,不得不俯首聽命。

  兩人一叫常青,另一叫茂平,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他們志趣相投,熱心醫道,雙方情如兄弟。

  龍鷹看他們恭敬外表底下的眉頭眼額,已知他們因受其他人影響,暗裡看不起他龍鷹。

  尚藥局離東宮很近,規模不在尚食局之下,由八組院落組成,龍鷹的太醫地盤位於東南角的華佗軒內,一廳兩房,自成一國,與其他同級太醫治事之所的分別,就是「家徒四壁」,除台幾傢俬外,再無他物。也難怪責上官婉兒,這是因為,為了趕在太子登基禮前交貨,宮內作坊的技匠全到了東宮去。

  奉御有大小之分,直長也有高低之別。

  大奉御是甄權,二奉御叫鄭虔,都是當代名醫,均埋首著述,罕有出手治病,出診的工作全由「直長」級的四個太醫負責,理論上包括龍鷹的「王庭經」在內,而王庭經人不在卻擺著這個尚藥局的高位,惹人反感是必然的事。

  幸好時近黃昏,甄權和鄭虔早已回家,夠資格來糗他的,只剩下一個直長,就是太醫任無心。

  此君年約四十,相貌堂堂,人似沒什麼的,對其他同僚和顏悅色,不擺架子,但對龍鷹除於介紹時神情勉強的打個招呼後,由那刻起便對他視而不見,以表示心中對他的不滿。

  龍鷹也認為自己是應有此報,並不將其他人的冷眼放在心上,不怪任何人。

  他在醫桌後坐下,看著兩個待命的小子。

  兩人有點不想直視他的醜臉。

  龍鷹攤手道:「我要找藥來配方,該到哪裡去取藥?」

  常青和茂平交換個眼色,後者道:「那便要去找藥藏局的人,他們不但種植藥物,還負責於各地收採藥物。」

  龍鷹長身而起道:「我們立即去!」

  常青眼中閃過狡猾之色,道:「恐怕明天才行呢!大藥園在神都之外,沒有半天時間,休想到達。」

  龍鷹心忖如真是這樣子,如何應付急症?知兩個小子欺他無知,故意捉弄,不知好氣還是好笑。

  若揭開面具告訴他們自己是鷹爺,包保駭得他們屁滾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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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太醫生涯


  「砰!」

  龍鷹一掌拍在桌面上。喝道:「好膽!竟敢來戲弄老子,如果動輒要一天時間來回去取藥,還如何應急救人?」

  兩子何曾見過這麼粗魯不文的太醫,毫無應有的修養,雖齊齊嚇了一跳,卻絲毫沒有露出給拆穿的慌張神色。

  茂平好整以暇的道:「大人明鑒,局內確有藥館,由兩位奉御大人掌管門匙,凡入藥館者,均須得甄奉御,又或鄭奉御批准,而取藥多少,由書吏大人一一記錄,違者會受重責,即使王大人貴為直長,亦不例外。」

  龍鷹見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完全不怕他,知背後有人撐他們的腰,且不是甄權就是鄭虔,否則兩人怎敢用這種態度和他說話?

  他心切去見狄仁傑,哪有閒情和他們計較?離桌而行,繞過他們,逕自離開醫房。

  兩子緊追他身後,齊嚷道:「直長大人要到哪裡去?」

  龍鷹沒好氣道:「當然是到局內的藥館取藥,難道走半天路到城外的藥園去嗎?」

  兩子為之愕然,邊追著他,由常青說出疑問道:「局門已關,又上了鐵鎖,大人如何取藥?」

  茂平則問道:「大人曉得藥局位在何處嗎?」

  龍鷹笑道:「沒有點道行,還用到尚藥局來混嗎?老子走的橋,多過你們走的路,如被你兩個小混蛋難倒,以後將名字倒轉來寫,哈!」

  說話間,已離開直長醫房所在的院落,沿貫通眾院的廊道,朝西北的另一座院落舉步。此時天已入黑,尚藥局冷清清的,偌大的院落,只有幾處亮起燈火,幸好院廊掛有風燈,不用摸黑走路。

  兩個小子再不追問,忍著笑跟在後方,一副好戲在後頭的神色。不過對龍鷹能熟門熟路的朝正確的方向走,大惑不解。

  為龍鷹領路的,是他的靈鼻,隨口問道:「今夜值班的主藥官是誰?」

  他這一問大有道理。

  大周皇廷的醫局體系,大致是以尚藥局負責研究和發展,編撰各類醫書,太醫署診症治病,藥藏局種植、採集藥物,各有司職。但卻不是說作為體系龍頭的尚藥局不用出差應診,遇有太醫署應付不來的急症,又或是宮廷重要的人物有事,貴為奉御者亦要應召出手。故此即使是尚藥局,為提供十二個時辰的服務,當有值夜的人員。只因尚藥局由上至下,對他無功而居高位,居其位卻不用辦事,既鄙視又不滿,才指使兩個小小的藥童來諸多留難,要他好看。

  可以想像尚藥局所屬的殿中省,省署內亦有負責尚藥局的高級官員對「王庭經」的存在深感不滿,只因是武曌的女官上官婉兒從上壓下來,才無可奈何。

  若同樣情況發生在其他官署,多一個或少一個冗員,沒人理會。偏是尚藥局與別不同,拼的是真功夫和口碑,又論資排輩,自然而然對他這個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從未見他治過病,連他令人不敢恭維的醜臉亦是初次得睹的「王庭經」,全力排斥。

  龍鷹始終是兩人的頂頭上司,所以他們雖說背後有人撐腰,仍不敢與他對著來幹。常青不情願的答道:「是主藥大人畢理勤,但現在是用膳之時,他該不在藥館。」

  龍鷹道:「常青你去立即給我找他來,告訴他我有十萬火急的事,須立即入館取藥。」

  常青左轉朝另一座院落走去,最氣人的是不但放慢步伐,還左顧右盼,扮作欣賞廊道兩旁的藥圃。

  龍鷹大喝道:「還不滾快點!」

  常青給嚇了一大跳,加速趕去。

  龍鷹搖頭苦笑,這樣給拖下去,不知何時才可到東宮去交差?為官已不容易,做太醫原來也這麼困難。無怪入宮禁者,人人力爭上游,爭逐權位。所以眾官依附李顯這個未來皇帝乃自然而然的事,如自己真的是「王庭經」,也會藉李顯的力量來震懾當他是騙子傻瓜的尚藥局同僚。

  循氣味而走,穿過月洞門,前方出現一座院舍,與其他開放式的院落不同者,是以高達丈半的磚牆圍起來,向著他一方的外門且有兩個羽林衛在執勤,龍鷹頭痛起來,若那叫畢理勤的主藥官不合作,恐怕得動粗才可取得藥物。

  他對配出何種藥方才可治癒李顯的陳年頑疾,心中沒有譜兒,只是見一步走一步,憑自己對草本藥物的靈銳,又深悉李顯氣血虛實,加上看家的魔氣,希望不會弱了他剛建立起來的神醫聲譽。

  兩個御衛一胖一瘦,見他身穿直長的太醫服、又有茂平隨行,知他是新入職的太醫,恭敬致禮,沒有攔阻。

  龍鷹暗鬆一口氣,腳步不停朝前方像個大倉庫的藥館走去。

  茂平追近一點,道:「大人必須待主藥大人回來,方可入倉取藥。」

  龍鷹道:「剛才你們不是說過,沒有奉御批准,誰都不准進去嗎?」

  不由記起小可汗說過的,只要多於一個人,便會有爭鬥。

  茂平大為尷尬,吞吞吐吐的道:「遇有緊急情況,當然例外。」

  入門後是個五丈見方的廣闊工坊,放滿各式製藥工具,三個像茂平般的藥童,正在埋首工作,見進來的是龍鷹和茂平,顯是清楚龍鷹是何方神聖,瞥一眼後繼續工作,不打招呼。

  龍鷹少時慣了眾師兄的白眼,不以為意,朝與大門相對的廊道舉步,藥館的入口在十多步外,是道大鐵門,鎖以鐵鏈銅鎖。

  珍貴罕有的藥材,價比黃金,小心保管,是理所當然的事。

  茂平知他想進入廊道,忙道;「請直長大人在藥坊坐一會,待主藥大人回來,才由他來決定。」

  龍鷹聽出他語氣裡的不滿,更明白他的感受。在茂平眼裡,龍鷹是個陌生的外人,卻公然到他們視為聖地的藥館予取予攜,自是難以接受。

  嗅著藥坊裡被三個藥童依工序進行處理的各式藥材,心忖不露一手是不行的,放棄去研究門鎖,負手朝在忙碌著的藥童走過去,茂平只好繼續跟著他。龍鷹在仍未有機會來至用眼看的距離,從容不迫的道:「有羚羊角、銅石、龍子、麝香、牛黃、琥珀,又有當歸、白芍、黃耆、杜仲、延胡索、香附、壯丹皮、酸棗仁,製成丹藥後,該有強筋壯骨、祛濕通絡、活血止痛的功效。尤能醫治痿軟拘孿一類症狀。」忽然心中一動,道:「是否由梁王親自下令,要為他趕製的呢?」

  三個藥童和他身後的茂平聽得驚訝至張大口。

  任他們自少在藥材堆裡打滾,就算用眼來看、逐一用鼻去嗅,仍沒法認出多如天上繁星般,數以萬計來自動物、植物和礦物的各類藥材。但龍鷹竟不用拿眼去看,只是隔遠用鼻子去嗅,竟能從猶如大合奏般的藥味將藥材一一分辨,如數家珍的道出來,且一矢命中的說中製成丹藥後的功效,令他們首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根本是不可能的。但更不可能的是,他怎會曉得此丹是應武三思的要求而制?

  龍鷹倒不是純憑直覺做出猜測,而是有根有據。

  首先,制此丹的藥材,其中的幾味非常珍貴,故此丹丸是不可能大量製造。製成品只能供一至兩人服用。其次,是藥童們一副連夜趕工的模樣,沒有點身份地位,怎驅使得地位超然的尚藥局這般賣力?

  此丹丸就是壯陽藥,表面上是武三思這卑鄙奸徒為討好李顯的行動,實則是不安好心。

  任何壯陽藥物,只有偃苗助長的一時之效,長期服用,有害無益,會掏空李顯的身體,使李顯更倚賴藥物。

  這是否韋妃和武三思聯合想出來的長遠之計,不著痕跡的奪位之法,傚法當年武曌對付高宗的手段?

  無意中,他識破了這對姦夫淫婦的陰謀,枉費李顯還視武三思是恩人和知己。韋妃會容許自己今晚為李顯診治嗎?

  常青慢條斯理的走進藥坊,伸個懶腰,道:「主藥大人請太醫大人稍待片刻,他用膳後會回來,並說如果王太醫沒有耐性等他,明天請早,但最好是先得大奉御或二奉御核准,免他為難。」

  龍鷹二話不說,掉頭朝往藥館的長廊大步走過去。

  常青和茂平大吃一驚,又摸不著頭腦,大鐵門被巨鎖鐵鏈緊鎖,即使練武之士,又有合適工具,要開鎖入門仍不容易,何況龍鷹兩手空空,沒有寸鐵?

  龍鷹直抵鐵門,拿起鎖頭。

  外面的三個藥童,發覺有異,放下工作,趕來看個究竟。

  龍鷹還是首次以白手開鎖,先回頭向身後五個小子瞧,見人人瞪大眼睛看他,個個面帶疑惑,其他人算好一點,因被他剛才弄的一手震懾,常青則以看著瘋子的神情,眼現嘲笑之色。

  龍鷹向他們展示笑容,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

  「喲!」

  銅鎖在龍鷹如懂變法術的手上開啟。

  五個小子驚訝至頭皮發脹,小腦袋一片空白,既沒法掌握,更不明白眼睜睜下正發生的事。

  鐵鏈分開。

  龍鷹像回家般推門直入。

  入目的情景,宛如當年胖公公帶他進入兵器庫,不過眼前龐大的空間,一排排的兵器被以千百計的大小三彩陶罐取代,濃重的藥香,鑽入他的鼻孔去。

  龍鷹讚嘆一聲,走進去隨意揭開其中一罐的蓋子,還探手取出一片棕黃色的藥,放入口中大嚼起來,不知多麼津津有味。

  步聲響起,其中一藥童奔出廊道,去通知上司主管來對付他。其他人不敢隨他進去,除怒目瞪著他外,再無別法。

  龍鷹知時間無多,主藥官來干涉時,他會難以繼續,隨手拿起放在入口旁桌子上的藥籃,入倉採藥去也。

  十多人聲勢洶洶的湧入藥坊,朝廊道氣沖沖的奔進去。

  龍鷹一邊執藥,心想的卻是皇室的生活,不論官做得如何大,又或富甲一方,亦不可能擁有一個這般齊備的藥材庫,還有整個醫療體系做後盾。從這個角度去看,武三思擁有的是常人沒法想像的東西,所以為了保持已擁有的,武三思泯滅了人性,無所不用其極的去爭權奪利。

  其他人或許不清楚,但武三思有分參與大周的機密會議,理該曉得他龍鷹對大周安危的重要性,可是他完全漠視此點,還要去之而後快,由此看出他是個目光淺窄,不顧大局,只重私利的人。

  如此一個人,若大權在握,對中土會造成大禍害。

  在一個五十多歲、留長鬚的醫官和與他同級的太醫任無心領頭下,擺出大興問罪之師的姿態,後面還跟著十多個人,其中五個是威猛的羽林軍,群情洶湧的朝他逼至。

  龍鷹剛完成任務,輕輕鬆鬆的轉身面向諸人,雙目神光電射,悠悠然的道:「不要阻攔本太醫去為廬陵王治病,如有差池,誰都擔當不起。」

  說完心中好笑,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不得不搬出廬陵王來,非是如此,定給押去等候發落。

  際此一刻,他深切體會到權勢的重要,自己無權無勢不打緊,至少需有個靠山。

  「廬陵王」三字如泰山壓頂般鎮著眾人,在場者全為之一怔,又受他氣勢所懾,一眾人於離他十步處停步。

  龍鷹向領頭者微笑道:「畢主藥這麼快用完膳嗎?本太醫還以為須等至明天。」

  給龍鷹魔目掃過,主藥官畢理勤遍體生寒,他雖是藥庫的當值主官,卻比龍鷹低兩級,雖自覺理直氣壯,可是,如牽涉到廬陵王,即使尚藥局的大頭子奉御甄權,亦不敢將事情鬧大。

  隨來的羽林衛,聽到與未來太子有關係,又從龍鷹剛說的兩句話,聽出尚藥局人事鬥爭的蛛絲馬跡,都噤口不言。

  畢理勤一時下不了台,大打官腔道:「藥局有藥局的規矩,是由殿中省訂立的,此事卑職必須如實上報,並且,直長大人籃內的藥材,須由卑職依法檢視,方可決定可否由直長大人取去。」

  任無心雙目一轉,以帶點輕蔑的語氣道:「王太醫今天才回來,忽然又去了為廬陵王診症,負責東宮醫事的一向是太醫局,東宮的人如欲召本局的人去看症,會先知會大奉御,由他親自決定人選,用藥方面更須大家開會決定。除非是急症,如此漏夜到東宮應診,實不符宮廷禮節,王太醫勿要因一時情急,胡亂找話來搪塞我們,事情可大可小呵!」

  龍鷹這才知任無心口才了得,說的話合情合理,欣然道:「口說無憑,確為事實。要解決還不容易嗎?只要任太醫陪同本人一起到東宮去,真相可立告水落石出。」

  一個笑嘻嘻的聲音在眾人後方響起道:「何用勞任太醫大駕?送王太醫到東宮去的事由公公負責。」

  畢理勤、任無心等愕然朝走入藥庫來的人瞧去,十多人無不大吃一驚,垂手恭立,口叫「大宮監安好」

  胖公公滿臉春風的往龍鷹招手,道:「來!馬車在外面等著。」

  龍鷹穿過變得呆若木雞的眾人,來到胖公公身旁,與他並肩進入廊道,低聲道;「不怕張揚嗎?」

  胖公公道:「哪管那麼多?你一天之內,已成了東宮炙手可熱的大紅人,依李顯夫妻的習慣,就算有人拿出你殺人放火的證據,包保他們也不相信。何況是李顯親自來求我,希望可讓你在神都多留一段日子,好為他治病?哈!你這小子扮什麼似什麼,真可與『少帥』寇仲先後輝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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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風雨飄搖


  龍鷹坐到胖公公旁,馬車駛離尚藥局,後者笑道:「你現在明白當官當得不夠大的苦味兒哩,不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大有大的苦,小有小的苦,為官豈是容易?」

  龍鷹點頭同意,以前他貴為國賓,地位超然,不受宮城諸般規矩和潛規則限制。道:「怎會這麼巧?」

  胖公公道:「今早自你離開上陽宮的一刻,我的宮城網做出最後一次啟動運作,無微不至的監察你的動靜、其他人對你的反應,就算在東宮內,除在後院之外,其他地方亦瞞不過公公的耳目。可以告訴你的是,沒有人對你的身份起疑心。」

  龍鷹一怔道:「最後一次?」

  胖公公道:「你可知明空已批准了狄仁傑和婁師德的請辭,此事尚未傳開,將是繼李顯回朝後,最轟動的大事。」

  龍鷹不解道:「與公公有何關連?」

  胖公公朝後舒服的挨著,嘆道:「明空有退意了!」

  又別過頭來,向在發怔的龍鷹道:「自入唐宮後,她尚是首次心萌退念,若以她一貫的作風,昨夜已血洗東宮,沒這般做,是給你說服了。今早她親自下令,將相王李旦的五個兒子調配各地,表面看是依慣例的一般性安排,沒人看破將李隆基調往幽州當總管,是其中最關鍵性的一著,不但隱含讓郭元振保護李隆基的意圖,還可讓他親自體會邊疆的險惡形勢。躲在神都,哪能感受到塞外的情況?」

  龍鷹心忖,武曌畢竟是武曌,看似隨意的一著,已為李隆基的將來鋪出康莊大道,只有與郭元振般國家中流砥柱的邊防大將建立密切的關係,才可將影響力深播大周軍方的各階層。

  胖公公又道:「正因她有退意,方肯讓狄仁傑和婁師德告老還鄉,因為不論形勢如何發展,狄仁傑和婁師德始終會站在她的一方。」

  狄仁傑和婁師德分別為文官和武將兩方面的泰山北斗,人人以他們馬首是瞻,一日有兩人在朝,仍是由他們當家做主。

  龍鷹苦惱的道:「可是聖上答應過,會給我五年時間對付默啜和小可汗。」

  胖公公道:「你太低估明空的威權,朝內軍方有點份量者,皆是由她一手提拔,要他們因李顯而與明空直接衝突,是絕無可能。況且你像忘了你的聖上是誰,在宮廷的特殊形勢下,誰敢殺入仙居院,誰便不能活著出來,除非有你站在李顯的一方。嘿!差點忘記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今早明空分別接見了李旦的幾個兒子,醉翁之意當然在李隆基,私下問了李隆基一個問題。」

  龍鷹好奇心大起,道:「當然是問他對將來有何打算,藉此以表明小弟說的非是空口白話,而是有她在後面全力支持,藉以安定李隆基左搖右擺的未來皇帝之心。哈!」

  胖公公瞪他一眼道:「你的心情好多哩!變得談笑風生。明空的問題大致如此,你猜李隆基這小子如何回答?」

  龍鷹痛苦的道:「快到東宮了,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嗎?」

  胖公公道:「李隆基答了三句,就是『先發制人』、『英才治國』、『開源節流』。」

  龍鷹拍腿讚道:「隆基小子確有一套,老子沒有看錯他,難怪聖上肯買帳。」

  胖公公道:「該說差點肯買帳。明空接著問他,若說開源節流,一向是她的國策,還有什麼事可以做的?」

  龍鷹為李隆基為難,道:「可以怎樣答她呢?」

  胖公公道:「問得好,答得更妙,否則李隆基怎有赴幽州當大官的機會?這小子直言道,一是復田勸農,二是大興水利,三是裁汰僧尼。四是儉自我始。前兩項是繼續明空的政策,後兩項擺明是撥亂反正。虧這小子夠膽量直言無忌。」

  龍鷹擔心的道:「聖上聽後心裡會不舒服。」

  胖公公道:「你太小覷明空了,她像太宗李世民般肯納諫,故此大周朝名臣輩出,只要不觸及她的皇位,萬事有得商量。」

  龍鷹心中欣慰,未來頓然充滿希望,道:「公公仍未答小子先前的問題。」

  胖公公心花怒放的探手摟緊他肩頭,道:「邪帝因何變得如此蠢鈍?明空和公公並肩作戰了大半輩子,不用說話己洞悉對方心意。我之所以曉得今天在貞觀殿內發生的所有事情,皆因和你的聖上詳談了整個時辰,安排好一切。明天兩個小子回來後,後天天未亮我們便下揚州,沿大江往巴蜀,再登高原,公公現在最想看的,是高原上壯一麗的星空,其他事再不放在心上。」

  馬車進入東宮,門衛肅立致敬,不敢阻延片刻。

  胖公公湊在他耳邊道:「現在公公說的話,至關重要。王神醫這幾年來,因治好奚王李智機之子致醫名大噪,各國紛來要人,遂奉皇命四處出差,自有于闐王、龜茲王諸般人等為你圓謊,公公已為你安排妥當,給人查亦不怕。今次你從龜茲回來,屁股未坐暖,便受聖上之命去為抱恙的狄仁傑診治,所以你若再公然到國老府去,不會惹人懷疑。吐蕃之主亦因你的醫名,到大周來要人,所以王神醫後天會隨我們一起離開神都,我已告知李顯此事,他亦無可奈何。忘了告訴你一件事,李顯最怕的人非是韋婆娘,而是他的皇母,不敢哼半聲。」

  又嘆道:「想不到明空竟肯容忍韋婆娘,可想而知她退隱的決心是多麼堅決。」

  馬車經重光殿東面的車馬道,深進宮內去。

  龍鷹記起武曌的話,問道:「聖上說她的二兒子李賢是被韋妃害死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胖公公道:「只是止於懷疑,李賢的問題,出於誤信宮內謠言,指他非是出自明空,而是由明空的姐姐韓國夫人所生。公公比任何人更清楚,高宗確曾與韓國夫人私通,但李賢卻千真萬確是明空的親生兒。而謠言的源頭,極可能來自韋婆娘,是她要扳倒李賢,好讓夫君李顯名正言順成為皇太子。李賢因此變得疑神疑鬼,瘋瘋癲癲,最後因密謀不軌被外放,再被武承嗣派人收拾了,表面當然是畏罪自盡。到哩!有機會再說這方面的事情。」

  武曌是皇帝,即使李顯登基取而代之,本身仍是皇太后的身份,可如何退隱呢?

  離開東宮後,他腦海裡盤旋著這個問題。胖公公送他到繁花殿後,原車離開,多問句也不成。

  龍鷹進入繁花殿時,武三思正和李顯夫婦在玩雙陸,玩得興高采烈。

  「雙陸」是棋子類博戲,流行於三國時的曹魏,至唐代成為宮廷權貴喜愛的遊戲。雙陸盤是以木製的,棋子為棒錘形,喚做「馬」,全局分左右兩方,每方十二路,分前六梁與後六梁。玩時,用二枚骰子擲出點數行馬,最多可出二馬,又可打下對方的馬,落下的子可再上盤,最終以出盡馬為勝。

  見到武三思,便恨不得把他痛打一頓,當然只能在腦袋轉轉。幸好李顯對自已的身體比遊戲關切,韋妃亦對龍鷹另眼相看,武三思則一意籠絡他這個尚藥局的新貴,三人不約而同終止遊戲,好讓龍鷹著手為李顯療治。

  忙足一個時辰後,在廬陵王和韋妃依依不捨下,龍鷹搬出胖公公教他說的一套話,必須去為狄仁傑治病,方能脫身。

  抵國老府後,狄仁傑在書齋見他。

  龍鷹一五一十的將剛過去半夜一天的事詳告狄仁傑,最後道:「壞消息是武三思確極得廬陵王和韋妃寵信,妲瑪則成功融入了廬陵王的家族裡去。好消息是聖上接受了小婿對李隆基的看法,還親見李隆基,向他問難。」

  狄仁傑神色平靜的點頭道:「老夫早從今天午後聖上頒下來人事任命的詔令,看出玄虛。」

  又嘆道:「五年?宮廷從此多事了。」

  龍鷹道:「聽胖公公說,李顯畏母如虎,韋妃則是明眼人都看出她是有野心的毒婦,可以幹出什麼事來呢?」

  狄仁傑嘆道:「告訴我,如你、我和胖公公均離開神都,聖上還可以倚仗何人?」

  龍鷹啞口無言。

  廬陵王回朝前,朝廷有三股勢力,分別為以狄仁傑為首擁護中宗復辟的朝臣、以武承嗣和武三思為首的武氏子弟,及以張氏兄弟為核心的派系,後兩股勢力有女帝在背後撐腰,依附的朝臣亦是如蟻附膻,人多勢眾。

  可是廬陵王回朝當太子,前兩股勢力因而結合為一,關係雖然曖昧不明,但李顯已成為兩者間的橋樑,將他們統一到東宮的大旗下。張氏兄弟頓然變得勢孤力弱。

  狄仁傑感慨的道:「現在我們不論說什麼,是不會有人相信的。今早老夫和柬之談過,他已被中宗成功回來的事沖昏了頭,滿腦子復興大唐正統的計劃,更不放武三思在眼內,認為他只是跳樑小丑,難成大事。時機來時,會將整個武氏家族連根拔起。」

  所謂時機,指的該是女帝百年歸老後的事。

  龍鷹問道:「韋氏呢?」

  狄仁傑苦笑道:「妲瑪的方法奏效了,韋妃親口答應張柬之,她只會做好本分,絕不干預朝政。」

  龍鷹道:「張老竟肯相信嗎?」

  狄仁傑道:「他認為韋妃因當皇后時受到慘痛的教訓,再不敢犯相同的錯誤。」

  又道:「人就是這麼奇怪,精明老到如柬之者,也受制於主觀願望,而失去客觀處事的能力。唉!我們實在低估了武三思的能耐,在如今的形勢裡,他最能發揮其長處。張氏兄弟曾多次想到東宮拜訪李顯,雖然有太平公主在中間穿針引線,仍為李顯拒絕。鷹爺認為他們會如何應對呢?」

  龍鷹慘然道:「如果他們曉得小子在神都,肯定來向我投訴。」

  狄仁傑搖頭道:「不!他們只會向聖上哭訴。」

  龍鷹發起呆來。

  張氏兄弟劣行纍纍,縱容族人敗壞朝政,武曌像對以前的薛懷義般,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讓他們勢力坐大,依附者眾。不過他們的實力始終缺乏根基,對神都軍方沒有影響力,與武氏不同者,是武家子弟因武曌的安排,佔據著幾個神都軍系的關鍵位置,掌有兵權。

  不看僧面看佛面,兩人始終是武曌最鍾愛的男寵,李顯這樣對兩人不假辭色,肯定觸怒現時一心以和為貴的女帝,早晚會因此出事。

  張氏兄弟亦非善男信女,會做出垂死掙扎,最可慮者,是他們與法明的關係。法明唯一害怕的人,只有武曌。

  龍鷹問道:「岳丈何時回鄉?」

  狄仁傑道:「太子登基大典後的第二天,我立即離開。」

  目光投往窗外的黑夜,臉上露出回憶的神情,道:「五十年前,當我還是河南汴州小小一個參軍之際,遇上閻立本以河南道黜陟使的身份,來考核地方的官吏。你可知他是誰?」

  龍鷹點頭表示聽過。

  閻立德和閻立本兄弟是唐代的繪畫和建築大家,從宮殿、陵墓的設計到繪畫,無所不精。太宗李世民在長安宮凌煙閣掛的二十四名建國功臣的肖像畫,正是出自閻立本的妙筆。

  狄仁傑沉浸在古遠的往事裡,以帶著唏噓的語調道:「他曾對我說,被他凝視而不動容者,我狄仁傑是他平生所遇中的第一個人。到現在,我仍記得他那雙似能洞穿銅牆鐵壁的眼神。」

  接著深深的注視龍鷹道:「老夫在這裡首次見鷹爺時,心裡想著的是同一句話。」

  龍鷹道:「小婿怎敢和岳丈相比?」

  狄仁傑沉吟片刻,道:「讓仙兒遠離險地是好事,老夫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她。」

  龍鷹道:「岳丈放心,只要抽得出時問,小婿會偕她回鄉見岳丈。」

  狄仁傑道:「你以為還可以有空閒的日子嗎?一切以大局為重,希望你的計劃行得通,除老天之外,沒有人能幫你的忙。」

  龍鷹忍不住問道:「當情況緊急,在千呼萬喚下,國老願意復出嗎?」

  狄仁傑嘆道:「你太小覷武三思和韋妃了,老夫再沒有這樣的機會。」說畢這兩句話後,現出心力交瘁的神色。

  龍鷹是首次看到他這種神情,道:「岳丈保重身體。」

  狄仁傑道:「我確有點累,你也不宜久留,更不要去見仙兒,後天你們又可以在一起了。」

  龍鷹離位下跪,叩三個響頭後才離去。

  甫離國老府大門,走不到十多步,一個人在後方趕上來,與他並肩而行。笑道:「康老怪好!」

  龍鷹嘆道:「半夜三更遇上閻皇駕到,肯定不是吉兆。」

  法明化身為一個普通行商,這類人在神都走幾步就可碰上一個,不會惹人注目。悠然道:「去見岳父嗎?」

  龍鷹也不知該當他是朋友還是敵人,道:「閻皇是明知故問,你怎曉得我回來的?」

  法明道:「告訴你是湊巧碰上,你相信嗎?」

  龍鷹道:「不要耍老子了,當然不信。」

  法明道:「世事正是這般離奇,不瞞老怪你,你的仙子在揚州便被我的人盯上,故能一直密切留意她的行蹤,在她船抵神都時,發覺有人下船,還由胖公公親自接走,報上本閻皇,還不曉得是你回來了嗎?以你的性格,會將妲瑪的事盡告我們的大師姐,而以大師姐的性格,定會血洗東宮。本閻皇又是不甘寂寞的人,立即從山上趕下來,在宮外安心靜候,一有什麼風吹草動,立即進去殺人放火,否則我閻皇兩字,豈非給白叫了?」

  龍鷹苦笑道:「你這麼一副惟恐天下不亂的態度,教小弟擔心得要命。」

  法明道:「康老怪的膽子到哪裡去了?你的煩惱,本閻皇比你更明白。你想不到解決的辦法嗎?本閻皇則有一法提供,保證切實可行,萬無一失,事後絕不會有人懷疑到本王和邪帝身上,只會遍天下的去追殺方閻皇和康老怪。」

  龍鷹沒好氣道:「你若清楚妲瑪的來龍去脈,便知要在東宮這麼一個地方,去殺如妲瑪般的高手,是絕難辦到的。」

  兩人來到洛水南岸,寒風呼嘯。

  法明輕描淡寫的道:「為何捨易取難呢?」

  忽然間,龍鷹掌握到法明的刺殺對象,立告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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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兩個老妖


  法明要殺的是廬陵王李顯。

  此確為最簡單、直接和有效解決眼前困局的辦法。李顯一去,韋妃、妲瑪和武氏子弟都無所依附,太子之位重歸李旦,他見慣武氏子弟的諸般劣行,絕不肯與武三思之輩同流合污。

  能否行刺成功,機會不大,但至少是存在的,憑自己的靈應,又熟悉東宮後苑的環境,只要法明製造出予他全力一擊的機會,而且李顯又非妲瑪,是不堪一擊的文弱貴胄。

  他記起法明的毒煙彈,心動起來,兩個矛盾的念頭在心底裡劇烈衝突。

  這是個犧牲。

  犧牲的是他的原則,他從來不對非是敵人者下殺手,而李顯並非他的敵人,今天才誠心誠意求龍鷹為他治病,殺他純粹出於政治上的考慮,不論動機和目的如何偉大高尚,仍是冷血殺人。

  再深一層的去考慮,李顯的死亡,將破壞了由李隆基做救星,開展大唐另一盛世的計劃,在風平浪靜的情況下,長幼有序,繼承李旦者將是李隆基的大王兄或二王兄,絕非是他。

  這個想法令他從難以抉擇的泥淖解脫出來,也不得不考慮法明的意圖,他肯這樣「幫忙」,會否是個陰謀呢?胖公公直到今天仍不信任他,因胖公公比自己更清楚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昨晚女帝來見他時滿懷思緒,追憶舊事,她龍心內轉動的或許是與法明同樣的念頭,分別在李顯是她的親兒。龍鷹能說服她,大半原因是她心軟了。

  想到這裡,龍鷹心中冒起一股寒意,政治實在太可怕了。道:「本老怪今天大部分時間在東宮,我們想到的,妲瑪也想得到。現時東宮高手如雲,老子見過的有妲瑪、宗楚客和宇文世家的年輕高手,親衛大部分是來自各門各派的好手,在妲瑪等有心的防範下,我們是無機可乘的。大師姐的反應更是難料,我們或要偷雞不著蝕把米,吃不完兜著走。」

  法明輕鬆的道:「既是如此,我閻皇便索性捧你老怪做皇帝,怎都勝過皇室的蠢兒們,且是一脈相承,天下仍是我聖門的天下。」

  龍鷹道:「老子只當閻皇你在說笑,此事萬萬不可。唉!閻皇不想自己來當皇帝嗎?」

  法明有感而發的道:「當皇帝只是盡對聖門的責任,何況本閻皇早失去機會,李顯回朝,改變了一切。只有在師姐的大力栽培和造勢下,或可能成功,但現在儘管師姐有這個心,卻已乏回天之力。再考慮一下宰掉李顯那小子吧!老怪既能接近他,殺他該是易如反掌,事後亦可脫身。」

  龍鷹不解道:「這樣做對閻皇有何好處?」

  法明道:「剛才我只是胡言亂語,事實上是師姐昨晚深夜親到僧王寺來找我,告訴我有關大江聯的事,並促我方閻皇念在同門之義,勿要毀掉你這個康老怪。」

  龍鷹遍體生寒,他確是太天真了,沒想過法明是可輕易毀掉他的人,只要他一兩句話,立即保不住「王庭經」的身份。

  法明盯著他道:「誰主天下,已變成聖門的內鬥,想不到竟有如小可汗、楊清仁、洞玄子、湘夫人、香霸、柔夫人般的頑強對手。現在我們是處於絕對下風,皆因敵暗我明,一朝李顯登上龍座,首當其衝的肯定是我方閻皇和一眾徒子徒孫,李顯早已明言,會為一向支持他的佛門討回公道。本閻皇不得不監視端木姑娘的行止,正因佛門唯她和老鬼賢首馬首是瞻。我還收到風聲,李顯一方的人有意請賢首從長安到神都來,在白馬寺說幾場佛法。」

  龍鷹道:「僧王之位,怎及方閻皇般無拘無束,可任意縱橫?」

  法明道:「一句話立即可以辦到。接二連三的挫敗,特別是席遙的背叛,一眾徒子徒孫早士氣低落,失去方向。但本閻皇亦沒想過要去振起他們的鬥志,然而本閻皇絕非意氣消沉,只是因有了全新的視野和方向。武功到了本皇這個層次,想突破幾是絕不可能,但有了目標後當然不同,所以乘機向師姐索《道心種魔大法》來看看。」

  龍鷹心中暗懍,法明確懂打蛇隨棍上之道,以此做為不出賣他龍鷹的交換條件。

  法明道:「勿要對本閻皇心生反感,換過老怪是閻皇,還有什麼比破空而去,可令真正的閻皇亦動心?」

  龍鷹諒解的道:「我們的大師姐有何話說?」

  法明道:「她說出本閻皇最不想聽的話,就是讀遍上、下兩卷大法,於本閻皇不但無益,且有難以預測之禍,除非本閻皇能將『不碎金剛』散去,從頭練起,但仍沒法保證可以成功,否則自有聖門以來,不會只得向雨田和你康老怪能練成功。」

  龍鷹道:「但當然她也說出了閻皇愛聽的話。」

  法明微笑道:「你我不愧聖門碩果僅存的兩大妖人,彼此知心。師姐告訴我,對仙門之法,已有一定心得,離開前會盡傳於我,並保證本閻皇不會失望。」

  龍鷹糊塗起來,法明因著更遠大的目標,該不會與自己抬槓,問題在他該如何對待法明,他正是花間女的殺師仇人,自己還曾答應過她殺法明。但看他言笑晏晏的模樣,怎下得了手?且自己心知肚明,根本沒把握破他的「不碎金剛」。

  心有所思,忍不住衝口而出道:「為何要殺侯希白?於你有何好處?縱然得到《不死印法》,仍不可能從中得到任何好處,情況一如任閻皇去看《道心種魔大法》。」

  法明愕然道:「你在說什麼?侯希白是師尊明言不可碰的人,本閻皇尊之敬之還來不及,怎會去殺他?於我有何好處?」

  龍鷹難以相信的道:「不是你,誰人有此能耐?更缺乏動機。何況侯希白死前,還寫下『明空是女』四字,『女』該是『綰』字的偏旁。」

  法明現出凝重神色,道:「除此之外,尚有別的證據嗎?」

  龍鷹道:「還有是他致死的傷痕,似是被頭髮抽擊而成。」

  法明淡然道:「也可以是洞玄子的拂塵,對嗎?」又恍然道:「難怪康老怪與人設計殺問常,那個女的就是侯希白的弟子,想不到一向只收男徒的『花間派』竟有女傳人,且是這麼出色的高手。如非練成『不死印法』,怎殺得了問常?」接著皺眉道:「曾殺死你的女刺客便是她,對嗎?」

  由於說的全是絕不可傳開去的機密,兩人移至洛水南岸的坡底,以束音成線的功法交談。

  龍鷹又喜又驚的道:「真的與閻皇無關?」

  法明哂道:「康老怪為何忽然變蠢了?不過其中亦透露出非常重要的訊息,更顯示台勒虛雲的智慧,臻達鬼神難測的層次。整個刺殺行動計中有計,只是欠缺運道。」

  龍鷹道:「本老怪因不用找閻皇報仇致沖昏了頭腦。何謂計中之計?又透露出什麼訊息?」

  法明注視駛過的一艘風帆,目光隨之移動,緩緩道:「關鍵處在於白清兒,在聖門裡,沒人比她更瞭解師尊,曉得師尊肯將《天魔訣》歸還陰癸派,立知師尊絕非引退,而是另有更遠大的鴻圖偉略。到師姐與高宗共同執政,或許仍未惹起她的警覺,可是當師姐將刀鋒指向聖門諸系,且對諸繫了如指掌,每一擊均像能拿著毒蛇咽喉的位置,白清兒終於醒悟到師姐是誰,當然苦無實證。在這樣的情況下,唯一揭破師姐秘密的方法,是由天下間最有資格揭破她的人說出來,而且沒人會認為是誣毀她,那時想天下不亂,難矣哉!」

  此人正是侯希白,他是魔門裡最德高望重的人,「少帥」寇仲和徐子陵的生死之交,不論於黑白兩道,又或朝廷,都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無與倫比的影響力。

  他的死訊,至今只有限的幾個人曉得,尚未流傳江湖。

  龍鷹深深思索。

  法明道:「如果是由本閻皇出手,會告訴他婠婠是我的師父,武曌則是師姐嗎?殺不死他時怎麼辦?這麼大的漏洞,竟看不到?康老怪你是怎麼混的?只有當白清兒現身他的眼前,使侯希白記起師尊曾帶過一個叫明空的小女孩,到長安赴與徐子陵的十年之約。在那一刻,侯希白像從一個夢裡醒過來,明白我們兩個老傢伙的大師姐為何要掃蕩聖門,掃蕩得如此痛快淋漓,明白了一切,遂於死前寫下『明空是綰綰的女兒』這句話。該仍有下文,只恨第一句未寫完便一命嗚呼。」

  龍鷹不解道:「這麼說,白清兒和洞玄子該是故意放他逃走的,怎會下這麼重的手,一句也寫不完?」

  法明道:「你這個問題,天下間只師姐和我可以答你。侯希白始終練不成『不死印法』,但他以畫道入武的功夫,確是武林一絕,在聖門內亦是前無古人。照我猜,圍攻他者肯定不止白清兒和洞玄子兩人,至少該還有個像楊清仁般的高手,方有可能重創他。對付像侯希白般的高手,是沒可能拿捏分寸的,傷勢輕重,絕非圍攻他者的主觀願望可以決定。而重創他後,三人必暗躡他身後,除需肯定可藉侯希白的臨死遺言指證師姐外,還要謀得侯希白由『邪王』石之軒親筆寫下來的《不死印法》,這是白清兒的心願。當年楊虛彥和她在船上歡好時,侯希白在寇仲和徐子陵的協助下,偷去了楊虛彥的半截《不死印法》,令她在數十年後,仍耿耿於懷。」

  龍鷹讚嘆道:「確只有閻皇能解答,因沒人比你更清楚舊事。不過最後的事實,是侯希白只夠時間寫三個半字,《不死印法》則仍在他的徒兒手中。」

  法明拍他肩頭道:「枉你是我聖門的人,卻對聖門層出不窮的聖功秘法一竅不通。侯希白至少有八十年的功力火候,豈會不知給人遠隨身後?當時最聰明的做法,是直闖進當地的總管府去,包保安全上沒有問題,且至少可多活數天,而此正是白清兒最希望發生的事。此計中之計,才可大功告成。」

  龍鷹心神顫震,如真由侯希白親口指證武曌是綰綰的女兒或徒弟,後果不堪想像。道:「侯希白為何不這般做呢?」

  法明道:「因為他怕敵人會去傷害他的愛徒,亦是《不死印法》的持有者。」

  接著有點感觸的道:「師父對一心栽培出來的徒弟的愛是無私的。於是我聖門的大才子,施展能激發潛力的秘術,甩掉敵人,趕去警告徒兒,而他亦因而燃盡了生命,只能寫出三個半字來,亦使我們避過大禍。」

  向龍鷹道:「老怪滿意了嗎?」

  龍鷹嘆道:「我開始認同你和我們正處在下風的看法。」

  法明道:「師姐一天仍在龍座上,我們仍沒有輸。」

  龍鷹順口問道:「張氏兄弟和你的關係如何?」

  法明冷哼道:「自薛懷義被你宰掉後,這兩個見利忘義的卑鄙之徒,已和我劃清界線。不過峰迥路轉,近幾天又派人來求我,央我派出高手,到他們處當食客。」

  龍鷹道:「閻皇如何回應他們的請求?」

  法明若無其事的道:「本閻皇將他們派來的說客,使鬼卒亂棍打出去。哈!我是誇大了點,不這樣沒法符合閻皇的口氣。唉!現在令閻皇也要頭痛的事多著哩!哪來閒情去理會宮廷內的鬥爭?且肯定不會有好結果。兩個無恥的傢伙的命運是注定了,就看師姐可維護他們至何時,除非我們明晚能生剝李顯,康老怪可否就此再做考慮呢?只要兩個黑頭罩,我們立即可化身為老妖。」

  龍鷹嘆一口氣,不得不承認這是個有高度誘惑力的提議,等於使出令大江聯永遠沒得翻身的一招。

  法明沉聲道:「你不用立即做決定,明晚戌亥之交,我就在這裡等你,到時再做決定。決定不了,可向胖公公請教。」

  龍鷹道:「好吧!就此一言為定。如胖公公支持閻皇的想法,明晚本老怪陪閻皇去索命。」

  又道:「《道心種魔大法》對你老哥的確有害無益,但為何不乘機索取其他典籍來看呢?」

  法明道:「光是僧王寺所藏武學佛法的經典,便夠我多看一世,除種魔大法外,其他都惹不起我的興趣。」

  龍鷹道:「我尚有一事不明,像趙德言般,在唐初時早離開中土,其他派別的典籍,怎能仍收集到師姐手上?」

  法明道:「是基於我聖門的一個居安思危的傳統,就是任何重要典籍,除本派持分外,還另覓持典者,持的則是正本的抄本。像石之軒之女石青璇,便曾為《不死印法》的持典人。石之軒的走狗安隆,亦曾為石之軒做典籍託管者。所以不必找到趙德言,仍可得到他的典籍。」

  龍鷹點頭道:「本老怪有點明白聖門哩!我的娘,快天亮了,現在回宮不是,不回宮更不是,只好將就點在這岸坡躺他奶奶的個把時辰。天亮後還要去看李顯,瞧他昨晚睡得好不好。」

  又忍不住道:「沒有交換的條件,閻皇會出賣相識至少一個甲子的同門師兄弟嗎?」

  法明失笑道:「聖門中人,何來情義可言?否則師姐不會將他們趕盡殺絕,看白清兒便明白,何來同門之情?」

  稍頓續道;「我們都曾顯赫一時,如日臨中天,不過星換斗移,大周僧王和大周國賓均走到了日暮途窮的階段,大家都是淪落人,又是師兄弟,苦苦相煎,尚有何意義可言?你在襄陽碼頭說過的一番話,對本閻皇有很大的啟發。千百世的輪迴,可能只在這一世有此仙緣,錯過實在可惜。這才是我拒絕向張氏兄弟施援的背後原因。」

  拍拍他肩頭,悄然離去。

  剩下龍鷹面對洛水,不知是何滋味。

  法明說的是事實,他以前踩踩腳可震動中土內外的日子,已一去不復返。

  忽然間,念頭紛起,想到很多東西。

  女帝向法明承諾,離開前會傳他「破碎虛空」的仙門之秘,她說的「離開」意何所指?

  龍鷹躺下來,勞累襲心,在冰寒的河風裡,沉沉睡著。

  再睜眼,天色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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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弄假成真


  龍鷹的心情很複雜,似是掌握到一切難題可迎刃而解的方法,也面對著極可能是這一輩子最痛苦的抉擇。

  與法明的再遇,兩人自然而然扮演起方閻皇和康老怪的角色,當代入這兩個魔門的人物裡,可拋開以前的恩怨,再次共度在襄陽並肩作戰的好日子,甘苦與共。而嘲諷的是在現實裡,他們的遭遇亦和結局悲慘的方閻皇和康老怪逐漸看齊,愈來愈相似。

  他不知該否完全絕對相信法明的誠意和動機,胖公公對他的看法令自己有戒心,但又想到胖公公認識到的,只是他狠辣無情的一面,自己卻聽過他的心事,知他亦像任何人般,是有血有肉的一個人。

  魔門中人的行事作風,一向是為求成功,不擇手段。胖公公以前不會比武曌和法明好多少,或許猶有過之,但當武曌展開對魔門趕盡殺絕的行動,胖公公像從一個夢裡醒過來,深深悔疚以前的作為,對自己的滿手血腥感到傷痛。

  法明也再不是以前的他,如武曌般,在曉得仙門之秘後,內心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無意中,法明為他解開了因花間女殺師之仇而來的死結,他再沒有非殺法明不可的理由。法明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唯一害怕者就是女帝師姐,李顯的回朝,因著被大江聯的成功滲透,將他逼上沒有未來的絕路,他的反擊是必然的。

  法明說得對,他的僧王寺是首當其衝。

  真古怪,侯希白的「三個半字」遺言事實上疑點重重,因為儘管下手的是法明和莫問常,絕不會透露與魔門的關係,還要掩飾真正身份,怕被揭穿。只有法明猜測是由白清兒出手,方是合乎情理。當侯希白見到白清兒,自然而然想到婠婠,記起當年婠婠與徐子陵十年之約攜來的小女孩明空,從而聯想到當今女帝武曌自創的名字,她輕而易舉蕩平魔門的事實,恍然大悟,所以第一句遺言,正是心之所思。

  花間女搏殺莫問常後,神態亦有點異乎平常,一句不提向法明報復,只急著趕返巴蜀,用莫問常的人頭祭祀乃師,說不定在她深心之內,又或許因是乃師在天之靈向她傳遞某種奇異訊息,使她感到不妥當。

  沒有花間女殺師之仇橫亙在他和法明中間,他感到與法明比以前接近了,雖仍是敵友難分,至少不是死敵。可是法明與佛門的仇恨,卻是無從化解。李顯回朝,便一直被壓抑的佛門回復生機,躍躍欲動。

  他絕不會告訴法明自己的「造皇大計」,因為李隆基登場,亦絕不會容忍法明。沒有武曌在後面撐法明的腰,法明勢被佛門龐大和根深柢固的力量掩沒。

  神思恍惚裡,宮城在望。

  王庭經的身份,當然沒有以前「鷹爺」直出直入的威勢風光,正要趨前依規矩出示通行的文書官符,一人迎上來道:「太醫安好,請上車。」竟然是武曌的心腹太監榮公公。

  龍鷹糊里糊塗的登上馬車,到榮公公坐在他旁,馬車開出,進入皇城,倏地記起當年初抵宮城,也是由榮公公親自陪伴,送他到麗綺閣去,還介紹沿途的景物。那時過的是多麼美好的日子,但要在此刻回想,方才明白。

  龍鷹問道:「聖上想見我嗎?」

  榮公公道:「稟上鷹爺,聖駕在集仙殿,在這處接鷹爺,是小人自作主張。」

  榮公公和幾個御衛兄弟,負責配合和掩飾他的身份。

  龍鷹駭然道:「發生什麼事?」

  榮公公道:「想先問鷹爺,除甘湯院外,有別的去處嗎?」

  龍鷹大吃一驚道:「我正要回甘湯院去,唉!送我去胖公公處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

  榮公公吩咐了御者,回到他身旁坐下道:「昨夜太平公主,於三更時分,在上官大家陪同下忽然直闖甘湯院。」

  龍鷹明白過來,心中喚娘。

  終於有人懷疑「王庭經」,這個人就是美麗聰明的公主,女性的直覺是敏銳的,「王庭經」又是無中生有的人物,最大的功績竟是去為奚王的兒子治病,與龍鷹討伐孫萬榮的戰事配合無間,有關王庭經的事,又是由女帝的貼身女官上官婉兒親自安排,熟悉龍鷹行事作風的太平不起疑才怪。

  可以想像太平愈想愈覺可疑,遂親身去質詢上官婉兒,後者當然矢口否認,太半公主遂祭出最後一著,就是逼上官婉兒和她一起到甘湯院來個人贓並獲。即使龍鷹知機躲起來,由於太平必是排闥直入,匆忙裡,怎都留下蛛絲馬跡,提供她「龍鷹在此」的物證。此招不可謂不絕。

  榮公公道:「三位夫人並沒受驚嚇,反感刺激有趣。」

  龍鷹心忖,上官婉兒定被駭個半死,因她不像自己般瞭解太平,她絕不會出賣自己。但如讓她曉得自己是王庭經,絕對有害無利。

  這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幸好昨夜遇上法明,沒有回甘湯院去,否則會被太平「捉人在床」,想想也要暗抹一把冷汗。這是不是「冥冥之中,必有主宰呢?」

  大宮監府

  園亭裡,胖公公深吸一口後,移開水煙桿,道:「兩個丫頭曉得今天會見到未來的主子,開心得不得了。」

  龍鷹近兩天忙得一頭煙,又煩又亂,差點忘記了風過庭和覓難天。道:「見到主子,她們會更開心,這般有魅力的男人,天下罕有。他是一個能令我尊敬的敵人,當朋友則可肝膽相照,沒有保留地信任他。」

  胖公公一邊為煙桿添煙草,一邊道:「哪會這麼巧的?」

  龍鷹道:「離開國老府時,給法明那傢伙逮著,與他到洛水畔談足個半時辰,又不想四、五更天的闖門,只好在草坡睡至天明,想不到竟因而避過一劫。」

  胖公公道:「千萬不可向太平透露身份,因後果難測。記著公公說過的話,宮內有權位的女人,沒一個是正常的。」

  龍鷹道:「法明有個提議。」

  胖公公好整以暇的將煙桿嘴挪至唇邊,目光投往剛升離地平的朝陽,以旁觀者的語氣道:「是否幹掉那蠢兒?」

  龍鷹自認無知,人人想到李顯乃一切事情的關鍵,只自己捨本逐末,只想過殺武三思。

  點頭應是。道:「公公怎麼看?」

  胖公公道:「我不是沒想過,而是苦無善後之法。對!如由方漸離和康道升出手,因你兩個確曾現身襄陽,又擺明是為我聖門對大周進行報復,誰都不會懷疑到我們身上。幸好太平昨晚尋你不著,否則還怎能行此妙略?」

  龍鷹的頭皮開始發麻,心房「怦怦」躍動,似欲從咽腔跳出來,道:「那公公是贊成了,不怕是法明的詭計嗎?」

  胖公公瞪視道:「只聽你這句話,便知你心裡猶豫。公公明白你的為難處,很難對惡行未顯的人下手,但到李顯禍國殃民時,恐怕再沒有機會。你和法明,只剩下今晚夜呢!」

  龍鷹岔開話題,讓自己有思考的空間,問道:「東宮的人有對我生疑嗎?會不會從太平身上看出我有問題?」

  胖公公道:「你太低估公公炮製假象的能耐,公公是靠這一套在宮內混足一輩子。真的開心,明天即可離開這是非之地。」

  龍鷹道:「法明還澄清了一件至關緊要的事,就是侯希白之死,與他無關。」遂把法明的猜測詳告胖公公。

  一向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胖公公,現出凝重神色,道:「是公公大意,這幾天只想著外面海闊天空的人間世,沒深思這方面的事情。白清兒仍想不出這般借刀殺人的毒計,如果是出自台勒虛雲的腦袋,此人的才智之高,恐怕不在『邪王』石之軒之下,而石之軒正是唯一能贏得婠婠尊敬的人。」

  龍鷹見他眼露憂色,道:「公公在擔心嗎?」

  胖公公沉聲道:「白清兒既猜到明空是婠婠的徒兒,也可猜到公公出自我師父韋憐香的一系。明空已公佈了將在李顯的太子登基大典上,焚燒我聖門典籍來祭祖,明天公公忽然離開,妲瑪會心知肚明《天魔策》隨我而去,只要用秘密手法知會大江聯,我們的高原之行,再難順風順水。」

  龍鷹道:「我們人強馬壯,加上過庭和難天,來犯我者與送死沒有分別。」

  胖公公道:「硬撼始終不利,一個不好,會暴露你的行藏,幸好給法明提醒,否則說不定會陰溝裡翻船。想想吧!若船沉了,人雅她們和我的兩個丫頭怎麼辦?你可拿摺疊弓出來見人便射嗎?」

  龍鷹受教道:「我的確想得不夠周詳。」

  胖公公道:「如要截擊我們,可守在往高原的路上,且來者不善,肯定是楊清仁和他二十八宿的人物,即使能擊退他們,你這個王庭經也不用再當下去了。」

  龍鷹苦笑道:「現在輪到我擔心哩!明天離開的事,可以瞞著其他人嗎?」

  胖公公嘆道:「我早向李顯洩出你會隨我到高原去的風聲。武三思耳目處處,怎瞞得過他?只能在其他方面想法子。」

  接著道:「想清楚了沒有?」

  一時間,龍鷹未能會意,神態糊塗的瞪著他。

  胖公公以「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沒好氣地狠盯他兩眼。

  龍鷹終會意過來,慘然道:「我的心腸硬不起來。」

  胖公公道:「這就是政治。公公明白對你來說,是一種犧牲,犧牲的是你做人的一貫宗旨。但眼前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幹掉他,一是讓他做皇帝。政治從來是輕動機,重後果。不論動機如何,只要後果是正面的,便是好的決定。如若後果是遺害百世,不管動機如何偉大也沒有用。」

  龍鷹苦笑道:「這個我明白,否則也不用煞費思量。」

  胖公公道:「便當神都是個戰場,李顯則是為禍比盡忠嚴重百倍的敵酋,眼前只有一個刺殺他的機會,錯過了,敵人會全面進犯,直至你的夥伴戰友們逐一遭戮,最後則輪到你和一眾嬌妻,沒有人能免禍。當那一刻出現時,你已後悔莫及。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龍鷹道:「有那般嚴重嗎?」

  胖公公道:「問題在乎三個人,就是韋氏、武三思和妲瑪,分別代表宮內、朝上和江湖的勢力。」

  稍頓續道:「韋氏想成為另一個明空,首要奪權,然後取李顯而代之。武三思想掌權,必須誅殺朝廷所有鄙視和反對他的人。妲瑪的目標更易辦到,就是推波助瀾,要破壞還不容易嗎?圍繞在李顯身旁的,幾乎全是居心不良的人,而李顯是個沒有魂魄的人,是徹頭徹尾的傀儡,從他坐入龍位的一刻起,中土將進人前所未有的黑暗時代。」

  龍鷹道:「可是李隆基已知道康道升和方漸離是由我和法明扮的,會如何反應呢?」

  胖公公道:「他敢說出來嗎?只會被人認為是同謀。大丈夫行事爽脆俐落,畏首畏尾的,怎能成大事?」

  龍鷹倒抽一口涼氣道:「連聖上怎麼想,亦不用考慮嗎?」

  胖公公從容道:「她只會感激。唉!她的心軟了很多,傷感是免不了的,終究是她的親兒。」

  龍鷹嘆道:「真的沒有另一個選擇嗎?」

  胖公公點燃煙草,深吸一口氣,將煙桿放在石桌面,徐徐吐出煙氣,道:「幹掉李顯,天下太平,你為的不是自己,而是整個中土的安危。」

  倏忽裡,龍鷹的魔種提升至極限,精神變得晶瑩剔透,衡量整個形勢,並不限於一時一地,而是擴展到將來,擴展到中土之外。

  胖公公見他雙目魔芒劇盛,讚道:「這才是邪帝本色。」

  龍鷹緩緩點頭。

  胖公公道:「窮酸們的所謂聖賢也說過,個人為輕,社稷為重嘛!」

  龍鷹道:「我明白了,政治便是內鬥,內鬥是在國家權力架構裡進行的戰爭。」

  又長長吁出一口氣道:「今晚見到法明再說。」

  胖公公道:「你今天定須抽個時間去見明空,今夜不論成敗,都不可回宮來,明天找機會於途中潛上船去,這方面你該比公公更在行。」

  龍鷹頭痛的道:「我現在還要去為李顯診治,最怕的是見到太平。」

  胖公公道:「你見到她的機會不大。」

  龍鷹道:「她不見過我,怎肯死心?」

  胖公公道:「昨晚她早死心了,否則必然跟著去王庭經在上陽宮的窩找你。而她沒這般做,正因她清楚你對人雅三個丫頭的愛寵,即使扮做王庭經,也必溜回去與她們共度長夜。」

  龍鷹道:「我的確會這麼做,只因陰差陽錯,避過一劫。可能早注定李顯過不了今晚。」

  胖公公欣然道:「下定決心了嗎?」

  龍鷹沒有答他,神色出奇地冷靜,起立道:「小子到東宮去了。」

  胖公公道:「過庭和難天由公公負責招呼,你今天不該見他們,明天可在大運河暢敘離情。」

  又道:「小心點!」

  龍鷹先返尚藥局,由於時間尚早,大奉御和二奉御均未現身,最高級的是他這個直長。

  龍鷹不理會其他人異樣的目光,逕自回醫室,坐入椅子時心生感觸,要坐穩尚藥局一個直長的位置,也非易事。

  常青和茂平戰戰兢兢地垂頭立在桌前,像等候發落的死囚。

  龍鷹此時哪來和他們計較的閒情,但又不知該給他們安排什麼工作,心中一動道:「你兩個隨我到東宮去。」

  兩子大吃一驚,手忙腳亂。

  常青顫聲道:「下屬該……」

  龍鷹起立道:「什麼都不用帶,我只須你兩人留在那裡給廬陵王煲藥。哈!不要給駭得臉無人色,你們不想成為太醫嗎?上門為未來皇帝診症是最好的歷練。」

  心裡想的卻是李顯過得了今晚,方有成為皇帝的可能。那次到襄陽去,是詐做行刺李顯,怎想得到勢易時移下,最後竟弄假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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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易容大師


  廬陵王夫婦在東宮的後院,第二進的文風軒見龍鷹。陪伴者中有妲瑪夫人,她和另一女子坐在兩人後方,施禮問好後再沒有說話。此外,還有四個宮娥在旁伺候。

  常青和茂平則在轎廳候命,兩子也不愁寂寞,韋妃特別關照,派出兩個年紀不過十六歲的俏宮娥伺候,至少有秀色可餐。

  龍鷹雖不敢對妲瑪兩女平視,但只瞅一眼,便看穿另一女亦是出色的高手,顏容極美,雖比不上妲瑪那種像柔夫人般充滿異族風情、驚心動魄的美一麗,可是身材苗條結實,眼盈秋水,顧盼間艷光流轉,呈橄欖色的皮膚,都增添了她無以言喻的魅力。

  如果沒有猜錯,此女該是白道武林精挑出來的著名女性高手,貼身保護李顯夫婦。

  昨天到東宮來時,他從未想過這方面的問題,現在則因心中有鬼,察覺到東宮無時無刻不處於高度警戒裡。一路進來,門禁森嚴不在話下,親衛裡更不乏高手,平均水準貼近武曌的飛騎御衛,絕不能小覷。

  即使接見的是他這個直長級太醫,仍不掉以輕心,由妲瑪兩大美女高手貼身保護。

  龍鷹約略估計,光是後院三進院落,便有三座殿堂和二十多座規模較小的建築物,還不計亭台樓閣,雖不似神都苑般能令人迷路,但初到此地者肯定眼花撩亂。

  想深一層,便知東宮的保安措施,是針對法明和他扮的方閻皇及康老怪而來,兩人如空氣般消失了,任白道武林和官府翻天掀地的去搜尋,仍告一無所得,不懼之者幾稀矣。

  龍鷹分別為李顯的左、右手把脈,他感到妲瑪的精氣神正緊鎖著他,只要他有任何異動,此女會在氣機的連繫下,做出天然的反應。

  李顯和韋妃對他不但和顏悅色,還態度恭敬,視他如神人。只看李顯去掉了昨天的浮光,容色煥發,便知龍鷹精心炮製的「定神安眠藥湯」,生出神效。

  李顯滿足的讚嘆道:「難怪神醫名震塞外東北諸國,本王十多年來,尚是首次能像其他人般安眠,沒造過半個夢,原來睜眼即天明的感覺是這麼動人。」

  韋妃關切的道:「廬陵王以後能否夜夜安寢呢?這是一種病症嗎?」說時眼光在他的醜臉溜動,或許是再不覺得他是那般丑而對他生出興趣。不過她艷光大增卻是事實,難怪這麼感激龍鷹,女性最看重的,正是她們的姿容,遠勝過得到任何寶物。

  龍鷹此時想的,卻是一個機會,一個由法明營造出來的機會,不論機會如何短暫,任對方有多少高手貼身保護李顯,只要手上有把飛刀,便可以完成任務。可是從此之後,他生命裡將烙下一個永遠不能褪除的污點,他亦永遠沒法開解自己,就像女帝和胖公公。

  清清喉嚨,道:「任何靈藥,不論其何等神效,或能治標,卻不能治源。猶如溪流,源頭枯竭,溪流自然乾涸,縱能注水於源頭,亦只能支撐一時,最後仍要靠天降大雨,才可河溪滿溢,灌溉河岸。」

  稍頓續道:「卑職采的是天然療法,先以藥劑為廬陵王安神定驚,祛去邪風,等於注水於源頭,但只能收一時之效。」

  李顯失望之色,溢於言表,道:「以後繼續服藥不成嗎?」

  龍鷹痛苦至想自盡,寧願從未見過他、沒與他說過話,李顯縱然有萬般不是,是將來中土的大禍害,但眼前的他只是個無助的病人,如許有血有肉,他怎忍心下殺手?

  徐徐道:「廬陵王不用擔心,每個人對疾病均有天然抗力,在疾苦前敗下陣來,只因守不住防線。卑職這十多服方劑,正是要為廬陵王練兵,練得兵強馬壯,自然抗敵之力大增,有與敵周旋的能耐。」

  說這番話時,妲瑪和那女高手露出傾聽的神色,可知龍鷹這番隨口編出來的醫理,多麼感人。

  韋妃重燃希望,道:「大夫我見得多了,卻從未聽過如此精闢的見解。」

  李顯回復生機,可見睡眠折磨得他多慘,道:「請神醫指點。」

  龍鷹心忖,使他昨夜能安眠者,藥效的功勞佔小半,主要還是靠他用魔氣打通他壅塞的腦脈,道:「服藥期間,絕不可服用其他藥物,且須飲食定時,早眠早起。服藥期過後,至少半年內不可再服此藥,而必須依賴這段安眠的寶貴經驗,倦時立即登榻安寢。倚靠藥物,無益有害,且服用過度,會產生抗藥性,不可不察。」

  鼓掌聲從外傳入來,原來是湯公公偕宇文破和葉靜能兩人來了。看模樣,似是來催促李顯起駕。

  李顯頭痛的道:「又要去向母皇請安哩!」

  韋妃淡淡道:「廬陵王親自向你母皇說呵!請她收回成命,讓神醫可親身看顧你。」

  李顯一顫道:「想討她罵嗎?」

  韋妃現出潑辣本色,狠狠道:「你不敢說,由我來說。」

  在她後面的妲瑪輕輕道:「姐姐!」

  韋妃容色轉柔,略一頷首,不再堅持。

  湯公公三人來到李顯身後站著,三人均友善的向龍鷹打招呼。

  李顯心焦的道:「神醫明天便要坐船離開,本王怎辦?」

  龍鷹道:「一切安排妥當,會由我帶來的那兩個小子負責調藥煎藥,不敢阻駕,我還要教兩個小子如何做好工作。」

  李顯長身而起。

  包括龍鷹在內,所有人全體站起來。

  李顯趨近龍鷹,伸出未來皇帝的手,緊握龍鷹,道:「神醫何時回來?」

  龍鷹反握著他雙手,心中感慨萬千,應道:「明年內定必回來。」說時,心想的是商月令和她的飛馬節,如成功刺殺正握著手的皇儲,還有到飛馬牧場的必要嗎?

  李顯道:「一路順風。」放開他的手,在前呼後擁下,朝大門舉步。

  妲瑪亦隨之去了,剩下美女高手來到龍鷹身旁,道:「請神醫吩咐。」

  龍鷹正目送李顯一眾消失在門外視線不及處,外面傳來眾衛致禮,整齊一致的吆喝,還有是馬聲輪響,極有威勢。

  李顯此次回朝,確成強勢的太子,與李旦的有名無實,不可同日而語。從而明白,為何女帝聽到他龍鷹需要五年時間,會大吃一驚。

  李顯的登上帝座,已成沒有任何人能抗拒的洪流。唯一的方法,還看今晚的行動。

  龍鷹仍然在矛盾裡掙扎著。

  別頭往美女高手瞧去,雖然失去了品頭論足的心情,仍被她端莊、沉靜、能令人賞心悅目的容色打動,輕鬆了些兒,道:「這位小姐:……」

  女子道:「在東宮裡,他們喚我做寧夫人。」

  龍鷹心道原來她已身有所屬,該是白道某一著名門派高手的妻子,因著女性的身份,貼身保護韋妃。點頭道:「小人須到灶房弄藥。」

  寧夫人道:「神醫請隨我來吧!」

  跟在她苗條修長的背影后,龍鷹心忖如果人世沒有鬥爭仇殺,會是多麼美好?

  在灶房裡忙得一頭煙,又要諄諄教誨兩小子當稱職的煉藥師,幸而兩小子看到他在東宮連大奉御也及不上的威勢,態度反轉過來,聽教聽話,更曉得辦妥此事,日後前途似錦,加上兩人的機靈,一學便上手。

  寧夫人將他交給灶房的主管後,逕自離開。弄了差不多個半時辰,工序上軌道之際,上官婉兒姍姍而來,看她幽怨的眼神,便知為他受了委屈。

  龍鷹乘機脫身,留下兩個小子繼續做苦工。

  登上馬車後,上官婉兒嘆道:「如果有一天你被揭破身份,真不知如何向公主和梁王交代。」

  龍鷹探手摟著她的小蠻腰,頹然道:「很簡單,告訴他們是皇命難違,不信的可去問聖上。」

  上官婉兒深嘆一聲。

  龍鷹道:「梁王也在查探我嗎?」

  馬車離開後院。

  上官婉兒淡淡道:「放心!他對你沒有起疑,皆因認為婉兒不會騙他。唉!千不扮,萬不扮,為何竟扮神醫?幸好你明天離開,否則尚藥局肯定擠滿來找你看症的人。」

  龍鷹暗裡出了一身冷汗,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上官蜿兒奇怪地瞅他一眼,道:「你今天的神情有點古怪,沒有了平時的揮灑自如。是否忙壞了?昨夜你到哪裡去?唉!昨夜被公主脅持著去找你,又不容我有通知你的機會,都不知多麼慘,哪想到你竟然不在甘湯院內!」

  龍鷹壓低聲音道:「我到了城外見一個重要的眼線,真的很巧。」

  為分她的心神,道:「上官大家可知,你的梁王在廬陵王夫婦前搬弄我的是非呢?」

  上官婉兒訝道:「你是否弄錯了!到昨天他仍口口聲聲的在說,他最感激的人是你。」

  龍鷹心中大罵,道:「他是要借你的口,傳話給聖上。」

  知不宜與她討論武三思的長短,岔開話題道:「東宮的戒備,比上陽宮更嚴密。」

  上官婉兒道:「是因魔門仍有兩個漏網餘孽,誓要取廬陵王之命,作為對聖上掃蕩他們的報復。」

  龍鷹扮傻道:「什麼人這般厲害?」

  上官婉兒道:「這兩人一叫『閻皇』方漸離,一叫『毒公子』康道升,當年在天羅地網下,仍有能力逃去無蹤,那時他們已是魔門頂尖級的高手,有分圍攻他們者,說起當時的情況也要色變。今番兩人捲土重來,威勢有增無減,竟能在襄陽於近千人包圍下,安然脫身,就此沒蹤沒影,所以沒人敢掉以輕心。魔門的人一向有仇必報,他們再來行刺,只是個早或晚的問題。」

  龍鷹等若直接聽到李顯一方對此事的看法。問道:「我們到哪裡去?」

  上官婉兒道:「聖上要見你。但你先要去見胖公公,然後由他送你去見聖上。」

  又低聲道:「你究竟有什麼心事呢?還是你一次在車廂裡沒對人家動手動腳。」

  龍鷹心忖,難怪太平會對「王庭經」起疑,女性的直覺,對熟悉的男子特別敏銳。

  太宮監府。偏廳。

  胖公公深深望著他,道:「仍是那個決定,沒有改變。」

  龍鷹頹然點頭,欲言又止。

  胖公公道:「有什麼想說的?」

  龍鷹振起精神,道:「剛才給婉兒提醒,想到一個嚴重問題,如果今晚東宮任何傷亡,我身為韋妃最信任的神醫,豈能置身事外?就算李顯斷了氣,他們也會希望我能起死回生。找不到我時怎麼辦?」

  胖公公現出一絲欣慰的笑容,點頭道:「公公開始感到你是認真的了。要解決此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就是不論成功失敗,都要溜回來。唉!如果宰掉李顯,宮城會亂成一團,你以為我們仍可如期起行嗎?」

  龍鷹變得頭大如斗,道:「我只感破綻處處,沒法理出頭緒,此是戰場上的大忌。」

  胖公公道:「因為這是倉卒下的決定,缺乏周詳的計劃。幸好公公在這方面經驗豐富,動了一刻鐘腦筋後,終想到一個辦法,就是找個人來代你扮丑神醫。」

  龍鷹一怔道:「臨急臨忙,到哪裡去找這樣一個人?如我沒法溜回來,他還要去急救東宮受傷的人呢!」

  胖公公起立道:「你擔心的事公公全給你考慮過,我的人選,或許不是天下最理想的人選,但肯定是你能在宮內找到的最好的一個。」

  龍鷹追在他身後,道:「多只香爐多隻鬼,會令丑神醫的身份更易洩漏出去。」

  胖公公邊走邊道:「這是個比公公更靠得住的人。」

  龍鷹道:「究竟要到哪裡去呢?」

  胖公公道:「登車再說吧!」

  看著馬車駛入上陽宮,龍鷹道:「我的娘!你不是打我御衛兄弟的主意吧!就算體型接近,但須動手療傷,立告原形畢露。」

  胖公公大賣關子道:「我現在帶你去見的人,至少比你矮半個頭,體型則沒半分近似,可是當喬裝成為丑神醫後,包保連你都得承認此人比你更像丑神醫。」

  龍鷹道:「公公是在說笑嗎?」

  胖公公哂道:「公公哪來閒情和你開玩笑?告訴你吧!此人乃易容的高手,扮什麼都維妙維肖。你以為法明的易容手法了不起嗎?在這方面只配給此人提鞋,而法明的易容術,正是由此人親授。當年明空離開神都,御駕親征,在暗裡指揮掃蕩聖門之事,便是由她扮明空,連公公也差點瞞過,其他人更不用說。最妙的是,兩個月內她說的話不多過十句,卻可令人人不起疑心。由此可見她模仿明空的精神、氣勢、姿態,絕對臻至易容大師的級數。」

  龍鷹開始有點明白了,望往窗外。

  馬車穿過觀風門,繞往觀風殿後,朝神和亭的方向駛去。

  龍鷹道:「她不是已看破世情,再不願說話嗎?」

  胖公公道:「看破還看破,聖門有事,她是不會袖手旁觀的。否則明空的心事,可向何人傾訴?《天魔策》十卷,誰來謄抄?我剛去見過她,將情況坦白向她說出來。她比我對聖門更忠心耿耿,婠婠去世後,她從不肯見外人。你並非外人,所以她肯見你。你還要在她面前示範你走路的姿勢、神態和說話的方式。她肯扮丑神醫,包保萬無一失。」

  龍鷹道:「豈非破了她不說話的禁戒?」

  胖公公道:「她根本不當是她說的,這叫做『完全代入』。」

  龍鷹苦笑道;「是事在必行的了。」

  胖公公道:「打蛇必須打蛇頭,今夜的行動,已成離弦之箭,勢在必發。」

  龍鷹道:「會否因此驚動聖上呢?」

  胖公公道:「千黛像婠婠般愛惜明空,明空更是由她一手帶大的,她比任何人更不想明空受到折磨。」

  接著一手抓著龍鷹肩頭,道:「你道公公為何肯與明空修好嗎?」

  龍鷹茫然搖頭。

  胖公公道:「她給我寫了四個字。」

  龍鷹道:「是哪四個字?」

  胖公公沉聲道:「就是『清理門戶』四字。我聖門太多不長進的人了,看看小可汗、洞玄子和楊清仁,竟去和香霸同流合污。現在清理門戶的責任,已落到你肩頭去。你再不下定決心,將會由對方來清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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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歸宿之所


  貞觀殿。御書房。

  武曌神色平靜的看著他步入書房,看得龍鷹心內發毛,自己知自己事,他是作賊心虛。

  女帝淡淡道:「脫掉你的鬼面具,搬張椅子到書桌另一邊坐。」

  龍鷹仍戴著丑神醫的面具,此面具待他離宮後,會由胖公公親自送往上陽宮內的女觀去。

  龍鷹依指示與當今大周女帝隔桌對坐。

  武曌道:「邪帝你必須為朕辦到一件事,朕將可無憾矣。」

  龍鷹想到今晚要去行刺她的親兒,內疚得要命,亦終於設身處地體會到過去的數十年,女帝和胖公公為達到魔門一統天下的目標,所付出的代價和犧牲。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情況下,不容人有選擇的餘地。

  道:「不論如何艱難,定必為聖上辦到。」

  武曌幽幽嘆了一口氣,道:「此事實是強你所難,只是朕並沒有其他選擇,朕要得到《慈航劍典》『劍心通明』的無上心法。」

  龍鷹明白過來,也為難至極。只有與端木菱合體交歡,仙胎魔種做最奇異和史無前例的結合,方有可能掌握仙胎之秘,但若沒有在事前明言,便有著欺騙的成分。要他背叛仙子,比刺殺李顯更接受不來,變成一個死結。

  可以斷然拒絕女帝嗎?龍鷹自知辦不到,他的確全心全意,希望可玉成女帝最後的心願。在此方面,他比任何人,包括與她並肩進退的胖公公在內更瞭解她。仙門是她唯一解脫的方法,比較起來,人世間的禍福榮辱,根本算不上什麼。

  兩個極端和矛盾的意念,在他心湖掀起滔天巨浪。

  在眼前的情況下,顧慮是無補於事的。他絕不會讓與仙子的愛變成欺騙,亦不忍女帝失去了所有希望,未來的事,只好付託於茫不可測的命運之手。

  沉聲道:「師弟絕不會令師姐失望。」

  武曌感嘆道:「朕看到邪帝眼裡堅決的神色,更明白邪帝為此做出多大的犧牲。對宮廷的生活,朕已感到徹底的厭倦,所謂的帝皇霸業,在五十年後回顧從前,只是過眼雲煙。每次表面上的成功,只是增添著內心不為人所知的痛苦。焦慮和擔憂,無時無刻不纏繞心神。夜裡,每當想到明天的問題,就不能入睡。如若沒有和邪帝訂下『五年之約』,朕會立即拋開一切,回家過點平靜和遠離人世的生活。」

  隨著她仿似獨白的話語鑽入耳鼓裡,龍鷹有著感同身受的體會。今夜之後,他將背負著同樣的罪疚,成功帶來的是痛苦,成和敗處於同一的界線,沒法區分得失。

  還有幾天就是中秋佳節了,他心中沒半點過節的氣氛。御書房外,厚重的雲層垂在低空,植於兩旁的樹,除常青的松和柏外,有些樹已是枝殘葉落,被寒風吹得一彎一彎的,充滿深秋肅殺的意味。

  不知名的鳥兒在殿上的高空處盤旋追逐,發出啼叫,落入龍鷹耳內,因著心境的變遷,化為對他命運的哀啼。

  明天之後,他會像女帝般嗎?夜來在榻子上輾轉反側,慚愧、自責和不安如大江的水浪,一波波的潮湧侵襲?

  初來甫到時,一切清簡單純,想的是如何保命,進而擴展至保護心愛的嬌妻。即使捲入與法明和莫問常的鬥爭,或後來遠征東北,目標和敵我清楚分明,享受到勝利的成果。西域之行雖遇重挫,但很快重新振作,再上征途,這種不負平生的痛快,在南詔風城攀上顛峰。接著轉折往截然不同的方向,大江聯之行,令他飽受悲歡離合之苦,嘗盡臥底難以為人道的矛盾和感傷,今次回來,更陷於政治鬥爭的泥淖,再沒有可使人毫不猶豫的明確目標,敵我難分。

  驀然,女帝最後的幾句話轟進耳鼓內,立令他從苦腸愁結裡驚醒過來,愕然道:「回家?」

  女帝的鳳目離開他,投往秋意深沉的窗外,以深注的感情興嘆道:「家,就是歸宿之所。」

  龍鷹摸不著頭腦的盯著她,看到的是她側面的輪廓,首次發現她眼角處現出淡淡、扇狀般散射往鬢腳的魚尾紋。心中暗嘆,不論她的「奼女大法」如何厲害,始終是七十多歲的人,終究敵不過無情的歲月。如非得到《道心種魔大法》,每過一天,她將更接近生命的終結。

  武曌的目光回到他身上,以帶點不服氣的語氣道:「師姐常在想,雖明知是沒益的,仍不住做出猜測,後世的史筆會怎樣寫朕?唉!落在那批窮儒手上,朕當然是違反所謂的聖賢之道,什麼長幼有序、君臣父子夫婦?僅是朕以女兒之身登上九五至尊,已是最大逆不道的事,何況改大唐為大周?讓朕告訴邪帝,帝座誰屬,永遠是實力的比拚和較量。你道先皇登位是理所當然的嗎?恰恰相反,高宗李治是李世民第九子,何時輪得到他?但他是長孫皇后所生,當時掌握政權的是高宗的母舅長孫無忌,得他助力而成皇帝。長孫無忌又有什麼高尚的品格?為的還不是一己私利?先皇欲立朕為後時,反對得最激烈的正是長孫無忌,因為他清楚朕,就像我們明白韋妃,不除掉長孫無忌,朕的後座是沒法坐穩的。」

  一口氣不吐不快的說畢這番話後,女帝鳳目深深瞧著他。

  龍鷹仿似整個頭蓋被利針刺戳般,說不出話來。

  他隱隱猜到女帝接著會說什麼,那是大師姐對小師弟的良言和忠告,著他這個政治的新丁,千萬勿要對政治有不切實際的憧憬。

  武曌輕吁一口氣,道:「邪帝現在的情況,近似當年的長孫無忌,威勢則遠有過之,且殺你必須重重佈局,高手盡出。只要邪帝一天猶在,韋妃絕不能奪顯兒之權,大江聯亦難與你正面硬撼,所以邪帝已成韋妃和大江聯的眼中釘。其間沒有人情可言,沒有轉圜餘地。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邪帝已成了我聖門最後一座堡壘。邪帝要捧隆基登上帝位嗎?必須無所不用其極,就像在戰場上般。如能因而展開中土另一盛世,便是完成聖門神聖的使命,邪帝可功成身退了。」

  就是在這一刻,龍鷹把心一橫,狠下決定,所有痛苦、顧慮,全擱到一旁。政治講求的正是遠見,而非受一時之象蒙蔽。若以戰略而言,今晚的刺殺行動,是先發制人。

  道:「聖上尚未答小民的問題。」

  他和女帝各懷心事,都是語調沉重,御書房瀰漫沉凝的氣氛,像貞觀殿上空低垂的層雲。

  女帝目射奇光,心神飛往某處,看著龍鷹,卻是視而不見,別有所思的道:「師弟可知先皇在哪裡安息呢?」

  龍鷹當然不清楚,只知女帝說的該是高宗李治的埋身之所。

  武曌應是正回答他有關「家」的問題,竟忽然扯往風馬牛不相關的高宗的陵墓。

  眼前的大周女皇帝,已享盡人間的榮華富貴,再沒有能令她心動的事物,心變死灰,唯一脫離苦海的出路,就是開啟仙門,破空而去。

  這與佛、道兩門的理念,全無二致,就像創出帝皇霸業的始皇贏政、大唐的開國明君李世民,於其晚年亦醉心於尋訪永生不死的靈藥。分別在前兩大君主,最後仍是一無所得,武曌卻有明確和可以一試的方向。雖然其虛無縹緲處,仿如一也。

  此正為「破碎虛空」弔詭之處,雖聞之於耳,感之於心,仍沒有絲毫實在的感覺。

  武曌是向他這個邪帝表明心跡。五年之期後,遁入帝陵,名副其實的置之死地而後生,縱然失敗,亦可安靜離世,不再受人世的事情影響。

  龍鷹離開御書房,上官婉兒領他往後殿門,與胖公公會合。

  上官婉兒怨道:「明天你要走了,這兩天你近在眼前,卻又是遠在天邊。」

  龍鷹道:「其他人對胖公公偕她們到高原去,有何反應?」

  上官婉兒道:「可以如何反應?既然是聖上的意思,沒有人敢說半句話。只是人人曉得,鷹爺你即使現在不是身處高原,遲些兒也會到高原與她們會合。大家尚是首次大約猜測到你在哪裡。」

  又道:「他們回來了。」

  龍鷹想的卻是「賊王」邊遨,他肯定從突厥人處收到風聲,打醒精神提防自己,更大有可能設置陷阱,等待他去上鉤。

  問道:「上官大家是指過庭和難天嗎?他們現在哪裡?」

  上官婉兒道:「婉兒安排了他們待會來見聖上,現在以狄仁傑為首的一眾大官,正在皇城為他們設宴洗塵,聽說參加者達三十多人,廬陵王亦派出長子重潤參加。」

  龍鷹心忖該是由妲瑪出主意,籠絡重要的朝臣,是鞏固權力必須走的一著。問道:「李武聯姻,何時舉行?」

  上官婉兒答道:「已定下在明年初。鷹爺呵!」

  龍鷹看到了馬車,停步道:「請上官大家見諒,小弟是身不由己,希望日後有機會,可以好好補償大家。」

  說到「身不由己」四字,分外有感覺。

  記起來俊臣說過的,在江湖,叫「身不由己」;在朝廷,喚做「同流合污」,兩者似異實同。可是到今天,他才直一正掌握到酷吏頭子精闢的見解。

  上官婉兒道:「究竟發生了何事呢?今次你回來,不但是你,聖上和胖公公也像變得和平時不一樣。」

  覷準左右無人,拉她到林木深處痛吻香唇,心中湧起神傷魂斷的感覺,下一次再見她時,雙方能否仍保持這種關係呢?

  胖公公道:「今次離宮,便不可以回來。」

  龍鷹道:「我明白,開車吧!」

  胖公公發出行車指令,馬車從貞觀殿後門駛離。

  胖公公道:「雖看不到你面具後的表情,也猜到是神色沉重。」

  龍鷹苦笑無笑無語。

  胖公公道:「如此心情狀熊,不是好事情。」

  龍鷹道:「公公放心,一俟我攀上魔變之極,再沒有任何事可困擾我。」

  胖公公點頭不語。

  龍鷹道:「剛才聖上和我提起干陵。公公清楚干陵的事嗎?」

  胖公公道:「當然曉得,比你聖上還要清楚,因是由我負責打點。地方真的相當不錯,位處離西都百里處的梁山三峰最高的北峰,依山為闕,氣勢雄偉,規模更勝高祖和太宗的帝陵。」

  龍鷹道:「封陵後,是否沒人可闖進去?」

  胖公公道:「不是『闖』,而是『破』。入口以石閉塞,石縫鑄鐵。封閉後,沒有人能進去,也沒有人可以出來。稱之為陵寢是有些兒誤導,該說是個深埋石山內的陵城。唉!你明白了。」

  龍鷹陪他嘆息。

  胖公公道:「昨天,她問起公公,為了不讓後世的人胡說八道,她會預立遺言,決定碑銘該寫的東西。」

  龍鷹道:「聖上想好了嗎?」

  胖公公道:「想好了!」

  龍鷹大訝道:「這該是很難斟酌出來的文章呵!」

  胖公公道:「勿要朝複雜處想,千言萬語,怎及拈花微笑?」

  龍鷹生出興趣,心情也不再那麼沉重,道:「原來真的是想好了,快說來聽。」

  胖公公道:「這麼快揭盅怎行?會大減你將來目睹碑銘的樂趣。哈!離宮哩!」

  天色轉暗,寒風從洛水的方向吹來。

  龍鷹脫下面具,交給胖公公,接著溜出車廂,一點不怕被人認出是龍鷹,因為千黛已為他做了點手腳,改變了他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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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神鬼不知


  走不到十多步,收到法明傳入耳內的聲音,龍鷹晉入魔態,知道沒有人留意他,片刻後,登上法明的漁船。

  船隻離開洛水岸,加入洛水此來彼往的船陣去。

  法明道:「上趟我們是到房州去,今回是進入東宮。本閻皇非常高興,見到毒公子回復以前風度翩翩的模樣,可知你的所謂自毀其容,只是個騙人的幌子。」

  龍鷹這才曉得,千黛雖然沒說半句話,卻是心中有數,將他的容顏依以前康道升的樣子來改易,整個過程不到半個時辰,已一切妥當,不愧魔門頂尖的易容高手。

  笑道:「閻皇亦非常小心,變回索命的模樣,又去掉那條難看至極、似極百足蟲的傷疤。」

  法明道:「現在更沒有破綻哩!以我們兩兄弟的性情,怎會用布罩罩著頭的去殺人放火?師姐曉得了嗎?」

  龍鷹搖頭道:「千黛方面,由胖公公出馬央求她。東宮現時防衛森嚴,高手雲集,康某人見過的,貼身保護他們夫婦者,除妲瑪外,還有個叫寧夫人的女子。」

  法明思索片刻,沉吟道:「是否長得頗具姿色,有種冷若冰霜的氣質呢?」

  龍鷹點頭道:「確如閻皇形容般的樣子,你老兄見過她嗎?」

  法明道:「未見過,卻聽妙子提過。江湖上稱得上一流高手的女子沒多少個,若是姓寧的,便該是寧采霜,她是佛門『無念宗』淨原大師的關門弟子,帶髮修行,是半個出家人的身份,想不到李顯竟請得動她。」

  船隻在法明槳起槳落下,沿洛水東行,左轉入漕渠,此渠在出北城門前,會繞過宮城北面的東城和含嘉倉城。

  龍鷹道:「能讓閻皇記在心裡的,當差不到哪裡去。幸好我們的目的只是去尋人,而非動手較量。唉!可否盡量不殺人呢?」

  法明以方閻皇的外貌神氣瞅著他,怪笑道:「康老怪以前殺人何時手軟過?忽然變得大慈大悲,連你的敵人也感費解。不過那叫我們是一場兄弟嗎?就像上次在襄陽般,得手後,扮做急著脫身,無暇傷人。」

  龍鷹道:「在聖門內,有兄弟這回事嗎?」

  法明閒聊般道:「該從未有過,和外人反有兄弟做,如向雨田和燕飛。」邊說邊從懷裡掏出一個以防水油布包紮妥當的腰囊,遞給龍鷹。

  龍鷹訝道:「須入水嗎?」

  法明道:「你當年究竟是怎樣殺盡忠的?現在的康老怪,只像個初出茅廬的小子。」

  收起船槳,從腳旁似是載魚的大籮,揭蓋掏出兩件黑黝黝的水靠,分一件給他,接著拿出兩條腰帶,帶邊插滿長鐵針。嘆道:「本來是要瞄準敵人的咽喉,現在只好改瞄向敵人的手手腳腳,真怕被人看破,希望他們以為我們兩個無惡不作的老妖,終於天良發現,改為積德行善。」

  龍鷹呆瞪著他,腦海一片空白。

  見到他又從座下暗格處,取出長鐵棍和一把連鞘的厚背刀,留下重鐵棍給自己,將刀交予龍鷹。

  船隻在一座橋底下的暗黑裡,自由浮動,這是漕渠的一道支流,水路交通稀疏,望今夜不會弱了他的威名。

  接著道:「誰下手呢?」

  龍鷹苦笑道:「真的希望閻皇可做回本行,負責索命。基本上是互相配合,隨機應變,誰覷得准機會,由誰下手,另一人在旁照拂。」

  法明道:「大概只有一個機會,且是一閃即逝,所以絕不可臨陣猶豫,把他視為盡忠,才有成功的可能。」

  龍鷹深吸一口清寒的夜風,道:「我現在身上唯一的秘密武器,是『飛天神遁』,若遇危急情況,閻皇只須緊隨我康老怪,便可賴神遁化險為夷。」

  法明道:「你會是我方閻皇最佳的行刺夥伴,只看你當年到我的僧王寺來偷東西,四處大吵大鬧便清楚。唉!振作點行嗎?」

  龍鷹雙目魔芒凝聚,道:「希望我們真的是兄弟,至少在今晚夜。」

  法明現出苦澀的笑容,徐徐道:「聖門在中土的嫡系,只剩下我們這麼幾個人,害你等於害自己,還要說出這樣的話。」

  龍鷹心忖,多多少少,會受胖公公對法明看法的影響,而自己也沒有信心,法明之欲殺李顯,是否在為自己當皇帝鋪路,雖然表面看來,此可能性微乎其微。

  道:「還要等多久?」

  法明道:「愈夜愈好,但不用在這裡等,如給巡兵發現,便變不成戲法。」

  龍鷹心中暗嘆,由下決定刺殺李顯,直至此刻,他從沒想過如何進行刺殺,行刺只是個模糊的念頭,人更是像陷入噩夢裡,糊里糊塗,分不清現實和虛幻。

  道:「到哪裡去等呢?」

  法明理所當然的道:「當然是在東宮內。」

  龍鷹抖擻精神,排除所有於今夜行動而言無益有害的雜念,一雙魔眼芒光閃閃道:「閻皇請!」

  法明打量他片刻後,低喝道:「沉船!」

  在暗黑的河水裡,龍鷹緊跟在法明後方,貼著渠床,向某一目標潛游。想不到法明的水底功夫,竟不在他之下。幸好當年法明因內傷未癒,不敢落水來對付他,否則他今天再沒有和法明「稱兄道弟」的機會。

  如果沒猜錯,對李顯或李旦,法明均下過一番功夫,以進行刺殺,否則不會如此刻般熟門熟路,胸有成竹。

  帝位只得一個,有野心又自問力所能及者,誰能不生覬覦之心?

  法明停定前方。

  龍鷹游至他旁,心中喚娘。岸壁處有一排三個出水的圓洞口,尺寸相同,逕不逾尺半,除非將「縮骨術」練至出神入化,否則休想能鑽進去,最令人不敢嘗試的,是不知排水道有多長,更何況有幾條粗如兒臂的鐵枝,封鎖了排水渠口。

  法明從腰囊處取出小鐵鋸,努力起來,他近一甲子的功力何等深厚,但仍要半灶香的工夫,才鋸掉一條鐵枝。

  龍鷹剛從水面換氣回來,接過鐵鋸繼續努力,輪到法明到上面呼吸空氣。龍鷹一邊鋸鐵枝,想的是只有到水底裡,才明白空氣是何等珍貴,平時在地面上,呼氣吸氣是那麼理所當然。

  下水後,他還有另一發現,水面上的世界,忽然與他再沒半絲關係,今天一直困擾他的思慮,不翼而飛。

  到法明弄斷最後一枝攔路鐵,示意他到水面上說話。

  兩人同時在靠岸的暗黑處冒出頭來,深深呼吸。

  法明傳音道:「中門這條排水道,直抵流過含嘉倉城東北角的洩洪渠,可以到地面去,不過這是十多年前的情況。如果不是被鐵桿攔著洞口,我會先試闖一次。我們亦只得這個選擇。整座宮的外防密似鐵桶,而分隔含嘉倉和東宮間的牆樓屬虛應故事,唯一能神不知鬼不覺抵達東宮的方法,就是由此道進。」

  到了水面上,龍鷹宛似重返人世,又要面對現實的諸般問題,反情願長留水底內。束音成線,送入法明耳內,道:「另一端有攔渠口的鐵柵嗎?」

  法明道:「可能性不大,誰敢鑽入去?約略計算距離,又當此下水道筆直通往含嘉倉去,至少長達二百丈。但憑康老怪以前表現的水底功夫,理該難不倒你。」

  龍鷹道:「長一千丈都不成問題。讓我打頭陣如何?」

  法明一呆道:「有特別的原因嗎?」

  龍鷹道:「剛才我在水底裡,忽然變得靈靈聖聖,感應到另一端大渠接小渠,渠道如蛛網般交錯複雜,顯然多修建了不少明渠暗道,由我領路,可憑感應找到出路。」

  法明嘆道:「種魔大法,果然不同一般武技,難怪我沒法幹掉你。為何種魔大法這麼難練成呢?」

  龍鷹坦然道:「說易不易,難也非難,就是能由生入死,再從死裡復生。」

  法明頹然道:「還說不難?我明白師姐因何會說,看至懂背誦亦沒有用。」

  龍鷹道:「現在該不是討論武功的時候吧!」

  法明道:「你可知鼠竊偷東西的最佳時刻,是哪個時間呢?」

  龍鷹道:「本老怪雖自認擅長偷雞摸狗,卻沒想過會有最利於下手的時刻。」

  法明道:「就是臨天明前的半個時辰,守夜的在此時最撐不住眼皮子,就算玩至通宵達旦者,這時亦感勞累攻心。哈!如果李顯和他的走狗們仍在飲酒作樂,將更理想,我們可順手幹掉武三思。」

  龍鷹苦笑道:「這樣的情況,絕不會出現。因李顯服下由本老怪提供能鎮神定驚的安睡藥,包保我們動手時,熟睡如死。」

  法明道:「公子請!」

  兩人運功收縮筋骨肌肉,純憑手勁撐著渠壁,以迅快的速度不住深進。那種被密封在窄小空間的幽閉感覺,已足可令任何正常人陷入瘋狂和混亂的情緒裡。

  但他們一是邪帝,一為僧王,心志堅剛如磐石,在用志不分下,不讓自己被負面的情緒動搖分毫。

  龍鷹領先往前鑽,不住調節內息,口鼻之氣雖絕,體內之氣卻是生生不息,來而復往,循環不休。

  約百多丈後,進入一個方井式的空間,丈許見方,是多條暗渠的彙集處,除前方的渠口外,左右各有渠口。

  方井仍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顯然是密封的空間,水面距渠口兩尺,上有空處,但法明用手指示他勿要呼吸。

  龍鷹明白過來,曉得在這個地方,說不定瀰漫沼氣一類的毒空氣。

  他們自然而然浮上水面,還舉手探索頂壁。兩人雖然遠勝平常人,亦恨不得快點離開這個可令人發瘋的非人世界。

  法明搖搖頭,表示絕無可能。

  龍鷹豎起拇指,又指指水下右邊朝北的渠口。

  法明喜出望外,望著龍鷹再潛下去。

  龍鷹揭起鐵蓋,剛要探頭看景,旋又縮回去,讓蓋子重關,向法明駭然道:「有惡犬!」

  話猶未已,已有狗只的奔跑聲,不住接近,顯是察覺有異。

  他們身處一條半滿的方形暗渠裡,還往前延展,不知盡頭在何處,這個蓋口該是方便清理渠內阻塞物之用。

  怎想得到含嘉倉如此防衛森嚴?

  知機地運功收斂體氣之際,上面透鐵蓋傳下來犬隻嗅吸的聲音,「咻嚇咻嚇」,仿如催魂的符咒。

  龍鷹察覺法明提聚功力。

  外面地上有人道:「渠內肯定有東西。」

  龍鷹人急智生,發出耗子般短促尖銳的叫聲,再向法明打個手勢,迅快前進,速離險境。下水道盡端,與位於兩座倉庫間的明渠銜接,糧倉的設計,一要防火燒,二要防水浸,所以排水設備良好。

  兩人今次學乖了,覷準附近沒有帶犬的巡兵,脫掉因與水道壁摩擦至損毀不堪的水靠,拋往暗渠去,這才爬出來,換上法明準備好的夜行勁服,頓然整個人輕鬆起來。想起剛才攜棍帶刀的在地底水道令人窒息的黑暗裡鑽動之苦,大家雖沒說出來,均興起永不再嘗試的想法。

  今次輪到法明領路,避過三隊巡兵,終抵達離東宮東牆不到三百步,一座倉庫間的暗黑裡。

  分隔含嘉倉和東宮間的城牆,在兩人眼前高起逾二十丈,比皇宮皇城的外牆矮了十丈,但已超越了任何其他高手能躍至的高度。龍鷹心忖即使施展彈射,三十丈已是他的極限,橫亙眼前的城牆,可不是淨念禪院後崖般沒有人把守,且是每隔十多步便懸掛風燈,既有站崗的兵衛,又有巡邏的兵員,重施當年與仙子偷入禪院的故技,等於向對方高呼老子來了。

  法明嘆道:「還是康公子說得對,為了防備我們兩個老妖,連守城牆的警衛也大幅增加了。如我們就此撒退,會丟盡聖門的面子。」

  龍鷹左顧右盼,道:「只要不用再鑽回水渠去,本公子什麼都肯做。不論對方如何人強馬壯,但卻有個不能彌補的弱點,就是人性。」

  法明燃起希望,訝道:「憑你的『飛天神遁』,我們攀上牆頭只是舉手之勞,但若要在燈光火著下瞞過守牆者的眼睛,卻是絕無可能。他們的弱點在哪裡?」

  龍鷹好整以暇的道:「人的弱點,是會依慣性辦事,只想到我們兩大魔門妖孽除攀牆此招外,再無別法。哈!我們就來個夜鳥飛渡,從高空越牆。看!倉庫比城牆還要高上七、八丈,是最佳借力點。」

  法明望往倉頂,又望望他,道:「本閻皇有點明白了。能與老怪你並肩行刺,確為人生快事。」

  龍鷹道:「我們登頂後再說,幸好帶來神遁,否則便要望頂興嘆。」

  兩大高手坐言起行,片刻後無聲無息地登上倉庫尖錐形的頂部,俯伏在暗黑裡,立即發現另一個問題,就是風勢劇增,且是由西北方吹來,從立足點投往城牆的方向,會是逆風而行。

  法明冷哼道:「守東宮的人,似比守宮城的羽林軍還多。」

  從他們的角度居高臨下的瞧過去,牆頭的情況一覽無遺,還可見到城牆內東宮的重重殿閣。

  龍鷹道:「管他李顯派多少人來守城牆,一概與我們兩個老得掉牙的老妖無關,到我們驟然出現,他們才曉得我們鬼神莫測的本事。」

  法明掃視倉庫頂到牆頭三百多步的距離,吁出一口氣,沉聲道:「本閻皇正洗耳恭聆。」

  龍鷹湊到他耳旁,說出辦法,最後道:「準備好了嗎?」

  法明凝望牆頭,道:「本閻皇開始體會到康老怪對習性的看法,看了這麼久,竟沒有任何人朝上望。行動!」

  兩人四肢並用的移至倉庫邊緣。

  龍鷹閉上眼睛,晉入魔變之極,以凝想捕捉牆頭的情況,繼而腳底魔勁爆發,加上兩腳縮撐的勁力,箭矢般往牆頭十多丈的上空射去。

  法明早在他發動前的剎那,斜衝而起,精準至令人難以置信,彷彿龍鷹將背脊送到他腳下去,下一刻,法明踏著龍鷹,騰雲駕霧般望城牆逆風飛去。

  以龍鷹之能,彈射距離的極限約三十丈,那是在順風的情況下,現時是逆風,又背負法明,離前下方的牆頭尚餘十多丈,已告力盡,往下掉去。

  今次輪到法明腳下勁發,騰空而去。

  龍鷹憑魔氣的反震,送法明一程,再來個凌空翻騰,飛天神遁電射而去,直追橫空朝城牆投去的法明。

  法明如背後長著眼睛般,反手接著神遁,更藉那力道陡添新力,在燈火映照不到的高空,飛渡牆頭,帶得龍鷹與他一起投往城牆另一邊的禁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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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成敗得失


  龍鷹和法明伏在瓦脊處,目光落在隔著庭園、遊廊和另一座堂閣的殿院。最主要的原因,是當東宮後院的三進院落近三十座大小建築全是烏燈黑火之際,它卻大放光明,完全吻合有關李顯睡覺習慣的傳言,院落間有照明的設備,集中在連接殿閣樓台的廊道。際此月黑風高、剛過四更的時分,殿樓外不見人蹤,即使「李顯所在」的燈光火著處,亦不見把守的親衛,似乎人人上床就寢,外圍的防禦已足教東宮的人放心安眠。

  秋風呼呼嘯叫裡,龍鷹沉聲道:「怎樣才算是如其他人般正常睡覺?」

  法明一臉凝重之色,似有所覺,狠盯著今夜從表象看來,該是李顯宿處的單層院舍,道:「肯定不會點燃逾十盞宮燈方可入睡。」

  龍鷹道:「眼前的是個陷阱,因今早李顯親口告訴本老怪,十多年來,他昨夜才能首次像正常人般安眠,睜眼即天明。」

  法明雙目殺機大盛,沉著的道:「我們的確低估了對方,唯一不解處,是對方怎能如眼前一副未卜先知的樣子?我感應到埋伏。照常理,不論有多少人手,也沒可能晚晚都是這般的守株待兔。」

  龍鷹道:「曉得我們兩大妖人會幹什麼的,只有胖公公和千黛,沒有第四個人知道,閻皇方面情況如何?」

  法明道:「昨晚與你分手後,本閻皇沒接觸過任何人。既然如此,肯定沒洩漏風聲,可是眼前卻是鐵一般事實。你的魔種有感應嗎?」

  龍鷹目光落往左方坐落於第二進的文風軒,昨早在軒內的外廳見李顯夫婦,顯然是李顯宿處。道:「對方的伏兵,大部分埋伏於陷阱四周的宅院,可是真正的主力,卻在文風軒附近。」指出文風軒所在後,續道:「在那處,稱得上是高手的有十多人,但有四至五人,我只能有若有如無的模糊感應,可知此數人是可與我們相埒的高手,即使在平常狀態,亦能避過我的魔種。」

  法明沒有絲毫懼意,淡淡道:「就看誰攔得住我們。唯一令人難解處,是對方似是肯定我們今晚會來,如此陣仗,絕不可能夜以繼日的堅持下去。」

  龍鷹道:「勢在必行,但兵家之要,在乎知彼知己,白道何來像妲瑪般高明的人物?且有數個之多。」

  法明道:「沒時間去考慮了。分開走,還是一起溜?」

  龍鷹道:「我們千萬不要分開,共進共退,由本老怪打頭陣,一擊得手,遠飆千里。」

  法明道:「聖門能否重振聲威,還看今夜,老怪請領路。」

  龍鷹和法明仿如兩道輕煙,以迅疾無倫的身法,鬼魅般在東宮林立的亭、台、樓、閣間飆閃,即使明崗暗哨密佈,龍鷹憑其靈應,亦可見縫插針的游刃於其間隙,神鬼不覺,何況此刻如似入無人之境。龍鷹的靈應全面開展,每過一座院閣,裡面有多少人正熟睡,也瞞不過他。他的天地,再不被肉身局限,受困於一時一地,而是沿時空擴展,愈接近文風軒,危險的感覺愈趨強烈,有點像那次在庫姆塔格沙漠遇上突厥人和吐蕃伏兵的感覺。分別在那次是一意逃生,今回卻是明知如此,仍要投進去。

  對方怎可能如斯地以令他們不敢相信的強大陣容,布下天羅地網般等他們上鉤?又何來這麼多頂尖級的高手?縱然處於魔變之極,類似的問題仍像厲魂凶魄般纏縈腦海。

  龍鷹先翻過文風軒的院牆,可怕的事發生了。

  「噹!」從文風軒內,傳來一下敲鐘的清音,如暮鼓晨鐘般遠傳八方,在原本沉寂如死的東宮迴盪鳴震,顯然是有人以特別手法、配以內功,故營造出如此效應。

  龍鷹首先著地,尚未立穩,已知不妙,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可目擊李顯的機會,就是這般的一線之差,機會在指尖前溜走。此響鐘聲,拿捏時間的精準,徹底摧毀了他們今夜的刺殺行動,能否脫身,仍是未知之數。

  一道人影穿窗而出,快似沒有重量的魅影,著地後爆起漫空劍點,如盛放的煙花般往龍鷹灑至,人便像消失在劍點裡,更可怕處,首當其衝的龍鷹,如陷身由劍氣和劍嘯形成的龍捲風暴中,敵人的氣機將他鎖緊鎖死,不論他避往何方,對方會天然追擊,不容他有喘息的空間。如此凌厲怪異的劍術,龍鷹尚是首次碰上。

  今夜能否活離,就瞧此刻。

  同一時間,兵器破風聲從四面八方響起,大部分聲音傳入龍鷹耳內,他都立即分辨出是哪類型的兵器,但只有「嗤嗤」之聲、似鞭非鞭,卻使他猜不到是什麼奇兵異器。

  再沒有隱藏的必要,龍鷹以康老怪的性情凶態,發出震耳怪笑,手下卻不閒著,毒刀一揮,人刀合一的向劍點至強處投去。

  「噹!」刀劍交擊,火花迸濺,劍影稍斂後再次爆開,對方只退一步,龍鷹則乘勢後飄,如再次被纏上,明年今夜此刻,就是他和法明的忌辰。他不但認出對方,還猜到發出「嗤嗤」聲的怪兵器,是一枝拂塵。

  楊清仁!

  龍鷹終於明白過來,為何對方能未卜先知似的待他們來投網?因是「卜而後知」。事實上楊清仁的確是能憑星象占卜把握未來的奇人異士,也是軟弱的李顯最崇拜的一類人,能打進李顯的東宮集團,毫不稀奇。

  牆外傳來激烈的打鬥聲,法明發出嘯叫,通知他形勢不妙,必須立即突圍逃走。在看到楊清仁的剎那,龍鷹早猜到法明陷身險境,因攻擊他者,包括了洞玄子和妲瑪。大江聯滲透李顯集團的計劃,取得空前的成就。

  楊清仁仍是那副從容寫意的模樣,但難掩眼中驚異之色,顯是沒想到「康道升」臨急的一刀,竟能破去他蓄勢已久的必殺劍招。

  兩道人影從文風軒的瓦脊上往龍鷹投來,一個是鬚眉俱白的老和尚,另一是寧采霜,前者使的是齊眉棍,後者用劍,與楊清仁配合得天衣無縫,就是當楊清仁的劍影再次纏上龍鷹,兩人將從左右攻至。

  龍鷹後方是院牆,除非以背撞破厚達兩尺以磚石鋪砌的厚壁,否則會被困死此處,直至三人將他分屍。往前闖或許是唯一生路,但等若置法明的生死於不顧,雖然看不見,但卻聽到有一牆之隔的法明,正被十多高手圍攻,辨認出的有妲瑪、洞玄子、宇文破、宗楚客、葉靜能,還有個最想不到的,就是羽林軍大頭子、自己的老朋友李多祚,以此實力,法明的「不碎金剛」也吃不消,換過其他人,早報銷了十多次,但肯定沒法脫身。

  喊叫、馬蹄、奔跑各類聲音,混雜而成一面無所不包的音網,鋪天罩地而來,情況緊急至極,生死見於一發。

  楊清仁厲喝一聲,道:「妖人納命來。」

  劍雨灑至,龍鷹一雙眼睛受細碎如針的劍氣影響,幾是睜目如盲,幸好他閉著眼睛,仍可明察秋毫。法明此時傳來一聲悶哼,顯然吃了大虧,否則以他的性格,絕不會發出聲音,讓自己知道,亦提醒他,如沒法開溜,將永遠離不開這裡。龍鷹心中感激,想不到法明這麼有義氣,以他的功架眼力,於敵人攻至前的一刻,肯定有逃跑的機會,但卻為了他龍鷹,白白錯過,死守牆後,讓龍鷹沒有後顧之憂。

  龍鷹一聲長嘯,施展彈射,拔身而起,連環兩腳,一腳從漫空劍影裡,命中楊清仁的劍鋒,接著另一腳往下踩中他變招攻來的左拳,借勢增添上騰的速度,忽然化為閃電般的禪杖,從離他三丈處的老和尚手上脫手筆直飛來,不帶半點破風聲,取點雖在頭上丈許處,卻是他下一刻的位置,這老和尚武功之高,不會差楊清仁多少,而龍鷹已無法改變硬捱一杖的命運。

  同一時間,寧采霜不約而同,向他激射手中寶劍。七、八道人影,紛紛從前方瓦面躍下。

  龍鷹長笑道:「天助我也!」說到「天」這個字,特別加重語氣。

  「砰!」龍鷹一個旋身,功聚左肩,硬撼至少蘊含一甲子空門玄功的禪杖,全身有如觸電,喉頭噴血,但借勢成功,不單避過寧美人的明器,還一把抓著劍柄,憑其勢道橫移牆外,以鷹眼的角度,看到法明被十多人逼在牆邊,攻擊者無一不是高手,此攻彼撤,向法明展開一波又一波,如驚濤裂岸的強攻猛擊。以百計的兵衛,正從各遊廊通道湧至。

  龍鷹竭盡所能,以無上魔氣壓下臟腑的翻騰,右刀左劍,往下疾擲,分取洞玄子和妲瑪兩個最能威脅法明的人。

  法明早從他「天助我也」這句全場沒有人聽得懂的話,知他意之所指,忙拔身而起,還旋身拍掌,趁洞玄子和妲瑪自顧不暇之際,擊得宗楚客、李多祚、宇文破、葉靜能等東倒西歪,不過人人看出龍鷹和法明只是在垂死掙扎,他們落回地面的一刻,將是他們授首之時。

  龍鷹在眾人頭頂上橫過,機栝聲響,竟回身射出飛天神遁,直射向升抵同樣高度的法明,法明知機的接著。

  較遠處的兵衛忙彎弓搭箭,要來個凌空擊落。洞玄子等已知不妥當,但又弄不通龍鷹此著的妙處,故無從防範。

  楊清仁躍往牆頭,脫手擲劍,筆直插往法明背脊。此招乃他全身功力所聚,足可洞穿十個法明。但已遲卻一步。

  魔勁透過天絲,傳至法明手上,且是橫揮的勁道。法明長笑道:「還是康老怪了得,懂偷天之法。」

  龍鷹變成核心,法明化為旋轉的陀螺,橫來而去。

  法明聽著楊清仁的長劍以毫釐之差在左肩尺許處擦身而過,兩手並不閒著,將毒煙彈以滿天花雨的手法往下投擲,當飛天神遁力盡時,大力反扯,令正投往如狼似虎的敵人去的龍鷹,投往他的方向。地上冒起一股股濃黑的毒煙,將附近方圓數百丈的區域吞噬。

  龍鷹咯出第三口鮮血,喘著氣笑道:「閻皇你是怎麼弄的,所謂『不碎金剛』就是這麼多料子,笑死我哩!」

  兩人在離神都有十多里遠大運河的南岸,藏於林木茂密處調息療傷,太陽在個半時辰前在東邊現身。

  法明辛苦的道:「不碎並不等於不壞,吐幾口血有何出奇?別忘記離城前有一小截路,是本閻皇抱著你來跑的。」

  龍鷹道:「什麼抱著來跑,老子有那麼窩囊嗎?頂多是拉了兩把!他奶奶的,不殺楊清仁,未來不會有好日子過,給他不住的合指一算,天才曉得他會幹什麼。」

  法明仰躺地上,哪還有半分「僧王」或「閻皇」的風範?夜行衣血跡斑斑,觸目驚心。

  龍鷹好不了他多少,道:「終於學會像老子般躺下來哩!哈!最堪慰的事,是想殺半個人都辦不到。哈!真爽!天注定我要做好蛋,老哥想偕我去殺人放火,故老天爺對我們來個小懲大戒。噢!我的娘!肯定要躺足三天三夜。」

  法明道:「記著勿沾女色。你這小子,今次比房州之行更糟糕,且是第二次吃虧在大江聯手上。」

  龍鷹坐起來,道:「老子的船來了!」

  法明道:「去吧!我仍要躺一會,記緊活著回來,看看楊清仁的時運低,還是那打了本閻皇一掌的洞玄子時運低,不殺此兩人,我方漸離三字倒轉來寫。哎!肯定有骨移了位。」

  龍鷹探手過去,法明一把握著。

  龍鷹道:「誰說聖門內沒有兄弟情義?」

  法明緊握他一下,閉上眼睛,道:「去吧!」放開他的手。

  龍鷹悄悄離開密林,在陽光普照下,投進冰寒的運河水裡,迎向正駛來的樓船。

  當他回來,神都將非是以前的神都,亦永遠不能回復之前的形勢。大周會被大唐再次取代,武曌的皇權,已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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