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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烽火戲諸侯,縱橫中文網作家。

【小說類型】:東方玄幻

【內容簡介】:

  有個白狐兒臉,佩雙刀繡冬春雷,要做那天下第一。湖底有白髮老魁愛吃葷。缺門牙老僕背劍匣。山上有個騎青牛的年輕師叔祖,不敢下山。有個騎熊貓扛向日葵不太冷的少女殺手。
  這個江湖,高人出行要注重出塵裝扮,女俠行走江湖要注意培養人氣,宗派要跟廟堂打好關係。
  而主角,則瀟灑帶刀,把江湖捅了一個通透。

  江湖是一張珠簾。大人物小人物,是珠子,大故事小故事,是串線。情義二字,則是那些珠子的精氣神。————開始收官中。最終章將以那一聲「小二上酒」結尾。

【其他作品】:一世梟雄、老子是癩蛤蟆、天神下凡、陳二狗的妖孽人生、極品公子、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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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一章 小二上酒

北涼王府龍盤虎踞於清涼山,千門萬戶,極土木之盛。

作為王朝碩果僅存的異姓王,在廟堂和江湖都是毀譽參半的北涼王徐驍作為一名功勳武臣,可謂得到了皇帝寶座以外所有的東西,在西北三州,他就是當之無愧的主宰,只手遮天,翻雲覆雨。

難怪朝廷中與這位異姓王政見不合的大人們私下都會文縐縐罵一聲徐蠻子,而一些居心叵測的,更誅心地丟了頂“二皇帝”的帽子。

今天王府很熱鬧,位高權重的北涼王親自開了中門,擺開輝煌儀仗,迎接一位仙風道骨的老者,府中下人們只聽說是來自道教聖地龍虎山的神仙,相中了癡癡傻傻的小王爺,要收作閉關弟子,這可是天大的福緣,北涼王府都解釋成傻人有傻福。

可不是,小王爺自打出生起便沒哭過,讀書識字一竅不通,六歲才會說話,名字倒是威武氣派,徐龍象,傳聞還是龍虎山的老神仙當年給取的,說好十二年後再來收徒,這不就如約而至了。

王府內一處院落,龍虎山師祖一級的道門老祖宗撚著一縷雪白鬍鬚,眉頭緊皺,背負一柄不常見的小鍾馗式桃木劍,配合他的相貌,確實當得出塵二字,誰看都要由衷贊一聲世外高人呐。

但此番收徒顯然遇到了不小的阻礙,倒不是王府方面有異議,而是他的未來徒弟強脾氣上來了,蹲在一株梨樹下,用屁股對付他這個天下道統中論地位能排前三甲的便宜師傅,至於武功嘛,咳咳,前三十總該有的吧。

連堂堂大柱國北涼王都得蹲在那裏好言相勸,循循善誘裏透著股誘拐,“兒子,去龍虎山學成一身本事,以後誰再敢說你傻,你就揍他,三品以下的文官武將,打死都不怕,爹給你撐腰。”

“兒啊,你力氣大,不學武撈個天下十大高手當當就太可惜了。學成歸來,爹就給你一個上騎都尉當當,騎五花馬,批重甲,多氣派。”

小王爺完全不搭理,死死盯著地面,瞧得津津有味。

“黃蠻兒,你不是喜歡吃糖葫蘆嗎,那龍虎山遍地的野山楂,你隨便摘隨便啃。趙天師,是不是?”

老神仙硬擠出一抹笑容,連連點頭稱是。收徒弟收到這份上,也忒寒磣了,說出去還不被全天下笑話。

可哪怕位於堂堂超一品官職、在十二郡一言九鼎的大柱國口乾舌燥了,少年還是沒什麼反應,估計是不耐煩了嫌老爹說得呱噪,翹起屁股,噗一下來了個響屁,還不忘扭頭對老爹咧嘴一笑。

把北涼王給氣得抬手作勢要打,可抬著手僵持一會兒,就作罷。一來是不捨得打,二來是打了沒意義。

這兒子可真對得起名字,徐龍象,取自“水行中龍力最大,陸行中象力第一,威猛如金剛,是謂龍象”,別看綽號黃蠻兒的傻兒子憨憨笨笨,至今鬥大字不識,皮膚病態的暗黃,身形比較同齡人都要瘦弱,但這氣力,卻是一等一駭人。

徐驍十歲從軍殺人,從東北錦州殺匈奴到南部滅大小六國屠七十餘城再到西南鎮壓蠻夷十六族,什麼樣膂力驚人的猛將沒有見過,但如小兒子這般可天生銅筋鐵骨力拔山河的,真沒有。

徐驍心中輕輕歎息,黃蠻兒若能稍稍聰慧一些,心竅多開一二,將來必定可以成為陷陣第一的無雙猛將啊。

他緩緩起身轉頭朝龍虎山輩分極高的道士尷尬一笑,後者眼神示意不打緊,只是心中難免悲涼,收個徒弟收到這份上,也忒不是個事兒了,一旦傳出去還不得被天下人笑話,這張老臉就甭想在龍虎山那一大幫徒子徒孫面前擺放嘍。

束手無策的北涼王心生一計,嘿嘿道:“黃蠻兒,你哥遊行歸來,看時辰也約莫進城了,你不出去看看?”

小王爺猛地抬頭,表情千年不變的呆板僵硬,但尋常木訥無神的眼眸卻爆綻出罕見光彩,很刺人,拉住老爹的手就往外沖。

可惜這北涼王府出了名百廊回轉曲徑千折,否則也容不下一座飽受朝廷清官士大夫們詬病的“聽潮亭”,手被兒子握得生疼的徐驍不得不數次提醒走錯路了,足足走了一炷香時間,這才來到府外。

父子和老神仙身後,跟著一幫扛著大小箱子的奴僕,都是準備帶往龍虎山的東西,北涼王富可敵國,對兒女也是素來寵溺,見不得他們吃一點苦受一點委屈。

到了府外,小王爺一看到街道空蕩,哪里有哥哥的身影,先是失望,繼而憤怒,沉沉嘶吼一聲,沙啞而暴躁,起先想對徐驍發火,但笨歸笨,起碼還知道這位是父親,否則徐驍的下場恐怕就得像前不久秋狩裏倒楣遇到徐龍象的黑羆了,被單槍匹馬的十二歲少年生生撕成兩半。他怒瞪了一眼心虛的老爹,掉頭就走。

不希望功虧一簣的徐驍無奈丟給老神仙一個眼神。龍虎山真人微微一笑,伸出枯竹一般的手臂,但僅是兩指搭住了小王爺的手腕,輕聲慈祥道:“徐龍象,莫要浪費了你百年難遇的天賦異稟,隨我去龍虎山,最多十年,你便可下山立功立德。”

少年也不廢話,哼了一聲,繼續前往,但玄妙古怪的是他發現自己沒能掙脫老道士看似雲淡風輕的束縛,那踏出去懸空的一步如何都沒能落地。

北涼王如釋重負,這位道統輩分高到離譜的上人果真還是有些本事的,知子莫若父,徐驍哪里不知道小兒子的力道,霸氣得很,以至於他都不敢多安排僕人女婢給兒子,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捏斷了胳膊腿腳,這些年院中被坐壞拍爛的桌椅不計其數,也虧得北涼王府家底厚實,尋常殷實人家早就破產了。

小王爺愣了一下,隨即發火,輕喝一聲,硬是帶著老神仙往前走了一步,兩步,三步。頭頂黃冠、身披道袍的真人只是微微咦了一聲,不怒反喜,悄悄加重了幾分力道,阻止了少年的繼續前行。

如此一來,徐龍像是真怒了,面容猙獰如同一隻野獸,伸出空閒的一隻手,雙手握住老道士的手臂,雙腳一沉,哢嚓,在白玉地板上踩出兩個坑,一甩,就將老道士整個人給丟擲了出去。

大柱國徐驍眯起眼睛,絲毫不怕惹出命案,那道士若沒這個斤兩本事,摔死就摔死好了,他徐驍連不可一世的西楚王朝都給用涼州鐵騎踏平了,何時對江湖門派有過絲毫的敬畏?天下道統首領龍虎山又如何?所轄境內數個大門大派雖比不上龍虎山,但在王朝內也屬一流規模,例如那數百年一直跟龍虎山爭那道統的武當山,在江湖上夠超然了吧,還不是每年都主動派人送來三四爐珍品丹藥?

老道士輕輕飄蕩到王府門口的一座兩人高漢白玉石獅子上,極富仙人氣勢。光憑這一手,若是擱在市井中,那還不得搏得滿堂喝彩啊。

這按照北涼王世子即徐驍嫡長子的那個膾炙人口的說法,那就是“該賞,這活兒不簡單,是技術活”,指不定就是幾百幾千銀票打賞出去了,想當年世子殿下還沒出北涼禍害別人的時日,多少青樓清伶或者江湖騙子得了他的闊綽賞錢。

最高紀錄是一位元外地遊俠,在街上一言不合與當地劍客相鬥,從街邊菜攤打起打到湖畔最後打到湖邊涼州最大鷂子溢香樓的樓頂,把白日宣--淫的世子給吵醒了,立馬顧不得白嫩如羊脂美玉的花魁小娘子,在窗口大聲叫好,事後在世子殿下的摻和下官府非但沒有追究,反而差點給那名遊俠送去涼州好男兒的大錦牌,他更是讓僕人快馬加鞭送去一大摞整整十萬銀票。

沒有喜好玩鷹鬥犬的世子殿下的大好陵州,可真是寂寞啊。正經人家的小娘們終於敢漂漂亮亮上街買胭脂了,二流紈絝們終於沒了跟他們搶著欺男霸女的魔頭了,大大小小的青樓也等不到那位頭號公子哥的一擲千金了。

北涼王徐驍生有二女二子,俱是奇葩。

大郡主出嫁,連克三位丈夫,成了王朝內臉蛋最俏嫁妝最多的寡婦,在江南道五郡豔名遠播,作風放浪。

二郡主雖相貌平平,卻是博學多才,精于經緯,師從上陰學宮韓穀子韓大家,成了兵法大家許煌、縱橫術士司馬燦等一干帝國名流的小師妹。

徐龍像是北涼王的最小兒子,相對聲名不顯,而大兒子則是連京城那邊都有大名聲的傢伙,一提起大柱國徐驍,必然會扯上世子徐鳳年,“讚譽”一聲虎父無犬子,可惜徐是驍英勇在戰場上,兒子卻是爭氣在風花雪月的敗家上。

三年前,世子殿下徐鳳年傳言被脖子上架著刀劍攆出了王府,被迫去學行關中豪族年輕後輩及冠禮之前的例行遊歷,一晃就是三載,徹底沒了音信,陵州至今記得世子殿下出城時,城牆上十幾號大紈絝和幾十號大小花魁眼中含淚的感人畫面,只是有內幕說等世子殿下走遠了,當天,紅雀樓的酒宴便通了個宵,太多美酒倒入河內,整座城都聞得見酒香。

回到王府這邊,心竅閉塞的小王爺奔跑沖向玉石獅子,似乎摔一個老頭子不過癮,這次是要把礙眼的老道連同號稱千鈞重的獅子一同摔出去。

只是他剛搖晃起獅子,龍虎山老道便飄下了來,牽住少年的一隻手,使出真功夫,以道門晦澀的“搬山”手法,巧妙一帶,就將屈膝半蹲的少年拉起身,輕笑道:“黃蠻兒,不要鬧,隨為師去吧。”

少年一隻手握住獅子底座邊角,五指如鉤,深入玉石,不肯鬆手,雙臂拉伸如猿猴,嘶啞嚷著:“我要等哥哥回來,哥哥說要給我帶回天下第一美女做媳婦,我要等他!”

位極人臣的大柱國徐驍哭笑不得,無可奈何,望向黃冠老道,重重歎氣道:“罷了,再等等吧,反正也快了。”

老道士聞言,笑容古怪,但還是鬆開了小王爺的手臂,心中咂舌,這小傢伙何止是天生神力,根本就是太白星下凡嘛。

不過,那個叫徐鳳年的小王八蛋真的要回來了?這可不是一個好消息。想當年他頭回來王府,可是吃足了苦頭,先被當成騙吃騙喝的江湖騙子不說,那才七八歲的兔崽子直接放了一群惡犬來咬自己,後來好不容易解釋清楚,進了府邸,小王八玩意就又壞心眼了,派了兩位嬌滴滴的美嬌--娘三更半夜來敲門,說是天氣冷要暖被子,若非貧道定力超凡脫俗,還真就著了道,現在偶爾想起來,挺後悔沒跟兩位姑娘徹夜暢聊《大洞真經》和《黃庭經》,即便不聊這個,聊聊《心經》也好嘛。

黃昏中,官道上一老一少被餘暉拉長了身影,老的背負著一個被破布包裹的長條狀行囊,衣衫襤褸,一頭白髮,還夾雜幾根茅草,弄個破碗蹲地上就能乞討了,牽著一匹瘦骨嶙嶙的跛馬。小的其實歲數不小,滿臉胡茬,一身市井麻衫,逃荒的難民一般。

“老黃,再撐會兒,進了城回了家,就有大塊肉大碗酒了,他娘的,以前沒覺得這酒肉是啥稀罕東西,現在一想到就嘴饞得不行,每天做夢都想。”瞧不出真實年齡的年輕男人有氣沒力道。

僕人模樣的邋遢老頭子呵呵一笑,露出一口缺了門牙的黃牙,顯得賊憨厚賊可笑。

“笑你個大爺,老子現在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年輕人翻白眼道,他是真沒那個精神氣折騰了。

兩千里歸途,就只差沒落魄到沿路乞討,這一路下水裏摸過魚,上山跟兔子捉迷藏,爬樹掏過鳥窩,只要帶點葷的,弄熟了,別管有沒有鹽巴,那就都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一頓飯了。期間經過村莊試圖偷點雞鴨啥的,好幾次被扛鋤頭木棍的壯漢追著跑了幾十裏路,差點沒累死。

哪個膏粱子弟不是鮮衣怒馬威風八面?

再瞧瞧自個兒,一襲破爛麻衣,草鞋一雙,跛馬一隻,還不捨得宰了吃肉,連騎都不捨得,倒是多了張蹭飯的嘴。

惡奴就更沒有了,老黃這活了一甲子的小身板他光是瞅著就心慌,生怕這行走兩千里路哪天就沒聲沒息嗝屁了,到時候他連個說話的伴兒都沒有,還得花力氣在荒郊野嶺挖個坑。

尚未進城,城牆外頭不遠有一個掛杏花酒的攤子,他實在是精疲力盡了,聞著酒香,閉上眼睛,抽了抽鼻子,一臉陶醉,真賊娘的香。一發狠,他走過去尋了一條唯一空著的凳子一屁股坐下,咬牙使出最後氣力喊道:“小二,上酒!”

身邊出城或者進城中途歇息的酒客都嫌棄這衣著寒磣的一主一僕,刻意坐遠了。

生意忙碌的店小二原本聽著聲音要附和一聲“好嘞”,可一看主僕兩人的裝束,立即就拉下臉,出來做買賣的,沒個眼力勁兒怎麼樣,這兩位客人可不想是掏得出酒錢的貨色,店小二還算厚道,沒立馬趕人,只是端著皮笑肉不笑的笑臉提醒道:“我們這招牌杏花酒可要一壺二十錢,不貴,可也不便宜。”

若是以前,被如此狗眼看人低,年輕人早就放狗放惡奴了,可三年世態炎涼,過習慣了身無分文的日子,架子脾氣收斂了太多,喘著氣道:“沒事,自然有人來結賬,少不了你的打賞錢。”

“打賞?”店小二扯開了嗓門,一臉鄙夷。

年輕人苦笑,拇指食指放在嘴邊,把最後那點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吹了一聲哨子,然後就趴在簡陋酒桌上,打鼾,竟然睡著了。店小二只覺得莫名其妙,唯有眼尖的人依稀瞧見頭頂閃過一點影子。

一頭鷹隼般的飛禽如箭矢掠過城頭。

大概酒客喝光一碗杏花酒的時光,大地毫無徵兆地轟鳴起來,酒桌搖晃,酒客們瞪大眼睛看著酒水跟著木桌一起晃蕩,都小心翼翼捧起來,四處張望。

只見城門處沖出一群鐵騎,綿延成兩條黑線,仿佛沒個盡頭。塵土飛揚中,高頭大馬,俱是北涼境內以一當百名動天下的重甲驍騎,看那為首扛旗將軍手中所拿的王旗,鮮豔如血,上書一字,“徐”!

乖乖,北涼王麾下的嫡系軍。

天下間,誰能與馳騁輾轉過王朝南北十三州的北涼鐵騎爭鋒?

以往,西楚王朝覺得它的十二萬大戟士敢逆其鋒芒,可結果呢,景河一戰,全軍覆沒,降卒悉數坑殺,哀嚎如雷。

兩百精銳鐵騎衝刺而出,浩浩蕩蕩,氣勢如虹。

頭頂一隻充滿靈氣的鷹隼似在領路。

兩百鐵騎瞬間靜止,動作如出一轍,這份嫺熟,已經遠遠超出一般行伍悍卒百戰之兵的範疇。

正四品武將折沖都尉翻身下馬,一眼看見牽馬老僕,立即賓士到酒肆前,跪下行禮,恭聲道:“末將齊當國參見世子殿下!”

而那位口出狂言要給打賞錢的寒酸年輕人只是在睡夢中呢喃了一句,“小二,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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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二章 白狐兒臉

身為北涼軍扛旗的折沖都尉齊當國一時間有些犯難,雖說他是兵權彪炳的大柱國徐驍六位義子之一,是一虎二熊三犬中的“狼犬”,可這些年與世子殿下關係其實卻是不算融洽。

說心裏話,貧賤行伍出身的齊當國不太順眼殿下在州郡內的風流行徑,但忠義當頭,徐鳳年既然是義父的嫡長子,便是要齊當國親手去擄搶閨女,這位折沖都尉也不會皺一下眉頭。現在怎麼將徐鳳年送回王府成了難題,總不能將尊貴的世子殿下隨手扔在馬背上吧?

所幸狂奔而來的一騎解決了齊當國的困境。

馬匹通體如墨,異常高壯,曾是野馬之王,被馴服了後就交由小王爺徐龍象,一照面馬王野性難馴,揚起鬥大馬蹄就要踩踏新主子,結果踢到了鐵板,被少年一拳給打翻在地,此後便乖巧溫順如小家碧玉了。

聞訊趕來的小王爺徐龍象策馬急停,跳下,親熱喊了幾聲哥,見沒動靜,便天真以為哥死了,嚎啕大哭,撕心裂肺,齊當國好心想上去解釋世子殿下只是勞累過度,結果被小王爺一把推開,幾個踉蹌,差點跌倒,齊當國可是北涼軍替大柱國扛旗的猛將,足見少年超乎尋常的力道。

被徐鳳年喚作“老黃”的老僕小跑幾步,用一口濃重的西蜀腔輕聲說了幾句,徐龍象這才破涕為笑,重重一巴掌拍在老僕肩膀上,直接把老頭拍得一屁股坐在塵土中。

小王爺對外人下手沒輕沒重,可換做哥哥徐鳳年,可小心翼翼得很,蹲在地上,背負起熟睡中的哥哥,緩慢走向城門,綽號“黑牙”的坐騎就跟發--春一般,踩著小碎步,側過腦袋試圖去蹭那匹被老僕人牽著體格不輸于它的紅馬,可皮包骨頭還瘸了一腳的紅馬卻不領情,張嘴就咬,嚇得黑牙趕緊跑開,卻不捨得跑遠,顯得戀戀不捨。

陵州城內起先不確定是誰能讓小王爺徐龍象背負著入城,而且身後還跟著兩百騎如狼似虎的王府親兵,後來不知是誰驚呼了一聲世子殿下,這下可好,陵州可並排驅使三輛馬車的主幹道立馬雞飛狗跳,尤其是那些打扮得漂亮的小姐千金們,顧不上淑雅風姿,拎著裙擺尖叫著逃竄開來,一些個擺放鎮宅寶貝來招徠顧客的大鋪子都第一時間將東西藏起來.

“世子殿下回來啦”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以打雷一般的驚人速度傳遍了整座陵州城,城內大小二十幾座青樓精神一振,老鴇龜公們都喜極而泣,一些個身段妖嬈的花魁們都捧著心口癡癡坐在窗口望穿秋水道“冤家,終於捨得回來了,想煞奴家呀”。

一人遠遠尾隨著兩百涼州鐵騎進了城,身段修長,一襲白袍,黛眉如畫,丹鳳眼桃花眸,狹長而嫵媚,膚白如玉,標準的美人瓜子臉,俊美非凡,不似人間俗物。

若非腰間左側佩有兩柄刀,身世不明,神色間倨傲清高,加上震懾于世子殿下回城的可怕說法,一些個混跡街頭的痞子和紈絝早就上去調戲一番。

這娘們也忒美了,比城內所有花魁加起來還要俊俏。一些個驚慌奔跑中的良家美婦和富家小姐見到她,起先是嫉妒,然後是傾慕,帶著羞澀心想這位姑娘若是個公子哥便是私奔也情願。

腰間佩刀的白袍美人略帶驚奇,猶豫了一下,揀選了一位算卦的老人,問道:“老先生,那被北涼鐵騎護著進城的人是哪家的世子?”

正悲歎以後沒法子做生意的老人被眼前姑娘的美貌給驚了魂魄,畢竟上了年數,好不容易鎮定下來,苦笑道:

“姑娘,你是外地人吧,在我們這兒就只有一位世子殿下,便是北涼王的長子,尋常富貴權勢人家的兒子哪敢自稱世子,那可是要被他揍得鼻青臉腫的,便是那鄰近幾州的藩王子孫,稍稍不順眼,一樣要被咱們的世子殿下打得沒脾氣。”

聽到老人口中“姑娘”的稱呼,女子一雙極好看的黛眉下意識微皺,但並未反駁什麼,望向前方緩慢前行的鐵騎隊伍,眯起桃花眸子,隱約有殺機,自言自語道:

“不曾想還真是位公子哥。徐叫花,莫非這就是你常說的九假一真好拐騙?北涼王徐驍,號稱破城過百殺戮三十萬生靈的人屠,怎的有這樣一個不爭氣兒子?”

北涼王府。

世子大院竟比王爺徐驍的還要奢侈,僅就臨窗的大紫檀雕螭案上裝飾便可見一斑除了足足四尺高的藏青古銅鼎,還懸有待漏隨朝青龍大畫。

另有花梨木大理石幾案,設著文房四寶和杯筋酒具,名人法帖堆積如山,光是硯石就有十數方,都是價值連城,筆海內豎著的筆如樹林一般密密麻麻。

幾案一角放有一隻巨大哥窯花囊,插著滿滿一囊的水晶球白菊,更有隨手把玩的錯金獨角瑞獸貔貅一對。

王府內鋪設有數條耗費木炭無數的地龍,所以初冬時分,房內依然溫暖如晚春,便是赤腳踩在毯子上也無妨,所謂豪門巨室,不過如此。

此時,世子徐鳳年熟睡著躺在大床上,蓋著一條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面容憔悴,床邊坐著大柱國徐驍和小王爺徐龍象,除了唯一外人龍虎山的趙天師站立一旁,和那黃姓老僕背負長條行囊坐在門口,再無他人。

床頭一尊灑金色斑古銅宣德爐燃有醒神的奇物龍涎香。

“天師,我兒無恙?”徐驍不知是第幾次不厭其煩問起這個相同問題。這哪里還是那個戰場上殺伐果決的徐柱國?分明只是寵溺兒子到了荒唐地步的父親。

“無恙無恙,世子殿下只是長期舟車勞頓,睡個半天,然後調養半月,定能生龍活虎。”

老道士胸有成竹道,一陣肉疼,初時王爺見到愛子如此消瘦,立即就讓府內大管家將武當山好幾爐子的上品靈丹以及府上珍藏的貢品妙藥一股腦搬出來,恨不得全部倒進兒子的嘴裏。

把趙天師給看得心驚肉跳,說了半天是藥半分毒和的道理,並且存了與武當山一拼高低的私心親自拿出龍虎山的小金丹來大材小用,這才打消了王爺的顧慮。

世子徐鳳年足足睡了兩天兩夜才醒來,弟弟徐龍象便不吃不喝守了兩天兩夜。

等下人去給大柱國報喜,急匆匆三步作一步趕來探望,結果看到兒子直接操起床頭的宣德爐就砸了過來,跳下床破口大駡:

“徐驍你個挨千刀的,把老子趕出王府,三年啊,難怪你常說老子不是你親生的。”

徐驍頭一歪,躲過爐子,恬著臉賠罪。

可徐鳳年哪里肯放過這個讓自己三年風餐露宿的罪魁禍首,砸完了室內一切可以砸的東西,一路追到房外,見廊角斜擱了一把錦繡掃帚,拎起來就追著打。

可憐大柱國結實挨了幾下後還不忘提醒道“穿上鞋穿上鞋,天涼別凍著”,院子裏一個追一個逃,好不熱鬧,幾個走出王府那比一郡總督大人還要吃香的嫡系管家下人都默契地雙手插袖,抬頭望著天空,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看見。

徐鳳年到底是身體疲乏,追著打了一會兒就氣喘吁吁,彎著腰狠狠瞪著父親。徐驍遠遠站著,小心翼翼賠笑道:“氣消了?氣消了就先吃飯,有了力氣才能出氣嘛。”

房門門檻上坐著小王爺徐龍象和僕人老黃,兩人咧著嘴笑,一個流著口水,一個缺了門牙,都挺傻。

世子殿下氣喘如牛,指了指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北涼王徐驍,“驢草的,今天先放過你,你給老子等著。”

徐驍也不惱怒,樂呵呵道:“好好好,爹等著就是,一定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讓你出一口惡氣。”

還赤腳的徐鳳年丟掉那把能賣幾十兩銀子的掃帚,來到房門,看到傻笑的弟弟,眼神柔和了幾分,見他口水流淌了整個胸口,徐鳳年也不嫌髒,很自然而然地直接伸手幫忙擦拭,輕聲道:“傻黃蠻,來,站起來給哥瞅瞅高了沒壯了沒。”

少年一本正經站起身,徐鳳年比劃了一下個頭,略帶失望笑道:“不高不壯。”

少年一把環腰將哥哥抱起,徐鳳年並不如何驚訝,胸口倒是被沾了不少口水,哈哈大笑道:“力氣倒是大了不少。”

上柱國站在原地,軍旅半輩子殺人如麻的人屠竟有些眼眶濕潤,悄悄撇過頭,喃喃自嘲了一句“這風大的,哪來的沙子哦”。

哥弟兩個一同回了房,徐驍立即命人端來早就精心準備好的餐點,光是端食盒的下人就有二三十位,陸續進屋,行雲流水一般,在龍虎山老道的善意提醒下大多是素食,少重口辛辣。

好吃好喝好睡了三天,徐鳳年來到府上最為人稱道的聽潮亭,自己提著一杆紫竹魚竿,讓弟弟徐龍象提了幾個繡墩,再讓下人備好大長條茶几,奇珍異果佳餚一樣不少,還特地讓管家揀選了四五位正值豆蔻年華的美婢揉肩敲背好生伺候著,這才是世子殿下該有的愜意生活嘛。

聽潮亭,光看這名字就能聽出幾分含義,北涼王府坐擁整座清涼山,在原本有個湖的山腰再擴建一倍,意圖擴湖為海,搭建亭台樓榭,最中高聳入雲的九樓雄偉涼亭取名聽潮,世子徐鳳年的愛好就是在一樓垂釣,樓內藏書萬卷,珍本孤本無數,不乏失了傳承的武學秘笈。

十五年前,尚未被封北涼王的徐驍曾親率鐵騎,領著聖旨和尚方寶劍將王朝內大江南北數十個武林門派碾壓了一遍,除去龍虎山這些素來安分的正統,像桀驁的紫禁山莊,就直接被灰飛煙滅了。

要知道二十年前紫禁山莊可是江湖上一流的武學聖地,百年來光是各屆十大高手,就出了四位,最後山莊的武庫秘典,除去象徵性--交給大內數套,其餘的,都被收繳到聽潮亭的六樓。

所幸徐鳳年長相一點不似父親徐驍,出了轄地以後,更不敢自稱北涼王世子,否則光是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他萬劫不復,大柱國的仇家可是與門生一樣遍天下的。

湖中有錦鯉萬尾,隨手曬下餌料,那便是萬鯉朝天的奇景,連前些年來避暑的天子都嘖嘖稱奇,當下便自歎不如了一句。

徐鳳年躺在鋪有華美蜀錦的木榻上,垂釣了一會兒,見弟弟又憨笑流口水了,伸手抹去。

不由得想起那個被自己騙來涼地的白狐兒臉,那可是一個一笑起來便抿嘴如弧月一線的美人兒,徐鳳年私下總稱呼是天下第一美人,起先誇說是天下第一美女,被狠狠拾掇得像豬頭,就退而求其次,修改了一個字,美女變美人。

徐鳳年一想到這個人,心情就很好,揉了揉弟弟的腦袋,微笑道:“哥說過要幫你騙個頂漂亮的美人給你做媳婦,還真就拐了個回來,是個白狐兒臉,極美極美,佩雙刀,一把‘繡冬’,一柄‘春雷’,俱是天下有數的名刀。可惜呀,是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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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三章 兩個酒窩

洗了個通體舒泰的香湯浴,褪去乞丐流民的麻衫草鞋,換上大世家子的錦衣玉服,刮掉胡茬,徐鳳年其實是個頗為英俊惹眼的公子哥。

陵州六七位當紅花魁不乏眼界奇高的清傲主兒,為了他爭風吃醋要死要活可不光是圖北涼王世子的闊綽打賞,雖說這位世子殿下常幹花錢買詩詞的無良勾當,但精通風月,下得圍棋,聊得女紅,聽得操琴,看得舞曲,是個能暖女人心窩的貼己人。

在北涼王府上,哪一位胸口微隆的青蔥婢女沒有被他揩過油,可私下紅臉碎嘴幾句,沒有誰是真心厭惡的,起碼這年輕主子不是那種一言不合就將下人打死投井或者剁碎喂狗的狠貨。

毗鄰陵州的豐州李公子,這位自稱與徐世子穿一條褲襠上大的總督之子,可不就是喜歡做將人投進獸籠分食的天譴勾當,一對比,王府上就都對世子殿下格外感恩戴德了。

如果說王府誰敢對徐鳳年怒目相向,絲毫不掩飾憎恨神情,那就是此時與幾位笑臉討巧婢女拉開距離的女侍薑泥了。

她十二歲入北涼王府,那時候大柱國剛剛滅掉不可一世的西楚皇朝,率先攻破皇宮,不像隨後駐軍大凰城盡情享用城內上至王妃下至大臣女眷的大將軍,徐驍不好女色,對西楚皇帝的嬪妃沒興趣,甚至沒有攔著那位跟隨西楚皇帝一同上吊殉國的貞烈皇后,甚至有傳言還是徐驍親自贈予一丈白綾。

在西楚,姜是國姓,獨屬於皇家,所以難免有人猜測這名幼女的來歷,只是隨著西楚湮滅,種種揣測便淡化,塵埃便是塵埃了。

徐鳳年當然比誰都清楚這位薑姓女婢的隱秘身份,斜瞥了一眼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侍女姜泥,抬手將其餘女婢揮腿,等她們走遠了,這才嬉笑道:

“怎麼,太平公主很失望我沒有死在外鄉?你放心,還沒幫你破-瓜,我是真心不捨得死呐。嘖嘖,公主你的胸脯可是越來越峰巒起伏了,我看你得叫‘不平公主’才應景。”

昔年貴為公主今日淪為婢女身負國仇家恨的姜泥無動於衷,板著臉,雙眸陰沉,恨不得將這個登徒子咬死。

袖中藏有史書上美譽價值十二城的匕首“神符”,只有一絲機會,連殺只雞都不忍心的她會毫不猶豫割下徐鳳年的腦袋,可是,她眼角餘光瞥見了一名身穿便服的中年男人,不得不強忍下搏命的衝動。

男子而立之年,身高九尺,相貌雄毅,面如冠玉,玉樹臨風,常年眯眼,昏昏欲睡一般,他便是北涼王六位義子中的“左熊”袁左宗,白馬銀槍,在戰場上未逢敵手,是整個王朝軍中絕對可排前三甲的高手,甚至有人說他離十大高手境界也只差一線。對上這尊習慣了拿人頭顱當酒碗的殺神,薑泥絲毫不敢輕舉妄動。

徐鳳年未遊歷前很無恥地說過我只給你一次機會殺我,第二次殺不掉我,我就殺你。

很可惜那一年,初長成的她學人描了胭脂穿了華服勾引他,好不容易騙上了床,親熱時一刀刺下,卻只是刺了他肩頭一下,入骨,卻不致命,這個傢伙只是摔了她一耳光,穿衣起床後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下次你就沒這麼好的命了,別再浪費了”。

“殿下,殿下,我終於見到殿下了,三年來小的可是茶不思飯不想啊。”

一個裝束富貴的胖子連奔帶跑準確說是連滾帶爬衝殺過來,臉上還掛著貨真價實的鼻涕眼淚,無賴得很。

薑泥一臉不輸面對徐鳳年的厭惡。而貼身保護世子的袁左宗則撇過頭,不屑一顧,眼中充滿濃重的不齒。

這位臃腫如豬的胖子既然能夠穿過重重森嚴守護,來到徐鳳年身前,身份當然不熟,事實上他與北涼軍第一猛人“左熊”一樣,都是大柱國的義子,姓褚名祿山,是三犬中的鷹犬。

徐鳳年那只共患難了三年的“三百六十羽蟲最神駿者”雪白矛隼就是這個胖子給調教出來的,比養媳婦養兒子還用心。

此人在北涼軍口碑一直極差,為人口蜜腹劍,好色如命,世子徐鳳年頭回逛青樓就是他領的路,總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前些年每隔幾天就慫恿著徐鳳年把他的美妾給睡了,還真是劍走偏鋒的忠心耿耿蒼天可鑒。

“茶不思飯不想?褚胖子,怎麼看上去可是胖了幾十斤啊?”徐鳳年冷笑道,勒住死胖子的脖子。

被掐著脖子的胖子漲紅著臉委屈叫嚷道:“殿下,瘦了,都瘦了一圈了!殿下若不信,小的馬上去稱,重了一斤就切下一斤肉,重十斤切十斤!”

徐鳳年鬆開脖子,拍打著褚祿山的肥顫顫臉頰,笑道:“果然好兄弟。”

如今竊據千牛龍武將軍從三品高位的褚胖子被人肆意拍打臉頰,從三品,只要不是那些流於表面頭銜的散官,放在任何州郡,都是數一數二的大官了,何況是手持三千精兵虎符的千牛龍武將軍,可這胖子非但不覺得恥辱,反而一臉榮幸至極的表情。

湊過碩大如豬頭的腦袋,嘿嘿道:“殿下,我新納了一放美妾,細皮嫩肉得緊,一捏都能捏出水來,還沒敢享用,就是專門為殿下留著的,殿下是否抽空大駕光臨,先喝點酒,聽點小曲兒,然後?”

徐鳳年點頭道:“好說好說。”

兩人相視一笑,要多奸詐有多奸詐,古語狼狽為奸,大體就是說這對禍害了。

就在褚胖子噓寒問暖世子殿下這三年境況的溫馨時刻,北涼王緩緩走來,王朝內上柱國有數位,大柱國卻僅此一位,僅次於那僅在國難時才不會空懸的天策上將。

徐驍一聲戎馬,年輕時領軍還會身先士卒,以至於先皇曾格外頒佈聖旨命他無需親自陷陣,後來征戰西楚時左腿中了流矢一箭,落下了微瘸的後遺症。

徐驍不介意那些清流名士嘲笑他徐蠻子,可如果誰敢腹誹一句徐瘸子,那絕對是不死不休的境地,曾與他一同討伐西楚的武安侯有一名心腹愛將,年輕氣盛,就付出了代價,被徐驍隨便找了個藉口斬首示眾,頭顱與一排西楚名將的腦袋一同懸掛在西楚皇城城頭。

武安侯敢怒卻不敢言,甚至事後都沒向皇帝陛下抗議半句。兩鬢微白的徐驍身材並不高大,相貌更不起眼,中年微瘸,現在更是輕微駝背,似乎背負著三十萬冤鬼亡靈的重擔。

褚胖子是個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心肝活泛人,立即收斂了神色,匍匐跪拜在地上,同樣是義子,袁左宗就要有骨氣脊樑的多,只是按照尋常禮儀躬身。

北涼王徐驍輕輕揮手,讓褚祿山自己去端凳子坐下,自己試圖與兒子一同坐在木榻上,結果被一臉怒容的徐鳳年一腳踹在屁股上,只得尷尬地挑了根板凳坐在一旁。

褚胖子一頭冷汗,如坐針氈,都不敢抹。

袁左宗會心一笑。徐鳳年吹了一聲口哨,拿起一塊蜀錦纏在手臂上,將褚胖子熬出來的矛隼召喚下來,拿了一杯盛滿葡萄美酒的琉璃杯,故作歎息道:

“小白啊小白,這三年可是苦了你了,酒喝不上,肉吃不上,還差點被人殺了燉肉,我對不住你啊。”

大柱國一臉羞愧,連連歎氣。

越長大越具備傾國傾城姿容的女婢薑泥輕輕冷笑一聲。心想這雪白矛隼真是跟她一樣遇人不淑。

這種罕見飛羽只存在錦州向北一帶的冰天雪地,獵戶只要捕獲一隻,可叛國以外的免死罪,當年連西楚權貴都不惜千金求購這昵稱“青白鸞”的靈物,但依然可遇不可求。

徐鳳年手臂上這只,更了不得,是青白鸞中最上品的“六年鳳”,比“三年龍”還要稀罕珍奇,涼地雍州曾有一豪族宗主以黃金千兩和三名美婦換求“小白”,卻被跋扈的徐鳳年當面罵了一聲滾,那位在當地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煊赫權貴無疑碰了一鼻子灰。

徐鳳年哼哼道:“徐驍,我問你,兒子被人欺負,做爹的,該如何?”

大柱國陪著笑一臉理所當然道:“那自然是將其抄家滅族,若還不解氣,霸其妻妾視作牛馬,占其財物頃刻間揮霍一空。”

沒有離開聽潮亭的薑泥眼神黯然,不掩秋水眸子中的徹骨仇恨。

徐鳳年從懷中掏出一張小宣紙,上面寫滿姓氏和家族以及武林中大小門派,拍著父親北涼王的肩膀,咬牙道:“爹啊,你不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小人報仇不過夜,這些傢伙就是我的仇家,你馬上都給收拾了。”

徐驍接過紙張,還沒看就先忙不迭贊了一聲我兒好字,大致瞄了一眼,剛想豪邁說沒問題,然後仔細一瞧,一字不漏看完全部,微微苦色道:

“兒子,這仇家也忒多了點,不下百個啊,你瞧這徽州郡的總督,不過是兒子長得脂粉氣了點,攜美同行游碧螺湖,被你遠遠瞅見,就要摘掉官帽嗎?還有這關中琅琊王氏,只是家奴喝酒時罵了幾句北涼蠻子,就要滅族?至於這武林中的軒轅世家,做了什麼事,惹惱了我兒,竟要其整個家族發配錦州,並且點名叫軒轅青鳳的妞兒充作官妓?”

徐鳳年望著啄酒的心愛矛隼,唉聲歎氣道:“小白啊小白,你還好,有我這麼個知道心疼你的主子,我就慘了,沒爹疼沒娘愛的,活著就是遭罪,沒勁。”

大柱國連忙笑道:“爹照辦爹照辦,絕無二話。”

承諾完畢,雷厲風行的徐驍轉過頭,面對袁左宗和褚祿山可就沒什麼好臉色了,陰沉著說道:

“左宗,你籌備一下兩支虎賁鐵騎,隨時候命。本王馬上去上頭求一道聖旨,無非是再來一次馬踏江湖。祿山,與沿途州郡與本王關係相近的大人打好招呼,名單上的逆臣賊子,該殺的殺,只不過弄點好聽的名頭,別太大張旗鼓。畢竟是在別人的地盤上辦事,不需要急於辦成,給你一年半時間慢慢謀劃,這種事你擅長。”

袁左宗躬身道:“領命。”

褚胖子也起身彎腰,眼神暴戾滿臉興奮道:“祿球兒遵命。”

薑泥心中哀歎,又要有無數良民被一個荒誕的緣由遭劫了嗎?會有多少妻離子散的可憐人到頭來都不清楚滅頂之災的由來?

可此時,徐鳳年卻拿回了紙張,拿出另外一張,名單人數僅是十分之一左右,笑道:“老爹啊,我哪能真讓你與和十幾個豪族和半個江湖為敵,喏,瞧瞧這張,這些人倒楣就夠了,官可都是貪官,民都是亂民,殺起來名正言順,替天行道,肯定能積德,勝造七百級浮屠啊。”

徐驍重重松了口氣,看見兒子又要發火,立即故意板著臉顯得鄭重其事地接過第二張紙,點頭道:“既然如此,就不需要過於興師動眾了,一年之內,爹保證讓你眼不見心不煩。吾兒果然孝順,都知道給爹解憂積德了。”

徐鳳年丟了由徐驍親自剝好的半顆橘子進嘴,含糊道:“那是。”

徐驍給義子褚祿山一個淩厲眼神,後者接過紙張立即退下,胖歸胖,掛著兩百多斤的肥肉,行走起來卻如草上飛一般悄無聲息。

徐驍見到臉色逐漸紅潤的兒子,滿懷欣慰,輕聲討好道:“兒子,爹說你不是親生的,那可是說你長得不像爹,隨你娘。”

徐鳳年聽到這個,只是嗯了一聲。

最近十幾年一直蝸居涼地休養生息的大柱國知道這個話題不甚討喜,就轉移道:“黃蠻兒不願意去龍虎山,你幫忙說說,他就聽你的。”

徐鳳年點頭道:“知曉的,你忙你的,別妨礙我釣魚。”

徐驍呵呵道:“再待會兒,都三年沒跟你說說話了。”

徐鳳年一瞪眼道:“早知如此,還把我驅逐出家門?!滾!”

一個滾字氣勢如龍。

可憐可悲北涼王立即兩腳抹油,不敢再呆。

不知為何,薑泥每次面對在徐鳳年都如同尋常教子不嚴的富家翁無異的大柱國,都會全身泛寒,只剩下刺骨的冰涼,對這個比徐鳳年更值得去恨的男人,根本不敢流露出半點殺意。

起先她以為是自己膽小,但越長大,膽子越大,卻越是不敢造次,仿佛這個當年整個人籠罩于黑甲中率先策馬沖入王宮寶殿的人屠,是天下最可怕的人。

她後來才得知本朝先皇曾親口許諾善待西楚王室,甚至要封她父皇為王,可徐驍仍然當著當時依偎在父皇懷中的薑泥的面,一劍刺死了西楚的皇帝,她那個喜歡詩詞不喜兵戈的善良父親,然後丟下一丈白綾給她的母后。

本名姜姒的太平公主姜泥一直看不懂人屠徐驍,對她原先存了求活心思的母后說了一句“不想淪為胯下玩物就自盡吧”的大柱國。

但因果輪回報應不爽,這個心狠手辣的男人卻有兩個不成材的兒子,一個是傻子,一個是心無大志的紈絝。

傻子天生神力,可即便如此也不是能做北涼二十萬鐵騎主心骨的人物,那薑泥就要殺了以後將要襲王爵的世子徐鳳年,如此一來,徐驍不管生前如何權柄煊赫如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都免不了分崩離析猢猻散的一天,所以薑泥願意等,願意苟活。

徐鳳年一振臂,驅散手上的青白鸞,丟了那塊被利爪挖出窟窿的小幅蜀錦,朝始終恭立一旁的北涼武神袁左宗微笑道:“袁三哥,你歇息去吧。”

從不曾聽到這個親近稱呼的袁左宗愣了一下,猶豫了一下,還是躬身離去。

聽潮亭,終於清淨了。眺望出去,滿眼的風景如畫。

徐鳳年並未去拾起魚竿,而是斜臥榻上,輕聲道:“姜泥,有機會,你應該出去看一看。”

沒有深究含義的亡國公主鄙夷笑道:“世子殿下這一趟出遊,可是要讓一群人遭了無妄之災,真是好大的手筆,不愧是大柱國的公子。”

徐鳳年轉頭笑道:“若非如此,能替你抹掉守宮砂?”

姜泥嘴角不屑勾起,勾起滔天仇恨,如果能放秤上稱上一稱,千斤恨萬兩仇啊。

徐鳳年微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生氣的時候,跟偶爾開心笑起來的時候一模一樣,都有兩個小酒窩,我最喜歡你這點了,所以你遲些動手殺我,我好多看幾眼。”

薑泥面無表情道:“你等著便是,下一次殺你的時候,我會最開心的笑。”

徐鳳年坐直身體,從一隻雕鳳琉璃盆掏出一把餌料,拋向欄外湖中,惹來無數條錦鯉躍出湖面,望著這番靈動景象,背對著薑泥的世子殿下感慨道:“那肯定會是天下最動人的風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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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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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四章 去那座山摘山楂

徐世子丟了幾把餌料,看膩了錦鯉翻騰的畫面,拍拍手站起身,原本薑泥都準備好了沾溫水的錦緞擦手,但徐鳳年卻沒有去接,三年磨礪,由奢入儉難,但由儉入奢也需要個過渡。

他單獨離開聽潮亭,最後不忘轉身提醒道:

“姜泥姐姐,可別想偷溜進樓內試圖順手牽羊一本武學秘笈,你知道的,裏頭任何一位守閣奴,都不是你袖中一柄神符能對付的。這幫老傢伙可遠不如我憐香惜玉呀。女孩子家家的,紅袖添香素手研磨多好。走啦,別瞪我了,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姜泥姐姐的眸子好看啦。”

調侃完了侍女的徐鳳年走向獨屬於他和二姐的馬廄,一路上瞧見水靈女婢,都不忘伸手摟摟腰,摸摸小手,姿色再出彩一點的,當然還不忘蹭蹭她們的沉甸甸胸脯,喊一聲姐姐妹妹然後輕佻說一句“呦,多了這裏幾兩肉,走路千萬別累著”,惹來一連串的銀鈴般嬌羞笑聲。

徐鳳年來到富麗堂皇程度比一般富賈家室還要過分的馬廄,裏頭暫時就只有一頭孤苦伶仃的棗紅色跛馬。

給王府做了很多年馬夫的僕人老黃正在跟在馬嘮嗑,看到相依為命了三年的世子殿下,習慣性咧嘴憨笑露出沒有兩顆門牙的滑稽光景,徐鳳年翻了個白眼,驚訝道:“老黃,你的匣子呢,咋不背著了?”

老黃估計是蜀人,一口在王朝內很不招人待見的西蜀腔怎麼都改不掉。

而舉國兵卒不過六萬的小小西蜀,當年跟西楚皇朝一樣逃不掉被北涼王滅國的命運,可老黃卻比那薑泥可愛多了,安分守己得很。

這三年慘澹淒涼的數千里遊歷,若非老黃會釣魚爬樹會偷雞摸狗,還手把手教會了徐鳳年編草鞋,他這個世子早就餓死他鄉。

老僕身上背負著一隻被破布包裹的行囊,只裝有一隻紫檀長條匣子,打死都不肯給徐鳳年打開瞧瞧裏頭的玄機。

起先徐鳳年還以為是江湖上久負盛名用來裝載神兵利器的璿璣盒,覺得老爹好歹會派一名絕世高手來隨行,可當第一次碰到匪人,看到這老僕比他還溜得更像一隻喪家之犬以後,就徹底心涼了。

每次忽悠老黃把匣子打開,老馬夫都只會搖頭傻笑,徐鳳年只得罵罵咧咧一句又不是要你媳婦脫光了衣服給我看。

清河郡某次徐鳳年趁老黃去拉屎的時候,耐不住好奇,偷偷研究了一番,卻不得要領,只覺得匣子光是捧著便冰冷刺體,結果老黃看到後眼神那叫一個幽怨,比陵州大街上被他調戲了的黃花閨女還可憐兮兮。

之後不知是否遭了報應,徐鳳年隔天就感染風寒,是老黃熬藥燒水偷紅薯來烤,忙得焦頭爛額,之後整整半旬時光都是老馬夫背著徐鳳年前行,最大的印象就是老黃那具瘦骨嶙峋的骨架把自己給咯得慌,當然,還有幾分沒有說出嘴的感激。

在那以後,徐鳳年就沒打過匣子的賊主意了。只是難免會淺淺淡淡想著某年某月某日能知道其中的小秘密。當然是無關痛癢的小秘密,一個老馬夫能有天大的秘密才是笑話。

至今徐鳳年仍記憶猶新脫離草寇的追殺後,問老僕“老黃,你是高手嗎?”

老黃帶著擱在漂亮娘們臉上才是動人的“羞意”點點頭。

徐鳳年再問:“很高的那種?”

老黃似乎更羞澀了,扭捏著微微撇過頭,再點頭。

徐鳳年想著方才被一群拿木矛柴刀追著打的悲壯光景,強忍揍人的念頭,又問:“有多高?”

老黃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思考,半響才伸手比劃了一下,貌似跟世子殿下的個頭差不多高,緊接著還往下降了降高度。於是心存僥倖的徐鳳年徹底絕望了。

所以說徐鳳年完全有理由對大柱國有怨氣,除了忘了安排高手當扈從外,不但不跟他說行走江湖莫要懷璧的淺顯道理,還慫恿著徐鳳年說

“兒啊,出門在外,首要功夫就是保命,喏,這件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烏夔寶甲穿上,這只由冰蠶嘔血吐出的絲線打造的手套也戴上,這裏還有三四本類似武當鎮教得《上清紫陽訣》的絕世秘笈,都拿上,好貨啊,你丟任何一本到江湖上,就能引發一場腥風血雨,你抽空練一練,說不定明天就是高手了,瞧瞧,爹可是真心疼你呐。把銀票都揣上,你腰間那幾枚吊玉佩也值好幾百兩黃金,沒錢了就找家當鋪賣掉,吃香喝辣不成問題。”

一開始徐鳳年還覺得的確不錯,這樣的遊歷就是一片坦途啊,不擔憂花錢如流水,勾搭一下各地丰韻迥異的美人,結識一下名頭震天的豪傑,跟武林中響噹噹的大俠稱兄道弟一下,想想就樂呵。

可後來才他娘知道,自己根本就是一頭任人宰割的大肥羊,誰見誰愛,誰見誰撲,這你個王八驢屁股的,到後來,那些秘笈唯一的用處就是撕下來用來擦屎了。

僅剩半本橫看豎看斜著看都如天書的《吞金寶籙》,總算派上用場,在歸途中遇上了比任何一位陵州花魁還美的白狐兒臉,他識貨,答應收下半部《吞金寶籙》,護送他回陵州。

那小半年徐鳳年好不容易碰上個沒啥歹念的真正高手,千方百計討好,沒奈何白狐兒臉對他愛理不理,連走路都要刻意拉開一大段距離,除非遇到不開眼的攔路劫匪,否則絕不廢話。

徐鳳年走入馬廄裏,給跛馬拿了一捧馬草,輕歎道:“紅兔啊紅兔,要是被二姐看到好好一匹汗血寶馬被折磨成這德行,難保不會給我板栗吃。”

這三年,一鷹一馬,外加一個所幸沒那麼老眼昏花的老僕,就是他的全部了。

徐鳳年喂了一會兒馬,想到府上密探傳來消息說白狐兒臉還逗留在城內,就準備出了王府找點久違的樂子。

這個傢伙在他落魄的時候時不時會刺他一句“你若是公子哥世家子我就是娘們”,徐鳳年沒理由不去顯擺顯擺。

以前吧,只覺得仗著老爹的徐字大王旗狐假虎威那是天經地義,現在還這麼認為,只是多了幾分珍惜,畢竟過了兩年多生不如死的悲苦日子,才知這世道的柴米油鹽不便宜啊。

老黃跟世子殿下培養出了默契,似乎知道是出去花天酒地,就搓了搓手,做了個喝酒的手勢。

徐鳳年會意哈哈笑道:“放心,不會忘了請你喝最好最貴的花雕,走起!”

徐鳳年剛和老馬夫走出馬廄,就看到那位說是神仙都有人相信的老道士,不用猜,肯定這老騙子是來求自己說服弟弟去龍虎山學藝了。

十二年前就是徐鳳年放狗咬這老道的,由於娘親生前信佛的緣故,不信天命這套玩意的世子殿下對僧侶還算尊敬,但一看到街上的算命術士,必定砸爛攤子,這龍虎山老道也算時運不濟。

當年不修邊幅一身蝨子的老道士過了第一關,還差點一個沒把持住破了童子身,那一次相逢的開頭很不愉快,但結尾還馬虎。

兒童徐鳳年臨別私下不忘語重心長教訓龍虎山老祖宗“老頭,要騙人騙錢,你怎麼也得捨下本錢弄一套像樣的衣物,那些本神仙志怪小說上的道教天師,可都是黃冠道袍一個嗝屁就會立馬羽化登仙台的高人裝束,你就不學學?下次你還這樣來王府,我照樣放狗咬你!”

看來姓趙的老道是學乖了,果真換上嶄新得體的道袍,頭頂沖天黃冠,還添加了一柄古樸桃木劍,平時走哪里,都是前半生行走江湖所享受不到的尊敬眼神,這讓平時在山上對著數十年不變幾張死板臉孔的老道士十分受用。

徐鳳年沒大沒小摟過老道的肩膀,輕聲奸詐道:

“牛鼻子老道,我弟弟去龍虎山那是好事,但你們龍虎山跟我爹結下這份天大善緣,你就沒點表示表示?否則我弟去武當山學藝不一樣是學藝,憑啥繞遠路去你們那鳥不拉屎的地方?武當山的風景可好得很,我還能隔三岔五去探望一番。”

老道士一臉為難,環視一周見沒人,這才悄悄摸進懷裏,掏出一本陳舊泛黃的古籍,不舍道:“這本《乘龍劍譜》……”

不曾想徐鳳年當場翻臉,正眼都不瞧一眼那啥劍譜,抬手指了指聽潮亭方向,唾棄道:“直娘賊,趙牛鼻子,你也忒不上道了,要秘笈,不管是練內功還是耍兵器的,我需要去別的地兒?你也不嫌丟人現眼。”

同樣是活了六七十年的老頭子,老黃就很有眼力勁兒和悟性嘛,跟著世子殿下一起撇嘴笑。

老道這才記起王府內有一座“武庫”之稱的聽潮亭,恍然,一臉尷尬,縮回手,難為情道:“那當如何是好?”

徐鳳年壓低聲音道:“龍虎山有沒有俊俏的年輕道姑?年紀再大點也無妨,但別超過三十五,再大,就是老了,保養再好,想必肯定沒了徐娘半老的滋味風情。”

老道驚訝地“啊”了一聲。

徐鳳年一挑眉頭,質問道:“咋了,沒有啊還是不樂意啊?”

老道士看似天人交戰一番其實不過幾個眨眼功夫,就悄聲道:“有倒是有,可都是我師兄弟的徒子徒孫,貧道我收徒歷來是寧缺毋濫,以至於我這一脈弟子極少。不過嘛,既然世子有想法鑽研道學,貧道當然不介意引薦一兩位後輩女弟子。”

徐鳳年一拍老道肩膀,豎起大拇指,“上道。”

老道士開始默念《三五都功籙》贖罪,心中念叨著“祖師爺莫怪罪,貧道這可都是為了龍虎山的千年大計啊。”

隨即龍虎山尊為三大天師之一的老道焦急道:“收徒得挑吉時,今日若再不起身趕往龍虎山,可就要錯過了,這對小王爺也不妥當。”

徐鳳年皺眉道:“得馬上?”

火急火燎神情的趙天師沉重點頭道:“馬上!”

本想帶著弟弟抽空去狩獵一次的徐鳳年深呼吸一下,吩咐老黃先去府外街上候著,帶著那位咋看咋不像天師的牛鼻子老道去找心愛弟弟徐龍象,離了馬廄百步,老道士有意無意扭頭看了眼呆在馬廄邊上憨笑的老馬夫,原先凝重的腳步終於輕盈了幾分。

徐鳳年來到弟弟院落,好氣又好笑地發現這小子又在蹲地上看螞蟻了,走過去拍了拍腦袋,直截了當說道:“別看了,龍虎山那兒螞蟻更大只,去那兒看去,早點學藝下山,給哥帶一行囊的野山楂,聽到沒?”

貴為小王爺是真傻的傻子站起身,重重點頭,又笑了,當然少不得又流口水了。

老道士瞠目結舌,這天大的難事就這麼輕輕鬆松搞定了?當日那位曾經一手將整個江湖倒騰得天翻地覆的大柱國可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都沒說服這個徒弟。

徐鳳年一邊擦口水一邊笑駡道:

“傻黃蠻。喏,看到沒,這位以後就是你師父了,到了龍虎山,打誰都可以,這老頭別打就是了,如果誰敢欺負你罵你是傻子,你就照死裏打,打不過就讓師父寫信來,哥帶著咱北涼鐵騎奔襲兩千里殺上龍虎山,去他娘的道門正統!記住了,別被人欺負!這世上,只有我們兄弟和兩個姐姐欺負別人的份!”

徐龍象大概是似懂非懂了,點點頭。

老道士則聽得心驚肉跳。

有徐鳳年出馬,徐龍象沒有任何抗拒,王府更沒有拖泥帶水,由義子齊當國領頭,四十位精銳鐵騎護送,暗中還有數位北涼王府豢養的能人異士盯著,加上一位龍虎山天師,想來也沒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離別在即,世子徐鳳年站在弟弟面前,輕聲道:“傻黃蠻,以後哥可就沒辦法幫你擦口水了。但哥答應你,還會接著幫你找天下第一美女做婆娘,她不願意,綁也要綁進洞房。”

被老天爺眷顧得了龍象之力的少年癡笨,心竅不開,卻不意味著沒有任何感情,相反,某方面,格外的強烈,比如對待這世上除了娘以後第二個會替他擦口水的哥哥的濃重依賴。

十四歲那年,徐鳳年闖下潑天大禍,一向對子女不打不罵的大柱國差點拿出鐵鞭朝最心疼的兒子身上砸下去,無人敢勸無人敢攔,是傻黃蠻死死護在了哥哥身前,寸步不讓。

徐鳳年紅了眼睛,轉頭對老道士一字一眼說道:“趙牛鼻子,我說過,別讓誰欺負黃蠻。我徐鳳年雖是個無良紈絝,手無縛雞之力,但後果怎樣,你應該明白。”

老道士訕訕一笑,苦笑著點點頭。

隊伍逐漸遠行,徐鳳年和父親徐驍都沒有一路送行出城。

徐鳳年找到站在玉石獅子旁的老黃,輕笑道:“今天沒喝酒的心情嘍,晚些時候?”

老僕笑得很淳樸很燦爛,一張老臉像只有出了遠門到了荒郊才能瞅見的大片蘆葦叢,可能談不上旖旎或者壯闊,卻有著自己的情懷。如一罎子塵封許多許多年的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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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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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五章 天下第一美人

龍門客棧來了位絕代風華的美人,成了這兩日陵州城僅次於世子殿下遊歷歸來的重大消息。

前去獵奇的人差點踏破了客棧門檻,生意火爆,每當那位果然絕色的美人出房進餐就食,更是擠滿了一睹風光的逛蕩子,一開始只是年輕紈絝參與其中,後來上了年數在床鋪上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富賈也來欣賞美色,一致大歎秀色可餐。

好事者都說這位姑娘比陵州頭號花魁魚幼薇魚娘子還要動人幾分,一些個走出過陵州見過世面的老爺也都說這輩子沒見過如此嬌豔的女子,更有才子砸下重金擠破腦袋進了客棧佔據好位置,抿一口酒,懷著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念頭,在桌上攤開宣紙臨摹作畫。

那位來自外地的美人不動聲色,將所有人視若無物,喝只喝陵州最好的陳年花雕,進食則細嚼慢嚥,但不如小家碧玉那般扭捏含蓄,別有風情,只是桌上擱著的兩柄長短不一的刀,讓不少心懷不軌的登徒子知難而退。

哪有良家閨女單獨出門並且佩刀的,而且還是兩把?

越是嬌豔出奇的花朵,越不好容易採摘,這是身為膏粱子弟必須有的覺悟,也是常年為惡鄉里琢磨出來的至理,就像那北涼王府上的兩位郡主,誰敢多瞧一眼,不怕被剮出眼珠子啊?

陵州紈絝班頭徐世子早就說過了:大家一起出來混紈絝這一行,沒老百姓想的那麼容易,也講究鼠洞蛇路和規矩門路,得對得起肩膀上那顆腦袋,腦袋不是用來拉屎的,屁股才是。

所以陵州紈絝走出去鄰近州郡,尤其自豪,瞧不起當地的富家官宦子弟,總是喜歡自誇有家世有銀子還他娘有頭腦。

既然世子殿下回城了,那麼美人現世,世子殿下的風姿身影還遠嗎?

答案跟預料得有些出入,可恨可敬的世子殿下這次踩點比眾人想像中要晚了三天,但終歸是來了,他一出現,所有人都自覺地離開客棧,廢話,跟世子殿下搶姑娘搶花魁,哪個傢伙沒有付出血的代價?

隔壁登州的唐公子夠家世深厚了吧,光有個正三品的老爹不說,朝中還有個從二品光祿大夫的爺爺,不自量力跟咱們世子殿下搶魚花魁,這不就斷了條胳膊回登州,事後聽說當登州牧的老爹還親自登門謝罪,結果王府大門都沒讓進,世子殿下發話了,就一字,滾!

客棧一下子空蕩蕩,外頭門可羅雀,但掌櫃的還是堆著諂媚笑臉,雙手奉上珍藏多年的最好花雕,說是斗膽給世子殿下接風洗塵。

親爹啊,以往喝酒從不給半文錢的世子殿下轉性了,一下子打賞了張五千銀票。

掌櫃一溜煙躲在櫃檯後面,雙手顫抖捧著銀票,他絕不擔心世子殿下只是在美人面前裝豪爽,因為出了世子口袋的銀子還真沒聽說過要回去一分一毫,絕對是覆水不收的王家氣派。

大體來說,陵州城驚懼世子殿下半點不假,可無法無天鬧騰了這麼多年,沒誰要死要活鬧上吊跳河的。

例如那些個有幸被“請”進北涼王府的小娘子,事後都說只是與世子殿下一下賞景一番,留下了肚兜之類的貼身物,最多揉捏一下,並沒有被迫做那雲雨之事。

起先無人相信,後來有幾位貌美處子出府以後驗身,才知道所言不假,這使得某些性子放浪的女子,都暗暗惱恨為何世子殿下不將自己擄進王府,是自己姿色不夠嗎?

徐鳳年坐在白狐兒臉對面,親自啟封了花雕,酒香瞬間彌漫,自作多情端了一碗過去,沒接。

徐鳳年放下後啞然笑道:

“放心,我是做過下蒙汗藥的勾當,但知道你是內力深厚的高手,就不自取其辱了,往常可能要試一試,我今天就只帶了老黃,還怕你拿繡冬和春雷敲我腦袋呢。再說了,我又沒斷袖之癖龍陽好,你怕個屁?難不成擔心我奪你的兩柄刀,那也太小瞧我了吧?”

白狐兒臉微微一笑,終於拿起酒碗,輕輕喝了一口,僅僅是這幾個再普通不過的細微動作,差點就讓閱美無數的徐鳳年晃了眼,恨不得捶胸頓足問蒼天為啥這樣的美人是男子啊。

白狐兒臉的聲音軟糯悅耳,道:“能把魔門寶典《吞金寶籙》隨手送人的,的確不像是會垂涎繡冬春雷二刀的人。”

徐鳳年補充道:“不是‘不像’,是‘不是’。”

從偶然相逢到勉強相識的一路五個月時間裏,白狐兒臉其實一直惜言如金,只比啞巴好上一些,不像今天這麼願意搭話。

記得那時張嘴第一句話便是晴天霹靂,“我是男兒身”,起先徐鳳年不信,但相處久了,花叢老手的世子殿下不得不信了這個。

因為白狐兒臉話雖不多,但習慣言出必行,例如殺那劫徑的匪人,說全殺了絕不剩下一個半死的。說得了秘笈要護送徐鳳年進陵州城,即便他完全可以反悔,一走了之,但仍然跟到了陵州。

再就是白狐兒臉給人的感覺,的確不是一個娘們,喝酒跟喝水一般,殺人如拾草芥,徐鳳年相信直覺,最先實在受不了白狐兒臉居高臨下的眼神,信誓旦旦說“老子是公子哥,大紈絝,不是你眼中的叫花!”

白狐兒臉就輕淡回應了一句毛骨悚然的話語,“我不騙人,但也不喜歡別人騙我,你若騙我,我進了陵州,殺你之後將《吞金寶籙》放在你屍體上。”

徐鳳年一路上都想這白狐兒臉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是個漂亮到沒個邊際的瘋子,是個漂亮到沒個邊際還武功深不可測喜歡玩刀的瘋子。

關鍵他還是個男人。

徐鳳年心碎了。

說好了的,要給傻黃蠻娶天下第一美女做媳婦,如果是個娘們,多簡單的事,到了他的地盤,就是天下十大高手,也得乖乖留下。

現在只希望在弟弟下山之前去會一會那江湖上傳得有板有眼的消息,只求那四個號稱天下四大美女的姐姐們不要愧對名號。給弟弟一個,自己留兩個,剩下一個就讓偌大一個江湖去爭搶好了。

白狐兒臉一手端碗,一手摩挲著一柄繡冬刀。

刀是九長九短十八般兵器中公認的九短之首,習劍的比較聰明,懶得爭什麼九短之首,直接給自己套了一個兵中之皇的名頭。

繡冬刀長三尺二寸,柄長兩寸半,精美絕倫,相較造型朴拙的春雷要更美觀好看,很符合世子殿下的審美,他在陵州出行的時候,就喜歡去武庫挑把順眼好看的佩劍懸在腰間。對於繡冬刀,他估摸著重量大概在兩斤左右,但白狐兒臉某次心情好的時候透露繡冬刀重十斤九兩。

徐鳳年沒啥大優點,出身北涼王府,小時候天天在武庫聽潮亭中爬上爬下,就是見過世面,一下子就信了,至於狹窄短小的春雷刀,從未出鞘,白狐兒臉也從未言語提及,對徐鳳年來說是個不大不小的遺憾。

徐鳳年舉杯道:“我敬你。”

白狐兒臉不易察覺地撇頭,角度十分輕微,但徐鳳年知道這表示白狐兒臉在詢問,於是笑著回答道:

“不是謝你送我回陵州,這不是恩情,半部《吞金寶籙》送你,兩清了。但你讓我確定這世上確實有單槍匹馬掀翻百人悍匪的高手,否則我三年苦日子就真白熬了。”

白狐兒臉繼續保持那個角度,幾乎能夠過目不忘的徐鳳年是個不笨的人,再度主動解釋道:

“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訴你,王府裏肯定有像你這樣的高手,而且註定不止一兩個,但從來沒人在我面前露上幾手,大概是徐驍叮囑過吧,這就導致我以前一直懷疑飛簷走壁踏雪無痕是不是江湖人士的吹牛皮。”

白狐兒臉低頭喝了一口酒。

徐鳳年微笑道:“說吧,等我來找你,想讓我做什麼。”

被他戲謔稱作天下第一美人的白狐兒臉破天荒露出一個笑容,很符合他風格地開門見山道:“我想進入聽潮亭,閱盡天下半數的武學秘典。”

徐鳳年錯愕道:“你要做什麼?學武不枯燥無趣嗎,我當年就是死活都不肯學武,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說不定一生都沒的喘息偷閒,哪有做遊手好閒的紈絝來得舒坦。”

白狐兒臉嘴角微微翹起,不發一語,顯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徐鳳年皺眉道:“就為了成為天下第一高手?”

白狐兒臉望向橫在桌上的春雷刀,輕輕搖頭。

徐鳳年追問道:“難不成跟人搶女人,暫時搶不過,就想變厲害些?”

白狐兒臉眼神古怪地瞥了一眼徐鳳年,就跟看白癡一般。

徐鳳年沒轍了,乾脆閉嘴喝悶酒,沒忘讓掌櫃給隨行的老黃溫了兩壺最好最貴的黃酒,老黃姓黃,也只愛喝黃酒。怪人怪脾氣,跟白狐兒臉一個死德性,可老黃咋就不跟白狐兒臉一樣是高手哩,一想到這個,徐鳳年就更大口喝酒了。

白狐兒臉緩緩開口道:“我想殺四個人。”

徐鳳年愣了,“以你的超卓身手,都很難?”

白狐兒臉眼神又古怪了,徐鳳年立即知道自己又白癡了,自嘲道:“好吧,那他們就是天下十大高手了。”

白狐兒臉望向窗外,神情落寞,一如清秋時節,襯景,“差不離了,兩位是一品高手,就是你嘴裏的十大高手,還有兩位,大概還要厲害一些,但四人中半數都不是你們離陽王朝的人。”

徐鳳年一拍大腿道:“白狐兒臉,你牛啊,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好漢。”

不小心洩露了天機,徐鳳年心想不妙,但聽到“白狐兒臉”綽號的美人只是微微一笑,似乎不討厭,還覺得有趣。

徐鳳年試探性問道:

“聽潮亭不是想進就進的,自我記事起,幾乎每一年就有所謂的江湖好漢飛蛾撲火,然後被拋屍荒野,我都親眼看到過幾次,死相淒慘。但我可以先答應你進了王府,我可以你看完一本我就去幫你拿出第二本,直到你看完。如果,我是說如果,徐驍答應,你可以直接呆在聽潮亭。前提是你不討厭那幾位行屍走肉一樣的守閣奴,嘿,他們可沒我如此英俊風趣。”

白狐兒臉狹長桃花眸流露出異彩,直直望向徐鳳年,不言而喻:徐叫花,提條件吧。

徐鳳年忐忑道:“就一個條件,告訴我你的名字。”

白狐兒臉歪著腦袋,想了想,輕輕道:“南宮僕射。”

…………

…………

注:南宮僕射(ye,讀第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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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六章 走一個

白狐兒臉沒有任何阻攔進了王府,在那些當年被北涼鐵騎踏破家園門派的江湖人來說,這裏不僅進門難於登天,裏頭更加危機叢叢,與擁有“天下第二”坐鎮的武帝城和劍仙輩出的吳家劍塚並稱三大禁地險境。

武帝城是有一個睥睨天下高手的老怪物。

劍塚是有大批一生一世只許用劍甚至只許碰劍的枯槁劍士。

而北涼王府,除了明面上的北涼鐵騎護衛,還有無數隱匿於暗處的不出世高手,那一場武林浩劫,人屠徐驍不僅割稻草一般成批殺掉了無數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也一樣招徠了相當規模品性不佳但實力變態的“走狗”。

最初的無名小卒徐驍自打上陣第一天,便幾乎不卸甲不下鞍,將近四十年看似沒個止境平步青雲,足以讓徐驍這個所有武林人士聞風喪膽的大魔頭去豢養不計其數的門客、說客、俠客和刺客,賜予重金美婢或者名利權位。

武庫建成後,更有各色武癡前往求學,心甘情願為北涼王賣命鎮宅。

正常人誰敢去拔徐驍的虎須逆鱗?敢在徐驍面前自稱老子並且動粗的不過一人而已,唯有領著白狐兒臉南宮僕射進入王府的徐鳳年。

此刻,世子殿下三言兩語給只知一個姓名的白狐兒臉介紹王府風景,徐鳳年如自己所說,吃不了苦學不了武,空有天下武者夢寐以求的武庫,卻只曉得在裏頭看些旁門左道的末流雜書,因此徐鳳年對王府陰暗處的三步一殺機沒有太多玄妙感受,白狐兒臉則不敢掉以輕心。

到了氣象巍峨的聽潮亭底下,抬頭望著亭頂,眼神複雜,說是亭子,其實是一座正兒八經的閣樓,攢尖頂,層層飛簷,四望如一。

徐鳳年輕笑道:

“對外宣稱六樓,其實內裏有九層,數字起于一極於九嘛,但顧忌京城那邊有人會吃飽了撐著說風涼話,就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如你所見,下四層外有回廊,五六可作瞭望廳。頂樓沒有擺放任何書籍物品,空無一物。閣內專門有五人負責將武學秘笈按照修習難度從下往上依次擺放,應該就是江湖上所說的守閣奴,都是我打小就認識的老傢伙,神出鬼沒的。

抄書人只有一人,我就是跟他學的字畫丹青,病癆子一個,比鬼更像鬼,但還是嗜酒如命,我每次上樓都得給他帶酒。

守閣的武奴若說是高手,我信,我這半個師父如果是,我就從九樓跳下來。”

白狐兒臉沒有得寸進尺要求入閣,連湖中的萬鯉朝天都沒欣賞,轉身就走,輕淡道:

“你先幫我拿一套《須彌芥子》出來,佛門聖地碑林寺只有殘缺半套,閣內應該有另外半套,共計六本,我翻書快,一本一本太麻煩,對我來說也不划算,因為你上樓所需的酒錢我來付賬,繡冬和春雷我只能給你其中一把,所以你少登幾次樓,我便多心安理得幾分。”

徐鳳年略帶討價還價嫌疑輕聲問道:“我能要那把春雷嗎?”

白狐兒臉不愧是爽利的男人,毫不猶豫道:“可以。”

徐鳳年訝異道:“你真捨得?”

徑直離開的白狐兒臉平靜道:“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是捨不得放手的。”

跟在身後的徐鳳年撇了撇嘴,不以為然嘀咕道:“恐怕孑然一身才有資格說這話吧。”

白狐兒臉就在一棟離世子大院不遠的僻靜院落住下,過著黃卷青燈在徐鳳年看來無聊至極的日子,通宵達旦,看架勢只差沒有鑿壁偷光懸樑刺股了。

原先徐鳳年還想拉著這位美人賞賞風月,但還是作罷,除了進院子送書就是去聽潮亭還書,只是送書的時候聊上幾句,都是淺嘗輒止問一下江湖事。

例如問白狐兒臉天下十大高手誰更登峰造極,那四大美女是不是真的沉魚落雁,都是門外漢的幼稚問題。

寄人籬下的白狐兒臉卻沒有仰人鼻息的想法,多半不搭理。

對此徐鳳年無可奈何,不過唯一的收穫就是現在不近人情的白狐兒臉願意他去摸一下繡冬和春雷兩柄刀,甚至不介意他抽出繡冬,自娛自樂耍幾個蹩腳把式。

對此,大柱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始終沒有過問半句。

……

世子殿下回城的消息一傳開,當天就有與徐鳳年交好的陵州大紈絝就屁顛屁顛跑上門,那時候他還在呼呼睡大覺,大柱國就全部趕走。

直到現在,才有人能進府叨擾,一個是陵州牧嚴傑溪的二公子嚴池集,另外一位則是惡名昭彰的豐州李公子李翰林。

前者由於名字諧音比較不幸,被臨近幾個州郡的紈絝喚作“爺吃雞”,卻是個難得的正人君子,書呆子一枚,只不過學究得比較可愛,小事上含糊,大事上心思剔透。

而名字清雅的李大公子則是十足的惡霸,將活人投入獸籠觀看分屍慘劇只是這位豐州頭號紈絝的其中一個畸形趣味,還有男女通殺,尤其喜好唇紅齒白的小相公,身邊總要帶著一兩位眉清目秀的青衣書童以備寵倖褻玩。

與嚴傑溪相識,是因為嚴公子從小就習慣了做世子殿下跟屁蟲,徐鳳年也喜歡捉弄這個嘴邊總掛著聖人教誨的同齡人。

至於李翰林這個渣滓,禍害別人是心狠手辣,從不計後果,但對待朋友卻挑不出毛病,再者李翰林有個姐姐,極水靈,徐鳳年垂涎已久,這不想著能近水樓臺。

除了書呆子嚴池集和惡少李翰林,原本還有一個要好的官宦子弟,姓孔,只是隨著父輩升遷進京做官,已經四年沒見,那是個武癡。

四人聚在一起,基本上分工就屬於為首的徐鳳年出餿主意,心思縝密算無遺策的嚴池集負責擦屁股,孔武癡出力,如果事情敗露,那就讓破罐子破摔的李翰林背黑鍋,天衣無縫。

“鳳哥兒~”給徐鳳年做了十多年小跟班的嚴池集已然是翩翩公子哥,但一見面,就是泫然欲泣的模樣,道出一聲百轉柔腸的親昵稱呼後,就眼眶濕潤。

唉,這傢伙啥都好,就是嬌氣,多愁善感悲春傷秋,像個娘們。也難怪李翰林覺得這傢伙跟他一樣有龍陽好,只是他爺們,是玩弄小相公,嚴池集卻是鍾情于鳳哥兒。

“鳳哥兒!”李翰林的招呼就要霸氣許多,想要跟久別重逢的徐鳳年擁抱一下,被後者一腳抬起輕輕抵在他腹部,笑駡了一句“離我遠點,一身從男人身上帶來的脂粉氣。”

狐朋狗友重聚於清涼山山頂最適合遠眺的白鶴樓,這棟樓外懸掛的對聯“故人送我下陽關,仙人扶我上黃山”,不是出自那些王朝內享譽海外一字值千金的書法大家,而是出自八歲時的徐鳳年。

現在看來愈發稚氣,但哪怕現在鐵畫銀鉤運轉如意了許多,聽潮亭內的抄書人即世子殿下的半個師父卻說這是世子殿下最沒有匠氣的一幅對聯,字和意都是如此,當年大柱國一開心就照搬,精心拓印以後掛上了,這些年一直沒有換一副對聯的跡象。

徐鳳年沒怎麼訴說這三年的辛酸困苦,只是挑了些新鮮的武林軼事見聞給兩個同齡人講述,娓娓道來,聽得兩人一驚一乍,豔羨萬分。

喝掉一壺酒,徐鳳年也差不多講完,嚴池集和李翰林還在回味,徐鳳年走到回廊,趴在欄杆上輕輕一笑道:“這下子你們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了吧。爺吃雞以後肯定能讀萬卷書,我也走了幾千里路,那翰林你?”

大大咧咧的李翰林撓撓頭道:“要不然以後撈個將軍做,殺一萬個人?”

嚴池集鄙夷道:“莽夫。”

李翰林跳腳道:“這話你敢對大柱國說去?”

嚴池集語塞,一時間無法應答反駁。

徐鳳年提議道:“騎馬出去溜一圈?”

李翰林第一個附和,興高采烈道:“那一定要去紫金樓,魚花魁這三年為了你,可是沒有一次接客,名頭都被一個新花魁給壓過了。”

徐鳳年問道:“帶銀子沒?”

李翰林拍了拍鼓出很多的肚子,嘿嘿道:“瞧見沒,這趟出門本公子從密室偷了一萬兩銀票,為了鳳哥兒可是豁出血本了,回去被禁足也認了。”

嚴池集嘲諷道:“瞧你出息的。”

李翰林皮厚,笑道:“那你倒是偷點出來啊,不說一萬兩,就一千兩,你敢嗎?你們書生啊,就只會紙上談兵,真要罵架鬥毆這類幹正經事,哪次不是鳳哥兒我們三個出力?給你個脫光光的娘們,都不敢在她肚皮上翻滾,還敢說我沒出息。”

嚴池集漲紅了臉,冷哼一聲。

每一個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的淒涼夜晚,聽著不遠處老黃的刺耳鼾聲,由怨天尤人轉為苦中作樂的徐鳳年都會懷念幾個死黨拌嘴的光陰,還有一同躍馬南淮河畔,一同調戲良家,一起高歌上青樓,一起闖禍一起作孽,一起大醉酩酊。

三人異口同聲道:“走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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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七章 武媚娘望城頭

紫金樓有名氣,很有名氣,極其有名氣,名氣之大,傳聞陛下來北涼王府避暑的時候曾微服私訪過紫金樓,只求一睹那一年涼地四州當之無愧首席花魁李圓圓的傾城之姿。

當然這只是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李圓圓銷聲匿跡之後,四州再沒有出現毫無爭議的花魁,只是百花爭放一般,各個青樓的美人們費盡心機地爭芳鬥豔,直到出現了一位家世敗落後淪落風塵的魚幼薇。

再作踐自己的女子想必都不會用上真名,所以魚幼薇的原本名字不知,大概真正姓餘,取了諧音。

紫金樓最大的恩客世子殿下私下問過這個勾欄最忌諱的問題,魚幼薇笑而不語,可也沒有讓徐鳳年太失望,表演一曲從未露面現世的絢爛劍舞,看得徐鳳年目瞪口呆,先是驚豔,後面可就是膽寒了,如果不是屋外站著一個被北涼王府豢養的耳聾口啞老怪物,怕死不說還怕疼的徐鳳年早就落荒而逃。

這以後,去紫金樓的次數便越來越少,心中疑惑便越來越濃。

三個公子哥騎著三匹駿馬,在陵州城主幹道上縱馬狂奔,身後跟著大隊的護衛。

李翰林倡狂大笑,好不解氣,這三年沒了鳳哥兒,日子就是算不上快活。

被拖下水無數次的嚴池集早就認命了,最大程度儘量避讓行人。

涼地四州的天字型大小公子哥徐鳳年居中帶頭,摘了紫金冠,單純以玉簪束發,捨棄了佩劍摺扇玉環之類的繁瑣累贅,更顯風流倜儻,清俊非凡。

直奔那座流金淌銀的溫柔鄉。

紫金樓的老鴇當年也是豔名響亮的花魁,這些年隨著紫金樓的水漲船高,除非貴客,根本懶得抛頭露面,今日卻急匆匆盛裝打扮一番,親自出門迎接三位涼地完全可以橫著走的大公子。

三人齊齊翻身下馬,將韁繩交給早就候著不惜跌價去越蛆代庖的大龜.公,不需要徐鳳年說什麼,熟門熟路的李翰林便抽出一張五百兩銀票,塞入徐娘半老風韻猶勝伶人清倌的老.鴇領口,怪笑一聲道:

“韓大娘,本公子還未嘗過你這歲數婆娘的味道,要不今天破個例?韓大娘,可有從這裏拿去萬兩銀子的床上功夫?本公子可聽說了,你當年玉人吹簫可是一絕。”

老鴇伸出一根手指柔柔戳了一下一臉邪氣的李翰林,嬌媚笑道:

“呦,李公子這回好有雅致,只要不嫌老牛吃嫩草,韓姨可就要使出十八般武藝了,莫說玉人吹簫,觀音倒坐蓮都嫺熟得很。”

雖然與李翰林放肆調笑,老鴇的眼神卻始終在徐鳳年身上滴溜溜打轉。

李翰林摟著韓大娘依舊纖細彈性的柳腰,和鳳哥兒以及嚴書櫃一起進了紫金樓,輕聲壞笑道:

“韓大娘,你知道我口味,這次偷溜出來,沒來得及帶上書童,你這有調教熨帖的小相公沒?至於你,我建議你勾搭一下嚴公子,他還是個雛,只要你能把他折騰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下不了床,我把身上銀子全給你不說,還賒賬五千兩,這生意如何?當然別忘了,事後給嚴公子一個六十六兩的小紅包。”

年歲不小卻未人老珠黃的老鴇嫵媚道:“這可不中,州牧大人還不得把我的紫金樓給封嘍。

至於小相公,剛好有幾位馬上要出道的可人兒,比姑娘還嫩,那皮膚,保證就跟蜀錦蘇緞一個手感,包你一百個滿意。”

李翰林嘿嘿道:“那老規矩,世子殿下去魚花魁那裏,我自己找樂子,韓大娘再給嚴公子找兩位會手談會舞曲的清倌。”

她故作幽怨道:“李大公子就不想嘗一嘗韓姨美人舌卷槍的滋味?”

李翰林一巴掌拍在她豐-臀上,道:“下次下次,養精蓄銳以後再與韓大娘大戰八百回合,定要好生體會一下你的十八般武藝。”

徐鳳年對此見怪不怪,直入後院,找到一處種植清一色芭蕉的獨門獨院,推門而入。

與興師動眾的老鴇韓大娘不一樣,坐在院中望著一株殘敗芭蕉怔怔出神的女子素顏相向,她只穿青色衣裳,今天也不例外,明顯聽見了徐鳳年輕笑的動靜,依然一動不動,她與那些講求排場的花魁不同,沒有貼身服侍的婢女丫鬟,連收拾房間打掃庭院都自己動手,特立獨行,放眼粉門勾欄,還真是鶴立雞群了。

石桌上蹲著一隻不臃腫也不消瘦的白貓,就如主人的妖嬈身段一個道理,增減一分都不妥,靈性流溢的白貓有一雙璀璨似紅寶石的眼珠子,盯著人看的時候,就讓人覺得荒誕詭異。

最取巧的是這只體毛如雪的寵物昵稱武媚娘。

徐鳳年坐在她身邊,輕輕道:“剛回陵州,一口氣睡了個飽,馬上就出來見你了。”

魚花魁伸出纖手撫摸著武媚娘的腦袋,小娘子賭氣似的柔聲道:

“幼微不過是個風塵女,哪里敢奢望更多,第一次,不過是壯著膽子提了提向那位世子殿下要一個侍妾名分的玩笑,那人便一席手談連續出了昏招,被我屠掉一條大龍。第二次,不過是舞劍一曲,那人便不敢往這院子多呆了。就是不知道這一次,又會出什麼么蛾子,那人就再不來了。”

最難消受美人恩呐。

徐鳳年用打抱不平的語氣憤恨道:“那傢伙也忒不是個東西了,膽小如鼠,氣量如蟲,姑娘,你犯不著為這種人置氣,下次見著他,就當頭一棒下去!”

魚幼薇嘴角微翹,但故意板著臉道:“哦?那敢問公子你是何方人士,姓什名什?”

徐鳳年厚顏無恥道:“不湊巧,姓徐名鳳年,與那混蛋同名同姓,但卻比他強上十萬八千里,哪怕姑娘你說要做妾,二話不說,立馬鑼鼓喧天八抬大轎給抬回家。”

魚幼薇終於轉頭正視徐鳳年,只是這位雙眸剪秋水的美人眼中並無太多驚喜雀躍,繼續望向芭蕉,“晚了,我明天就要去楚州,那裏是我的故鄉,去了就不再回來,”

徐鳳年驚呼出聲。

魚幼薇收回視線,凝視著相依為命的武媚娘,苦澀道:“後悔了吧,可世上哪有後悔藥給我們吃。”

徐鳳年默不作聲,眉頭緊皺。

魚幼薇趴在石桌上,呢喃道:“世子殿下,你看,武媚娘在看牆頭呢。”

徐鳳年順著白貓的視線,扭頭看了眼不高的牆頭,沒什麼風景,揉了揉臉頰道:“牆外行人聽著牆裏秋千上的佳人笑,叫無奈,可我都走進牆裏了,你咋就偷偷出去,豈不是更讓人無奈。”

魚幼薇莞爾一笑,做了個俏皮鬼臉,“活該。”

徐鳳年呆滯,與她相識,從未見過她活潑作態,以前的她總是恬靜如水,古井不波,讓徐鳳年誤認為泰山崩於她眼前都會不動聲色,也一直不覺得她會真的去做一個富貴人家的美妾。

她是一株飄萍才最動人,若成了肥腴的庭院芭蕉,興許就沒有生氣了。

徐鳳年心中自己罵了一句該死的附庸風雅,盡跟大兵痞老爹學壞的了,這老傢伙專門在聽潮亭放了一本自己撰寫的《半生戎馬記》,與兵法大家們的傳世名著放在一起,無病呻吟,恬不知恥。

她雙手捧著武媚娘,垂首問道:“鳳年,最後跟你舞劍一回,敢不敢看?”

徐鳳年沒來由生出一股豪情壯志,“有何不敢?”

魚幼薇輕柔道:“世上可真沒後悔藥的。”

徐鳳年笑道:“死也值得。”

一盞茶後,魚幼薇走出來,風華絕美。她舞劍,走了至極的偏鋒,紅綾纏手,尾端系劍。

刹那間滿院劍光。

上回舞劍請了一位琴姬操曲《騎馬出涼州》,這一次只是由她親自吟唱了一曲《望城頭》,這首詩是西楚亡國後從上陰學宮流傳出來,不求押韻,字字悲愴憤慨,被評點為當世“哀詩”榜首:

西楚有女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先帝侍女三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大凰城上豎降旗,唯有佳人立牆頭。十八萬人齊解甲,舉國無一是男兒!

方才武媚娘在看牆頭。

那當年是誰在看那立於亡國城頭上的佳人?

曲終。

長劍挾帶一股肅殺之氣急速飛出,直刺徐鳳年頭顱。

她似乎聽到了將死之人的那句“臨終別言”:十指剝青蔥,能不提劍,而只是與我手談該多好。

那一瞬間,死士魚幼薇纖手微微顫抖,可劍卻已刺出。

這世上,沒有後悔藥。

這首《望城頭》,是魚幼薇父親寫給娘親的詩,那時候父女兩人被裹挾在難民潮流中,回望城頭,只有一個纖弱身影。

父親回到上陰學宮沒多久便抑鬱而終,真名魚玄機的她便長途跋涉來到陵州,先學了最地道的鳳州腔,然後做了三教九流中最不堪的妓女,所幸姿容出眾,一開始就被有意無意培養成花魁,不需要做令她想到便作嘔的皮肉生意。

然後,順理成章遇到了尋花問柳的世子殿下,最多時間只是手談對弈,這個人屠的兒子,真不像他父親啊,不會半點武功,好色,但不饑色,甚至一點不介意跟她說許多詩詞都是花錢跟士子們買來充門面的。

魚玄機只是學了世人熟知的公孫氏劍舞皮毛,但自信足以殺死徐鳳年,前提是房外不會站著北涼王府的鷹犬,整整五年時間,她都沒能等到機會。

然後徐鳳年消失了三年,再過半旬就是娘親的祭日,魚玄機準備什麼都不管,去守墓一輩子,可他卻回來了,而且沒有貼身護衛在院門附近虎視眈眈,冥冥中自有天意嗎?

她問過他的,敢不敢看劍舞。他說,死了值得。

刺殺世子殿下,大柱國徐驍最心疼的兒子,她肯定是必死的,天下沒有誰做了這種事情能活下去。也好,黃泉路上有個伴,到時候他要打罵,就隨他了。

魚玄機不忍再看。

鏗鏘一聲。

離徐鳳年額頭只差一寸的長劍斷為兩截,魚玄機睜開眼,茫然恍惚,不知何時,院中多了一位白袍女子,連她都要讚歎一聲美人。

刺殺失敗了?

魚玄機不知道是悲哀還是慶倖,手上還有一柄劍,本來就是用作自刎以逃過屈辱的,抬手準備一抹脖子,死了乾淨,可惜武媚娘就要成為野貓了,那個男人也說過大雪鋪地的時候,站在王府聽潮亭裏,能看見最美的風光,最美是多美?

無須徐鳳年出聲,一心成為死間的魚玄機就被桃花一般的“女子”單手捏住蟬翼劍刃,一拈就奪了過去,隨手一拋,斜割去大片芭蕉。這還不夠,一膝蓋撞在魚花魁腹部,讓這樣天見可憐的美人弓身如蝦。

徐鳳年本想嘀咕一句美人何苦為難美人,但見識到白狐兒臉的狠辣手法,識趣閉嘴。繼而看到失魂落魄的魚幼薇,雖然篤定在這裏死不了的徐鳳年恨不得怒駡一聲“臭婊子”,然後沖上去乾脆俐落耍上十七八個大嘴巴子。

但默念小不忍則亂同床共枕大謀,呼出一口濁氣,出了涼地四州,徐鳳年是死比活著容易,可在涼地境內,死比活著就要難太多了,你們這幫過江之鯽一般的刺客,真當把身兼大柱國和北涼王的老爹當做繡花枕頭啊。

再者徐鳳年這三年飽嘗底層辛酸,心智成熟許多,當年只是費解魚花魁莫名其妙殺氣凜然的劍舞,他一個天天跟老爹以及袁左宗一幫沙場上走下來的頭等武夫殺神廝混,世子殿下沒武功不假,可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吧。

回到陵州不過是打定主意要以身犯險,確定一下魚幼薇的葫蘆裏賣什麼藥,是春藥,那最好,扛回家魚水之歡了,賣毒藥,對不住了,也是扛過去,但下場嘛,一個憋了三年一肚子邪火的男人對付一個睡夢中都想撲倒的美嬌-娘,還能做啥?

唯一的意外,恐怕就是出手是白狐兒臉,而非事先跟老爹說好的府上實力最高絕最霸道最牛氣的高手高高手,當然,看情況,白狐兒臉即便沒那麼高,也挺高的了。

徐鳳年厚著臉皮道:“白狐兒臉,有沒有讓她失去抵抗的手法,點穴啊之類的?”

白狐兒臉點頭道:“有更簡單的。”

直接一記手刀砍在魚花魁白皙脖子上,敲暈了。

徐鳳年僵硬著臉龐,跑過去探了探鼻息,確定不是香消玉殞後,得意冷笑一聲。抬頭一看,白狐兒臉已經沒了蹤影,不愧是高手風範。徐鳳年將嬌軀扛在肩上,就這樣扛出了紫金樓。

這一天,陵州城便開始瘋狂傳揚“世子殿下霸王硬上弓了魚花魁”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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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八章 東魁

陵州城內的膏粱紈絝們由衷嘆服世子殿下的跋扈段位是頂天的,三年蟄伏,才回了陵州沒幾天,就把魚花魁給褻瀆了。

徐鳳年把本名魚玄機的蹩腳刺客扛回王府,後頭跟著衣衫不整的李翰林,嚴池集不喜狎妓,方才只是正襟危坐與樓內言辭素雅的紅倌清談風月,看到鳳哥兒在芭蕉院呆了片刻便將魚花魁給拎出來,暗贊一聲霸道。

到了府內,李翰林很審時度勢地拉著嚴池集去逛白龍齋。

徐鳳年將魚幼薇摔到內室大床上,拿了一捧綢緞綁住手腳,還不放心,再捆了一層。

翻箱倒櫃找出李翰林縱橫花場百試不爽的玉泥散,這比一般采花賊行走江湖必備的蒙汗藥軟骨散之流要來得高級,女子服用後神志清醒,但體酥身軟如一灘暖玉,想要咬舌自盡很難,卻不妨礙婉轉呻-吟。

放進酒杯融化後,撬開魚幼薇的嘴巴,倒進去,忙完了這些,徐鳳年就一巴掌拍下去,粉嫩臉頰浮現一個鮮紅五指印,沒醒,徐鳳年又摔了兩個耳光,終於把魚花魁給打醒。

魚玄機睜開眼睛,不掙扎,不抗拒,重新閉上眼睛,軟軟糯糯說了一句讓徐鳳年差點暴跳如雷的話:“世子殿下動作快一點,我就當被畜生咬了一口。”

徐鳳年俯身撫摸著她被打紅的冷清臉龐,摯愛情人一般憐惜道:“疼不疼?”

魚玄機紋絲不動。徐鳳年也就不故作姿態,拿起床上一本早就準備好的春-宮圖,繪於絲帛,配香豔詞和狎昵語句,圖畫惟妙惟肖,掀開一幅,講述如何把玩纖足,徐鳳年摘去魚玄機襪子,動作不停,嘴上說著“纖腴得中,長短合度,不可無一,不能有二,才是神品。幼微,你的玉足摸起來可真舒服,深冬降至,以後就能幫我暖被窩了。這腳啊,春-宮圖上說兼有眉兒秀彎、手指尖、雙峰圓潤、唇色紅顏以及私-處隱秘的眾家之長,你說我是玩弄半個時辰呢,還是一個時辰?”

魚玄機有一雙堪稱神品的美足,她入行五年來,無需勞作,每日浸泡香浴,對身體每一寸都保養周到,因為徐鳳年褻玩帶來的本能緊張,腳背彎弓如一輪弧月。

徐鳳年不愧是千金一諾,說褻玩一個時辰,就玩夠了一個時辰,尤其當他伸出一根手指摩挲於魚花魁兩粒玉珠腳趾間,明顯能感受到她的壓抑顫抖。

接下來攀沿而上,隔著魚玄機最後一層貼身絨褲愛撫雙腿,修長白嫩,耍劍耍得那麼飄逸神采,美腿不出意料地充滿了彈性,又折騰了半個時辰,接下來卻不是扯掉肚兜“開門見山”,而是褪下自己衣物,側臥在魚玄機身旁,含住了她的耳垂。

美人已經香汗淋漓,淚眼朦朧,緊咬著嘴唇,滲出血絲。

徐鳳年在她耳畔輕聲道:“《望城頭》,劍舞,上陰學宮。順藤摸瓜,我就不信憑藉北涼王府的勢力,揪不出你背後的身世秘密,到時候你一切在乎的東西,我都會摧毀掉,活人,就殺。死人,我也要刨墳。慢慢玩膩了你,就將你沉屍湖底,請武當山的老道做一場法事,讓你做那冤魂野鬼,不得投胎。與我作對,這便是下場。”

魚玄機滿頰淚水。

徐鳳年猛地張開五指握住她的胸脯,全無先前的溫柔,魚玄機一陣刺骨疼痛,徐鳳年猙獰微笑道:

“我心好,賣你一次後悔藥。你只要肯服侍我,直到你人老珠黃的那一天,我就答應你還是魚幼薇,我不去管你是西楚舊臣的遺孤,還是江湖上被北涼鐵騎踐踏碾碎的亂民,我都不去追究。一切都安安好好,你能做我的一隻金絲雀,這世上,還有比北涼王府更華麗的籠子嗎?”

魚玄機哽咽抽泣。

徐鳳年冷不丁下猛藥道:“記起來了,還有那只武媚娘,多討喜的小東西,可憐可悲啊,馬上就要變成野狗的嘴食。我這就起床,去芭蕉院抱起它,當著你的面剁爛,再丟給饑腸轆轆的野狗。”

魚玄機暈厥過去。

徐鳳年啞然,這就嚇暈了?計畫裏還有更生猛的狠藥沒抖摟出來,意猶未盡啊。

徐鳳年捏了兩把紅粉玉鴿,過癮,只是魚花魁死人一般直挺挺的,摸了幾下,徐鳳年就失了興致,若只是漂亮的嬌軀,徐鳳年揮之即來揮之即去,想要多少有多少。

坐起身,穿好衣服,低頭看了一眼暈睡中梨花帶雨的魚幼薇,徐鳳年胸中的怨氣和眼中的陰戾淡去幾分,一個傻閨女罷了,不稀奇,府上不就有一位太平公主嗎?

徐鳳年給腦袋擱在一隻大紅金錢蟒引枕的她蓋上棉被,世子殿下心中對世間女子美貌氣態有一桿秤,一百文即一兩銀是極致,六十文是中人之姿,只有上了八十文才能入徐鳳年的法眼。

在他看來白狐兒臉拋開男人身份,能有九十五文,本來想評一兩銀,但覺得不妥,得給自己留點念想;姜泥有九十文,但將來還能更漂亮些。

眼前魚幼薇八十六文,跟他大姐差不多。府上過七十文的豔婦美婢不多,但也不少,只不過吃這類勾一勾手指頭的窩邊草,用世子殿下的術語就是“忒不是個技術活”,徐鳳年不學武,不敢縱欲過度,精挑細選,寧缺毋濫,品格“高雅”。

徐鳳年忙活了兩個時辰,吃了點存在精巧食盒的溫熱糕點,有了力氣,坐在床邊,又是一巴掌打醒魚花魁,冷言冷語道:“想不想吃用武媚娘的肉做成的包子?”

魚玄機終於沙啞哭泣起來。

徐鳳年翻白眼道:“騙你的。不妨跟你說實話,我要出氣,至多跟你和你的家世過不去,等將你投了湖,武媚娘我幫你養著,一定白白胖胖。”

她愣愣望著徐鳳年。

徐鳳年冷笑道:“在床下,我何時騙過你?”

她委屈道:“此時你坐在床上。”

徐鳳年惱羞成怒,豁然起身道:“驢草的,記打不記好的娘們,老子這就去把武媚娘剁成肉醬!”

剛起身,就聽到魚幼薇輕輕道:“我給你做奴,從今天起,我只是魚幼薇。”

徐鳳年轉身凝視著神情死寂的魚花魁,問道:“我能信你?”

她閉上眼睛哀苦道:“那你先殺了我,再去殺武媚娘。”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鬆開她手腳捆綁,然後離得遠遠的,“今天你先睡這裏,明天幫你安排一個院子,算是做我的暖房侍妾,別奢望名分,沒有的允許,不准四處走動。”

她平靜道:“我想武媚娘了。”

當晚,世子殿下就派人去紫金樓給魚幼薇贖身,芭蕉院子除了一隻白貓,什麼物什都沒捎回北涼王府。

……月明星稀,兩人緩緩走上聽潮亭台基,搭配古怪。大柱國徐驍和徐鳳年招惹來的白狐兒臉。

因為逝世的王妃一生信佛,雄偉台基下有四方形佛塔一座,刻八瓣梅花須彌座,塔身為覆缽形,正中開一船形龕,內刻一佛結跏趺坐於蓮台,神態莊嚴,刹基有石雕八金剛舉托刹身。

這座建築無疑是陵州城的風水所在,陵州缺水,北涼王徐驍便以人力擴湖為海,寓意“水筆”,聽潮亭高聳巍峨,臨水而建,聚集天地靈氣和吸收日月精華。

主閣一樓簷下有三塊橫匾,正東為皇帝御賜“魁偉雄絕”九龍匾。

入閣前,大柱國輕笑道:“以救鳳年一命換南宮先生入閣,怎麼看都是我賺了。”

白狐兒臉神色-如常,沒有答話。

推開大門,大廳內一塊巨幅漢白玉浮雕《敦煌飛仙》映入眼簾,畫上衣袂飄搖的飛仙俱是與真人等高,連見多識廣的白狐兒臉一時間都駐足失神。

微微駝背的北涼王徐驍呵呵一笑,介紹道:

“這一樓西廳擺有天下間入門武學三萬卷,不甚值錢的東西,我搜羅來不過是占個位置,加點家藏萬卷書的書香氣派。

二樓是暗層,除了四千陰陽學縱橫學孤本,還有四十九件天下奇兵利器,是我二女兒最愛呆的地方。

三樓有高深寶典秘笈兩萬卷,四樓暗層珍藏了一些奇石古玩,總被鳳年罵銅臭得很。

五六樓,便是那些個不惜犯險潛入王府的江湖豪客所圖之物,再往上,相信尋常高手看也看不懂。

至於頂樓,空無一物,南宮先生,若想登高遠眺,可去山頂的白鶴樓一覽風光。”

白狐兒臉聽出大柱國話中含義,點了點頭。

徐驍眯起眼睛笑道:“那我們直上五樓?”

白狐兒臉搖頭終於開口道:“上去以後可能就再也沒興趣看下面幾樓的六萬卷了。”

徐驍並不驚奇,哈哈一笑,獨自走上樓梯,沒入陰影。

腰懸繡冬春雷兩柄刀的白狐兒臉站在玉石屏風前,神采奕奕。

大柱國到了八樓,竹簡古籍遍地散亂,一張紫檀長幾,放著一盞昏黃飄搖的燭燈,幾角擱有一隻裝酒的青葫蘆,一條紅繩系著葫蘆口和一人的枯瘦手臂。

那人席地而坐,披頭散髮,一張臉慘白如雪,眉心一抹淡紅,仔細一看,猶如一顆倒豎的丹鳳眼。他一身麻衫,赤腳盤膝,下筆如飛。

大柱國徐驍撿起十幾份竹簡,整齊放好,這才有地方坐下,歉意道:“來得急,忘了帶酒,回頭讓鳳年補上。”

徐驍顯然對怪人的沉默習以為常,自顧自道:

“沒有一位真正的超一品宗師級高手坐鎮王府,我終歸睡不安穩。希望這個南宮僕射不要讓我失望。說來也怪,密探打聽了半年時間,都沒能挖出此人的根底,看來只能是北漢那邊的人了。義山,你說他目前有幾品實力?”

枯槁如鬼的男人開口,如一股子金石聲,“從一品。閣內修行十年,可此下眾生,此上無人。”

大柱國嘖嘖道:“鳳年撿到寶了。”

病癆子男人拿起葫蘆,倒了倒,沒酒了,頓時索然無味,於是停筆,眼神呆滯。

徐驍站起身,抬頭望著南面牆壁一幅《地仙圖》,負手皺眉道:“義山,鳳年不久便及冠,行冠禮,你贈一個‘表字’吧。”

男子想了想,“徐鳳年,字天狼。”

大柱國徐驍猛然放肆大笑,頗為自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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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九章 雪中刀

立冬過後小雪來,但小雪時節卻無雪,這讓最喜歡雪夜溫酒讀禁書的世子殿下很遺憾。

白狐兒臉已經在聽潮亭一樓呆了半旬,入定入魔,這份毅力讓吃不了苦的徐鳳年自慚形穢,但這不耽誤徐鳳年在王府上找樂子。

花魁魚幼薇安定下來,住在一個一夜間被植入棠蕉兩種植物的幽靜院子,白貓武媚娘似乎很滿意新窩,又胖了幾分。

徐鳳年給魚幼薇送去了最上等的貂裘,最精美的食物,但始終沒有再度臨幸她的凝脂美玉,刻意生疏,那個圓滾滾的祿球兒說得對,養人跟養鷹是一個理兒,得慢慢調教,快了容易失去靈氣,慢了就不乖巧。

府內人都熟知世子殿下喜歡獨自泛舟遊湖,每次到了湖中央,就丟下幾樣東西,天氣暖和的時候,還會潛入湖中,好半天才浮出水面,約莫是世子生性近水。

今天,徐鳳年又極有雅興地做起了艄公,撐船到了湖心,自言自語了幾句,將幾塊包裹好的熱騰騰烤鹿肉系上一塊石頭,丟了下去。

然後就躺在小舟上,享受冬日的溫煦陽光,昏昏欲睡過去,半睡半醒之間聽到嗓音喊他,坐起身一看,岸邊亭榭裏站著一位身披華貴紅裘衣裳的修長女子。

熟悉的苗條身影附近站著幾位陌生人,她使勁招手,徐鳳年一臉驚喜,劃舟返回,跳進亭榭,結果被女子環腰抱住,香豔嘴唇啃咬了徐鳳年一臉,一臉胭脂唇印的徐鳳年親昵喊了一聲姐。

這世上敢這麼調戲世子殿下的,明擺著就只有大柱國長女徐脂虎了。

姐弟兩個從小就關係極好,她出嫁前,徐鳳年到了十二三歲還被她拉著同床共枕,如果說天下間北涼王徐驍是最護短徐鳳年的,徐龍像是最聽話的,那徐脂虎絕對是最寵溺歡喜徐鳳年的。

一得到父王書信說弟弟回城,徐脂虎立即就馬不停蹄帶著一群豪奴惡僕趕回娘家。

眼眶含淚的她捏了捏弟弟的臉頰,摸摸頭,揉揉肩膀,還無所顧忌重重拍了徐鳳年的屁股一下,最後習慣性往弟弟襠部掏,徐鳳年苦著臉道:“姐,這裏好得很,就不需要檢查了,有外人。這兩位,誰啊?”

亭榭裏除了懾于徐脂虎狠辣怪誕作風常年戰戰兢兢的女婢嬤嬤,還有兩位外來人士,都是風流俊彥,一個青衫仗劍,玉樹臨風。另一個魁梧雄壯,滿臉的正氣凜然。

徐脂虎嫣然一笑,指了指,嬌笑道:“這位是清河崔氏的崔公子,劍術超群,路上姐姐遇見不開眼的流寇,是崔公子帶領家兵驅散。這位是鄭公子,行俠仗義,在關中一帶極富俠名。都是姐姐的恩人。”

兩人一起躬身拱手道:“見過世子殿下。”

徐鳳年微笑道:“既然是姐姐的恩人,那邊是本世子的恩人,可有想練的武學功法,這兒藏書頗豐,讓人給你們拿幾本出來。”

相貌清逸的崔公子眼神炙熱,但掩飾很好,推脫過去。

遊俠鄭公子卻打心眼興致缺缺。

徐鳳年心中分別罵了“矯情”和“缺心眼”,臉色卻仍然熱絡,說了一通有的沒的客套話,徐脂虎不覺得乏味,反正在她眼中,弟弟便是最完美的,就是當年學馬跌個狗吃屎的窘態也是極瀟灑的姿勢。

徐鳳年一招手,將薑泥使喚過來,讓她領著兩位公子去王府轉悠,然後揮退所有下人,只留下好些年沒見面的姐弟。

徐鳳年不客氣道:“姐,這崔公子皮囊是不錯,但瞅著怎麼都心術不正,跟我是一路貨,你可別被騙錢騙色了。至於那個傻大個,要麼就是真笨,要麼就是城府深沉,也不是好鳥。你跟他們玩玩可以,別動真感情。”

徐脂虎伸出一根手指點了一下徐鳳年眉心,媚笑道:“姐姐還需要你小子來教誨?男人這東西,姐只要一瞥,就知道他褲襠裏的鳥是大是小,是好是壞。”

徐鳳年握住姐姐的手,拿起一顆貢品黃柑,剝開,姐弟一人一半,徐鳳年丟進嘴一瓣,嘿嘿道:

“姐好像身子骨豐腴了些,這樣就好,要是吃苦瘦了,我可就要去江南道大開殺戒嘍。”

徐脂虎突然沒個徵兆讓人準備就泣不成聲起來,徐鳳年還以為姐姐在那邊收了欺負,咬牙切齒道:“姐,你說,誰惹你不高興,我帶人抄傢伙殺過去!”

徐脂虎抹了抹淚水,好久才止住哭聲,拉起徐鳳年的手,看著手心和指尖的老繭,又哽咽起來,“姐知道你這三年遊歷不容易,以前的你哪可能樂意將一整瓣柑橘囫圇吞下,便是姐姐肯撕掉橘絲,你也未必肯吃。

姐姐衣食無憂,能吃什麼苦?就算是個被人在背後戳脊樑骨的無德寡婦,對姐姐來說,不過是撓癢的碎嘴罷了。

可你三年遊歷,徒步輾轉數千里,姐姐想都不敢想,狠心的爹呐!我要找他算賬去!他若不疼你,你隨姐姐去江南道,那兒富饒,姑娘也俏。”

徐鳳年做了個豬頭鬼臉,惹得姐姐一笑,這才哈哈道:“姐,我可不是孩子了。”

徐脂虎一把摟過徐鳳年,把他的腦袋按在整個江南道男人都垂涎的豐滿胸脯上,哼哼道:“不是孩子了,也可以跟姐一起睡,今晚你別想逃。”

徐鳳年一臉沒幾分真誠的害羞道:“姐,有傷風化。”

徐脂虎擰過弟弟耳朵,威脅道:“信不信我現在就去宣揚你八歲還尿床的英勇事蹟?還有,十二歲跟姐躺一張床上,哪次清晨醒來你的手不是按在姐姐這裏?嗯?!”

徐鳳年斜眼瞥了一下姐姐的胸脯,恨不得玩個地洞鑽下去,諂媚道:“姐,姐弟兩個就不要自相殘殺了吧?來來來,我給你揉揉肩膀。”

享受著世子殿下手法老道的揉捏,一臉陶醉舒坦的徐脂虎眯著眼睛望向湖景,歎息道:“你回來,黃蠻兒就走,不知道是不是我走了,那個丫頭就來,姐弟四人總是沒個團圓。”

徐鳳年問道:“姐,等下大雪了,去武當山那賞景琉璃世界?”

徐脂虎灑然笑道:“既然那個沒心沒肺的膽小鬼要求天道,就讓他孤單一輩子好了,我還沒臉沒皮求他不成。你若不說,我都忘了有這麼個人。”

徐鳳年哦了一聲,不再哪壺不開提哪壺。

徐脂虎狠狠親了一口徐鳳年的臉,嫣然道:“姐姐心眼小,眼界小,所以只要有弟弟你,天下男子俱是不堪入目的俗物。”

徐鳳年故作悲春傷秋道:“可惜是姐弟。”

徐脂虎擰緊了耳朵,笑駡一聲“死樣”。

女人出嫁,便是潑出去的水了。

大雪時節有大雪。

不管如何留戀,半旬重聚時光一閃而逝,姐姐徐脂虎終於還是要回江南道,她說下雪了,再不走就真捨不得離開了。

那一日徐鳳年策馬送行三十裏,孤騎返城。

回到王府,心情不佳的徐鳳年頭腦一熱,把女婢姜泥和名義上的侍妾魚幼薇都喊到湖畔涼亭賞雪。

湖面早已結冰,但鵝毛大雪仍然不肯甘休地潑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徐鳳年甩了甩頭,站起身,喝了口溫酒暖胃,嘀咕了一聲誰都不明含義的“老湖魁,可別在底下凍死了”。

徐鳳年轉而望向湖對面的聽潮亭,白狐兒臉已經許久沒有露面了,在裏頭對著浩瀚的武學卷帙,可還好?

最後遙望向武當山方向,徐鳳年不懂那些窮其一生孜孜不倦追求武道大境的武夫,至於追求虛無縹緲無上天道的瘋子,就更不懂了,他只知道,當年若那個倒騎青牛的年輕道士肯點頭,姐姐就會幸福。

所以徐鳳年對傳承已千年的武當山沒有半點好感。姐姐心眼小,他更小。

徐鳳年給薑泥倒了一杯熱酒,遞過去,她卻報以冷笑。

她是亡國的公主不假,甚至還被師父說成身負天下氣運的天之驕子人物,但在北涼王府,她只是一名女婢,吃穿住行都必須循規蹈矩,所以衣衫單薄瑟瑟發抖的她視線數度瞄在了酒霧中。

徐鳳年嘲笑道:“你想喝酒,我給你的卻不要,你又不能自己拿,你我都累得慌。我就是個不成材的浪蕩子,你有本事去刺殺皇帝陛下,或者我爹也行,跟我過不去算什麼英雄好漢?”

姜泥冷聲道:“我一個弱女子,就一把神符,只能殺你,不殺你殺誰?”

徐鳳年無言以對,喝了口酒,撇嘴道:“無賴貨,跟我挺般配。”

薑泥乾脆閉目養神。

懷抱著武媚娘的魚幼薇很好奇這個絕美女婢是什麼身份。

一道白虹掠出閣。

落於離聽潮亭不遠的湖中。

白袍白狐兒臉,第一次同時抽出繡冬春雷二刀。

繡冬刀長三尺二寸,重十斤九兩。煉刀人不求銳利,反其道行之,鈍鋒。

春雷刀長二尺四寸,僅重一斤三兩,通體青紫,吹毛斷發,可輕鬆劈開重甲。

一柄繡冬卷起千層雪。

仿佛天下大雪都如影而行,傾斜向湖上疾行的一襲白袍。

磅礴壯闊。

一把春雷刀刀冷冽,湖面冰塊劈散出近百道觸目驚人的巨大凹槽。

風雪亂人眼。

剛拿起一根黃瓜啃的徐鳳年動作僵住,看神仙一樣直勾勾望著湖中一人兩刀漫天雪。

啃生黃瓜苞米都是來回六千里遊歷熬出來的習慣,迎合世子殿下的“刁鑽”口味,都準備了許多洗乾淨卻不削皮的生黃瓜,還有一些甜苞米,這個時節要折騰這些玩意可是不小開銷。

薑泥呢喃了一句:“好美的女子。”

相比除了一柄神符就沒什麼殺傷力的女婢,粗略習劍並且在上陰學宮呆過一些年月的魚幼薇要更有眼力,湖中作悍刀行的俊雅人物,絕對是最拔尖的刀客。眼前這等風景,可不輸給年幼時見娘親劍舞。

白影卷雪前行。兩道刀氣縱橫無匹。

徐鳳年啃了一口黃瓜,樂呵道:“這才是宗師風範嘛。”

湖中風雪驟停,一柄重新歸鞘的短刀被拋出,劃出一道玄妙弧線,直插徐鳳年身前雪地。

這一年,大雪時節,白狐兒臉捨棄一柄春雷,登上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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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十章 溫酒敲鐘再觀景

白狐兒臉再次閉關,前腳才踏入聽潮亭,後腳這邊湖面就徹底碎裂,不僅如此,整座湖水都開始晃蕩起來,無數錦鯉躍出水面,看得魚幼薇神情恍惚。

上陰學宮授課駁雜,唯獨杜絕鬼神一說,但眼前詭譎奇景,魚幼薇不相信是人力可及,連見慣了萬鯉朝天的薑泥都緊皺眉頭,想不透其中緣由。

徐鳳年琢磨了一下,低聲咒駡一句,將啃到屁股的黃瓜丟了進去。

馬夫老黃雙手插袖抖索著小跑過來,估摸著是湊熱鬧。

這老僕在王府身份比較特殊,無親無故,但因為給世子殿下和二郡主養了很多年的馬,即便是性情陰鷙的沈大管家見到老馬夫都會緩下腳步點點頭,而老黃不管見到誰都是萬年不變的憨樣,咧嘴,缺門牙,傻笑。

徐鳳年招呼老黃坐下,湖面已經平靜下去。

讓下人去準備一艘烏篷船,帶上薑泥魚幼薇和老黃一起去湖心煮酒賞雪,老黃沒啥興趣,除了喂馬就是偷閒喝點小酒,所以屁顛屁顛,整張老臉都是笑容。

到了船內,老黃架起火爐,適時添加乾柴,酒不是黃酒,而是陵州特產的一種土酒,王府外地莊子釀的新酒,酒面上浮起不好看的酒渣,色微綠,細如蟻,被一些個買不起好酒的陵州窮酸才稱作綠蟻酒,沒太多講究,可大柱國就好這一口。

綠蟻酒真正揚名,卻是由於北涼王府二郡主十歲所作《弟賞雪》第一句“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極為涼地士子稱道,然後廣為流傳,被京城諸多清談名士驚為天人,一時間竟起了一股冬日溫綠蟻的潮流。

北涼王徐驍二子徐鳳年徐龍象,二女中長女徐脂虎,次女徐渭熊,二郡主這名字可沒半點女兒氣,從小便聰慧過人,劍術有成,詩詞更是一鳴驚人,胸有丘壑,十六歲進入上陰學宮求學,跟韓穀子習經緯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二郡主驚采絕豔,相貌卻平平,遠不如大郡主和世子殿下那般姿容出彩。

姜泥依然不喝酒,因為她討厭綠蟻酒,討厭一切跟那個女人有關的東西,憎惡程度,僅次於徐鳳年。

魚幼薇喝了好幾碗,剩下都是徐鳳年跟老黃兩個豪飲而盡。

聽潮亭那邊一番如臨大敵劍拔弩張的氣氛,身披厚狐裘的大柱國看到一行人登船,抬手一揮,王府內六七位影子高手緩緩退下,其中五位守閣奴出來了三位。

酒勁上了頭,徐鳳年醉眼朦朧指了指薑泥,再點了點魚幼薇,嬉笑道:

“你,還有你,其實說到底無冤無仇,卻弄得不共戴天,殺我?行啊,薑泥,你把神符拿出來,我讓你刺一刀。我倒要看看,是我身上的烏夔寶甲結實,還是你的匕首鋒利。要不我們打個賭,你贏了,結果當然不需多說,如果我贏了,你給我笑一個,太平公主,如何,這筆買賣划算否?”

薑泥細眯起好看的眸子,躍躍欲試。

薑姓。神符。太平公主。

娘親曾是先帝劍侍父親是西楚散官的魚幼薇手一抖,惹來懷中武媚娘一聲懶洋洋的叫嚷。

徐鳳年扔掉身上那件千金狐白裘,扯開裏頭的衣襟,露出遊歷歸來後便不捨得摘下的藏青色寶甲,敞起胸膛:“來,刺我一刺。”

薑泥在猶豫,伺機而動,如同一隻幼豹。

老黃並不擔憂見血,大少爺那三年起先吃了沒江湖經驗的虧,比較狼狽,越到後來,就越奸詐了。

最終,她放棄了誘人的機會,冷笑道:“你會做賠本買賣?我寧肯信鬼都不信你。”

徐鳳年唰一下迅速穿好衣衫重新披上狐白裘,哈哈道:“幸好幸好,都嚇出一身冷汗了,這酒果然不能多喝。老黃,去撐船,咱們回了,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

薑泥眸子中充滿懊惱。

老黃跟著少爺一個勁樂呵。

上了岸,薑泥憤恨而走。

魚幼薇沒有穿上他送去院子的貂裘,就將身上整座王府奢華程度僅此一件的狐白裘交給她,順便摸了摸武媚娘的小腦袋,看似隨口道:

“你學了鳳州腔掩人耳目,但在芭蕉院,一個小小的試探,就讓你露餡了,在船上,又是一個半真半假的西楚太平公主,便把你的狐狸尾巴給勾搭出來了,幼微,你真的不適合當刺客死士,以後就安心做籠中鳥金絲雀吧。你看,我沒騙你,這裏有極美的雪景。”

說完徐鳳年就喊了一聲剪徑草寇的行話“風緊,扯呼”,帶著僕人老黃跑遠了。

披著千金裘的魚幼薇駐足原地,身上分不清是狐白裘還是風雪。

……離陽王朝乾元六年,農曆二十八,北涼王徐驍與世子徐鳳年拂曉動身,除了陳芝豹和褚祿山不在行列,其餘四位義子都隨行,三百鐵騎,浩浩蕩蕩前往昆州境內的九華山。

這山雖是地藏菩薩的道場,但離陽王朝一直崇道抑佛,再則九華山地處偏遠,也無大廟大佛可拜,最重要的是這些年大柱國有意驅逐閒雜信徒,讓九華山顯得格外煢煢孑立。

山頂有一座千佛閣,樓頂有萬鈞大鐘,這裏的撞鐘極有講究,一天敲響一百零八次,一次不可多,一次不可少,晨鐘暮也鐘,每次緊敲十八次慢敲十八次,再不緊不慢十八次,如此反復兩次,一天共計一百零八,應了一年十二月二十四節氣和七十二氣候,佛家寓意消除一百零八煩惱根。

王妃逝世後,一生不曾納妾的徐驍甚至打定主意此生不再娶妻,而且每年清明、重陽和農曆二十九都要親自來到山巔千佛閣,親自早晚兩次敲鐘。

尚未進山門,所有人便默契地卸甲下馬,徐驍與徐鳳年並肩前行,四位義子袁左宗、葉熙真、姚簡和齊當國拉開一段距離,不敢逾矩。

四人中“左熊”是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先鋒型武將,武力超一流,行軍佈陣也出類拔萃。

葉熙真是儒將,擅長陽謀,運籌帷幄於幕後,與那喜歡旁門陰謀的祿球兒截然相反。

姚簡是道門旁支出身,精于覓龍察砂,總隨身帶著一本被翻爛的《地理青囊經》,沒事就喜歡蹲在地上嘴嚼嘗泥土。齊當國為北涼鐵騎徐字王旗的扛纛者。

至於那位六子之首的陳芝豹,號稱“小人屠”,生平功績大抵可以一葉知秋。

當晚六人夜宿山頂古寺,農曆二十九早晚大柱國徐驍敲響一百零八次鐘聲。下山前,黃昏時分,徐驍和徐鳳年站在千佛閣回廊,大柱國輕聲道:“等你行冠禮,以後就由你來敲鐘了。”

徐鳳年點頭嗯了一聲。

山風乍起,暮色中雲海飄散,群巒山嶺如同一座座海中仙島,山風又起,複爾被掩隱在雲海波濤中,氣象雄偉。偶爾雲海中會激起十數道蘑菇狀的粗壯雲柱,沖天而起,徐徐跌落飄散,化作絲絲縷縷遊雲,是九華山特有的一景。

徐驍伸手遙指那玄奧景象,道:

“極少有人能幾十年不變的一帆風順,起起伏伏才是常態,朝廷裏那幾位一隻腳已經邁進棺材的三朝元老都不例外。你爹這份榮華是無數次豪賭賭出來的,所以最忌諱別人說那句爬得高跌得重,生怕跌下去,就連累你們幾個起不來。做武將,封異姓王,已是登頂,為文臣,大柱國也是極致,這份滔天殊榮,離陽王朝四百年來,屈指可數。”

父子視野中,景象如滄海揚波,似雪球滾地。

大柱國的嗓音醇厚中正,透出一股綠蟻酒特有的濃烈。

“這裏就你我父子兩人,最多加上天上的你娘,沒有外人,我就直說了,李義山說得對,功成易,名退難,我已經騎虎難下了。

三年前,朝廷有意將你召去京城,陛下甚至有意將最受寵愛的十二公主賜婚與你,屆時你就要進京做那空有錦繡名頭的駙馬爺,實為質子,但被我婉拒了,讓你去遊歷三年徒步六千里,才封住朝廷的嘴,但這仍然治標不治本。

我在等,若陛下還不肯甘休,哼!徐驍十歲持刀殺人,戎馬四十年,就沒讀過幾篇道德文章,到時候那就怪不得徐驍不忠不義了!徐字王旗下三十萬北涼鐵騎,誰敢正面一戰?”

徐鳳年苦笑道:“老爹,我可對皇帝寶座沒興趣。你一把年紀了,別做那辛辛苦苦打天下給兒子當皇帝的事,多傻,我當上了,也不見得比當世子來得舒服。”

徐驍怒目道:“那你願意去當狗屁駙馬?跟那魚姓女子一般做只籠中雀?”

徐鳳年白眼道:“就算反了,你也做不了皇帝老兒。涼地從來沒有出龍的風水,何曾有過一統天下的人?”

徐驍歎息道:“李義山也是如此說的。若你只是個李翰林一樣的廢物,爹也就無所謂了,做個駙馬也無妨,寄人籬下,起碼也是皇宮的屋簷下。

你二姐去上陰學宮前跟我說的一席話,一語中的,一個家族表面上蓊蔚洇潤,氣象雍容,沒用,大多內裏中空,尤其憂心後繼無人,越是富貴豪族,一旦兒孫一代不如一代,遠比入不敷出內囊漸盡來得可怕。

所以爹根本不怕你揮霍無度,可是鳳年,你給爹出了個天大的難題呐,你給爹透個底,究竟有沒有想法將來手握北涼兵符?到時候你二姐做軍師,黃蠻兒替你衝鋒陷陣,加上爹的六名義子,即便爹死了,三十萬鐵騎也亂不了散不掉。”

徐鳳年反問道:“你覺得呢?”

徐驍耍賴道:“爹一大把年紀了,好不容易攢下偌大家業,你這不孝子怎麼也得給爹留點念想不是?”

徐鳳年豪邁道:“這個嘛,沒半點問題。不就是敗家嘛,我的拿手好戲。”

大柱國駝背的腰,那一刹那,似乎悄悄直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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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十一章 胭脂探花

尋常在外頭尋花問柳膩歪了一旦覺得百無聊賴,每個半旬徐鳳年就要去聽潮亭跟師父李義山討教學問,或者去二樓搜尋一兩本密教歡喜法門的秘典回屋子自學成才,但白狐兒臉入駐後,徐鳳年就沒去打攪這傢伙的閉關。

王府上下張燈結綵,喜慶輝煌,僅是大紅燈籠就掛了不下六百個。

所以徐鳳年一直替那些刺客打抱不平,就算輕功了得溜進了王府,可要找到徐驍也委實不易,九曲十八彎的,耐心差的好漢估計要忍不住跳腳罵娘了。

正月裏,攜帶貴重禮物的訪客絡繹不絕,但有資格當面贈禮給大柱國的權貴豪貴屈指可數。大半都過不了管家宋漁那關,然後又有大半被大管家沈純攔下。

剩下的都是李翰林嚴池集父親這個段位的高官或者世交,這些老油條從來都是準備雙份禮的,顯然深諳北涼王府的規矩,除非軍國大事,其餘一切都由世子殿下的話最作準。

徐鳳年自然來者不拒,叔叔伯伯也喊得勤快,人情世故愈發熟稔。

元宵節。

徐鳳年帶著一群惡奴惡犬去陵州著名的科甲巷看彩燈,元宵素來是賞燈賞月賞佳人的好時光。

流亡三年,徐世子長了不少見識,不僅各個州郡的粗俗俚語都掌握了不少,還聽說了許多至理名言,例如“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感觸頗深深以為然呐。

為了姑娘,徐鳳年與人大打出手的次數雙手加上雙腳都數不過來,還得加上李翰林孔武癡這幾個兔崽子的才勉強夠數,歷年來遭殃倒楣的手下敗將能湊成好幾行伍。

出了位新花魁使得風頭近年隱約蓋過紫金樓的紅雀樓就在科甲巷裏,所以徐鳳年帶上了魚幼薇,說要帶她去砸場子。

科甲巷擁擠異常,那些個專門在這類場合趁機揩油的痞漢子個個眼神放光,捏手摸胸拍臀,手法老道,更有藝高人膽大的,一邊嚷著“擠啥擠,急著拖家帶口去投胎啊”一邊頂著前邊的翹臀小娘子,運氣好的,若是能碰上發-春的騷婆娘,指不定還會配合地磨一下,人生百態,光怪陸離。

徐鳳年小時候沒少跟李翰林做過此類下作門道,只不過那會兒姐姐們轉身一看是個翩翩俊俏少年,大多不計較。

徐鳳年不管走到哪里,就自動讓出一條道,沒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去占魚花魁的便宜。

徐鳳年對猜燈謎不感興趣,倒是身前一對情侶模樣的男女勾起了興致。

年輕後生穿戴華貴,一身大紅配金黃,湛藍銀絲邊紋束袖,腰纏一條羊脂美玉腰帶,倒是沒有佩劍,女子身段婉約,背影婀娜,風情搖曳。

她言語不多,都是男子在說話,“樊妹妹,你們女子都是水做的骨肉,其餘男子皆是泥做的骨肉,所以我見了女子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樊妹妹,何時你才答應給我吃你嘴上的胭脂?”

徐鳳年一聽就惱了,驢草的棺材鬼,二話不說加快步子,一腳踹在那公子哥屁股上,是個身體孱弱的主,一下子就前撲倒地。

徐鳳年跟上去就是一頓猛踩,那位少爺來不及叫嚷,就被徐鳳年一蹬腿瞪在嘴上,極秀美的臉龐頓時鮮血夾雜著塵土,徐鳳年腳上動作不停,嘿嘿笑道:“不是覺得泥做的骨肉污穢不堪嗎,你自己不一樣是泥做的?咋不去上吊?還他娘吃女人的胭脂,吃屎要不要?!”

唯恐天下不亂的惡奴們大聲喝彩,把世子殿下吹捧得比天下第一高手還生猛活鮮。

俊逸公子哥嘴中的樊妹妹驚慌失措,瞪大一雙會說話的秋水眸子,捧著心口,楚楚可憐。

徐鳳年踩累了,接下來當然就是放狗放惡奴了,吩咐道:“將這傢伙丟進糞坑。”

兩個做慣了齷齪事情的惡奴獰笑著走過去,一人拎一腳,將前一刻還風雅脫俗的年輕公子從科甲巷拖走。

那樊妹妹淚水晶瑩,驚懼顫聲道:“林哥哥是去年科舉探花。”

探花郎?

徐鳳年轉而面對病懨懨如一株幽蘭的小娘子,待遇雲泥之別,溫柔笑道:“樊妹妹,狀元郎才好,否則還真配不上本公子這名動江湖的絕命連環十八腳。”

那姑娘貌似嚇壞了,捧著心口重重喘氣,臉色蒼白。

徐鳳年本想問一句小姐何方人士,看情形還是不打算嚇唬好姑娘了,只是好言相勸:“樊妹妹,等林探花爬出糞坑以後,告訴他別再吃胭脂了,小心被鳳州的李翰林李大公子當做提臀逢迎的兔兒爺”,然後帶著哭笑不得的魚幼薇和得意洋洋的惡僕們揚長而去。

……紅雀樓一聽說世子殿下大駕光臨,都跟耗子見到貓一樣戰戰兢兢,徐鳳年也沒進樓,只是讓一位惡奴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官府封條,跑過去貼在朱漆大門上。

號稱陵州頭號“牙婆”的紅雀嘍樓老鴇死了爹娘一般如喪考妣走到徐鳳年身前,抹著淚兒小心問道:“世子殿下,這是哪般緣由呐,紅雀若有招待不周,殿下踢我幾腳踹我幾腳便是。殿下請稍候,紅雀馬上就去讓幾位花魁一同服飾殿下。”

徐鳳年板著臉冷笑道:“我可聽說了,三年前我才離開陵州幾十裏路,紅雀樓當晚就大肆慶賀到天亮,聽說整座南淮河都是香的,可喝去一百壇美酒?可賺十萬兩白銀?”

大牙婆哭喪著臉解釋道:“殿下明鑒啊,紅雀只是小買賣,哪敢拒客。”

徐鳳年被逗樂,語重心長道:“你有苦衷,本世子理解,但該咋樣還是咋樣。你放心,落難的絕不止你紅雀樓一家,那些個三年前在這喝過酒尋過歡的,一個一個收拾過去。紅雀若想開門,先把那譏笑過魚幼薇的柳雀兒攆出陵州,再等上一年半載,本世子氣消了,你們也就能做生意了。”

從江南道那邊學來養瘦馬這生財手段財源滾滾的大牙婆還想哀求,世子殿下卻不耐煩地轉身離開,只是轉頭笑望向身邊醒眼的魚花魁,“解氣否?”

魚花魁學了先輩李圓圓,都在最丰姿動人時期退出青樓,鵝蛋臉豐潤幾分的她抱著才一個冬天便重了五六斤的武媚娘,沒有說什麼。

去南淮河畔獅子橋賞燈的路上,不學無術的世子殿下悄悄問道:“幼微,剛才本想用彈冠相慶來形容那幫王八羔子在紅雀樓的所作所為,妥帖嗎?”

魚幼薇眸子中泛起新醅酒面上綠蟻一般的細微風景,語氣卻十分平靜道:“不妥。”

徐鳳年自得道:“幸好。”

陵州十三孔獅子橋幾乎是科甲巷的代名詞。

這座橋有三奇,第一奇橋名獅子橋,但欄檻望柱上雕刻百獸千禽,唯獨缺了獅子。第二奇橋身用漢白玉,所以總有人揣著榔頭鐵錘想要來敲點玉塊鑿些玉粉去賣錢,以至於獅子橋常年有半官方身份的健壯看橋人站在橋頭橋尾。第三奇是有個仙人在橋上乘龍飛升的志怪傳聞。

徐鳳年看魚幼薇抱武媚娘有點累,就接過來捧在懷裏,肥嘟嘟分外討喜的白貓對這個主子的主子並不願意撒嬌,連冷淡表情都跟魚幼薇如出一轍。

拿著一串冰糖葫蘆的徐鳳年也不介意,咬了一口,他突然問道:“你說那愛吃胭脂的少爺不會游水怎麼辦?一身屎尿,出了糞坑如何回家?”

魚幼薇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尤其是她手裏還拿著一份糖漿雕鳳甜食。

徐鳳年想歪了。

那位公子哥會不會游水其實都不重要,因為他站在一處茅坑裏,打死都不願爬出去,不希望心中仙子一般的樊妹妹看到一個滿身糞的林探花。

樊妹妹站在不遠處捧心而蹙,軟語相勸,直到元宵燈會落幕,才將林探花說服爬出茅坑,至於如何回去,就又是一段探花郎註定一生難以介懷的辛酸坎坷了。

這起無妄之災,讓原本第二日就要拜訪世交長輩的林公子推延了將近半旬。

等到他終於壯起膽出去見人,卻得知那位沾親帶故極淺但手握朝廷第一等公器的長輩已經出城巡視邊境,於是探花郎乾脆帶著樊妹妹去武當山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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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十二章 湖中有老魁

驚蟄至。

春雷萌動,萬物蘇醒,蟄蟲驚而破土出穴。銀裝素裹的北涼王府風光無限好,春暖花開的王府一樣景色旖旎,千樹粉桃白梨,春意盎然。正午時分,徐鳳年單獨來到湖畔,划船來到湖心,脫去外衫,深吸一口氣,躍入幽綠湖中。

這座湖是活水,遠比一般湖泊清澈,徐鳳年屏氣下潛,刺入湖中,但離湖底還有一段距離,他重新浮出水面,再下潛,反復三四次後有十分把握沖到湖底,這才一鼓作氣下潛,湖頗深,照理而言稍深一點的湖底不管如何都應該十指抹黑瞧不見任何光景,但玄妙之處在於這座定期去除淤泥的湖,湖心位置的湖底有一顆碩大夜明珠,照耀出一片白晝般光亮。徐鳳年辛苦憋氣懸浮在水底,他眼前一幕,足以寫入任何一部讓市井百姓咋舌的神怪小說:一位身高約莫一丈有餘的“水魁”盤坐在淤泥中,一頭白髮形同水草,緩緩飄搖,閉目入定的水魁體魄雄健,借著鵝卵大小夜明珠散發的光線,依稀可見水魁左手和雙腳被三條手臂粗細的鐵鏈禁錮,鎖鏈尾端澆築入三顆重達數千斤的鐵球。

這世間還有比這更匪夷所思同時殘酷萬分的監牢嗎?

水魁睜開眼,不帶任何情感,望向十幾年來唯一能夠見到的活人。

徐鳳年打了一個手勢,大概意思是稍晚點再丟熟肉下來。

那龐大怪物張嘴一吸,將一尾錦鯉吸入嘴中,直接撕咬起來,從嘴中滲出錦鯉的鮮血,幾下功夫整條肥碩紅鯉就囫圇下腹。

徐鳳年臉色漲紅轉青,堅持不了多久,猶豫了一下,再打了一串只有他和湖魁才明瞭的手勢。

更像一頭妖魔而非活人的老魁瞪大眼睛,眼神如鋒,直勾勾盯著徐鳳年,似乎在懷疑和判斷,漫長歲月的與世隔絕,老魁的思考顯得十分遲鈍,徐鳳年卻是等不了了,嗖一下往上竄,否則就得英年早逝,浮屍湖面。爬上船,其實水中並不冷,最冷的是出水面的那一刻,徐鳳年擦拭了一下身體,穿上衣服,船內有火爐,相當暖和,徐鳳年等了片刻,湖面平靜如鏡,有些遺憾,收回視線,瞥了眼白狐兒臉贈予的春雷短刀,橫放膝上,撫摸刀鞘,歎氣道:“春雷閨女,看來你是沒用武之地了。那老鬼樂意呆在底下當縮頭鱉,以後看我還給不給他肉吃。”

年幼時,徐鳳年嬉水抽筋,差點就屍沉湖底,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湖底以活魚為食的老魁竟沒生吞了徐鳳年,而是運用神通將世子殿下托出了湖底,這以後,徐鳳年就養成了丟熟肉入湖的習慣,算是報恩,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潛入湖底,看幾眼那坐於湖底的老魁,就能覺得生活其實很美好,一開始將老魁當做受了天譴的妖魔鬼怪,長大以後才知道那是個人,也需要進食,只是徐鳳年一直想不通湖底十幾年,如何換氣?不會憋死?那他的內力渾厚駭人到了什麼境界?

徐鳳年為此專門跑聽潮亭翻遍有關閉息的武學古籍,只在道教秘典中找到“胎息”二字相對符合,可徐鳳年對武當山不陌生,沒聽說山上有哪位當世高人能達到如此絕妙的“玄武定”,在對道士沒個好感的世子殿下看來,道藏所謂“脈住氣停胎始結”“若欲長生,神氣相注”此類措辭不過是故借仙人語來蒙蔽世人,師父李義山更明確說過世上無鬼神,道教天師辟谷三年已是極致,絕無乘龍駕鶴羽化飛仙的可能。

乘興而去敗興而歸的世子殿下拎著春雷上了岸,抽刀砍下四五根綻滿黃芽的柳條,環繞一圈,戴在頭上,一甩一甩那把歸鞘的春雷,閒庭信步。

王府外,一位面如桃瓣的俊哥兒投了名刺,王府門房早練就了火眼金睛,一下子就掂量出手上藍田玉華美名刺的分量,低頭細細一瞅,是河東譙國林家的小公子,這個家族在王朝內不算一線門閥豪族,但與府上有些淵源,林家的長公子本來有機會娶回走長郡主,所以門房不敢怠慢,收斂最先的冷淡,微微一笑,讓這位小少爺稍候,馬上就去通報。層層上遞,最終到了二管家宋漁那裏,稍稍思量便拍板了與總督州牧等同的招待規格,很快有人殷勤領著林家公子和一位柔弱小姐進府,一路上姑娘無形中成了一道景色,嬌柔的身子骨,不算極美,但身上的氣態是民風彪悍的涼地極少見的韻味,不知是否身弱體乏或者帶路的行走太快,光潔額頭滲出絲絲汗水,林公子看得心疼,但實在沒勇氣跟府上的管事提起,河東譙國林家在一郡內尚且無法冒尖,對上北涼王府這種鯨蛟一般的龐然大物,實在不值一提,俗語宰相門房三品官王府幕僚賽總督,即便他去年考取探花,與狀元榜眼曾騎馬一日看盡京城花,可到了北涼王府,哪敢自矜造次。

二等管事領著他們前往鳳儀館,沿湖畔小徑而行,結果探花郎見到了一個絕對不想看到的傢伙,只見那人緩緩走來,錦衣狐裘,富貴逼人,卻頭戴柳環,吊兒郎當,耍著一柄古樸短刀。

能在等級森嚴的北涼王府如此閒暇逛蕩的,當然就是終日玩鷹鬥狗讀禁書的世子殿下了。徐鳳年一見到被他丟進糞坑的林探花,給管事丟了個噤聲的眼神,加快步伐,笑眯眯道:“探花郎,來府上吃胭脂?元宵節沒吃飽?”

不知徐鳳年底細的林探花嚅嚅諾諾道:“你是?”

徐鳳年故意擺出趾高氣昂的噁心人做派,一臉裝蒜道:“我是世子殿下的伴讀!”

本以為元宵節碰上了世家子弟地頭蛇的林探花鬆氣又提氣,神情尷尬,眼前混蛋雖不是背景枝繁葉茂的豪族子孫,可與世子殿下親近,其中利害,林探花再不諳世情還是曉得八九的。不等他做出反應,那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的“伴讀”已經上前幾步,離近了直勾勾望向樊妹妹,完全將林探花晾在一邊,柔聲道:“樊妹妹,緣分緣分,容哥哥帶你遊覽王府,聽潮亭那邊可以見到數萬尾錦鯉跳龍門的景致。”

說完客套話徐鳳年就伸手去握樊妹妹的小手,橫生一股護花豪氣的林探花趕緊擋在兩人中間,怒目相向。

徐鳳年笑著輕聲威脅道:“吃胭脂的貨,可別不識抬舉,本公子既然是世子殿下的伴讀,那麼喂你吃六七盒胭脂不是什麼難事,或者再出點力,讓你吃個閉門羹也有可能,你掂量掂量!”

探花郎臉色青白,可難得爺們了一回,就是不肯挪步,倒是讓徐鳳年有些刮目相看。

體態風流的樊姓小姐輕輕歎息,擠出一個笑臉安慰道:“林哥哥,無妨,我早就想看看那聽潮亭的風景了。”

徐鳳年攜美同行前,悄悄勾了勾手指,將那名二等管事喊道身邊,吩咐道:“讓徐驍別冒頭,耗個三四天再說。”

背對著那對公子小姐的管事諂媚低聲道:“曉得曉得,絕誤不了世子殿下的大事。”

徐鳳年輕聲道:“回頭再賞你。”

管事笑開了花,“謝殿下賞。”

徐鳳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單獨帶著那位羊入虎口的樊妹妹走上穿湖而過的湖堤,還自作主張將柳環戴在了她的頭上,丟了個示威的眼神給痛心疾首的林探花。

被命名為姹紫的湖堤上有不少鶯鶯燕燕與徐鳳年擦肩而過,她們與管事一樣心思活絡,徐鳳年一個眼神,她們就知道世子殿下又開始捉弄新鮮出爐的姑娘了。

北涼王府別說奴僕眾多,就是受大柱國恩惠的清客名士也不是小數目,各自在王府別院裏給北涼王出謀劃策做牛做馬,徐鳳年住的梧桐院丫鬟女婢就分四等,一等大丫頭有兩人,其中一人天生體香,專門給世子殿下暖床,另外一人給徐鳳年飼養雪白矛隼。二等丫頭有四人,其中一人詩詞書畫俱是嫺熟上佳,尤其寫得一手妍媚好字,負責給世子殿下紅袖添香,其餘三人也都從小受到嚴格的音律歌舞薰陶。三等丫頭就做些澆花攏茶爐子的雅活,四等則是做打掃院子之類的粗活,這些女子,除了暖床的大丫頭一等一妖嬈嫵媚,其餘姿色也都在七十文上下,徐鳳年若想要吃胭脂,隨時都能吃飽吃撐。

似乎覺得沉悶,樊小姐輕柔道:“公子使刀?”

徐鳳年沒羞沒臊道:“勤練刀法十年,刀術小成而已。”

為了證明自己練刀多年,徐鳳年做了個橫掃千軍的威猛把式,結果不小心把春雷給丟了出去,差點墜入湖中。她莞爾一笑,善解人意地歪頭瞥向遠方,徐鳳年撿起那柄遇人不淑的刀中聖品,打個哈哈,也不覺得丟臉,解釋道手誤手誤。到了聽潮亭台基上,樊小姐望著簷下三塊匾,分別是先皇題詞的九龍匾“魁偉雄絕”,還有出自大家手筆的“有鳳來儀”和“氣沖鬥牛”,她反而對拋下餌料錦鯉翻騰的豔麗景象並不如何心動,與以往那些被徐鳳年軟硬兼施拐來的小姐千金不太一致。

徐鳳年心想不一樣才好,總是魚翅燕窩也倒胃口,偶爾來點秋鱸冬筍才能開胃。

就在徐鳳年偷著欣賞身邊姑娘清麗容顏的愜意時分,天生異象,湖水沸騰跌宕起來,與大雪時節那一日如出一轍,徐鳳年心中驚喜,一招手讓下人將臉色驚駭的樊妹妹領去了鳳儀館,並且下令摒退湖邊所有人,做完這些,徐鳳年急匆匆跑向停有烏篷舟的小渡口,拎著削鐵如泥的春雷刀跳上船,剛要執櫓划船,就看到老黃搖晃著瘦如竹竿的年邁身體沖過來,竟然還背上了那個曾讓徐鳳年吃足苦頭的長條布囊,裏頭裝有一隻將近四尺的紫檀木匣,徐鳳年翻了個白眼,這老黃湊什麼熱鬧,到時候萬一湖底老魁翻臉不認人,主僕兩個又開始比誰溜得更快嗎?

等老黃上了小舟,徐鳳年划船向湖心,手心俱是汗水。

世子殿下的賭品一直不錯,這回就賭個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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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十三章 帶刀老魁,背匣老黃

要說徐鳳年一點不怕,那是自欺欺人。

只不過徐鳳年相信直覺,那被困湖底十幾年的老魁不至於跟他過不去,好歹不深不淺地打了這麼多年古怪交道,徐鳳年丟下去的雞腿啊烤肉啊不計其數,春夏季節隔三岔五就潛下去混個熟臉,怎麼都算有點交情了。

這件事,徐鳳年沒有跟老爹徐驍提起過,相信父子兩個其實都心知肚明,徐鳳年最多是存了當年救命之恩的感激,哪怕將這頭湖魁困獸放出了牢籠,萬一被徐大柱國惱怒,大不了就是挨一頓鞭子,何況徐鳳年也好奇北涼王府的能人異士到底怎麼個底蘊實力,更想知道一個能夠胎息十數年的老魁是不是那天下十大高手一個級數的高人。

徐鳳年故作鎮定道:“老黃,知道我去幹什麼嗎?跟著我作甚?你會游水?可別淹死!”

老僕羞澀一笑,沒有說話。似乎覺得行囊沉重,抖了抖小身板,將木匣提上幾寸。

到了湖心,徐鳳年將紫色春雷拔出遠沒有繡冬那般華美的樸拙刀鞘,深深呼吸一口,刀尖向下,使勁丟下去。

半響過後,沒動靜。

徐鳳年差點破口大駡,心想該不會又是竹籃打水,還得自己跳下去撈刀?

老黃緩緩挪步,來到船頭,紋絲不動。

徐鳳年無奈道:“老黃,甭跟我裝高手,你有多高,我還不清楚?”

老黃轉頭嘿嘿一笑。

徐鳳年瞪眼道:“笑啥笑,沒門牙了不起啊?!”

頃刻間。

湖水比以往任何一次起伏都來得劇烈恐怖,那架勢,簡直是要翻天覆地。

躲在船內的徐鳳年第一個念頭是喊上老黃風緊扯呼,接下來當然是讓老爹的手下來收拾殘局了。

他一個耍橫掃千軍都能把春雷耍出手的世子殿下,總不能傻乎乎去跟老魁較勁。

可很快徐鳳年就察覺到烏篷小舟的詭異,湖上風波駭人,可只見那三年遊歷一遇危險就腳底抹油的老馬夫微微一跺腳,搖晃的船身便瞬間固若磐石,一動不動。

老黃還不忘轉頭咧嘴一笑,伸手比劃了一下與徐鳳年身高差不多的高度,大概意思就是我是這樣高的高手。徐鳳年哭笑不得,好你個老黃,現在還有份閒情逸致,別等下被老魁打得滿地找牙,你可是原本就沒門牙了。

聽潮亭三樓回廊躍下一道灰色身影,單足落地,一點一彈,身形輕靈瀟灑地便掠向湖中。

徐鳳年下意識一抬手,這才發覺手裏沒黃瓜可以啃,有些遺憾,好戲上場嘍。

聽潮亭,即江湖人士嘴裏的武庫,裏頭有守閣奴五名,年幼便在閣內爬上爬下甚至有時尿急了就找個角落撒尿的徐鳳年打小就熟識,一聲聲伯伯爺爺喊得殷勤。

此時掠出聽潮亭的三樓守閣人是一位道門高人,三大道統之一九斗米道的一位祖師爺,據師父李義山說精通奇門遁甲,貨真價實的從二品通玄實力,只是為了聽潮亭裏一卷孤本《參同契》才甘心入閣為奴為僕,徐鳳年小時候爬樓梯嫌累,沒少讓老人背著。

九斗米老道士身穿一襲灰色廣袖道袍,彈入湖面後,蜻蜓點水,飄逸前沖,雙袖一卷,卷起兩道水柱,直直激射湖心。

徐鳳年見小舟不至於傾覆,就安心不少,嘖嘖稱奇道:“原來魏爺爺身手如此彪悍,早知道當初出門遊歷就帶上他了,那些個劫匪草寇還不被揍得屁滾尿流啊。”

老黃聽見了世子殿下的話,轉頭一臉幽怨,老臉上的表情那叫一個辛酸。

徐鳳年不想讓跟著自己奔波勞累三年的老黃傷心,笑道:“魏爺爺再厲害,也比不得老黃你掏鳥窩摸魚來得貼心嘛。這世上高手常有,但會編草鞋的老黃就一個!”

老僕“含情脈脈”溫柔一笑,看得徐鳳年一身雞皮疙瘩,連忙道:“看戲看戲,別錯過了。”

主僕兩人都望向湖中。

兩條烏黑鎖鏈破水而出,如蛟龍出海,氣勢十足。

鎖鏈盡頭牽引著兩把無柄刀,一把刀鋒清亮如雪,一把鮮紅如血,用世子殿下的話說那就是極有賣相,杠杠的,一看就是高手派頭氣焰,徐鳳年也就是手頭沒大摞銀票,否則定要高喊一聲“該賞!”

雙刀破去九斗米老道揮出的兩條水龍,當場斬碎!

足足一丈高的雄魁體魄沖出湖面,沒了湖底雙腳銅球萬斤墜的束縛,那橫空出世的白髮老魁倡狂大笑,幾乎刺破徐鳳年耳膜。

一掄鎖鏈,帶出一道弧線,猩紅巨刀劈向老道士,刀勢霸道絕倫,劃破長空,挾帶呼嘯風聲。

魏姓老道輕喝一聲,單腳踩水,激起千層浪,斜射向長刀。

水浪被劃成兩半,巨刀勢如破竹,老道士一抖袖袍,試圖攔下這幾乎是生平僅見的凜冽一刀。

卻是徒勞。

道袍寬博袖口瞬間粉碎。

一招便敗。

身影倒飛出去,跌落湖中,生死不知。

原來湖中老魁也帶刀。

與白狐兒臉都是雙手刀,一個卷風雪,一個掀波濤,不知哪個更厲害些?

眼神迷離的徐鳳年咂舌道:“這老魁莫不是天下無敵?早知道高手都是這等威風八面,當年就聽徐驍的勸,好好練武了。”

老黃又不甘寂寞地轉頭,搖頭呵呵憨笑道:“不無敵不無敵。”

徐鳳年聚精會神望著那,他瞧出來了,老魁雙手鎖鏈根植骨骼,連為一體,而非尋常的纏繞捆綁,這也太恐怖了,誰會武癡和自負到與刀達到渾然一體的地步?萬一被人控住刀,豈不是倒楣痛苦至極?

雙鎖雙刀的老魁躍進一座涼亭,輕輕揮舞,耗費不少銀兩的涼亭轟然倒塌,幾近化作齏粉,老魁仰天大笑,一頭白髮披散飄蕩,恍若一尊閻羅。

聽潮亭剩餘四名守閣奴一齊出動,互成犄角,遙遙站定,個個神情肅穆。

王府清涼山山頂,大柱國徐驍坐在一條木凳上,眺望山腰湖中,一覽無餘,手捧一隻出自名匠的紅泥茶壺,盛放的卻是綠蟻酒,他身旁站著義子袁左宗,“左熊”細眯丹鳳眼。

徐驍輕笑道:“能擋下幾招?”

沙場上白馬銀槍殺人斬旗如入無人之境的袁左宗輕聲道:“義父,左熊想試一試。”

大柱國搖頭道:“算了,下麵自會有人收拾這妖怪,傷不到鳳年。”

聽潮亭二樓回廊,一襲白袍駐足欄杆前,腰間一把繡冬刀。他看了片刻,手指扣在刀環上,推出繡冬一寸,縮回繡冬入鞘,摩挲了一個來回,便轉身回樓。

不僅如此,連王府上最大的清客幕僚李義山都走出陰暗屋子,負手靜觀十年難遇的奇景,似乎陽光刺眼,抬手遮攔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劍九黃,楚狂奴,又得拆去樓閣無數了嗎?”

只見那老魁根本不理睬幾位守閣奴,敢情放眼宇內,少有能讓他重視的對手,只是嘶吼道:“那黃老九,出來受死!”

徐鳳年驚愕道:“黃老九?老黃,是在喊你?你千萬別告訴我你跟這老魁有恩怨!”

老黃伸手扯去破爛布條,露出那只讓徐鳳年心有餘悸的長條狀紫檀木匣,轉頭笑了笑,還是沒有門牙的風模樣,每次看到這畫面,徐鳳年總會想這老僕喝黃酒的時候,是不是剩餘牙齒緊閉都能將酒漏進嘴。

老魁顯然看到了立於船頭的背匣老馬夫,白髮亂舞,面容猙獰。

在徐鳳年大氣都不敢喘的緊張時刻,老黃伸出一隻枯黃手,撫摸了一下木匣,仍然不忘回頭傻笑,仰起脖子做了個倒酒入嘴的寒磣手勢,道:“少爺,那個?”

徐鳳年氣笑道:“瞧你這德性!有點高手風範中不中?真被你踩狗屎打贏了,請你喝一百罎子的龍岩沉缸黃酒。”

被老魁罵作“黃老九”被李義山稱作“劍九黃”的馬夫微微一笑,那一瞬間,徐鳳年眼睛仿佛被晃了一下,老黃不再憨不再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只覺得不動如山的老僕,竟要比那帶刀老魁還要來得牛氣。

聽潮亭三塊大匾中有一塊“氣沖鬥牛”,說的是那只存於典籍事實上純屬虛無縹緲的無上劍氣,徐鳳年心想這老黃若是當真會耍劍,可就值得讓人浮一大白二大白直到一千大白了啊。

直娘賊賣拐的。

不見老黃如何行動,木匣顫聲如龍鳴,嗡嗡作響,並不刺耳,卻震人心魄。

徐鳳年傻眼了,三年來跟他一起偷雞摸狗一起被鋤頭敲的老黃還真是個高手不成?

“劍一。”

默念兩字的老黃踩著船頭輕輕踏出一步,徐鳳年所在的烏篷小舟朝岸邊倒退而去,平穩異常,一葉扁舟輕飄後滑,劃出漣漪。

徐鳳年遙望老黃枯瘦身影,踏波而行。

紫檀木匣朝上一端洞開,沖出了一柄長劍。

山巔站起身的大柱國和聽潮亭內的李義山同時說道:“劍一,龍蛇。”

帶刀老魁放肆笑道:“好好好,黃老九,等你這麼多年,爺爺我今天就破去你九劍,再讓你少背一把劍!”

外行人徐鳳年懊惱得要殺人。

因為明知那裏是江湖上最頂尖有數高手的巔峰對決,但在他看來,就是一刀對一劍,一點門道瞧不出來,甚至遠不如起初雙刀老魁與魏爺爺的對決來得精彩。

唯一看出來的就是紫檀劍匣又飛出了一柄劍。

徐鳳年哪知道最上乘的招式,都逃不過返璞歸真四個字。

大柱國忘了飲酒,端著酒杯,輕歎道:“劍二。”

聽潮亭內李義山緩緩吐出兩字:“並蒂蓮。”

山上山腰兩人顯然極有默契。

一劍變兩劍,兩劍變三劍。

“劍三。”

“三斤。”

三劍便已經是漫天劍光,籠罩天地。

雙刀老魁,三劍老黃。

簡直就是半神半仙。

徐鳳年一屁股坐在船上,傻笑道:“該賞,都他娘是上等技術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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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十四章 劣馬黃酒六千里

如果被徐鳳年聽到老爹和師父的講述,一定要好好教育一下老黃以後取劍招的名字多用點心,三劍出鞘便是三斤,那四劍就是四斤了?

當下徐鳳年最想問一問老黃那紫檀劍匣裏到底有幾個格子,放了幾把劍。

大戰迅速落幕,出人意料,這讓原本就沒看過癮的世子殿下更覺得乏味不甘,心想老魁啊老黃啊你們倆好漢別心疼王府建築,儘管拆便是,拆了又不要你們賠不是?

可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徐鳳年總不能沖上去哭著嚷著求兩位高手繼續鬥法。

刀劍無眼,生死自負啊。

事後經過內行解釋,世子殿下才知道那一場戰役,背匣老黃最終使出了三柄劍,共計用了六招。

絕沒有說書先生在茶樓滿嘴唾沫所說那般,兩位蓋世高手對決必定是幾天幾夜的昏天暗地,總之不驚天地,不泣鬼神。

這時,帶刀老魁坐在破敗不堪只留台基的涼亭內,雙刀插地,臉色紅潤,白髮蒼茫,搖頭道:“今天先不打了。”

矮小瘦弱的老黃背匣站在長堤上,搓了搓手,然後雙手叉入袖口。但在大多數參與觀戰的旁人心中,都是荒誕至極,這幾棍子打下去都打不出個屁的老馬夫,還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便唬人啊。

徐鳳年無疑最受震撼,他哪里知道當年正是老黃一手將那老魁打入湖底。

若非如此,大柱國徐驍會放心最疼愛的兒子去遊歷顛簸六千里?次次命懸一線卻始終保住小命?

坐在地上的老魁朝徐鳳年喊道:“那娃兒,給爺爺來點酒肉!吃飽喝足了再與黃老九大戰個五百回合!誰輸誰去湖底呆著!”

徐鳳年老遠就聽到老魁的豪邁嗓門,猶豫了許久,還是跑去讓府上管事的去準備豐盛伙食,專門弄了整只烤乳豬放在超大號的大食盒中,徐鳳年扛著往長堤上跑。

腳步越來越慢,經過馬夫老黃身邊的事後丟了個眼神,正幽怨世子殿下忘了賞一兩壺龍岩沉缸的老僕,揉了揉臉頰,示意沒事,徐鳳年這才壯著膽上前,將食盒放在老魁眼前地面上。

剛才管事沒忘記給世子殿下捎帶了幾根脆嫩黃瓜,老魁也不客氣,撕下一條豬腿就塞進嘴中,滿嘴油膩,吃了十多年腥土味的活鯉,丈餘身高的老魁顯然很中意這烹飪考究的乳豬。

徐鳳年蹲在他面前,緩緩啃著黃瓜,琢磨著弄個感人肺腑的開場白,畢竟十幾年交情擺在那裏,總得好好利用。

以前入水看老魁那趕緊是兩人在陰間對視,不像現在總算到了陽間,得謀劃謀劃,否則心驚膽戰冒風險鬧出這麼大陣仗,要還還忙活,不符合世子殿下給予他人滴水之恩必須索要湧泉相報的行事風格。

不等眼珠子偷偷轉悠的徐鳳年打完小算盤,那老魁直截了當道:“當年是北涼王耍計,黃老九出力,才把爺爺我弄到湖底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今天你把我救出來,那就扯平,我也就跟黃老九過過招,把他五把破劍弄成四把,至於北涼王府,爺爺發發善心,不拆。娃娃你別指望爺爺給你報個卵的恩!”

乾瞪眼的徐鳳年心想娘咧,碰上臉皮厚度相當的對手了,小心翼翼問道:“這位老爺爺,府上有酒有肉,還有老黃陪你打架,要不就留下?”

老魁嗤笑道:“天底下高手多得是,等破去黃老兒的劍九,爺爺還要去那武帝城,打敗了那天下第二,爺爺不是天下第一是什麼?!一座小小王府,不入爺爺的眼。”

摘了紫檀劍匣墊屁股坐著的老黃正往嘴裏放一棵小草,細細咀嚼著,學世子殿下猛翻白眼。

徐鳳年一臉尷尬,與老魁這等殺人如砍瓜切菜的英雄好漢打交道,委實沒個經驗,不知如何下嘴。

手中最後一根黃瓜被老魁搶去,一口咬去半截,呸了幾聲,丟進湖裏,重新對付一隻豬蹄的老魁怒目相向徐鳳年道:“這淡出鳥來的玩意,娃娃你也吃?”

被噴了一臉唾沫的徐鳳年提起袖子胡亂抹去,試探性問道:“老爺爺能不能幫我教訓一個人,是武當山的一位師叔祖,高手!”

老魁想了想,點頭道:“這些年承你的情,多少嘗到點熟物,可你若提更多的要求,爺爺非揍你個豬頭,但要去打打殺殺,爺爺樂意。等我先敗了黃老九,立即動身!”

老黃又很不給面子地歪了歪嘴,叼著已經被嚼去草葉的草根,那張老臉上滿是譏笑。

老魁怒喝道:“黃老九,不服?不服重新打過!”

老黃乾脆調轉身體,背對著老魁,眼不見心不煩。

捂住耳朵的徐鳳年一陣頭疼,若不是老魁應承下來要去武當山教訓那倒騎青牛的混蛋道士,他非要讓老黃再把這不識趣的老傢伙打入湖底,這輩子除了那些投湖自盡的下人僕役,是別指望再見到活人了。

徐鳳年輕輕咦了一聲,既然老黃身手神通如此彪悍,那為何捨近求遠,直接帶著背劍匣的老黃殺上武當山豈不簡單省事?何必看老魁的臉色聽他的咆哮。徐鳳年權衡利弊,臉色陰晴不定。

那老魁相貌粗獷,心思卻細膩如發,一整只乳豬連肉帶骨都進了肚子,拍拍肚子,心滿意足,嘿嘿道:

“娃娃,一看你眼珠子轉,爺爺就知道你在動歪念頭,咋的,想讓黃老九重新把我弄湖底去?

實話告訴你,請佛容易送佛難,當年若非中了李元嬰那廝的奸計,即便沒打過黃老九,爺爺也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湖底四顆鐵球八千斤,雙刀被澆築其中兩顆,這才困住了爺爺。現在雙刀在手,天下我有,哇哈哈,娃娃你怕是不怕?”

又被咆哮和唾沫的世子殿下擠出個笑臉,念叨著“哪能呐,鳳年對老爺爺的敬佩可是如大江東流如星垂平野。”

老魁似笑非笑道:“娃娃倒是與那徐屠夫不太一樣,更對我胃口。給爺爺安排一處舒適的屋子,再弄整桌子的酒肉。”

徐鳳年起身道:“這是小事。”

老黃吐出草根,道:“不打了?”

老魁倡狂道:“急個鳥,遲些有你打的。”

老黃提起劍匣背上,平淡道:“不打就算了,我馬上要去武帝城取回‘黃廬’。”

老魁驚愕道:“當真?!”

老黃點點頭。

老魁喟然長歎,搖頭苦笑道:“那就不打了,浪費爺爺氣力。”

徐鳳年聽得雲裏霧裏。

將體型巨大甚至超過九尺身高袁左宗的老魁安排到一個院子,徐鳳年來到馬廄,老黃背著劍匣布囊,又在與棗紅馬嘮嗑,似乎在告別。徐鳳年訝異道:“老黃,咋回事?”

老馬夫輕聲道:“這些年就是盯著湖底的楚狂奴,既然他被少爺放了出來,也就沒老黃的事了,當年敗給老怪物王仙芝一招,在武帝城那邊留了把‘黃廬’劍,這些年總放不下,尋思著去討要回來。”

徐鳳年苦澀道:“就是插在武帝城城牆上那把巨劍?十大名劍排第四的‘黃廬’?”

老黃嘿嘿一笑,點頭。

武帝城位於東海崖邊,東臨碣石建城以觀滄海,城主王仙芝年近一百,卻成名足足八十年,是當之無愧百年一遇的武學天才,年輕出道便不以攜帶任何兵器著稱,與人交鋒,從來只是單手。

二十五歲便晉升絕世高手行列,四十歲挑戰那一輩的劍神李淳罡,硬生生以雙指折去削鐵如泥的“木牛馬”,一時間名動四海,風頭無二。

王仙芝明明具備天下第一傲視群雄的資格,卻以天下第二自居,這使得武林江湖上膾炙人口的十大高手排到了第十一,榜首第一的寶座空懸二十年矣。

近五十年,出了兩個用劍的絕頂高手,新劍神鄧太阿,拎一桃花枝,求敗卻不敗,與王仙芝交手三次,不勝也不輸,位列超一流高手第三。

另外一個卻神龍見首不見尾,只知是西蜀人,無名小卒的劍匠出身,鑄劍三十年後自悟劍道,單槍匹馬行走江湖,收集天下名劍入劍匣,為世人所知的只是與人打了一場,便蜚聲海內,雖輸了,並且被留下了一柄劍插在城頭,可卻沒有讓懷疑這神秘劍士不是雖敗猶榮,因為他輸給了老而彌堅的武帝城城主王仙芝。

誰能想像如此一劍動四十州的劍士,卻在北涼王府做了名馬夫,終日與馬匹說話聊天,至多就是跟世子殿下討要一壺黃酒解解饞。

所以老魁一聽說黃老九重返武帝城挑戰王仙芝,便知十幾年前打不過黃老九,如今也一樣。

手沒閑著拿了根黃瓜的徐鳳年苦笑道:“老黃,你給我說說,這劍匣裏有幾把劍?全天下人都在猜哩。”

因為在馬廄躺了會,頭上粘上幾根馬草的老黃撓撓頭道:“劍匣三層六格,原先有天下十大名劍裏的六把,這會兒才五把。”

徐鳳年無言以對。

老黃,你高手啊,敢不敢再高一點?

老黃憨憨道:“若少爺想要耍劍,俺留下三四把便是。”

徐鳳年搖頭道:“不了,少爺巴不得你背上百八十把劍,把那王仙芝捅成馬蜂窩,以後出門調戲江湖上的俠女,我也有面子,說跟老黃你一起偷過雞鴨。是不是這個理,老黃?”

老黃咧嘴傻笑。沒門牙的老黃,真是可愛啊。咋就會是那比高手還高出十萬八千里的劍九?

徐鳳年想不通,就乾脆不去想了。讓下人準備了一壺龍岩沉缸黃酒,牽了匹劣馬過來,徐鳳年親自牽過韁繩,送行到王府外後,還塞了幾張小面額的銀票給老黃,老黃沒拒絕,說“少爺回吧俺認識路”。徐鳳年沒有答應,說“起碼送到城門不是?”

馬是劣馬,不是世子殿下小氣吝嗇,只不過那剪馬鬃為瓣以象天文的五花馬也好,更罕見珍貴的汗血寶馬也罷,都不符合出門在外堅決不做肥羊的道理,再者想必老黃也不會真的去騎馬,徐鳳年只是替他找個說話的伴。

銀票五六百兩,是給老黃買酒喝的,老黃鍾情黃酒,真不知道是因為姓黃才愛喝,還是鍾情黃酒才姓黃,老黃身上總有這樣那樣的秘密,可在徐鳳年眼中,老黃就是那個背著自己艱難前行的老馬夫而已,黃劍九是很其次的,這是心裏話,卻不敢說出口,怕顯得矯情。

從北涼王府到陵州主城門,再遠也有個盡頭。

城門校尉見世子殿下臉色沉重,不敢上前諂媚,只是趕緊將排隊出城的所有人都驅趕到一邊,讓出了空蕩的城門。

為老黃牽馬的徐鳳年站在內城門牆下,遞過韁繩給老馬夫,感傷道:“就到這裏,不送了。老黃,與我這種井底之蛙的紈絝相處,是不是很無趣?”

老黃搖頭凝視著世子殿下那張年輕英俊的臉龐,樂呵呵道:“有趣得很,真的,老黃不會拍馬屁,少爺不也常說俺說話實誠嗎。”

徐鳳年微微一笑。

老黃掏出一疊絹帛,以木炭作畫,繪有劍勢,每一幅字不多,就兩個,從劍一,劍二,到劍九,歪歪扭扭,蚯蚓爬泥一般,遞給徐鳳年,道:“少爺收著,以後見著有靈氣的娃,就替老黃收個徒弟,上街搶黃花閨女也妥當些。”

徐鳳年小心翼翼收下。

老黃想了想,一臉為難道:“少爺,老黃沒啥文化,不會取劍名,只會九招,從劍一到劍九,前八劍都被江湖人士自作主張弄了個名字,俺聽著總不舒服,渾身不得勁,少爺你給想個唄?”

徐鳳年哭笑不得,認真思考片刻,說道:“咱倆走了六千里路,就叫六千里?你要不覺得俗,沒氣勢,就用這個。”

老黃伸出大拇指,贊道:“有氣勢!到時候俺到了武帝城,報上這頂呱呱的劍名,指不定王仙芝都要羡慕得緊呐。”

老黃終究還是牽著馬,腰間懸著壺走了。

徐鳳年登上牆頭,看著老黃的孤單身影,扯開嗓子喊道:“老黃,若半路上想喝黃酒了,花光了銀兩買不起,回來就是,我給你留著!”

背匣牽馬老僕駐足轉身,深深望了眼徐鳳年,喊了聲兩人的共同口頭禪“風緊扯呼”,然後滑稽可愛又傻乎乎地跑路了。

劍九。

六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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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山上有個騎牛的

  徐鳳年帶著一隊驍騎回府,來到老魁住下的院落,一進屋就看到滿桌子的佳餚,一看就是個無肉不歡無酒不暢的傢伙。
  
  老魁身影如小山,即便坐著也氣焰驚人,何況還有兩條鎖鏈兩柄刀,下人都躲在院中不敢靠近。老魁見到徐鳳年,劈頭問道:「娃娃,黃老九去跟武帝城那王老仙掰命了?」
  
  神情落寞的徐鳳年點了點頭,坐在白髮如雪的老魁對面凳子上,一言不發。
  
  老武夫笑道:「小娃娃,不曾想你還是個念舊的主子,這一點比起你爹可要厚道得多,徐驍這屠夫詭計多端不說,還道貌岸然,口蜜腹劍,共患難可以,若想同富貴,就是扯你娘的卵了。嘿,小娃娃,生氣了?就憑你三腳貓功夫,還想跟我打架不成?沒了黃老九,除非北涼王府把剩餘幾位躲躲藏藏的高手都喊出來,才能與爺爺一戰。」
  
  徐鳳年撇嘴嘀咕道:「老黃不在了,你才敢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老魁耳朵靈光,卻不生氣,灑然道:「打不過就是打不過,沒啥好丟人的,黃老九劍術造詣直追那個沒事喜歡拿著桃花枝作怪的鄧太阿。
  
  天下學劍人何其多,便是那吳家劍冢,近三十年也沒能出一個能讓王老仙雙手一戰的劍客,爺爺我輸給黃老九心服口服,自打我出生起,用劍的,除了鄧太阿與王老仙打成平手,也就黃老九略輸一籌了,全天下,一雙手數的過來。」
  
  老人這番話,讓徐鳳年多了幾分好感,覺得高手不愧是高手,瞧瞧這胸襟,凡夫俗子哪能有,難怪世間高手就那麼一小撮,本公子成不了高手那是極其的情有可原嘛。
  
  可徐鳳年才剛有點佩服,老魁一句話就讓無意間樹立起來的高人形象功虧一簣,「娃娃,哪裡有寬敞點茅房,這裡鑲金戴玉的馬桶爺爺坐不慣,在湖底憋了這些年,拉屎放屁都不能求個痛快。你趕緊給爺爺找個風水寶地一瀉千里去,估摸著能讓幾里路外的人都聞到氣味,哈哈!」
  
  看著嘴裡還塞著烤肉的老魁就想著去茅房熏人了,徐鳳年臉龐僵硬抽搐,起身喊了僕役領著鎖鏈巨刀拖地的老傢伙去茅廁,世子殿下自己趕緊腳底生風溜得遠遠的,一路上不停臭著臉罵道高手你娘咧。
  
  梧桐苑是徐鳳年長大的地方,因為古語有云鳳非梧不止凰非桐不棲。
  
  大柱國徐驍總喜歡語重心長說「兒子啊,當年你娘生你的時候,做了個鸞鳳入腹的夢,你是天生注定的大才啊,爹不疼你疼誰去?」
  
  一開始徐鳳年還會反駁「那為啥沒世外高人說我骨骼清奇,是練武奇才」,徐驍就開解著說「真正的高手都是在一個地方屁股紮根就不肯挪的主,你看那王仙芝還有吳家劍冢那些個老劍士,哪個沒事出來自稱是高手?出來混的都是江湖騙子,他們哪能瞧出我兒的天生異稟」。
  
  徐鳳年耳朵起繭以後,就乾脆不搭理這一茬,只覺得身為王朝唯一異姓王的世子,豪奴無數,就不需要自己捲袖管揍人了吧,可心底,還是有些豔羨那些風裡來云裡去飛簷走壁沒事就在城頭房頂比試的大俠好漢。
  
  至於現在,見識過了馬伕老黃和白髮老魁的通天手段,難免有丁點兒遺憾,聽說行走江湖屈指可數的幾對神仙眷侶,都是男的身手絕頂女的閉月羞花,何曾聽說男的玉樹臨風女的武功蓋世?
  
  等徐鳳年進了梧桐苑這點黯淡心情就云淡風輕,名叫青鳥的大丫頭迎了上來,纏繞名貴蜀繡的纖柔手臂上停著那隻「六年鳳」矛隼,見到世子殿下,嫣然一笑道:「公子,紅薯已經暖好了床,綠蟻趴在棋墩上等公子與她坐隱爛柯呢。」
  
  徐鳳年伸手指逗了逗矛隼,笑著進屋,外屋早有兩位秀媚丫鬟替他摘去外衫。
  
  梧桐苑的四等共計二十幾個丫鬟女婢原本都是類似「紅麝」「鸚哥」的文雅名字,可世子殿下遊歷歸來後,除了青鳥幸運些,其餘大多都被改了名字,連因為身有幽香一直最受殿下寵愛的大丫頭紅麝都無法倖免,被改成俗不可耐的「紅薯」,其餘還有更倒霉的,例如跟烈酒同名的白干,最不幸的則是因為喜好黃衣裳就得了黃瓜稱呼的一個丫頭了。
  
  進了內屋,徐鳳年跳上床鑽進被窩,摟著一位二八妙齡佳人,整條被子都是芬芳沁人,再過些時日,會更神奇,懷中丫頭只要走出門,就會惹來蜂蝶,她便是大丫頭紅薯。
  
  而擅長圍棋縱橫十九道的丫鬟叫綠蟻,號稱北涼王府的女國手,一些個精於手談的清客,碰上她都要頭疼,平常棋盤都是十七道,改十七為十九,是徐鳳年二姐的又一壯舉,在王朝內曾掀起軒然大波,最後被上陰學宮率先接納推崇,這才成為名士主流。
  
  徐鳳年與綠蟻下了一局,心不在焉,自然輸得難看。
  
  他下棋其實不算差,連師父李義山都評點為「視野奇佳,惜於細微處佈局,力有不逮」,別看這話聽著不像誇人,可從李義山嘴裡說出卻是不小的殊榮。
  
  當然,若要說徐鳳年就是棋枰高手,也稱不上,真正的國手,當屬徐鳳年二姐徐渭熊,那才是讓所謂的木野狐名士自愧不如的強悍人物。
  
  徐鳳年推掉早已收官的殘局,倒在床上,讓大丫頭紅薯揉著太陽穴,怔怔出神,二等丫鬟綠蟻見主子心情不佳,也不敢打擾,徐鳳年起身後說道:「你們都先出去,沒我允許,就是徐驍來了都不讓進。」
  
  紅薯生得體態豐滿,肌膚白皙腴美,加上先天體香和舉止嫻雅,不刻意爭寵,反而最為得寵,她下床的時候,徐鳳年笑著拍了一下她臀部,她俏臉一紅,回眸一笑百媚生。
  
  等丫鬟都離去,徐鳳年立即正襟危坐,從懷中掏出大概可以稱之為劍譜的錦帛,這可是老黃的畢生心血,徐鳳年再對武學沒興趣,也要鄭重對待,藏入床底一隻材質不詳的樞機盒。
  
  想要開啟盒子,必須一步不差挪動七十二個小格子,盒子堅硬非凡,便是刀砍劍劈,也別想得到裡面的東西,徐鳳年動作嫻熟,閉著眼都能打開這娘親的遺物,將劍譜放入,重新把盒子推進床底暗格,這才躺回大床。
  
  徐鳳年估摸一下時分,那白髮老魁怎麼也應該蹲完茅廁,起床出了內室,自己套上錦繡衣衫,喊了聲「黃瓜」,那恨不得此生不再穿黃衣的丫鬟立即去別院拿來三根黃瓜,徐鳳年手裡拿了一根腋下夾了兩根邊走邊啃。
  
  一開始挺擔心老魁院子方圓一里內都會臭不可聞,走近了才發現純粹多慮,王府的茅房準備香料無數,老魁就是拉屎跟耍刀一般霸道,也熏不到哪裡去。
  
  老魁不僅拉完屎,還洗了個澡,換上一身乾淨衣裳,坐在台階上,低頭撫摸刀鋒,頭也不抬問道:「娃娃,你還真是不怕?」
  
  徐鳳年坐在他身邊,輕笑道:「老黃說你不僅是天下使刀的第一好手,一生不曾濫殺一人,所以我不怕。」
  
  老魁哈哈大笑,搖頭道:「這話一半真一半假了,我不胡亂殺人不假,卻不是用刀最厲害的人。娃娃,你這張嘴,也忒油滑了,我不喜歡。」
  
  徐鳳年嬉皮笑臉道:「只要姑娘喜歡我就成,老爺爺你不喜就不喜,反正揍了武當山的那隻烏龜,我們就分道揚鑣,不過老爺爺若還惦念王府的伙食,儘管留下來大吃大喝,歡迎至極。」
  
  老人呵呵一笑,問道:「那武當山師祖,大概幾品?」
  
  徐鳳年想了想,道:「應該不高,只是輩分離譜,三十歲不到的武當山道士,再高也高不到哪裡去吧?何況江湖上也沒他的名號。」
  
  老魁點頭恍然道:「哦,那應當是修大黃庭關的武當山掌教王重樓的小師弟,爺爺當年進入涼地有所耳聞,武學資質倒也平平,但專於道法大術,有些玄奇。」
  
  徐鳳年問了一個最關心的問題,「老爺爺打得過?」
  
  老魁灑然道:「小娃娃,爺爺送你一句話,打不打得過,得打過了才知道不是?」
  
  徐鳳年難免腹誹:「這話聽著豪氣干云,可結果咋樣,不是在湖底呆了十幾年。」
  
  老魁拿刀板敲了一下徐鳳年的頭,「別以為爺爺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徐鳳年臉上堆著笑,嘿嘿道:「那咱們往那狗屁武當山鬧一鬧?」
  
  老魁猛地起身,身影將徐鳳年整個人都籠罩其中,兩串鎖鏈鏗鏘作響,「鬧!」
  
  ……武當山有兩池四潭九井二十四深澗三十六岩八十一峰,五里一庵十里宮,丹牆翠瓦望玲瓏,以玉柱峰上的太真宮為中心,八十一峰圍繞此峰此宮做垂首傾斜狀,形成著名的八十一峰朝大頂,千年來無數求仙道者歸隱武當,或坐忘懸崖,或隱於仙人棺,聽戛玉撞金梵音仙樂,看霧騰云湧青山秀水,留下傳奇無數。
  
  武當是前朝的道教聖地,穩壓龍虎山一頭,離陽王朝創立後,揚龍虎而壓武當,這才讓龍虎山成了道教祖庭。
  
  武當沉寂數百年,卻沒有人敢小覷了這座山的千年底蘊,現任掌教王重樓雖位佔據十大高手一席位置,但傳說當年一記仙人指路破開了整條洶湧的滄浪江,以訛傳訛也好,誇大其詞也罷,終究都是位德高望重的道門老神仙。尤其當他修道教最晦澀最耗時的大黃庭關,更讓整座武當山有一種無聲勝有聲的綿長氣派。
  
  兩百北涼鐵騎浩蕩。
  
  一個魁梧老武夫身著黑袍,長刀拖地而奔,塵土飛揚。
  
  山崩地裂。
  
  一行人直衝武當山門的「玄武當興」牌坊。
  
  為首一騎竟然直接馬踏而上,穿過了牌坊,才勒住韁繩。
  
  百年江湖,膽敢如此藐視武林門派的,似乎只有那個讓老一輩江湖人談虎色變的徐人屠。
  
  虎父犬子嗎?
  
  騎於一匹北涼矯健軍馬之上的世子殿下徐鳳年自嘲一笑,望向被這恢弘陣仗吸引來的一群道士,陰沉喊道:「給你們半個時辰,讓那騎青牛的滾出來!」
  
  這幫武當山道士很為難,他們不是不知道山上有個輩分跟玉柱峰一般高的師叔祖喜歡倒騎青牛,可他們只是山腳玉清宮的普通祭酒道士,且不說勞駕不動那師叔祖,便是師叔祖好說話,跑到太真宮最快也需要足足半個時辰,來回便是一個時辰。來者氣勢洶洶,等得住?
  
  玉柱峰前後分別有大小蓮花峰兩座,大蓮花峰有十餘座洞天福地閉關修行,一側是峭壁的小蓮花峰則默認獨屬於一人。
  
  這人五歲被上一代武當掌教帶上山,收為閉關弟子,年幼便與這一代掌教王重樓變成了師兄弟。
  
  武當山九宮十三觀,數千黃冠道士中絕大多數見到這位年輕人,都需畢恭畢敬尊稱一聲師叔祖,更小點的,更要喊太上師叔祖。
  
  所幸這位年輕祖宗從未下山,只在進山時見過玄武當興牌坊,以後便再沒接近,遠望一眼都沒有,這二十多年大半時間不是在玉柱峰太清宮,就是在大小蓮花峰上倒騎青牛倒著冠,僥倖遇見過真面目的,回去都跟人說師叔祖脾氣極好,學問極深,風雅極妙。
  
  山門這邊鬧哄哄,小蓮花峰陡峭山崖邊上的龜駝碑邊上,卻是安靜得很。
  
  一位相貌清逸的年輕道士躺在石龜背上曬太陽,一招手,遠處吃草的一頭青牛走上前,牛角上懸掛有幾冊道藏古籍,他摘下一冊,剛要翻閱,略一掐指,跳下龜背,尋了根枯枝,在地上畫了密密麻麻天干地支,臉色微變,不停自言自語,最終重重嘆息。
  
  細緻理了理道袍袖子領口,翻身上牛,倒騎牛,角掛書,下了小蓮花峰,半吟半唱著「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誰曳尾於途中,誰留骨於堂上……」
  
  出了小蓮花峰,將青牛放了,小心翼翼取下其中一卷封皮是《靈源大道歌》的道教典籍,邊走邊看,津津有味,直奔武當山腳。
  
  路上偶有道士駐足喊他師叔或者師叔祖,他都會笑著打個招呼,相當平易近人。
  
  眾人只覺得這位年輕前輩實在是勤懇,不愧是在玉清宮內註疏過無數古篆孤本的師叔祖,難怪掌教讚譽一句「天下武學和道統都將一肩當之」。
  
  卻不知這位口碑極好的師叔祖此時在兩眼放光看一本最為道學家不齒的豔情小說,只不過貼上了《靈源大道歌》的封面罷了。
  
  道士翻來覆去就看一頁,因為捨不得,山上就這一本無上經典,還是當年跟那居心不良的世子殿下借的,臨近山腳,一頁顛來倒去看了數十遍,這才意猶未盡地收起,一臉浩然正氣道:「就算被你打得鼻青臉腫,這書,堅決不還!」
引言 使用道具
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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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最好真好
  
  高坐駿馬上的徐鳳年一見到那鬼鬼祟祟的熟悉身影,躲在玉清宮拐角處,探出一顆腦袋,這人一見到世子殿下就縮了回去,徐鳳年揚起馬鞭怒喝道:「騎牛的!再躲老子就帶人踏平太清宮,將你連同龜駝碑一起丟下小蓮花峰!」
  
  武當山百年來最被寄予厚望的年輕道士畏畏縮縮出現在眾人視野,在離北涼鐵騎隔了老遠的地方停下,打了個稽首,滿臉春風道:「小道見過世子殿下。」
  
  這位師叔祖對徐鳳年客套行禮,眼睛卻始終停留在白髮黑袍的老魁身上,武當山號稱天下一半內功出玉柱,除了武當劍術極富盛名,更注重內力修為,是內外兼修的典範。
  
  道士在大蓮花峰上見過不少同輩份的師兄,領略過內力臻於化境後的氣象,眼前使刀手法詭異的老人顯然如此,氣機綿延不絕,一看就是個扎手的點子。
  
  還未到而立之年的武當山師叔祖下意識退了兩步,朝大有踏平武當山之勢的世子殿下拋了個你知我知天地都不知的眼神,徐鳳年回丟過去一個,師叔祖再還一個眼神,如此反覆,看得旁人一臉茫然,不知兩位葫蘆裡賣什麼藥。
  
  最終,在玉清宮道士眼中無疑是師叔祖勝了,絕對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宗師風采,眾人只見師叔祖轉身瀟灑前行,一身道不盡的出塵氣,而那面目可憎的世子殿下僅是帶著白髮老者跟隨拾階而上武當山。
  
  祭酒道士們如釋重負,師叔祖就是師叔祖,沒說一句話便讓姓徐的紈?妥協。只是道士們不知三人到了一處僻靜地方,他們心目中地位崇高僅次於仙人一指斷滄瀾的掌教的師叔祖,就被徐鳳年捲起袖管拳打腳踢了整整一炷香時間,只傳來師叔祖「打人別打臉,踢人別踢鳥」的哀求。
  
  打完收工,做了個氣運丹田的把式,徐鳳年終於神清氣爽了,丟下一本豔情禁書,揚長而去,卻不是下山,而是帶著老魁走了跳刻於懸崖中的青石板羊腸小道,登上懸於峭壁的淨樂宮。
  
  這處殿宇最大的出奇在於有一座祈雨祭壇出懸崖而建,仿北斗七星,道教典籍相傳武當山紫云真人曾在此舉霞飛昇,淨樂宮尋常不對外開放,一些個尋幽探僻的文人雅士都只能在宮外無功而返,只不過徐鳳年託大柱國老爹的福,可以帶著老魁大搖大擺來到七星壇。
  
  山風凌冽,老魁盤膝而坐,衣袂獵獵,眯起眼睛,眺望遠峰云海。腳步輕浮的徐鳳年站在帶刀老魁身後,這才穩住身形,幾乎睜不開眼,只得坐下,恰好躲在老魁身影中。
  
  徐鳳年費勁喊道:「老爺爺,那小道士功力如何?」
  
  老魁似乎有些納悶道:「武功倒是平平,似乎跟你是一路的憊賴貨,可惜了爹娘給他的那副上好骨骼。至於道法如何,也沒個試探法子,不知不知,想必不會太差,也不會太好,天下的難事大抵都逃不過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路數,不肯吃苦,哪能成才。奇了怪了,武當山怎麼就相中了這塊材料,莫不是與禪宗的子孫叢林一般?想不通想不通。」
  
  徐鳳年更納悶,問道:「這道法玄術,能當飯吃?還是能殺人?」
  
  老魁想了想,笑道:「小子,你問錯人了。」
  
  「可不能殺人。」
  
  武當山與掌教同輩分的年輕道士雙手插入道袍袖口,立於祭壇邊緣,卻不肯腳踏七星,笑著給出答案,瞧他身形,不似老魁不動如山,也不像徐鳳年那樣踉蹌狼狽,只是隨風晃動,一搖一擺,幅度不大不小,正好風動我動,竟然有些天人合一的玄妙意味。
  
  徐鳳年眼拙,沒看出門道,只是轉身死死盯著這個當年讓姐姐抱憾離開北涼的騎牛道士,陰沉問道:「洪洗象,你為何不肯下山,走過那玄武當興的牌坊?!」
  
  武當道教千年歷史上最年輕的祖師爺咧嘴笑了笑,一臉沒風範的羞赧,開口道:「五歲上山,八歲學了點讖緯皮毛,師父要我每日一小算一月一中算一年一大算,算何時能下山,何時需要在山上閉關,可自打我學了這學問,就沒一天不需要閉關的。」
  
  徐鳳年哪裡會當真,譏笑道:「據說你師父臨終前專門給你定了條規矩,不成為天下第一,就不能下山?那你這輩子看來是都不用下山了。」
  
  有個出塵名字的道士依然束手入袖,八風不動,呵呵笑道:「天下第一不假,可吃飯最多,讀書最多,都是第一,很多的,師父又沒說是武功第一,總有我下山的一天。」
  
  徐鳳年艱難起身,視線投望江南方向,輕輕道:「可那時候,人都老了。再見面,白髮見白髮,有用嗎?」
  
  洪洗象合上眼睛,沒有說話。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冷哼一聲,走出祭壇,與道士擦肩而過的時候微微駐足,問道:「你覺得我姐,如何?」
  
  自打記事起就在這琉璃世界裡捧黃庭倒騎牛看云卷云舒的道士,輕輕道:「最好。」
  
  徐鳳年面無表情地走出淨樂宮,身後悍刀老魁若有所思。
  
  趙洗象等世子殿下走遠了,然後姿勢不雅地蹲著,雙手托著腮幫,怔怔出神,喃喃自語:「紅豆生南國,春來發枝冬凋敝,相思不如不相思。」
  
  道士頭頂,十數隻充滿靈氣的紅頂仙鶴盤旋鳴叫,將他襯托得宛如天上仙人。
  
  他突然摀住肚子,愁眉苦臉道:「又餓了。」
  
  ……下山時,老魁突然嘖嘖說道:「有點意思,那小牛鼻子道士有些道行。」
  
  徐鳳年興致不高,敷衍問道:「怎麼說?」
  
  老魁不確定道:「那娃兒修的是無上天道。」
  
  徐鳳年一聽到這道啊什麼的狗屁就頭疼,皺眉道:「玄而又玄空而又空的東西也有人往上面鑽牛角尖?不怕到頭來才發現竹籃打水?」
  
  老魁放聲笑道:「我也不喜歡這些摸不著頭腦的玩意。」
  
  徐鳳年到了山腳牌坊,不理睬那些祭酒道士的卑躬屈膝,抬頭回望了山上一眼,罵道:「這只躲著不出殼的烏龜!」
  
  兩百恭立於台階下的驍騎見到世子殿下,重新上馬,動作整齊爽利,沒有任何多餘。
  
  北涼鐵騎,清一色配怒馬披鮮甲,而且每年都會被大柱國拉往邊境實戰練兵,加上涼地民風彪悍,許多女兒身都擅長弓馬,這是最獨到的優勢。
  
  比如徐鳳年姐姐徐脂虎就從小騎射嫻熟,更別提二姐徐渭熊,馬術超群不說,劍術更是一流,騰挪勝猿猴,有羚羊大掛角的美譽,十三歲便提劍殺人,至今手中劍割下近百顆頭顱。涼人好戰,自古便然,所以行家眼中,北涼鐵騎遠比燕剌王膠東王麾下的兵馬要遠遠更有戰力,是當之無愧的百戰雄獅。
  
  老魁等徐鳳年上馬,笑道:「小子,我就不回王府了,沒有黃老九,賊無趣。」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勸說道:「要不然先等我行了及冠禮?若沒有老爺爺,鳳年早就死於湖底了。大概還有半年時光,我給老爺爺多備些好吃好喝,救命大恩,我能報答多少是多少,可好?」
  
  老魁思索片刻,點頭算是答應下來。
  
  看得出來,這位刀中雄魁對眼前北涼最大的膏粱子弟其實並不反感。
  
  一路馳騁回了王府,剛進城時,天上又沒來由飄起鵝毛大雪,簡直是要下瘋了,徐鳳年凍得直哆嗦,才到家門口,望眼欲穿的門房就識趣地雙手遞上一襲上品狐裘,小心翼翼給世子殿下披上,比伺候親生爹娘都要慇勤。
  
  徐鳳年念叨了一句也不知道老黃衣服帶夠了沒。
  
  跟老魁道一聲別後,徑直單獨走向魚幼薇所在的院落,漂亮女子被冷落,成天孤芳自賞,太暴殄天物,不好,不符合徐鳳年養花需澆水的脾性。
  
  期間路過姜泥稱不上院子的貧寒住處,看到衣衫單薄的亡國公主半蹲著堆雪人,雪人半人高,她大功告成以後,卻不是瞧著雪人有多歡喜,而是一臉憤恨直愣愣望著雪人,然後掏出那柄相依為命的神符,一匕首揮下去,把雪人的腦袋給劈掉,看得徐鳳年一陣毛骨悚然,敢情這瘋丫頭是把雪人當作自己了?
  
  徐鳳年咳嗽了幾聲後走過去,姜泥原本神情慌張,看到是世子殿下後,如釋重負,動作緩慢收起凶器,徐鳳年走近以後,看到她通紅雙手,長滿礙眼的凍瘡,像極了浣衣局裡任人欺凌的可憐婢女,徐鳳年唉聲嘆息,蹲下去重新壘了個腦袋,落入姜泥眼中,自然是惺惺作態,面目可憎。
  
  徐鳳年拍手起身後溫柔問道:「要給你添置些暖和衣物?」
  
  姜泥冷臉冷聲道:「嫌髒。」
  
  徐鳳年哈哈笑道:「我就是隨口一說,反正好人我當了,你領情與否可不關我事情,我就喜歡你這樣,總讓我佔便宜,跟你做買賣,最賺。」
  
  離開前,徐鳳年刺了這小婢女一句:「你身上穿得再寒磣,可不還是我的東西?有本事脫了去,那才是女俠。」
  
  姜泥假裝聽而不聞,與無賴皮厚的徐鳳年鬥嘴,她總是輸多勝少,仔細想想,甚至可能沒一次能佔了上風。
  
  心情舒暢的徐鳳年見到魚幼薇後,心情就更好了,娘親說過,漂亮的女孩,不管菩薩心性還是蛇蠍肚腸,都要心疼些,將近二十年人生,徐鳳年就沒做過辣手摧花的勾當,反而直接和間接救下了十幾二十條卑微如塵土的丫鬟性命。
  
  魚幼薇慵懶躺在溫暖如春的臥室中,逗弄著那隻胖嘟嘟毛髮如雪的武媚娘,徐鳳年每逢下雪,都想要把武媚娘丟進雪地裡,看分不分得清白貓白雪,一直忍著這種惡趣味,心想啥時候魚幼薇和武媚娘分開,一定要試試看。
  
  徐鳳年脫了靴子躺在魚幼薇身邊,靠著她暖玉溫存的婀娜身段,閉目養神,輕聲道:「去了趟武當山,把一個跟掌教同輩分的道士結實揍了頓,厲害不厲害?」
  
  魚幼薇淺笑道:「是大柱國厲害。」
  
  徐鳳年睜眼把她轉過身,狠狠拍了一下她的桃形圓滾翹,教訓道:「爺親手教你怎麼拍馬屁!」
  
  魚幼薇俏臉微紅,徐鳳年正要趁勝追擊,院中傳來梧桐苑二等丫頭綠蟻的輕靈嗓音,說是龍虎山的書信到了,徐鳳年顧不上揩油魚幼薇,胡亂穿上靴子,跑出房子,接過書信,見綠蟻纖細雙肩爬滿雪花,笑著替她輕輕拂去,然後結伴而行。
  
  到了自己的梧桐苑,這裡鋪設的地龍最佳,赤腳都無妨,不燙不冷,連徐曉的房間都比不過,徐鳳年享受著大丫頭紅薯的揉捏,抽出信紙,呦,那姓趙的龍虎山老道還寫得一手好字。
  
  仔細看去,弟弟在龍虎山的修行被稱作「精進勇猛,一日千里」,這等溢美之詞,在聽多了官腔的徐鳳年來看,即便對折掉一半水分,也很出彩了,想來黃蠻兒沒白去,書信末尾小心提及徐龍象想家,所以那老道懇求世子殿下回一封家書,讓他徒弟能夠安心修習,徐鳳年放下書信後,大手一揮道:「研磨。」
  
  屋內頓時素手研磨,紅袖添香,忙碌起來,徐鳳年提筆後卻開始猶豫,一時間不知如何下筆,差點抓耳撓腮,正應了那句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過不知難。
  
  徐鳳年乾脆把筆擱下,用頭蹭了蹭滿體芬香的大丫頭豐腴胸脯,問道:「林家那個吃胭脂的貨,見著徐曉沒有?」
  
  紅薯嬌聲道:「見過了,卻沒肯走。」
  
  徐鳳年壞笑道:「莫非這浪蕩子還想吃你們的胭脂不成?」
  
  綠蟻一臉不屑道:「那隻破爛繡花枕頭,可不入姐妹們的眼。」
  
  徐鳳年白眼道:「我就不是繡花枕頭了?」
  
  紅薯雙手輕柔環住世子殿下,堅挺胸脯被擠壓得弧度驚人,她天然嫵媚道:「世子殿下不是枕頭,奴婢才是。」
  
  徐鳳年笑道:「這小嘴,好生了得。」
  
  綠蟻坐在稍遠處,撿起棋子又放下棋子,百無聊賴。徐鳳年坐直腰板,往屋外望瞭望,不出意外,青鳥這性格生僻的丫頭又在發呆了。梧桐苑是只小麻雀,但五臟俱全,除了四等丫鬟女婢,還有各色雜役,因為世子殿下的緣故,在北涼王府內顯得地位十分超然。
  
  不說徐鳳年格外寵幸的大丫頭,就連二等丫鬟,一般管家門房都要笑臉相迎,這些丫鬟中,原本暱稱紅麝的紅薯性子柔弱,對誰都好說話,青鳥卻截然相反,對徐鳳年恭敬親近,卻不盲從,徐鳳年自小調皮搗蛋,很多次闖禍,也都是脾氣頗像紅鬃烈馬的青鳥給他收拾爛攤子。
  
  說起青鳥,徐鳳年懂事起就感覺她陪在了身邊,是王妃親手牽到他面前的,不像丫鬟,倒像是半個姐姐,她在梧桐苑與其她丫鬟不甚熱絡,天生的冷臉冷心,每年都有幾段時間不在王府,但每次回來,都會給世子殿下捎來一樣上心的小物件,經過一次少年時代發生的小風波後,都被徐鳳年保存起來。
  
  大體而言,梧桐苑裡,都是些沒啥大故事的人物,可人可口,但咂摸咀嚼一番,就清淡單薄了,想來一切都是因為大柱國眼中揉不進沙子的原因。
  
  徐鳳年竭盡全力掏空獨中墨水才勉強回了封家書,絮絮叨叨,都是些芝麻綠豆小事,與初衷南轅北轍,最後不得不自己安慰自己若寫高深了,黃蠻兒也聽不懂,直白最好。
  
  寫完信,徐鳳年伸了個懶腰,到了房外,果然見到在院落迴廊站著出神的青鳥,看了眼天色,大雪稍歇,最適合錦衣夜行,就拉上青鳥出了梧桐苑,打算去鳳儀館逗弄那個病如西子惹人生憐的樊妹妹。
  
  至於林探花,徐鳳年覺得很對李瀚林的胃口。途中徐鳳年想起今天貌似是自己掛牌的放狗日,笑問道:「府上有動靜嗎?」
  
  青鳥的回覆一如既往的簡潔明了:「有。」
  
  徐鳳年精神一振,笑道:「是奔聽潮亭那邊,還是找徐曉的?」
  
  青鳥搖頭道:「不知。」
  
  徐鳳年一臉惋惜地感慨道:「現在上鉤的越來越少了。」
  
  世子殿下這些年閒來無事,就故意讓原本常年戒備森嚴的北涼王府在某段時間裡故意放鬆,但內緊,美其名曰「釣魚」,專門勾引那些垂涎武庫絕學秘籍的江湖好漢,或者是滿腔熱血的仇家刺客。
  
  前個四五年有一次放牌日,最多引誘了大小四批不速之客,一頓關門打狗後,據說第二天拖出去剁了喂狗的屍體有二十六具。
  
  遊歷歸來後,放牌兩次,但沒有收穫,想必那些草莽俠士都緩過神回過味了,少有上當的魚蝦,就是不知今天成果如何。徐鳳年的無聊至極,可見一斑。
  
  青鳥突然停足回望梧桐苑。
  
  徐鳳年小聲問道:「怎麼了?」
  
  她輕輕道:「沒事。」
  
  徐鳳年壓下心中疑惑,來到鳳儀館,進了屋子,看到樊妹妹在和姓林的在手談,見到徐鳳年,樊小姐似乎愣了一下,林探花則如喪考妣,近期在府上所見所聞,總算知曉了眼前這位自稱殿下伴讀的傢伙就是如假包換的涼王世子,忐忑起身躬身,作揖到底,顫聲道:「見過世子殿下。」
  
  不等徐鳳年搭話,門外傳來王府甲士的兵戈嘈雜聲,林家公子一頭霧水,那樊妹妹卻是淒婉一笑,神情複雜望向徐鳳年。
  
  大柱國義子中排名僅次於陳芝豹的袁左宗披甲走入屋內,手上拿著一幅畫像,這位北涼陷陣第一的將軍眯起一雙好看丹鳳眸,先對世子殿下稱呼後,轉頭看著那對年輕客人,眼神瞬間冷冽,冷笑道:「樊小釵,林玉,隨我走一趟。」
  
  林探花懵了,不明就裡就遭了無妄之災,立即兩腿發軟,癱坐在椅子上。
  
  體弱的樊小姐被帶走前朝徐鳳年吐了一口唾沫,十分錚錚鐵骨,結果被袁左宗一巴掌打出屋,一坨軟泥般趴在雪地中。
  
  徐鳳年對此不動聲色,從袁左宗手中接過那幅畫像,是自己,只有六七分相似,卻有十二分神似。
  
  可見在那位樊妹妹眼中自己相當的不入流,連正眼都不願多瞧,在她心中的氣質更是下作,徐鳳年拿著畫像坐下,笑了笑,兩名身份特殊的內應刺客都被袁左宗帶走,徐鳳年抬頭問道:「青鳥,梧桐苑那邊?」
  
  她平靜道:「沒事。」
  
  徐鳳年自嘲道:「一次跟祿球兒喝酒,被我灌醉,死胖子說我身邊有兩撥死士護衛,其中一撥四人,只有四個代號,甲乙丙丁,另外一撥連他都不清楚,你給我說說看,梧桐苑有幾位?是丫鬟,還是其他僕役?」
  
  她閉嘴不言。
  
  徐鳳年直勾勾看著青鳥,「你是嗎?」
  
  青鳥依然不言不語。
  
  徐鳳年嘆氣,低頭凝視畫像,「這兒如果安全,你先退下。」
  
  她輕輕離開,無聲無息。
  
  她來到梧桐苑,凝脂腴態的大丫頭紅薯坐在迴廊欄杆上,拿著一柄小銅鏡,雙手沾滿了類似胭脂的鮮血,一點一點被塗在嘴唇上。
  
  青鳥滿眼厭惡。
  
  這名在王府上下公認羸弱軟綿如一尾錦鯉、需要主子施捨喂食才能存活的大丫鬟同樣不看青鳥,只是歪了歪腦袋,對著鏡子笑眯眯道:「美嗎?」
  
  青鳥微微嗤笑一聲。
  
  萬籟無聲中,異常刺耳。
  
  紅薯抿了抿嘴唇,月夜雪地反光下,那張臉龐十分妖冶動人,嬌媚道:「比你美就好。」
  
  青鳥轉身離開,留下淡淡一句話:「你老得快。」
  
  紅薯也不反駁,媚眼朦朧自說自話:「活不到人老珠黃的那天,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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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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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說與山鬼聽
  
  第二日,所有事情都水落石出,本名樊小釵的女人是個因為大柱國手腕導致家道中落的破敗世家女,一顆死棋,不管事成與否,皆是板上釘釘的死棋,用處卻不小,用於做活、佔地和搜根。
  
  林家小二公子只不過是個被利用的蠢貨,可半死不活,這位探花爺一切都被蒙在鼓裡,只貪圖樊妹妹的嘴上胭脂風情,讀書讀傻了,哪裡知道越是動人的女子越是禍水,一場蹩腳的偶遇安排,就神魂顛倒,不知死活地帶進了北涼王府,天曉得河東譙國林家知道這麼場劫難後是如何心如死灰,昨夜的刺殺並不精細,十分粗糙,透著股狗急跳牆,由進府的樊小姐借觀光機會描繪王府地圖,以及世子徐鳳年的肖像,然後找機會行刺,只不過他們的人算遠不如涼王府方面的人算,全遭了殃,至於樊姓女子幕後的推手和譙國林家下場,此時正坐在聽潮亭樓榭中溫酒的徐鳳年都懶得去理會,他只是想知道樊小釵是否後悔為了個素未謀面的男人就白白赴死。
  
  徐鳳年對於這些人的飛蛾撲火,沒有任何憐憫,世上漂亮女子總是如雨後春筍和草原夜草一個德性,少了一茬,下一年就冒出新的一茬,除不盡燒不完,個個憐香惜玉過去,豈不是累死累活,徐鳳年實在沒這份閒情逸致,何況三年喪家犬般的困苦遊歷,徐鳳年也懂了不少市井間的淺白世故,記得途中碰上個臭味相投的不入流青年劍士,那貨就總愛說些對敵人慈悲就是跟自己小命過不去的大道理,據說他都是跟一些不得志不成名前輩劍客學來的,每次說起都口水四濺,總要噴徐鳳年滿臉的唾沫星子。
  
  徐鳳年至今仍記得那個買不起鐵劍只能挎木劍的傢伙,每次在街上看到佩劍遊俠們的眼神,採花賊撞見了美娘子一模一樣,如果這傢伙知道天天被迫聽他吹噓大乘劍術應當如何如何的老黃,便是那對上武帝城王老怪物都可一戰的劍九黃,而老傢伙後背劍匣就藏了五把天下有數的名劍,會做何感想?那個滿腦子想要尋個名師學藝的傢伙,現在可安好?可曾在劍術上登堂入室?
  
  在南燕邊境分別時,那人曾豪氣干云對徐鳳年說道:「等哪天兄弟發達了,請你吃最好的醬牛肉,一斤不夠,就三斤,管飽!」
  
  三斤牛肉,似乎就是他想像力的極限了。
  
  真正的江湖,畢竟少有一劍斷江力拔山河的絕頂高手,更多的還是那個傢伙這樣的無名小卒,做著一個個遙不可及滑稽可笑的江湖夢。徐鳳年狠狠揉了揉臉頰,看到袁左宗站立在一旁,安靜等待自己,徐鳳年趕緊起身,給正三品龍吾將軍挪了挪繡墩,袁左宗眼神訝異一閃而逝,坐如洪呂大鐘,正色道:「殿下,王爺讓我來問如何處置樊姓女子。」
  
  徐鳳年笑道:「該如何便如何。」
  
  袁左宗微微點頭,得到意料之外的答覆,就馬上起身,準備告退。
  
  徐鳳年也不阻攔,坐下沒多久就重新起身道:「袁三哥,有空一起喝酒,不醉不歸。」
  
  袁左宗露出稀罕笑臉道:「好。」
  
  徐鳳年從茶几上拿了一壺早就準備好的酒,提著走向聽潮亭,直上八樓,見到了埋首抄書的師父,李義山,字元嬰,披頭散髮,形容枯槁的男子在江湖在廟堂都名聲不顯,可在北涼王府,沒誰敢對這位府上第一清客稍有不敬,徐鳳年坐在一旁,熟門熟路地拿起紫檀几案上的青葫蘆,將酒倒入,一時間酒香四溢,男子這才停筆,輕聲笑道:「現在你這身脂粉氣總算是淡了些,三年遊行,還是有些裨益。」
  
  徐鳳年嘿嘿一笑,繼而擔憂道:「師父,老黃去武帝城,能取回城牆上的那把黃廬劍嗎?」
  
  李義山灌了口酒輕輕搖頭。
  
  徐鳳年震駭道:「湖底老魁已經強勢無匹,老黃明顯要強上一籌,在那東海自封城主的王仙芝,豈不是真的天下無敵了?」
  
  李義山握著青葫蘆,不再喝,只是嗅了嗅,緩緩道:「天下無敵?一品之上還有一撮人,王仙芝一生浸淫武道,幾近通玄,但稱不上無敵。現在的武林,是群雄割據,各有千秋,以往一人絕頂的景象,現在不會出現,以後也沒可能。況且武道極致,不過是摸到了天道的門檻,再者廟堂外武夫對天下大勢的影響,很小,要不然當年也不會被你北涼鐵騎給馬踏整座江湖。你不願學武,大柱國不強求,我也無所謂,就是如此。雄兵百萬尚且俯首,還不如做一個可畏國賊。文官或可擾政,一介匹夫是決不至於亂國的。」
  
  徐鳳年啞然失笑。離陽王朝這十幾年孜孜不倦流傳這句殺人不見血的誅心語:雄兵百萬可伏,國賊一個可畏。前半句是捏鼻子讚譽大柱國的武功偉業,有捧殺嫌疑,後半句則圖窮匕現的露骨棒殺了。這話說得很有學問,連徐曉聽聞後都拍掌大笑,只不過笑過之後罵了一句「上陰學宮這幫吃飽了撐著的空談清流,該殺」。
  
  李義山提著酒壺騰出位置,讓徐鳳年代筆抄寫孤本典籍,徐鳳年早就習以為常,字倒是練習得功底不弱,可始終沒能養出啥浩然正氣,每當見到徐鳳年勾畫不妥,就拿青葫蘆敲打一下。李義山讓這位世子殿下抄了一盞燈時光,重新坐下,徐鳳年趴在一旁,側望著師父,蒼顏白髮人衰境,黃卷青燈空心,聽說人世最苦是衰境,修為最難是空心,怎樣的閱歷,才會讓師父如此心如止水?李義山不抬頭輕聲道:「去吧,看看你請進聽潮亭的客人,快要登上三樓了。」
  
  徐鳳年哦了一聲,悄悄下樓。
  
  二樓,徐鳳年看到堆積如山形成一整面書牆的古樸書架下,站著那位身份晦暗的白狐兒臉,左手握有一本泛黃武學密典,右手食指有規律地敲打光潔額頭,那柄在鞘的繡冬刀被插入書架中當作標記。
  
  白狐兒臉只是瞥了眼徐鳳年,就再度低頭。
  
  自討沒趣的徐鳳年只好撤退。
  
  偌大的北涼王府,彷彿只有世子殿下這麼一個遊手好閒的散淡人,淡出個鳥來的那種。
  
  年中,大柱國擇了個良辰吉日,在宗廟給兒子行及冠禮。很不合常理的是堂堂北涼王長子冠禮,辦得還不如一般富貴家族隆重,不僅邀請的賓客相當稀少,就連世子殿下的兩個姐姐一個弟弟都未到場,一身清爽的徐鳳年被徐曉領進太廟後,祭高天地先祖,加冠三次,分別是黑麻緇布冠,白鹿皮弁和紅黑素冠,徐鳳年頭頂的小小三冠,牽扯了太多視野和關注,第一冠,是離陽王朝所有廟堂大員都在意的,因為這代表世子殿下可以入朝當政,第二冠寓意更為實際和流長,因為北涼三十萬鐵騎都在拭目以待,至於第三冠,則只有一些像征意義,對比之下不為人重視。
  
  結髮及冠的世子殿下忙碌了一整天,臉龐繃得僵硬,跟來府上的北涼邊陲大員們一一行禮後,終於能鬆口氣,享受著梧桐苑貼身丫鬟們的端茶送水和揉肩敲背捏腿,休息差不多,徐鳳年這才親自理了理頭冠服飾,最後與徐驍一同來到王妃墓,一對高大的青白玉獅子栩栩如生,俱是母獅幼兒的活潑造型,右手母獅護著三頭幼獅,象徵王妃和三位膝下親生子女,幼獅分別是長女徐脂虎,二女徐渭熊以及幼子徐龍象,左手母獅卻只是低頭親吻一頭幼獅,王妃對長子徐鳳年的寵溺偏愛,生前死後皆是沒有止境!徐鳳年站著石獅子前,眼睛通紅。大柱國徐曉輕輕嘆息,少年鳳年每次覺得受了委屈,就偷跑到這裡,一呆就是整宿,不管天冷天熱,都不曾生病。
  
  王妃墓四周由白玉壘砌成兩道城垣,形成城中有城的大千氣象,主神道更是長達六十丈,按照典制,王朝帝王神道兩側擺置石獸不過九種,這裡卻有足足十四種!
  
  近百尊石刻,神定精盛,貫穿一氣,氣勢如虹,除此之外,陵墓寶頂高度和地宮規模都遠超王朝任何一位藩王,而且構建了獨具匠心沒有先例的一座梳妝台和兩座丫環墳,當時王妃墓初建成,被無數世人詬病,皇帝御書房幾乎是一夜間擺滿了彈劾奏疏,但都被壓下,不予理睬。
  
  背駝腿瘸的大柱國站著墳前,默不作聲。
  
  徐鳳年祭奠完畢後,蹲在墳頭前,輕聲道:「爹,我再待一會兒。」
  
  大柱國柔聲道:「別著涼,你娘會心疼。」
  
  徐鳳年嗯了一聲。
  
  人屠北涼王走在主神道上,心中默念,剛好三百六十五步。
  
  這位權傾朝野的唯一一位大柱國清楚記得當年第一次入朝受封,從那扇紅漆大門走到坤極殿殿門,第一次年輕氣盛,走了二百八十四步,後來年紀大了,加上腿瘸,就越走越多,越慢越長,但始終沒有超過三百六十五。
  
  戎馬生涯四十年,才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徐驍問心無愧,不懼天地,不怕鬼神。
  
  大柱國走出主神道,轉頭望瞭望,那孩子肯定是在哼那支小曲兒,《春神謠》,孩子娘親當年教他的。
  
  徐驍想到昨夜三更時分才緊急送到書桌上的一封密信,猶豫不決這信是交還是不交,鳳年剛剛及冠的大喜日子,這封信來得很不是時候啊。
  
  北涼王沿著小徑走到清涼山山頂,看似單身,實則一路暗哨無數,不說軍伍中精心挑選出來的悍卒,便離大宗師境界只差兩線的從一品高手,就有貼身三位。徐曉自認項上人頭還值些黃金,年輕時候覺著戰死沙場,被敵人摘了去無妨,馬革裹尸也是快事,爵位越高,就難免越發珍惜,這並非單純怕死,只不過徐曉一直堅持今日榮華,都是無數兄弟捨命拼出來的,太早下去陰曹地府,對不住那些個草草葬身大江南北各地的英魂,尤其是這些人大多都有家室家族,總得有他照應著才放心,樹大招大風,樹倒風更大,世家豪族與王朝無異,打和守都不易,徐驍見多了因殫精竭慮而英年早逝的家主。
  
  他走入黃鶴樓,略顯冷清陰森,登山頂再登樓頂,一如這位異姓王的?赫彪炳人生,負手站定,沒學士子無病吟唱地拍遍欄杆,只是眺望城池夜景,當下膝下兩兒兩女,麾下三十萬鐵騎,六名義子,王府高手如雲,清客智囊無數,門生故吏遍及朝野上下,一招招暗棋落子生根於四面八方,所謂金玉滿堂富可敵國,不過如此。當然,政敵仇人同樣不計其數,那樊姓小女娃,不就是一隻自投羅網的瞎眼雀兒?只不過這類小角色,徐驍一般都懶得計較,北涼軍務已經足夠繁忙,邊境上每隔幾年就是狼煙四起,只不過大半都是他親手點燃的。還要應付皇城那邊的風吹草動,連江湖事都早已不去理會。徐驍搓了搓雙手,不小心記起年輕時聽到的一首詩,可惜只能記得片段,帝王城裡看什麼的,模糊不清了,但末尾一句徐驍始終牢記:「五十年鴻業,說與山鬼聽。」
  
  站在黃鶴樓空蕩走廊的徐驍一直待到東方泛起魚肚白,這才輕聲道:「寅,把信送給鳳年,他終究已經行過冠禮。」
  
  沒有任何明面上的回應。
  
  徐驍耐心等待旭日東昇。
  
  大柱國有精銳死士十二名,以十二地支作為代號,當長子徐鳳年呱呱墜地,就開始著手為子孫培養另外一批死士,以天干命名,可惜迄今才調教出四名,在兒子遊歷中,又相繼陣亡兩人,湊足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人愈發遙遙無期。所幸天干死士之外的兩位特殊棋子,讓大柱國十分滿意,這些最大不過二十五歲的孩子,最小更是才年華十二,這些花費大量財力物力栽培的暗樁,興許武功暫時不如從一品高手,可說到殺人手法,卻絲毫不差,能殺人才能救人,徐驍比誰都確信這一點。
  
  徐驍下樓的時候問道:「丑。袁左宗能服我兒,那陳芝豹?」
  
  陰暗處,傳來一陣如同鈍刀磨石的沙啞嗓音,「回稟主公,不能。」
  
  徐驍揉了揉太陽穴,笑了笑,「如果本王沒記錯,洛陽公主墳一戰,陳芝豹救過你的命,這樣的交情,你就不懂替他打個圓場?就不怕他今天就暴斃?」
  
  沉默。
  
  忠孝義。
  
  在北涼,這個次序不能亂。誰亂誰死。注定永遠躲在幕後的「丑」若替陳芝豹圓場,無非是多搭上一條人命的小事。
  
  徐驍心思難測,自言自語道:「小人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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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那些壇黃酒
  
  徐鳳年清晨時分醒來,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錦緞被縟帶來的舒適感,這讓他很知足,沒有餓過肚子受過風寒,很難知道飽暖的潑天幸福,餓治百病這個道理,父輩們的循循善誘不管如何情真意切,都講不出那個味兒。
  
  在黃鶴樓上跟李瀚林嚴池集兩個膏粱子弟說起三年遊歷,倆發小只是好奇江湖趣聞武林軼事,對於挨餓受凍是沒有任何感觸的,所以雙手雙腳結滿老繭至今都沒有褪去的徐鳳年很慶幸能活著回涼州,才剛坐起身,住在隔壁小榻上的暖房大丫頭紅薯就進來幫著穿衣戴冠,徐鳳年沒有拒絕,深諳市井艱辛是好事,矯枉過正就不妥了。
  
  紅薯纖手流轉的時候,輕聲提醒桌上多了封密信,徐鳳年嗯了一聲。
  
  豪族門閥內,踰越規矩是大忌,再得寵的丫鬟侍妾,都不敢掉以輕心,徐鳳年下床漱口洗臉後,輕輕拆信,這樣的事情不常見,梧桐苑不是誰都可以進的,信封外寫了個小篆,寅。
  
  對此徐鳳年不驚奇,老爹身邊有地支十死士是路人皆知的公開秘密,個個如同見不得陽光的魑魅精怪,善奇門遁甲,走旁門左道,殺人於無形。
  
  徐鳳年發現這封信是一個類似行程介紹的東西,文字直白,都是記載老黃的東海行,事無鉅細,一一記錄。
  
  起先都是雞毛瑣碎,徐鳳年看著好笑,想來當時自己的遊行糗事,也都被老爹全部知曉,當徐鳳年看到老黃進了東臨碣石可觀滄海的武帝城轄區境內,因為那個「寅」附加了一些老黃以外的秘聞,例如幾位天下間有數的劍道名家都早早進入武帝城,除了越王劍池的當家,更有極少入世的兩名吳家劍冢都出山入東海,拭目以待那城頭巔峰一戰,下一篇更提到了久負盛名的一品高手曹官子都在武帝城內租下一整棟觀海樓。
  
  徐鳳年雖未親生經歷目睹,卻很明顯感受到一股黑云壓城風雨滿樓的窒息感,倒數第二篇講述老黃在主城樓不遠處一座酒鋪歇腳片刻,要了酒二兩,肉半斤,花生一碟。
  
  這老黃,還是不溫不火的老好人啊。
  
  「寅」字號諜錄只剩下最後一篇了。
  
  徐鳳年沒有急著看下去,只是記起了三年中發生的許多事,最大不過碰上剪徑蟊賊攔路劫匪,小的就不計其數了,無非是逃難的流民一般解決溫飽問題,坑蒙拐騙偷,能想到伎倆的都渾身解數耍了出去,可惜往往顆粒無收不說,還要討一頓白眼追打。
  
  從一開始見到俏娘子就腆著臉搭訕到最後見到姿色尚可的姑娘就繞道而行,從挑三揀四這肉不夠精細這酒不夠醇香,到後來有口熱茶喝有點葷味就謝天謝地,天壤之別。
  
  借過兩件破道袍裝過窮方士,給人胡謅算命。
  
  在巷弄裡擺過那還未在民間流傳開十九道的圍棋,結果沒賺到啥錢,反而被幾個精於木野狐的裡巷小人給弄虧了幾個銅板。
  
  賣過字畫,也幫村夫村婦代寫過家書。
  
  偷雞摸狗,少有不被鄉民追打的好運氣。
  
  ————大少爺,這是村邊菜園子偷來的黃瓜,能生吃。
  
  呸呸呸,這玩意能吃?
  
  灰頭土面的世子殿下坐在小土包上,將啃了一口的黃瓜丟出去老遠,熬了一柱香時間,世子殿下有氣無力朝蹲邊上狂啃黃瓜的老黃招手:唉,老黃,幫我把那根黃瓜撿回來,實在沒力氣起身了。
  
  大少爺,這是玉米棒子,烤熟了的,比生吃黃瓜總要好些。
  
  甭廢話,吃!
  
  ————老黃,你這從地裡刨出來的是啥東西。
  
  地瓜。
  
  能生吃?
  
  能!
  
  真他娘的脆甜。
  
  大少爺,俺能說句話嗎?
  
  說!
  
  其實烤熟了更香。
  
  你娘咧!不早說?!
  
  ————雖說偷這只土雞差點連小命都搭上了,值!一點不比嫩黃麂肉差。
  
  是香。
  
  老黃,剛進村子的時候,你咋老瞅那騷婆娘的屁股,上次你還猛看給孩子喂奶的一個村姑,咋的,能被你看著看著就給你看出個娃來?
  
  不敢摸,只敢瞧。
  
  出息!
  
  ————老黃,我該不會是要死了吧。早知道就不碰你這行囊裡的匣子了。
  
  不會!大少爺可別瞎想,人都是被自己嚇的,俺就喜歡往好的想。少爺,你多想想好酒好肉還有那俊俏娘子,想著想著就過了這坎兒了。
  
  越想就越想死。
  
  別別別,大少爺還欠我好幾壺黃酒。大丈夫一言既出,四條牛五頭驢六匹馬都拉不回,俺們老家那邊叫一個響屁都能砸出個坑。
  
  老黃,真是一點都不好笑。
  
  那俺給大少爺換個笑話?
  
  別,你那幾個道聽途說來的老掉牙葷腥故事,都翻來覆去講了千八百遍了,我耳朵起繭。不說了,睡會兒,放心,死不了。
  
  中。
  
  ————老黃,沒討過媳婦?
  
  沒哩,年輕時候只懂做一件苦力活計,成天打鐵,可存不下銅板。後來年紀大了,哪有姑娘瞧得上眼嘍。
  
  那人生多無趣多缺憾。
  
  還好還好,就像俺老黃這輩子沒嘗過燕窩熊掌,俺就不會念想它們的滋味,最多逮著機會看個幾眼就過癮,大少爺,是不是這個理?
  
  瞧不出老黃你還懂些道理啊。
  
  嘿,瞎琢磨唄。
  
  ————老黃,你說溫華這小子成天就想著練劍,可看他那架勢,咋看咋不像有耍劍的天賦啊。
  
  大少爺,我覺得吧,光看可看不準,就跟俺小時候上山打柴一樣,那些個氣力大的砍兩個時辰就不肯出力了,我手腳笨,可把柴刀磨鋒利些,再砍個六七個時辰,總會比他們多背些柴禾下山。而且上山打柴,山上呆久了,指不定就能看到好木頭,砍一截就能賣好些銅板。
  
  這法子太笨了。
  
  笨人可不就得用笨法子,要不就活不下去。好不容易投胎來這世上走一遭,俺覺著總不能啥都不做。
  
  唉,最受不了你的道理。對了,老黃,我要是學劍,有沒有前途?
  
  那前途可不是要頂天了?!
  
  老黃,這誇獎從你嘴裡說出來,當真一點成就感都沒有啊。喂喂喂,說了多少遍,別用這種眼神看我!
  
  ————大丫鬟紅薯看著世子殿下的神色,她的嘴角也跟著微微翹起。
  
  徐鳳年收斂思緒,終於翻開末篇。
  
  「劍九黃背匣掠上牆頭,距王仙芝二十丈立定,匣中五劍盡出,八劍式盡出。王仙芝單手應對。共計六十八招。末,劍九出。王仙芝右手動。劍九,如一掛銀河傾瀉千里,毀盡王仙芝右臂袖袍。王仙芝傾力而戰,劍九黃單手單劍破去四十九招,直至身亡。
  
  附一:劍九黃經脈俱斷,盤坐於城頭,頭望北,死而不倒。
  
  附二:經此一役,天下無人敢說劍九黃遠遜劍神鄧太阿。觀海樓內曹官子讚譽劍九一式出,劍意浩然,天下再無高明劍招。
  
  附三:劍九名六千里,為劍九黃親口所述。
  
  附四:劍九黃死前似曾有遺言,唯有王仙芝聽聞。」
  
  徐鳳年一直低頭望著那封信,光看側臉,並無異樣,沉默半響,終於輕聲道:「紅薯,煮些黃酒來。」
  
  這可不是煮黃酒的時節,湖中蟹鱸都還小著呢,於是大丫鬟柔聲道:「殿下,這會兒就喝?」
  
  徐鳳年點頭道:「想喝了。」
  
  紅薯心肝玲瓏,也不問話,去梧桐苑無奇不有無珍不藏的地窖拎了壺徽稽山老黃酒,給世子殿下煮了一壺,端到坐梧桐苑二樓臨窗竹榻小檀幾上。
  
  徐鳳年要了兩隻酒杯,揮揮手,將紅薯綠蟻在內的丫鬟都請走,整個擺滿價值連城古玩書畫的二樓便愈發清淨,徐鳳年倒了兩杯黃酒,靜坐了一天,始終沒在臉上掛出歡喜悲慟,臨近黃昏,瞥見了那柄冷落多時被掛在牆上做漂亮裝飾的繡冬刀。
  
  徐鳳年下了竹榻,摘下名字文氣刀更漂亮的繡冬,抽出刀鞘,寒氣沁入肌膚。
  
  那次不知死活偷摸了老黃的劍匣,當天就半死不活,足見匣內劍氣凝重,繡冬與那幾把劍,都是斷人頭顱的好東西,與涼州紈袴腰間佩戴裝金鑲玉的玩物不可同語可能入府稍晚的管家僕役,都無法想像這位整日只知尋歡作樂的世子殿下,第一次摸刀極早,才六歲。
  
  徐鳳年拎刀下樓,看到一群丫鬟聚在院中,面容憂愁,徐鳳年笑道:「都忙自己的去,做做樣子也好。否則被沈大總管瞧見了,又要嘀咕咱們梧桐苑沒規矩的碎話。」
  
  徐鳳年快步走入臥室,從床底搬出樞機盒,找出那疊以木炭作畫繪劍勢的絹帛,與樞機盒一致無二,都成了遺物。
  
  不讓人打擾,徐鳳年凝神看了一宿。將簡陋劍譜放回盒內,徐鳳年抬頭看到老爹徐驍不知何時就坐在一旁。
  
  徐驍問道:「看得懂?」
  
  徐鳳年搖頭道:「不懂,老黃畫工太差,我悟性更差。」
  
  徐驍笑了,「你要學劍?」
  
  徐鳳年點頭道:「學。」
  
  知子莫若父,徐驍問道:「學了劍,去武帝城拿回劍匣六劍?」
  
  徐鳳年平靜道:「沒理由放在那裡讓人笑話老黃。」
  
  徐驍淡然道:「那你五十歲前拿得回嗎?」
  
  徐鳳年嘆氣道:「天曉得。」
  
  徐驍沒有任何安慰,只是神情隨意地起身離開,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話:「想清楚再跟爹說。」
  
  徐鳳年望著父親背影,問道:「老黃最後說了什麼。」
  
  徐驍停下腳步,沒有轉身,說道:「等你學成了再說。」
  
  其實,老黃說了什麼,不重要。
  
  人都沒了。
  
  六千里風雲,城頭豎劍匣。
  
  可十幾罈子的黃酒,都還留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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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練刀
  
  徐鳳年真的撿起以往最不齒的武藝,但他學劍之前先學刀。
  
  當然是跟白髮老魁學。
  
  老魁本要離開王府去闖蕩江湖,早嚷著手癢了,要會一會那蹲著茅坑卻不怎麼拉屎十大高手,等後頭九個都打過了,再去跟王老怪過招。
  
  老魁最看不慣這老匹夫,天下第一就第一,裝什麼第二,直娘賊的矯情!可恨!正啃著羊腿的老魁聽聞徐鳳年要跟他學刀,猖狂大笑,噴了一地的羊肉碎末。
  
  老魁見拎那把好刀的世子殿下沒有任何玩笑意味,丟了羊腿,滿是油漬的大手撫摸上青壯年時請高人勾入琵琶骨的猩紅巨刀,問了個問題:「憑什麼爺爺要教你?」
  
  徐鳳年回答:「我讓徐驍去把那個用斬馬刀的魏北山請來北涼,與你過招。以後每年一個,直到我學成了刀。」
  
  老魁讚了一句好大的手筆,抬頭望著徐鳳年,神情古怪笑問:「小子,告訴爺爺為何要學刀,北涼三十萬鐵騎還不夠你這小子耍威風?」
  
  徐鳳年抽出繡冬,手指輕彈,咧嘴笑道:「那些人的刀槍,說到底還是別人的,我也得找把自己順手的。」
  
  老魁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只是讓徐鳳年單臂提起繡冬,先站上半個時辰,刀身不能斜,否則就算把王老怪給請來,這個便宜徒弟都不收。
  
  結果,徐鳳年堅持到一個時辰後當場暈厥,繡冬刀始終沒有傾斜,準確來說,連顫抖都沒有。
  
  老魁呆呆望著倒地不起的世子殿下,走過去捏了捏這小子僵硬如鐵的右臂,嘖嘖道撿到寶了。
  
  接下來老魁並沒有傳授徐鳳年如何高深玄奧的招法,只是讓他重複四個枯燥動作,直刺,斜撩,豎劈,回掠。刺三千,撩三千,劈四千,掠四千。
  
  老魁本以為這個鐘鳴鼎食慣了的公子哥起碼會問幾個為什麼,可徐鳳年沒有,只是每日拂曉到僻靜院中開始練刀,每日深夜蹣跚離去,繡冬一刻不離身。
  
  這讓老魁很是鬱悶,同時又產生好奇,徐鳳年表現出來的不僅是意志,還有相當紮實的握刀功底,莫不是這世子殿下先前被軍中武將悉心調教過?學了軍伍悍刀做防身術?
  
  這段時間刻意刁難,讓徐鳳年練習乏味的握刀,一半是讓這個娃兒知難而退,天底下的刀法,沒有半步終南捷徑可走,另一半則是真心,練刀首要握刀,連刀都拿捏不住,那就不是用刀,而是被刀拖著走,即便拿到手一大摞的絕世刀譜,也只是耍些看似花團錦簇的花哨招式,一旦對敵,只有死路一條。
  
  初日練刀恰好是大暑。
  
  大暑過後是立秋。
  
  徐鳳年始終光膀子練刀,一身錦衣玉食好不容易溫養出來的柔滑肌膚曬成了古銅色,愈發精壯,若添些傷疤,便可與行伍悍卒無異。
  
  可刀法,遠未入流。
  
  白露秋分寒露後是霜降。
  
  掠四千變成了掠六千。
  
  徐鳳年終於開口問第一個問題:「刀是百兵之膽,大開大闔,講求雖千軍萬馬吾往矣,可這回掠是收刀法,怎麼就偏要多練了?」
  
  老魁笑道:「世上不怕死的刀客太多了,可不怕死的刀客,最容易死,天下最厲害的回刀術,也逃不掉一個掠字。哪有對誰都是刀取人性命的好刀法。爺爺的大道理,都是閻王殿外轉悠一圈回來路上想出來的,學著點。」
  
  武庫那裡有堆積如山的刀訣刀譜,可徐鳳年練刀第一天起,便沒有踏足被江湖武夫視作武學聖地的聽潮亭。
  
  老魁對此甚是欣慰。
  
  刀法一途,不比武當山那娃娃師叔祖修習的天道,最緊要是滴水穿石,至於小成以後,如何相輔相成地揀選心法,內外兼修,老魁不擔心這個,人屠徐驍有的是歪門邪道,問題在於錦衣玉食的世子殿下撐得到那天?
  
  立冬後,直到大寒,哪怕湖面結冰,徐鳳年都被會被老魁帶進湖底練刀,閉息時間越來越持久。刀法還是沒有登堂入室,卻先養出了水性。
  
  近期,城外竟橫空出世了幾股游寇,就在堂堂大柱國眼皮底下叫囂作亂,這簡直是太歲頭上動土,可城中傳聞幾伙找死的匪徒都不是由北涼鐵騎踩肉泥,而是被一位帶猙獰面具的刀客給屠盡。
  
  城內閒雜看客們在拍案叫絕後總要說上一句可惜那半年來無聲無息的世子殿下沒能看見,否則定要大大賞賜一番。至於那些個城內權貴,則是個個摸不著頭腦,且不說那鬼祟刀客是何方人士?那幾股流匪從何而來?大柱國治下不可說路不拾遺歌舞昇平,但要說如傳聞那般是北蠻竄入北涼的流民興風作浪,打死都不信。
  
  農曆二十八,徐鳳年跟著大柱國前往地藏菩薩道場九華山,這一次要由行冠禮後的他來敲鐘。
  
  卸甲下馬登山,夜宿山頂千佛閣,徐鳳年燈下抽空翻看龍虎山真人寄來的信,很厚。
  
  徐鳳年會心一笑,看到信上說黃蠻兒看到漫山遍野的山楂,就一捧一捧帶回師父修習居所,結果滿庭院都給堆滿,虧得在山上德高望重的真人不敢訓斥,只敢好心解釋這山楂摘下後存放不久,最好等哪年下山再摘,結果差點被黃蠻兒拆了房子。
  
  徐驍並未入睡,走入房中,瞥了眼燈下橫放桌上的繡冬刀,手中拿著另外一封家書,卻是次女徐渭熊寄回,大柱國苦著臉說道:「你二姐寫信罵了我一通。」
  
  徐鳳年笑問道:「就因為我學武練刀?」
  
  徐驍坐下後嘆息道:「要是你再練下去,指不定她就要從上陰學宮跑回來當面罵我了。」
  
  徐鳳年不去看信,只是幸災樂禍道:「她怎麼說?」
  
  徐驍眯眼道:「她讓我問你,用刀第一,又如何?」
  
  徐鳳年想了想,說道:「你就回信說能強身健體,總不能被美色掏空了身子。」
  
  徐驍為難道:「這個理由是不是兒戲了點?」
  
  徐鳳年自信道:「對付二姐,就得用這種法子。否則與她說大道理,說得過?」
  
  徐驍豎起大拇指,馬屁道:「這刀沒白學!」
  
  二十九日清晨。
  
  山霧瀰漫。
  
  徐鳳年雙手擱在繡冬刀刀柄上,駐足遠望。
  
  立冬後,那幾股流寇都是老爹徐驍安排的練刀「木樁」,徐驍沒有任何暗示,但徐鳳年自然猜得出多半是些北涼軍中犯了大禁的死犯。
  
  徐驍治軍極嚴,賞罰分明,便是當初義子陳芝豹犯律,也被示眾鞭撻成一個血人。若非如此,京城清流中也不至於流傳北涼只認涼王虎符不認天子玉璽。
  
  這些個臨時充當劫匪山賊的軍犯,沒傳承過正統武學,但一身本事都是戰場上靠拚命滾打出來的,力大兇殘,有著北涼鐵騎特有的悍不畏死,最適合給徐鳳年鍛鍊直來直往的殺人悍刀術。
  
  老魁親眼看著徐鳳年殺絕三撥,之後就不再留心,只是給出地址,就讓徐鳳年單騎單刀前往。
  
  第一撥過後徐鳳年身中六刀,五輕一重,砍中後背那一刀,也不致命,趴在血泊中,刀仍不離手,最後由老魁背回王府。
  
  此後幾批徐鳳年都是帶傷而戰,老魁絕不給他一絲一毫偷懶叫苦的機會,換作其他王府豢養的高人,絕不敢如此糟踐勳貴程度足可媲美皇親國戚的世子殿下。與悍匪搏命練悍刀,其中艱險,不足為外人道。
  
  徐鳳年閉上眼睛,放緩呼吸。
  
  心想是不是可以入手內家了?外門的刀法再霸道,碰上真正內外兼修的高手,就如稚童嬉鬧,只能貽笑大方。
  
  可這內家修為,更講究步步為營,體內大小竅穴經脈,打磨貫通如行軍佈陣無異,像那號稱天下內功一半出玉柱的武當,尤其是一些有天賦根骨有領路師父的道士,一日在山,就要一日修行,力求達到與那天機生化共鳴的大道境界。
  
  內力這東西又不是食物,塞進肚子就能塞滿填飽,徐鳳年上哪去憑空多出十幾二十年水磨工夫的寶貴內勁。
  
  要不去聽潮亭找些走邪門歪道的路數?徐鳳年皺緊眉頭,睜開眼睛,滿眼的云海,滿耳的松濤,心曠神怡。沒來由想起了繡冬刀的舊主人,不知道那白狐兒臉何時會登上三樓?這美人兒約莫該要嫌棄繡冬刀給錯人了?
  
  那年大雪,白狐兒臉湖上出刀,才是真的悍刀行啊。
  
  徐鳳年深知其中雲泥差距,但沒有氣餒,有個缺門牙卻總憨笑的老頭說過,吃飽放屁是挺舒服的事兒,可屁要一個接一個放,慢慢來,更舒坦。
  
  他現在練刀法門,是最笨的法子。
  
  該敲晨鐘了。
  
  由於練刀的關係,徐鳳年的敲鐘,鐘聲洪亮。
  
  一天下來共計一百零八聲鐘響。
  
  北涼軍中扛蠹的齊當國面有異色。其餘義子中姚簡和葉熙真相視一笑,驚喜參半。肥球褚祿山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至於小人屠陳芝豹和左熊袁左宗都在邊境巡視,並未現身。
  
  一行人徒步下九華山,與徐鳳年並肩的大柱國緩緩道:「你若真要習武,府上高人倒知曉一些旁門左道,就看你肯不肯放下架子了。」
  
  徐鳳年啞然失笑道:「我能有什麼架子可端著?」
  
  大柱國遙遙望向武當山,眯眼道:「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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