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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Crawler | 2017-9-3 01:23:38

第二十章 殺人賞雪
  
  正月裡又是過江之鯽的顯貴訪客陸續攜禮登門,陵州牧嚴傑溪和子女一齊到達,豐州刺督李功德後腳跟上,自然帶上了名聲奇差的寶貝兒子李瀚林。因為兩人兒子與世子殿下是發小好友的緣由,兩位州牧大人關係深厚,一直有幸被北涼王高看一眼,治理政務上偶有紕漏,都得以被大柱國輕輕帶過。
  
  其中嚴傑溪還有個外人羨慕不來的優勢,嚴州牧有個才學相貌都一等一的女兒,連大柱國都稱讚有加,親口評點「穩重和平,展洋大方」,當時許多人都深信此女將會進入北涼王府,估計是世子殿下過於放浪形骸了點,一直沒有實質性動靜。
  
  今日大柱國親自接待兩位州牧,李瀚林的屁股坐不住,早就蠢蠢欲動,大柱國大手一揮說了個滾字,李瀚林立即如獲大赦拉著不忘作揖行禮的死黨嚴池集奔出去。
  
  豐州牧李功德長吁短嘆,這兔崽子也太不得體了,大柱國笑著說翰林這性子不錯,李功德這才寬心,大柱國清淡一句,可比州內罵聲萬言有用百倍。
  
  嚴傑溪女兒嚴東吳也婉約告退,去府內散步。能得大柱國好評的女子十分罕見,她被北涼士子公認「女學士」,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不精通,器彩韶澈,明豔動人,若非被北涼第一奇女子徐渭熊壓了一籌,還要出名。
  
  只是她自打第一眼看到徐鳳年就全無好感,將這位世子殿下看作腹中空空的草包,也從不掩飾。而徐鳳年則針尖對麥芒,說嚴東吳是個沽名釣譽的女祿鬼,明面上和氣,其實城府世故,長得溫婉無害,卻是把刀子,誰娶她便是捧著把尖刀回家,家門不幸。
  
  總之兩人這些年一直不對付,互相不順眼,能不見面就不見面,所以互相串門,見面都不打招呼。她弟弟嚴傑溪本希望能與鳳哥兒親上加親,後來眼看無望,也就死心。
  
  暮色中,嚴東吳走在通幽小徑上,心中冷笑,這半年不聞世子殿下作怪,聽說是禁足讀聖賢書,她才不信大柱國能禁得了徐鳳年的雙腳,指不定又是闖了什麼潑天大禍。
  
  嚴東吳聽到一陣陰陽怪氣的言語:「呦,這位姑娘好膽識,敢在徐草包的地盤上單身遊覽,不怕被那草包給劫了去肆意凌辱?」
  
  她不用抬頭,都知道是那個命理相剋的死對頭,考不出功名做不成大事的世子殿下。
  
  嚴東吳懶得理會,加快步子,想要早早離去,眼不見心不煩。
  
  徐鳳年不依不饒擋在她身前,沒個正形捉弄道:「姑娘,要不我給你護護花?可別遭了徐草包的毒手,到時候貞潔不保,找誰娶你?聽說京城有個小皇子鍾情於你,莫不是要準備做皇妃了?」
  
  嚴東吳鳳目怒視。
  
  她臉上冷淡,心中有些小訝異,眼前潑賴貨色三年多不見,似乎黝黑健壯許多,只是可那股子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撲鼻紈袴氣,還是一樣可惡。她心思細膩,瞧見這涼州最大的公子哥不花哨佩劍了,換了把刀,不挎在腰間,拎在手中,不倫不類。
  
  嚴東吳後撤一步,與徐鳳年拉開距離,嘴上出言相譏道:「學不來那戴有猙獰大面刀客的本事,就只得學最輕鬆的佩刀了?世子殿下好大的志氣!」
  
  徐鳳年嗯嗯了幾聲,轉而將繡冬扛在肩上,雙手搭著,更顯痞態,笑眯眯道:「女學士都聽說了那刀客的壯舉?你說我該不該去賞個幾千上萬兩銀子?我可有消息聽說今晚城外就有一場廝殺,正尋思著該帶多少銀子,女學士,你挺精於算計的,要不給謀劃謀劃?」
  
  嚴東吳冷笑道:「你敢見那血腥場面?給多少銀兩是殿下的私事,東吳倒是要好心提醒殿下記得多帶一套衣衫。」
  
  徐鳳年嘖嘖道:「女學士果真是算無遺策,都算計出我要尿褲子了,厲害厲害。以前說你不關己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現在看來真是錯怪你了。」
  
  嚴東吳沒了耐心跟徐鳳年磨嘴皮子,冷聲硬氣道:「讓開!」
  
  徐鳳年搭著繡冬刀,吊兒郎當道:「女學士,敢不敢跟我一起去見識見識那刀客?」
  
  嚴東吳斬釘截鐵道:「不敢!」
  
  徐鳳年打趣道:「是怕見到我醜態,還是怕見到刀客,忍不住跟他私奔了去?聽嚴池集說你總愛偷看一些遊俠列傳,真不好奇那猙獰大面後是何方英雄?」
  
  嚴東吳被揭穿隱私,卻無窘態,默不作聲。
  
  徐鳳年一臉遺憾道:「不去拉倒,眾樂樂不如我獨樂樂。」
  
  扛著繡冬刀與嚴東吳擦肩而過。
  
  嚴東吳突然皺了皺鼻子,轉身破天荒主動問道:「你真要去當那冤大頭善財童子?」
  
  徐鳳年笑道:「馬廄有兩匹馬。」
  
  最終,兩騎出城。
  
  披厚裘掩人耳目的嚴東吳策馬狂奔時心中懊惱萬分,怎就被這徐草包灌了迷魂湯?她本以為王府會有鐵騎扈從,可出城二十里後仍不見蹤影,好奇問喊道:「徐鳳年,你要帶我去哪裡?!」
  
  徐鳳年單手提刀,轉頭笑道:「再過二十里路,你便知道。你還怕我把你帶到荒郊野嶺行苟且事?放心,強扭的瓜不甜,這道理我如今比誰都懂。」
  
  夜幕星光中,嚴東吳看到了一張似乎陌生起來的臉孔。
  
  再行二十里。
  
  看到一個小山坡對面篝火閃爍。
  
  徐鳳年率先躍馬上坡。
  
  嚴東吳策馬上了坡頂後,臉色變得慘白。
  
  坡下,坐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十幾號彪形大漢,個個面容陰鷙,看到徐鳳年後就像瞧見了大肥羊,再看衣裳華貴的嚴東吳,眼睛裡便滿是炙熱淫-穢,被丟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擔驚受怕,有個細皮嫩肉的美人兒送上嘴,不吃才遭天譴。
  
  嚴東吳怔怔望向徐鳳年側臉,這紈袴是要用這惡毒下作的法子報復自己?
  
  徐鳳年目不轉睛盯著坡下,輕輕笑道:「嚴大小姐,別急著咬舌自盡,徐鳳年可沒你想得那般齷齪,把你交出去給一群死人,嚴池集還不得跟我絕交掰命,怎麼算都是賠本賠到姥姥家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大寒時節,這一抹白色霧氣在嚴東吳眼中格外清晰。
  
  然後她看到這個遊手好閒的世子殿下從懷中掏出一張猙獰面具,覆於臉上,抽刀,將刀鞘插入土壤。一系列無聲動作,使得他整個人瞬間氣質一變。
  
  嚴東吳摀住嘴,不敢出聲。
  
  是個殺人的好時節,飄雪的日子裡,屍體很快就會變得屋簷下冰凌一般,不顯髒,尤其是一灘灘污血,冰凍後就跟女子繡花一般,這讓暫時殺人只能講求迅猛快速的徐鳳年很欣慰。
  
  四五撥一通殺,馬虎殺順手了,便有了些不方便跟人說的經驗之談。但舔著血行走江湖,沒個捧場的知己多寂寞,要不然高手對決為啥都挑在樓頂山巔?最不濟也是人多口雜的鬧市?
  
  再者,徐鳳年看不順眼嚴東吳很多年了,不順眼的是嚴家大小姐的架子作態,對她的臉蛋身段其實很順眼,於是就起了壞心眼,把她給勾搭出來見世面。好不容易有了老魁以外的珍稀看客,徐鳳年覺得有必要殺人更用心些,更果決狠辣點,把她嚇散了魂魄是最好。
  
  流寇首領使了個眼色,讓兩個得力卻不那麼心腹的傢伙當先鋒,他們自然不太情願,聽說山坡上那個專殺同行的刀客出手可不溫柔,屍首少有齊全的。
  
  但首領發話了:只要做掉那戴面具的,就能先嘗那小婆娘的滋味。這讓憋了太久的兩寇連命都顧不上了,關鍵是他們被莫名其妙丟到這裡後,得知只要殺死那個要殺他們的人,就可以免了死罪,拿到一份巨額懸賞不說,還能重返軍伍。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死局,頭腦一熱,顧不上許多。
  
  繡冬與流寇手中一柄精良砍刀碰撞,徐鳳年側身粘刀下滑,削掉那衝鋒卒子數根手指,不等那人哭爹喊娘,順勢一撩,便挑掉一顆頭顱。
  
  腳不停歇,繡冬翻滾,將第二名流寇攔腰斬殺。
  
  徐鳳年徑直衝陷入陣。
  
  繡冬如一團雪球湧動。
  
  才一柱香功夫。
  
  便死絕了,極少有屍體是完整的。
  
  徐鳳年終於長呼出一口氣,所謂一鼓作氣,是極有道理的。用刀最忌諱氣機絮亂,他開始有些理解。
  
  徐鳳年摘下覆蓋臉龐的獠牙青面,氣態再變,重新恢復成那吊兒郎當的俊俏公子哥,只見他輕巧抖腕,將繡冬刀上的血珠甩在雪地上,提刀上坡。
  
  坐於馬背上的嚴東吳瑟瑟發抖,咬牙堅持,似乎不肯輸掉常年積累出來的清高氣勢。徐鳳年瞥了一眼,將繡冬刀在她身上價值千金的狐白裘擦拭了一下,留下輕微痕跡,這個粗野動作,嚇得那棵金枝玉葉驚呼出聲,嬌軀搖搖欲墜。
  
  徐鳳年不再嚇唬這位聰慧頭腦一片空白的大家閨秀,將繡冬刀插回刀鞘,走了幾步,翻身上馬,輕輕道:「回了。」
  
  返城四十里,徐鳳年在前,騎術平平的嚴東吳在後,跟得幸苦。
  
  馬背上的徐鳳年大半時間都在閉目凝神,呼吸綿長。
  
  練刀,殺人只是次要的事情,真正的磨礪,還在王府小院裡等著他。
  
  城門校尉睜大眼睛認清了世子殿下尊容,忙不迭吆喝開啟城門,生怕惹惱了這位北涼混世魔王就要捲鋪蓋回家養雞種田。徐鳳年將嚴大千金送到州牧府邸,笑道:「這馬得還我。」
  
  嚴東吳下馬後仍是淑女緘默,徐鳳年不以為然,彎腰從她手中牽過韁繩時,拿繡冬刀鞘拍了一下她的臀部,調笑道:「魂兒沒了?」
  
  嚴東吳面有慍色。
  
  徐鳳年拿繡冬刀勾挑起她的精緻下巴,緩緩道:「你爹有封寄往京城王太保的信,就擺在徐驍案頭。所以你放下身段與我這無德無品的世子殿下出城賞雪一趟,沒白去。」
  
  嚴東吳眼神慌亂。
  
  徐鳳年輕佻笑了笑,將懷中青面丟給她,「今夜嚴小姐如此賞臉,作為回禮,送你了。以後再惱恨我,就拿它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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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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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好大的大國手
  
  聽潮亭內,大柱國親眼看到兩騎出府,笑著回閣坐在首席幕僚李義山的對面,輕聲問道:「元嬰兄,你說這混帳小子是騙嚴家小姑娘多些,還是救嚴池集那書呆子一家老小六十九口多些?」
  
  李義山平淡道:「都有。」
  
  徐驍笑道:「這陵州牧的位置就這般不值珍惜?老小子嚴傑溪過於紙上談兵了,以為跟王太保拉上關係,女兒即便僥倖成了皇妃,就能逃離我的掌心?躲去天子腳下牢騷我幾句,就能扳倒我?也不想想他這些年在涼地的日進斗金,是拜誰所賜。沒這些金銀,他拿什麼去籠絡王太保,去跟大內那位韓貂寺稱兄道弟?這一點,反倒是李功德聰明許多,總還是記得誰才是他真正的衣食父母。這種人,才能活得久。」
  
  李義山平聲靜氣道:「哪來那麼多溫順鷹犬任由你驅使,偶爾竄出幾隻跳牆瘋狗,不正和你意?若涼地年年天下太平,沒有邊境上的厲兵秣馬,沒有嚴傑溪這些個蠢蠢欲動的所謂清流忠臣,你這位置,豈不是更難坐?後半輩子都在忙自污其身自辱其名勾當的名臣將相,還少嗎?你已經很不錯了,尚且能夠拒絕公主招婿,天下文人罵了十幾二十年,還沒戳斷你的脊樑骨,足以自傲了。」
  
  大柱國對此云淡風輕,不作任何評價。
  
  李義山略微自嘲,「那小子脂粉氣淡了,痞氣倒是更足。」
  
  徐鳳年初回府沒多久,來樓上送酒,就被拉著手談了幾局,結果李義山氣得不輕。
  
  對李義山來說這圍棋不管如何十九道如何縱橫變幻,終究是靜物死物,擺出再大的仗勢,都是鬼陣,不入上乘大道,李義山本就不喜,可徐鳳年兒時頑劣,靜不下心,要想把這傢伙屁股釘在蓆子上,找來找去,就只有這坐隱一途。
  
  李義山私下頗為欣賞那小子與生俱來的超卓記憶,兩人對弈,起先還有棋墩棋子,後來便係數撤去,只是虛空作落子狀,橫豎十九,事先說好落子根位,不可反悔,這些年打磨下來,李義山勝九輸一。
  
  不曾想這趟遊歷歸來,徐鳳年不知從何處學來層出不窮的無理手筋,越是收官,越是橫生亂拳打死老師傅的效果,李義山結實狼狽了幾回,差點要拿酒壺砸這胡亂一通的兔崽子。
  
  盤膝而坐的李義山略顯無奈,輕淡笑道:「我們聽潮十局,看來要四勝四負了。這小子如我所願,撿起了武學,但下棋卻下贏了我。」
  
  徐驍哈哈笑道:「這不還剩兩局,不急不急。」
  
  李義山提起筆,卻懸空靜止,問道:「上陰學宮那位祭酒要來找你下棋?」
  
  徐驍呵呵道:「可不是。」
  
  李義山譏笑道:「當初以九國做棋子,半個天下做棋盤,好大的氣魄,可也不見他們下出幾手妙棋,眼高手低,坐而論道。被你一頓砍殺,什麼佈局什麼棋勢都沒了。」
  
  徐驍道:「渭熊還在那邊求學,總得給些面子。否則你也知道我脾氣,書生意氣,浩然正氣,這兩樣,對我而言,最是臭不可聞。」
  
  李義山笑而不語。
  
  徐驍突然問道:「你說玄武當興還是不當興?」
  
  李義山反問道:「王重樓等於白修了一場道門艱深的大黃庭關,你就不怕武當山跟你翻臉?」
  
  徐驍一笑置之。
  
  王府僻靜小院中。
  
  徐鳳年與老魁一同盤膝坐在庭院廊中,緩緩訴說那場雪中廝殺每一個細節。如果出刀不夠果決,刀速過於求快而餘力不足,或者應對不當浪費了丁點兒氣力,都要被老魁拿刀背狠狠一陣敲打,教訓後才附帶幾句簡明扼要點評。
  
  老魁終究是用刀用到極致的高手,哪怕沒有身臨其境,由徐鳳年說來,與親眼所見並無兩樣。徐鳳年不要那上乘口訣,老魁也不主動抖露出壓箱本領,一老一小就跟相互猜謎一般,就比誰的耐性更佳。
  
  白髮老魁靠著一根朱漆圍柱,笑問道:「小娃兒,既然是為了去取回城頭劍匣,你怎的不學劍,豈不是更爽利?再說了,行走江湖,年輕人不都愛佩劍?一劍東來一劍西去之類的,聽著就比用刀瀟灑厲害,咦,那詞叫陽春什麼來著,爺爺一時間給忘了。」
  
  徐鳳年正襟端坐,繡冬橫放在膝上,輕笑道:「陽春白雪。」
  
  「這涼地都喊你徐草包,冤枉!」老魁一手拍大腿,一手拍在世子殿下肩膀上,後者差點前撲倒地,一個搖晃才好不容易穩住身形。
  
  徐鳳年自嘲道:「老爺爺你眼光真是一般,比刀法差了十萬八千里。」
  
  老魁灑然一笑,「等爺爺我與那耍斬馬刀的魏北山一戰,就真要離開這地兒了,小子,有想好以後的路子?」
  
  徐鳳年將手放在繡冬刀鞘上,苦笑道:「還能怎樣,先去閣內找本速成的內功心法,然後聽天由命。實在不行,便把亂七八糟的各派武學都囫圇吞棗死記硬背了,以後臨陣對敵,總能佔到點小便宜。我的根骨應該相當一般,不太可能像老爺爺這般一力降十會。若再不使點登不上檯面的小伎倆,何時才能去那武帝城。對了,當年王仙芝真是雙指捏斷了老一輩劍神李淳罡的『木馬牛』?」
  
  老魁點了點頭,心有慼慼。對天下最拔尖的武夫來說,老怪物王仙芝始終是一座不得不去面對的高山,以至於不說打敗他,只要打成平手,便可穩居十大高手之列,足見那位百歲老人的強悍無匹。
  
  徐鳳年緩緩起身,明日還要早起。
  
  今夜,未來皇妃的府上估計已經是雞飛狗跳了吧?
  
  第二日,北涼王府來了個貴客,上陰學宮的一位教書匠,據說地位僅次於學宮大祭酒,是三位祭酒之一。這三人一般被尊為稷上先生,教的可不是一般經書典籍,而是聖人大道。
  
  上陰學宮的士子來自天南地北,不分地域,不重身份,無關貧富,只要通過學宮三年一度的考核,便可入學,成為上陰學士,這些鯉魚跳龍門的學子,又被譽為稷下學子。
  
  如今學宮大祭酒齊陽龍是當朝國師,地位超然,神龍見首不見尾,來訪的祭酒,世人只知道姓王,在上陰學宮專門傳授縱橫術和王霸略,曾經在名動天下的兩場大辯中先勝後負,贏了名實之辯,卻輸了天人之爭,從此少有露面。
  
  收徒苛刻,近十年只收了人屠徐驍的次女徐渭熊做學生,還放話說是這將是他的閉關弟子,衣缽可傳,此生足矣。
  
  徐鳳年在與二姐徐渭熊的寥寥幾封來往書信中,依稀得知這個稷上先生是個棋痴,最愛觀棋多語。至於學問深淺,徐鳳年不去懷疑,既然能當二姐的師父,再差都差不到哪裡去。
  
  白鶴樓下襬了一局棋。
  
  義子袁左宗站於遠處,只留大柱國徐驍和遠道而來的稷上先生手談有樂。
  
  徐鳳年登上山頂,只看到王先生的側影,容貌清癯,一襲樸素青衫,一雙麻鞋,腰間繫了一塊羊脂玉珮。
  
  與徐驍在棋盤上對壘,一幅胸有成竹的神態,風範不可謂不高雅,氣勢不可謂不出塵。
  
  世子殿下心想這上陰學宮的祭酒果真是底氣深厚,尋常高人再高,見到徐驍不一樣大氣不敢喘?哪裡能有此人的鎮定清逸。
  
  世外高人,不過如此了。
  
  徐鳳年斂了斂心神,恭敬走近,大柱國和稷上先生都在凝神對局,棋盤上大戰正酣,皆是沒有抬頭。
  
  存了敬畏心思的徐鳳年定睛一看,差點噴出一口血。
  
  熟諳縱橫十九道的大國手,或大海巨浸,含蓄深遠,居高臨下。或精細奪巧,邃密精嚴,步步殺機。
  
  可眼前這兩位?
  
  徐驍是個一等一的臭棋簍子,徐鳳年自然一清二楚,起先看到兩人對弈,還想著是王先生在以大雅對徐驍的大俗,不曾想……他娘的,這棋局咋看咋像一團亂麻啊!如同兩個孩童在那泥濘裡打滾鬥毆,與國手境界絕沒有半顆銅板的關係。
  
  看情形,這位稷上先生的棋力根本就是和徐驍不相伯仲,難怪會殺得難捨難分。
  
  最讓徐鳳年無法接受的是這位王先生自以為走出了一記強手,都要配合一段自我認同的評語,類似「不走廢棋不撞氣,要走正著走大棋,做大龍屠大龍」「棋逢難處小尖尖,台象生根點勝托,嘿,但我偏不點,這一托,真妙,可登仙」。
  
  徐鳳年瞪大眼珠,怎麼都沒瞧出妙處,只看到昏招不斷,慘不忍睹。
  
  稷上先生盯著勝負五五分的局勢,洋洋得意道:「棋壇三派,共計十八國手,唯趙定庵、陳西枰不能敵,余皆能抗衡。」
  
  徐鳳年臉龐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徐驍面無表情,拈子不肯落子。
  
  稷上先生抽空終於抬頭,神色和藹道:「世子殿下,你說大柱國這顆輕子當棄不當棄?」
  
  徐鳳年緩了緩呼吸,笑眯眯道:「不好說,稷上先生佈局縝密,超軼幽遠,我看白棋多半是輸了。」
  
  沒料到,一氣之下的徐驍誤打誤撞被逼出了一手好棋,稷上先生總算是感到了危機,卻不是沉著應對,而是立馬伸手去提起徐驍的那顆落子,厚顏笑道:「大柱國,容我悔一棋。」
  
  徐驍似乎習以為常,努了努嘴,示意眼前這位祭酒自己動手。
  
  徐鳳年有點傻眼。
  
  這盤棋最終以稷上先生悔棋十數次後艱難險勝,徐鳳年看完以後對上陰學宮已經沒有任何崇敬和憧憬。
  
  王大先生拍拍屁股起身,神清氣爽道:「我一生對弈無數,時至今日,仍然未嘗一敗。」
  
  徐鳳年陪著笑道:「稷上先生才是首屈一指的大國手。」
  
  下完棋,大國手便告辭下山,不下棋的時候,氣態確實挑不出瑕疵,十足的仙風道骨。
  
  徐鳳年呆立發愣,喃喃道:「何來的未嘗一敗?」
  
  徐驍笑罵道:「未嘗一敗,這倒是真的。不過是因為他只和比他棋力差的對弈,沒有把握的,便識趣地作壁上觀。」
  
  徐鳳年苦悶道:「二姐跟這樣的稷上先生學習經緯術?」
  
  徐驍起身後,望向山腳,輕笑道:「能立於不敗之地,還不是國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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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山上老道
  
  不等徐鳳年詢問,徐驍便一股腦和盤托出,「當年學宮蔚為壯觀,號稱諸子百家賢士三千,其實真正得勢的,不過道儒法兵陰陽等九家,我朝重法,其餘八國各有依託。
  
  可以說真正的兵戈就在上陰學宮,例如那西蜀信黃老無爭,佔據天險,胸無大志,當時學宮內本已統一,認定西蜀可以繼續偏居一隅,卻被我帶兵碾壓了一遍。
  
  一時間天下民怨洶湧,人屠的綽號,便被坐實了。與宮內巨宦韓貂寺和江湖隱士黃龍士一起稱作人人得而誅之的三魔頭。我與學宮關係一直奇差,唯獨剛才那位棋品糟糕透頂的稷上先生,替我說了許多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言語。
  
  當時王先生剛剛勝了名實辯論,風頭如日中天,若無意外,再贏天人,便可成為下一任大祭酒,去那道德林栽下一株功德樹,可惜了。所以我才將你二姐送到上陰學宮。」
  
  王朝內有幾個久負盛名的禁地聖地,除去皇宮大內,還有篡了武當道教正統位置的龍虎山,北涼王府的聽潮武庫,兩禪寺的舍利塔,吳家劍冢,最後便是天下士子嚮往的上陰學宮道德林,這道德林寓意十年樹木千年樹德。
  
  至於三大魔頭的說法,姓韓的宦官被罵做人貓,王朝內口碑比起徐驍只差不好。
  
  不過一襲白衣黃龍士的最富爭議,親手沾染鮮血不多,甚至比起一些江湖俠士都要少得多。可這人一張嘴巴,實在厲害,當初九國亂戰,大半都是他挑起來的,而他竟曾是上陰學宮最為得意的門生,自詡黃三甲。
  
  這倒不是他自我吹噓,黃龍士被公認十九道第一,草書第一,陰陽讖緯第一,享譽天下,到頭來,士林中廣為流傳上陰學宮甚至差點豎起黃龍士終生不得踏足的石碑。
  
  而徐鳳年的二姐,徐渭熊如今在學宮內被許多稷下學士暗地裡說成黃龍士第二,可見其風采。
  
  徐驍輕輕道:「王先生今天來,是求一件事,但我沒答應。」
  
  徐鳳年無奈道:「你也忒不給上陰學宮面子了。」
  
  駝背腿瘸的大柱國雙手插入袖管,形同一位老農,口中言語卻是猖狂至極:「那些讀書人隔了幾千里罵我,罵到今天,都有好幾大缸子口水了,我不痛不癢。
  
  你二姐可是天天在他們家裡打他們的臉,噼裡啪啦,響亮乾脆。論道,辨不過你二姐,下棋,更是如此。至於打架,你二姐的劍,砍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一口氣砍上百來號,都不會起褶子。
  
  上陰學宮的傢伙,也就侃人厲害,砍人嘛,相當不入流。」
  
  徐鳳年頭疼道:「打人不打臉,做人留一線,你倒好。」
  
  徐驍笑道:「你爹書讀得少,哪來那麼多大道理好懂。」
  
  徐鳳年鄙夷道:「這話矯情。」
  
  徐驍轉頭瞥了眼兒子手上的繡冬刀,笑道:「真心不矯情。用刀說話,最管用。」
  
  徐鳳年輕聲道:「也是這麼跟京城那位說話的。」
  
  徐驍跟這個兒子相處,素來百無禁忌,直白道:「當然。三十萬北涼鐵騎,放個屁都震天響,不想聞都得聞。」
  
  徐鳳年准備動身去湖底練刀,總不能附和一句「皇帝輪流做明天到我家」吧?
  
  徐驍問道:「你真要一直練下去?」
  
  徐鳳年納悶道:「要不然?」
  
  徐驍抽出手,呵了口氣,緩緩賣了個關子:「那你去趟武當,有人等你。」
  
  徐鳳年訝異道:「總不是要我去跟洪洗象學玉柱心法?這也太沒面子了,那琉璃世界風景是不錯,可要我在那裡練刀,不痛快。
  
  他不下山我上山,怎麼搞得山不來就我我就山似的,說實話,沒這雅興。我寧願挨那老魁的罵,被噴滿臉唾沫星子,也好過在武當山寄人籬下。」
  
  大柱國淡笑道:「姓洪的小道士哪有這本事,你要見的是武當掌教王重樓。」
  
  徐鳳年震驚道:「那個躲起來修行大黃庭關的老道士?他真的曾經仙人一指劈開了滄瀾江?這也太神仙道行了,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大柱國想了想,道:「我倒是沒親眼見過,但王重樓幾乎以一人之力抗衡四大天師坐鎮的龍虎山,應該不是沽名釣譽之輩。
  
  況且李義山早年指點江山,做了將相評胭脂評兩評,專門提到過這位道門高手,說他有望通玄,要知道那時候王重樓還只是個聲名不顯的中年道士。至於一指斷江的真假,你去了武當山不就知道了?」
  
  徐鳳年一頭霧水道:「王重樓教我練刀?不可能,那就是傳給我武當最速成的高深心法?」
  
  徐驍笑道:「去了便知。」
  
  徐鳳年沒有拒絕,王重樓是盛名已久的天下有數高手,能見識見識沾點道家仙氣總是好事。
  
  希望別又是上陰學宮王大先生這般的世外高人。最主要還是徐鳳年在湖底避息練刀,想到武當有個深不見底的白象池,這個池子是被一條瀑布百年千年沖刷而就,徐鳳年想去那裡練刀。
  
  這一年,徐鳳年於暮色中獨身入武當。
  
  玄武當興牌坊下,只站著兩位年齡相差甚多的道士。
  
  一人自然是那器彩韶澈的年輕師叔祖洪洗象,還有一位老道鶴髮童顏,身材極其魁梧,並不比湖底老魁絲毫遜色,這樣的體格在道門中實在罕見。
  
  見到提刀的徐鳳年,兩位道士都沒客套寒暄,只是默聲領著世子殿下登山。
  
  爬山是體力活,以往徐鳳年登山需要中途歇息數次,練刀半年,長進許多,但依然做不到一口氣登頂,可每當徐鳳年體力消散感到疲倦的時候,高大老道士總會第一時間停下腳步,他一停,洪洗象便停。
  
  徐鳳年心中冷笑,這做派,可比數百個牛鼻子老道一同出迎更有心機。
  
  三人在離白象池不遠處的懸仙棺止步,只有一棟小茅屋,看來就是世子殿下的住所,紮了一圈青竹籬笆,屋前擺放了一副桌椅,徐鳳年和老道士坐下後,洪洗象主動去屋內拿了套簡陋茶具,蹲在一旁煮茶。
  
  身份無需猜測的老道士慈眉善目,微笑道:「天下劍法分站劍,走劍和坐劍,難度遞增,最終成就的高度卻說不準。我們武當素來不推薦那枯坐的坐劍法,有違天道,站劍和走劍兩道卻還有些心得,不知道世子殿下是要學站劍還是走劍?」
  
  徐鳳年平淡道:「我來練刀。」
  
  煮茶的洪洗象翻了個白眼。
  
  老道士和氣道:「劍術刀法,殊途同歸,皆是追尋一人當百的手戰之道。像那位鄧太阿,只是拎了一枝桃花,說劍亦可,說刀也亦可。」
  
  徐鳳年不想浪費時間,與老道士論道,實在是無趣。於是問道:「站劍走劍有何區別?」
  
  老道士笑呵呵道:「站劍簡單來說就是出劍停劍較多,劍勢較為迅猛,如冬雷轟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走劍重行走,連綿不絕,如夏雨磅礴,潑墨一般。世子殿下若是喜歡站劍,山上有幾套小有名氣的劍法,配合武當獨門心法《摘元訣》,相互裨益。若是更青睞走劍,也無妨,玉珠峰有一本《綠水亭甲子習劍錄》,其言精微妙契,深得劍術精髓。」
  
  徐鳳年思索片刻,問道:「王掌教所謂坐劍,是?」
  
  老道士為難道:「這枯坐法是吳家劍冢的家傳,外人不得而知。」
  
  年輕師叔祖給兩人各自遞了一杯茶,茶是山上野茶,水是泉水。
  
  徐鳳年喝了一口,笑道:「忘了恭喜王掌教出關。」
  
  老道士笑著點了點頭。
  
  洪洗象卻是悄悄嘆息。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小聲問道:「王掌教當真一指劈開了那條滄瀾江?」
  
  老道士搖頭道:「不曾。」
  
  徐鳳年如釋重負,眼前雄健老道既然排名還不如王仙芝,那一身神通弱點總是好事。
  
  洪洗象嘀咕道:「是兩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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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小狗小泥人
  
  仙人指路斬大江?
  
  滄瀾江,那可是北涼境內最大的一條江啊。
  
  徐鳳年一口茶水噴在對面的道門老神仙臉上,掌教武當三十年的老道士只是輕輕抹去,轉頭瞪了一眼多嘴的小師弟。徐鳳年趕緊告罪幾聲,王重樓倒是好脾氣,不以為意,繼續喝茶。徐鳳年悄悄打量這位武當第一人,額心泛紅,如一枚豎眉。雖是鶴髮,容貌卻並不顯老態。
  
  徐鳳年猛地記起少年時在聽潮亭內隨手翻閱過一本《三千氣象》的道教旁門典籍,提及武當有一種玄奧內功,太上玉液煉形,先成丹嬰,游五臟,再貫通四肢,可紅血化白乳,容貌如少年,寒暑不侵,謂之初入長生境。
  
  這類雪泥偶爾留爪的文字記載,徐鳳年一直不當真,但親耳聽到那兩指,再親眼看到王重樓隱約外露的巍巍氣象,不得不信。
  
  老道士喝完茶後離去,徐鳳年看到洪洗象還蹲在一旁發呆,皺眉道:「騎牛的,你還不走?」
  
  洪洗象哦了一聲,緩慢走回小蓮花峰,途徑三宮六觀,無數大小道士口口尊稱師叔祖太上師叔祖,他都應下,一些個熟悉的晚輩,還會駐足聊上幾句。
  
  慢騰騰走到登仙崖,發現掌教師兄就在龜駝碑下站著,洪洗象加快步子,喊了聲大王師兄。
  
  山上他們這一輩,已是最高,不像龍虎山掌教之上還有歲數破白不理塵事的閉關真人。武當還有個姓王的師兄,用劍冠武當,習慣性被洪洗象稱作小王師兄,在大蓮花峰那邊噤聲悟劍已十六年。
  
  幾乎比洪洗象高出一個腦袋的王重樓轉身看到悶悶不樂的小師弟,打趣道:「私藏的禁書又被你陳師兄繳走了?」
  
  洪洗象搖了搖頭,欲言又止。王重樓拍了拍小師弟的肩膀,踩著月光而去。
  
  徐鳳年練了一趟滾刀術,並無套路,最重要的是第一刀角度和走勢,隨後連綿幾十招上百招都按照這一刀順勢而走,如何出刀最快如何出刀,力求一氣呵成,不留間隙。
  
  用最省的力氣使出最迅捷的刀,這不是老魁的私囊教授,是徐鳳年自己琢磨出來的簡易刀法,說是滾刀,十分貼切。比較王掌教所說的站劍走劍似乎都略有不同。
  
  回到茅屋躺下,是張硬板床,跟這武當山一樣硬氣。徐鳳年對此倒是心無芥蒂,歸功於跟老黃在荒郊野嶺風餐露宿慣了。
  
  桌上除了一盞油燈,還有兩摞泛黃書籍,兩本劍譜,一本《摘元訣》,最下面是一本《綠水亭甲子習劍錄》,徐鳳年並無睡衣,乾脆熬夜把這幾本東西都死記硬背下去。
  
  武當心法口訣在江湖上流傳甚廣,大多是一些偽作,冠以玉柱內功的名頭,依然十分搶手,但的確也有一些貨真價實的下乘玉柱心法被江湖人士熟知,武當山這邊也從不刻意絞殺阻攔,因為玉柱心法高明不假,卻只是那陰陽魚的一條陰魚,還需要武當道士日復一日的獨門鍛體術相輔相成。
  
  徐鳳年對劍譜並無興致,《摘元訣》也不覺得有益,唯獨對《甲子習劍錄》愛不釋手,這本六十年練劍感悟是武當一位先輩祖師爺的心血之作,只是言辭晦澀,不太容易上手。
  
  徐鳳年看了眼濛濛亮的窗外,放下《甲子習劍錄》,提著繡冬刀走向白象池,越是走近,瀑布擊石聲愈烈,撲面而來的清冷水氣,池中有一塊突兀而出的大石,徐鳳年沿著白象池邊緣行走,竟然沿著一條青石板路走入了瀑布內,原來這座掛象牙瀑布的懸仙峰被武當先人鬼斧神工鑿空了內腹,傳說有真人在此乘虹飛昇,留下一柄古劍在池中。
  
  徐鳳年立定,離這條白練瀑布只有兩臂距離。身上衣衫漸濕。
  
  徐鳳年竭盡全力橫劈出一刀。
  
  那老道士兩指便截斷了江河,咱這全力一刀又如何?
  
  徐鳳年一陣刺骨吃痛,繡冬刀只是與那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剛剛接觸,就脫手而出,在空中劃出一道狼狽弧線,墜落在地上,徐鳳年抬手一看,已經裂開一條大血縫。
  
  徐鳳年咧嘴笑了笑,去撿起在他手中注定要埋沒名聲許久的繡冬刀。長呼出一口氣,再劈出一刀,結果照樣是繡冬甩手的下場,徐鳳年倒抽一口冷氣,撕下身上一片布料,纏繞在手上,坐在地上拿起繡冬刀,已經不去奢望一刀平穩橫劈出一道縫隙,只求不脫手。
  
  換了左手再來一刀,更慘,連人帶刀都摔出去。
  
  年輕師叔祖不知何時來到洞內,驚訝道:「你跟陳師兄當年練劍一模一樣。」
  
  徐鳳年苦中作樂道:「高手都是如此。」
  
  洪洗象輕輕道:「只不過聽說陳師兄到了你這年紀,一劍可以砍出幾寸寬的空當。」
  
  徐鳳年沒好氣道:「你幫我給王府帶個口信,那裡有個閉關的白狐兒臉,讓他先挑選四五十本武學秘技,隨便找人帶到山上。」
  
  洪洗象好奇道:「這是作甚?」
  
  徐鳳年低頭用嘴巴繫緊左手傷口的布條,不理睬洪洗象。
  
  年輕師叔祖乖乖出去給世子殿下跑腿打雜,一里路外有座紫陽道觀,他準備請小輩們幫忙,師叔祖自己當然不會下山。
  
  幾天後,一個身形纖細的女子背著個沉重大行囊,艱難登山。
  
  天底下什麼東西最重?情義?忠孝?放屁,是書最重。
  
  姜泥坐在山腰一級台階上,腰幾乎斷了,附近幾個一路盯著她身姿搖晃隨時都可能滾落下山的道士,終於如釋重負。
  
  這漂亮至極的年輕女子被北涼鐵騎護送到山腳,接著獨自沿階而上,起初武當道士要幫忙,卻沒有得到她的任何回應,只是冷著一張俏臉,道士們只得小心翼翼跟在後頭,生怕她連人帶行囊一起遭殃。北涼王府出來的女子,招惹不起。
  
  姜泥抬頭看了眼沒個盡頭的山峰,唸唸有詞,道士們聽不見,都是一些咒罵徐鳳年不得好死的刻薄言語,只是比起她每日扎小草人的行徑,已經算是溫柔。
  
  現在那個王八蛋世子殿下要是敢站在她面前,她十分肯定要抽出那柄的神符,跟他同歸於盡。
  
  姜泥揉了揉已經通紅的肩膀,咬著牙再度背起沉如千鈞的行囊,在琉璃世界,這是一幅煢煢孑立的可憐畫面。
  
  無所事事的洪洗像在山上閒逛,正巧看到這場景,跑去幫忙,只是不等他開口,姜泥便說了一句好狗不擋道,語氣虛弱,眉眼卻是菩薩怒目,哪裡像是個王府最下等的婢女。
  
  洪洗象笑了笑,說了聲我給姑娘帶路。
  
  看到茅屋,姜泥愣了一下。
  
  這就是那殺千刀世子殿下的寢居?他不得跳腳罵娘,把武當山幾千牛鼻子道士都給踹到山下去?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氣喘吁吁,感覺真的要死了。
  
  洪洗像剛要出聲提醒,結果被姜泥一瞪眼,只好把話全都嚥回肚子。
  
  年輕師叔祖心想這世子殿下帶出來的女人就是不一樣,或者真如大師兄說得那般耿直透徹,是由於山下女人都是母老虎?
  
  雖然好心被當成驢肝肺,洪洗象還是得以藉機提起行囊,搬入茅屋,這回姜泥沒有出聲斥責,委實是沒那個精神氣了。她現在都恨不得坐著就睡著,至於雙肩後背的疼痛,已經趨於麻木,不去觸碰即可。
  
  哪壺不開提哪壺,姜泥後背被硬物敲打了幾下,動作不大,可對於目前姜泥來說無異於小火澆大油,小雪上鋪厚霜,吃痛到了忍耐極點的姜泥帶著哭腔轉身,抬頭見到那張可惡可憎可恨可殺的臭臉孔,不知道哪裡橫生出一些氣力,張嘴就咬下去,咬在赤腳提刀的世子殿下小腿上。
  
  徐鳳年拿劍鞘一拍,拍在姜泥臉頰上,毫不客氣把這位亡國公主給拍飛,力道剛好,不輕不重,不足以傷人,徐鳳年皺眉罵道:「你是狗啊?」
  
  羞憤勝過疼痛的姜泥動彈不得,只好抓起地上的泥土,就往徐鳳年身上丟去。
  
  徐鳳年也不惱,只是拿繡冬將泥土一一拍回,姜泥瞬間便成了一尊小泥人。
  
  「徐鳳年,你不得好死!」
  
  「來來來,姜泥小狗,咬死我啊。」
  
  「你不是人!」
  
  「呀,姜泥,現在的你瞧著真水靈,可愛極了。有本事把神符也丟擲過來,那才算你狠。」
  
  「我總有一天要刺死你!」
  
  「就這會兒好了,我堅決不還手。你咋還坐地上?姜泥小狗,你總不能過分到要我把脖子貼在神符上,自己一抹脖子吧?這個死法,也太霸道了。」
  
  一個坐地上,一個站著,一個哭一個笑。
  
  誰能想像這兩位年紀相仿的年輕男女,是亡國的長公主,是北涼王的長子?
  
  看到這一幕,只覺得比天書還難以理解參透的年輕師叔祖無奈道:「我還是去騎牛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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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搬山
  
  徐鳳年懶得跟姜泥大眼瞪小眼,把她晾在地上,去屋內打開行囊,除了一顆碩大夜明珠和幾支毫鋒銳若錐的關東遼尾,其餘書籍都扔到桌上,堆積成山。
  
  放眼望去便是紫禁山莊的《殺鯨劍》,兩禪寺的摹本《金剛伏魔拳》,南海最大尼姑庵的《觀音點化指》,五花八門,五十幾本武學秘典,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各宗各派的上乘招數,可能離最頂尖境界還有差距,但徐鳳年想要圓熟學成其中一項,都是壯舉。
  
  他一股腦從聽潮亭搬來,不是想要將這幾十種武學都學全,只是試圖博采眾長,在每本秘笈中揀選出一兩適用的,可以套用在刀術上是最好,退一萬步,見多了豬跑,以後行走江湖,哪怕看到一頭豬能夠水上飄草上飛,也不用大驚小怪。
  
  如同下棋對弈,這些書便是一些套路定式,對手落一子便知後三手十手的方位,任由你們千般變化神通,我早早一刀殺之即可。
  
  徐鳳年拿起一本秘笈翻了幾頁,放書提刀,準備去白象池再練六百劈刀六百掠刀,出了門才發現姜泥還沒下山,坐在青竹椅上,在那裡拿袖子抹去臉上泥土,動作細膩,想必每一個扯動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天底下哪有不愛美的女子?
  
  徐鳳年嘻笑道:「小泥人,馬上要月黑風高了,一個人不敢下山?我這人心好,幫你喊個唇紅齒白的俊秀小道士一同下山?」
  
  姜泥冷笑道:「大柱國讓我在武當山住下來。我聽說某人已經行了及冠禮,真是好笑。」
  
  徐鳳年一陣頭大,不理會這棵無根小草的冷嘲熱諷,只是皺眉道:「徐驍吃錯藥了?」
  
  姜泥板著臉默不作聲,伸出兩根纖細如春蔥的小指兒,慢慢梳理掉沾染在三千青絲上的泥土塵屑。
  
  徐鳳年去山林采了些藥草,丟在屋前,說道:「你住這裡,我去別處。」
  
  姜泥無動於衷,泥菩薩一般紋絲不動,依然歪著腦袋看也不看世子殿下,細緻收拾戰場。那一大摞草藥,她才不會去碰。
  
  徐鳳年拿著夜明珠和野兔硬毫筆來到懸仙峰洞內,在石壁上鑿出一個窟窿,將夜明珠鑲嵌進去,頓時燈火通明,雙手血絲滲出布條的徐鳳年繼續揮刀,只是不敢輕易拿瀑布下刀。
  
  深夜時分,已經精疲力盡,坐在離瀑布最遠的石壁根下,盤膝而睡,刀不離手。
  
  清晨時分,準時醒來,徐鳳年睜開眼睛便看到洪洗象蹲在瀑布前,捧水洗臉。徐鳳年對這貨一向是眼不見為淨,起身在空地操練劈刺。
  
  他古板練刀的時候,在山上騎牛放牛了十幾年的傢伙在石壁前研究那顆價值連城的重棘之璧,滾圓珠子在亮處,通體碧綠晶瑩,一到黑夜便清亮如滿月,洪洗象眼前這一顆不以大見長,只是彩霞出眾。
  
  要說世間最大的夜明珠,還在皇宮內,需四位二八佳麗環手而圍,就放在隋珠公主的書房內,這位皇帝陛下最疼愛的女兒之所以叫隋珠公主,便是因為她出生時,隋國進貢了這顆在泰山腳下挖出的巨大夜明珠。
  
  徐鳳年似乎原本有機會擁有兩顆「隋珠」,只要他肯進京,做那駙馬爺。
  
  香餑餑燙手不燙手徐鳳年沒機會得知,在北涼王府出不了這種低等紕漏,因為梧桐苑丫鬟一個比一個心思溫柔。可那烤地瓜板上釘釘的燙嘴燙手燙心,世子殿下比誰都能確定。
  
  洞內濕氣濃重,徐鳳年又出了一身熱汗,交織在一起很傷身,徐鳳年不敢多呆。
  
  將繡冬刀扛在肩上,拿了一根著名的關東遼尾,這是質地最好的紫兔硬毫,兔毫本就是硬毫,北地更健,而關東紫兔則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硬毫,這種筆最適合寫遒勁方正之字,筆尖如錐利如刀,筆刀筆刀,這才是真正的筆中刀。
  
  徐鳳年從小練字就被李義山要求只用硬毫,毫柔無鋒的羊毫絕對不能碰,柔若無骨的字,向來被王府第一雅士唾棄,但徐鳳年知道遲早有一天要去書寫牌匾大字的巨楷,到時候還得拿起軟毫。
  
  徐鳳年雖然被罵做金玉其外的草包,做多了像寒士書生重金購買詩詞曲賦的勾當,但琴棋書畫茶酒,樣樣都懂,只是未必精通而已。
  
  練刀是力大事,練字是力小活,尤其是練刀過後再練字,格外艱難。
  
  徐鳳年用關東遼尾蘸水在青石上寫《殺鯨劍》口訣,字由心生,地上行書顯得殺氣騰騰。
  
  洪洗象蹲在一邊觀摩,嘖嘖稱奇道:「好字好字。比大師兄的蚯蚓爬爬強了百倍,他與下山的師弟或者山外人物書信聯絡,都得找我代筆。」
  
  徐鳳年把這廝的讚譽當作耳邊風,咬著關東遼尾筆桿子,上山前練刀辛苦,卻也不至於艱辛到將三年遊歷磨礪出來的老繭都給硬生生剝去。
  
  現在每天滿手鮮血,不練刀時徐鳳年就把繡冬擱在肩膀上晃蕩,肩挑繡冬,瞧著是挺詩情畫意的,徐鳳年內心可都是殺人的心都有了。
  
  走向茅屋,昨天草藥丟在哪裡,今天還是在哪裡。徐鳳年笑了笑,推門而入,第一眼沒看到姜泥睡在床上,是去觀光琉璃世界景色了?再一看,已經把自己收拾清爽的小泥人面對著牆壁,坐著睡著了。
  
  她不碰床,徐鳳年萬分理解,是嫌棄他睡過的地方太髒,之所以不是靠牆而睡,顯然是扛行囊上山的嬌柔後背已然不堪任何接觸。
  
  徐鳳年張嘴把兔毫筆吐在桌上,拿腳踢了踢這位從天下最尊貴的皇城淪落到北涼王府的牢籠,再可憐到這間山上小茅屋的公主殿下。
  
  她估計是累壞了,沒有任何反應。熟睡中呢喃了幾句,徐鳳年不去聽都知道是罵他的話,徐鳳年盯著看了一會兒,她是個美人胚子,雖說現在還比不得白狐兒臉,但也不輸給紅薯青鳥多少,以後肯定還會更誘人,徐鳳年覺著她昨天坐地上摔泥土的樣子就很有趣。
  
  姜泥在睡夢中身子一斜,差點倒地,徐鳳年肩膀一抖,繡冬落下,拿刀鞘輕輕支撐住她的身體,緩緩扳正,這才不再打擾。
  
  出門看到騎牛的傢伙已經識趣地開始煮粥,屋內有些幾小罈子醃好的爽口素菜,這段時間除非師叔祖太忙於小篆竹簡或者珍貴孤本的註疏解經,一般都會來給世子殿下燒飯做菜,任勞任怨,樂在其中。
  
  洪洗像一邊煮粥看火候,一邊手指蘸口水翻閱一本《冬薦經禮記》。
  
  徐鳳年實在想不出這膽小傢伙怎麼去做那武道天道一肩挑之的玄武中興人。
  
  給姜泥剩了兩碗米粥的量,擱在屋內桌上,徐鳳年扛刀來到懸仙峰頂,那本《甲子習劍錄》是練劍心得,可偶爾也有些對浩瀚武道的提綱挈領,大力推崇登高看星臨海觀海這類對劍術無用對劍道卻有益的行徑。
  
  沒奈何徐鳳年看了半天,都沒能看出能與劍道掛鉤的奧妙。騎牛的傢伙不吭聲呆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心裡不平衡的徐鳳年問道你看了二十幾年,不膩味?年輕師叔祖憨憨笑道每天都是不一樣的景緻,怎會厭煩。
  
  徐鳳年好奇道:「你到底會不會武功?」
  
  洪洗像一臉真誠道:「約莫是不會的。」
  
  徐鳳年一腳踹過去,蹲地上的師叔祖身體一陣左右搖晃,就是不倒,直至原來姿態,絲毫不差。
  
  徐鳳年訝異咦了一聲,問道:「這是?」
  
  山上二十幾年的的確確沒有正二八經看過一本秘笈碰過一門武學的師叔祖,撓了撓被徐鳳年踹中的肩膀,一臉無辜道:「玄武宮有座大鐘,別人敲鐘,我就看它如何停下。」
  
  徐鳳年刨根問底道:「你瞧著瞧著就瞧出門道了?」
  
  騎牛的搖頭道:「沒啥門道啊。」
  
  徐鳳年有些挫敗感,道:「要你拿刀去砍瀑布,能砍斷?」
  
  被問的師叔祖搖頭道:「當然不行。」
  
  徐鳳年終於好受點。
  
  但蹲地上的傢伙馬上就附加了一句:「砍是砍不斷,不過大概不至於刀劍脫手。」
  
  徐鳳年滿腹狐疑,命令道:「那你去隨便找把劍,去試試看,要是做不到,就等著餵魚吧。」
  
  洪洗像一臉為難道:「要不世子殿下就把肩上這把刀借我唄?」
  
  徐鳳年抬腳就要踢,騎牛師叔祖已經嗖一下跑遠了。
  
  徐鳳年下了峰頂,等了約莫一個時辰才等到滿頭大汗的洪洗象,手裡果真拎了把桃木七星劍,拿劍手勢不倫不類,徐鳳年眼神示意他去刺一劍。如臨大敵的洪洗象深呼吸了幾大口,這才赴刑場一般走到瀑布前,抬臂揮劍,輕輕一劍。
  
  一道向下傾斜的玄妙半弧,如羚羊掛角。劃破了聲勢驚人的垂流瀑布。
  
  收回桃木劍,洪洗象轉身看向徐鳳年,沒什麼得意神色,彷彿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徐鳳年愣了一下,微笑道:「懂了,這就是你的天道。」
  
  只當是做了件吃喝拉撒睡此等小事的洪洗象啊了一聲,諂媚嫌疑地小跑向世子殿下,「給說說,怎麼個道?陳師兄說我是身在山中不知山,這輩子都不可能悟道了。」
  
  徐鳳年奸詐道:「只要你下了山,站遠點,不就看清這山了?」
  
  洪洗象唉聲嘆氣,做掐指狀一陣推演,無奈道:「就知道,今日不宜下山。」
  
  徐鳳年恨不得一腳把這躲烏龜殼裡不探頭的膽小鬼給踹死。
  
  最大本事就是鑽牛角尖的姜泥跟徐鳳年卯上了,在茅屋住下。
  
  從冬天白雪住到了春暖花開,世子殿下每天累得像條喪家犬,她倒落了個清閒,從不做一名奴婢該做的伺候活兒,每天就在武當山逛蕩,八十一峰朝大頂,一半山峰宮觀和洞天福地都被她那對踩著麻鞋的小腳丫給走了個遍,還有閒情逸致跟最近的紫陽觀討要了些種子,在青竹籬笆外栽種了蔬果,被她折騰出一塊自成天地的小菜圃,徐鳳年多看兩眼,都要被她警告,像一隻被踩到尾巴的小白野貓。
  
  徐鳳年除了練刀練字,就是不斷從聽潮亭搬書到山上。
  
  一本接一本,一行囊一行囊。
  
  如同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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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山下女子是老虎
  
  姜泥似乎痴迷上了親眼看著蔬果一點一點長大,一得空兒就蹲菜圃去盯著瞧,可憐神符匕首既要當鋤頭又要當柴刀。
  
  徐鳳年某天趁月明星稀好心好意去菜圃施肥,結果被睡不著的姜泥給撞見,癲狂的她拎著神符追殺了半座山。
  
  接下來幾天徐鳳年都沒敢回茅屋,每餐伙食都是抓些野物燒烤應付著。
  
  一開始洪洗象沒敢跟著大魚大肉,後來-經不起肚中饞蟲作祟,有了個開端,便一發不可收拾,一見面就朝世子殿下拋媚眼,一張嘴便是笑嘻嘻問今天逮著了啥。這與山上清規戒律那是大大不符。
  
  徐鳳年很佩服自己能忍受這騎牛的天天在耳邊絮絮叨叨,跟那頭青牛屁股上的牛虻一般。
  
  搬了數百本書上山,徐鳳年當然不是要做一隻兩腳書櫃,讀到懵懂處,就把洪洗象抓來解釋一番。
  
  最有趣的地方在於很多看似無解的高明招式,在另一本秘笈裡往往就有破解法,這類需要耐心尋找的矛盾最讓徐鳳年受益。如今世子殿下刀術高低不好說,可眼界卻是有些更上數層樓了。
  
  這期間徐鳳年拎出一本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大羆技擊》用作練體典籍,招式簡潔,卻招招剛猛霸道,力求一招致命,再跟武當要了一套無名的拳法,偏向陰柔,徐鳳年原本不喜,洪洗象卻是死皮賴臉鼎立推薦,吹噓得天花亂墜,只差沒捧成天下第一。
  
  一開始徐鳳年依然不答應,口乾舌燥的師叔祖不得不賣命耍了一手壓軸把式,連徐鳳年都不得不承認當真是被這傢伙給結實震驚到:騎牛的摘下一把竹葉,於大風中隨手撒出,然後身隨竹葉走,一掌探出,徐鳳年只看見他在那裡醉漢一般身形晃悠,「胡亂蹦達」,卻將所有竹葉都重新粘回了掌心。
  
  啃著一隻野雉腿,拿到了拳譜卻始終不得要領的徐鳳年不得不開口詢問:「這拳法越練越像娘們玩的東西,你該不是故意坑我?」
  
  吃人嘴軟的師叔祖摸了摸嘴邊油膩,一本正經表態道:「小道怎敢糊弄世子殿下!」
  
  徐鳳年狐疑道:「這是誰創的拳法?」
  
  師叔祖眼珠子亂轉,大口嚥下野雉肉,乾笑道:「世子殿下,不耽誤你練刀,我得放牛去了。」
  
  徐鳳年拿刀鞘壓在洪洗象肩膀上,冷笑道:「不說就把你吃下去的東西全部打出來。」
  
  師叔祖神秘兮兮道:「是小道在玄岳宮頂樓無意間找尋到的,年代久遠,不可考證,想必是某位前輩真人的心血。」
  
  徐鳳年收刀,氣沉丹田,按照那套拳法在空中一連畫了六個圈,一圈套一圈,有模有樣,可總覺得與騎牛的當日竹林手腕差了好幾座山的距離,別說神似,形似都差強人意。
  
  忙著去牽青牛的師叔祖看了眼徐鳳年架勢,微微點頭,笑容燦爛道:
  
  「這套拳由八卦到四象、三才直到兩儀一路往回推演,只不過離太極無極還很遠。
  
  世子殿下手法已經相當輕靈圓活,開合有序,極為不易,比我當初快了太多,只不過還有些小瑕疵需要校正,若說《大羆技擊》是萬斤壓死千斤的手段,這套拳法便是一兩撥千斤的取巧。
  
  世子殿下練習時需謹記一點,拳打臥牛之地,求小不求大,求靜不求動,方能得了一生萬物的妙處,臻於巔峰,便是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一葉知秋,芽發知春。」
  
  徐鳳年一琢磨咀嚼,譏笑道:「也就拳打臥牛地有些用處,其餘都是廢話。」
  
  洪洗象呵呵一笑,並不反駁。
  
  徐鳳年眯眼笑道:「騎牛的,你這麼喜歡吃肉,這山上黃鶴最多,要不你騙只下來?」
  
  洪洗象乾笑道:「使不得使不得。武當仙鶴通靈,而且都是我兒時玩伴吶,殺它們比殺我還難受。」
  
  徐鳳年玩笑道:「你能否騎到鶴背上耍耍?道教仙人登仙,不就有一種騎鶴飛昇?」
  
  洪洗象搖頭道:「這個從沒想過,我從小怕高。」
  
  徐鳳年鄙夷道:「怕下山,怕高,怕女人,還有什麼是你不怕的?」
  
  洪洗象重重嘆息一聲,愁眉苦臉。
  
  這位騎牛的突然豎起耳朵,小心翼翼道:「世子殿下,我先去牽牛,你最好回去茅屋瞅瞅。」
  
  徐鳳年握緊繡冬刀,疾奔而返。在山上還能有誰吃了熊心豹子膽來找自己麻煩?如果萬一有,那肯定不會是尋常角色。
  
  看見茅屋,徐鳳年身形急停,穿過竹林緩緩前行。
  
  屋外有三個面孔生疏的不速之客,不穿武當麻布或是絲絹道袍,居中一位身材嬌弱的公子哥,衣裳富貴華美。
  
  徐鳳年對鐘鳴鼎食人家的做派再熟稔不過,一眼就可看出身家殷實厚度,這小子身上蜀繡針織窮工極巧,有價無市的稀罕東西,這還是其次,他手上玩轉著兩顆夜明珠,質地絕佳,被譽為龍珠鳳眼,各是一等一的上品玩物,湊成一對更難上加難,貢品不過如此。
  
  神色倨傲的公子哥身邊站著兩名中年男子,一位腰大十圍體型彪悍,標準的燕頷虎鬚,豹頭環眼,以徐鳳年的點評便是這廝長得和能鎮鬼驅邪,這大漢腰間懸掛古樸雙刀,一長一短,他站得稍遠。
  
  另一位面白無鬚的陰沉男子則離公子哥更近,微微彎腰,負手而立,穿一襲素潔白衫,總給人一尾銀環蛇的陰冷印象。
  
  站於菜圃中的姜泥紅著眼睛,死死盯著這三人,嘴唇已經被自己咬出血絲。精緻臉頰上留了一個五指掌痕,紅腫了一片。
  
  她精心培育的菜圃已經毀於一旦,木架盡倒,幼苗盡斷,幾乎被翻了個底朝天。
  
  世子殿下只是好心澆水施肥尚且被姜泥追殺攆殺一通,菜圃被搗成這般田地,她肯定是拚命過的,只不過對手人多勢眾,又都不是慈悲心腸的善茬,她吃了個啞巴虧。
  
  也許在姜泥看來,北涼王府是個華貴淒涼的鳥籠,可除了養鳥的世子殿下,誰敢對她指手畫腳?更別說摔她耳光。
  
  雙手裹布握刀的徐鳳年面沉如水,赤腳徑直走向三人。
  
  姜泥,本世子欺負得,你們欺負不得!
  
  管你爹你娘的是何方神聖!
  
  風度翩翩的公子哥輕輕側頭,鼻尖上有些細碎的雀斑,他瞥了眼迎面走來的徐鳳年,面露輕蔑,當視線轉移到徐鳳年左手中繡冬刀,緩緩出聲道:「呦,這刀好看,喜歡得緊,去,打斷他的雙手,刀歸我了。」
  
  漢子聞言,望向徐鳳年的眼神中透露出丁點兒憐憫。
  
  從頭到尾,徐鳳年沒有說一個字。
  
  離壯漢十步,猛然前衝,繡冬出鞘,三步處劈出極乾脆利落的一刀,呼嘯成風。
  
  那原本不打算出刀的漢子銅鈴般的眼珠綻出一抹犀利光采,不見他如何拔刀,便將左腰短刀格擋住了徐鳳年那凌厲一刀。
  
  短刀刀柄纏繞金銀絲,製作精良,是一把專職步戰的好刀。
  
  徐鳳年一刀鋒芒被阻,並不一味比拚氣力,借勢反彈畫出一個驚豔大弧,身形隨之一轉,便是第二刀橫掃出去。
  
  雄魁大漢露出一絲訝異,迅速收斂了輕敵心思,右腳後撤半步,左臂掄出一個大車輪,當空斬下,再不是守勢,而是要借助天生神力去摧枯拉朽,將眼前用刀的小子給掃出去,再也提不起刀。
  
  早被白髮老魁教會何時蓄勁何時回勁的徐鳳年避其刀鋒,陡然耍出隱匿的額外三分力道,速度幾近雙刀大漢的拔刀,電光火石間,硬是躲過了大漢的蠻橫掄砍。
  
  徐鳳年有意無意將騎牛的那套拳法融入刀法,身體如陀螺,一圈後緊接一圈,速度不減反增,再結合自悟的滾刀術,簡直就是天衣無縫,在危機撲面中一瞬間爆發出以往無法達到的境界,真正做到了一氣呵成,氣機鼓蕩不絕,徐鳳年口吐氣息中正安舒,以至於第二記繡冬橫掃遠勝第一記氣勢。
  
  那一刀落空的漢子怒目瞪圓,這小子不知進退死活,單刀詭異,角度刁鑽,在同齡人中算是殊為不易,可惜了這份天賦。
  
  終於惱火的他雖仍未抽出右手長刀,左手短刀卻開始不再留有餘地,手腕毫無徵兆咯吱作響,便突兀出現刀身向上斜挑,如釣出了一條東海大鯨,猛然擊中繡冬異常清亮的刀鋒。
  
  徐鳳年鬧鐘沒來由跳出那句一羽不加蠅蟲不落,下意識便拼盡全力回掠,腳下踩出一串凌亂小弧圈,總算是穩住了身形。
  
  將一口鮮血嚥回肚子,手中繡冬絲毫不顫。
  
  雙刀壯漢並不急於追擊,巋然不動。
  
  放話要打斷徐鳳年雙手的公子哥與身邊無須男子竊竊私語。
  
  徐鳳年撕掉右手布條,繡冬從左轉右,只是盯著眼前只怕有三個姜泥體重的大漢那柄短刀,嘖嘖道:「好刀,本以為東越一亡國,僅供東越皇室貴胄佩戴的犵黨刀就都已被收繳入國庫,大者名犵黨蠻刀,小者名犵黨錦刀,不曾想還能在這裡見到這對佳人的廬山真面目。」
  
  腰間懸蠻錦對刀的壯漢面露異色,扯了扯嘴角,道:「眼力不錯。」
  
  徐鳳年故作天真道:「那你豈不是那亡了國的東越皇族?好好一條喪家犬,怎的跑到武當山來咬人?」
  
  被戳中軟肋的壯漢並不動怒,靜氣修養功夫與刀法一樣出類拔萃,只是面無表情平淡道:「給了你十停的休息時間,夠了沒?」
  
  徐鳳年右手握繡冬,並不說話。
  
  鼻尖堆雀斑的公子哥不耐煩道:「跟他嘮叨什麼,我只要刀,斷了這人雙手後是死是活,聽天由命!」
  
  左手佈滿鮮血的徐鳳年出人意料提起刀鞘,是怕對手有雙刀,單刀對敵吃虧?
  
  見到這情形的東越亡國人泛起冷笑。
  
  徐鳳年再度不要命衝刺,滾刀如雪球,半年練刀成就,淋漓盡致,那東越遺留下來的孤魂野鬼輕描淡寫一一破去徐鳳年並無套路可言的招式,存心要等徐鳳年氣機不得不轉換的瞬間痛下殺手,這種折磨如同刀架脖子,卻不許刀下人呼氣。
  
  徐鳳年在丹田耗竭的剎那,硬抗對手勢大力沉的一招斜劈,同時左手刀鞘天馬行空一般丟擲出去,激射如一尾箭矢,直插那公子哥的胸膛,東越刀客眼皮一跳,違反斗陣大忌地轉頭,去確定這該死的一擲是否會造成他無法承擔的惡果。
  
  這本是徐鳳年最好的傷敵機會,但當眼角餘光瞥見大漢右手微動,徐鳳年就心知不妙,強制壓抑下投機出刀的衝動,一退再退,果然,東越孤魂轉頭的同時,犵黨蠻刀已經出鞘,徐鳳年身前泥地上被劃出一條深達兩尺的裂縫。
  
  觸目驚心。
  
  徐鳳年抽空除了調整氣機,還望向那繡冬刀鞘。
  
  只見白淨白衫男子橫臂探出,輕輕捏住了徐鳳年勢在必得的刀鞘。
  
  公子哥不知是完全沒反應到危機,還是天生的大將風度,哈哈笑道:「你這顆繡花枕頭,彫蟲小技,就想殺我?也不怕貽笑大方,知道你眼前這兩人是誰嗎?!」
  
  徐鳳年見東越刀客沒有要動刀的意思,終於有機會仔細打量原本只被世子殿下幾下雀斑的公子哥,心中頓時瞭然,微笑道:「小娘子,你倒是說說看,看能不能嚇到我。」
  
  公子哥滿臉通紅,抬腿踢了一腳身邊的白淨中年男子,尖叫道:「殺了他!」
  
  男子終於開了金口,嗓音尖銳刺耳,不陰不陽,「找死。」
  
  不見他動作,繡冬刀鞘便炸雷般射向徐鳳年脖子。
  
  擋在徐鳳年身前的東越刀客腳尖一點,讓出位置。
  
  若不躲,他就要先被洞穿出個大窟窿。
  
  徐鳳年閉上眼睛,不是認命,而是賭命。
  
  風驟起,世子殿下竹林千百叢挺拔青竹,竟然一齊朝眾人方向彎曲,形成朝拜態勢,與八十一峰朝大頂如出一轍,似乎天機都被牽引。
  
  一位老道士飄然而出,無法形容的神仙之姿。
  
  他隨手「撈起」刀鞘,立定後微微一放,剛好將徐鳳年手中繡冬入鞘。
  
  老道士灑然靜立於徐鳳年身側。
  
  那公子裝扮卻被徐鳳年識破女人身份的傢伙又踢了丟鞘男子,罵道:「沒用的東西!殺,都給本宮殺了!」
  
  躲在竹林中的年輕師叔祖感慨道:「這山果真是下不得,山下的女子都是母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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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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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公主何苦為難公主
  
  徐鳳年睜開眼睛,吹了一聲口哨,天空中衝刺下來一頭神俊矛隼,穩穩停在世子殿下手肩上,將衣衫鉤破,這頭通體雪白的六年鳳伸出頭顱摩挲主人臉頰,徐鳳年並不在意那點傷痛,伸出一根手指彈了彈心愛寵物的猩紅鉤喙,斜眼看著準備出手的白面撲粉男子,冷笑道:「一百涼州鐵騎正在持弩上山,我倒要看看是誰殺誰。」
  
  假扮公子哥的雀斑女人仍是不怕,受到無理挑釁一般,怒容道:「你敢?!」
  
  徐鳳年猖狂大笑道:「在北涼,還真沒有本世子不敢做的事情。」
  
  東越刀客皺了皺眉頭,密報上的確有寫武當山下駐紮了鳳字營一百驍騎,持有一百架北涼樞機神弩。這種北涼密制的勁弩遠比一般弓弩威力巨大,當年西楚披甲大戟士在戰場上便被這種兵器給射殺無數,幾十根樞機弩在戰役中無足輕重,可若匯聚八百以上,足以震懾人心。
  
  徐鳳年點了點自己鼻子,色迷迷道:「喂,小麻雀,來,到本世子大床上去,好好廝殺一番,大戰個三百回合。若是個雛雀,那是最好,本世子十八般武藝樣樣皆通,定讓雀兒乘興上山,卻雙腿無力下山。」
  
  自稱本宮的女子咬牙切齒,只是這回不等她踢踹罵人,如陰間人站在陽間的男子只是一個躍步,便離徐鳳年只差五步距離,挾帶一陣陰風,聲音刺破耳膜,「不當人子!」
  
  那一刻,徐鳳年想起了大雪夜徒步前行的風寒。老黃瘦小身子在前面先行,可仍然八面漏風,寒意刺骨。
  
  王重樓立於世子殿下和無須男子中間,道袍鼓蕩,膨脹如球。
  
  硬生生挨了一掌。
  
  掌教老道士腳下以那雙玄色淺面靴頭鞋為圓心,一圈泥土濺射開來,可老道魁梧身形卻是不動如武當大峰。道袍內流轉氣機非但沒有衰減,反爾飽食了一番,再度膨脹。
  
  兩頰撲粉的男子迅速收手,懷疑道:「大黃庭?你是王重樓?」
  
  曾被徐鳳年噴了一臉茶水的老道士果真是一如既往好修養,打不還手,微笑道:「正是貧道。」
  
  無須男子小心翼翼退回原地,彎腰與那個被徐鳳年嘲笑小麻雀的女子說了幾句,她臉色陰晴不定,極力克制,握著兩顆龍鳳胎夜明珠的小手抬起,指著武當掌教罵道:「臭牛鼻子,你要偏袒你身後的傢伙?就不怕讓你整座山門遭了災?山腳牌坊玄武當興四個字,掛了幾百年了?我瞧著挺氣勢,信不信我給你砸了?」
  
  老道士呵呵一笑,雙手下垂,無風自飄的雙袖緩緩安靜,並沒有回應那跋扈女子的辱罵,轉頭看了眼世子殿下。
  
  徐鳳年報之以李,壞笑道:「呦,麻雀妹子,這張小嘴兒好大的口氣,我喜歡,要砸牌坊?還得問過你未來相公答應不答應。」
  
  東越的孤魂野鬼心中苦笑,這涼王世子的嘴,可比耍刀還要凌厲。徐瘸子怎就調教出這麼個肆無忌憚的無良兒子?是耳朵不好,才沒聽到「本宮」兩字?還是故作裝聾,真以為天底下沒有人可以做大柱國的敵手?
  
  鳳字營一百棄馬上山的嫻熟弩手已經到位,身形矯健穿梭竹林,只等世子殿下一聲令下,就要把三人射成刺蝟。舉世皆知北涼鐵騎,只認徐字大旗。北涼驍將,只認涼王虎符。
  
  天高皇帝遠,何況龍椅上的天子似乎也一直對最後一位異姓王信任有加,前些年還有意將隋珠公主許配給大柱國長子,要知道連京城那邊都流傳著世子殿下的趣聞,一些個涼地士子狀元登科及第,眾口一詞對那世子調侃嘲諷,與同僚或者恩師說起徐鳳年,總是段子無數。天下百姓都替隋珠公主擔憂入了虎口,京城裡熟知宮內情形的達官顯貴們,則眼巴巴等著徐鳳年到京城,然後被脾氣相同的公主活活打死,這隋珠公主,哪次出宮偷玩,不折騰死一打一打的膏粱子弟?
  
  身邊是武當掌教三十年的大神通老道士,身後是一百弩手作靠山,彷彿有了莫大底氣的徐鳳年提起繡冬指了指三人,獰笑道:「你,小雀兒,女人。你,東越的喪家犬,男人,還有你,學女人往臉上抹粉的,不男不女,你們三個,就別下山了,都給老子乖乖留下來做牛做馬,什麼時候把菜園子給收拾好了,看本世子心情,心情好,讓你們哪裡滾來哪裡滾去,心情不好,除了雀兒,都剁碎了喂狗!王掌教,這山上有狗嗎?」
  
  老道士眼觀鼻鼻觀心,置若罔聞,不趟這渾水。
  
  竹林裡,被北涼弩手挾裹其中的騎牛師叔祖嚷嚷道:「世子殿下,山上有很多野狗,晚上嚎得厲害,約莫是沒吃飽。」
  
  老道士頭疼嘆息,這個小師弟,瞎湊什麼熱鬧。煽風點火,一不小心就要把裡外不是人的武當給燒得一乾二淨了。
  
  無須男子勃然大怒。天下間還沒人敢如此當面羞辱他!
  
  平白無故多了個難聽綽號的女子扯了扯身邊怒極男子的袖子,小聲詢問了幾句,男子神色頗有無奈,據實回答。她的氣勢一下子跌落谷底,瞪著徐鳳年,言語仍是大大咧咧,「這破爛菜圃能值幾個錢?!」
  
  徐鳳年笑道:「我說它值黃金千兩,它就值千兩。」
  
  她惱羞成怒,被裹了布的小胸脯劇烈顫抖,咬牙道:「好,一千兩黃金就一千兩黃金。」
  
  她抬手丟出一顆夜明珠,砸向一直站立於菜園中不出聲的姜泥,「給你!」
  
  大概是氣不過自己破天荒的示弱,她帶著哭腔再度丟出手上那顆雌珠,尖叫道:「都給你!」
  
  不曾想,她太陽從西邊出來地主動放低身架,那個就只是長得還算馬虎,氣質更是土裡土氣的丫頭
  
  竟然非但沒有感激涕零,反而板著臉,帶著點嫌棄眼神,彎腰撿起兩顆沾泥的夜明珠,一手一顆,就回砸了過去,力道更大,險些砸中萬金之軀的她,幸好白面撲粉男子接住了龍珠鳳眼,對她來說,哪有丟出東西再要回來的道理,她忍著心疼,陰沉著吩咐侍從毀去那對幾乎從小便玩耍的心愛夜明珠,瞪向那個不知好歹的小丫頭,「你想死?」
  
  姜泥平靜道:「我只要菜圃,你把它變成剛才的模樣。」
  
  她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我只要菜圃!」
  
  徐鳳年來不及讚賞姜泥這番極其符合自己胃口的措辭,看到不男不女不陰不陽的那廝要捏碎夜明珠,忙不迭厚臉皮喊道:「等等,我這丫鬟不識貨,那對珠子給我嘛。」
  
  珠子的主人和丫鬟姜泥同時出聲。
  
  「你要?」
  
  「我不識貨?!」
  
  徐鳳年嬉皮笑臉回答兩個公主:「小麻雀,珠子我當然要,你要送我,今天這破事就算了了。」
  
  「小泥人,真別說,這對珠子,比你想得要略微值錢些。」
  
  被強行套上一個低俗綽號的外來女子彷彿抓到了把柄,丟給身邊侍從一個顏色,神經質笑道:「你要?我偏不給。」
  
  兩顆夜明珠馬上被無須男子兩指碾作齏粉。
  
  徐鳳年一臉惋惜,這種好東西在王府不是沒有,相反並不少,可天下的好東西那種不是多多益善?
  
  姜泥不依不饒冷聲道:「還我的菜圃。」
  
  那女子針鋒相對道:「就憑你?」
  
  姜泥很不見外地斜瞥向徐鳳年。
  
  徐鳳年有些無奈,這便是姜泥小泥人的無賴了,殺他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出了事情,由他擔當,更是合情合理的。
  
  華服女子尖酸刻薄道:「我只聽說過金屋藏嬌,還沒聽過茅屋藏嬌。徐鳳年對你可真是愛惜。」
  
  姜泥何等心思玲瓏,一下子便揭穿了最後那層紙,「愛惜?談不上,再不濟總比對某些人拒婚要好。」
  
  女子一臉茫然懵懂,「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呀。」
  
  姜泥伸出手,道:「還我菜圃。」
  
  這已經是第四遍了。
  
  公主和公主。
  
  針尖對麥芒。
  
  徐鳳年只偷偷覺得有趣,公主何苦為難公主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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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最是能殺人
  
  騎牛的躲在竹林裡,嘴裡咬著一片竹葉,蹲著看戲。說心裡話,這位年輕師叔祖對世子殿下並無惡感,尤其是上山練刀以後,每次搬書到武當,其中都會夾雜一兩本與武學無關的好書,山上風景當然好,否則也不會被古人稱作琉璃世界,天下五嶽,前朝往上一千年,武當一直被譽為太岳,山上建築與天接運,與地接氣,單個拎出來同樣比那小人得志的龍虎山更勝一籌,其餘三岳難以與武當頡頏。
  
  只是將這風景看了二十幾年,洪洗象沒看厭煩,也總希望可以看到一些新鮮人新鮮事,世子殿下說了這叫喜新不厭舊,是好事。山上舊人舊事,年輕師叔祖都打心眼歡喜,不說大師兄如同慈父一般,陳師兄遍覽玉柱經書,就是嚴厲了些,每次被他翻出山下而來的禁書,都語重心長扼腕嘆息,習慣性在洪洗象面前螞蟻轉圈,一圈接一圈,最多一次轉了三十多圈,還有那噤聲練劍的小王師兄,劍法卓絕,別人挖空心思修習劍招劍勢,尤其是吳家劍冢,恨不得將招式用到人力極致,小王師兄卻在劍道的獨木橋上獨修劍意,與那傳說很厲害的鄧太阿有異曲同工之妙,曾親眼看到小王師兄立於洗象池巨石上,用劍氣將瀑布給斬得爆炸開來。還有幾位更年長些的師兄則都性格迥異,俱是好人,上古方士風範,對洪洗象更是呵護有加。
  
  不過世子殿下到了上山後,就更有趣了。
  
  洪洗象望著茅屋外劍拔弩張,難免有些替世子殿下著急,那幾個京城來的傢伙除去女扮男裝的富貴女子,其餘兩人都不好對付,尤其是與大師兄對上一招的陰沉大叔,內力修為深不可測,若不是掌教師兄修成了道門百年罕見的大黃庭關,就不會如此輕鬆退敵了,外界只知道教裡末牢關極難破關,卻不知大黃庭想要出關是難上加難,龍虎山上那些輩分極高的百歲真人,之所以在福地洞天里長隱不出,多數是修了大黃庭卻在牛角尖裡出不來了。
  
  僵持不下的微妙局勢,被瀑布那邊緩步而來的背劍一人給輕鬆破去。
  
  號稱武當第一呆子的小王師兄!
  
  小王師兄已過不惑之年,相貌清癯,無比瀟灑。背負一柄色如紫銅的修長桃木劍,名神荼,傳說上古仙人曾用這柄劍殺了一頭禍國殃民的千年狐狸精,劍上仙氣與魔障並存,非大毅力人,無法駕馭。
  
  老道士王重樓溫言道:「山上不宜干戈,要不大伙一同去不遠的紫陽宮吃些齋菜便飯?」
  
  徐鳳年打哈哈道:「吃飽了才有力氣打架。」
  
  那容顏只算是一般俏麗的性子焦躁女子冷笑道:「武當掌教親自出面護法還不夠,連山上第一劍士王小屏都拎劍觀戰來了,武當的待客之道,真讓人感動。這份情,我記下了,下次見面,必有重禮報答。」
  
  徐鳳年沒心沒肺微笑道:「聽意思,小麻雀是不打算跟未來相公糾纏不休了,那本世子這就讓這一百持弩士卒護送小娘子你下山,到了山下,再喊兩三百鐵騎,一路送出涼地。」
  
  她咬牙吱吱,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怒極反笑道:「好好好,我一併記住。徐鳳年,你等著便是。」
  
  徐鳳年剛想說話,姜泥已經插嘴,還是不合時宜,不懂世故,「菜圃,賠我。」
  
  徐鳳年沒好氣瞪了一眼,姜泥回瞪一眼,大眼瞪小眼,殺氣騰騰,可在某位女子眼中卻是打情罵俏,冷哼一聲,狠狠踩著髒死了的泥面,似乎想要把武當山給踩塌了甘心,帶領兩位侍從揚長而去。
  
  下山途中,她數次喊累停歇,顧不上身份坐在石板上,捶著小腿,上山時一心一意想去給那世間最想挫骨揚灰的仇人好看,沒留意到腳底板生疼,這會兒脫去靴子,看到觸目驚心的血跡,哇一下就哭出聲,嚎啕大哭,中氣十足,在武當山上淒厲迴蕩。身後兩人不敢正視的侍從雖說身份超然,可面對這個主子,都如履薄冰,聽到哭聲,更是忐忑,連勸慰都不敢。那家世已是人間第一尊貴的女子哭了會,漸漸小聲下去,硬頭皮穿好做工精美絕倫的靴子,擦去淚水,自言自語道:「孫貂寺,你打不過王重樓,張桓又打不過那王小屏,唉,早知道就多帶些大內高手了。」
  
  唯有宮內地位頂尖的大宦官,才會被喊作貂寺或者太監,屈指可數,王朝裡總共不過八九位,見到這些淨身去勢所以面不生明須的宦官首領,哪怕是與皇帝陛下私人關係再親近不過的藩王,或者一些大權在握的得勢股肱重臣,都要捏鼻子繞道而行,與宦官關係好的,說不定還要主動出聲客套幾句。離陽王朝太祖建制,某殿內立石碑十三條,明文規定宦官不得干政、不得擅自京城,這孫大太監既然能夠微服出京,那女子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只有無法無天的隋珠公主,才有此等逆天的待遇,才能讓當今皇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孫姓太監今天在武當山上可是受盡了那世子殿下的羞辱,他已經想好了一百種法子回京後給徐瘸子穿小鞋,扳不倒根深蒂固的徐家大樹無妨,噁心一下離京數千里的大柱國也好。
  
  大樹參天。參天?與天子同高?孫太監心中冷笑。
  
  失了一對心愛夜明珠的隋珠公主抬頭惡狠狠道:「張桓,我知道你要寫密報給我父皇,你就寫這徐鳳年這些年其實一直在韜光養晦,那些紈?行徑都是偽裝,這位世子心有滔天野望,在涼地與我見面後,待我十分熱情。」
  
  亡國東越的前朝皇子愕然,不知答應還是不答應,不答應,眼前這一關就過不去,答應,那就是欺君大罪,東越皇族本就凋零殆盡,剩不下幾人了。
  
  孫貂寺解了燃眉之急,如女子尖聲尖氣道:「公主殿下,國家大事,兒戲不得。咱們據實回報即可,陛下還不會給殿下出氣不成?若陛下誤以為徐鳳年真是野心勃勃,豈不是更堅定要與徐瘸子做親家,到時候公主殿下?」
  
  她一陣認真思量後皺眉道:「嗯,到時候本宮可就丟臉丟大了,跟這種草包過日子,豈不是要被天下人恥笑。」
  
  孫太監和佩犵黨雙刀的張桓默契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鬆了口氣。原本不對眼不對路的兩人一趟武當行,倒有些惺惺默契了。
  
  隋珠公主一瘸一拐下山,輕輕問道:「孫貂寺,你說這徐鳳年如何?」
  
  孫太監嗤笑道:「無良無德到了極點,以往還以為京城那邊風言風語略有誇張,到了涼地以後,哪一州哪一郡不是在罵?今日親眼所見,更是如此。」
  
  隋珠公主心思複雜,放低聲音道:「張桓,他耍刀還可以?都讓你抽出雙刀了。」
  
  東越沒落到污泥裡去的舊皇族笑道:「真要殺他,一把犵黨錦刀,十招足矣。」
  
  公主哦了一聲,罵了一句徐草包,便沒有下文。
  
  身後遠遠吊著監視三人的一百北涼悍卒。
  
  山上,掌教老道士帶著師弟王小屏離開,走前給了徐鳳年一瓶丹藥,洪洗象則意態闌珊去牽青牛。只留下徐鳳年站在凌亂菜圃邊緣看著菜圃中的發呆姜泥。
  
  世子殿下笑道:「她不賠,我賠你就是了。」
  
  姜泥蹲到地上,輕柔扶起一顆幼苗,默不作聲。
  
  徐鳳年跟著蹲下去,想幫忙,卻被姜泥一手推開,一屁股跌坐在泥土中。
  
  她疑惑抬頭,看到徐鳳年即便摀住嘴巴,五指間還是滲出血絲,他似乎不想讓姜泥看到這悽慘一幕,猛地起身,離開菜圃。
  
  內傷不輕的徐鳳年在瀑布內的小洞府吞下一顆芬芳撲鼻的墨綠丹藥,緩慢調理氣機。
  
  與那犵黨刀客拚命,其實受傷不重,只是手上外傷,這對徐鳳年來說並不棘手,這小半年練刀,哪天不是如此?只是那個不出意外是宮內大太監的傢伙出手,才最致命,若非王重樓擋下大半,徐鳳年別說踉蹌著走到這裡,爬都未必爬得回來。
  
  練刀後徐鳳年最重吐納,無師自通將體內氣血按律循環了幾個小崑崙,略有好轉,睜開眼看到帶了些齋飯過來的洪洗象。
  
  年輕師叔祖輕聲道:「你倒是個好人。」
  
  徐鳳年搖頭笑道:「我的婢女,我要打要罵要調戲,那是我的天理,別人欺負算什麼事情?打她巴掌,不是等於扇我耳光嗎?」
  
  騎牛的感慨道:「這些我不懂。」
  
  徐鳳年嘲笑道:「你也就懂個屁了。」
  
  好心好意送來飯菜的傢伙也不反駁,上次世子殿下上山揍了他一頓,一沒打臉二沒打鳥,知足常樂的洪洗象很慶幸了。他突然好像是想到什麼,小心翼翼問道:「那女子真是被你拒婚的隋珠公主?」
  
  徐鳳年冷笑道:「你都知道?」
  
  最不像道門高人的年輕師叔祖傻笑道:「聽小道士和香客們講過一些山下的事情。」
  
  徐鳳年靠著牆壁,修長五指撫摸著繡冬古樸刀鞘,岔開話題,語氣平淡道:「當年老皇帝要以武亂禁的江湖掀翻,要滿國武夫心悅誠服匍匐在天子腳下,做聽話的狗,可幾大藩王稱病的稱病,直言此事不妥的直言,這直言是仗義還是仗利,幾大武將一樣不情不願做這損德的惡人,到頭來,是誰做那背負天下罵名的貨色?是徐驍,死瘸子才把西蜀滅國,扛著徐字大旗,就把矛頭對準了天下武人,其中不乏有北涼士卒尤其是一些將校的家族根源,那時候軍心大亂勝過任何一次,北涼大軍不曾開戰,便有兩萬名百戰老卒請辭還家,更有無數出身江湖的猛將對徐驍心生怨恨,轉投其它軍伍。可徐驍有過抱怨?」
  
  洪洗象不奇怪世子殿下稱作自己的父親為徐瘸子,聽說一言不合世子殿下還會拿掃帚追殺大柱國,年輕師叔祖本就不懂山下的人山外的事,這對最奇怪的父子,他就更不懂了。
  
  徐鳳年平靜道:「後來當今皇上對上陰學宮種種不滿,學宮說西蜀滅不得,有傷王朝氣運,學宮又說西楚皇族需善待,否則會寒了天下士子的心。皇帝陛下能如何,還不是讓徐驍去做那出頭鳥,一鼓作氣,才兩個月便勢如破竹滅了西蜀,至於得民心的西楚皇族,連皇帝老兒都被徐驍給一劍刺死了,近百皇族全部被吊死在城頭,幾乎死絕了西楚,如此一來,皇帝睡覺安穩了,不說徐驍這些年如何,連我這種最多禍害涼地良家閨秀的紈?,都被變著法兒暗殺了無數,要不是命大,早就死了,姜泥如此,我認了,她一個才五歲就死了爹娘的小丫頭,要跟我過不去,說得過去。可那麼多活了幾十年一甲子的老狐狸,怎麼也不講理?拉著一群好不容易栽培起來的青年俊彥陪葬?好好活著,不好嗎?」
  
  徐鳳年臉色出奇柔和起來,輕輕道:「死了也好,正好去陪我娘親。」
  
  騎牛的不敢說話了,怕被打臉打鳥。
  
  徐鳳年恢復平靜,道:「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六歲便握刀,九歲殺人,那會兒我的願望便是做天下第一的高手,騎最烈的馬,用最快最大的陌刀,路見不平便拔刀相助,以後娶一個如我娘親一般溫柔善良的女子,才算快意人生。北涼數十萬鐵騎,與我何關?可長大以後,才知許多事情,不是你想如何便如何,許多人你與他講理,他偏不講理。所以當徐驍要我十年不碰刀,十年後再讓我遊歷三年,我都照做。去年,缺門牙的老黃死了,我沒有問徐驍這是不是他要老黃死在那武帝城牆頭上,不敢問。我今日練刀,以後再練劍,即便都練不好,甚至半途而廢,我都要……」
  
  年輕師叔祖出了一身冷汗,噤若寒蟬。
  
  徐鳳年頭靠著石壁,並沒有說出最後的想法,只是望向牆對面那顆夜明珠,自嘲道:「你求我姐在江南那邊過得好些,她若不開心,我就對你不客氣,這不講理,是跟天下人學的。」
  
  洪洗象苦著臉道:「可小道最是講理不過啊。」
  
  徐鳳年記起三年遊歷中在洛水河畔,遠遠看到的一個窈窕背影,怔怔出神道:「相思刀最是能殺人。」
  
  洪洗像剛想拍馬屁說世子殿下這話說得大學問大講究,卻被徐鳳年先知先覺道:「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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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大字誓殺貼
  
  徐鳳年讓騎牛的閉嘴,正想要讓這傢伙去茅屋拿些紙張過來,山上經歷,需要寫一封信給徐驍,金枝玉葉的隋珠公主若是孩子氣使然才駕臨北涼武當,那無需過多上心,只不過是久仇添新恨,徐鳳年蝨多不怕癢,反正這一生多半不會去那座巍峨氣象的京城。可若是某個人或者某一小撮人的慫恿,那就絕不能掉以輕心,別看徐驍位極人臣風光無限,指不定哪一天就黑云壓城風雨驟至,與人打交道,最怕兩種,一種是聰明絕頂的,一種是自以為是的笨蛋,而那裡,這兩種人最多。
  
  徐鳳年剛想使喚這位師叔祖,異象橫生。
  
  偌大一條直瀉而下的洶湧瀑布炸裂開來!
  
  水浪如脫韁野馬撲面而來,徐鳳年和洪洗象都變成落湯雞。徐鳳年對這潑水並不在意,緊盯著瀑布外白象池中央巨石上的景象,轉瞬即逝的空當中,依稀可見一位那武當輩分與掌教一般高的劍痴王小屏,傲然而立,手中桃木劍神荼直指洞內。這一劍霸氣無匹,給了世子殿下一個下馬威,閉口不語十幾年的王小屏果真沒有說話,飄然而去,來也瀟灑去也瀟灑,一如徐鳳年當年流亡遊歷,看到那些青年俠士大概都喜歡如此,鼻子朝天,傲氣得一塌糊塗,過個江河,放著擺渡小舟不坐,都要水上飄一下,問題是你飄就飄,別弄得水花濺射,讓坐船的老百姓一身是水啊。要擱在涼地再被世子殿下撞見,別說喝彩打賞,而且一定要把這群王八蛋拖出來打,在水裡浸泡個幾個月,看以後還敢不敢耍威風。
  
  莫名其妙的徐鳳年瞪向被殃及池魚的洪洗象,後者一臉無辜道:「小王師兄屬牛,所以就這個犟脾氣,以前他在這裡練過劍,估計是有些惱火。世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別跟小王師兄一般見識。他練劍,以後說不定就是新劍神了,世子殿下再來個探囊取物的天下第一刀,就是武當一樁美談。」
  
  徐鳳年沒好氣吩咐道:「去茅屋幫我拿些紙墨。」
  
  洪洗象屁顛屁顛跑去搬東西。
  
  徐鳳年打開食盒,剛端起碗,正準確拿筷去夾一口筍乾齋菜,卻一口鮮血噴在碗中,白紅混淆在一起,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武當丹藥果然非比尋常,吐出淤血,這會兒氣脈舒暢許多,徐鳳年面無表情嚥下一碗米飯,細嚼慢嚥,一碗吃完,卻不是洪洗象拿來物品,而是從未踏足過懸仙崖的姜泥,她手中提著一方古硯和幾頁青檀宣紙,掌心大小的古硯來歷嚇人,西楚有個不愛江山不愛美人唯獨愛筆墨的姜太牙,即姜泥的皇叔,這方古硯被他排名天下古硯榜眼,是火泥硯中的極品,質地出眾,冬暖而不凍,夏涼而不枯,可積墨數年不腐,姜太牙貴為一國皇叔,卻仍不捨得用,落到了徐鳳年手中,卻是每隔一旬就要派上用場,偏還要姜泥在一旁素手研磨,因為姜泥恨他入骨,的確是情理之中。
  
  見到姜泥,徐鳳年依然讓她研磨古硯,挑了一支最好的關東遼尾,耐心等待墨汁在太平公主纖手下變得均勻,泛出火泥特有的紅暈,這才提筆書寫,今日與隋珠公主相遇後事無鉅細,一一寫就。徐鳳年的小楷最為出彩,古人語學書先學楷,作字必先大字,大字以顏骨柳筋為法,中楷摹歐陽,最後才斂為蚊蠅小楷,學鐘王,這是古訓,天下士子大多如此按部就班,可徐鳳年在李義山教導下卻反其道而行之,小楷學起,遵循小篆古隸的遺軌,寫不好小楷就不准去碰其它。一經發現,就要挨青葫蘆酒壺的打。當代書法大家,只有兩禪寺一個嗜酒如命的老和尚一手字入李義山的法眼,被稱作「此僧醉醺後筆下唯有金剛怒目,絕無菩薩低眉」,因此世子殿下的字跟著少見媚意,俱是殺伐氣焰。
  
  說起來,徐驍膝下兩女兩子也就徐鳳年的字拿得出手,徐龍象不消說,斗大字不識一個,徐脂虎能算中庸,連驚才絕豔的徐渭熊都可憐兮兮,詩文可謂冠絕當世,只有這個字,實在是連徐驍都無法厚臉皮說一個好。徐渭熊往北涼回寄的家書寥寥無幾,可能是這個原因。
  
  徐鳳年吹乾最後幾滴墨汁,折好信紙,誰送信成了難題,不想將這封密信經由武當道士之手,可北涼王府的人,身邊這位西楚最後帝王血脈且不說跟心腹嫡系差了天壤距離,那瘦弱小身板,也不適合送信,難保沒有喪心病狂的死士刺客沒完沒了在武當附近守株待兔,山腳那些北涼士卒都「護送」隋珠公主一行三人離去,難不成要自己喊上幾位武當高手一起走一趟?徐鳳年哀嘆一聲,得,還是祭出最後的殺手鐧,出去拿繡冬砍了一小節青竹,將家信塞入,兩指貼嘴吹了聲口哨,將那頭青白鸞從武當山巔空中給召喚下來,拿布料綁在爪上,六年鳳振翅而飛,瞬間不見蹤影。
  
  徐鳳年來到白象池邊上,看著深潭波光粼粼,還有那塊如龍角驚險出世的巨石。
  
  始終站在徐鳳年身後的姜泥硬聲道:「我要下山。」
  
  徐鳳年皺眉道:「連菜圃都不打理了?任由那塊小園子荒廢?」
  
  她古板重複道:「我要下山!」
  
  徐鳳年惱火道:「事先說好,你前腳下山,我後腳就把它踩平。」
  
  沒料到姜泥根本不為所動,「隨你。」
  
  徐鳳年徹底沒轍,心頭一動,笑道:「你要下山便下山,腳在你自己身上,我總不能綁著你。不過下山之前,跟我去辦一件事,作為回報,我把你手上拿著的這方火泥硯送你,如何?」
  
  姜泥二話不說將手中古硯丟進白象池。
  
  她不希望這方古硯被眼前傢伙糟踐。之所以對它格外上心,簡直化作她的心魔,不僅是它像征著西楚昔日盛世榮華的遺物,還有一個被她隱藏很深的秘密,北涼王府,她敢於表露憎恨的只有兩人,除了位居榜首的徐鳳年,還有那個除了寫字和相貌便再無瑕疵的徐渭熊,當年在床上刺殺世子殿下無果,徐鳳年只是扇了一記耳光,放了兩句狠話,徐渭熊卻千里迢迢從上陰學宮趕回,將她投井,井水不及人高,淹不死人,卻暗無天日,更被那世間最惡毒心腸的女人雪上加霜覆上石板,讓她在井底呆了足足三天三夜,出井後偶然得知徐渭熊書法糟糕,姜泥便開始自學苦練,沒筆沒硯,無妨,枝椏做筆,雨水雪水一切無根水,都可當作墨水,五歲前的提筆臨摹,早已記憶模糊,練到後來,姜泥只管發洩心中情緒,一筆可寫數字,往往最後滿地字跡詭譎異常,與時下書法-正道背道而馳。
  
  徐鳳年看了眼天色,道:「晚上我再喊你。」
  
  姜泥也不問什麼,就去茅屋前蹲著看最後幾眼菜圃,可見她嘴上硬氣,心底還是有些戀戀不捨。
  
  徐鳳年喊道:「騎牛的,滾出來。」
  
  年輕師叔祖果真竄出來。
  
  徐鳳年習以為常這鳥人的神出鬼沒,道:「你去準備些酒肉,一根用於書寫匾額的大錐,實在不行拿把掃帚都行,還有一桶墨汁,馬上去。」
  
  洪洗象納悶道:「世子殿下這是作甚?」
  
  徐鳳年笑道:「練字。」
  
  洪洗象恐慌道:「該不是去紫陽觀牆面上去寫字?」
  
  徐鳳年好言安慰道:「這種沒品的事情,本世子怎會去做。」
  
  洪洗象不確定道:「當真?」
  
  徐鳳年打賞了一個滾字。
  
  洪洗象自求多福外,順便給紫陽觀祈福。這位世子殿下可別整出妖蛾子了,紫陽觀百來號道士這些日子哪一個不是擔驚受怕,據說那位主持真人每晚都睡不好,天天去大師兄那邊倒苦水,懇求將那位不知何時興風作浪的混世魔王給請到別處。徐鳳年等了半個時辰,等到洪洗象把東西扛來,便回到瀑布後調養生息,騎牛的帶來一壺香醇米酒,兩斤熟牛肉,一支半人高的巨大錐毫,一桶墨汁,很齊全。
  
  徐鳳年真不知道這騎牛的每天到底在幹什麼,不是跑腿送飯就在水邊發呆,要麼就是放牛騎牛,怎麼修的天道?如果修行天道是如此愜意輕鬆,徐鳳年都想去修習了。
  
  十五月正圓。
  
  空中掛著那麼個大銀盤,走夜路無需提燈籠,徐鳳年原本想拿夜明珠照路,免了。喊上一直呆在菜圃當泥人的姜泥一同往山頂走。
  
  紫陽觀躲過一劫,可憐武當三十六宮中的第一宮太虛宮就要遭殃了。
  
  「夜色似微蟲,山勢如臥牛。明月如繭素,裹我和姜泥。」
  
  徐鳳年詩興大發,即興做了首音律不齊的蹩腳五言詩,得意洋洋:「這首詩絕了。小泥人,你覺得比較涼州士子那些呻吟詩詞如何?」
  
  幾乎所有重物都由她提著背著的姜泥連表情變化都欠奉一個。
  
  徐鳳年帶著姜泥拾階而上,直奔大蓮花峰峰頂的太虛宮。那裡有一個白玉廣場,最宜揮毫潑墨。
  
  試問,哪個文人雅士敢在武當太虛宮前拿大錐寫斗大字?唯有世子殿下啊。
  
  這才是大紈袴。
  
  為惡鄉里,成天只知道做欺男霸女爬牆看紅杏的勾當,太小家子氣了。
  
  到了太虛宮門前,山風拂面,遍體涼爽,徐鳳年讓姜泥把東西放在台階上,撕咬了一塊牛肉,坐著思量著如何下筆,是楷書還是行書,或者是只在偷私下練過的草書?是《浮屠寺碑》還是《黃州寒食帖》,或是《急章草》?
  
  相比不踰矩的楷體,徐鳳年其實更鍾情草書,肆意放達,只不過李義山說功力不到,遠未水到渠成的境界,不許世子殿下沾碰,是一件憾事。
  
  太虛宮主殿屋頂鋪就孔雀藍琉璃瓦,正垂戧三脊以黃綠兩色作主樓空雕花,氣勢恢宏。
  
  大簷飛翹,是天下聞名的大庚角簷。
  
  徐鳳年起身去拿起大錐毫伸進水桶,搖晃了一下,還是沒想好要書寫什麼,書到用時方恨少,字到寫時才悔懶。古人誠不欺我。徐鳳年捧著大筆嘆息復嘆息,最終決定還是喝幾口酒,接著酒意說不定能寫出點好東西。轉身後愣了愣,姜泥已經仰頭灌了一大口酒,從沒喝過酒的她頓時滿頰通紅,就像西楚皇宮內的桃花,傳聞西楚皇帝寵愛太平公主到了極點,小公主對著桃花詢問這滿院桃花有多重,皇帝便叫人摘下所有桃花,一斤一斤稱重過去。
  
  徐鳳年悄悄嘆氣,把大筆插入墨水桶,今天本就是想見識見識她的字。
  
  當世草書雖已遠離隸草,卻仍是師父李義山所謂的章草,遠沒有達到李義山推崇的「規矩去盡,寫至末尾不識字」境界。世上寥寥幾人,如兩禪寺的那個怪和尚,才能如國士李義山所說「悲歡離合、富貴窘窮、思慕、酣醉、不平、怨恨,動於心,成於字,方可與天地合。」
  
  只見姜泥搖搖晃晃走向大筆水桶。
  
  雙手捧起後,走到廣場中央,開始書寫。
  
  那時候,徐鳳年才知道她笑的時候風景動人,她悲慟欲哭卻不哭的時候,更動人。
  
  懷中筆走大龍。
  
  宛如毫尖有鬼神。
  
  大草兩百四十五字,一筆常有五六字。
  
  以「西蜀月,山河亡。東越月,山河亡。大江頭,百姓苦,大江尾,百姓苦」開頭。
  
  以「姜泥誓殺徐鳳年」結束。
  
  她捧著大筆,坐在年字附近,一身墨汁,怔怔出神,淚流滿面。
  
  徐鳳年坐在最高的台階上,喃喃自語:「好一篇《月下大庚角誓殺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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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懂不懂
  
  那一夜早已不是西楚太平公主的姜泥獨自下山,徐鳳年沒有惱羞成怒毀去她的叛逆草書,只是躺在石階上喝掉大半壺米酒,啃完所有牛肉,等東方泛起魚肚白,這才離開太虛宮。當日,徐鳳年依然辛勤練刀,笨鳥後飛,總是要吃一些苦頭。拂曉後掃地小道童見到廣場上潦草字跡,嚇了一跳,以為是神仙下凡寫了一幅天書,丟了掃帚就跑回殿內喊師父,然後師父看了後再喊師父,終於把武當輩分最高的六個師祖師叔祖們都給聚齊了。
  
  天下道門近一甲子裡唯一修成大黃庭關的掌教王重樓。
  
  掌管武當山道德戒律的陳繇,為人刻板卻不死板,九十多歲,卻仍然身體健朗,最喜歡踩九宮轉圈訓斥那個山上天賦最高的小師弟,總是每次還沒罵完,就開始心疼,導致次次雷聲大雨點小。
  
  活了兩個古稀足足一百四十歲所以顯得輩分奇低的宋知命,末牢關已經出關七八次,次數之多,不是天下第一也有天下第二了。同時司職煉鑄外丹,武當林林總總近百仙丹妙藥,多出自他手。
  
  剛從東海遊歷歸來的俞興瑞,穿著打扮邋邋遢遢,內力渾厚卻僅次於王重樓,才剛到花甲年,途中收了個根骨奇佳的弟子,小娃兒不到二十歲,武當輩分往往與年紀無關,根源在此。
  
  比啞巴還啞巴的劍痴王小屏,古井不波,他這一生彷彿除了劍,便了無牽掛。
  
  加上最後那個整座武當山大概屬於最不務正業、獨獨追求那虛無縹緲天道的洪洗象。
  
  「好字。」陳繇由衷讚歎道。
  
  「絕妙。」俞興瑞點頭附和。
  
  「好文才是。除去結尾七字,此文大雄,悲憤而不屈,生平僅見。」歲數是尋常人兩倍的宋知命重重嘆息道,彎著腰站在篇首處,仔細觀摩,單手捻著那條長如藤蔓的白眉,說完馬上就咦了一聲,「細細琢磨,似乎結尾看似多餘的七字才是點睛。好一個誓殺。」
  
  「好字,比較當下草書更為汪洋肆意,龍跳天門,虎臥山崗,罕見。更是好文,很難想像出自一位年華不過二十的女子。」王重樓出言蓋棺定論。
  
  「噓噓噓,你們輕聲點。」小師叔祖緊張道。
  
  「怕什麼,世子殿下在下邊練刀。」王重樓打趣道。
  
  「反正到時候倒霉的只有我一個人。」洪洗象嘀咕道。
  
  「年輕人跟年輕人好打交道,我們都上了歲數嘛。」王重樓笑眯眯道。
  
  「大師兄,因為我小,就把我往火坑裡推了?!」洪洗象悲憤欲絕道。
  
  「小師弟啊,你要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覺悟,天道不過如此。」王重樓打哈哈道,在師弟們面前,哪裡有啥道門神仙超然入聖的風範。
  
  「放屁!這是佛教言語!」洪洗象嚷道。
  
  「萬流東入海,話不一樣,理都一樣。」俞興瑞落井下石大笑道。
  
  「聽見沒,你俞師兄這話在理。」王重樓拍了拍小師弟肩膀,然後跟俞興瑞相視一笑,大夥兒都一大把年紀了,無望羽化,最大的樂事不過是打趣調侃小師弟幾句,不曉得哪天就一蹬腿躺棺材,能說幾句是幾句。
  
  王重樓說道:「小師弟,這裡就你字最好,趁天晴,由你臨摹,放在藏經閣頂層小心珍藏起來。」
  
  洪洗象翻了個白眼,「不寫,要是被世子殿下知曉,我得少層皮。」
  
  王重樓笑道:「大不了最後七字不抄嘛,怕什麼。」
  
  洪洗象嘀咕道:「反正到時候被揍的不是大師兄。」
  
  十六年不開口的王小屏駐足凝神許久,終於沙啞道:「字中有劍意。」
  
  四個年紀更大的師兄們面面相覷,繼而皆是會心一笑。
  
  自打上山便沒有聽過六師兄開口說話的洪洗象驚喜過後,絕望道:「我寫!」
  
  三日後雷聲大作。
  
  徐鳳年撐著一把油紙傘再來太虛宮,小雨後,只剩下一地墨黑。雨勢漸壯,雨點傾瀉在傘面上蓬蓬作響,看到一個背負桃木劍的清瘦身影來到廣場,站在另一角。
  
  徐鳳年不知白髮老魁離開北涼王府沒有,否則倒是可以喊來跟這劍痴鬥上一鬥。與東越刀客搏命一戰,再看高手過招,已然不同,不再是看個熱鬧。打消這個誘人念頭,徐鳳年轉身下山。
  
  茅屋外,梧桐苑一等大丫鬟青鳥站在雷雨中,撐了把傘面繪青鸞的油紙傘,靜候世子殿下。
  
  青鳥帶來大柱國親手轉交給她的一封信。
  
  徐鳳年走入堆滿秘笈幾乎無處落腳的屋子裡,床板桌椅早已堆滿,只剩牆角一方淨土,不出意外那裡便是姜泥的睡覺地方,徐鳳年坐在一堆書上,從一本《虎牢刀》上撕了幾頁用作擦臉,再撕了幾頁抹掉手上雨水,這才拆信,信中徐驍親筆寫到他已經派人去京城打探消息,而且沒有隱瞞他開始著手準備在宮內請一尊菩薩打壓不長眼的孫太監,不早不晚兩年後,就要讓姓孫的失勢。真正讓徐鳳年愕然的是,徐驍終於揭開謎底,為何要讓他來武當,竟然是要王重樓將一身通玄修為移花接木般轉到他身上!
  
  這可是逆天的勾當啊?
  
  就不怕被天打雷劈?
  
  徐鳳年毀去密信,心中波瀾萬丈,抬頭望向站於門口的青鳥,問道:「內力也可轉嫁他人?若能如此,只需死前將功力如座位一般傳承下去,宗門大派的高手豈不是一代比一代強橫?」
  
  青鳥平淡道:「一顆丹藥或者一碗米飯下腹,效果如何,因人而異,內力轉移,更是最多不過半。江湖上曾有個魔頭,內力深厚,最喜歡強行傳輸內力於人,親眼看著那些人體魄不堪重負,最終四肢爆裂而亡,只剩下一顆完整頭顱。」
  
  徐鳳年啞然道:「還有這種損人不利己的瘋子?」
  
  青鳥點頭。
  
  徐鳳年問道:「你說這是徐驍的意思,還是我師父的主意?」
  
  青鳥實誠答覆道:「不敢說。」
  
  徐鳳年無奈道:「那就是徐驍了。」
  
  青鳥環視一週,竟然笑了笑。
  
  徐鳳年柔聲道:「等雨小些,再下山。」
  
  青鳥嗯了一聲。
  
  雨大終有雨小時,青鳥終歸還是要下山的,徐鳳年送到了玄武當興牌坊那裡再轉身。
  
  回到茅屋外,徐鳳年看著那塊泥濘菜圃,輕笑道:「恨我何須付諸筆端?要是被二姐知曉,你又要討打了不是?記打不記好的丫頭。」
  
  接下來世子殿下繼續埋頭練刀,只不過開始膽大包天去大蓮花峰上的那片紫竹林找不自在,要知道那兒是祖師爺王小屏的禁地,武當山上跟這位劍痴同輩的師兄都沒幾個敢去叨擾,就只有年輕師叔祖會去放牛吃草,或者找些合適的修長紫竹做釣魚竿,徐鳳年第一次去紫竹林,被斬斷數十棵紫竹的一劍給逼出竹林,第二次不知死活硬扛了一劍,結果在木板床上躺了半月,連累武當又掏出好瓶上品丹藥,當徐鳳年能夠一刀斜劈開瀑布後,再度拜訪紫竹林,一劍過後就被迫退出,依然沒有見到那位劍痴的面目,只是沒馬上倒地不起,好歹可以蹣跚走回茅屋,只差沒把丹藥當飯吃。
  
  同為丹鼎一脈的武當與龍虎山略有不同,不僅推重龍虎胎息吐故納新的內丹修煉,而且接納「烹煉金石」被龍虎山斥為左道的外丹,青雲峰上便有千鈞鼎爐數隻,煉丹道士都是山上最肯吃苦的,每年耗費木炭近萬斤,聲勢浩大,徐鳳年曾在上月去獨佔一隅的青雲峰旁觀過一次開鼎儀式,這座山峰據說除去蓮花主峰最是邪氣不得侵,需挑個良辰吉日,築壇燒符籙,煉丹道士在峰腳跪捧藥爐,面南禱請大道天尊,結束後才上山,總算讓世子殿下明白修道不易煉丹更難,只是這不耽誤徐鳳年牛嚼牡丹吃丹藥,讓好不容易才說服三師兄宋知命准許世子殿下進山看煉丹的洪洗象十分憤懣,媚眼丟給了沒良心的瞎子,沒法子啊。
  
  大師兄說什麼年輕人好溝通,這話當真是一點道理都沒有!
  
  山上桂花香了。
  
  徐鳳年除了在懸仙峰下跟瀑布較勁,就是隔三岔五去紫竹林和王小屏鬥法,總算勉強能夠扛下一劍而不倒。
  
  別看都是一劍,倒和不倒,便意味著徐鳳年練刀是否登堂入室。
  
  大概是猛然發現竹林紫竹驟減,劍痴再出劍,更顯鬼神莫測。
  
  少有人能料到惡名昭著的世子殿下真能在武當山上一呆就是半年,一些接觸過風塵俗事的小道士都在猜測世子殿下是不是在山上藏了十幾個貌美丫鬟,或者是不是每天大魚大肉,順帶著他們見到年輕師叔祖的次數都少了,於是又有小道士們傳言那世子殿下本是魔頭轉世,需要真武大帝轉世的年輕師叔祖去鎮壓著,愈演愈烈,流言蜚語,千奇百怪。
  
  騎牛的洪洗象充耳不聞,也不主動解釋什麼,遇到小輩並且年紀比他更小的道士,問起這類問題,才會笑著回答:「世子殿下在讀《云笈七簽》《道教義樞》這些典籍,很用心。」
  
  若是別人說,自然沒人願意相信。可從師叔祖嘴裡講出,還是讓人半信半疑。
  
  偶有輩分資歷都不低不小的道士義憤填膺問道:「洪師叔,那姓徐放著好好世子殿下不做,來武當山作威作福作甚?練刀給誰看?!」
  
  年輕師叔便笑呵呵說道:「約莫是為他練刀給自個兒瞧吧,世子殿下出身大富大貴,嗜好總也會與常人不同,呃,確實有些另類。」
  
  總有人忍不住嗤笑一句:「肯定是偷師咱們武當絕學,練成了刀,好下山去作孽!」
  
  這時候小師叔就噤聲了。
  
  他今天將青牛放走,獨自行走於山林,前往懸仙棺,看到一隻武當山上獨有的震馬旦秋蟬從眼前掠過。
  
  也不見洪洗象如何加快步伐,醉漢般行走了幾步,便趕上了秋蟬,輕輕捏住,恰好在它撞上一隻蛛網前擋下。
  
  年輕師叔祖低頭彎腰走過蛛網,這才松開雙指,放生那隻秋蟬。
  
  其實這蟬由幼蟲羽化為成蟲後,壽命最多不過三月。
  
  可洪洗象還是救下了它,沒有任何理由。只是做了件再順其自然不過的小事。
  
  這位上山二十多年大概就是一直做這類小事的師叔祖,一直都被所有人當作是領悟天道的最佳人選,可似乎他本人從不知天道為何物,也不去費力深思,吃喝拉撒,放牛看書賞景,平平淡淡。
  
  洪洗象緩緩走到茅屋外,看到世子殿下正從菜園子摘下一根黃瓜放在嘴裡啃咬。
  
  洪洗象想趁世子殿下不注意去偷摘一根黃瓜嘗嘗,卻被徐鳳年拿繡冬刀鞘拍掉爪子。
  
  只好蹲在一旁看的洪洗象好奇問道:「世子殿下,當真捨得王府那裡的紅嫩酒容、清麗歌喉、山珍海味和錦緞被縟啊?」
  
  徐鳳年笑道:「你若十幾年天天如此,也會捨得。」
  
  洪洗象搖頭道:「小道就捨不得這座山。」
  
  徐鳳年鄙夷道:「你是膽小,兩回事。」
  
  洪洗象撇了撇嘴,這便是年輕師叔祖最大的抗議。
  
  徐鳳年嘲諷道:「我都敢上山練刀,你就不敢下山?山下是有扎堆的魑魅魍魎還是有遍地的妖魔鬼怪?退一步說,即便真有,不正需要你們道士去斬妖除魔?」
  
  洪洗象仍然使勁搖頭。
  
  徐鳳年不再浪費口水,問道:「我要去紫竹林,你跟著?」
  
  洪洗象更是搖頭如撥浪鼓,擺手道:「不去,小王師兄現在都不讓我去那裡放牛了。」
  
  徐鳳年啃著黃瓜,提著繡冬刀離開小菜圃,含糊不清道:「做天下第一有什麼了不起,還不如做那天下唯一。天下第一誰都在搶,搶來搶去也就一個人,可後者卻是誰都有望得道,這才是天道。」
  
  洪洗象蹲在地上,雙手托著腮幫陷入沉思,「有點懂,有點不懂。」
  
  背對洪洗象前行的徐鳳年冷哼道:「別再偷吃黃瓜,我都清點過了,回來被我發現少一根,我就打得你三條腿都是血,這個懂不懂?」
  
  洪洗象擠出笑臉道:「很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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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氣瘋天下人
  
  徐鳳年剛想要去啞巴劍痴那裡領教所謂的劍氣,卻聽到一陣殺豬般哀嚎響起,帶著死了爹娘的淒厲哭腔,徐鳳年笑著轉身,看到一顆大肉球連滾帶爬了過來,迅速拿繡冬刀鞘頂住三百斤大肉球的衝勢,敢在世子殿下面前如此不顧臉皮赤裸媚態的,也就只有褚祿山這朵肥碩奇葩了。
  
  見著了皮膚黝黑的徐鳳年,被綽號祿球兒的胖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吃力半蹲在世子腳下,白肥雙手握著繡冬刀鞘,泣不成聲。
  
  徐鳳年最喜歡看祿球兒的誇張作態,見一次開心一次,至於真偽,只要徐字王旗一天不倒,那就都是真到不能再真了。
  
  徐鳳年抽出刀鞘,拍了拍堂堂千牛龍武將軍的臉頰,「起來說話,從三品的武將,給我下跪,也沒聽說給你爹娘跪過,倒是聽人說你沒事就拿兩老出氣,成何體統。對了,祿球兒,徐驍交付給你的事情辦完了?」
  
  褚祿山顧不得擦拭身上爬武當爬出來的幾桶汗水,艱難起身,一身肥肉顫顫巍巍,真不曉得他的婢女侍妾如何受得了三百斤肉擠壓,圓滾滾的胖球諂媚笑道:「辦妥七七八八了,剩下點兒,有人盯著,出不了漏洞,只等殿下檢驗。祿球兒爹娘是兩個為老不尊的貨色,也就把我生下來,做了件好事,憑什麼讓我去跪,倒是世子殿下,英明神武,一人獨佔了天下才氣八斗,今兒練刀大成,可不就是文武雙全了,給殿下跪死都心甘情願。殿下,這山上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啊,祿球兒斗膽請殿下回王府,嘿,祿球兒這趟出門辦事,在江南道那邊給殿下尋到一對可人的並蒂蓮,才荳蔻年華,卻生得如豐腴如美婦,殿下,可以採擷了!」
  
  徐鳳年陰沉著臉,「並蒂蓮?」
  
  不知怎麼惹惱了世子殿下的褚祿山腦筋急轉,冷不丁想起那個缺門牙的老僕,劍九中似乎劍二便稱作並蒂蓮,這胖子趕緊自己扇了兩巴掌,力道奇大,一點不含糊,整張臉像紅燒肉,悔恨道:「小的該死!」
  
  徐鳳年摟過褚祿山肩膀,笑道:「瞧瞧,咱們哥倆感情,生分了吧?本世子嚇唬一下,你還當真了?這才該掌嘴。」
  
  祿球兒使勁點頭,又狠狠扇了自己兩耳光。啪啪作響,異常響亮,絕對是用出了昨晚吃奶的勁。褚祿山在涼地凶名昭彰,真正做到了罄竹難書的層次,其中一條就是只要被他聽聞有貌美婦人生子,就要擄搶到府上,吃奶。若奶-水上佳,下場還好,吃飽喝足便被打賞銀兩送出去,若不好,就要被他剮去雙乳。
  
  這等豺狼,卻從來都是在涼王府裡做狗。可這條狗,當年追隨大柱國征戰南北,卻也曾做過在戰場上背負徐驍擋下足足十一劍的壯舉。所以徐驍封王后許諾義子褚祿山可犯十一死罪而不死。
  
  其餘幾位義子,各有派系,卻全都對褚祿山十分唾棄,例如袁左宗就從沒正眼過這胖子,更別說人屠陳芝豹乾脆放話將來要將祿球兒的屍體點了天燈。
  
  徐鳳年帶著褚祿山來到洗象池,頓時清涼,看著圓球小心翼翼蹲下去捧了些水潑在臉上,徐鳳年笑問道:「辛辛苦苦上山,總不是只想在我面前嚎叫幾聲的吧?」
  
  褚祿山抬頭笑道:「最近有些趣聞,怕殿下在山上寂寞,想說給殿下聽,好解解乏。」
  
  徐鳳年感興趣道:「還是祿球兒暖心,趕緊說來聽聽。」
  
  褚祿山一屁股坐在石頭上,眉飛色舞道:「第一件是吳家劍冢出了一位年輕的天才劍士,叫吳六鼎,二十歲便出了那座劍冢,下山挑戰天下知名劍客,至今還沒有敗績,馬上就要到達越王劍池,想必很快就有一場好戲。這姓吳的劍法十分不錯,獨身單劍從北走到南,雖說尚未跟一品高手過招,可死於他劍下的好手,有六七個都是成名幾十年的扎手硬點子,不過祿球兒心想他的劍再厲害,比起殿下的刀,就是繡花針了。」
  
  徐鳳年笑眯眯,不置可否,眼神示意祿球兒接著說。
  
  祿球兒抹了抹臉上才出池子便被他體溫捂熱的水珠,繼續說道:「接下來兩件就都是與二郡主有關了,兩旬前二郡主在上陰學宮當監考的小祭酒,給一位前西蜀士子一首五言絕句評分,評了不堪入目四字,那士子不服氣,便問天下詩詞大家誰能入眼,殿下,你可知二郡主是如何說的?二郡主一番評點,幾乎把王朝裡所有的文豪名士都惹惱了!她評宋祁門詞意萎靡,儘是閨房淫褻、羈旅狎妓之情。評大學士元絳,沈海堂、張角之流,技巧而意弱,沽名釣譽,總體才情不高,意趣不高,遠不能稱為詩詞大家。評上陰學宮詩詞大家晏寄道短章小令,純任天籟,看不出個人力功夫。連二郡主的老師蘇黃都不曾逃過一劫,被評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人,雖極妍麗豐美,而中乏富貴儀態!最後那恃才傲物的士子傻眼了,再無氣焰,只得小聲詢問當朝第一詞仙李符堅又當如何。不曾想二郡主依然評點只可稱句讀不茸之詩,不可稱作為詞,唸得唱不得。至於李符堅之下,其餘閒雜人等,皆是連讀也讀不得。」
  
  褚祿山說得氣喘吁吁,神采飛揚。說來奇怪,大柱國雙女,徐脂虎對祿球兒竟是深惡痛絕,恨不得打死乾淨。反倒是聲譽卓絕的徐渭熊對這個胖子並無過多反感,對於弟弟徐鳳年跟褚祿山廝混,也從沒有過問。
  
  徐鳳年哈哈笑道:「這下可好,天下士子都得氣瘋跳腳了。」
  
  祿球兒嘿嘿道:「殿下英明,這番評語一出學宮,天下罵聲洶洶,我這趟出行,就順便把一個敢撰文指摘二郡主妄自託大蚍蜉撼樹的傢伙給砍去了十指。」
  
  徐鳳年有意無意略過這一茬,問道:「最後一件?」
  
  褚祿山面露凶相:「有個不知道哪裡蹦出來的年輕男子跑去上陰學宮,要與二郡主下棋,說要學古人來一個當湖十局。」
  
  徐鳳年訝異道:「我二姐理會了?」
  
  眉宇間俱是殺機的褚祿山嘆息一聲,無奈道:「二郡主答應了,十天下了十局,五勝五負。」
  
  徐鳳年笑問道:「我猜還是那十二道棋盤,而不是我二姐所創的十九道?」
  
  褚祿山點了點頭。
  
  徐鳳年瞭然道:「這就是說那人棋力再好,也還沒資格與我姐在十九道上縱橫捭闔。」
  
  彌勒體型的褚祿山殺機斂去,馬上跟著得意洋洋起來。
  
  徐鳳年笑道:「被你這麼一咋呼,我倒是記起一件事,我二姐不喜我練刀,我下山得好好拍馬屁才行。」
  
  祿球兒眯眼成縫兒,似乎格外開心。
  
  徐鳳年起身道:「我還要練刀,你下山的時候去菜園子摘兩根黃瓜嘗嘗,你這胖子無肉不歡,偶爾吃點素的,才活得長久。」
  
  褚祿山趕緊起身,一臉感激涕零。
  
  徐鳳年脫去衣衫,將繡冬刀放在岸邊,一個魚躍刺入深潭。
  
  褚祿山摘了兩根黃瓜,一手一根,不多不少。走了一柱香時間,與侍衛碰頭後,緩緩下山,他上山時走的是由玄武當興牌坊而入的主道,下山挑了條涼地香客上山敬香的南神道,二十幾里路,山峰如筍,大河如練。褚祿山沉默不語,連黃瓜屁股都啃咬入腹,侍衛統領是一名殺人如麻的壯碩武將,與這位大柱國義子的主僕關係不錯,就半玩笑著說了一句將軍好雅興,連黃瓜都有興趣。褚祿山二話不說就一巴掌摔出去,勢大力沉,極為狠辣,把那武將給打落了數顆牙齒,那人卻連血帶牙一起吞下肚子,匍匐跪在地上,戰戰兢兢。
  
  被世子殿下調侃甚至拍臉都笑呵呵的祿球兒面無表情,走在山道上,看也不看那個驚恐萬分的統領,只是回頭望了一眼高聳入云的蓮花峰,輕輕道:「我果然不適合在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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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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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大黃庭
  
  徐鳳年在湖底摸出一大捧鵝卵石,丟到地上,再躍入冰冷刺骨的深潭,如此反覆,半天時間被他摸出四十來顆,篩選掉一半,都堆在瀑布後洞內,做完這件古怪事情,才提刀前往竹林,說是紫竹林,其實夾雜了不少楠竹慈竹算盤竹,數萬株竹子匯成竹海,一有風起便是竹濤滾滾,生機盎然。
  
  徐鳳年喜歡來這邊捉些竹箐雞和彈琴蛙下飯,總沒有理由挨了一劍都不去佔些便宜,聽騎牛的說到了冬天這裡的冬筍最為美味,徐鳳年不知能否熬到那個日子。
  
  武當第一呆子便住在竹海深處的一棟簡陋竹樓,他練劍喜歡在竹林上端踏波而行,劍勢如浪濤,真正是勢如破竹。
  
  徐鳳年進了竹林就抽出繡冬,時刻提防著那劍痴王小屏莫名其妙的一劍。
  
  只是今日不知為何,直到徐鳳年望見了竹樓,王小屏還未出劍。
  
  壯著膽子繼續前行,徐鳳年身上已經衣衫濕透,怪不得世子殿下如履薄冰,那劍痴是真痴,才不管什麼北涼三十萬鐵騎,不管什麼大柱國徐驍,不管武當山腳那四字牌坊,他心中只有劍。所以每次僅出一劍,徐鳳年都得聚集全部精神氣去小心應對。
  
  王小屏緩緩走出竹樓,坐在一把竹椅上,並沒有背負那柄鎮山之寶的神荼。
  
  徐鳳年將繡冬歸鞘,走過去坐在王小屏對面椅子上。不拿劍的劍痴,就只是一個相貌英俊的中年大叔,神情僵硬,道袍樸素,王小屏成為武當道士時間很晚,傳聞上山前是個富家浪蕩子,不謀仕途,痴情于美人和劍,受過一次情傷後,便視美色如虎狼,一怒之下散盡家中財物,上了武當,別人一輩子不得悟透的《綠水亭甲子習劍錄》,他僅花了三年時間便爛熟於心,最終成為上一代掌教的弟子,之後更是噤聲練劍,走一條自創劍道的艱辛路子。
  
  王小屏手中捻了幾片去霧茶的生茶葉,放進嘴裡細細咀嚼,表情木訥,眼神卻熠熠。
  
  徐鳳年坐了幾炷香時分,就只看到武當山第一呆子細嚼慢嚥茶葉,秋茶比起春夏兩茶略顯枯老,茶味和淡,更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生吃。徐鳳年聽著竹葉蕭蕭,沒來由想起當年二姐的一首詠竹詩,約莫是將竹聲喻為民間疾苦聲和美人遲暮嗚咽聲,當時很是被士子稱道,只怕現在她在上陰學宮一番辛辣點評出世,士子們都悔不該當初對徐渭熊那般吹捧了。徐鳳年環視一週,除了竹子還是竹子,覺得無趣,就握緊繡冬,起身默默離開。
  
  王小屏望了一眼世子殿下背影,似乎在猶豫是否要將一株竹子做長劍。
  
  徐鳳年離開竹林,再次衣襟濕透,這竹林果真不是人呆的地方。那一劍不出,遠比出劍來得更讓徐鳳年心驚膽顫。
  
  山上桂子落盡。
  
  徐鳳年在懸仙峰下的深潭不知道上上下下幾次,武當山其餘有水有湖的地方也都沒落下,總算被他摸出了四百多顆鵝卵石,黑白兩色,堆積在茅屋內,世子殿下除了拿繡冬去斬劈瀑布,剩下就是用繡冬雕琢石子,綠水亭甲子習劍錄中有一種劍法類似女子繡花,稱作天女散花,最是精細玄妙不過,大概可以媲美吳家劍冢的精深劍法,徐鳳年就將這種劍式套用在繡冬刀尖上,一筆一畫,都極為耗費心神,起先每日不過雕刻出兩三顆石子已是極致,漸入佳境後,每日四五顆,等山上下雪時,徐鳳年可以閉眼下刀,一日功成十三四子。
  
  徐鳳年掐指算了下,差不多到了離開武當山的時候,畢竟還要去九華敲鐘,對北涼王府來說,這是雷打不動的事情。
  
  不知為何,對於武當掌教王重樓的內力轉嫁一事,徐鳳年看得越來越淡。也不知是騎牛洪洗象的天道,還是王小屏的劍和竹,或者是太虛宮前的誓殺貼。
  
  洪洗象耐心雕琢出三百六十一子,黑子一百八十一枚,白子一百八十枚。縱橫十九道,十九相乘便是三百六十一。
  
  潛移默化中,徐鳳年刀法由粗入細。
  
  偶爾去竹林討打,竟能逼迫劍痴王小屏出劍不得不砍斷十幾棵紫竹,才能將世子殿下趕出竹林。最近一次,約莫是厭煩世子和繡冬到了極點,一劍過後再一劍,將紫竹林東北角給硬生生劈出了一大片空地。
  
  竹樓外,王重樓坐在劍痴對面,跟著嚼起生茶葉,微笑問道:「氣機牽引得如何了?」
  
  只在太虛宮前出聲的王小屏點了點頭。
  
  王重樓道:「你每次出劍在明,將徐鳳年的刀法和氣機都驅趕到一處,《綠水亭》在暗,暗藏劍訣,可以清心引導,不曾想徐鳳年以刀法雕琢棋子,誤打誤撞,得了《甲子習劍錄》的精髓,再者不知從哪位高人那裡學來龜息法,在峰下深潭底部練刀,與我武當心法殊途同歸,本以為我這大黃庭,最多贈予這位世子殿下十之三四,現在看來,十之五六也未嘗沒有可能。」
  
  劍痴面露怒容,橫放於竹桌上的桃木劍神荼毫無徵兆跳躍起來。
  
  王重樓伸手輕輕一拂桌面,古劍神荼歸於寂靜,笑道:「呆子,你這急躁脾性,如何替武當勝過吳家劍冢十幾代人累積出來的劍道底蘊?」
  
  王小屏笑了笑,撿起竹盆裡的一把翠綠茶葉,大口嚼爛。
  
  王重樓打趣道:「你真忍心武道天道都由你小師弟一肩挑起?洗象終究只是個不到三十的年輕人,就不怕把他累著?我們這幫光長歲數不長悟性的師兄中,就你離天道最近,所以別看你沒好臉色給洗象,我卻知師兄中,你最看好這個小師弟。所以啊,等那世子殿下出了山,你再用心些,挑起擔子,學那吳家劍冢的吳六鼎,四處行走一番,東海南海,北涼西蠻,逛一圈,說不定你的劍道就成了,坐而論道,可從不是一個好聽的說法。」
  
  武當第一呆子點點頭。
  
  眼神落寞望向這位言談輕鬆的大師兄。
  
  王重樓看到這視線,爽朗笑道:「不過是一個小小大黃庭,比起武當千年大計,算得了什麼?」
  
  劍痴王小屏搖搖頭,大概是想說這大黃庭「不小」。
  
  王重樓不理會這些,呵呵笑道:「讓洗象偷偷藏起了幾顆棋子,這會兒世子殿下大概是沒找著我們小師弟,只能苦兮兮去潭底找石子了。我得抓緊時間嘍。」
  
  劍痴下意識伸手去握住桃木劍。
  
  武當掌教搖了搖頭,緩慢起身,走出紫竹林。
  
  王小屏呆呆坐在竹樓前,轉身一劍劈倒竹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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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一肩挑道
  
  一個高手會講究氣機,一個王朝有氣運,而一個宗派也會有氣象一說。
  
  天下道門三足鼎立,龍虎山被離陽王朝器重,當了道統數百年的執牛耳者,四大天師一個比一個神通玄奧,而且龍虎山天才輩出,幾乎每隔一代都會冒出一兩個有望掌教的不出世天才。
  
  最近一百年,有寫出《太極金丹》的葛虹,將外丹斥為旁門左道,洋洋灑灑二十萬真言,矛頭直指武當,把武當的丹鼎派批得體無完膚。
  
  五十年前出現了一個一己之力屠戮殆盡魔門六位護法的齊玄幀,只可惜直到在龍虎山斬魔台羽化,這位真人都不曾跟王仙芝一較高低,否則天下第一就不會空懸了。
  
  三十年前橫空出世了一個精於內丹大道的護國天師,硬生生將老皇帝的壽命逆天纂改綿延了整整十五年,傳聞是以命換命的法門,這位壯年時曾自言要活三甲子的國師不到古稀便溘然長逝,卻給龍虎山帶來了百年榮華。
  
  十年前,佛道進行了一場持續百日的爭辯,最終被一個橫空出世的龍虎山不知名道士給蓋棺定論,舌燦蓮花,教理精妙至極,本已勝券在握的兩禪寺只能認輸。
  
  而武當?
  
  貌似百年來就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人和事。
  
  何來的堂皇氣象?
  
  若非王重樓修成了大黃庭,恐怕這座山除了虔誠的北涼香客,都要已經被世人遺忘天下還有大小蓮花峰,還有玉柱,還有那玄武當興。
  
  洪洗像今日跟著山上最長壽的師兄宋知命一起煉丹,卻不是那丹爐規模甲天下的青雲峰,而是就在小蓮花峰上,只有個半人高的青銅爐,耗費木炭硫磺丹石都不多,沒有挑良辰吉日,沒有築壇畫籙,更沒有擺設那些鎮邪驅魔的寶劍古鏡,外人看來怎麼都不像是煉製上好丹藥的架勢,可宋知命卻是緊張萬分,比在青雲峰上更重視百倍,蹲在地上親自掌控火候,兩縷白眉下垂及地都沒有注意。
  
  宋知命這般年歲,煉丹無數,許多都通過各種途徑渠道送去了達官顯貴手中,甚至是京城那邊的皇親國戚,「知命丹」在王朝上下頗有聲譽,可老人卻知道自己煉丹如同修道,悟性有限,只是窮極人力物力,少了陰陽圓融,所以當初《太極金丹》面世,宋知命也只是苦笑,想要辯駁卻是無可奈何。但小師弟上山後,遍覽典籍,愣是被他走出了一條新路,不拘泥於內丹外丹,內外兼修,因此這些年煉丹,不是宋知命教洪洗象如何去降龍伏虎調理五行,反而是老師兄心甘情願給小師弟做起了燒火道童。
  
  在世子殿下眼中這個騎牛的最是遊手好閒,可在所有師兄眼中,洪洗象卻是真正切切有望力挽狂瀾的真武大帝轉世,四千字《參同契》煉丹法,在掌教王重樓看來完全就是道門五百年來最妙不可言的密典,它哪裡是在教人煉丹,根本就是在教人如何得無上大道!王重樓從不會諱言正是四千字讓他生出了修習大黃庭關的信心。還有像那徐鳳年學到手的拳法,分明糅合玉柱心法和武當劍術的最高境界,也不是如洪洗象所說從經書閣樓中找到,而是由這位年輕師叔祖在日復一日枯燥占卜有所感悟,最是契合天道。
  
  騎牛的年輕道士哪裡知道自己這些作為是何等驚世駭俗,恐怕知道了,以他被世子殿下天天罵做縮頭烏龜的膽小性子,也只是嘮叨一句山下太嚇人,小道我不成為天下第一前打死都不下山。
  
  洪洗象皺緊眉頭盯著丹爐,突然扯起宋師兄,嚷道:「撤!」
  
  宋知命心知不妥,一爐耗費金銀無數的丹藥再珍貴,比得上小師弟?立即雙袖一捲,就帶著洪洗像往後疾速飄去。
  
  一聲轟鳴,丹爐炸裂。
  
  整個武當都聽到這聲刺破耳膜的巨響,各個山峰道觀宮殿都能瞧見一股濃烈青煙裊裊升起,並沒大驚小怪,抬頭看見這股煙後繼續幹活去。
  
  哈,我們的師叔祖又調皮了。
  
  小蓮花峰上師兄弟兩人十分狼狽,宋知命道袍袖口成了破布條,好歹是護住了罪魁禍首的小師弟。
  
  洪洗象跑去心疼青銅丹爐,這爐子可是他一點一點親手鍛造而成,何況武當這些年香客數量江河日下,山上是出了名的手頭拮据,若非宋師兄在青雲峰沒日沒夜不錯過任何一個好日子的開爐煉丹,早就窮得鈴鐺響了,兩袖清風,就真的是只剩下兩袖清風了。畢竟武當不是龍虎山啊。這邊山上雖說自給自足不難,可要做再多事情就真要有心無力,洪洗象心思簡單,可不意味著他就是個不諳世事的笨蛋,若把返璞歸真當幼稚,那世上就真沒聰明人了。掌教大師兄為何請世子殿下來武當,洪洗象自然一清二楚,但並沒有如小王師兄一般惱火排斥。
  
  洪洗象蹲著看到破爐中一灘泥的丹藥,伸出兩根手指拈起一點,放到鼻尖嗅了嗅,愁眉苦臉道:「還離得遠。三師兄,看來要借用你的爐子了,到時候可別罵我,小王師兄都不讓去他竹林了,要是再去不得青雲峰,唉。」
  
  慈眉善目的宋知命看著一臉愁容苦兮的小師弟,哈哈笑道:「好說。」
  
  洪洗象猛然望向天空,怔怔出神。
  
  宋知命記起許多年前一件小事,打趣道:「小師弟,這一年時間你可沒少跟世子殿下套近乎,怎麼,捨不得那姓徐的紅衣姑娘?如果沒有記錯,當年那女娃娃在大雪天裹了一身大紅上山,你眼睛都看直了。」
  
  洪洗象苦笑道:「三師兄,連你都來!現在就只剩下小王師兄沒笑話我了。那時候我才十四歲,懂什麼。」
  
  宋知命笑問道:「你今年幾歲?」
  
  從不記這個的洪洗象很用心掐指算了算,「二十四?二十五?」
  
  宋知命玩味笑道:「那你倒是記得清楚是十四歲見到那女孩?」
  
  洪洗象不說話了,繼續對著天空發呆。
  
  那年北涼王府以大柱國徐驍為首,浩蕩近百人登山,那時候大柱國剛剛踏平半座江湖,天下人都幸災樂禍等著北涼鐵騎連武當一起碾壓過去,卻沒料到這趟上山,徐驍卻不是要拆掉玄武當興的牌坊,而只是燒香,從他帶去武當的一小撮人便可得知,正值荳蔻初長成的大女兒徐脂虎,詩文才氣開始名動天下的二女兒徐渭熊,一身莫名陰氣的徐鳳年,始終憨傻的徐龍象。上了山後,大柱國子女四個就胡亂遊玩起來,其中就數徐渭熊最為跋扈傲氣,在真武大帝雕像後面刻下了「發配三千里」的字樣,歪歪扭扭,卻已顯腹中崢嶸,武當得知後哭笑不得,連半句重話說都不敢說。姐姐徐脂虎倒是沒什麼出格舉動,瞎轉悠,最後見到了一個騎牛的「小道童」。
  
  見面第一句,她便問道:「喂,小道士,你多大?」
  
  青牛背上的小道童紅著臉想了半天,等到確定自己年齡歲數,那雪地裡格外惹眼的紅衣女孩卻已經不耐煩地走遠了。
  
  只留下那時候便已經是武當最年輕師叔祖的洪洗象喃喃道:「十四啊。」
  
  第二次見面,卻是她馬上要出嫁千里之外的江南。
  
  仙鶴盤旋,人間仙境。
  
  在小蓮花峰龜駝碑附近,她見著了洪洗象,笑問道:「喂,小道士,這山上多無趣,要不你嫁給我?多有趣。」
  
  他還是漲紅了臉,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後來,便沒有後來了,再沒有見過面。
  
  他只知道她叫徐脂虎,喜歡穿一身刺眼的紅衣,最後就只是那一日聽她自言自語說過一句「好想騎上黃鶴」。
  
  洪洗象再次掐指,破例一天兩算。
  
  在算這輩子能否下山。
  
  在算能否騎鶴下江南。
  
  他不知,如此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下山,那一定是會被當作仙人的。
  
  武當山巔,烏云籠罩,隱約可聽雷鳴。
  
  洪洗象猛然抬頭起身,望去懸仙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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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山不在高
  
  武當八十一峰朝大頂,山勢靈秀至極,可那琉璃大頂卻生出了異象,小蓮花峰上,宋知命發現執掌道德清規的二師兄陳繇,四師弟俞興瑞,五師弟王小屏都聚集到了身後,陪著小師弟洪洗像一起望向那懸仙棺方位,只見騎牛的狂奔到龜駝碑,一躍而上,站在碑頂,十指掐動,眼花繚亂,別看小師弟總記不住自己歲數,數術上卻是造詣精深,易經四典皆滾瓜爛熟,融會貫通,在卜筮上一騎絕塵,超出同輩師兄一大截,連當年算出了玄武當興五百年的上輩掌教都自嘆不如,曾言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太多。
  
  洪洗象額頭滲出汗水,跌坐在碑上。
  
  一群師兄跟著緊張起來,俞興瑞站在龜駝碑下,小心問道:「有變故?」
  
  洪洗象抹了把汗,壞壞笑道:「天演無誤。只是這場雷雨比我預算的聲勢要小,不夠讓龍虎山那幾個鬼祟人物嚇破膽子。」
  
  俞興瑞幾人如釋重負,相視一笑,掌教師兄修成了大黃庭,已經放話出去,死對頭龍虎山自然要讓人來一探究竟,指望武當是狗急跳牆的虛張聲勢,大師兄悄悄出關,早早隱匿在黃庭峰上的龍虎山數人估計就不以為然了,將武當視作打腫臉充胖子,於是江湖上有傳言王重樓所謂修行大黃庭只是個沽名噱頭,小師弟氣不過,就專門挑了今天這個日子,是武當幾十年一遇的真武伏魔日,每次都會驚雷炸起大雨傾瀉。
  
  大黃庭關,簡言之便是結大丹於廬間,象龜引氣至靈根,氣機與天地共鳴,道士喚作真人,取自《大黃庭經》中古語」仙人道士非有神,積精累氣以為真」,修成了大黃庭,才算真人,如時下世人喜好見著任何一位道士便氾濫喊作真人,不可同日而語。佛道相爭已數百年,可有一點卻極為通氣,那便是佛道乃出世人,修出世法,不推崇武力高低,故而龍虎山當年出了一個公認神通無邊的齊玄幀,聲譽如日中天,卻也只是降妖除魔,也並不曾與王仙芝爭奪名聲,前些年王重樓一指斷滄瀾,被好事之徒放入十大高手之列,龍虎山便極為鄙夷唾棄,公開半公開地說了許多難聽話,連龍虎山那些個稚嫩黃口的小道童都在傳誦一首編排武當掌教的歌謠。
  
  對此王重樓倒是不爭不辨不言不語,斷江救了落水百姓後,便上山閉關修黃庭。
  
  俞興瑞笑問道:「小師弟,這世子殿下能得大黃庭幾許?」
  
  洪洗象嘆氣道:「約莫十之五六該有的。」
  
  俞興瑞震驚道:「那此子內力豈不是冠絕武當?」
  
  洪洗象搖頭道:「那還需要相當長時間去消化。」
  
  陳繇無奈道:「這些日子武當耗費心機去給徐鳳年拓展經脈竅穴,廢去丹藥無數,就如同在他體內挖出一個深潭,而掌教師兄的內力便是那條懸仙峰瀑布,衝擊而下,盈-滿便要溢出,吸納半數已是天大福運。如此也好,大師兄還能留下一半大黃庭。」
  
  洪洗象還是搖頭:「未必。」
  
  陳繇疑惑道:「此話怎講?」
  
  洪洗象洩漏了一個掌教王重樓閉關前便告知自己的機密,「當初掌教師兄是按照世子殿下體內氣穴去修的,所以不管世子殿下能最終接納多少,大師兄一身大黃庭只會盡數散去,滴點不剩。」
  
  俞興瑞臉色蒼白,喃喃道:「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陳繇苦笑道:「掌教師兄何苦來哉,我們武當再式微不濟,也不需如此畏懼那大柱國。」
  
  王小屏看了眼天空,轉身離開。
  
  洪洗象頭也不轉,只是輕聲道:「小王師兄,別去黃庭峰找龍虎山道士的麻煩,會誤了你的精純劍心。不殺不當殺之人,一旦破例,神荼劍上心魔纏繞,蓋過了仙機劍意,這輩子小王師兄就與劍道漸行漸遠,越是努力十分,便越是遠離十分。」
  
  王小屏停了停身形,只是略作停頓,便心無罣礙,依然背負神荼瀟灑遠去。
  
  洗象池中,刺入深潭揀選鵝卵石做棋子的世子殿下在潭底緩慢彎腰摸索,只是速度比陸地行走稍慢,其餘並無異樣,潭水深千尺,比王府湖底更加冰冷,只不過跟白髮老魁練刀時,不知不覺學會了他的閉息術,徐鳳年以為只是練出了水性,不知這種古怪閉息與道門返璞胎息是殊途同歸,且不說徐鳳年內力仍是稀薄,終究是找到了一條正路,差別巨大,遠處看山人肯定比不上登山人,登了山卻找不到路則比不上找到道路的人,至於上山道路千百,走哪一條,走到哪一步,得看天命機遇和個人苦修。
  
  徐鳳年撿了十幾顆光滑石子,不急於浮去水面,在潭底觀景也很有意思,否則世子殿下以前也不會經常去湖底探望白髮老魁,只不過這潭水深厚幽碧,抬頭低頭能看到的景象都模糊不清。
  
  徐鳳年不知曉武當山巔的電閃雷鳴,只感覺到瀑布水勢壯大了幾分,潭底愈發寒冷難耐。
  
  走到那塊根植於潭底的巨石邊緣,雙腳一點,徐鳳年捧著戰利品向湖面衝刺而上。
  
  洗象池上方,一匹白練瀑布如觀音提瓶倒瀉而下。
  
  武當掌教王重樓掠到巨石上,屈膝坐下,望向潭底,微微一笑。
  
  閉上眼睛。
  
  輕輕一呼,輕輕一吸。
  
  水面霧氣騰空瀰漫開來。
  
  這位身為天下三大道門之一掌教的老道士,一生並無太大跌宕可言,出身孤苦貧寒,十二歲為了不餓死,便被父母送上了山,除了早晚兩課,便是在太虛宮值守,每日掃地上香敲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那時候師父陳英凝還未成為武當掌教,卻也有徒弟二十幾個,其中王重樓資質中下,只是肯埋首誦讀經書,掃地時都會捧上一本入門典籍,晚上睡不著,便藉著月光看書,邊讀邊看,成了師兄弟眼中的書呆子。二十四歲才有資格給香客搖簽算卦。四十歲才勉強算是道法小成,因此等到上輩掌教陳英凝仙逝,交由王重樓接手武當,天下嘩然,那時候連龍虎山都沒有怎麼聽說這個中年道士,不料武當這一輩真人年輕時大多道行驚人,年老卻止步,唯獨不顯眼的王重樓漸得大道,扶搖直上,一指截江只是王重樓老而彌堅的一個小例子。
  
  王重樓雙袖一揮。
  
  道袍激盪鼓飄。
  
  竟將那條落勢萬鈞的瀑布給牽扯了過來。
  
  瀑布傾斜如橋。
  
  《參同契》超出提出「五腑藏神」的道教古典《河上公老子章句》一籌,在於首言三部八景二十四神。
  
  只見這位老神仙呼吸廬間入丹田,閉目存思,潛神入定,精神充盈,整個人如典籍上所說道教仙人羽化時熠熠生輝。
  
  只聽王重樓默念:「五色云霞紛暮靄,閉目內眄自相望,才知我身皆洞天,原來黃庭是福地……」
  
  「黃衣紫帶龍虎章,長神益命賴太玄,三呼二四氣自通。」
  
  「世間盡戀谷糧與五味,唯我獨食太和陰陽氣。」
  
  「兩部水王對門生,使人長生高九天……」
  
  每說一句,老道士嘴中便吐出一股金黃氣色,縈繞天地間。
  
  最終共計九九八十一道金氣纏繞主瀑布水龍,一起轟入深潭。
  
  徐鳳年上浮一半,便感覺到潭水有些不對勁,先是愈發冰冷,轉瞬便滾燙,水生火熱不過如此,於是加快速度,最為驚恐的是依稀看到天空中一條水柱朝他直衝而來,徐鳳年一咬牙逆勢而上,卻如何都衝不破水龍和呈現出詭譎金黃色的湖面,世子殿下不管如何拚命都無果,水面就像是鋪上了一個重達千斤的大蓋子,以人力根本掀不開揭不掉,徐鳳年意識逐漸模糊,仍然攥緊手中要以綠水亭劍訣雕刻棋子的鵝卵石,昏迷中,沒來由想起了二姐徐渭熊那句「天地大火爐,誰不在其中燒」,沒來由想起當年年少貪玩在湖中幾乎溺水而亡,沒來由記起第一次提刀殺人的血肉模糊……
  
  是要死了嗎?
  
  徐鳳年昏迷過去。手中鵝卵石盡數掉落。
  
  王小屏去了趟黃庭峰,卻沒有殺人。
  
  龍虎山三人識趣下山,劍痴那一劍,委實恐怖,倒不是說三人沒有一拼之力,只不過在武當山上,王小屏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勝算太小。
  
  王小屏來到洗象池畔,閉眼枯坐,膝上桃木神荼跳躍不止,嗡嗡作響。
  
  世子殿下被交織如蓮座的金氣托起,懸浮於水面上,瀑布衝擊在頭頂。
  
  王小屏不去看。
  
  以他的脾氣,恨不得一劍斬斷那條瀑布,要知道這瀑布,可算是掌教師兄的一生修為了。
  
  一晝夜後。
  
  雷雨停歇。
  
  山上氣象清新。
  
  通體泛紅的世子殿下被洪洗象背去茅屋,額眉中心,倒豎一枚紅棗印記。
  
  王小屏負劍下山去了。
  
  洪洗象和王重樓來到龜駝碑附近。
  
  掌教老道士看上去氣色如常,只不過洪洗象無比清楚大師兄已是迴光返照的遲暮時分,最多不過兩三年了。
  
  年輕師叔祖苦澀道:「非要如此武當才能興起嗎?」
  
  老掌教坦然溫言笑道:「倒也不一定,只不過我修不修大黃庭,有沒有大黃庭,於武當何益?總不能老是站著茅坑不拉屎,由我做掌教,實在是小材大用。你是順其自然的清淡性子,我這樣做,也好給你一點壓力,總是好事。你瞧瞧,連你的小王師兄都下山了,不出意外,以他的天資,加上這趟遊歷,將來可以壓過吳家劍冢一頭,到時候山上有你,山下有他,不說我們師父那句玄武當興五百年,好歹能多些香火錢,你身上道袍穿了七八年都沒捨得換,到時候便可以換一身新的了。」
  
  洪洗象蹲地上嘆息復嘆息,無可奈何道:「這話你也就只敢跟我說,要是被其餘師兄聽了去,還不得被你氣死。」
  
  老道士大笑,毫無萎靡頹喪神色。
  
  洪洗象沉默不語,托著腮幫眺望遠山發呆。
  
  王重樓輕聲道:「徐鳳年戾氣雖重,可人倒不算太壞,你與他交往,我不多說什麼,只是怕以後江湖和廟堂,就要不消停嘍。」
  
  洪洗象輕聲道:「我可管不著。」
  
  王重樓乾脆坐在小師弟身邊,愧疚道:「我這一撒手,你暫時就更下不了山了,怨不怨大師兄?」
  
  洪洗象笑道:「當然怨,不過若不讓我做掌教,我就不怨!」
  
  王重樓哼哼道:「休想。怨就怨,到時候我也聽不到看不見,你怨去。」
  
  洪洗象搖頭道:「大師兄,有點掌教風範好不好?」
  
  老道士不以為然,他可不是那些龍虎山的老傢伙,仙人之下都是人,輩分身份都是虛的東西,若不能立德立言,所有都是帶不進棺材的身外物,何苦端著架子板臉看人幾十年,不累啊。
  
  王重樓突然輕聲道:「小師弟,咱們比試比試?好多年沒一較高下了,呃,是一較遠近。」
  
  洪洗象如臨大敵,緊張道:「不好吧?」
  
  掌教老道激將法道:「不敢?」
  
  洪洗象年輕氣盛道:「比就比!」
  
  只見兩位武當最高輩分的道士在小蓮花峰萬丈刀削懸崖邊上,做了件驚世駭俗的事情。
  
  撒尿!
  
  老掌教嘆息道:「當年頂風尿十丈,如今年邁卻濕鞋。老了,老了,不服氣不行啊。」
  
  洪洗象哈哈大笑道:「怎麼樣,比你遠吧?」
  
  老掌教拍了拍小師弟的肩膀,語重心長道:「這件事,當年師父輸給我以後,就跟我說哪天輸給小師弟,就可以放下擔子了。」
  
  洪洗象苦著臉。
  
  老道士望向遠方,感慨道:「山不在高啊。只可惜我是見不到武當大興那一天了。」
  
  洪洗象嗯了一聲,想要偷偷去拍大師兄的肩膀。
  
  剛才手上沾了點,得擦乾淨。
  
  大師兄拍自己肩膀為的啥?洪洗像一清二楚!
  
  老掌教巧妙躲開,怒道:「你這道袍比我的舊,師兄身上這件,可是嶄新的!」
  
  洪洗象訕訕縮手,氣憤道:「忒不公平了。」
  
  武當掌教開懷大笑,離開小蓮花峰,遙遙傳來一句話:「小師弟,以後若要真下山,可得氣派些,給大師兄漲漲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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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伸手低頭秀色皆是禪
  
  徐鳳年醒來後頭疼欲裂,搖晃坐起身,從床頭拿起竹筒水壺喝了口泉水,去桌上拿起青瓷瓶倒入最後兩顆丹藥,將竹筒涼水一口喝盡,頭疼感覺減弱,立即神清氣爽,瞥見橫放在一堆秘笈上的繡冬刀,伸手握住,便聽刀身顫動的金石鳴聲,這時候才發覺體內真氣流轉,百骸受潤,似乎有無窮無盡的力氣,徐鳳年下意識想要抽刀,壓抑下這股衝動。來到茅屋外,看到騎牛的在對著爐子生火,煮了一鍋冬筍。
  
  徐鳳年問道:「我那幾顆棋子是你偷的?」
  
  年輕師叔祖裝傻扮痴道:「不知道啊。」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還沒出刀威脅嚇唬,騎牛的便心虛地撒腳狂奔,兩三斤冬筍都是他好不容易一鋤頭一鋤頭辛苦挖出來的,可逃命要緊,顧不上美味冬筍了。徐鳳年走到爐子前,把冬筍煮熟,拿了筷子慢騰騰吃得一乾二淨,這才去懸仙峰下洞內,發現多了一小堆未經雕琢的鵝卵石,想必是騎牛的將功補過,笑了笑,靠壁坐下,遵循《綠水亭甲子習劍錄》中所述上乘劍勢,拿繡冬刻出棋子,只是第一刀下去,力道過於飄忽,將一枚堅硬鵝卵石給劃成兩半,徐鳳年愣了一下,不再急於下刀,盤膝靜心,呼吸吐納,這一路行來徐鳳年就已經察覺五根異常靈敏,此時更是感受到體內神氣充沛而朗然洞徹,對於那先前只是道教仙術口訣的「一呼一吸息息歸根謂胎息」,竟有點玄妙的感同身受,徐鳳年睜開眼睛,自言自語道:「這便是大黃庭?」
  
  騎牛的小心翼翼出現在洞口,笑道:「是大黃庭。世子殿下可不能浪費了。」
  
  徐鳳年自嘲道:「浪費了。」
  
  騎牛的搖頭笑道:「這話說早了。」
  
  徐鳳年平靜道:「茅屋裡幾百本書籍,都送給武當,你們肯不肯收?」
  
  年輕師叔祖憨笑道:「收!」
  
  徐鳳年笑道:「以後每年給武當山黃金千兩的香火錢,敢不敢收?」
  
  騎牛的思量了一下,苦笑道:「不太敢。」
  
  徐鳳年一笑置之,揮手示意騎牛的可以消失了。洪洗象退出去,又走進來,輕聲道:「世子殿下,偷棋子的事情,可別記仇啊。」
  
  徐鳳年輕聲道:「滾。」
  
  徐鳳年花了半天時間適應持刀勁道,再去雕刻棋子便手到擒來,形狀圓潤,看著黑白兩堆棋子,大功告成地長呼出一口氣,不小心將棋子給吹拂亂套,黑白混淆在一起,徐鳳年拿西蜀方言罵了一句,重新收拾,前往紫竹林,砍了兩株羅漢紫竹扛回茅屋,劈開後,花了一天時間編織出兩個棋盒,能做這個,是三年辛酸遊歷自編草鞋磨礪出來的不入流本事。將三百六十一顆棋子分別放入,徐鳳年看了眼秘笈尚未搬動的茅屋,再腰間挎刀,雙手端著棋盒去屋外看了幾眼冷清菜圃,兩位大丫鬟紅薯青鳥都靜候在一旁,武當就只有洪洗像一人送行,與當初寥寥兩人的迎接陣仗其實差不多。
  
  洪洗象意料之中送到了玄武當興四字牌坊下。
  
  徐鳳年已經望見兩百北涼鐵騎披甲待行,回頭望了眼蓮花峰,沒頭沒腦問了一句:「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心有靈犀的紅薯嬌笑道:「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
  
  徐鳳年笑道:「聽潮亭裡那個白狐兒臉登上三樓了沒?」
  
  紅薯搖頭柔聲道:「還沒呢。梧桐苑裡都在賭這個,奴婢賭還有一年半,押注六兩銀子。綠蟻她們都覺得會更晚一些。」
  
  徐鳳年坐進馬車,道:「那我押十兩銀子,賭白狐兒臉一年內上三樓。」
  
  紅薯給世子殿下揉捏肩膀,徐鳳年靠著她的胸脯,打開棋盒,雙指摩挲一枚棋子,閉上眼睛輕輕說道:「再重點。」
  
  身上天然體香到了冬季便會淡去的紅薯嗯了一聲,眼神卻瞥向梧桐苑中與自己最不對路的青鳥。
  
  青鳥沉默不語,只是望向世子殿下眉心的視線,奕奕有神。
  
  兩位貼身婢女的心思盡在不言中。
  
  兩百鐵騎入涼州,主城道百姓自覺散開,徐鳳年中途停下馬車,讓紅薯去一家十分鍾情的醬牛肉舖子買些回來解饞,這裡的熟肉最是入味,牛肉是北涼最佳,秘方醬汁更是首屈一指,黃醬桂皮老薑八角等材料份量放得恰到好處,不說其它,光是桌上那瓶老抽醬油,就有很多食客想吃完醬肉後順手牽羊,可都沒得逞過。徐鳳年以往與李瀚林嚴池集幾位損友為非作歹後,都要來這裡大快朵頤一番,李瀚林更霸道兇殘,差點把整座百年老字號鋪子給搬回去,若非徐鳳年給鼻涕淚水糊了一臉的老掌櫃說情,城內百姓就吃不到這份地道正宗了,當然主要還是照顧自己的刁鑽口味。
  
  最有意思還不是這醬牛肉,而是店裡有個秀秀氣氣的小女孩,據說是店老闆遠房親戚的遠房親戚的閨女,總之關係可以扯到十萬八千里以外,出奇的是這女孩前個五六年她頭回入城,手中拎了個繩子,牽著一頭黑白相間的憨態大貓,似熊非熊,似貓非貓,後來有學問的涼州士子好一番引經據典,才給探究出那是西蜀才有的「貘獸」,暱稱熊貓,古書記載這貘獸好食銅鐵,可這些年也沒聽說有過鄰里的家門鐵器給偷吃了,倒是常常見到那女孩手中拿著竹枝竹葉,徐鳳年遊歷歸來,就再沒見著女孩和那隻大貓,遊歷前去鋪子吃牛肉,都愛逗弄那女孩,李瀚林幾次想要偷醬油,都被她拿竹枝狠狠敲手,若非世子殿下阻攔,小女孩子就要跟寵物一起被丟進獸籠了。
  
  徐鳳年等牛肉的時候,看到遠處有個老乞丐靠著牆根瑟瑟發抖,臉色鐵青,飢寒交迫,離死不遠。富人都喜歡冬季,即便家中鋪不起耗炭無數的地龍,也因為可以穿上舒適華貴的貂裘,出行更有面子。可天底下所有窮人,都是最怕這個季節的。
  
  除了衣衫襤褸的老乞丐,徐鳳年看到一個嬌弱背影蹲在那邊,她身邊站著個披綠儐淺紅色袈裟的小沙彌,不知說了什麼,小和尚便急匆匆跑遠。
  
  徐鳳年皺眉道:「雖說佛門派系眾多,可披袈裟規矩都差不多,哪有小和尚穿這種顏色僧衣的道理,這是講僧才能穿的,小和尚有資格給人說經講法?再者,僧人外出,不是應該披通肩嗎?那沙彌怎就偏袒右肩?」
  
  因為北涼王妃一生信佛,世子殿下自然耳濡目染,對佛門規矩禮數十分清楚。
  
  青鳥糾正道:「那小沙彌是偏袒左肩。」
  
  徐鳳年笑道:「哪裡來的小和尚。」
  
  對於僧人,在北涼惡名遠播的徐鳳年一直很寬容善待,每逢遇見都要打賞,一般而言大多僧人都會不接金銀財物,徐鳳年也不計較。以至於許多涼州城內許多算命術士都改行做了便宜和尚,管什麼欺師滅祖,得到世子殿下的隨手賞賜才是坦坦正途啊。
  
  徐鳳年突然眯眼,緊盯著一個道路中緩緩而行的中年密宗和尚,身披大紅袈裟,面容枯槁,走到牆腳那邊,看到奄奄一息的老乞丐,面露悲憫。
  
  等穿著不懂規矩的小沙彌捧著一籠熱氣騰騰的包子火急火燎跑到牆角,卻只看到老乞丐腦袋一歪,離開人世。
  
  密宗和尚彎腰伸手,握住那老人的手,替死者誦經。
  
  小沙彌將肉包交給站起身的女孩,低頭合掌默念。
  
  徐鳳年將這一切看在眼中,有些感慨。
  
  一大一小兩個和尚,不管來自何方,將要去哪裡。
  
  伸手是禪。
  
  低頭也是禪。
  
  紅薯進入車廂,徐鳳年突然覺得在武當山上想著就流口水的醬牛肉有些乏味,放在一旁,輕聲道:「哪怕我得了武當掌教的大黃庭,也依然是更喜歡僧人多點,只悟兩個禪的兩禪寺,苦行僧輩出的爛陀山,怎麼看都要比武當和龍虎要更可愛。」
  
  徐鳳年准備按路回府,無意間看到女孩側臉,愣了一下後心情大好,提起那包醬牛肉,起身笑道:「紅薯青鳥,我去見一個熟人,你們先回去。」
  
  徐鳳年離開馬車,站遠了,等北涼鐵騎全部離去,這才走向那邊牆角。
  
  徐鳳年很喜歡那個不太熟的熟丫頭,當年跟老黃走到琅琊郡是最落魄的時候,便湊巧碰上了這個離家出走的小女孩,自稱要行走江湖做女俠的她身上還剩了點碎銀銅板,已經很是可憐,跟徐鳳年老黃不打不相識後,很大方地就請了頓大魚大肉,然後徹底身無分文,三人一同寒酸苦悶了個把月時間,打打鬧鬧,一起偷雞摸狗,倒也有趣,一般都是她望風,世子殿下和老黃冒險,逃跑的時候扎兩根羊角辮的小妮子腳下生風。最後她說要去南邊看海,就分開了,徐鳳年只知道她姓李,喜歡自稱李姑娘,若喊她一聲李女俠,那就能讓她餓著肚子都可以開心好幾天。
  
  徐鳳年緩緩走去,李女俠身邊怎麼多了個小和尚?
  
  她家總不是寺廟吧?
  
  想著這個,一手提牛肉的徐鳳年卻握住了繡冬。
  
  那個密宗和尚,不簡單。
  
  走近了便聽見很有李姑娘風格的言語,她在那裡雙手叉腰教育小沙彌,「笨南北,說了多少次了?!你可以喊我東東,或者西西,就是不准喊我東西!東西東西的,不難聽?!」
  
  身穿綠儐淺紅色袈裟的小和尚唇紅齒白,相貌十分靈秀,連三年前的徐鳳年都能瞧出他的根骨清奇。只聽小和尚弱弱說道:「東西,我覺得你這名字挺好聽啊。」
  
  已經不扎兩根朝天羊角辮的李姑娘伸手擰著小和尚耳朵,羞憤道:「你再喊一聲試試看?」
  
  小和尚一點不懂見風轉舵,傻愣愣道:「東西。」
  
  小姑娘氣瘋了,跳起來敲了一下比她個子高一些的小和尚腦袋,「笨死了!比徐鳳年笨了一千倍一萬倍!」
  
  徐鳳年嘴角勾起。
  
  看吧,世上還是有人獨具慧眼的嘛。
  
  小和尚嚅嚅喏喏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喊你李子,你又要打我。」
  
  小姑娘氣勢洶洶反問道:「那我問你,出家人可以喜歡女孩子?!和尚要戒色,懂不懂?!」
  
  小和尚倒不是真笨,眼睛斜望向天空,裝作沒聽見。
  
  小姑娘轉頭看了眼嚥氣沒能吃上肉包子的老乞丐,神情有些苦悶。
  
  小和尚小聲道:「買了包子,我們身上都沒錢了。我溜出來的時候本來就沒帶多少,你花錢又……」
  
  他終究是沒敢把大手大腳四個字說出口。
  
  小姑娘來氣了,怒道:「早跟你說了我爹的私房錢藏在床底托缽裡,你不知道多偷些?!你不是笨是什麼?」
  
  小和尚心虛道:「偷多了,回寺裡,師父會罰我給你娘買胭脂水粉的。」
  
  小姑娘聽到胭脂水粉,便有了興致,不再計較稱呼的問題,眼珠兒滴溜溜轉。
  
  小和尚一見她這般模樣,趕緊說道:「真沒錢啦。」
  
  小姑娘唉聲嘆氣起來。
  
  站在他們身後的徐鳳年出聲笑道:「李姑娘,要胭脂水粉?我給你買。涼州城裡最大的胭脂鋪裡有皇宮妃子們都用的『綠燕支』,不貴,我買都不用花錢。」
  
  小姑娘猛地轉身,看到不再蓬頭垢面麻衫草鞋的徐鳳年,一下子沒認出來,打量了許久,才使勁蹦跳了一下,驚喜道:「徐鳳年?!」
  
  徐鳳年提了提醬牛肉,笑道:「可不是?」
  
  小姑娘拍了拍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胸脯,終於放下心,笑容燦爛道:「記得你說是西涼人,我還怕到了涼州找不到你呢。」
  
  徐鳳年微笑道:「放心,到了這兒,找不到我比找到我更難。」
  
  小姑娘不去深思,只是高興。
  
  小和尚見到徐鳳年並無反應,只是在那裡頭疼一籠肉包如何處置,他自己當然不能吃,李子也不愛吃。
  
  徐鳳年剛想帶小妮子去那家視自己若豺狼虎豹的胭脂鋪,下意識繡冬刀就要出鞘。
  
  密宗中年和尚只是向前踏出一步。
  
  和尚用拗口的口音問道:「你就是徐鳳年?北涼王的長子?」
  
  徐鳳年笑道:「你是?」
  
  和尚語調平靜道:「貧僧自西域爛陀山而來,想請世子殿下往爛陀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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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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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半斤紅妝
  
  爛陀山?
  
  那裡有一種讓人崇敬的極端,入爛陀山前的人物許多俗世身份都高不可攀,可能是甘露飯的國王,興許是師子國的王子,或者是孔雀王朝的皇族,一個比一個煊赫顯貴。只不過進入爛陀山苦修後,出世後再入世,便跌入塵泥,與普通僧侶無異,爛陀山戒律繁多,不可穿綢緞,袈裟不可褶皺,不能飽腹,睡覺只可曲腿蜷伏於一米見方的布墊上,規矩之多,足以讓中原人士瞠目結舌。世子殿下聽說了有關爛陀山的傳奇,例如有遊歷僧侶在路旁見到遺失物品,便在物品周圍先劃一圈,然後坐於一邊,往往會苦等幾日都無果,不過一般而言爛陀山和尚畫了圓圈的東西,不會有外人起了貪戀。更有甚者,爛陀山至今還活著一個已經畫地為牢三十四年的老和尚,問題是世人都不知道這位活佛轉世的得道高僧到底在等什麼。
  
  因此前往爛陀山修行過的和尚等於鑲上了一塊金字招牌,到哪裡都吃香。一些剃了頭髮裝禿驢的假方丈,都喜歡開口第一句便是「貧僧自爛陀山而來」。
  
  爛陀山修行極苦,收徒極嚴,故而總共三百來人的寺廟,卻能與弟子遍天下的兩禪寺分庭抗禮,一東一西,交相輝映。
  
  這個紅衣和尚說來自爛陀山,徐鳳年相信,一半是他方才的伸手誦經,另一半則是感受到和尚的氣機流淌如大江東去,光看和尚的言行舉止氣度,是不動如山的靜,可內裡,卻是江河奔騰入海。
  
  徐鳳年雖說對爛陀山以及僧人十分好感,可要說強行把他這個世子殿下拐帶去西域,這沒得商量,於是陰氣森森笑問道:「我如果不去?」
  
  繡冬刀即將出鞘。
  
  這下山第一刀,徐鳳年有把握將一整面牆壁都劈碎。
  
  如何都沒料到那和尚僅僅是不溫不火說道:「貧僧可以等。」
  
  徐鳳年握刀的大拇指習慣性摩挲刀柄,問道:「等?」
  
  面容肅穆的和尚繞著徐鳳年走了一圈,便安靜退到遠處,沒有任何要綁架或者是阻攔世子殿下的意圖。
  
  不僅徐鳳年感到荒唐,連看戲的小姑娘都覺得無法理解,她覺得還是自己家裡那些蹭吃蹭喝的和尚們更有意思,爛什麼陀什麼的那座山太乏味了。
  
  小姑娘終於回過神,望著徐鳳年小聲問道:「徐鳳年,你是那誰誰的兒子?那你豈不是世子殿下?」
  
  誰誰,想必就是徐驍了。
  
  不論道門佛門,不論男女老幼,只要身在江湖中,似乎就沒誰敢直呼大柱國徐驍的名字。
  
  暗中留心爛陀山大和尚的氣機流轉,騎牛的所謂,即是如此,
  
  還提著醬牛肉的徐鳳年笑問道:「怕了?後悔認識我?」
  
  小姑娘哈哈哈連笑三聲,可怎麼看都像是在給自己壯膽,徐鳳年瞧著倍感有趣,也不揭破,以前一同行走江湖,遇到狀況,這妮子也從來都是輸人不輸陣,罵人最凶,跑路最快。
  
  小和尚弱聲弱氣說道:「東西,我們走吧,反正人已經見著了。再不回寺裡,師父師娘就又要跟方丈打架了。」
  
  小姑娘看了看徐鳳年,再瞧了瞧小和尚,似乎在綠燕支和回家中艱難抉擇,一雙秋水眸子卻是下意識在香噴噴的醬牛肉上打轉。徐鳳年不想讓這個心思單純的小姑娘為難,先二話不說把醬肉交到小姑娘手上,轉身便走:「等我片刻,先把牛肉吃了,再讓徐鳳年送你一程,沒理由到了涼州還要餓著肚子出城。」
  
  徐鳳年走向城東胭脂鋪,路經牛肉舖,看到一位個子竄高不少臉孔依然稚嫩的女孩,拎著一根竹枝,坐在門檻上看自己。
  
  世子殿下急於購買胭脂,沒有打招呼,那綠燕支之所以出名,還是由於二姐徐渭熊的一首詠秋詩,徐鳳年在胭脂鋪裡白拿,掌櫃倒也心甘情願,再說了以往世子殿下帶涼地大小花魁去鋪子裡揀選胭脂,若相中胭脂的花魁們由衷高興,世子殿下都要打賞些銀兩給鋪子,說到底,掛「青梅」牌匾的胭脂鋪還是賺大虧小。徐鳳年到了鋪子,挑了一盒綠燕支和兩盒貴妃桃,揚長而去,鋪子裡大大小小都噤若寒蟬,幾個帶侍妾來一擲千金的富家翁更是低頭不語。
  
  那邊,小和尚看著雙手滿嘴都是油膩的小姑娘,提醒道:「這就是徐鳳年?他可是世子殿下,似乎口碑很不好。」
  
  小姑娘撕咬著醬牛肉,豁達道:「我也不好看,徐鳳年看不上。」
  
  小和尚急了,道:「誰說的?!」
  
  小姑娘沒理會青梅竹馬的焦急,嘿嘿道:「娘告訴我以後找閨中好友,不能找太漂亮的,會把男人搶走。找相公,也不能找太英俊的,容易招蜂引蝶,我算是半個出家人,殺生太多也不妥。」
  
  小和尚不得不搬出靠山,問道:「東西,你忘了師父師娘是怎麼說寺外男女的了?」
  
  小姑娘一本正經道:「當然記得啊,我爹說寺外的男人,都是手裂虎豹殺人越貨的惡漢。我娘說寺外的女子,都是口蜜腹劍蛇蠍心腸的毒婦。笨南北,你傻啊,我爹娘這麼說,是嚇唬我呢。」
  
  又笨又傻的小和尚默然不語。
  
  小姑娘歪頭問道:「你討厭徐鳳年?」
  
  小和尚搖頭道:「東西喜歡,我便喜歡。」
  
  小姑娘嗯嗯了兩聲,話好聽,就不去計較「東西」這個名字難聽了。
  
  徐鳳年把胭脂帶到,看見小姑娘拿袖子抹臉的俏皮模樣,將東西遞到小姑娘手中,笑道:「送你了。」
  
  小和尚看著小姑娘歡天喜地的神情,他也不惱,只是老氣橫秋嘆息一聲。
  
  小姑娘猶豫了一下,「徐鳳年,那誰誰在王府上嗎?」
  
  徐鳳年笑道:「得過兩天才能從北邊邊境趕回來。」
  
  她蹦跳了一下,「那去你家瞅瞅唄?」
  
  徐鳳年哭笑不得。
  
  接下來才更讓徐鳳年見識到這位女俠的神經堅韌,到了北涼王府門口,她瞥了瞥兩尊鎮國獅子,煞有其事道:「可惜我家門口沒有。」
  
  進了王府大門,看到一路綿延到清涼山山頂的雄偉建築,她喃喃道:「挺大呦,都有我家一半大小了。」
  
  看到活水湖和聽潮亭,嘻嘻笑道:「喜歡這池子,我家池塘可沒這氣勢。笨南北,你用心些跟我爹學本事,早早學會搬山移海的功夫,把這池子搬回去。」
  
  徐鳳年大度笑道:「搬去好了。」
  
  小和尚輕聲道:「東西,咱們寺是你的家,但不是你家的。」
  
  小姑娘瞪眼道:「有區別?」
  
  小和尚顯然不是能在她面前堅持己見的傢伙,小聲道:「是吧?」
  
  小姑娘問道:「那我問你,白馬是不是馬?」
  
  自認在寺裡誤上賊船才跟了師父學佛法的小和尚就更不確定了,重複道:「是吧?」
  
  徐鳳年把這對孩子安置在梧桐苑附近的一座院子,足見他對小姑娘的重視。這一路,徐鳳年沒敢多看她,生怕嚇壞了這位嘴上總是喜歡神神叨叨的小女俠,不打量小姑娘,那就只好觀察小和尚了,那身綠儐淺紅色袈裟準確無誤是釋門中講僧的裝束,雖比不上朝廷賜予得道高僧的緋衣紫衣兩種,卻也是相當罕見,披此袈裟者,有三大功德在身,得天龍護佑,眾生禮拜與羅剎恭敬。徐鳳年愈發好奇小姑娘所謂的家是哪座寺廟。
  
  徐鳳年坐在院中,小姑娘對住處歡喜萬分,在屋裡興奮得跑來跑去,袈裟並非偏袒右肩而是左肩的小和尚蹲在一架鞦韆旁,望著晴朗天空發呆。
  
  紅薯靜悄悄來到世子殿下身後。
  
  下山後徐鳳年便已得知白髮老魁敗了使斬馬刀的豪俠魏北山,雙雙離開北涼。武林中軒轅世家在袁左宗和祿球兒的打壓下已然苟延殘喘。小人屠陳芝豹在邊境上又撈得潑天軍功。
  
  徐驍馬上要回府。
  
  二姐徐渭熊似乎也要回家過年了。
  
  徐鳳年無比肯定,二姐這趟是專程來罵人的,罵徐驍管教不嚴,更罵自己吃飽了撐著去練刀。
  
  徐鳳年揉了揉始終火燙的眉心,自嘲道:「紅薯,可以準備棉花了。」
  
  紅薯笑著答應下來。
  
  王府內,誰不怕徐渭熊?
  
  徐鳳年轉頭看到小姑娘提著衣角,扭扭捏捏走出屋子。
  
  她臉上紅妝該有半斤重吧?
  
  小和尚瞪大眼睛。
  
  紅薯撇過頭,實在有點慘不忍睹吶……
  
  徐鳳年起身笑道:「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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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北謝南李
  
  大概是從小便住在寺裡的小姑娘聽到徐鳳年讚賞後,生平第一次擦抹胭脂的她如釋重負,她剛想笑,臉上脂粉便簌簌往下掉落,心疼呀,於是重新板著臉,怯生生站在鞦韆邊上,小和尚呆若木雞,大概是沒認出眼前這位妖精是他最愛慕歡喜的姑娘。紅薯作為梧桐苑大丫鬟,畫眉塗粉俱是一流手工,看到小姑娘這般暴殄天物,而世子殿下又為虎作倀,實在是想笑不敢笑,只好忍著站遠再站遠,小姑娘雖說相貌氣質舉止都普通,可畢竟是殿下請進王府的貴客,不可大不敬。徐鳳年還要去聽潮亭,就讓紅薯給小姑娘「稍稍」糾正一下,幾盒胭脂錢不算什麼,總不能真的出去嚇人,現在是大白天還好,到了晚上的話……
  
  去閣頂見師父李義山前,徐鳳年先去二樓找到白狐兒臉,他此時正站在梯子上翻閱書架靠上的秘笈,春雷刀挎在腰間,刀柄上繫著一根紅繩。徐鳳年從武庫裡搬去武當的書籍,都由白狐兒臉幫忙挑選,兩人雖都是練刀,不論刀術高低,還是刀法造詣,白狐兒臉都超出徐鳳年許多,兩人的修為高度就像此時此刻,一人在梯下,一人在梯頂。白狐兒臉做事極為專注用心,不管做什麼事情,力求通透到底,徐鳳年便等他看完秘笈。
  
  白狐兒臉下了梯子,打量了一下一年沒見的徐草包,最終視線聚集在世子殿下眉心位置,徐鳳年的皮囊無疑十分出彩,典型的丹鳳眼臥蠶眉,壞笑起來更顯風流倜儻,只不過遊歷中與白狐兒臉相遇是人生最落魄時,但偶爾在溪澗洗去滿臉泥垢,連白狐兒臉都會訝異這草包相貌的確不俗,就是氣質不太匹配,吊兒郎當。如今不擇手段練刀,似乎不太一樣了。到底有什麼不同,白狐兒臉沒有問話,直接就春雷一刀撩出,霸氣凌然。
  
  本是同根生的繡冬順勢劈下。
  
  春雷炸開一般的白狐兒臉見一刀無果,咦了一聲,「你在武當學了上乘劍術?」
  
  握刀右手發麻的徐鳳年緩緩將繡冬放回刀鞘,嘻嘻笑道:「沒學,只不過牛鼻子老道給了我一本《綠水亭甲子習劍錄》,我閒來無事就拿裡面的劍招套在刀法上,你有興趣?這是一本武當走劍的密典,不能帶下山,但內容都被我記下了,我幫你摘抄一份?」
  
  白狐兒臉也不客氣,點了點頭。率先走到二樓外廊,徐鳳年尾隨其後,白狐兒臉輕聲道:「中原舊九國的天下,幾乎就是門閥豪族的天下,士族如林,琅琊王,甲陽謝,武康姚,博陵崔,廬江何,都是富可敵國,大柱國若只是摧城拔國,坑殺降卒幾十萬,將敵國皇帝老兒刺死也好,吊死也罷,這些在某些人眼中都不算什麼,可徐驍卻做成了挾泰山以超北海的事情,將十個豪族摧毀了將近一半,南唐武康姚氏全族不分老幼盡死絕,東越廬江何氏只剩下孤兒寡母二十餘人,這才是離陽王朝最樂意見到的。」
  
  徐鳳年疑惑白狐兒臉為何說這些,道:「這些我都知道,師父提起過。」
  
  白狐兒臉笑道:「你放心,我出身北莽南宮世家,與你無怨無仇。與你說這個,是想說被士族豪閥保持兩百年的大正九品制。」
  
  徐鳳年點頭道:「如今天下高手,似乎便是遵循這個規矩來排名,倒也省力。」
  
  白狐兒臉輕聲道:「與天下第一空懸一樣,大正九品制一般情況不評上上品,即世人眼中的聖品,唯有聖人才有資格。」
  
  徐鳳年笑道:「對,但我聽說幾十年前出了個天材英博亮拔不群的謝家士子,武學造詣更是超凡入聖,與我師父一點評點了江山,李義山作將相評胭脂評,謝家那位中流砥柱則作了對江湖人來說份量更重的武評,至於文評,只完成一半,便死了?我二姐似乎有續評的企圖,奈何她也說暫時力所不逮,與謝家大才差距還遠。」
  
  北謝南李的風頭,當年那可是舉世側目。
  
  白狐兒臉平淡道:「那人是我父親。死了,武評中上榜的要殺他,沒有上榜的,也要殺他,沒理由不死。」
  
  徐鳳年一臉震駭,苦笑道:「難怪你要做天下第一。」
  
  白狐兒臉看了眼徐鳳年,緩緩道:「你現在招式中下品,刀勢中上品,內力上下品,要追上我,不是沒可能。」
  
  徐鳳年愣了一下,「真的?」
  
  白狐兒臉嘴角微微翹起,「如果我四十歲以後停滯不前,你就有可能了。」
  
  徐鳳年趴在欄杆上,柔聲道:「你還是一如既往的實誠,像老黃。」
  
  白狐兒臉瞥了眼並未蒙塵的繡冬刀,心中最後那點細微遺憾煙消云散,輕輕道:「你還能騙得過天下人幾年?」
  
  徐鳳年感慨道:「好歹得等我全盤接下北涼三十萬鐵騎才能露餡。我若不是個敗家紈袴,京城那位怎能睡得安穩,他睡不安穩,又豈會讓我徐家睡得舒坦,畢竟這整座天下還是由他做主,徐驍是積攢下了這份家業,可與天下士子作對,與江湖為敵,朝廷廟堂那邊也沒幾個靠得住的盟友,這些年北涼裡邊都在被不斷分化,匆匆領旨趕赴京城的嚴池集父親不是第一個,肯定也不是最後一個。李義山說我若太聰明了,肯定活不久,至少也活不痛快,最好的下場就是去京城當個質子,可如果太笨,裝得過火了,不消等徐驍去世,北涼鐵騎就要散,說簡單點,連我的鳳字營八百驍騎都只知陳芝豹,世子殿下如何,他們根本不上心。」
  
  白狐兒臉笑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似乎王侯世家更是如此。」
  
  徐鳳年拇指下意識摩挲著繡冬刀柄,「沒關係,我還有兩年時間逛蕩,說不定馬上就要去江湖走一趟,等玩夠了,再把本該屬於我的東西都握在手裡。」
  
  白狐兒臉皺了皺眉頭。
  
  徐鳳年敏銳發現這個細節,問道:「怎麼了?」
  
  白狐兒臉冷著臉返回閣內。
  
  徐鳳年看著白狐兒臉瀟灑背影,再低頭看著繡冬,似乎有點明白了,敢情是惱火自己跟繡冬過於親密了?世子殿下啞然失笑道:「這繡冬是殺人的刀,又不是女子閨房物品,還不許我多碰了?再說了,都贈予我了,我就抱著睡覺捧著上茅房也在理嘛。」
  
  閣內傳來一聲冷哼,一架書櫃給春雷劈塌。
  
  徐鳳年火速上樓,見到了日漸枯瘦的李義山,愈發臉白如雪,看得徐鳳年心驚膽顫。
  
  大隱隱於北涼王府的國士輕笑道:「早知道便不讓魏北山離開北涼,正好給你練刀。」
  
  徐鳳年問道:「聽說老魁打贏了魏北山?」
  
  李義山咳嗽了幾聲,拿起青葫蘆酒壺喝了口烈酒,氣息趨於平穩,道:「魏北山只是中中品的武夫,對上距離上上品只差一線的楚狂奴,慘敗並不奇怪。」
  
  徐鳳年好奇問道:「這上上品高手,天底下當真就只有十人?」
  
  李義山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略帶譏笑道:「所謂武道上上品,與當年士子上上品沒法比,不值錢。」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小聲道:「南宮僕射說他是那與師父齊名的謝家天才……」
  
  李義山哈哈笑道:「這還需要他說?我只看了一眼,便知道答案了,那個被你稱作白狐兒臉的小子,不僅與謝觀應長得像,更神似。我若認不出,就是睜眼瞎。我這會兒正好奇這小娃娃是男是女,按照讖緯推算,謝叔陽的確是該有個兒子,可這白狐兒臉長得實在不像男子。」
  
  對於白狐兒臉的稱謂,李義山頗為認同,也就隨口用上,並不覺得荒唐。
  
  徐鳳年深以為然道:「就是,我當初也打死不信,如果是男人,太可惜了!」
  
  李義山點了點頭,搖頭嘖嘖了兩下,臉上泛起一些好不容易帶上點人氣生氣的笑意,不再一味死氣沉沉。
  
  這對師徒,不愧是師徒。
  
  徐鳳年正了正坐姿,凝重道:「今天回城碰到一個自稱爛陀山的和尚,說要帶我去西域。」
  
  李義山喝了口酒,道:「這龍守僧人在西域名氣可不小,師從一位密宗金剛上師習《金剛頂瑜伽經》,翻譯密宗經典六十餘部,一百一十捲。爛陀山他這一脈極為厲害,再上一代便是得證不死虹光的大成就者。」
  
  徐鳳年無奈道:「再厲害跟我有什麼關係,總不讓擺出山頭名號,就要我出家做和尚吧?」
  
  李義山笑道:「跟你到底有沒有關係,你去了才知道。」
  
  徐鳳年苦笑道:「師父,就別挖苦我了,那密教修行,堪比吳家劍冢,每日四次上殿,最早一殿從深夜開始,上殿時不論寒暑都不准穿靴子,赤腳上殿。每天睡眠不足四小時。有時到法園去修煉,要席地坐在石子鋪成的座位上,冬夏都不例外。若說讓我去那邊練刀一兩年,如此吃苦,我也認了,可讓我去成天背誦經書,還是殺了我吧。」
  
  李義山微笑道:「你不知這龍守的上師是誰?」
  
  徐鳳年一頭霧水。
  
  李義山大笑道:「這人是爛陀山唯一的女性密宗上師,據說不僅佛法無邊,而且極為美貌動人,被譽為人間觀音。只等雙修,便可證道。」
  
  徐鳳年震驚後,壞笑道:「這麼說來,還是跟我有關係最好。」
  
  李義山笑意古怪。
  
  徐鳳年小心翼翼道:「怎麼了?這位爛陀山的觀音菩薩殺人不眨眼不成?」
  
  李義山搖頭道:「慈悲心腸。」
  
  徐鳳年更加好奇。
  
  李義山大笑咳嗽道:「這尊菩薩,今年已經四十二歲。剛好是你兩倍年紀,真巧。」
  
  徐鳳年霍然起身,就要提刀出去跟那爛陀山死和尚拚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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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老牛嫩草
  
  對凡夫俗子而言,爛陀山有兩點最為誘惑人心,一是可以立地成佛,二是男女雙修,至於真假,因為世人離爛陀山太遠,傳經布道中難免以訛傳訛,真相早已模糊不清,加上爛陀山也從沒有人出來辯解,就成了值得推敲的未解之謎。徐鳳年倒是很支持爛陀山的不言不語,與其把話說透說死,還不如留個念想。
  
  徐鳳年先去武庫三樓找到守閣的九斗米老道士魏寶相,這一樓一套定時更新的人物譜,徐鳳年先找到佛教卷,佛門大小二十餘宗派,爛陀山高居密教第一,因此密宗首卷便是,徐鳳年很容易翻出那位密宗上師,頭銜很長,什麼大慈法王,補處菩薩,看架勢,她與排在前兩位老和尚的地位相差無幾。
  
  她出身於中天竺王族,年幼便追隨高僧遊歷十餘國,譯出典籍無數,最出名的當屬《大乘起信論》。史料記載她除了師從王種吉祥子大圓滿法,也曾到中原學習天文曆法,對中原佛門五家七宗都有接觸,可見她絕非坐一山而觀天。
  
  譜冊中專門插放有一張女菩薩年輕時的畫像,栩栩如生,果然是明豔動人,徐鳳年將這份秘錄交換魏姓老道士,唉聲嘆氣道:「四十二啊。就是年紀大了點。」
  
  一路嘆息出聽潮亭,青鳥恭候在台籍上,一身青衫,在世子殿下看來這位大丫鬟就差一柄好劍了,就青鳥這氣度風儀,外邊的女俠根本沒法比。她見到徐鳳年,恭敬輕聲道:「那僧人站在王府門口。」
  
  徐鳳年走向湖心亭榭,笑道:「把他帶到這裡,我要會一會這密教和尚。順便讓下人備些齋飯,湖這邊不許閒雜人等靠近。」
  
  在等人的空當,徐鳳年閉目凝神,起先是咀嚼那些王府密探收集來的爛陀山秘聞,別看爛陀山才兩三百人,卻是派系林立,各有信徒萬千,像龍守和尚所在的密宗紅教一支,爛陀山才三人代言,山外卻是數百萬信眾。
  
  腦海中最終定格於那位女性密宗上師的畫像,徐鳳年搖晃了下腦袋,暫且擱下這檔子事,既然已經下山,就得開始為自己精打細算,武庫是死的,人是活的,學白狐兒臉遍覽武學秘笈,不怕貪多嚼不爛,以後與人對敵,多知道一點出招套路,就多保命一分,這跟手談初學者多半需要死記硬背圍棋定式是一個道理,套路這玩意,自然是多多益善,徐鳳年不敢說自己悟性如何,記性確實是連二姐徐渭熊都無法媲美,若非如此,也不能跟李義山沒有棋子沒有棋盤地懸空下棋。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要像白狐兒臉那樣閱盡武庫全書不現實,可由他篩選每天給我兩三本,總不是難事。總有一天要把天下宗派的鎮門秘笈都看盡。下山時騎牛的給掌教王重樓傳話,大黃庭龜息於體內,想要全部化為己用,要獨自修齊三黃庭,就需要龍虎山上的幾本東西,借?都是秘不外傳的東西,多半借不到。偷?就我目前這刀法,難。搶?這兩個佛道聖地,沒有六七千精悍北涼鐵騎根本別想沖上山,想踏平的話,怎麼都要一萬三四的樣子吧,沒上武當前,覺得萬把人數的鐵騎就可以把整座江湖都來回碾壓幾遍,小看天下英雄了。哪怕是徐驍,沒京城旨意,擅自調兵五百人以上出涼地,一概形同造反。」
  
  姜泥要是身邊,聽到這種將鐵騎與江湖掛鉤的瘋言瘋語,十有八九又有忍不住拿神符往世子殿下身上戳洞的衝動了。
  
  體態風流腴美的紅薯端了些精緻齋菜過來,湖畔附近已經不見人影,世子殿下的話,再混帳,在王府都要比聖旨管用。
  
  徐鳳年對這個一起長大的丫鬟姐姐沒有什麼猜忌心,自顧自說道:「是時候培植黨羽了。沒點牢靠班底,怎麼闖蕩江湖,找個機會跟徐驍攤開說?」
  
  爛陀山龍守僧人在青鳥帶領下來到亭內,徐鳳年伸手示意和尚自己動手,大袈裟大和尚也不客氣,但僅是揀了點食物放入嘴中,異常細嚼慢嚥,別說飽腹,塞滿牙縫都難,密宗修行,僅這一點,便苦不堪言。西域十四大小邦國,排斥百家學術,獨獨尊崇密宗,有紅黃白三教,當年中原九國亂戰,追根溯源是上陰學宮的儒生門在那邊舌戰,而西域則是紅黃白「三國」演義,更像是神仙打架,黃白二教素來勢大,紅教偏向遵古,九乘三部教法,一絲不苟,最重心部修習大圓滿法,龍守和尚的上師,便是密宗歷史上破格而立的第一位女性法王,那些個明妃不管如何地位崇高,在根本上就無法與她相提並論。
  
  徐鳳年開門見山道:「六珠上師要與我雙修?」
  
  龍守和尚神色平靜,點了點頭。這和尚說到雙修,面無表情,反而是萬花叢中過的世子殿下倍感荒謬,連紅薯和青鳥都面面相覷,一臉匪夷所思。
  
  徐鳳年疑惑問道:「所有密宗上師都是不修男女雙身修法,便不可成就法身佛報身佛?」
  
  身披大紅袈裟的中年和尚表情依然木訥,一板一眼回答:「已離欲者方可修證無上瑜伽,無上瑜伽乃度上上根器者。」
  
  徐鳳年頭疼,問道:「為什麼找我?」
  
  和尚搖頭,擺明了連他也不知道內幕詳情。
  
  如此一來,徐鳳年腦袋被茅房門板夾了才會去爛陀山,四十二歲,對菩薩而言不過是白駒過隙的一瞬,可對活生生的人間女子來說,真心不小了。保養再好,也不是徐鳳年能接受的。
  
  這還是其次,密宗紅黃白三教近年來鬥爭愈演愈烈,既然秘錄上說六珠上師雙修便可大圓滿,勢力更大的白黃二教會傻乎乎讓紅教獲得這種轟動西域的無量功德?說不定徐鳳年還沒到爛陀山,就被和尚們剝皮抽筋了,要知道有些密宗喜歡把削去天靈蓋的骷髏頭當驅鬼招魂的法器,至於人骨袈裟人皮手鼓什麼的也在史書中屢見不鮮,聽著就毛骨悚然。那位六珠菩薩是很厲害,被尊奉為根本上師,並且紅教信徒堅信她是阿彌陀佛和觀世音菩薩等身口意三密金剛化現,所謂六珠,傳聞是指她有六種變身法相,觀自在上師、蓮花王上師和忿怒金剛上師等,聽著是很天下無敵,可再了得,還不是老老實實拍在爛陀山幾位老和尚後面吃灰塵?
  
  徐鳳年信不過這個在黃白二教夾縫中求生存的紅教。除了怕死,更不希望這爛陀山和女法王打亂自己的雛形佈局。
  
  打死不去是一回事,平白無故跟密宗紅教交惡是另一回事,能周旋一下是最好,何況爛陀山出來的和尚都是塊寶,徐鳳年擠出笑臉解釋道:「我暫時脫不開身。」
  
  和尚還是那句屁話:「小僧能等。」
  
  徐鳳年好奇問道:「能等多久?」
  
  和尚緩緩道:「還有三十一年。」
  
  徐鳳年差點吐血。
  
  好變態的耐心。以後還是儘量不跟爛陀山打交道了。萬一被誰記仇,這輩子都要不得安寧。
  
  似乎願意等到徐鳳年子女都長大成人的龍守僧人沒有逗留王府,卻也沒離開城內,以北涼對僧人的寬容善待,想必這爛陀山古怪和尚餓不死。
  
  徐鳳年坐在涼亭內,嘀咕道:「莫名其妙。」
  
  紅薯打趣道:「殿下,要不就從了那位密宗上師吧?」
  
  徐鳳年仰頭嘆息道:「四十二歲的老姑娘了!她老人家老牛吃嫩草也不是這個吃法啊。」
  
  紅薯坐在世子殿下身側,纖手揉捏,力道巧妙,嫵媚嬌笑道:「說不定那位女菩薩駐顏有術。」
  
  徐鳳年瞪了一眼。
  
  青鳥淡然道:「今天是放牌日了。」
  
  徐鳳年來了精神,「有大魚上鉤?」
  
  青鳥平聲靜氣道:「城裡聚了兩撥來歷不明的江湖人士,為首幾人有三品武力。」
  
  徐鳳年遺憾道:「要是以前就是大魚,可現在本世子已經見過了大世面,唉。算了,聊勝於無。」
  
  紅薯莞爾一笑。
  
  這位世子殿下從小到大就有層出不窮的玩樂點子,大概是大柱國徐驍疏於管教或者說是刻意放縱的結果,沒有任何收斂跡象。事實上,大柱國這十幾年只開口說了兩件事,其中一件事便是十年不許碰刀,加上另外一事後便從未如何教導徐鳳年該如何做人如何行事,紈袴敗家也好,遊手好閒也罷,都是徐鳳年自己琢磨出來的門道,國士李元嬰更是小事不管,以前二姐徐渭熊在家還好,有人能鎮壓著世子殿下,等她去了上陰學宮求學,徐鳳年便如脫韁野馬,為所欲為,可勁兒沾花惹草,一擲千金買詩文,豢養惡奴扈從,對仇家關門放狗,玩得不亦樂乎,難怪離開涼地功成名就的士子們都破口謾罵這個世子殿下不學無術無賴至極。
  
  徐鳳年笑眯眯道:「吩咐下去,今晚不玩外鬆內緊的花樣,都一口氣放進來,這群上鉤魚蝦既然是趁徐驍不在潛入城內,多半是衝著我來的,到時候我就在這裡等著,青鳥,請出府上劍士一名刀客一名,我要觀戰。這幫亡命之徒身處死地耍出來的招式,最是靈活,比起秘笈上的僵硬文字,更有益處。」
  
  青鳥安靜離去。她辦事,無論大小,總是滴水不漏。
  
  紅薯伸手一根青蔥食指,想要去撫摸徐鳳年的猩紅眉心。
  
  徐鳳年握住她膽大包天的手指,笑道:「造反了?」
  
  紅薯撒嬌道:「就摸一下。」

  徐鳳年搖了搖頭。
  
  紅薯眼神哀怨。
  
  徐鳳年沒有去憐香惜玉,收斂神情,一臉苦相皺眉道:「二姐要來了,王府就要打雷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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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你是禪
  
  徐渭熊不光是對西楚亡國公主姜泥是一座大山,哪怕是紅薯這般好說話並且不去爭什麼的大丫鬟,聽到世子殿下提及二姐徐渭熊回府,都感到一陣煩躁,只不過這股鬱悶被她掩飾得很好,若說演技,以新鮮人血做胭脂塗抹的她似乎比徐鳳年更加爐火純青,世子殿下繼承了大黃庭修為,對佛道兩門的氣機流轉有種後天的敏銳感知,對一般高手也有年輕師叔祖所謂「一羽不加蠅蟲不落」的玄妙感應,可依然沒有察覺到身邊紅薯並非僅是一尾需喂食才豐腴的錦鯉,王府內裡乾坤博大,種種離奇門道,連少年時代便在清涼山住下的世子殿下都不敢說都看到了,起碼那聽潮亭九樓,地下兩層連入口都沒找到,當年和二姐兩人爬上爬下敲牆鑿壁都沒能成功,徐驍樂得子女兩個在家中忙碌,省得給他出府添亂,次女徐渭熊擅長陽謀,長子徐鳳年詭計迭出,只要這兩個傢伙呆在一起嘀嘀咕咕,連大柱國都心驚肉跳。
  
  徐鳳年打算晚飯和東西小姑娘以及南北小和尚一起吃,去的路上,雙手連綿畫圓,府上僕役奴婢看到只覺得有趣,名堂是沒瞧出半點,但嘴上都吹捧世子殿下武功蓋世,徐鳳年若是遇上姿色中上體態婀娜的丫鬟,便會揩油兩下,紅薯跟在身後,不以為意,小小丫鬟就敢爭風吃醋,不小心在侯門豪族碰到性烈的主子,是要亂棍打死的。
  
  紅薯也不至於笨到去恃寵而驕,不想也不敢。說句不敢與人言的誅心話,看似多情的世子殿下才是真正的無情人。這一點,梧桐苑裡綠蟻那些貼身婢女,恐怕都不曾發現。
  
  可這不意味著紅薯不打心眼喜愛世子殿下,相反,這樣的主子,才能讓心高氣傲不比青鳥遜色半點的紅薯交心賣命。
  
  徐鳳年不清楚紅薯複雜心思,只是輕聲笑道:「這套沒名字的一百零八式,是騎牛的不知道從哪個旮旯摸出來的好東西,越練越有意思,需要腰沉太極,步走九宮,形意陰陽,手勢和氣機都純任自然,這一圈圈可有大講究,構成無端圓環,循環往復,氣象萬千,很適合溫養內力,只可惜不能照搬到戰場廝殺。紅薯,你要喜歡,我教你。」
  
  紅薯加快了步子,在梧桐苑首屈一指的壯觀胸脯貼近了世子殿下胳膊,一雙秋眸煙雨朦朧:「那殿下可要手把手教奴婢。」
  
  徐鳳年頭也不轉,只是拿肘悄悄撞了一下衣裳下的雪白乳鴿,隨著她胸口一顫,風情便蕩漾開來,明顯感受到這股丰韻的世子殿下輕佻笑道:「倒是可以在你這兒畫上一百零八個圓。」
  
  紅薯媚意天然,語氣卻是幽怨:「奴婢知道殿下只是動動嘴皮。」
  
  徐鳳年也不反駁,隨口問道:「你覺得爛陀山到底是個啥意思?」
  
  紅薯認真思量一番,低聲道:「奴婢倒是覺得雙修是假,讓白黃兩教與北涼鐵騎為敵是真。」
  
  徐鳳年點頭笑道:「一語中的了。京城那邊早就對不服管教的西域密宗很有戒心,只不過找不到合適理由下手,如果能有紅教做內應,不排除咱們北涼鐵騎再當一回棋子的可能性。至於雙修證道,我查過秘錄,是最近幾年才傳出來的小道消息,當不得真,尤其在我行冠禮後最為激烈,由此可見我是一塊香餑餑,連密宗女法王都垂涎三尺。至於京城那位佔據天底下最大棋盤的大國手,六十七個廟號謚號中只瞧得上眼兩個字,一個是『高』,覆幬同天曰高,德覆萬物功德盛大。一個是『武』,戎業有光,開闢本朝最大疆土,想著死後千秋萬代都被稱作高武皇帝,已經差不多想到走火入魔了。」
  
  紅薯臉色微白道:「殿下,這話說小聲些。」
  
  徐鳳年笑道:「沒事,我敢說,可除了你,還沒有人敢聽。不說這個了,紅薯,那小姑娘畫眉如何了?」
  
  紅薯明顯鬆了口氣,「暫時只教會了她小山眉和螺子黛兩種。小姑娘學得挺快。」
  
  徐鳳年哈哈笑道:「她只要想學,學什麼都快,老黃教她烤魚烤肉烤地瓜,學得比我還利索,若不想學,比如那編織草鞋,苦坐釣魚,就是一百年都學不會。」
  
  紅薯看到眉宇清爽與平時不太一樣的世子殿下,怔怔出神。即便朝夕相處,她仍然極少看到這樣的世子殿下。
  
  原名紅麝的她咬了咬纖薄嘴唇,然後跟著笑了笑,天生的尤物狐媚。
  
  大柱國徐驍曾笑言這小女子,便是進宮做了妃子都可爭寵不敗。
  
  小姑娘刮去半斤脂粉後,學紅薯畫了合宜淡妝,果然比不抹紅妝的她要豔麗許多,可在徐鳳年看來還是以前素面朝天的小姑娘更討喜。
  
  小和尚則一邊唸經一邊偷看一邊傻笑。
  
  徐鳳年替這小和尚所在寺廟的香火感到擔憂。
  
  紅薯沒資格上桌進食,徐鳳年也不是那種寵溺丫鬟女婢便事事離經叛道的主子,和小姑娘小和尚吃著素淡卻美味的齋飯,問道:「李姑娘,什麼時候回家,要過年了。」
  
  小姑娘瞪大眼睛,受傷道:「徐鳳年,你要趕人了?!」
  
  徐鳳年啞然道:「哪裡,我不是怕你爹娘擔心嘛。」
  
  小姑娘理直氣壯道:「遇見你的時候,你還說這輩子餓死都不回家呢。」
  
  徐鳳年笑道:「氣話氣話。」
  
  一直低頭吃飯的小和尚抬頭插嘴道:「東西,咱們真得回寺裡了。」
  
  小姑娘怒道:「閉嘴。」
  
  這口頭禪是她跟世子殿下學的。
  
  小和尚狠狠扒了兩口米飯,腮幫鼓鼓。
  
  小姑娘紅著臉道:「徐鳳年,紅薯姐姐下午教我畫眉,聽著比那貢品綠燕支還要金貴呀,這錢等我回家再補給你。」
  
  徐鳳年裝模作樣點點頭,忍住笑意道:「好的,江湖上確實沒聽過有欠錢不還的女俠。」
  
  小姑娘就喜歡這類言辭,得意道:「那是。」
  
  小和尚心直口快,一顆小光頭靠近青梅竹馬多少年便相思愛慕多少年的小姑娘,憂心忡忡道:「東西,我好像聽師娘說過你臉上這螺黛,死貴了,有個詩人還寫過百金獺髓換得半兩娥綠,要是真還錢,估計師父的托缽就要空了。」
  
  小姑娘驚訝啊了一聲,頓時愁眉不展,飯菜沒那麼香了。
  
  徐鳳年看在眼中,也不出聲安慰。
  
  小姑娘是眨眼陰雨心情眨眼後便是陽光普照的性格,吃過飯,這欠錢的煩心事就被丟到一邊,拉著紅薯姐姐繼續去房內拜師學藝,在家裡爹娘吝嗇,捨不得給她買胭脂,笨南北捨得倒是很捨得,卻沒錢,都放出狠話說只要等他得道成佛,燒出幾顆舍利子,就可以讓她拿去換無數胭脂了,結果換來她的一頓拳頭飽揍。徐鳳年不太懂少女情懷,就不去房中摻和,看到小和尚脫下袈裟,拿著水桶木板蹲在院中清洗,顯然是在小姑娘家裡的寺廟做慣了牛馬,動作嫻熟,徐鳳年蹲在邊上,看著青綠袈裟上的一枚白潤象牙圓鉤,笑而不語。
  
  小和尚緊張道:「殿下,這袈裟可不能當東西的脂粉錢送你,我會被師父打死的。」
  
  徐鳳年笑道:「放心,我不要你的袈裟。你穿著很好。」
  
  小和尚還是有些警惕。
  
  徐鳳年問道:「我記得方丈曾是道教術語,人心方寸,天心方丈,是道門十方叢林的領袖稱號。怎的變成你們佛門的了?」
  
  小和尚搓洗著袈裟,他是認死理的樸拙性子,沒聽出世子殿下言語裡的調侃,一本正經回答道:「論方丈二字出處,天竺經書《維摩詰經》要比道門《本命篇》早了一百年,再說了,師父告訴我寺裡的大方丈,雖然只是住在一丈見方的小臥室,卻能容三千小世界和三千獅子林。你聽聽,比道教什麼人心天心要厲害太多。我師父與人辯論就沒輸過,哦,就只是輸給師娘。」
  
  徐鳳年無語道:「你們佛門是厲害,你師父更厲害。」
  
  徐鳳年看到青鳥站在院門口,起身走過去。
  
  青鳥肅殺道:「據悉二郡主脫離了大隊伍,單騎而來,那兩撥江湖人蠢蠢欲動,準備往城外去。」
  
  徐鳳年摘下腰間玉墜,丟給青鳥,眯眼道:「這群人急著投胎?你去帶上鳳字營兩百騎,別忘了持弩,給我射殺乾淨了。」
  
  青鳥轉身離去。
  
  徐鳳年站在門口。
  
  門外殺機四伏,門內卻是一片祥和。
  
  小和尚將洗好的袈裟晾好,望向房內,「又是一個天晴的好日子。李子,師父說我沒悟性,你也說我笨,咱們寺裡兩個禪,我都不修。你便是我的禪,秀色可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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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糖葫蘆和頭顱
  
  雖說三十萬鐵騎駐紮邊境,鐵甲森森,可北涼邊境似乎總並不得安寧,燕剌王膠東王等幾大藩王歷年奏章都是千篇一律的報平安,唯獨異姓王徐驍,每年都要跟朝廷訴苦,北莽也配合,隔三岔五就出兵擾境,一年一小戰,三年一大戰,互有勝負,久而久之,朝中清流便開始嚷嚷這是徐驍心懷叵測,裂土封疆竟然還不滿足。
  
  這些自視王朝股肱一國良心的士子多半被皇帝在殿上斥責幾句,稍重的就「貶」出京城,往往在地方郡州攢夠了資歷,隔個五六年便能回調入中樞,委以重任,久而久之,再後知後覺的及第士子們都咂摸出這是條終南捷徑了,這些年徐瘸子在天下學子心中簡直就是一道繞不過的檻,不罵上幾句,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忠臣。今年年末最後一次殿議,新晉武英殿大學士溫守心讓家僕抬著棺材,一路抬到皇城門口,才五十歲不到的重臣,便帶血書請死,以求清君側。京城學子無不拍手叫好。
  
  北涼,徐字王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旗下,大柱國徐驍策馬緩行,身邊只有一位英俊男子,面如冠玉,書生意氣卻身披戎裝。不佩刀劍,只是空手,腰間繫著一條羊脂美玉腰扣,卓爾不群。其餘數位北涼赫赫驍將都要拉開落後一大段距離。
  
  徐驍拿到一份從京城送來的密報,輕笑道:「清君側?我離陛下可是離了好幾千里。這幫老書生,就不知道省點氣力回家去對付房中美妾。」
  
  而立之年的清逸男子笑而不語,騎馬於人屠徐驍身畔,神情自若,氣勢不輸太多。天下百姓都說大權在握的北涼王之所以駝背,是背負著幾十萬不肯歸鄉的孤魂野鬼,之所以瘸子,是被舊九國第一武將的冤魂在牽扯。這些尋常人家的津津樂道,自然會被以板蕩臣子自居的士子們嗤之以鼻,徐瘸子行伍一生,受傷無數,哪裡是什麼三頭六臂的魔頭,分明是只個奸詐篡權的武夫,再者,徐瘸子多少年沒有回過京城了?朝中除了上了年紀的老臣,絕大多數都不曾跟大柱國打過交道,甚至一面都沒見過。天下腳下,誰會被這些虛名嚇唬到?
  
  徐驍握住韁繩,望向東北方向,拎著馬鞭,抬臂指點了幾個地方,感慨道:「太久沒去那裡,跟我作對幾十年的老傢伙們,老的老,死的死,好像已經沒人記得我的心狠手辣了。現在這些小後生的死諫,熱鬧倒是熱鬧,就是少了點赤誠。再這麼下去,遲早要書生清談誤國。西楚當年如何,那般得民心得士子心,前車之鑑啊。如今北莽彪悍,如狼似虎,覬覦已久,敢說只要北涼鐵騎一撤,就憑燕剌膠東那些軟蛋將卒,幾次衝殺就要哭爹喊娘。東南蠻夷難馴,剿則平,退則反,叛復無常,難保就沒有亡國的逆臣賊子在幕後煽風點火。西域戎民政教一體,響噹噹鐵板一塊,幾乎油鹽不進,這我不管,井水不犯河水就是,好嘛,現在連那密宗紅教都開始打我兒子的主意了,去她那邊雙修?這不成了上門女婿?!這婆娘真是活膩歪了,信不信老子帶著鐵騎把她從爛陀山綁到北涼,給我兒做奴做婢!」
  
  容貌神逸的男子笑容濃了幾分,絲毫不懷疑大柱國長驅直入西域千里。鐵騎往東不易也不妥,可若說馬蹄往西踏去,朝廷十分樂見其成。
  
  這男人言語不多,一手握韁繩,一手覆在腰扣上。這條螭紋玉帶扣,淵源極深,雕有雙螭搏殺爭搶靈芝,是昔日天下四大名將之首葉白夔的心愛物,至死才被剝下,徐驍親手轉贈於身邊男子。
  
  這嫡繫心腹便是陳芝豹,北涼三十萬鐵騎威望僅次於徐驍的小人屠,便是他一手將自己和葉白夔共同逼入了相互搏命的死地,兩軍對壘,勝負持平的決戰前,陳芝豹一騎突出,兩繩拖拽著兩名風華絕代女子,最後當面刺死了那位無雙名將的妻女。
  
  經此幾乎可謂定鼎的背水一戰,早前已經坑殺降卒無數的陳芝豹凶名再度暴漲。
  
  徐驍笑問道:「芝豹,多久沒見到我家渭熊了?」
  
  小人屠臉龐棱角堅毅,卻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柔和,只是言語依舊畢恭畢敬:「回稟義父,已經小四年了。」
  
  徐驍策馬狂奔,大笑道:「那你可要小心,她這趟急匆匆趕回北涼,心情不算好。」
  
  陳芝豹甩韁跟上。
  
  北涼猛將如雲,虎狼悍卒更是不計其數,可能與大柱國並肩而行的,唯有不披甲冑時永遠一身白衫的陳芝豹!
  
  ————
  
  一騎疾馳。
  
  馬是出現於古畫《九駿圖》中的赤蛇,連相馬高人都不覺得這種靈性非凡的駿馬真的存在,赤蛇在古書上是龍王化人後的陸地坐騎,額高九尺,毛拳如麟,最玄妙在於馬鼻蟄伏有一對通紅小蛇,馬死便出,再覓新主。
  
  赤蛇馬背上坐著一位相貌平平的青衫女子,腰間挎一柄古劍,樸實無華。
  
  駿馬過於速度奔雷,以至於塵土飛揚如一線。
  
  她已經能遙遙看到城頭。
  
  城中,更是塵囂四起。北涼半營三百餘鐵騎懸刀持弩傾巢而出,在鬧市衝殺而過,氣勢驚人。分兵兩路,圍住了兩座不起眼的客棧。
  
  當年北涼王徐驍馬踏江湖,與以往國戰有所不同,每一鐵騎標配便是如今鳳字營一身裝備,披輕甲,方便馬下步戰,除了膂力驚人的將校可提陌刀,其餘皆挎制式涼刀,弓弩手背箭兩筒,四十餘根。
  
  若是單打獨鬥,除了百戰成名的北涼武將和一些出身綠林草莽或者江湖宗派的悍卒,都無法跟江湖門派裡的人物對敵,可當北涼鐵騎聚集超過一百人,戰場上死人堆裡磨礪出來的配合威力便凸顯出來,尤其是一整營鐵騎或策馬或持弩有序推進,少有敵手能摧其鋒芒。何況人屠徐驍麾下從來不缺身手與人品截然相反的鷹犬走狗,這批人,殺起同根生的江湖人士,比北涼鐵騎更為得心應手,一顆頭顱便是金十兩幾十兩的,更有甚者,一些個門派領袖,一顆頭顱可以價值千金,加上附贈秘笈數本,事成還有官爵在身,誰不殺紅眼?
  
  反正好的羊毛都長在肥羊身上,徐驍最擅長用望梅止渴的法子驅人賣命。
  
  那一場在江湖上燃起的滾滾硝煙,簡直是一場三百年不遇的浩劫!
  
  要不然徐鳳年能被如同過江之鯽的仇家給惦記?興許是江湖俠士們覺得殺徐驍難如登天,而去殺兩個小閨女又嫌跌身份,殺徐龍像那痴兒也不算好漢,於是便一股腦把刀尖矛頭對準了無辜可憐的世子殿下。
  
  也不是所有背負血海深仇的江湖豪俠都願意去北涼王府飛蛾撲火,這麼多年,一撥接一撥,都他娘的有去無回!報仇是頂天的大事,可命都沒了還咋整?能熬出一身本事去叫板北涼王徐驍的角色,哪個是蠢貨?如今更有隱秘傳言那紈袴世子是個陰損至極的王八蛋,不知哪天趴花魁的白滑肚皮給趴出了「先開門再放狗咬人」的歹毒點子,這就讓他們更加捶胸頓足,這世子雖說是不懂經世濟民半點的草包一個,可害人的本事卻跟人屠徐驍學了不少,真真切切是該殺該死。
  
  此時,被認為該殺該死的世子殿下和小姑娘一起來到離其中一間客棧很遠的街道,徐鳳年在路邊攤子要了兩串糖葫蘆,別奢望出門極少親自攜帶銀兩的世子殿下會付賬,小姑娘看到徐鳳年拿了糖葫蘆就走卻沒被追債,更沒被打,十分佩服,沒辦法,即使見識到了北涼王府的氣派,小姑娘始終沒辦法把乞丐徐鳳年跟世子殿下聯繫在一起,在她看來,徐鳳年還是面黃肌瘦的時候更順眼些,與她坐在河畔柳樹上扎枝條頭環更有趣些,給她撐腰一起與村婦罵戰更過癮些,唉,世子殿下有什麼好,一個身無分文的徐鳳年就夠了嘛。
  
  小姑娘伸出舌頭舔著一顆糖葫蘆,很憂鬱地思量著。
  
  徐鳳年說過,少女情懷總是詩。所以她這個年紀,怎麼憂鬱憂傷憂心都會好看,等以後變成了少婦,就完蛋了,他說少婦情懷總是濕,濕?她不太明白,可知道肯定不是什麼好事。他每次壞笑,都有人要遭殃。
  
  遭殃次數最多的老黃哪裡去了,她想了想,還是沒問。
  
  徐鳳年嘎吱嘎吱咬著糖葫蘆,聽著遠處陰冷的弓弩嗖嗖聲以及跟著響起的哀嚎,心情很不錯。
  
  他不擔心嚇到身邊這個死纏爛打要一同出門的小姑娘,以前和老黃一起千辛萬苦下套逮住了頭小野豬,起先徐鳳年沒摸到竅門,加上下刀不夠爽利,皮糙肉厚的野豬挨了幾下都沒死,她看不過去,拿過刀唰唰唰就給那頭野豬捅殺了,立即死得不能再死……
  
  難怪她說要做女俠,而不是那些笑不露齒的大家閨秀。
  
  徐鳳年喜歡她,就像喜歡自己的妹妹。
  
  所以她跟王府裡任何人都是不一樣的。
  
  老黃生前恐怕也就只有她這麼一個談得來的朋友知己了。
  
  右腰懸掛繡冬的徐鳳年停下咬糖葫蘆的動作,盯住前方巷弄拐角一對年輕男女。
  
  小姑娘抬頭看到徐鳳年又在壞笑,只是扯了扯他的袖子,很聰明地沒有出聲。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對小姑娘搖搖頭,然後獨自前行。
  
  年輕女人死死攥著青年男子的手,搖頭道:「何師兄,別去!事情已經敗露,再去就是送死,一兩百人的北涼鐵騎,不是我們可以對付的啊!」
  
  姓何的男子雙眼通紅,臉色慘白,悲憤欲絕道:「師妹,可是你爹娘都在那裡啊,我若非師父師娘收養,早就餓死街頭,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便是死,我也要去!」
  
  女子面臨父母注定雙亡的慘劇,竟依舊冷靜到冷血,加重力道拉住同門師兄的手腕,咬牙道:「何師兄,若你都死了,連那徐鳳年徐渭熊這對狗男女的面都沒見著,這樣死算什麼?這樣的孝就是你的孝?!」
  
  那位氣血沖頭的師兄仍是執意要去赴死。
  
  姿色不俗的女子鬆開手,一巴掌扇在他臉上,冷笑道:「那你去死好了!」
  
  沒了牽扯的師兄每走一步,她便從口中吐露幾字:「我倒要活著!那徐鳳年體弱卻貪色,我就算進了青樓勾欄都不悔,先把身子交給那世子殿下幾次,直到他完全麻痺大意,被他玩弄幾次,到時候我殺他時便捅下幾刀!這世子不知死活自稱從不摧花,我便要他死在溫柔鄉中!」
  
  師兄心痛如絞,卻依然大步前行。
  
  江湖恩怨江湖了,江湖兒郎江湖死。
  
  這可能很傻,但江湖不比經緯謀略的廟堂,傻子的確很多,只認得一個孝。愚孝也不顧。
  
  等他走遠,女子不屑道:「這等廢物,我爹娘白養了二十幾年。」
  
  「罵得好,一點大局都不懂,死了也是白死,還是姑娘你能夠忍辱負重,可歌可泣。我若是那世子殿下,可捨不得殺你這樣沉魚落雁的美人。」
  
  女子驚悚轉身,看到一個錦衣華服的公子哥靠著牆壁,一臉嬉笑表情,左手提著一串糖葫蘆。
  
  她看過一幅幾乎看膩捧爛的畫像。
  
  所以認得眼前男子,化成灰都認得。只是畫像上姓徐的世子殿下眼神輕浮,氣象孱弱,而此時應該叫徐鳳年的他,怎麼有一身凌人氣焰?!
  
  不等她巧舌如簧。
  
  繡冬刀便出鞘,她身後厚實牆壁被劃出一道深達數尺的裂縫。
  
  女子頭顱墜地。
  
  徐鳳年丟掉那串糖葫蘆,望著地上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平靜道:「誰說我不殺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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