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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觀音身後萬鬼夜行

到襄樊了,可以望見城牆更上的著名城樓釣魚台。

魚台一柱撐起十年半壁。

城樓匾額寫有「孤釣中原」四字。

徐鳳年沒有理睬韋瑋與黃頭郎,徑直下船,騎上駿馬,於暮色中向那座鬼城策馬奔去,臨近城門再下馬,姜泥似乎真以為世子殿下身懷道教法器,跳下馬車就小跑到徐鳳年身邊,徐鳳年忍住笑意,拿繡冬刀指了指城頭,眯眼道:「瞧見沒,當年天下第一守將便那兒坐鎮足足十年,才有現在穩坐釣魚台的說法。能讓徐驍恨得咬牙的傢伙不多,那名讀書真正讀出春秋大義的西楚士子能排前三,哪怕西壘壁後你們西楚帝都被破,哪怕整個江南全部失陷,這座城與這個釣魚台都屹立不倒,可惜不管襄樊如何固若金湯,卻影響不了天下大局。」

姜泥咬了咬嘴唇。

徐鳳年牽馬緩行道:「城中糧盡食馬,馬盡,羅雀掘鼠,雀鼠再盡再食人。」

姜泥默不作聲。

徐鳳年輕輕說道:「甲士知必死,守城士卒戰至最後最後一人,無人獨活。這便是春秋國戰,這些慘劇是上陰學宮唇槍舌劍之輩無法想像的。襄樊雄城,城高十八丈六尺,底寬九丈,城牆長達十一里,基座全花崗岩和石灰岩條石砌成,牆面由三州特質的巨磚砌成,每一塊磚頭的磚側皆印有製造地、監造人和造磚人的姓名,砌磚時,縫隙中澆灌糯米汁與高粱汁以及石灰與桐油混合的夾漿,更有蒸土築城,負責襄樊造城工程的將作大匠持有利錐,若錐入一寸,即殺造城人而並築之,故而堅密如鐵,當時史家莫不稱作殘忍刻暴。」

徐鳳年停下腳步,不去看姜泥臉色,語調生冷道:「當年徐驍攻城,王明陽守城,各自備戰,這位稷下學士出身的讀書人堅壁清野,城外糧食物資盡運城內,連房屋都盡數拆去,木料磚瓦搬到城中,為防徐驍挖掘地道,事先沿城腳挖井一百口,井內放置蒙覆皮革的大陶罐,使耳聰者伏罐而聽。不說五萬守兵,更將十五萬襄樊百姓列成三六九等,僧侶、工匠、遊俠各司其職,守城必備物資分作官備民備兩大類。再揀選江湖善戰人士日夜巡城,以防城中奸細內應縱火開城。機關算盡,王明陽在上陰學宮一身兵家所學,在十年中展現得淋漓盡致。徐驍曾親口說過,上陰學宮若人人如此,便是要他去當個稷下學士都無妨。」

徐鳳年繼續前行,「攻城先要跨河越壕。繼而接城,接下來才是最慘烈的攀城,攀城別名蟻附,你望一望那城頭,可以想像千百人於云梯上頂著箭矢巨石滾木火油攀附而上的場景,城內僧人便是在這場戰役中發明出了降魔杵,牛鼻子老道則創造出一觸肌膚則潰爛的行爐金液。攀城之後巷戰,襄樊當時匯聚了大批江湖草莽與綠林好漢,誓死要替中原三國守下這腰膂重鎮,可謂同仇敵愾,巷戰之前便在城頭短兵相接中無數次擊退北涼軍,若非他們,襄樊無需十年破城,三年便足夠。世人只知北涼軍馬戰冠絕天下,卻不知步戰攻城並不差,春秋國戰中一直摧枯拉朽,唯獨到了襄樊,精銳折損大半,其中就有三百名精於鑽地的穴師,死亡殆盡。這場耗時十年的攻守,至於誰對誰錯,天曉得。但正是在這十年中,一生睚眥必報的徐驍與江湖的仇算是真正結下了。」

那條護城河異常寬闊,河上吊橋並未收起,襄樊夜禁森嚴,但這些年吊橋一直平鋪,甚至連正門都一夜不曾關閉過,似乎按照龍虎山天師的授意,設三萬多用作超度九幽拔罪好事的周天大醮後,不閉鬼門,任由冤魂離開酆都襄樊。傳說龍虎山黃紫天師離城前,親手繞城畫符書篆,最後更在釣魚台內頂樓懸有一張道教天符,上書「天罡盡已歸天罡,地煞還應入地中」,說等到何時襄樊遊魂散盡,此符便會燃燒精光。

但天符書成多年,始終不見消失。無疑成為襄樊城數十萬人心頭一道揮之不去的陰霾。

徐鳳年牽馬而行,腳下是兩頭幼夔,身旁是神情複雜的姜泥。徐鳳年下意識看了一眼城頭上的釣魚台,月明星稀,這座城樓蔚為大觀。

徐鳳年轉頭對小泥人溫柔說道:「別怕啊。」

手心是汗的姜泥低頭嗯了一聲。

世子殿下抬頭看不到樓中人,樓中人卻可低頭看見徐鳳年。

樓中人身材修長,身穿普通道袍,腳踏麻鞋,道髻別木簪,手挽拂塵,釣魚台頂樓是禁地,有數位龍虎山德高望重的老道士駐守,便是靖安王都不得入內。當年大天師離城時明言非天師府真人不可踏足。

若是去天師府砸場子的東西小姑娘與南北小和尚便會認出這位道士,是領著他們走入天師府內院的那位,正是他用白尾拂塵擋下了天師府那位倨傲黃紫道士的一招,還親自引見了白蓮先生。

這位龍虎山上的外姓小天師姓齊,與大真人齊玄幀同姓,與龍虎山一位先代祖師爺同貌。

手持拂塵,被掌天下道教的國師稱讚「太公坐崑崙」。

他下龍虎山後,種種傳說滾雪球一般,彷彿全天下都在讚譽。但他無動於衷,因為這些都不是他在意的,對他而言,那些大道理,連大多數人聽都聽不懂的東西,都不是道理。世間兄弟相親,子女孝順,夫妻恩愛,便是道理。那些大學問,只是在書堆典籍裡較勁的學問,都不是學問。老農辛勤耕種,小販討價還價,商賈日夜逐利,便是學問。他自認道根淺陋,故而不求天道,只想以武道入世濟世,下山只為了兩件事,一件是入襄樊,師父閉關前說天符會燒,他想親眼確認。再就是去一趟武當,去確定那位年輕掌教能否真的肩扛天道,至於如何判定,很簡單,手中拂塵可作劍,殺得掉,便是假的。殺不了,便是真的。

他轉身望著那張以一根朱繩接天地的天符,皺了皺眉頭。

天符在搖晃。

徐鳳年眯起眼睛,望見城門中走出一位奇怪女子。

她頭頂剔盡三萬三千煩惱絲。

穿著一襲雪白僧衣,手腕上以一條白蛇當繩咬住一枚白壺。

赤腳,一雙玉足卻不惹纖毫塵埃。

她輕靈走上吊橋。

襄樊城門外鬼氣重如大雪鋪天蓋地,唯獨她好似一尊觀自在菩薩,超度眾生。

釣魚台中,天符燃燒成灰。

「萬鬼出城。」

天師府道士嘆息一聲:「龍虎山輸了。爛陀山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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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白衣觀世音

白衫白蛇白壺的女子肌膚勝雪,這樣一位仙佛女子從襄樊鬼門走出,徐鳳年韁繩所牽駿馬低頭長嘶,馬蹄使勁捶打地面,不僅是這頭牲口,馬隊皆是如此。

徐鳳年腳下那對幼夔都鱗甲豎起,通體猩紅,面孔猙獰,似乎遇上了不乾淨的濁物。

徐鳳年張目望去,不知神仙還是凡人的女子走上吊橋,護城河中不見有人踩踏,卻頃刻間水波洶湧,翻滾如沸,好似千軍萬馬而過。

老劍神李淳罡出涼州以後頭回露出凝重神情,腳步輕點,掠至徐鳳年與姜泥身前,為首站在吊橋這一端,與那女子針鋒相對,遙遙相望。

白衣觀音依然前行,行至吊橋中間,老劍神獨臂伸手,摘下匕首神符,兩兩對峙,不見吊橋上她如何動作,只看到護城河猛然炸鍋,眾人所見景象的鏡像扭曲起來,只剩下白衣觀音照舊清晰獨立。

徐鳳年終於看清那女子仿若籠罩於千重雪山後的絕美面孔,愕然驚呆,女子如畫,他知道她是誰了。

當初自稱從爛陀山而來的龍守僧人說要帶他去西域,這紅衣袈裟大和尚伸手是禪,很是出塵,所以徐鳳年特意上了聽潮亭,翻閱密典,眼前女菩薩便是佛門人物譜高居探花的密宗紅教上師,一大串頭銜,大慈法王,補處菩薩,六珠上師……四十幾歲的老女人了,徐鳳年本以為早已人老珠黃,即便駐顏有術,也不會青春純澈到哪裡去,可眼前女子除去身高過於高了點,容顏與二十歲女子無異,眉目慈悲,額心天生一點紅痣。

徐鳳年心想早知這位爛陀山女法王如此明豔動人,大可以討價還價一番,雙修?沒問題啊,只要上師肯出西域,涼州風土總比貧寒西域強些,擁有金山銀山的世子殿下還缺一張錦被大床?

這個俗不可耐的遐想念頭一閃而逝,徐鳳年正了正心神,與李淳罡並肩而立,輕聲道:「此人是爛陀山女法王,被稱作六珠菩薩,據說身具觀自在上師、蓮花王上師、忿怒金剛上師等變身法相,打得過?」

老劍神獨臂拿神符,一臉笑眯眯,若非知道羊皮裘老頭兒身份,否則真要誤以為是為老不尊的老傢伙在攔路劫色,李淳罡低頭一吐,凝意成神的通玄本事,竟吐出一口徐鳳年肉眼可見的青色罡氣,包裹那把價值連城的神符,夜幕中光彩流溢。

老頭兒輕聲道:「爛陀山的和尚號稱打不死,當初符將紅甲人與一個持杵的老傢伙鬥了三天三夜,兩個都沒能敲死誰,一品中的金剛境,便出自釋門,老夫倒要看看是否真的金剛不敗之體,不過跟一個後輩女娃娃鬥劍,勝之不武。」

唯恐天下不亂的徐鳳年一肚子壞水道:「老劍神祇是拎了一把匕首,已經算是保留實力,不算欺負後輩。」

老頭兒鬥雞眼斜瞥了一下不求息事寧人只求旁觀酣戰的世子殿下,嘴角扯了扯,並不介意,世人練劍練不出個名堂,便是由於做不到一劍破萬法,與人對劍,怕這怕那,怕得最終丟了劍道本心,沒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心無旁騖,如何使得出一手好劍?李淳罡對於徐鳳年那些小肚雞腸,一直不樂意上心,出北涼到青州再到襄樊,這一路他何嘗不是在觀察這位金玉其外的北涼世子?

得出的結論竟是這小子武道天賦頗為不俗,心性堅毅近無情,可惜習武終究是遲了些,否則在而立之年前未必成為不了曹官子之流。

那尊白衣觀音向前再走一步,李淳罡便要一袖青龍而出了。可就是只差一步,她停在吊橋上,不是與潛在敵人的老劍神對視,而是望向正慢慢後退的徐鳳年。

她抬手。

名中有劍罡的老劍神手上神符如青蛇,罡氣如青蛇吐蛇信,一股青氣噴薄而出,整隻獨臂被青氣縈繞。

可這位生自中天竺帝王家長自爛陀山上的女性法王只是抬手提壺,揭開壺塞,喝了口酒,酒氣不熟老劍神罡氣,以至於整座吊橋上都芬芳瀰漫,那條小白蛇纏住她的白玉手臂,這一幕詭譎至極。

這位六珠菩薩輕輕望了一眼徐鳳年。

只是一眼,徐鳳年體內一身大黃庭翻湧如潮水,便沒來由噴出一口鮮血,看得身後幾位扈從觸目驚心,正要上前護駕,被徐鳳年搖手阻止,一口血吐出,徐鳳年胸內不悶反清,二重上三重?

再看幾眼豈不是就要大黃庭盡在我身?

她果真再度看來,正當徐鳳年目瞪口呆時,老劍神皺眉一下,輕喝一聲,一抹青罡現橋上,似乎斬斷了無形的絲縷氣機,對徐鳳年怒目道:「小子不知死活,給了點甜頭就真以為她是大慈大悲的菩薩了?!小心怎麼死都不知道!」

白衣觀音微微搖了搖頭,收起酒壺,默默前行。

「小子,你與姜丫頭後撤。」老劍神說完一跺腳,以腳掌為中心塵土泛起,波紋跌宕,震耳欲聾,徐鳳年拉住姜泥飄向後方。

白衫無垢的女法王無視老劍神一腳踏出的無形劍氣,赤腳前行。

就在劍氣即將抵身時,橋上老劍神與白衣觀音之間出現一位紅袈裟大和尚,神情木訥,堪堪擋下這一圈圈沛然劍氣,只見他身上袈裟飄蕩,身形屹立不倒。

徐鳳年悄悄嘆氣一聲,這個曾說過可等三十一年的龍守僧人都出現了,若只是六珠法王一尊菩薩,徐鳳年相信以李淳罡的實力,加上身後實力都在二品上下的扈從,不說殺敵,困住這位爛陀山觀音不是沒有可能,別看紅衣大和尚沒到一品,可在眼前微妙態勢下,他便是最大的變數,再者徐鳳年對眼前大和尚沒有惡感,對於得道高僧,他一直頗多敬意,真要生死相搏,不說後果成敗,終歸不是一件賞心悅目的好事。

紅衣大和尚雙手合十低頭道:「我師此次入世,並無鬥勇心,請世子殿下不要怪罪。我師這趟出襄樊,超度惡鬼十萬,是為殿下攢無量功德。」

徐鳳年覺得這話說得荒誕不經,偏偏深信不疑。佛道兩門都隱晦記載有襄樊城中有十萬被親人烹食惡鬼,怨氣沖霄,便是三萬六千五百周天大醮都消弭不去,於是當年兩教便立下一個不著文字的賭約,誰勝誰入襄樊,誰輸誰出襄樊,百年不變。若是龍虎山贏,兩禪寺與爛陀山為首的僧侶便要在百年中不得踏足襄樊,反之,則龍虎山要撤去周天大醮,搬離大小道觀,不得在城中傳經布道。

三教紛爭,門派爭名利,其實很多都如同孩子慪氣,不可理喻。

姜泥喃喃道:「她真好看,像觀世音娘娘。」

徐鳳年苦笑道:「觀世音,觀察世間龍牛馬眾生聲音。凡夫俗子觀其音聲,可得解脫。」

那位小泥人眼中的觀音娘娘先與橋頭李淳罡擦肩而過。

她再與世子殿下擦肩,輕啟梵音:「我觀世音,你不自在。不配雙修。」

徐鳳年不知為何,嘻笑道:「既然我不自在,那求菩薩給個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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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自在不自在

徐鳳年說完話,才留心到身側的觀音菩薩身高竟要比自己還要略勝一籌,她可是赤腳而行,徐鳳年的身高本就十分出眾,涼地漢子大多魁梧健壯,徐鳳年絲毫不顯矮,到了江南這邊更顯身材修長,身邊女子中姜泥還在長成中不去說,像魚幼薇和舒羞這樣高挑的女子都要比他矮半個腦袋,女法王卻愣是比世子殿下還要高,且不說她衣著氣質如何另類,光是這份鶴立雞群的高度,就相當惹眼。

兩人擦肩而過後,徐鳳年很沒有風度地轉頭盯著爛陀山紅教法王,神情木訥的龍守僧人經過一旁再度雙手合十,與世子殿下算是單獨打過招呼,兩人在北涼城中有兩面之緣,加上徐鳳年名聲雖惡,對釋門佛法卻親近,這一點北涼盡知,因此出世人龍守和尚對徐鳳年並無反感。

紅衣袈裟大和尚投之以桃,徐鳳年報之以李,微微點頭。因為王妃崇佛的關係,徐鳳年愛屋及烏,對佛法宗門頗多精通,倒不是對道教義理有所貶低,中原根柢在道教的說法,他還是認同的,只不過從小耳濡目染徐驍與道門的怨仇,一經對比,難免對某些道門人物有些看法。

其實佛教一直被中原士子稱作西方教,帶有濃重色彩的貶義,春秋國戰以後,初期名利心不重的亡國遺老紛紛避世遁世,一旦選擇釋門,便廣受世人詬病,冠以「畏死逃禪」四字,罵之老僧本色是優伶,不過隨著現在的皇帝陛下開始崇佛,才有改觀,僅京師便有游僧不下萬人,但釋門素無領袖一說,遠不如道統以龍虎山為尊這般明明白白。

黑衣老僧楊太歲是兩朝帝師,手腕資歷都夠,本是釋門執牛耳者的最佳人選,可惜病虎老僧卻是一株無根浮萍,甚至早早與家族斷絕了關係,便是傳授龍子龍孫們駁雜學問,都會板著臉,傳聞大內的雞毛撢子都不知道被他打碎了幾枝,皇子公主們都怕這個老和尚怕得厲害,皇宮裡以隋珠公主行事最為跋扈,可連天不怕地不怕的都說只怕黑鍋巴,加上黑衣老僧十幾年如一日拒絕訪客登門,因此楊和尚何來結黨一說?若無結黨,單槍匹馬,又何來的勢力?

白衣觀音翩然遠去,對徐鳳年厚顏無恥求個自在的說法置若罔聞,她一走,本來樂意等個三十年的龍守僧人便再無理由「畫地為牢」,跟著返回爛陀山,除去兩禪寺,和尚們都恨不得說一句貧僧自爛陀山而來,可百中無一能真正往爛陀山而去。徐鳳年瞥見一旁姜泥痴痴望著女子法王的背影,一臉呆相,忍俊不禁打趣道:「想跟著去爛陀山?你要做明妃或者尼姑?我跟你事先說明,吃齋唸佛可比讀書掙錢吃苦多了。」

輕輕將神符別回髮髻的李淳罡玩味道:「這個爛陀山婆娘存了與你雙修的心思?」

徐鳳年一臉遺憾道:「以前我怕她老牛吃嫩草,死活不肯,現在竟然輪到她嫌棄起本世子了,這世道啊。」

老劍神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機會挖苦徐鳳年,自然不會錯過,陰陽怪氣道:「徐小子,她當著一大幫人的面說你不配雙修呢,你堂堂北涼王世子殿下能忍?這話傳出去豈不是被天下人笑破肚子?」

徐鳳年嗯嗯道:「笑死最好,都不用我學刀了,見到不順眼的,就跟他們說這個笑話,聽著聽著他們就笑死了。」

李老頭兒愣了一下。好不容易回神的姜泥聽到這等潑皮無賴言語,沒好氣道:「你真不要臉!」

徐鳳年無奈道:「那你倒是給個我要臉的法子?讓一百號人沖上去打這位觀音娘娘一頓?還是跪在地上哭著求著她與我歡喜雙修?」

小泥人約莫是見到徐鳳年被她心中的神仙姐姐瞧不起,心情不錯,轉過頭笑著重複念叨著:「不配不配不配……」

徐鳳年故意與姜泥撇開一段距離,望向城頭嘆氣道:「今晚可是一個十萬野鬼出城的好日子。」

姜泥立即閉嘴,下意識走近徐鳳年。徐鳳年率先走上吊橋,襄樊是兵書上典型的雄城,城池外緣築有凸出馬面,徐鳳年走過護城河,遙想當年國戰第一攻守,忍不住記起攻城中的木馬牛,轉頭詢問身後的老劍神:「木馬牛的名字有什麼緣由?」

徐鳳年似乎問出口後才驚醒這個問題不合時宜,對劍士而言,佩劍被折,無異於生平最大的羞辱,何況還是被王仙芝以兩根手指斷去。不曾想李老頭兒相當不以為意,只是平靜點頭道:「木馬牛取名的確緣自你所猜想的攻城器械,寓意天下敵手皆城池,沒有木馬牛攻不破的。木馬牛鍛造與神符一致無二,同是來自一塊天外飛石,前朝皇帝派人海外訪仙,偶遇飛石墜海激起千層浪,從海底撈起,一半鍛造木馬牛,一半造就符將紅甲,剩餘精髓,卻是製成了老夫頭頂這柄匕首神符,三者殊途同歸,這三物稱得上姐妹兄弟。」

徐鳳年調侃道:「那老前輩和小泥人真是有緣分。」

老劍神呵呵一笑。

雄城襄樊夜禁森嚴,僅是對尋常老百姓而言,對徐鳳年這種敢跟青州水師一戰的頂尖權貴,以及六珠上師這種爛陀山神仙,當然是來去隨意,城門校尉十有八九得到靖安王趙衡的授意,並非阻攔,否則兵戈相見,無非是給徐鳳年漲臉面罷了,總不能指望在這等瑣碎小事上讓北涼世子吃癟。春神湖上的鬧劇,至今仍無人能說就必定是徐鳳年遭受責罰,畢竟與以往不同,這會兒一襲藍緞九龍大蟒袍的北涼王就呆在京城中,首次金鑾殿早朝,這位異姓王佩刀登殿,面對張鉅鹿顧劍棠文武首官以外數位功勛大臣的責問,連同三位殿閣大學士的輪番詰問,人屠只是獨自站著打瞌睡,一個都不理睬,讓兩班大臣氣得七竅生煙,至於耿直怒容背後是否存有忐忑畏懼,便不可知了,京師有小道消息說北涼王與鐵騎駐紮休憩的下馬嵬驛館,門可羅雀,京師內上下都覺大快人心,拍手叫好,都說這是天理昭昭,失道者必寡助,北涼氣數已盡!

下馬嵬驛站,當真是門庭冷落。內庭院落中,富家翁裝束的北涼王在與一位黑衣老僧對飲綠蟻酒,酒是徐驍特意從涼州帶到太安城的,眼前綽號病虎的老傢伙,則是被徐驍硬拉過來的。其實這些年藉著二女兒徐渭熊的那首《弟賞雪》,京城中綠蟻酒多有販賣,只不過北涼王親自帶著烈酒行過幾千里,禮輕情意不輕。這也算是徐驍面對他鄉故知的一種表態:你楊太歲不當我徐驍是朋友,連入城都得替皇帝陛下盯著我,可徐驍卻仍然當你老禿驢是朋友,當年你請我喝酒當作送行,這次重逢便要還請你喝一壺綠蟻酒。

京城春寒早已消弭,蟬鳴不止,可徐驍似乎還是怕冷,抬手呵了口氣,感慨道:「我離京時記得王朝有一千八百六十四個驛站,這會兒兼併那麼多個國,不增反減,還能剩下一半嗎?」

黑衣老僧平淡道:「太安城太安城,天下太平安穩,何須再現當年驛館林立羽檄飛傳的景象?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世人皆知徐驍對驛站有一種難以割捨的情懷,因為離陽王朝當初對驛站建造並不重視,徐驍執掌兵權後,提出十政,其中驛站與馬政幾項都在他手中得到最大程度的發展,還有幾項政事因為春秋落幕,尚未來得及普及,便已中途夭折,消減驛站只是一個縮影而已。離陽王朝兵馬鼎盛時,可謂是一驛過一驛,驛館同魚鱗。一騎接一騎,驛騎如流星。故而國戰結束時,幾乎所有亡國皇帝被押解往太安城,期間見識到三十里一驛,都會震驚徐驍的手腕,許多戰敗後仍是只怨天時地利的名將這才服氣,因為小小驛站要牽扯出驛道等諸多事情,每一件都麻煩至極,僅是驛路兩旁植物的栽種和維護,每年便要耗費國庫多少銀子?當時兵戈正酣,昏君不去說,幾個明君也是至多盯著甲冑鍛鍊,恨不得今日花錢明日便可立竿見影,為臣子的能如徐驍一般說服皇帝陛下在百年大計上砸錢?

徐驍笑道:「短時間來看自然是好事。等你我百年以後,是不是好事,可就難說了。」

黑衣老僧雖是僧人,卻也飲酒,喝了一口,語氣平淡道:「你操甚心。」

徐驍啞然笑道:「又不是你這種出家人,老子不操心,對得起當年隨我征戰的英烈?這天下誰打下來的?」

楊太歲皺眉道:「張鉅鹿會操心,顧劍棠也會操心。再者是你幫先皇打下天下又如何,沒有你徐瘸子,總會有李瘸子王瘸子頂上,你居功自傲,先皇卻沒有狡兔死走狗烹,依然由著你去當北涼王,這還不夠嗎?」

徐驍輕聲道:「夠了。所以當年你拉我喝酒,事後我也沒怎麼樣,當年欠你和他的恩情,都算一筆還清了。」

說到這裡,黑衣老僧有愧,便不再說話,神情有些落寞。

那名女子初入世,劍匣僅刻有「此劍撫平天下不平事」九字。

先皇得知後笑著說沒有這個弟媳婦便沒有徐徐驍,便沒有朕的大好江山,大涼龍雀劍當得起這九個字。

那名奇女子臨終前才刻下後九字,每次想起,黑衣老僧都覺得有愧,因為他便是世間第一有愧人。

老僧問道:「那你還請我喝酒?」

徐驍冷哼一聲道:「若不是到了北涼後那些年媳婦一直勸解我,說你這禿驢有苦衷,老子就算再大度,也懶得理你。」

楊太歲苦澀一笑。

徐驍喝了口酒,冷笑道:「下次朝會,顧劍棠再敢唆使一幫雜碎出陰招,就別怪老子抽刀劈他!」

楊太歲皺眉道:「顧劍棠便是空手,你也打不過。天底下用刀的,他穩居第一人。」

徐驍反問道:「我砍他,他敢還手?!當年我把他的嫡系斬首掛在城頭上示眾,他就敢阻攔了?當年不敢,現在這小子越活越回去,就更不敢了。」

黑衣老僧呵呵道:「似乎不敢。」

徐驍笑道:「這不就是了。」

這哪裡是身穿五爪蟒袍的北涼王,分明是市井無賴啊!

怪不得能教出徐鳳年這般品行無良的兒子。

徐驍笑眯眯問道:「我若真砍死顧劍棠,你這回?」

楊太歲平靜道:「我欠的忠義人情,當年也還清了。既然你今天能請我喝酒,我明天就能請你殺人後出京城。」

徐驍哈哈笑道:「你這禿驢,還算有點良心。」

黑衣老僧默不作聲。

世間再無人比這頭病虎更千金一諾。

一壺綠蟻很快就空了。

老僧輕聲道:「你以前連累王妃活不自在,現在是連累你幾個子女都是如此,尤其是那徐鳳年,你就沒點愧疚?」

徐驍坦然笑道:「不是一家人,一入一家門,不吃一家飯。什麼自在不自在的,都是命。」

老僧一聲嘆氣。

徐驍問道:「你可知那爛陀山六珠上師?」

老僧點頭道:「此人最初修行耳根不向外聞,不若世人,早早得了動靜二相瞭然不生的大解脫境,是佛門裡的大智慧者,當年由初地證一躍到第八地。與武當山新掌教一躍入天象如出一轍,都是罕見的肉身菩薩。」

徐驍哦了一聲,皺緊眉頭。

老僧問道:「聽說這位紅教法王去了襄樊,你不擔心?」

徐驍呢喃道:「怎麼不擔心,她與鳳年雙修,擔心,可不雙修,更擔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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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咫尺風雷(上)

北涼王徐驍抵達京師已十日,這十日中徐驍沒有拜訪誰,也沒有誰到下馬嵬驛館遞交名刺,按理說徐驍身為異姓王,不被《宗藩法例》條條框框束縛,京師大大小小近萬官吏,平日裡最好趨炎附勢,便是放榜日那些個原先籍籍無名的新科進士,都有不在少數的官吏打著同鄉的幌子親近熱絡一番,怎就到了徐驍這邊,就沒一個人影?

其實略作思量就清晰明了,朝中大體上是張首輔統領文臣、顧劍棠領袖武將、青黨自立門戶之餘籠絡一批「散兵游勇」,八大亡國的遺老互成奧援,還算是涇渭分明。

只是隨著第二代「遺少」逐漸崛起,早前仇視對立情緒開始淡去,開始融入早先的三足鼎立,八個舊國中,又有分裂,西蜀離青州最近,故而大多被青黨吸納,西楚多士子,對大黃門出身的當朝首輔張鉅鹿最是天然好感,而民風彪悍的東越等蠻夷之地,則更喜歡顧劍棠大將軍,後者也覺得這幫可馬上刀槍亦可馬下詩文的後生更對胃口,如此一來,老首輔這些老一輩國之棟樑大多與徐驍不對路,新一輩當紅官員受祖輩以及春秋國戰影響,不管是出於愛惜羽毛,還是自恃奇貨可居,都不會主動投靠偏居一隅的北涼王,大多被明面上的四大派系瓜分。

當然,若是大柱國主動青眼,相信沒誰會拒絕這份天大殊榮,雍州小吏晉蘭亭,可不就是靠著大柱國一封舉薦信就成了清貴至極的大黃門?

今日早朝,徐驍沒有遲到,走出馬車時便已身穿藍大緞五爪團龍蟒袍,以往百官上朝,幾乎都是最早到來的首輔張鉅鹿率先走入,從來都是踩著點末尾入門的顧劍棠大將軍殿後,無人膽敢踰越雷池。

除此之外,至於接下來誰是第二第三個上朝入殿,就不太講究了,大體上應該按照資歷大小、官爵高低,可朝中黨派爭鬥日趨白熱化,就顯得愈發沒有規矩規律,顧黨一部武夫居多,最瞧不起手下敗將亡國遺老,對青黨也不甚尊重,而勢力最大的張黨倒是一直溫良恭讓,若四派再算上外戚和宦官兩大變數,總的來說,當真是一派亂象橫生,糾纏不休。今日朝會大多數官員都得知顧大將軍前兩日去了兩遼,短時間內注定趕不回來,這讓許多期待著兩大春秋名將在保和殿上大打出手才好的旁觀者很是失望,大概是群虎無首的緣故,原本習慣蠻不講理爭搶入門的顧黨今天十分低調,不急於過正南太安門,只是對著那一襲藍大緞蟒袍的老瘸子虎視眈眈。

顧黨按兵不動,張黨由於張首輔束手插袖站在門口彷彿在等人,也都沒誰入門,號稱張黨股肱文臣良心的新晉武英殿大學士溫守心站在首輔身邊,額頭冒汗,因為首輔不入門,而眼前有個駝背老頭正走來。

團龍蟒袍的徐驍笑呵呵問道:「溫大學士,今天怎麼沒抬著棺材上朝啊?」

溫守心還算是有些膽識氣魄,重重冷哼一聲,對冷嘲熱諷不加理睬。早前他讓府上老奴抬棺上朝請死,彈劾北涼王徐驍十大死罪,懇求皇帝陛下以命抵命,只求換來徐驍一死。可謂一樁壯舉,京師百官百姓誰不豎起大拇指?本來一些張黨內部對他晉陞武英殿大學士多有腹誹的同僚,也都徹底轉作沉默,算是默認了張首輔的這個佈局,張黨勢力最為深廣,少了誰都不缺,因而內部往往是傾軋最烈。張鉅鹿對於這種內耗,卻出奇不太上心,只要不觸及底線,從不插手。這些年,只有寥寥數人被剔出張黨,下場都悲涼,不是發配邊疆,就是永不錄用。

徐驍見這位武英殿大學士裝聾作啞,拍了拍肩膀,和氣笑道:「朝廷需要你這樣的忠義臣子啊,聽說溫大學士做縣吏時兩袖清風,廉潔至極,甚至餓死了兩個女兒,我在北涼那邊剛聽到這消息便納悶了,這般官員怎的才做八品小吏,是咱們張首輔的過失,不曾想沒幾年,溫大學士才死了兩女兒,這會兒眨眼工夫便做成了武英殿大學士,三殿三閣排第幾?看來溫大學士還是少生幾個女兒,再生兩個,豈不是就沒張首輔什麼事情了?別說武英殿大學士,便是那保和殿大學士還不一樣是溫大人的囊中之物?不過也難說,難保張首輔沒有幾個老師,死了一個老首輔便有今天風光,這點溫大人還是比不上啊,咦?豈不是可以說你們兩位大人,都是發死人財?哈,這話胡說了,兩位大人都是肚裡好撐船的宰相,千萬別往心裡去啊。」

溫守心一張臉漲得通紅,想罵人卻不敢罵,十分憋屈。

周圍一些張黨官員故作激憤者多,真正動了火氣的人其實不多。

一旁首輔張鉅鹿年過五旬,卻不顯老,這位當朝第一人相貌尤其被人稱道,生得紫髯碧眼,十分奇偉,年幼時便被暱稱碧眼兒,給老首輔做幕僚時,倍受重視,只不過老首輔耐心好,捨得花三十年時間去雕琢這塊璞玉,沒有拔苗助長,數次替心愛門生拒絕了官場晉陞,甚至外放做封疆大吏的機會都一並不理,而張鉅鹿耐心更好,三十年黃門生涯,不驕不躁,對廟堂政事一直耐著性子冷眼旁觀,只看只聽,唯獨不說,一出黃門便成龍,恩師死後兩年內他連升十一級,頂上了老首輔的空位,甚至權位猶有過之。

張鉅鹿被徐驍一頓奚落,並未流露絲毫異樣,面無表情道:「楊國師曾說心中有佛便視人人人是佛,心中有糞便視物物物是糞,據說當年國師說這句話大柱國也在場,不知大柱國是聽在耳中還是聽在了心上。」

徐驍哈哈大笑道:「楊太歲說什麼,不管你們怎麼想,反正除去說我好話,我都當他是屁話。」

張鉅鹿輕輕一笑置之。

皇城南門後主要建築是外朝三殿與內廷九宮,三殿中以保和殿為貴,市井百姓稱之金鑾殿,以為朝會都在此進行,其實並非如此,保和殿一般用作各大典禮,皇帝陛下上朝多在天乾宮或者養神殿,只是大概為了以示對北涼王徐驍的鄭重,兩次早朝都設在保和殿。

此殿屋脊瓦當滴水以及外簷額枋門窗,再加上殿內金柱藻井屏風等共有龍紋一萬八千條,真正做到了萬龍朝聖。這還只是保和殿一殿規模,鋪散開去,皇城內的龍紋不計其數。

保和殿的巨大台籍呈現出坐北朝南的「土」字。

從皇城正南起,中軸線上三殿一字排開,不植一株樹木,朝見天子,御道漫長,太監侍衛隱匿於兩旁森嚴建築陰影中,仿若天地間唯有己身一人獨行,無形中便生出一股莫大壓力。

所以當初染血無數的徐驍第一次面聖時便在計算步數來驅散懼意,徐驍尚且如此,更別說一般初次上朝的臣子是何等戰戰兢兢,伴君如伴虎,尤其是王朝接連兩位皇帝陛下皆是雄才偉略,帝王心術登峰造極,無人敢說自己熟稔於揣摩聖意,這更讓臣子們如履薄冰。

今日碧眼兒張鉅鹿有意讓徐驍第一個上朝,徐驍也當仁不讓率先走入巍峨闕門。

似乎除去張鉅鹿,所有人都忘了只要保和殿大學士一日空懸,文官便要尊大柱國為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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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咫尺風雷(中)

武當自打老掌教王重樓仙逝後,本就不多的香火便又清減了幾分,所幸牌坊後的近千個老道人、中年祭酒與道童們過慣了清貧日子,屋漏便縫,衫舊便縫,培幾窪菜地,養幾籠雞鴨,倒也沒什怨氣。倒是此時一個年輕道人蹲在玄武當興牌坊後頭唉聲嘆氣,身旁跟著蹲了幾個附近道觀裡的頑劣掃地道童,一個個爭搶著要這道士說些書上的情愛故事,這故事兒聽著可比道經要有趣多了,可就是過於淒涼了點,裡頭的男男女女怎就沒一個有好下場的,聽身邊這位說書說到了臨近結尾,愈發揪心了,這不強撐著被師父拿板子抽也要逃掉道課偷溜出來?

「太上師叔祖,這本書裡咋有那麼多燈謎、酒令和詩詞哩,該不是都是一個人想出來的吧,要是真的,寫這書的得有多大的學問才行?差不多能跟太上師叔祖比了吧?」一位才武當山沒兩年功夫的小道童怯生生問道,小道士生得唇紅齒白,十分靈氣。雙手托著腮幫使勁望向一旁師父的師父的師父的師叔,按理本該喊掌教的,可觀裡似乎都說這位太上師叔祖不太喜歡,就依舊按輩分來喊了。

「瞎說,寫這書的哪能有師叔祖的學問厲害!」一個稍微早些入山的小道士出了一個板栗,一臉的正色凜然,被教訓的年幼小道童捧著腦袋不敢反駁。

「不是瞎說。寫書的這位若與我辯論道教義理,估摸是說不過的,可這些情情愛愛,我就差了十萬八千里。這便是術業有專攻的道理了,你們以後與師父們學習經文,碰到難題,莫要以為師父們說的都是對的。一些師父們責罰而你們卻不覺得錯的事,可以去蓮花峰上找我,若我仍是說你們錯了,你們還是不服氣的話,還可以下山去尋個對錯,如果有一天覺得找到了答案,我與師父們是錯的,可以回山告訴一聲我們真的錯了,假若發覺自己錯了,也不要覺得有甚丟臉的,記得咱們武當的山門永不閉。」年輕道士微笑道,揉了揉最小那位道士的腦袋,笑容溫煦。

「太上師叔祖,我覺得師父一不高興就打我們板子就是錯的啊,你覺得呢?」那小道童天真問道。

年輕道士輕聲笑道:「我小時候也挨過幾次打,可這會兒知道大多次的確是自個兒錯了,幾次不對的,久而久之,也就不去計較了,師父師兄們都不是沒脾氣的聖人,難免會有些錯。武當千年來,記載在冊的道士有十數萬,可玄武天尊的雕塑才一尊,咱們啊,包括我在內,都是凡夫俗子,得許得別人犯錯,許得自己犯錯,莫要鑽牛角尖,那就要活不快樂了。好不容易來世上走一遭,總悶著生氣,你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將相,也無趣,再說了,咱們是出世人,榮華富貴什麼的,無非過眼云煙,道成瓦礫盡黃金,丹藥爐中自有春,武當為我枕,我枕是武當,就夠了。」

一個年紀稍長的小道士悄悄道:「師叔祖,可聽說富貴人家都天天吃肉呢,我可饞嘴了,肚餓唸經時我總想著就流口水。」

俊雅出塵輩分最高的年輕道士微笑道:「天天吃肉與日日粗茶淡飯可不就是一樣嗎,清風,師叔祖給你十個饅頭,第一個嘗著美味,那第十個饅頭是啥滋味?」

道號清風的小道士苦著臉道:「十個饅頭,撐死啦。」

年輕師叔祖哈哈笑道:「對啊,山上山下都是這個理,掌教師兄說過道高不如人心高,我們若貪心了,可就沒止境了,山上呂祖登仙前掛劍於南宮月角頭,那把劍最厲害處知道是什麼嗎?」

「聽師父說可以飛劍千里!」

「肯定是斬妖除魔啊!」

答案林林種種千奇百怪,年輕師叔祖聽著微笑不語,等寂靜下來,才柔聲道:「呂祖看似留下三尺劍,實是留了道根與武當,教我們要以青鋒寶劍斬去煩惱、貪嗔與色慾。」

「色慾?」最幼道童一臉茫然。其餘幾個懵懂略知的少年道士都嘿嘿笑著。

「我讀的書叫《東廂頭場雪》,裡面一些略過的男女事便是了。」年輕師叔祖笑眯眯道。

「太上師叔祖有色慾嗎?」小傢伙刨根問底了。

不等師叔祖回話,小傢伙就被小師兄小師叔們痛打一頓了。

年輕師叔祖再次替他揉了揉小腦袋,輕聲道:「有的。」

身邊響起一陣驚訝的啊啊聲,卻沒有誰覺得自稱有色慾的武當山上年輕祖宗人物如此一來便不高大不學問不和藹了。

年輕師叔祖呵呵笑道:「自知不好,不是壞事。這與我們道士求天道一般無二,自知道不在我手,才要去求個道。」

「師叔祖,你還沒求成道嗎?」一個少年道士忐忑問道。

「不好說啊。」年輕師叔祖實誠道。

這時一批從雍州來的老年香客總算走過十幾里的神道,氣喘吁吁來到牌坊下,年輕道士立即起身,招呼身邊小道士一起去幫忙提拿行囊。上山時,道童們嫻熟介紹武當山景與道觀,老香客們約莫是覺得小道士們可親可愛,都露出滄桑笑顏,走走停停,疲態漸消,年輕師叔祖知道後輩們不可能送到山頂,就讓他們先下山,獨自拿起所有行囊,老人們過意不去,這位一路上言語不多的年輕道士笑著說沒事沒事,老香客見他上山如行云流水,說不出的神奇風采,的確不像是在故作輕鬆,便放心許多,沒了小道士,老香客終於問起一個略微敏感的問題,繞不開武當山新老兩位掌教,這批雍州老香客們上次來武當已是十多年前,這次差不多是此生最後一次登山燒香,他們大多對武當印象不差,只是家中子孫更多願意捨近求遠去龍虎山,他們的身子骨走不動,不過言語中透露出他們如能年輕個二十年,說不定這趟真就去連續出了三位國師的龍虎山了。

那個背起眾多行囊的年輕道士聽聞這些,也不說話,只是微笑,顯得憨態。看在老香客眼中,反而要比竭力給武當山說好話來得順眼舒服很多。

一路緩行上山,臨近山頂,才遇到一位坐望云海悟道的老道士。

老道士好不容易認清負重上山的年輕道士容貌,趕緊起身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道:「見過掌教。」

年輕道士笑著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十幾位老香客們不太相信耳朵,齊齊望向陪了一路便聽了一路龍虎山如何了得武當山如何清冷的年輕道士。

他們的確有聽說武當山上的掌教出奇的年輕,這一趟上武當燒香很大原因便是希冀著能與新掌教見上一面,遠遠瞧幾眼,就當沾沾仙氣也好。

武當不管這百年來如何式微,終究是曾經力壓龍虎山的道教祖庭,有仙人王重樓珠玉在前,對於新任掌教,香客們都還是打心眼視作神仙高人的。

可這位年輕神仙,咋就給咱們這幫糟老頭子背行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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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咫尺風雷(下)


得知道士的武當掌教身份,老香客們是如何都不敢讓這山上頭號神仙代勞背負行囊了,年輕掌教拗不過老人們的堅持,便只好一路陪同走到大蓮花峰玄武殿門口,香客寥寥,年輕道士站在一棵千年樟樹下遙望著香客們捧香祭拜四方,最後投入巨大香爐,武當山上總算是有些香火煙氣了。

他突然轉頭,看到一位身穿山外道袍的道士,手持一根白尾拂塵,黃楊木別起髮髻,面容肅穆,他緩緩步入大門,身上不惹塵埃,僅論瞧著是否仙風道骨,便是樟樹下的這任武當掌教似乎都遠遠不如,年輕道士朝不速之客略微稽首。

那年紀上稍長的道士卻沒有理會,只是望入玄武大殿,依稀可見殿內那尊真武大帝的宏偉雕像,雕像高達數丈,披髮跣足,金鎖甲冑,腳踏玄龜。

這道士看了眼這紅銅雕像,再看了眼殿外香爐,搖了搖頭,喃喃道:「敕鎮群魔,統攝北方,非玄武不足以擋之?」

做了武當掌教以後便悄無聲息的道士站得遠,卻聽見了這名道士的詢問言語,只是沒有直接回答,只是不確定地反問:「約莫是的?」

外來道士皺眉道:「連你都不確定?」

總不太能將一件事說個準確的年輕掌教笑問道:「龍虎山說你是三代祖師爺轉世,又說當年呂祖將青膽劍胎一分作三,你得了其一,那你說這是真還是假?」

不曾想這道士卻是毫不猶豫搖頭道:「假的。」

武當新掌教估計是被震驚到了,木訥無言。反倒是在別家地盤上的龍虎道士顯得咄咄逼人,終於願意打量一眼,望向氣態風範還不如天師府上任何一名打雜道士的武當第一人,問道:「你叫洪洗象?」

叫洪洗象的傢伙點了點頭,徑直蹲在石階上,你看我我看你,雖說眼前龍虎山道士氣勢凌人,可一個巴掌拍不響不是,蹲著的這位不紅臉不白臉就跟見著了遠道而來的客人一般,半生不熟那種,故而不矯情熱絡也不冷眼冷面,因此兩人對峙非但沒了劍拔弩張,反而只有一種雞同鴨講的滑稽。

龍虎山的訪客知道他叫洪洗象,洪洗象既然知道青膽劍胎的說法,自然知道這個大有來頭的傢伙姓齊名仙俠,除了這是個過耳不忘的名字,更多是由於姓齊的不光在龍虎山和天師府出名,放在整個天下道門裡,齊仙俠都是首屈一指的天才,未來是注定要為道統扛鼎的人物,若要問這廝為何如此了得?武當方面得知的理由很簡單,小王師兄的劍術已經夠超群了吧?可大師兄當年卻說道門中論劍,王小屏只是第三。位居榜眼的則是一處洞天福地的老前輩,兩者都被年紀輕輕的龍虎齊仙俠壓下一頭。

當然,說法歸說法,真相如何,得親眼見到才行,在洪洗象眼中,齊仙俠不光手中一柄馬尾拂塵是劍,便是站在千年老樟下,古樹都是劍,而且都是出鞘劍,江湖上流傳所謂我不持劍自有千萬劍的通俗說法,大抵就是齊仙俠的傳神寫照。

蹲在石階上的洪洗象重重嘆了口氣,看吧,山下儘是厲害人與可怕事,多危險。

至於齊仙俠為何上山,洪洗象本不是真就不諳世情的笨蛋,武當道觀不多但也不少,道觀與道觀間難免有些小的爭執摩擦,不服氣誰,隔三岔五就要登門理論理論,私下小道士們嘴上輸了,便拿拳頭來講理,小時候騎牛逛山,總能遇到一些約好在山上僻靜處「私了」的後輩,以往他旁觀得不亦樂乎,如今做了掌教,倒不好拍手叫好了,只能是等打完了再去勸架幾句。龍虎那邊除了齊仙俠來武當,誰都不合適,四大天師,年紀擺在那裡,打嘴仗掄拳頭就算贏了也不光彩,小天師中,白蓮先生辯論是無敵,可若自己不管白蓮先生說什麼都說是都說好,想必白蓮先生也無奈,齊仙俠就不同了,不與你口水,光站在面前,就是莫大壓迫感,這如何是好?真要打架不成?

齊仙俠說自己的青膽劍胎是假的,可洪洗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橫看豎看,這傢伙都硬是鋒芒難擋吶。

齊仙俠看著洪洗象轉眼珠子一臉為難的表情,不似作偽,雖說心境依舊古井不波,只是預料了無數種狀況,都沒猜到武當新掌教是這麼個既沒上進心又沒擔當的俗物,若非上山時見到洪洗象替香客背過行囊,齊仙俠早就將真武大帝的雕像給搗爛了,這也就是幾下拂塵的事情,至於武當與龍虎是否就此結惡,天師府是否因此責罰,齊仙俠毫不在意。天師府上,數百年來,一直對呂祖抱有種複雜難明的態度,無論呂祖如何詩劍如仙,畢竟是武當山上的老神仙,龍虎山自己有仙人無數,也有幾位法力通天的祖師爺,可似乎都不如呂洞玄來得可親可近,齊仙俠心中很早就覺得相比呂祖,龍虎山趙家天師族譜上的祖師爺們更像是道觀裡的一尊尊泥塑雕像,刻板而疏遠,喝不來豪邁酒,寫不出飛揚詩,只是瞧著高高在上,讓人徒有敬畏,而無親近。

一時間,真武殿外氣氛有些冷場,年長道士都避而遠之,只有幾個天真無知的小道童湊在一起對外來道士品頭論足,在這幫孩子看來,年輕師叔祖不管是不是掌教,可都是天下第一,北涼王世子殿下夠跋扈吧?不一樣被師叔祖收拾得服帖?當然,這大半是因為他們沒見識到徐鳳年痛毆洪洗象的景象,不過話說回來,便是看到了,道童們也只會覺得這是師叔祖氣量大,不與凡夫俗子一般見識。

齊仙俠主動開口問道:「《參同契》是你寫的?不是你幾位師兄代筆?」

洪洗象答非所問,「山上沒什麼可招待的,回頭送你一本。」

齊仙俠皺了皺眉頭。

洪洗象突然問道:「江南風景氣象,可好?」

齊仙俠默不作聲。

洪洗象追問道:「聽說龍虎離湖亭郡挺近的,這會兒那邊天氣不冷了吧?」

齊仙俠似乎被這類無聊問題糾纏得有些惱火,語氣愈發冰冷,「你自己不會去走一遭?」

這下輪到洪洗象沉默。大概是想到洪洗象從未下山過的說法,再聯想到偶爾一次從天師府上道聽途說的秘聞,齊仙俠臉色古怪,猶豫了一下,冷笑道:「湖亭郡此時不算冷,就是鬧出個大笑話,你們北涼王的長女徐渭熊作風不正,在那邊惹了眾怒,甚至連京城裡都有所耳聞,宮裡頭有位寫《女戒》的娘娘很是生氣,傳出消息要拿這位出嫁江南的郡主好好興師問罪一番。」

洪洗像一本正經抬頭問道,「問什麼罪?」

齊仙俠平淡道:「你作為武當掌教,就只是關心這個?」

洪洗象笑了笑,指了指殿內真武大帝雕像,說道:「那位才關心萬民疾苦。我呢,素來沒有你們天師府經世濟民的抱負,只惦唸著山上飽暖,至於山下如何,也就問問,對了,你給說說,到底是問什麼罪?」

齊仙俠不理會洪洗象,只是再度望向昏暗大殿內的蕩魔天尊,輕聲感慨道:「鑄造已千年。」

齊仙俠轉身,撂下一句:「與你道不同不相為言。我這就去太虛宮拿走呂祖掛在簷角的古劍。問什麼罪,我不知曉,只知道當年那郡主要上龍虎山燒香,曾被攔在了山外。」

洪洗象起身。

踏出了一步。

當初這個年輕師叔祖一步入天象。

今天卻是咫尺一步,直接奪去了道門劍魁齊仙俠的手中拂塵。

武當山上,迎來了久違的驟至風雷。

大柱國徐驍帶著文武百官踩踏在中軸線上,貫穿廣場的御道盡頭,仰頭可見那座高聳於三層台基上的巍峨大殿,保和殿,這裡是王朝的中樞,是萬龍朝拜的中心。

於整個天下而言,這座保和殿不過是咫尺方寸地,所站之人不過百餘人。

但帝國的興衰榮辱都將取決於這裡的人這裡的政令,這裡任何一次細微呼吸,都將決定著龐大帝國的呼吸是否健康。

三樓雄偉台基,白玉石雕欄杆,赤紅粗大木柱,青碧綠簷粱,金黃琉璃屋頂。

極盡威嚴華美。

前些年皇宮後廷一場大火焚燬無數,許多宮殿需要重建,京城郊區幾百里內的石料木材早已被砍伐挖掘一空,徐驍的北涼便從當地運往這裡無數巨石古木,其中一塊作後簷石階的云龍雕石就重達三百噸,可見其中勞民傷財的程度,當時怨聲載道,諫官更是打了雞血一般興奮,無非彈劾徐驍是大奸佞臣,說這位北涼王逢迎獻媚,橫徵暴斂,更有人直言徐驍不死國難不止,可自詡兩袖清風諫官還真就是兩袖清風的諫官,徐驍卻還是那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徐驍,雷打不動的高位權貴。

走在這條帝國中軸線上,到了盡頭,不需低頭,只要走近,便映入眼簾一幅巨大的嵌地九龍壁,九條金龍栩栩如生,像是下一瞬便要騰空而去。九龍壁左右兩側通往大殿的石階,左走文臣,右走武將,絕不可偏差。離陽王朝數百年來,還不曾聽說有哪個糊塗蛋子走錯過。老一輩官員都知道徐瘸子每次第一腳踏上九龍壁右側石階都會稍作停留,喃喃自語,也從未有誰聽清楚,徐驍武夫出身,故而每次上朝,都走右側,與第一次入京一致無二,朝廷給他一個大柱國的頭銜,現在看來,委實有點兒戲,難怪當初朝堂上亂作一團,哭的哭,跪的跪,怒的怒,一殿氣象百態橫生。

這會兒徐驍身後文武百官,絕大多數都不曾與這位異姓王同殿議政,所以許多人都有意留心徐驍走上台階後的動作,果然,徐驍回望了一眼正南皇門,只是人屠徐瘸子心中所想,無人得知。

徐驍想到了走過了那扇大門,可就是真正身不由己了。

尋常百姓靠近皇門都要問罪,能夠走入上朝的,得手的榮華富貴是不小,可到底付出了多少,就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了,即便是高坐於大殿內龍椅上的那位,也難念啊,離陽王朝創建以來,從不消停,初期的復辟奪門驚變,桓靈皇帝被宦官謀刺的甲寅宮變,再到嘉安六年的東宮梃擊案,接下來是順和太子的草人案與仁泰皇帝服藥暴斃的紅丸案,以及五十年前的移宮風波與三官廟之爭,再到最近的那場白衣案……

白衣。

徐驍默念了兩句,再走向保和殿,眼神便有些冷冽。

在下馬嵬驛館,他已得知不光是鳳年在春神湖上挑釁青州水師被一些傢伙問責,連遠嫁江南的長女徐渭熊只是過個小日子都要不得安寧,身後這幫混蛋真當是以為自己佩劍上殿是做裝飾的。

這一日,保和殿上風雷大動。

世人只聽說大柱國徐驍散朝後,還沒出宮門,就拿劍鞘硬生生把一位三品大官給打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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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他鄉遇故知

那晚撞見了白衣觀音與萬鬼夜行,這使得一行人即便進城後一時半會找不著客棧都顯得無所謂,逛蕩了一個時辰,期間幾批巡城校衛都主動遠遠避讓,最後舒羞好不容易尋了一處臨湖的歇腳地,一路行去,與印象中酆都鬼城的陰氣森森並不相符,襄樊內裡頗為錦繡繁榮,遠非北涼城池可以媲美,靖安王趙衡二十年用心經營,腹中經緯韜略可見一斑。

客棧挨著天下名湖之一的瘦羊湖,此湖有十景,客棧真正做到了近水樓台,要世子殿下掏出大把銀子做敲門磚也在情理之中,徐鳳年在入住後並沒有馬上休息,而是坐在二樓臨窗位置,要青鳥煮了一壺酒,祿球兒調熬出來的青白鸞落到窗口,青鳥拆下密信遞來,徐鳳年看完後雙指捏著放在燭火上燒成灰燼,輕輕吹去,啞然失笑道:「好熱鬧啊。」

青鳥並未插話,只是安靜望著身旁坐著的年輕男子,這一看,就是整整十幾年時光,她也從女孩看到少女再看成了女子,作為王府丫鬟,似乎談不上任勞任怨,再者府上女婢們都挺樂意給世子殿下做牛做馬,至於青鳥,不愛說話,便是笑,也含蓄,因此給人感覺總像是一塊雪,卻堅硬如鐵,沒有同樣是梧桐苑大丫鬟紅薯那般討喜。

徐鳳年與青鳥相處,早已習慣這種自說自話,很自然地繼續說笑道:「信上說徐驍終於出手了,在保和殿外把一位大農丞給打得半死,這傢伙忒沒眼力勁兒,在殿上不光拿我跟青州水師的玩鬧說事,還哪壺不開提哪壺地說我大姐品行不端,要換作是我在大殿裡,估計沒耐心忍到走出那座金鑾殿。我們要快點去江南道那邊,先見過我大姐,再立馬折去見二姐和黃蠻兒。大姐總說江南水土好,養育出滿大街的可口閨女,跟一籮筐一籮筐青菜蘿蔔似的,也不知道真假。」

青鳥笑容略顯無奈,其實凳子就在眼前,她卻站著,很知足。

徐鳳年喝了口酒,笑眯眯道:「信上還說現在江湖上很熱鬧,文武評胭脂評等等榜評都出來了,新鮮出爐的武評十大高手,還是王仙芝獨佔鰲頭,武當老掌教騰出來的位置交給了一個以前半點名聲都欠奉的傢伙,是北莽那邊的刀客。我很好奇這份評點的根據是如何得來的,該是多耳目靈通的傢伙才敢放出這些榜單,我們身邊那位李老頭兒才從聽潮亭出來,就重新上榜了,不過才排第八,比那刀客還差一個名次,嚇人,老劍神獨臂歸獨臂,可幾次出手都聲勢不小,真不敢想像排在他前頭的神仙怪物們是如何驚駭,有些時候瞧著繡冬春雷,真有點氣餒,自認練刀已經很不偷懶了,怎就總覺得跟這些傢伙差了十萬八千里?都說一入侯門深似海,我看要改成入了江湖才對,沒進榜的想著進榜,進了榜的惦唸著做天下前三甲,青鳥,你說我會不會哪天也瘋了要去做什麼第一?當初二姐不願我練刀,是不是顧忌這個,怕我某天入魔瘋了便啥都不管不顧?」

青鳥猶豫了一下,不太願意明言是非,她只是繞了個小彎說道:「練武總是好的。」

徐鳳年很少去深思青鳥的身世,一來從小便相識,二來青鳥也不是個複雜的女子,別看青鳥在梧桐苑瞧著不如紅薯可以親近,可徐鳳年相信私下論交心程度,院子裡的丫鬟更願意與青鳥掏心窩說閨房話,當然這類閨房密語不是尋常人家的情愛纏綿,而是軍國大事,北涼王府,劍戟森森的地方,連帶著下人僕役們都沾上了許多彷彿身居廟堂的倨傲做派,徐驍既然能被喚作二皇帝,那麼北涼軍儼然是小朝廷倒也算貼切,如此一來,王府與小皇宮何異?只不過這些敏感事實,徐驍嘴上從不承認而已。

徐鳳年撫摸著繡冬春雷一對刀鞘,突然嘿嘿笑起來,青鳥眉目含笑,徐鳳年如同被捉姦在床般訕訕然縮回手指,別看世子殿下有倆親姐,說到心有靈犀,卻是青鳥當仁不讓,跟他肚裡蛔蟲一般,方才摸刀,是想起了桌上雙刀是白狐兒臉佩戴多年的心愛貼身物,撫摸它們,總感覺像在間接撫摸白狐兒臉,這實在讓徐鳳年感覺奇怪,自己可無斷袖癖好,委實是白狐兒臉太美了,這一期胭脂評的魁首是誰?可不就是男人身的南宮僕射?!神神秘秘的云山胭脂齋評點美人,多會對上榜女子進行百餘字的姿容下筆潤色,唯獨對南宮僕射語焉不詳,甚至連性別都沒提及,徐鳳年起初得到結果大為捧腹大笑,心想天下人得知這傢伙竟是個男人,不說別人,光是那排在白狐兒臉身後的女子,會不會活活氣死?這會兒徐鳳年愛屋及烏,對榜上一個被簡單四字評「不輸南宮」的女子很好奇,想著這趟出行怎麼就要見上一面,白狐兒臉是男人,總不能當弟媳婦了,再者他就在聽潮亭中閉關,都不需要擄搶,倒是那個評為不輸白狐兒臉的陳漁,剛好搶回北涼送於弟弟黃蠻兒。

早年要說給龍象找媳婦,可不是戲言。

徐鳳年起身道:「遊湖去。」

門外呂楊舒三名扈從輪流守夜,此時是大劍呂錢塘當值,默默跟在主僕身後。瘦羊湖享譽天下,僅就風景而言,屈居名湖探花,一山二堤三塔四湖五井的瘦羊湖堪稱冠絕南北,光是在史冊上喊得出名字的大小景點就有百餘個,當年篩選瘦湖十景引發了文人士子一番大筆戰,各有推崇,爭得面紅耳赤,最後那一代上陰學宮大祭酒出面才一錘定音。徐鳳年帶著青鳥走在走馬堤上,此堤取名來自成語「走馬觀花」,兩側花團錦簇,每逢春夏,可謂燦爛無雙。無所事事的徐鳳年提起繡冬刀一路撩撥過去,折花無數。

月下漫步的徐鳳年百無聊賴,隨口挑了個話頭,輕聲道:「襄樊肯定全城都已經知道我入城了。」

青鳥皺眉問道:「是靖安王趙衡散播出去的消息?想要借刀殺人?」

徐鳳年點頭笑道:「不過要我死在城內還是城外,就有得趙衡趙珣父子頭痛了,在轄下城內死了藩王子孫,可比死於青州水師亂箭要不好擦屁股,可不在城內推波助瀾,到了城外,又吃不準江湖人士能否做掉我,怎麼看都要好好斟酌斟酌。不管如何,按理說靖安王都不會跟我正面接觸了,青鳥,你說我要是明天去靖安王府,會不會太打趙衡的臉了?這位藩王,好歹也是當朝曾經離龍椅最近的男人,這些年龍游淺灘虎落平原,你說會不會憋出病來了?要不然能教出趙珣這樣的兒子?」

徐鳳年絮絮叨叨一些心中所想,並無絲毫顧忌,青鳥是自家人,呂錢塘是做了家臣的亡國奴,江湖武夫,對這些逆言也不至於跟官員一般上心,果不其然,徐鳳年冷不丁瞥了一眼,呂錢塘只是警戒四周動靜,臉上神情一絲不苟。

臨近一座涼亭,鼾聲雷動,有個穿著貧寒的年輕漢子躺在那兒以天為被以地為枕,抱著一柄木劍,劍是普通武劍樣式,卻掛了只葫蘆酒壺。徐鳳年本想直接走過,就不叨擾那傢伙一枕黃粱美夢了,可無意間瞅見半張臉,徐鳳年頓時錯愕,青鳥極少見到世子殿下這般神情,一時間如臨大敵,她一緊張,不放過一絲風吹草動的呂錢塘立即抽出大劍,以為是遇見了大有來歷的刺客,不曾想世子殿下只是輕聲說道:「你們先離遠點。」

等青鳥與呂錢塘站遠了,徐鳳年這才走上前,一腳輕輕踹去,把那傢伙踹到地上,被驚醒的耍劍漢子先是睡眼惺忪,繼而破口大罵,再就是跟徐鳳年見著他的表情如出一轍,一臉不敢相信,擦掉嘴邊哈喇,揉了揉眼睛,驚喜道:「姓徐的?!」

說過多少次了,這王八蛋還是不樂意喊徐鳳年的名字,總說這名字太他娘文酸了,文縐縐搞得真是世家子一般。接下來一幕看得呂錢塘目瞪口呆,那佩滑稽木劍的年輕漢子確認世子殿下身份後,一拳砸在殿下胸膛,而世子殿下也不不怒反笑,回了一拳,約莫是那廝覺得徐鳳年這一拳比他出手要重,他這輩子最是斤斤計較,覺得吃大虧,馬上再賞給徐鳳年一拳,這一來二去,呂錢塘就看到涼亭中世子殿下在跟一個走近了都能嗅出窮酸味道的江湖莽夫扭打在一起,這顯然已經超出呂錢塘的想像極限,在這名二品高手看來,北涼世子徐鳳年可不是好說話的主,且不說在王府上敢對大柱國追著打,捏著褚祿山的肥臉,便是出了北涼,先有馬踏青羊宮,後有掀起春神湖水戰,一樁樁一件件,何曾見世子殿下被人這般打過?而是還不還手?!劍士呂錢塘自二品的卓絕眼力,自然瞧得出世子殿下每次出手都留力太多,力爭與常人無異。

呂錢塘以往想到都不敢想世上有誰值得這位世子如此慎重對待,偶爾閒暇時會拿殿下與京城幾位皇子對比,可總覺得真要對上,多半還是徐鳳年更為跋扈得勢。

亭中那位可不是詩情畫意才睡湖上的年輕劍士與徐鳳年對比鮮明,一柄木劍不去說,菜園子裡摘下葫蘆曬乾裝酒也不去說,從頭到腳一身行當,當真值不了十幾文錢,龍虎山上齊仙俠穿著麻履那是風度,再者小天師腳上那雙麻履也不至於需要縫補。而且徐鳳年比誰都確定眼前男子是真窮,窮到褲兜裡都不會有叮噹響的那種一窮二白,家徒四壁?那好歹有個家,這小子離家遊歷後,就只能夠四海為家了,有上頓沒下頓的,遊俠兒做到他這份上,已經是不能再慘一點了!

那傢伙本就餓著肚子好幾天,打鬧得徹底沒精氣神了,躺回去,打量著徐鳳年一身華貴裝束,一臉匪夷所思,有氣無力問道:「你小子是偷了哪家公子哥的衣服?咦?還掛了兩把好刀,值很多銀子吧?行啊,老子得趕緊去城頭看看畫像,十有八九你就在上頭,明兒去官府舉報。」

徐鳳年坐在一邊靠著柱子笑道:「溫華啊溫華,你咋還沒點出息,我還等著你小子揚名立萬好跟你佔點便宜,怎麼還是這幅死樣子,跟前兩年一個邋遢德行,幾頓沒饅頭吃了?」

不出意外是一輩子都混不出頭的年輕劍士白眼笑罵道:「少廢話,姓徐的,要是還有點良心,就扒下這套礙眼衣服去換點好酒好肉,這才算兄弟。」

徐鳳年笑道:「行啊,酒肉管飽。」

溫華愣了一下,感慨道:「徐小子,雖說換了行頭,倒是還沒換良心。」

徐鳳年拿手指故意彈了彈衣衫,道:「早說我是北涼那邊數一數二的富家子弟,現在信了吧?」

溫華沒好氣道:「讓你裝,明天讓你請老子去趟相國巷砸錢,你就得露餡。」

徐鳳年問道:「相國巷?」

溫華嘿嘿道:「饅頭白啊白。」

這是溫華的口頭禪,徐鳳年順嘴接過道:「白不過姑娘胸脯。哦,是上好的窯子?」

溫華咂摸咂摸嘴,一臉嚮往道:「襄樊城最好的地兒了,前些天遠遠見著一個相國巷的頭牌姑娘,剛才做夢正和她云雨,結果他娘的被你小子踹醒了,不行,你賠我!」

徐鳳年斜眼道:「裝什麼好漢,你不是說沒有衣錦還鄉之前都不破身的嗎?」

溫華無奈洩氣道:「就不許我過過嘴癮啊。」

徐鳳年問道:「找個地方搞些牛肉?」

溫華嚥口水搖頭道:「襄樊城夜禁太可怕了,我吃不準你小子是不是真被通緝,還是天明兒再出去犒勞咱的五臟廟。對了,老黃呢,怎麼,上回是陪你吃苦,這趟就沒陪你享福啦?你小子不地道。」

徐鳳年平靜道:「死了。」

溫華於小事錙銖必較,敢少他一枚銅錢,他就敢鄉野潑婦一般跟你滿地打滾,但在大事上反而頗為豁達,聽聞消息,只是心中震驚惋惜了一下,嘆息道:「死了就死了,下輩子投胎好點便是。葬在哪兒?若不是太遠,我下次清明去燒香上酒,老黃是個好人吶。別人死活不管,老黃的墳,我還是要去的。」

徐鳳年輕聲道:「死在東海武帝城那邊,沒墳。」

溫華納悶道:「跑去武帝城作甚,沒記錯的話老黃是西蜀人啊?那一口西蜀腔,起先碰到你們的時候,差點聽得老子連尋死的心都有了,這兩年沒老黃在耳邊嘮叨,反而有些寂寞了。對,是挺寂寞的。」

徐鳳年望向湖心月,喃喃道:「是挺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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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一聲公子一頓酒肉

躺在亭中的溫華望向幾年沒見的故友,當初一起結伴遊歷,他一直很嫉妒徐小子的俊逸皮囊,每逢途經鄉野村舍,若是讓徐小子去討要一些糧水,多半不會空手而歸,要對方是些見識鄙陋的村婦,就更出手闊綽了,只是她們施捨時免不了要捏一捏徐小子的手,膽大的婦人趁著丈夫不在更會笑著去捏徐小子的臉蛋,道一聲好俊俏的後生,每次見著這個場面,溫華總不太得勁,他娘的風頭全給這小子搶光了,不過久而久之,溫華也就習以為常,開玩笑唆使著徐鳳年乾脆去城中閨秀當個小白臉得了,徐小子十有八九都要跳腳罵人,說老子是涼州的頂天大的世家子,丟不起這人!溫華忍不住就想笑,頂天大是多大?大得過北涼王的兒子嗎?這會兒再度相逢,再看徐鳳年,溫華似乎覺得有點陌生,約莫是換了一身不知從哪個旁門左道拐來的錦衣,太人模狗樣,溫華瞧著有些不真實,徐小子莫不是當真是北涼那邊的三流權貴子孫?是的話,這狐朋狗友還能做得成?溫華下意識撓了撓褲襠,這個做了十幾年的習慣動作難登大雅之堂,不過溫華本就是鄉野出身,便是想改也改不過來,徐鳳年當年便總拿這個嘲笑他,說以後練劍練出個大名堂了,與高手對戰的萬眾矚目時刻,冷不丁去撓褲襠裡的鳥,像話嗎?還是高手嗎?會有姑娘愛慕你這般沒個正形的俠士?溫華很一本正經地考慮過這個難題,可至今也沒想去改,好像生怕改了自己就跟那幫遊歷時撞見的故作風雅紈褲子弟一致無二了。

徐鳳年被溫華看得毛骨悚然,問道:「怎麼來襄樊了?」

溫華一臉惆悵道:「遇見個心儀的小娘,一路追來的。」

徐鳳年笑道:「你啊你狗改不了吃屎,當初哪次不是見到個只要有胸脯有屁股的,都要心儀,你也不挑嘴,可有誰搭理過你?」

溫華坐直身體,一臉壞笑,雙手在胸口做了個滾圓姿勢,嘖嘖道:「這次不一樣,是真喜歡上了,人美,心更好,我覺得這輩子以後就只喜歡她了。」

徐鳳年撇嘴不屑道:「扯鳥吧你,是個姑娘在你面前,你都喜歡得死去活來。」

溫華靠著柱子,搖頭道:「不會了。」

徐鳳年見溫華不似玩笑,納悶道:「你真死心塌地了?是哪家倒霉的姑娘?報上名號,我去瞅瞅。」

溫華罵道:「倒霉個屁!醜話說前頭,你別想挖牆腳,否則兄弟沒得做!」

徐鳳年怒道:「老子摸過的娘們比你見過的還多,會瞧得上眼?!」

溫華哼哼道:「你什麼德行我會不知道?也就嘴皮子最厲害,坑蒙拐騙倒是熟稔,以後萬一有姑娘瞎了眼看上你,我一定去攔著。」

徐鳳年靠著另一根柱子,相對而坐,笑眯眯道:「那你有的忙了。」

溫華沒那個氣力去跟徐鳳年拌嘴,少說一句就少餓一分,抱著那柄木劍閉目養神。徐鳳年轉頭遙望向瘦羊湖十景中的抱孤塔,瘦羊湖僅就湖而言並不大,但歷史悠久,未修水利時每逢大雨,湖水便氾濫成災,若是久旱則乾涸見底,實在稱不上美景,後來前朝兩位大文人擔任青州刺史,對瘦羊湖格外青睞,採用開陰竇手法鑿出五井,拓建石涵,這才有了今天的瘦羊湖,相國巷便因五井中的相國井得名,春秋國戰中文人誤國,可此湖卻是雅士治國的一個不起眼佐證,徐鳳年聽到溫華肚子餓得咕咕叫,笑著縮回視線,問道:「要不我弄點酒肉過來?」

溫華懷疑道:「上哪弄去?」

徐鳳年朝青鳥做了個倒酒的手勢,沒多久她便從客棧端來餐盒,酒香肉香撲鼻,溫華看了看青鳥,再看了看盒中酒肉,震驚道:「你小子是真發達了,連漂亮媳婦都討上了?!」

青鳥漲紅了臉,徐鳳年率先撕下一塊牛肉,就著烈酒下肚,笑道:「吃你的。」

溫華狼吞虎嚥,時不時抬頭看向青鳥,忍不住輕聲道:「弟媳婦,我多嘴一句,真想過安穩日子,跟徐小子在一起你可就得管著點,他這人不壞,就是心眼大,不安分。」

徐鳳年丟過去一塊牛肉罵道:「沒你這麼拆台的!」

溫華慌忙接住牛肉,塞進嘴裡,瞪眼道:「沒你這麼糟蹋好東西的!」

青鳥柔聲道:「溫公子,我只是個丫鬟。」

溫華啊了一聲,擺手道:「丫鬟?不信不信,姑娘你要是丫鬟,太沒天理了。」

徐鳳年笑道:「她可不就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我都替她委屈。」

溫華怒道:「姓徐的,留點嘴德!什麼丫鬟命!小心我跟你急!」

徐鳳年翻了個白眼。

溫華滿嘴油水地抬頭看向青鳥,儘量露出一個生平最風度的笑臉,靦腆道:「這位姑娘,就衝你喊我一聲溫公子,以後徐小子如果敢欺負你,我第一個拾掇他!他那三腳貓功夫,我都不用劍,就能幹趴下!」

徐鳳年哈哈大笑,調侃道:「溫公子,來來來,喝酒!」

溫華心情大好,被人喊溫公子,破天荒第一回啊!渾身舒坦,他頓時只覺得世間女子除了那位心中愛慕的她,便是眼前的她第二可愛了!這般知書達理的賢淑女子是個丫鬟?鬼才相信!

這兩三年中少有的酒足飯飽,溫華打了個飽嗝,餘下酒水都被小心翼翼倒入他的葫蘆酒壺,溫華丟給徐鳳年一個眼色,徐鳳年搖了搖頭,溫華使勁點頭,看得青鳥莫名其妙,竟是徐鳳年拗不過溫華,只得尷尬地讓青鳥先將餐盒端回客棧,兩人一溜煙跑出涼亭,尋了個臨水的草叢,間隔著脫褲子蹲下,兩坨光屁股在月色下格外荒誕,兩個爺們如此煞風景,在瘦羊湖拉起屎來了,不過若是知道當年風餐露宿,就不會奇怪這對活寶此刻庸俗下作的行徑了,對溫華這個窮瘋了的無名小卒而言,世上最他娘幸福的事,不是吃喝睡,而是一個「拉」字,因為唯有吃飽了才有本錢去拉,很粗淺的道理。

蹲湖畔的溫華長呼出一口氣,悠哉游哉道:「保不準以前就有哪位詩人雅士在咱們這兒吟詩作對過,一想到這個,爽哉!」

徐鳳年沒吭聲。

相信靖安王趙衡打破腦袋都想不到北涼世子會在瘦羊湖邊上跟人一起撒尿拉屎。

溫華見徐鳳年沒動靜,有些無趣,突然一驚一咂道:「姓徐的,老子拉屎的地方後頭就有塊石碑!」

徐鳳年終於忍不住罵道:「那是前朝刺史李密立下的《瘦羊湖閘記》,你個王八蛋真會挑地方!」

溫華一時無言,默念道:「罪過罪過。」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溫華,有沒有想法繼續跟我廝混一趟?就像當年一樣,一起走走看看?你要再碰上比武招親,我管抬你就是。」

溫華笑道:「別,你當我真傻啊,你小子如今了不得了,我也不管你是誰,反正我還當你是兄弟,可兄弟歸兄弟,雖說蹭吃蹭喝是天理,可你捨得銀子,老子還怕就沒了志氣,所以啊,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有緣再會便是,嘿,我溫華別的不說,練劍總要練出個一二三才行,若是跟著你享福,就怕再沒心思去吃苦了,徐小子,好意心領。明天我就要出城,想去北莽邊境那邊瞧瞧,就當開開眼界。」

徐鳳年輕聲道:「邊境要亂,你悠著點。」

溫華咦了一聲,打趣道:「要亂?你真是北涼的世家子啊?」

徐鳳年笑道:「可不是?」

溫華嘆氣道:「早前說要請你吃頓上好的酒肉,不曾想這回遇上反倒是又欠了你一頓。」

徐鳳年道:「欠著吧,你小子別死就行,否則總有還上的機會。」

溫華呵呵笑道:「要按老黃的說法,我這時候得說一句是這個理。」

徐鳳年恍惚出神道:「是這個理。」

溫華突然嚷道:「我這邊草葉都他娘小得不像話,不好擦屁股,貌似你那邊要寬些,趕緊丟些過來!」

徐鳳年罵罵咧咧丟過去一團草葉。

兩人回到亭子,溫華問道:「你不回客棧?」

徐鳳年搖頭道:「聊聊,說說看你那位姑娘。」

兩人聊到天明,溫華看了眼魚肚白天色,起身道:「得了,我要出城去,欠你的酒肉,你幫忙記著,對了,再就是幫我跟那位好姑娘道聲謝,咱這輩子可沒被誰喊過公子。」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問道:「我身邊有個用劍的老前輩,你要不要見一見?」

溫華握緊了木劍,笑著搖頭道:「不了,那終究是別人的劍,便是前輩肯教,我也學不來的。」

徐鳳年調侃道:「你以前不總想著被高人收徒?」

溫華正色道:「就是想想而已。記得老黃說過練劍要心誠,跟香客求神拜佛一般,心誠則靈,可我這兩年閒著沒事也琢磨出個不是道理的道理,劍是自己的,以我的資質,若走別人的路,一輩子都練不出個出息,我沒欠人的習慣,總不能真欠你幾頓酒肉欠到頭髮白。走了!別跟娘們一樣婆媽嘍。」

溫華笑容盎然:「饅頭白啊白,白不過姑娘胸脯。」

徐鳳年笑意醉人:「荷尖翹啊翹,翹不過小娘屁股。」

楊柳煙水長堤上,木劍溫華與雙刀徐鳳年一次擊掌,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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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今天不讀書

徐鳳年走出幾步,轉身目送一人一壺一木劍走過長堤,青鳥婉約而立,呂錢塘神情肅穆,卻是一肚子狐疑,終究是猜不透那窮酸青年的身份,以長堤上徐鳳年只輸當今天子的雄厚家底,可謂往來皆勳貴,東越劍士見識過北涼王府正月裡的熱鬧,那幫在北涼王大樹下乘涼的官員,可謂個個封疆大吏,遇上世子殿下,臉上都得慇勤陪笑,恨不得笑出幾朵花來的小心架勢。呂錢塘心底依稀覺得木劍男子出身卑微,只是不太敢相信罷了,或者說不願相信,對這位北涼奴才來說,寧可徐鳳年是個胸無城府敗絮其中的主子,伺候起來也輕鬆些。一個徐大柱國就夠他不敢喘氣的了,徐鳳年若再是個野心勃勃雄才大略的傢伙,伴君如伴虎,今天惹了靖安王,明天是不是就輪到廣陵王了?後天?對劍道仍有莫大追求的呂錢塘還能活著練幾年劍?

與青鳥一同走回客棧,徐鳳年自問自答道:「溫華沒肯見李淳罡,可我要是報上老劍神的名號,你說那小子是不是要悔青場子?我看悔歸悔,哪怕恨不得滿地打滾,也一樣說走就走了,這便是我不如溫華的地方,他總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當年每次碰上比武招親,他都屁顛屁顛上去打擂台,別家俠士都是一躍而上,說不盡的瀟灑,他就得老老實實從樓梯走上去,假裝臉皮厚,心裡其實比誰都在意那些白眼,但不管被揍下擂台多少次,一有機會還是要上去打腫臉充胖子,只為了能跟別人切磋過招,可到頭來也沒見他學了什麼回來,何苦來哉。」

自言自語時,姜泥與老劍神剛好出門游賞瘦羊湖,徐鳳年好心丟了個笑臉過去結果無人理睬。回到客棧徐鳳年吃過早飯,就躲在房中對腦中所記武學典籍進行招術揀選,都是《綠水亭甲子習劍錄》《殺鯨劍》之流上乘秘笈中的精髓,本來這種技術活兒有李淳罡幫襯指點是最好,徐鳳年那點眼界遠未可以做到指點江山,可用膝蓋想都知道敢把《千劍草綱》批得一文不值的老劍神根本不屑動嘴,唉,如果白狐兒臉在身邊就好了。不過在船上李淳罡教了一手玄妙彈劍,深入淺出解釋了一番劍招與劍罡,已經讓徐鳳年受益匪淺,原本他就像空有一座寶山遍地黃金的笨蛋,挑花了眼,接下來總算是知道該做什麼了。魚幼薇抱著武媚娘敲門,青鳥開門後,她說要去觀景,徐鳳年沒攔著,吩咐舒羞呂錢塘當隨從,魚幼薇見徐鳳年沒有出門的意思,臉色黯然,減了幾分興致,徐鳳年看在眼中,並未改變初衷,姜泥沒空讀書,徐鳳年就讓青鳥去書箱挑了幾本秘笈回來,其中有一本被專門點名索要的槍術密典《手臂經》,世人皆傳是「催馬槍」吳殳所著,徐鳳年之所以格外上心,是李淳罡曾有偶爾提及,老劍神瞄了幾眼便斷言這本書是槍仙王繡年輕時的心得秘錄,只是成名後嫌其粗鄙,不肯承認,便假托門下親傳弟子吳殳的名號,徐鳳年翻書的時候見青鳥神色異常,問道:「你認識吳殳?」

徐鳳年只是隨口一問,沒料到青鳥點了點頭。

王繡作為與李淳罡齊名的四大宗師之一,那時槍法號稱當世第一,他師弟如今是徐驍親衛扈從,除了收吳殳做徒,最得意弟子陳芝豹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傳聞最後一戰便死在了小人屠槍下,只是不知為何王繡的兵器剎那槍在這位大宗師死後從未出世,而大概是陳芝豹殺師叛道的手法過於不得人心,或是常年白衫佩劍,似乎從來沒人將那個小道傳言當真,陳芝豹出師時才二十歲出頭,便是王繡不如王仙芝那般老而彌堅,愈老邁愈仙佛,而是日薄西山銳氣盡失,但若說殺死上代武道宗師之一的王繡,還是太聳人聽聞了。不過陳芝豹的確不愧出自王繡門下,一如王繡槍術冷冽殺伐,上陣廝殺俱是一往無前,對敵對己都不留退路,可以徐鳳年的身份,也從沒有見識到陳芝豹的槍法,印象中,這個對二姐徐渭熊似有愛戀的小人屠只會白馬白衫擺樣子,對誰都極好說話,平時溫良和善得像個救苦救難的菩薩。

徐鳳年納悶道:「你們交手過?」

青鳥搖了搖頭。徐鳳年見她難言之隱,也就不多問,哪怕心中好奇萬分,都忍住了。自打小時候第一眼見到被娘親牽手領到跟前的她,便只知道她叫青鳥,那以後也從不去探究,習慣成自然,都沒心沒肺地忘了只要是個人就會有姓有名,例如丫鬟名本是紅麝的紅麝,徐鳳年也知道她叫宋小腴,而青鳥是真名還是個暱稱,徐鳳年倒真不知道,遊歷歸來得知梧桐苑遠不是一眼見底的小水潭,丫鬟們不都是簡單到沒半點故事的一隻隻花瓶兒,可面對青鳥,徐鳳年自私希望她便只是青鳥,是娘親當年領來一起與他青梅竹馬的女子。

《手臂經》,寓意手中一桿槍便是第三條手臂。書上記載槍術精湛奧妙,徐鳳年粗略挑選了其中三招,掐指算算,已經被徐鳳年在各類秘笈武典裡千辛萬苦收刮出十六式,在青羊宮韜光養晦的趙姑姑說要做到先五十手天下無敵,可且不說徐鳳年揀選出來的招式能否化入刀中,光看數量,也離五十手差了很遠。自從船上親眼見識過老劍神以彈指劍後,徐鳳年就養成了虛空彈指的獨有習氣,手指輕彈《手臂經》封面,在腦海中彙總僅有的保命十六招,到襄樊城前,深如江海取之不竭的大黃庭只到二樓境界,大概一刀可破六甲,被宛如白衣觀音的紅教法王一眼看出個三重樓,徐鳳年掂量過,一刀破九甲不是問題,別看只是增加了三甲力道,算是提升極大,最主要的是再使起春雷刀,沒了起先的凝滯,右手繡冬取巧,左手春雷重力,雙刀對敵,手法迥異,這是徐鳳年先手五十窮極招術精妙的底氣所在,加上騎牛的洪洗像那套拳法與一本大妙可言的《參同契》,徐鳳年好歹沒有被老劍神幾劍給嚇得不敢練刀,你高任你高,我自往上走。

中午在客棧樓下進餐,都是高談闊論,唾沫四濺,姜泥聽得津津有味,裹了身熏臭羊皮裘的老劍神則白眼頻翻,一條腿擱在長凳上,一邊大口嚼肉一邊掏耳屎。文武評與胭脂評出世,本就是士林與江湖最轟動的大事件,大概是文無第一的緣故,歷代文評都不太討喜,市井間討論最多的還是武評與胭脂評,這一代武評不負眾望評出一品高手十八人,最受矚目的十大高手,意料之中繼續以武帝城城主王仙芝佔據魁首,繼續當他的天下第二,接下來是那被江湖人士調侃要做百年老二的新劍神鄧太阿,榜上探花是依舊是張老面孔,被譽作「盡得天下士子八斗風流」的曹官子。與之而來的是一個天大消息,佔據榜上第四位置的王茂竟說恥於排在曹官子之後,卻羞於列在第七的北莽洪敬岩之前,那本就頭回上榜的洪敬岩一時間被推上風口浪尖,與重出江湖的老一輩劍神李淳罡並列成為當下最炙熱的話題,而不只視武功高下更看大道天賦的武評副評中,有了個極為有趣的說法,大抵歸納為西觀音東劍冠南呂祖北真武,四人中徐鳳年已經見過三位,騎牛的與吳家劍冢吳六鼎和白衣觀自在的女法王,只剩下龍虎山上的小呂祖齊仙俠,不過後者其實早在城樓釣魚台上便見過徐鳳年了。

除了正副武評,胭脂評同樣惹來熱鬧非凡,南宮僕射與陳漁佔去一二,只不過與其餘早早驚豔於天下的女子不同,這兩位一直名聲不顯,更使得兩位分外撩人。但徐鳳年最得意的,還是二姐不僅在文評中榜上有名,更把胭脂評副評的頭名桂冠收入囊中,除了這個,帶他乘坐大黿的王東廂也同時入選文評與胭脂副評,雖說不算名列前茅,可對於一個家世相對平平的少女而言,已是天下罕見的榮譽。徐鳳年此時想通為何城內那對陰沉父子為何沒了動靜,瞥了瞥對面那位很能勾來無數白眼的老劍神,江湖盡知有這位昔年號稱兩袖青蛇一劍平天下的神仙坐鎮身側,襄樊城內蠢蠢欲動憋著勁想要為民除害的俠客們,借他們十個熊心豹子膽好了,誰敢出手?

姜泥聽到樓內一些老劍神好不容易出山卻是給北涼王府為虎作倀的說法,眾口一詞說老劍神老糊塗了,當真是晚節不保,以李老劍神這般作態,想必是多半爭不過鄧太阿世間第一劍的名頭啦。她十分氣憤,尤其當她看到老頭兒只顧著吃肉喝酒,更是忿忿不平道:「喂,你都沒聽到嗎?都在說你壞話呢!」

李老頭兒樂呵呵道:「聽到啦,老夫耳朵沒聾。」

姜泥約莫是怒其不爭,放下筷子伸出小手,賭氣道:「神符還我!」

老劍神故作訝異啊了一聲,問道:「啥?」

姜泥沉聲重複了一遍,老頭兒還是裝傻地問啥,小泥人幾番瞪眼,終於洩氣,徹底不搭理這個分明可以一劍劈江兩百丈卻由著別人說壞話的糟老頭。徐鳳年沒她孩子氣的行徑逗樂,笑出聲,姜泥聽著格外刺耳,怒目相向道:「你笑什麼笑!今天不讀書了!」

徐鳳年笑眯眯道:「不笑就不笑,咱跟你講講道理好了,李老劍神什麼樣的身份,至於跟這些鼠目寸光之輩一般見識嗎?你總不能讓堂堂天下第八高手的老劍神去跟這些人打架吧?」

姜泥冷哼道:「才第八!」

徐鳳年拿筷子作勢要敲打姜泥,終歸是沒真動手。

李老頭兒揉了揉下巴,道:「確實,才第八,哪個龜兒子做的榜,得理論理論,老夫怎麼說都是做過天下第一的,如此一來,比起那個天下第十一高手才慘嘛,得理論理論。」

徐鳳年惋惜道:「我家黃蠻兒竟然沒上武榜副評,這也得理論理論。」

老劍神笑道:「雖然沒親眼見過那痴兒體格,可聽你們府上的碎言碎語,老夫估摸著這天生金剛境的小子不需幾年,怎麼的都是指玄境下無敵手的怪胎。龍虎趙希摶,老夫見過幾次,這邋遢老道本事不高,眼光卻不差。下一屆武評,徐龍象不出意外可以穩居前三甲,若是這二十年江湖再出不了王仙芝那般人物,爭魁都有可能,當然,有武當洪洗像這種修天道的人物,不好說什麼天下第一的,老夫當年自稱無敵,其實也有心虛,畢竟沒跟齊玄幀動過。咦?奇了怪了,徐驍生了四個子女,徐渭熊與徐龍象都是天賦異稟的角色,你小子怎就希拉平常打不出個屁了?」

徐鳳年厚顏嘿嘿笑道:「天底下的好事總不能讓我們一家全給佔了吧,得給別人留點念想。」

這時候樓外走入一夥年輕士子,臉上忿然,大罵沒德的傢伙竟然拉屎拉到了《瘦羊湖閘記》碑前,徐鳳年瞅見姜泥正盯著自己,問道:「像是我做的嗎?」

姜泥冷笑道:「肯定就是你!」

徐鳳年豎起大拇指道:「聰明!」

姜泥吃不下飯了。

徐鳳年問道:「今天真不讀書啦?」

姜泥板著臉。

徐鳳年再問:「在姥山你可是花了一兩銀子出去,不心疼?不掙錢了?」

姜泥沒有作聲,可下午,她捧著一本書站在徐鳳年房外,半天沒敲門。

徐鳳年沒讓她為難下去,走出房,笑道:「今天你不讀書我不聽書,出門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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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零九章 勾心荒唐

徐鳳年好心帶著薑泥出門散心,她卻使勁惦記著襄樊鬼城的種種聽聞,與李老頭兒賞湖已經是膽量的極致,再不敢出去溜達,哪怕徐鳳年難得做虧本買賣,說隻要出門就當她讀書一萬字,薑泥同樣毫不猶豫拒絕,徐鳳年隻好作罷,總不能綁著她出門,何況既定行程中有陰氣最重的釣魚台,估計到時候她得跟自己拚命,當年王陽明兵敗城破,他便剮出雙眼,然後自刎於城頭,臨終遺言說要留下眼珠去看徐驍如何身敗名裂,那實在不是個能有心情賞景的好地方,薑泥不去,於亂局有定海神針作用的老劍神自然不會跟著,徐鳳年隻得除了三名扈從,連大戟寧峨眉都一同捎上,恰好有些行軍布陣要與這位將軍討教。

不等徐鳳年讓青鳥去喊人,寧峨眉便臉色凝重大踏步而來,確定廊中無人,才低聲道:“殿下,靖安王趙衡來了!”

徐鳳年愕然,眯眼問道:“帶了多少兵甲?”

寧峨眉搖頭沉聲道:“並未帶兵,除了幾名親衛,便隻帶了趙珣,還有一名女子,似乎是靖安王妃。”

徐鳳年這下子真是被靖安王鬧這一出給震驚得無以複加,莫不是帶妻領子登門負荊請罪來了?否則怎麼都不至於讓靖安王妃拋頭露麵,沒有甲胄矛戟擁簇已經足夠誠意!例如徐驍,從不去做禮賢下士的客套,你來府上,給你開個正門已是給足麵子。靖安王再不濟,不去說當年如何風光無限,如今也是堂堂六大藩王之一,若是遵循著緊箍咒的《藩王法例》,不敢興師動眾,可哪需要親自趕來?

這像話嗎?

徐鳳年緊皺眉頭心思急轉,一時間沒注意大戟寧峨眉正在打量自己,房外薑泥捧著書一副天塌下有世子殿下頂著的無所謂姿態,倒是心思纖細喜怒不露形的青鳥看到寧峨眉眼色,立即泛起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沉殺機,寧峨眉似乎有所察覺,斜了斜視線,對青鳥坦然一笑。徐鳳年正思量著如何應對,忽略了青鳥和寧峨眉的交鋒,略作停頓,輕笑道:“走,寧將軍,一起看看去,聽說靖安王妃是個極具豐韻的美人,沒記錯的話這次胭脂評就有她,年近四十尚能上榜,得是多尤物的女子才行,這等稀罕美景,眾樂樂才對。”

寧峨眉微微一笑,帶路前行。

約見在客棧角落一間僻靜廂房,不知不覺徐鳳年身後湊齊了呂楊舒三人,等到徐鳳年進門前,更是連李淳罡都沉默站在了拐角處,門口站著兩名正值壯年的靖安王府侍衛,氣機綿長不絕,一人用刀,一人空手,身上有股徐鳳年並不陌生的沙場味道,透著簡單而濃烈的果決,像雪,卻是滲滿了血的雪。

軍中老卒總會說成百上千死人堆爬出的人,鬼都怕,因為身上沾染了至陽的煞氣,都是死人那邊搶奪過來的。故而北涼士卒一旦提及大柱國和襄樊城,總帶著傲意說幾十萬孤魂野鬼算啥,隻要大將軍孤身入城一趟,定要那些汙穢陰物連鬼都不成,擺個孬的三萬六千周天大醮哦。

兩名戰場走下的侍衛並未阻攔徐鳳年,想必以靖安王趙衡出名的厚重城府,既然願意折損顏麵親赴客棧,就不會再在細枝末節上誤了大事,佩有雙刀的徐鳳年沒有敲門,徑直推門。

襄樊最大的公子哥,靖安王世子趙珣低頭站著。

一名中年儒雅男子坐在椅上撚動手中一百零八顆天台菩提子串成的佛珠,持誦三寶名號,麵容異常虔誠。他即使已經到了不惑之年,很快就要年逾半百,可風度卓絕,一眼便知年輕時是麵如冠玉的美男子。有野史秘聞靖安王之所以最受太後寵溺,賜乳名檀郎,便是緣於趙衡自小俊美,加之純孝溫順,得以在皇子中獨享太後慈愛,及冠後更是長得風流倜儻兼備虎體猿臂,正史記載六皇子美容儀,善騎射,手執長槍,坐騎駿馬,陣中飛出無人能擋。足見趙衡當年無雙風采。

可徐鳳年入門後沒有去看趙珣以及那位當年隻是功虧一簣的藩王,不是徐鳳年故作自大,而是房中那個女子太惹眼了。

她恰巧側身而坐,身段婀娜,一覽無餘,女子正在看一本書,翻頁時一手撩起鬢角青絲。她美則絕美,風姿尤勝一籌,古典雍容,一如畫卷上的仙家仕女。聽聞推門聲,她轉頭,婉約一笑。

佳人一笑可傾城。

徐鳳年眼神恍惚了下,世子趙珣低頭瞥見這一幕,眼中惡毒更甚,迅速垂首,咬牙不語。靖安王趙衡兩鬢斑白,興許是這輩子用去的心機太多,終究是老態了,所幸男子氣度不以年歲而損,但相比靖安王妃的美人不遲暮,光彩照人依舊,多少有些不搭了,本就差了十歲,如今更顯老夫少妻。世人隻知王妃出自春秋高門豪閥,父親是西蜀當世通儒裴楷,號稱裴黃老,弱冠知名,尤精《老》《易》,超拔世俗,當之無愧的經學大家,裴家門庭凋零於春秋不義戰,裴楷殉國,隻餘孤女一枚,亡國遺孤入嫁侯門,美人配王侯,是當時一樁名動天下的美談,這些年成了王妃的裴家孤女高牆內,幾乎沒有消息傳出牆外。

徐鳳年隻顧著深望向裴王妃,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浪蕩登徒子無禮至極。

一名王府侍衛要關門,呂錢塘當即作勢抽劍。

徐鳳年背對房門冷聲道:“放肆!不得無禮。”

任由房門緩緩關上。

靖安王趙衡沒有起身相迎,念經完畢,掛好念珠,栓在保養極好的雙手上,抬頭語氣和煦說道:“鳳年,這沒有外人,你我叔侄相稱便是。”

徐鳳年難得斂去倨傲張狂,投桃報李溫言道:“小侄見過靖安王叔。”

大概是沒料到惡名昭彰的北涼世子如此好說話,趙衡眼中掠過一抹晦暗不明的神色,食指拇指輕輕捏住一顆菩提子佛珠,麵容欣慰道:“徐老兄虎夫無犬子,當年我比不得他馬上蓋世功勳,無奈樣樣輸他,心難免不服氣,想著總要在什麼地方扳回一籌,膝下趙珣不是學武的料,便逼著他苦讀詩書,就怕連兒子都要比不得徐老兄,今日看來依然是拍馬不及,輸了一大截啊。對了,鳳年,這趟王叔冒昧而來,便是帶著這讀書讀傻了的小子來給你道一聲歉,趙珣麵子薄,便是知錯了,也不敢來,隻得請他娘出麵,押著過來,讓你見笑了。”

裴王妃再笑傾國。

趙衡淡笑望向兒子趙珣,後者哪怕在黃龍樓船上被徐鳳年拿繡冬拍臉也麵不改色,跳水更被徐鳳年調侃好大的修養,跳得如此瀟灑從容,可今日隻是被父王輕輕一瞥,就像被毒物刺了一下,立即抬頭肅容,朝徐鳳年深深作揖,算是當麵向這個前幾日還不共戴天之仇的人仇家鄭重告罪,隻差沒有一笑泯恩仇。

徐鳳年不客氣拉過一條椅子坐下,盯著靖安王妃那張美豔臉龐看了會兒,然後轉頭朝靖安王笑道:“是小侄魯莽了,哪當得珣哥兒一拜。”

嘴上如此說,卻沒有任何要跟趙珣套近乎的意思,心安理得受了靖安王世子的道歉。

趙衡對此灑然一笑,端坐在一張由沉星紫檀拚湊而成的太師椅上,客棧裝飾再華貴,也拿不出用犀角檀或者雞血老檀做椅的大手筆,沉星檀木位居紫檀末尾,質地相對疏鬆,光澤紋理遠遜前兩者,但紫檀素來生長緩慢,且無大料,尋常達官顯貴有張檀木椅都得笑得合不攏嘴了,文人騷客對一柄小小檀扇會愛不釋手,相信這張低檔紫檀椅子已是客棧的鎮宅之寶。靖安王乳名檀郎,癡愛紫檀程度,隻輸給小薑泥那位造了一座檀宮的西楚皇叔,趙衡號稱非檀不坐非檀不臥,看來並無誇張。

徐鳳年望向趙衡手中一百零八摩尼珠,嘖嘖讚道:“王叔果然虔誠信佛,天台菩提子摘下時是金黃硬色,一般高僧握珠幾十年,也不過由金黃轉淡黃,在王叔手上卻已由淡黃變乳白,古語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王叔這般心誠,什麼菩薩不願庇佑施福?”

靖安王哈哈笑道:“早就聽說鳳年與我一樣崇佛,果然不假。珣兒便不行,至今還認不得這是天台菩提子。去年大壽,珣兒自作主張送了串核桃念珠給我,雖說每一粒核桃都雕刻有六位羅漢,但不知《佛說校量數珠功德經》記載念珠材質不同,持誦修行時所獲功德大有不同,核子不過二倍,鐵五倍銅十倍蓮子萬倍,手中菩提子卻是千萬倍,鳳年,你說要是你,是要那山核桃的拴馬索,還是王叔手中的這串?”

徐鳳年訝異道:“若小侄沒記錯,金剛子念珠方是千萬倍功德,菩提子是最為殊勝的無量數啊。”

趙衡雙指扣住一顆久握褪色的天台菩提子,眯眼笑道:“王叔畢竟年紀大了,總是記錯,不服老不行。”

靖安王妃姿容儀態如同皇後,興許是被和睦氣氛感染,少了幾分刻意的端莊,一手兩根如蔥纖指捏住一張書頁,一手托著腮幫側望向侄子輩的徐鳳年,眉目天然嫵媚。似乎對於這個遠道而來的北涼世子殿下,頗多好奇,眼前已不能算孩子的後輩,便是在青州,也有諸多說法,逃不過敗家當生徐家鳳這類尖酸措辭,何況襄樊本就毀於徐驍與王陽明之手,雄城一度變鬼城,青州士林心知說話說不倒北涼王,便以大肆抨擊北涼世子的紈行徑為樂。

徐鳳年與裴王妃對視,微笑道:“嬸嬸真好看。”

靖安王妃愣了一下,趙衡輕掐以遏妄念的佛珠,順勢玩笑道:“你嬸嬸自然是好看的,鳳年,可有相中的青州閨秀,王叔大可以替你搶來。”

徐鳳年臉皮厚如襄樊城牆,順竿子往上爬,腆著臉道:“本來惦記著春神湖上偶遇的一位青州姑娘,叫什麼來著,記起來了,陸秀兒,好像她家的老祖宗是京城的上柱國老尚書,論家世,倒馬虎配得上小侄,可今日見過了嬸嬸,就不去念想了,差了太多。”

趙衡一笑置之,世子趙珣則已經氣得嘴唇鐵青渾身發抖,幸好他低頭站在一旁,在靖安王與王妃身邊,格外不起眼。

接下來便是一番更沒有煙火氣的閑聊,借著文武評胭脂評的東風,不缺話題,徐鳳年嘴皮子功夫早就被北涼花魁打情罵俏給磨礪出高深道行了,比耍刀本事高了十幾樓,靖安王說到此次評點獨缺了將相評,還替當年曾羞辱過自己的徐驍打了抱不平,這次將相評沒有現世,理由是春秋以後無名將,春秋以後唯碧眼,既然將相評評不出什麼了,何須再評?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個說法極為推崇當今宰執張巨鹿,幾乎將他推上了一人輔國的高度。

靖安王趙衡終於起身,徐鳳年輕輕作揖道別,離房時當然是趙衡先行,本應該是裴王妃隨後,再由低了一輩的徐鳳年和趙珣殿後,徐鳳年有意無意落了幾步,裴王妃性子散淡,加上毫無顏麵可言的趙珣急著逃離,變成徐鳳年與裴王妃並肩而行,跨過門檻時,這位胭脂評上身在王侯世家的美人,嬌軀一震,瞪大了那雙沾滿江南靈氣的秋眸,一臉匪夷所思望向那口口聲聲喊她嬸嬸的年輕男子,他,他怎麼敢?!

徐鳳年一臉無辜,輕輕道:“嬸嬸,侄兒挑了一副手珠,稍後便讓人送到王府。”

她耳根紅透,沒有作聲。

被錦繡華裳遮住的臀部傳了一陣陣酥麻。

他怎敢如此浪蕩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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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章 心安處即吾鄉

靖安王趙衡聽聞此言,似乎沒有察覺到裴王妃的異樣,轉頭笑道:“鳳年有心了。”

徐鳳年笑應酬說著應該的應該的,一路送出客棧,等三人上了一輛普通馬車,看得出車廂會相當狹窄,馬匹隻是富貴人家都可承受價格的良駒,除去兩名隨從侍衛矯健彪悍,一切都相當平淡,這距離坐擁京城皇宮隻差一步之遙的一家三口,輕輕而來,輕輕而去,表麵看著盡是信佛人的佛氣,美人的仙氣,以及偶遇遠親後生的和氣,可其中一步一步的陰煞殺機,外人誰能體會?唯有青鳥看到出房後一直沒有留出後背給靖安王趙衡的世子殿下,已是衣襟濕透整個後背。

北涼世子望著道路盡頭的飛揚塵土,終於安然轉身,吩咐青鳥去買一本青熒書齋版的《頭場雪》,然後獨自走回那間廂房,親自關上門,坐在還沒冷去的椅子上,長呼出一口氣,望向那張檀木椅,喃喃道:“不過幾炷香時分,趙衡就已經四掐念珠,徐驍果然沒有說錯,這個道貌岸然的靖安王最是心毒如婦人,趙衡大概不知道我早就獲悉他一掐佛珠一殺人的秘密習性,第一掐菩提子是驚訝我不如外界傳聞那般桀驁不馴,開始疑心我這些年在北涼荒誕舉止是否故意裝傻扮癡。第二掐則是惱恨本世子記性不俗,清晰記得《佛說校量數珠功德經》記載,能夠一口道破他故意說錯的紕漏。第三掐是憎惡我對裴王妃毫不掩飾的垂涎,至於最後一掐,則有意思了,竟直接捏碎了一顆堅硬如金石的天台菩提子,嘿,本世子原本以為他要撕破臉皮,沒料到趙珣已經算定力上好,這個當老子的更是老辣隱忍,看來幾十年假裝修道念佛,還是有些成果的,論演戲的功夫,的確比我要強一些。”

徐鳳年的言語調侃,語氣卻是陰沉得可怕。抖了抖穿著不舒服的衣衫,靠著椅子,在腦海中重複一幕接一幕,靖安王的每一個細節動作,裴王妃的每一次含蓄蹙眉舒眉,趙珣的每一次輕微抬頭低頭。

終於等到青鳥拿著一套王東廂《頭場雪》進屋,徐鳳年接過書,眯眼起身換了個地方,坐在裴王妃坐過的椅子上,一臉潑皮無賴笑容,抬手虛握了握五指,臉上換了一張麵具,陶醉道:“舒服。荷尖翹了翹,翹不過小娘屁股。溫華這小子說話糙歸糙,可都是直接說出了士子們得花大把銀子才能買到的大道理。”

青鳥一頭霧水,她沒有看到房門處的暗流跌宕,估計當今世上隻有徐驍敢去深思徐鳳年到底做了何等膽大包天的壯舉。徐鳳年略作思量,抽出其中一本青熒書齋刻印的《頭場雪》,翻了幾頁,如果靖安王與裴王妃在場,一定會震驚於這個北涼侄子的驚人記憶力,記得《佛說校量數珠功德經》中念珠功德加持倍數根本不算什麼,因為徐鳳年所翻書頁與裴王妃幾次跳躍讀書如出一轍!

想著靖安王妃每次神情微妙變化,徐鳳年低頭看著書頁所寫內容,笑容古怪道:“這位大美人嬸嬸,可不像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子,裴楷這般豪閥出身的剛烈文豪怎就調教出這麼個柔弱似水的女兒,擱在最喜歡勾心鬥角的青州女子中,可謂奇葩一朵。估計若非這位嬸嬸實在是好看,早就坐不穩靖安王府正妃位置了,先前聽聞陸秀兒這小娘有板有眼說裴王妃是害死了趙珣親娘才得以坐正,我還信以為真了,這小娘皮子害人不淺,下次再被我撞見可就不隻是摸摸小手小腰的下場了。”

徐鳳年問道:“青鳥,那隻我在姥山上讓王林泉購置的檀盒在哪兒,去拿來。”

青鳥悄無聲息去而複還,徐鳳年打開造型巧奪天工的精致檀盒,頭擺著一串王朝不多見的念珠,材料西域名為婆羅子,中原這邊習慣美譽“太子”,這種念珠掛手冬不冷手,夏不汗漬,太子串成一圈,有個極具意境的名稱,“滿意”,是千金難購得的妙物,不管送誰都不掉價,對象若是信佛人,更是絕佳,徐鳳年本意是到了襄樊後狠狠試探一番靖安王,如能相安無事,便贈予這珍貴手串,如反目成仇,便自己留著,以後送給那位自小家住寺的李姑娘,那才更加順己心順她意。隻不過方才臨出門的電光火石間,徐鳳年正愁被靖安王識破真相,他可不想落給趙衡一個外表知書達禮內心機重的印象,鬼使神差,便有了那一下神來之筆,嘖嘖嘖,那手感,絕了。

徐鳳年合上那本奪魁天下的《東廂頭場雪》,道:“等下你讓寧峨眉將這檀盒送去靖安王府,就說轉交裴王妃,我就不信靖安王這隻千年縮頭烏龜在家還能繼續忍著!讓我不痛快,我就讓你家宅失火!”

青鳥輕輕應諾一聲。

徐鳳年突然問道:“青鳥,我要是說趙珣那王八蛋對裴王妃有畸形的遐想,你信嗎?”

青鳥平靜道:“信。”

徐鳳年冷笑道:“這家子看著一團和氣,原來不過是表麵文章。趙衡掐珠百萬次又如何,手持念珠是可以增定力生智慧,徐驍早已將話說死,聰明反被聰明誤,成大事者小伎倆小聰明要不得,趙衡是個什麼都放不下的人,舍得舍得,不舍哪來的得。”

徐鳳年笑了笑,自嘲道:“好像我一個被嚇出一身冷汗的膽小鬼,沒資格對靖安王趙衡這般梟雄說三道四呀。”

青鳥莞爾一笑,搖頭道:“趙衡與殿下這一席手談,他已輸了先手。”

徐鳳年笑道:“別胡亂吹捧,本世子能僥幸小勝,歸功於徐驍替我布下了最霸道的先手定式,可不是我真本事。哼,本世子到今天還這般不成事,便是青鳥你們幾個丫頭給捧殺的,去,罰你端茶!”

青鳥笑了笑,記起一事,臉色冷了幾分,說道:“寧峨眉對於靖安王登門,存了冷眼旁觀殿下如何應對的大不敬心思!”

徐鳳年擺擺手,豁達道:“情理之中,大戟寧峨眉,能夠耍七八十斤重戟的好漢猛將,哪那麼容易為人賣命,話說回來,他如果對本世子見麵倒頭便拜,我才要懷疑他是不是有反骨的牆頭草,這件小事不需介意,否則會讓寧峨眉笑話,心更看不起本世子。”

徐鳳年繼而深有感觸道:“以前聽徐驍嘮叨一些經驗之談,總不上心,現在回頭再看才有些懂了。馬上殺敵無非拚命,拚贏了就是老子,拚輸了就是孫子,一清二楚。馬下鉤心才頭疼,怪不得徐驍說書生殺書生最心狠手辣,還能他娘的手不沾血,趙衡便是這類陰險人中的佼佼者。果然練刀要親身與人對敵才有裨益,培養城府,還得跟靖安王這些個高手大家過招才漲見識,送一串價值千金的‘滿意’,本世子不心疼。”

青鳥帶著檀盒離開房間,溫婉帶上房門。徐鳳年趁空快讀的最末一本《頭場雪》,字字珠璣,實在想不通十六歲的丫頭能寫出這般畫皮畫骨入木三分的文章,說妙筆生花也不過分,上次大姐回去北涼,總聽她感歎說恨不得世間再生一雪一廂,當時隻覺得大姐過於傷春悲秋,這會兒翻到末尾,看到如大雪鋪地白茫茫一片死了幹淨的淒慘結局,卻是既是心疼又是心安,仿佛不死才敗筆,死了才是真實的人生,以前徐鳳年可沒有這等心境,身邊死了誰,看似漫不經心,其實總要揪心許久,當直到三年狼狽遊行,曆經艱辛,見多了世間百態,才有轉變。

徐鳳年柔聲道:“老黃,你是想說吾心安處即吾鄉嗎。”

獨坐的徐鳳年笑了,“嘿,你哪能說出這般文縐縐的大道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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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一間房中,薑泥趴在桌上盯著十幾枚銅錢,姥山上跟摳門吝嗇的徐鳳年討要了原本就屬於她的一兩銀子,結果一路走去啥都舍不得買,好不容易狠下心也隻挑了兩套最便宜的衣裳和一根廉價木釵子,還剩下些銅板,窮日子過慣了,小泥人好似早就忘了年幼時身處帝王人家的尊貴風範,不管如何惱恨那世子殿下,不管如何被氣得吃不下飯,總不會不耽誤讀書掙銀子,這些日子,離了處處白眼的北涼王府,看到了外地的風光景象,好看是好看,可薑泥並沒有一開始設想的有趣,如果不是有李老頭兒作伴,她私下覺得還不如武當山上呢,在那兒,她還能有一塊菜圃,看著那些小小的青翠,總是有些不敢承認的愉悅,原本偷偷等著能在山上過個冬天,那就可以堆出個等人高的雪人,再不用在王府般束手束腳,大可以當著那可惡家夥的麵狠狠去刺雪球,可終歸還是下山了。

隻是希望落空的薑泥也不過分傷心,這本就自己的命啊,有什麼好抱怨的,反正老天爺也聽不見。

李老劍神來到房子坐下,丟著花生米入嘴,嚼得嘎響。

薑泥還是望著那些銅錢怔怔出神,心不在焉說道:“走了?”

李老頭兒點頭道:“無趣,這靖安王也忒不是個爺們了,在自家地盤上都如此窩囊,虧得能每晚抱著那麼個豐腴俏娘子滾被窩,一點英雄氣概都欠奉,本來老夫橫看豎看徐小子都不上眼,今兒見識了靖安父子的氣派,才覺得徐小子的可愛。”

薑泥抬頭橫了一眼。

老劍神訕訕一笑,自知這話落在小泥人耳朵不中聽,就不再火上澆油。隻是開始惱火老夫已經放下架子要旁觀徐鳳年練刀,這小兔崽子倒好,從姥山到襄樊,多少天了,都沒個動靜,身在福中不知福,能讓老夫指點一二,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機會?!李淳罡是老到不能再老的老狐狸,其實也猜到一點端倪,徐鳳年是個謹小慎微的性子,說好聽點是定性超群,說難聽點就是膽小如鼠,為了大黃庭便可以強忍著不近女色,為了保密便不輕易公然練刀透露斤兩,李淳罡偶爾很想拿手指狠狠點著那小子的額頭,當麵問他如此活著到底痛快不痛快!分明是去哪兒都算條過江龍的主,卻與鼠輩苟延殘喘何異?!

薑泥歎氣一聲,說道:“城外那個觀音姐姐好漂亮,今天那位也很好看哩。”

老劍神哈哈笑道:“薑丫頭可不比她們差,再過兩年,就要更好看了,女子隻要年輕就好,老夫敢肯定她們心都在嫉妒你。”

薑泥眼眸一亮,問道:“真的?”

老頭兒白眼道:“老夫騙你作甚?”

薑泥頓時眯眼笑了,兩頰小酒窩,看得連李老劍神都想著去喝酒了。

老頭兒有些無奈。

薑泥守財奴般小心收起銅錢,小跑去書箱揀起一本秘笈,得,又乖乖讀書掙錢去了。於是老劍神更無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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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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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共戴天

靖安王府出來的那駕馬車看似簡陋,其實別有洞天,內壁盡是上等檀木貼就,放了一隻羊脂美玉底座的鎏金檀香爐,裴王妃上車後,放好那本《頭場雪》,雙腿彎曲疊放,飽滿圓臀枕在腿上,嫻熟伸手焚起嫋嫋檀香,默不作聲。靖安王趙衡與世子趙珣相對而坐,趙衡閉目轉動隻剩一百零七顆菩提子的念珠,無論多大的事情,靖安王定要誦經完畢才睜眼,即使知道父王如老僧入定,趙珣仍舊隻敢用眼角餘光去瞥名義上的娘親,複雜一瞥便收回,不敢再看。靖安王念經百聲千千聲,等到睜眼,已經臨近王府,平聲靜氣說道:“珣兒,知道錯了嗎?”

正襟危坐的趙珣愧疚道:“知錯。”

趙衡沒有追究沒有點破,掀起簾子望了一眼車外,淡然道:“倒是看不透那孩子了,都因本王畫蛇添足,錯走了一招昏手。”

說到這,靖安王臉色陰沉斜瞥一眼低眉順眼的裴王妃,見她牽線木偶一般毫無反應,愈發惱火,握緊掛珠,深呼吸一口,轉頭對趙珣說道:“在春神湖上你想趁亂要一擊斃命,嫁禍給那幫青黨子孫,心思有了,可審時度勢的火候還是差了,徐鳳年是誰,徐瘸子這輩子都指望他來扛起北涼大梁了,真以為幾名豢養奴才,加上寧峨眉和一百鐵騎就夠了?那未免太小覷了這座江湖,沒有那姓李的老武夫,徐鳳年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趙珣低頭道:“父王教訓得是。”

趙衡皺了皺眉頭,按奈心中那股如何念經也摧不破的煩躁,伸手揮散了一些聞著過猶不及的檀香,語調緩慢低聲道:“京城那邊很熱鬧,徐瘸子多半是要遂了心願,能給兒子爭到手一個世襲罔替,不過大柱國的頭銜十有**是要保不住了,不僅如此,顧劍棠北行兩遼,本就是皇宮頭那位逼迫徐瘸子表態,北涼三十萬鐵騎在兩遼的根基,徐瘸子得老老實實自己拔去,北涼看似還是固若金湯,張碧眼可能會見好就收,但亡國遺老這一派估計要有痛打落水狗的動作,就是不知這一出狗咬狗的好戲,能咬掉徐瘸子幾斤幾兩肉,這幫沽名釣譽功夫天下第一的老狗,也就這點出息和用處了。”

趙珣聽到父王刻薄評價殿上的亡國老臣是一群老狗,自然而然輕蔑一笑,這時他才恢複了一方藩王世子殿下該有的氣度,王朝原有十三州百姓,如今雖說與春秋八國的十七州子民融合共處,但心底會沒有一種天生的優越感?百姓尚且如此,更別提趙珣這一小撮天經地義認作普天下都是自家私物的頂尖皇室宗親了,再者趙衡在內的六大藩王除去最不成器的淮南王,其餘幾位都參與到春秋國戰中,軍功各有大小,裂土封疆,國戰落幕,哪個藩王府沒瓜分得幾位亡國皇帝的妃子公主做侍妾做奴婢?廣陵王更是占有一名皇後兩名貴妃,既然如此,八國遺老們在他們眼中有何地位可言?饒是你腹有經略,曾經戰功彪炳,可誰真會傻到去當作菩薩供奉起來?同席而坐,都嫌髒了眼睛。

下了馬車回到府上,在客棧與徐鳳年平易近人的靖安王無視不計其數見麵即跪的仆役,穿堂過廊,臨近一座佛堂,趙珣默然轉身離去,趙衡進了敬奉有一尊紫檀地藏王菩薩的晦暗大殿,裴王妃猶豫了一下正要轉身,靖安王趙衡手中本就缺了一顆菩提子的念珠砰然斷裂,珠子砸落在寂靜殿堂白玉地板上,刺耳陰森,親手毀去這一串拴馬索的趙衡再無半點遮掩,一臉猙獰死死盯住王妃,咬牙切齒道:“站住!不要臉的東西,是不是再與那徐瘸子的雜種多說幾句,你就要連魂都丟了?!”

裴王妃沒有反駁,任由靖安王羞辱。此時的她,仿佛是那尊菩薩雕像,沒了半點人氣。外人都道她這個孤苦伶仃的裴家遺孤能夠入嫁靖安王府,是天大的福氣,而她自身肌膚白皙如凝脂,坊間流言抱得美人歸的靖安王有個雅趣,藏有一尊三尺高的玉人,夜擁美人玩玉人,人比玉人媚,真是羨煞旁人,光是聽著就能讓天下所有浪蕩子流口水。

靖安王並沒有罷休,走上前扯住王妃的一把青絲,拖拽進殿,將她狠狠摔在地上,嘶吼罵道:“裴南葦,本王到底哪點配不上你這個出身卑微的賤貨?!這十幾年你何曾有一次當本王是你的夫君?!本王是誰?你知不知道?!本王離龍椅隻差了一步,一步?天底下還有誰比本王更有資格穿上龍袍!”

一頭青絲散亂於地如一朵青蓮綻放的裴王妃終於抬頭,平淡反問道:“我既然是賤貨,你如何配得上?”

靖安王趙衡神情一滯,眼中再無陰鷙,蹲下身,伸手試圖撫摸王妃的臉蛋,柔聲道:“葦兒,本王弄疼你了沒?”

裴王妃撇過頭,輕輕道:“不疼。”

趙衡被她這個躲避動作給徹底激怒,一巴掌揮去,將貴為王妃的她扇得整個人撲在陰涼地板上,猛然起身怒斥道:“姓裴的,你比死人還死人,既然你有這般骨氣,怎麼不去死?!當初為何不陪著你那個爹一起殉國?投井?王府有大小六十四口井!懸梁?本王這些年賞賜了你多少錦緞綢綾!撞欄?王府何處沒有!放心,你死後,本王一定替你風光厚葬!”

裴王妃不看如狼似虎的靖安王,隻是淒然望向那尊民間傳頌一件袈裟鋪大山的地藏王菩薩,冷漠道:“我怕死,所以才嫁給你。”

靖安王生出無限厭惡,背對著這名看了十幾年都不曾看清澈的女子,生硬道:“滾!”

裴王妃站起身,理了理青絲與衣裳,欠身施禮後走出佛堂,跨過門檻時,問道:“北涼世子送的手珠,我收還是不收?”

趙衡冷笑道:“本王這點肚量還是有的,你盡管拿著,本王知你畫工出神入化,隻是莫要繪了那雜種的畫像再拿著念珠作淫-穢事即可,你作踐自己,本王反正眼不見心不煩,可汙了念珠,惹惱菩薩,那本王這些年念經百萬為你祈的福可就白費了。”

裴王妃不冷不熱哦了一聲。

她一走,靖安王趙衡瞬間變換了一個人,心無旁騖,好像剛才那本家中難念至極的經書便一翻而過,他坐在一個香草結成的蒲團上,冷哼一聲,陰森森道:“徐瘸子,你真以為本王不敢動你的兒子?!世襲罔替?本王讓你二十年苦心經營變成一個天大的笑話!”

————

薑泥要讀書,徐鳳年勉強耐著性子聽她讀了兩千字,就去找魚幼薇出門,準備帶她一起去襄樊釣魚台觀景,釣魚台有幾位天師府老道,徐鳳年看能不能親口問到一些黃蠻兒在龍虎山那邊的消息,僅是與趙希摶那個牛鼻子老道代筆的書信來往,總不太放心。魚幼薇穿了件姥山青蚨綢緞莊購得的華美繡裘,是典型的西楚樣式,堪稱堆紅織錦愁媚嗤素,可惜在徐鳳年眼中略加嚴實了點,他不樂意魚幼薇去酥胸微露,卻也不想不流半點韻味,魚幼薇本就是體態風流的尤物,尤其是那胸口兩堆傲人肥雪,徐鳳年是見識並且品嚐過誘人滋味的混蛋,魚幼薇如此包裹嚴實,連那點浮想聯翩的機會都扼殺了,好在她捧著寵愛白貓,將胸脯擠出了幾分本色,徐鳳年笑著自言自語道:“沒白養你啊,武媚娘。”

出門後徐鳳年善解人意問道:“瘦羊湖賞過沒?”

魚幼薇搖了搖頭。

徐鳳年於是先帶著她稍稍繞路走過了一條白蛇堤,似乎與仙人沾邊的景點都以劍仙居多,從未聽說跟刀有關的。例如白蛇堤是傳說幾百年前有一位陸地神仙見不慣白蛇在湖中興風作浪,一劍怒斬,白蛇死後碩大身軀便成了一條長堤,白蛇堤如此,春神湖也一樣。耍刀的?沒前途啊。滿肚子自嘲的徐鳳年帶著魚幼薇一路行去,很是引人注意,一些個遊湖的騷客士子都鼓足了勁頭或吟詩或高歌,希冀著能搏來那位抱貓娘子的青眼相加,可惜魚幼薇根本視而不見。

徐鳳年調笑道:“你沒能上胭脂正副兩評,怨不怨我?”

魚幼薇隻是搖頭。

徐鳳年笑了笑,問道:“按理說你父親是上陰學宮的稷下學士,你該喜歡士族子弟才對,可以前在北涼,也沒聽你與哪位士子有詩歌相和啊?”

魚幼薇輕聲道:“因為我知道那些口口聲聲不事王侯不種田君王下詔我獨眠的文人,都是君王下詔便癲狂的人。那些自稱要一劍當空驚老龍的酸秀才,則其實是殺雞都不敢的人。我能與他們談什麼詩賦?”

徐鳳年點頭道:“也對,還不如我這種正大光明花錢買文的粗鄙家夥。要不咋說男兒隻說三分話,留下七分打天下?”

魚幼薇低頭不語。

慢行出了瘦羊湖,徐鳳年騎上呂錢塘牽來的駿馬,馬總共隻有五匹,幹脆利落地就沒給魚幼薇獨自乘馬的機會,上馬後世子殿下抱美人,美人抱白貓,成了街上一道養眼的旖旎風景。

騎馬到城門,上了城樓,才知龍虎山幾名看守釣魚樓的老道士已經離開襄樊,原來那張天符已經自行燒毀,難怪襄樊城內百姓人人一派喜慶,徐鳳年登上釣魚台,城門校衛無人敢攔,入了巍峨城樓,徐鳳年在打量城內規格,魚幼薇則望向浩淼春神湖,徐鳳年向寧峨眉請教一些若是攻破襄樊城門後該如何進行巷戰的問題,寧峨眉是鮮明的馬戰將領,進入北涼軍旅後多在邊境上以北莽蠻子的頭顱積攢軍功,雙方交戰,多是平原上的對壘角力,對於世子殿下詢問的攻城戰,寧峨眉隻能說些從老卒那聽來的皮毛,所幸徐鳳年依然聽得入神,偶爾點頭一下,碰到不解處,總要刨根問底,半吊子巷戰的寧峨眉難免要跟世子殿下大眼瞪小眼。

一身便裝的魁梧寧峨眉終於得了個空閑,見世子殿下駐足遠眺,小心問道:“殿下,你問這些事情做什麼?北涼邊境那邊可沒有攻城戰的機會。”

徐鳳年似笑非笑道:“書籍秘笈,隻要是書上有的東西,我想要,就應有盡有,唾手可得。但那些書上沒有的,興許隻是瑣碎小事,對我來說才是無價寶。再說了,這會兒不攻城,就不許我們三十萬鐵騎以後踏平北莽了?”

壯如熊羆的大戟寧峨眉身體一震。

徐鳳年轉頭問道:“寧將軍,靖安王府收下我讓你送去的檀盒了?”

寧峨眉點頭道:“已經收下。”

徐鳳年望向城中遙遠的靖安王府,喃喃道:“被你看破也無妨,世上與京城那位最不共戴天的,不正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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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二章 無禪多情有道

有一座寺建寺千年以來,便正門永閉,不管是帝王將相前來,還是凡夫俗子燒香,都不曾開啟過。

這座山寺走出了無數位得道高僧,最近一位最出名的,俗名楊太歲,是當今兩朝帝師,將來極有可能是三朝。各朝各代圓寂於寺中記載在冊的高僧有三千餘人,其中兩百多人被封國師。起始從小乘禪法到止觀禪,再到北魏朝三十六位肉身菩薩同時在山上開辟譯場,佛光普照,再到八百年前證得無上佛果的禪宗祖師一葉渡海而來,傳授大乘壁觀,終成佛教祖庭。

近數百年佛道相爭,每十年與道門論辯高下,釋門都由這座寺廟的僧人去與龍虎山坐而論道。但與道教祖庭的等級森嚴不同,這沒有太多規矩講究,誰都可以上山,山上各處都去得。這山高寺高碑高塔高佛法高,山高,卻如寺廟名叫兩禪一般馬虎糊塗,始終沒個名字。

這便是天下第一名兩禪寺。

有人這座寺廟說之所以叫作兩禪,是修自禪與他禪,即禪己和禪人。但一千多年漫長歲月,好像沒有一個統一的官方說法,兩禪寺也從未出言解釋過。

山背麵山腳有一座塔林,為兩禪寺曆代高僧葬地,共計千餘座,墓塔大小不一,各有雕刻題記,一眼望去如茂林。兩禪寺本意並未將這當作禁地,隻是信徒虔誠,不敢踏足,久而久之,就少有人來這觀摩。塔林邊緣有一座千佛殿,牆麵上繪有長達數百米的彩繪拳譜,殿內地麵有一百零八個坑窪,據傳是羅漢踩踏出的腳印,千人來看便有千種拳,故有天下拳法出兩禪的讚譽。

萬佛殿東側有一座小茅房,常年住著個沒名沒分的白衣僧人,若不是那光頭身披袈裟,怎麼看都不是個僧人,這白衣中年僧人不僅喝酒吃肉,最過分的是他有個娶了個媳婦!更有一個自小便在寺中長大的閨女!

怎麼看都是惡跡斑斑的中年酒僧幸好除去生活不夠檢點,並不與人交惡,隻收了一個如出一轍好脾氣的小徒弟,加上女兒生性活潑,喜歡在山爬上爬下,寺那個據說時間年歲最長的主持便十分喜愛這娃娃,白衣僧人幾次無意間闖禍,被戒律院的古板高僧追著責罰,便都讓自家閨女去方丈室討要幾串糖葫蘆解饞,老主持隻要看著小閨女,也就立馬消氣了,百試不爽。這個看守塔林的中年和尚帶出來的徒弟可不簡單,小小年紀便當上了寺中講僧,得以身披偏袒左肩的淺紅袈裟,小和尚法號一禪,十分古怪,不過比起他師父的法號,就不顯得奇特了。

風和日麗的好時分,可憐小和尚坐在茅屋前搓洗著一大盆師父師娘的衣物,唉聲歎氣,元宵節那天去山下看燈會,結果不小心就被東西拉去龍虎山,在天師府還與白蓮先生說道了幾句,幸好沒被關門痛打一頓,可一回到寺就遭殃,師娘確是懶散了些,這麼多髒衣物都不清洗,堆在屋中也不嫌臭,非要等到自己回寺才罷休。而且溜出去玩分明是東西的主意,師父師娘見到東西還是那般慈祥,轉頭看我便換了麵孔,吃飯時連碗米飯都少了許多,唉,這會兒東西該是和師娘下山去買胭脂水粉了,師父其實也挺可憐的,藏在床底儲錢的托缽,牛年馬月才能放滿銅板哦。

茅屋中走出一個醉醺醺的白衣僧人,個子極高,一屁股坐在小和尚身邊,同樣是板著一張苦瓜臉。

小和尚都不樂意去瞅一眼。

其實師父也不容易啊。

小和尚搓洗衣服搓得腰酸背疼,百般無聊,隻好隨口問道:“師父,上山的時候聽說寺來了個南邊的名僧,正跟慧能方丈搶地盤呢,你說誰能贏?”

白衣僧人打了個哈欠,沒好氣道:“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再說你慧能師叔打架本事跟你差不多,多半是搶不過人家的。”

小和尚撇了撇嘴,憤憤道:“你不肯教我高深武術,我能有啥法子,千佛殿三麵牆壁上的拳譜,看了這麼多年,我實在是看不出厲害啊。”

這師父沒半點責任心敷衍道:“所以東西說你是笨蛋嘛。”

笨南北老氣橫秋歎氣道:“師父,你說我這輩子能折騰出舍利子嗎?要是不能,我覺得還是去練武好了,東西總是喜歡往山下跑,我怕她被人欺負,我打不過啊。”

白衣僧人想了想,說道:“這樣啊,那你先拿寺那些**歲剛練拳的小沙彌當沙包打嘛,打著打著你就變成高手了。”

小和尚滿腔憤懣道:“這話你早說過了,去年我聽你的去揍一個小沙彌,結果人家師父跑來罵人,你倒好,直接溜了,害得師娘差點把我耳朵都給揪下來!”

中年僧人故作訝異啊了一聲,裝糊塗說道:“有這事?”

認命的小和尚低頭,狠狠搓著髒衣。

半響沒動靜,小和尚轉頭看了一眼,發現師父在抬頭看著萬無雲的天空發呆,忍不住問道:“師父,看啥呢?”

白衣僧人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

小和尚本能先去看師父的手指,很快就被師父敲了一個板栗,教訓道:“說你笨蛋還不服氣,我已經替你指點,你在看什麼?這般魯鈍悟性,還想死後燒出舍利子?”

笨南北沾水的手先擦了擦褲管,這才揉了揉小光頭,準備打破沙鍋問到底,否則就白挨打了:“師父,你還沒說到底看啥呢。”

師父一本正經道:“看月亮呢。”

小和尚白眼道:“大白天師父你看得到?”

怪不得師父法號“沒禪”。

白衣僧人抬著頭,輕聲道:“唉,當初第一次見到你師娘,就是在花前月下。笨南北,為師又想念你師娘了。”

小和尚怒道:“你想就想,跟我說做什麼!”

師父問道:“你就不想東西?”

笨南北立即傻笑了,洗衣服也勤快了幾分,憨憨說道:“想,怎麼不想。”

師父又是一板栗下去,然後語重心長道:“你想東西,跟師父說作甚?明知東西是我閨女,說了還要被我打,你這個笨蛋,為師白教你那麼多艱深佛法了。”

小和尚怒道:“你再打,小心打出一個頓悟啊,到時候我立地成佛,就能燒出舍利子了,看東西還理睬不理睬你!”

師父不屑道:“頓悟一說,是師父我教你的,至於舍利子,為師更是看不上眼,在我麵前充什麼好漢,有本事去東西和你師娘那大嗓門。”

小和尚心中悲憤,默不作聲。

身邊這個師父,笨南北也是下山以後才知道師父比自己想象中要佛法高深一點,山下有個說法,同樣是在山上長大的師父在甘露六年,遍覽天下經書,感到宗派林立,諸家說法繁雜不一,莫有匠決,師父說要誓誌捐身,要去萬之外求一個“大本”,於是西行求法,一走便是十五年,西域爛陀山夠遠了吧?師父卻要走得更遠,求取了《瑜伽師地論》來統一諸家異說,在極西之地的一座寺廟鑽研十年年,精通了五十部經論,甘露三十一年歸來,到太安城時,據說連皇帝陛下都親自出宮相迎,夾道圍觀者有數十萬,爭相目睹白衣僧人的風采。因此寺中才有了一座立雪亭,先皇禦筆親題“白雪印心珠”五字。

如果隻是到這,小和尚笨南北肯定會覺得聽故事呢,後來師父在寺提出了立地成佛一說,這與禪宗正統有悖,結果師父十五年遠行成了鬧劇,差點被趕出兩禪寺,師父所謂的“舉手下足,皆在道場,是心是情,同歸性海”也隻是在近幾年才被略微認可,不管如何,京城數十萬人一同跪地拜佛的光景是不再了,好在師父有一點很讓小和尚佩服,山下人如何看待如何反駁,都遠不如師娘或者東西一句話頂用,東西有些時候僅僅是一句話說重了,師父都要傷心好久。

白衣僧人微笑道:“笨南北,師父已經沒那個心思去跟人爭了,頓悟一說,以後就靠你發揚光大了。”

小和尚緊張萬分道:“師父,別啊,你有師娘,我可不就有東西嗎?多半顧不上你的禪的。”

白衣僧人神情有些懊惱,摸了摸自己那顆大光頭,笑道:“真是羨慕你這笨蛋啊,師父已經無禪可參了啊。”

小和尚跟著歎氣起來。

師父輕聲說道:“要下雨了。”

“大太陽的,不會吧?”

“總會下的。”

“師父。”

“嗯?”

“你總說些廢話?”

“經書上的佛法不都如此嗎?”

“你小聲點,要是被主持方丈們聽到,又得扣我們銅錢了。”

“俗氣,就這樣你還想燒出舍利子?”

“咋了?我本就是沒錢給東西買胭脂才想著去成佛的,要不然我吃飽了撐著去把自己燒了求舍利啊?!”

“哦,不錯不錯,有悟性有根骨,不愧是我徒弟。”

“師父,既然如此,那幫忙洗一些衣服?”

“找打!”

————

江南道湖亭郡最出名的不是肥美的貢品蓮台牡丹,而是一個作風放浪的寡婦,姓徐,從北涼那邊遠嫁而來,接連克死了兩任丈夫,俱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士族公子,一位曾科舉高中榜眼,大登科後小登科,本是天大的喜事,卻死於非命,另一位也不差,是探花郎,一樣在迎娶徐姓寡婦後暴斃,故而江南道都戲言笑問下一位該是狀元遭殃了吧?

不過這個寡婦最近跟一個隔壁江心郡的文人勾搭上了,那男子是江南道頗有雅名的官宦子弟,父輩皆是文豪,此人姓劉名黎廷,別號誠齋先生,十四歲即可作華美駢文,精通聲律,尤其浸淫彈琴,更以精治美食聞名,在江南道士林中別具一格,元配妻子亦是大族出身,德才兼備,奈何劉黎廷遇上那寡婦後便入了魔障,喪心病狂地要休妻,本來隻是兩家事,至多在江南道上被取笑一番,可劉黎廷妻子不知如何與京城大內一位貴妃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那位娘娘可就了不得了,天下女子都得去讀的《女戒》便出自她手。

江南道這等醜聞傳入耳中,自然是勃然大怒,這位娘娘在皇宮內極為得寵,更被趙皇後視同姐妹,所以她這一皺眉,比較天子一怒也差不太遠,於是江南道上官老爺們再不敢心存看熱鬧的想法,硬著頭皮口誅筆伐,劉黎廷雖寫得一手讓人拍案叫絕的道德文章,似乎男子氣概不算多,一見連宮娘娘都發火了,立即醍醐灌頂般清醒過來,先是寫了一首絕交詩送去寡婦門上,再去跟妻子痛哭流涕,更與平日交好的一批雅人高士痛心疾首訴說那狐媚子寡婦是如何勾引自己,一時間可憐姓徐的外鄉女子四麵楚歌,若非她娘家身世過硬,早就被唾沫淹死了。劉黎廷妻子更是專門去了趟報國寺燒香,打了她一耳光,罵之蕩婦,那狐媚寡婦竟是不惱不怒,隻是淺淺笑著,分不清是苦笑還是譏笑。

當時在場湊熱鬧的士子們無不動容。

報國寺的牡丹冠絕江南,根據地理大家考證湖亭郡的地脈最宜牡丹,才能培育出那番世間稱奇的紫嫣紅,當初湖亭郡獨有姚黃魏紫兩種牡丹當作貢品送入京城,花開花落二十日,京師滿城皆若狂,郡中報國寺牡丹不下百種,除去並稱牡丹王後的姚黃魏紫,還有諸多例如青龍臥湖、趙粉、肉芙蓉等千金珍品。報國寺最大的香客當屬那個時下正被千夫所指的徐寡婦,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前來燒香祭拜,風雨無阻。她獨愛牡丹“趙粉”,寺廟後院中有一株其大如鬥的趙粉,枝葉離披,淋漓簇遝,錯出簷甃,聲勢絕豔。湖亭郡迫於她的赫家世以及古怪作風,這株奇崇牡丹幾乎成了她的觀賞禁臠,今日是月中十五,初一便是她被劉妻扇耳光的日子,她帶著一名貼身丫鬟走入後院,離家出嫁時,帶了許多娘家仆役婢女,可她都不親近,唯獨身邊這個才豆蔻年華窮苦出身的小丫頭,倒是沒來由喜歡得很,她治家苛刻嚴酷,府上少有不心懷懼意的奴仆,唯獨這被她取名喚作二喬的丫鬟,知恩圖報,處處敬著護著主子,今天下馬入寺一路走來,暗中無數指指點點,小丫鬟氣不過,這會兒四下無人,苦著小臉打抱不平道:“小姐,這些香客委實可恨,燒香便燒香好了,見到小姐偷笑什麼笑!”

不到三十歲的寡婦捏了捏丫鬟臉蛋,嫵媚笑道:“還是你這妮子有良心。”

小丫頭忿忿不平道:“小姐,那劉黎廷太過分了!那些日子都是他跟狗皮膏藥一般死纏著小姐,到頭來還惡人先告狀,那幫飽讀詩書的士子都是睜眼瞎嗎,怎的都幫著他說話?!”

俏寡婦忍俊不禁,彎腰望著一朵絢爛牡丹,手指撚下一小片指甲大小的花瓣,嗅了嗅,眯眼笑道:“世間男子不大多都是這個德行嗎,有甚好氣惱的,氣壞了自己才不值當。”

小丫頭怯生生道:“小姐,說個事兒唄。”

寡婦被逗樂,說道:“呦,思春了?瞧上眼哪位書生了?你說,若是真不差,”

小丫頭拚命搖頭,咬著嘴唇,抬頭一臉堅毅道:“小姐,劉黎廷家那悍婦太可恨了,聽說她經常去清山觀祭拜,奴婢想去扇她耳光,求到時候小姐別替二喬求情,奴婢被打死就被打死好了,也要替小姐出一口惡氣!奴婢知道小姐今兒不順,就不要再為奴婢煩心了。”

她愣了一下,雙指輕柔撚碎花瓣,啞然失笑道:“沒白心疼你。不過你一個小妮子摻和什麼,被打一個耳光就被打了唄。”

小妮子急哭了,滿臉淚水,抽泣道:“不行,奴婢隻要想著小姐平白無故受欺負,就想跟那悍婦拚命。奴婢若不是小姐搭救,早就被惡人糟蹋了,奴婢是沒讀過書不認識字,但爹娘活著的時候總說過要記別人的好,奴婢最記小姐的好!”

寡婦替小丫鬟抹去淚水,柔聲道:“好啦好啦,本來不想說的,看你這樣子,就說給你聽,好讓你這傻丫頭放心。我呢,是故意留著那個耳光的,你也知道小姐我有個無法無天的弟弟,他這趟出行忙得很,我原先吃不準這弟弟是先去看望他二姐,還是來湖亭郡探望我這個大姐,他要是聽說了這個耳光,可不就妥妥地趕來我這兒了嗎?他二姐呢,心懷天下,不計較這個,我就不行了,總喜歡爭上一爭。人生,難得不遭罪,這便是我為數不多的樂趣了。”

小妮子使勁點頭道:“恩!奴婢知道的,小姐的弟弟是北涼世子殿下,府下人們總愛悄悄說些殿下的事情,可每次見到我就噤聲了。”

寡婦寵溺揉了揉小妮子的耳朵,笑道:“有你這雙順風耳,府上哪敢碎嘴,一旦被我知道,還不得被剝皮抽筋?”

小丫頭終於破涕為笑。

自家小姐好似每次說到那位殿下,心情便極好了。

寡婦眉頭果真舒展了幾分,嘴角含笑說道:“我這弟弟呀,從小就長得好看,家牡丹種植得不多,每次花開,我都會拉著他去賞花,摘下來戴在他頭上,比姑娘還俏。可惜過些日子就要下雨,不知他是否來得及這花期。”

小丫頭拿袖子擦了擦臉,天真道:“菩薩肯定會保佑小姐不下雨的呀。”

寡婦輕聲呢喃道:“小丫頭哪懂無情風雨打散有情風流的苦。”

聽不真切的妮子好奇問道:“小姐說了什麼?”

寡婦調侃道:“說了你也不懂。”

似乎怕這小丫鬟還會做傻事,寡婦柔聲道:“等我這弟弟到了江南道,你便知曉那些個平日眼高於頂的高門士子富家子弟是如何不算個玩意了。”

————

山頂是紫黃貴人紮堆的天師府,山腳隻有一對師徒相依為命的破敗老道觀。

做師父的老道人為了這個閉關弟子能夠上進,可謂是磨破了嘴皮子,起初老道士壓箱絕技的大夢春秋,這連四大天師都不得法門的道統秘術,那徒兒怎麼都不學,聽都不願聽,直到老道士某天冷不丁開竅,拿著北涼世子殿下的書信故意說成是徐鳳年在信上說了,希望黃蠻兒學一學這門可一睡五百年的春秋道法,結果事情真誤打誤撞成了,癡兒徒弟當時就豎起耳朵,真正用心去學“夢春秋”。

背誦這門法門口訣不難,難在如何運轉氣機,大黃庭求厚,夢春秋卻是反其道行之,求薄,練至玄妙巔峰,體內幾乎氣機全無,隻剩“一氣”,老道士之所以器重徒弟徐龍象,不遠千低聲下氣去求北涼王,正是因為徐龍象天生神力,生而便是恐怖的金剛境界,若是學成夢春秋,真正是陰陽互濟,如虎添翼,龍虎老道趙希摶何曾不希望山上出現第二個齊玄幀齊仙人?至於徐龍象是否出自天師府,趙希摶完全不介意,這輩子當麵或者背後說他離經叛道的天師府上人還少了?

以前是徐龍象不肯學,當師父的老道士很頭疼,可現在趙老道還是頭疼,那小子走火入魔了,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在半睡半醒之間,這春秋大夢簡直就是祖師爺給徐龍象量身打造的。老道士原本還能陪著徒弟蹲著看螞蟻或者看溪水,即便說不上話,好歹還算有個聽他嘮叨的伴,如今老道人完全無事可做,太無聊了,隻得掐指算著那世子殿下什麼時日能來龍虎山。

在龍虎山輩分極高脾氣極怪的老道人蹲在青龍溪畔發呆,在發愁怎就看不見乘筏覽景的貌美小娘子呢。

那從不說話的徒弟破天荒走出道觀,蹲在一旁。

無比欣慰的老道士嘿嘿笑道:“徒兒啊,終於出來透口氣了?”

預料之中的沒有回應。

老道人自顧自說道:“我輩求了一輩子的道,總看不太真切,覺著雲遮霧繞,到頭來看你,才知這個道的不可道啊。”

徐龍象隻是雙目無神望向溪水。

老道士感慨說道:“他日下山前,為師帶你去見一個老前輩,你若能撐下一百招就夠了。”

黃蠻兒不知何時摘了一片樹葉,遞給師父。

老道士接過了樹葉,卻苦笑道:“你這徒兒,為師可不會吹哨子。黃蠻兒,是想你哥了吧?”

癡傻的徐龍象竟笑著點了點頭。

老道心有戚戚然,“差不多山上有山楂的時候,你哥就到了。”

這老道雖說聽了北涼世子的勸告,下山時都要好好裝扮一番,還特意跟徒子徒孫們借一柄鍾馗桃木劍什麼的,可在山上還是邋遢得一塌糊塗,叫上草鞋還是自己編織的,身上道袍更是破爛不堪,沾了無數塵土。

這時,黃蠻兒低頭,伸出枯黃手臂,拍了拍老道士身上的塵土,輕輕拍去。

這一生為了一個道字,無妻無子更無孫的老道士愣在當場。

瞬間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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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三章 永子十局一段事

徐鳳年離開釣魚台,帶著魚幼薇在城中閑逛,看到一條巷子擠滿了人,不乏青衫風流年輕士子,走近一瞧,才發現是在賭棋,蹲著坐著站著都有,徐鳳年此時才記起襄樊除了相國巷以銷金窟著稱,還有這永子巷一樣名聲不小,巷中靠壁而坐的都是擺出棋墩棋盒的野棋士,以己身棋力強弱下注不同數額,引誘技癢的遊人和棋癡去上鉤,這等博弈,自然難入棋壇大家法眼,卻最能消磨市井百姓與貧寒士子的光陰,加上下注往往無非幾枚十幾枚銅板,算是小賭怡情。

徐鳳年笑了笑,使勁啃了一口油紙包裹的醬牛肉,當年身無分文饑腸轆轆,有一段時間便以巷弄賭棋掙飯錢,以他被國士李義山調教以及徐渭熊打熬出來的棋力,贏棋不難,隻是往往擺棋地方有同行要糊口,講理的還好,井水不犯河水,不講理的就仗著是本地人去驅趕世子殿下,再就是贏棋也有講究,不可圖著屠大龍爽快,得留有分寸小贏幾子,要不然讓對麵敗得丟盔棄甲,便大不樂意繼續掏錢下棋了,這都是徐鳳年被逼著慢慢悟出來的俚俗微末道理。

世子殿下讓呂楊舒三人離遠點,隻留寧峨眉站在身後,拉著魚幼薇挑了個空隙見縫插針,下注棋士是個落魄學子模樣的青年,衣衫縫補,鞋襪泛白,他麵前空蕩棋盤上擱了十顆棋子,意思便是擺棋的輸了要給十份錢,尋常賭棋,都是隻擺兩三顆,五顆都不常見,可見這名野棋士相當自信,徐鳳年蹲下後正要猶豫是掏幾文錢出來下注,抬頭一瞥,看到對弈棋士是個盲人,這棋如何下?

似乎對這種情形習以為常,目盲棋士溫言道:“無妨,聽到落子聲,我便知落子於何處。”

徐鳳年點頭道:“我下注十文。”

盲棋士從袖口掏出錢袋,掂量了一下,麵有愧色,輕聲道:“這位公子,我輸了便要欠你十六文錢,若公子不嫌棄,我手邊有一本祖傳棋譜,應該能值這個數。”

徐鳳年笑道:“好。”

棋譜什麼的,徐鳳年可不上心,聽潮亭能讓棋壇名士癡狂的棋譜不計其數,《桃花泉弈譜》《南海玲瓏局》《仙人授子譜》等等,世子殿下能給你堆出一座小山,何況如今棋盤縱橫十五道變成十九道,往往越是上了年數的棋譜就越發不值錢了。古今棋士手筋力量就大體而言,後者終歸是越來越強。盤膝靠牆而坐的盲棋士膝下放有一盒黑子,攤手微微一伸,示意徐鳳年執白先行。這名野棋士雖然穿著寒酸,氣態卻不容小覷,舉手抬足間皆透著股真正世家子的儒雅古風。

正式對局較技前,雙方各在對角星位上擱置兩子,稱為勢子,這便是古棋座子,很大程度限製先行優勢,而且注定了中盤於中腹的激烈戰鬥。徐鳳年將手上醬牛肉交給魚幼薇,率先起手三六,這一掛角被自詡黃三甲的大國手黃龍士評點最佳侵角。年輕盲棋士神情平靜,果真可以聽音辨位,黑子應手九三,與白棋分勢相持。接下來各九手的黑白落子都沒逃出先人路數。從旁觀戰的魚幼薇父親曾是西楚棋壇赫赫大家,在上陰學宮求學時也隻惜敗給號稱戰力舉世無匹的黃龍士,她自小耳濡目染,頗有父親棋風,自然是精通弈理,恐怕梧桐苑的北涼小國手綠蟻都不敢說穩贏魚幼薇。看到相互十手,魚幼薇有些失望。

可徐鳳年白十一斷,卻讓魚幼薇眼前一亮。那目盲棋士同樣是微微凝滯,不再落子神速,略作思量才提子複落子。古語棋從斷處生,徐鳳年接下幾子皆由此一斷而生,不可謂不別出心裁。盲棋士一路隱忍,終於黑十八在角部尚未安定的情況下搶先攻擊,五六飛攻,魚幼薇皺眉凝神一番深思,這一型竟有四十四變之多。下意識去看徐鳳年,他仍然不動聲色,落子速度始終如一,白四十三時輕輕扳出,棋盤上那間殺機四伏,看得魚幼薇心驚肉跳,這一手實在是太凶烈些了,白五十九飛補與八十三尖,同樣是氣勢洶洶,殊不料目盲棋士局麵如一葉扁舟泛海,搖搖晃晃,偏偏不倒,至黑一百八十手後便已是穩操勝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麵,徐鳳年很平靜地投子認輸。

徐鳳年再掏出十枚銅板,說道:“還是十文。”

盲棋士執白先行,這一局依舊是徐鳳年早早挑起硝煙,盲棋士沉著應對。魚幼薇依稀瞧出端倪,徐鳳年極重攻擊,那盲棋士卻不與大多世人相同,最重地勢凝形,一些個當下看似隨手惡手的落子,總能與中盤甚至收官遙相呼應,靈犀十足,若非徐鳳年憑借層出不窮的花樣硬生生掀起一波波無理廝殺,兩盤都拖不到兩百手以後。當下正值女子大才的徐渭熊改十五變十九以及破除座子製的弈林千年未有變局,以魚幼薇來看,棋力略勝世子殿下一籌的盲棋士注定會一鳴驚人,況且這名棋士是否隱瞞實力還不好說,果然是市井藏龍巷弄臥虎。

“再來。”

連敗兩局的徐鳳年輕聲笑道,這次執白以雙飛燕開局,這個定式曾經廣為流傳,隻是近五十年來最拔尖的國手們在巔峰擂爭酣戰中都棄而不用,黃龍士更說起手雙飛不無太緊,失了醇味,算是給這個經典布局判了死刑。徐鳳年幹脆就坐在地上,結果換了舒服些的姿勢,棋盤上兵敗如山倒是更快,輕鬆三連敗,盲棋士身前已經堆了三十枚銅板。徐鳳年抬頭透過永子巷牆簷看了眼天色,已是晚餐的點上,可難得遇上棋力這般高明的野棋士,就招手將舒羞喊到身邊,讓她去酒肆弄些吃食來,很快舒羞便端了個大食盒,放有四雙碗筷,楊青風試過無毒後舒羞才敢放在徐鳳年身前,徐鳳年笑問道:“一時半會我是不打算走了,要不你也吃些?”

那目盲棋士不拘小節,笑著點頭。魚幼薇養尊處優的嬌氣女子,與徐鳳年一同坐著吃飯也不覺得失態,大戟寧峨眉則站著幾口就將一頓飯食風卷殘雲下肚。野棋士緩慢進食時甚至主動與徐鳳年說了三盤敗局的得失,說到徐鳳年的妙手強手,毫不掩飾他的讚歎,提起幾招隨手無理手,則也直截了當說出不足,徐鳳年頻頻點頭,受益匪淺,相談盡歡,徐鳳年笑問棋士是否師從棋壇名家,那目盲棋士搖頭說家世平平,年幼失明以前才剛開始接觸圍棋,失明以後無所依托,隻得與棋作伴,在永子巷賭棋已有小十年,掙到的錢隻夠溫飽,一有閑餘就去購買名士棋譜,存不下丁點兒銀子。說話間盲棋士拍了一下腦子,從行囊中抽出幾本儒家典籍,交給屁股隻能跟地板挨著的徐鳳年,輕笑道:“墊著。”

徐鳳年接過書,抽出兩本交給雙腳早已發麻的魚幼薇,笑道:“不妥吧?辱沒了聖人學說。”

盲棋士微笑搖頭道:“禮義廉恥可不在書上。”

徐鳳年不再矯情,與眼前贏了他三十文的野棋士一起吃飽喝足,再起十九道上的硝煙,徐鳳年屢戰屢敗不知疲倦,盲棋士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落子清脆,神態自若。

永子巷十局,殺得天昏地暗,從正午到暮色再到月色,塵埃落定,徐鳳年一鼓作氣連著輸了十把,付出一百文。永子巷野棋士都已撤去,徐鳳年盤膝坐在一本儒家經典上,看著棋盤上的敗局,重重歎息,說道:“你這等手力,可以跟上陰學宮徐渭熊一較高下了。”

野棋士搖頭道:“尋常人下棋大概算是弈隻一麵,我勉強能有兩麵,當今棋壇名家可顧三麵,渭熊先生卻是與黃三甲雙雙獨弈四麵,我哪敢去蚍蜉撼大樹。不過此生若能與渭熊先生手談一局,雖死無憾。”

徐鳳年幫忙收拾棋子入盒,這才起身玩笑道:“我可沒有你這種朝聞道夕可死的境界,輸給你不冤枉,這趟願賭服輸。嘿,那上陰學宮有名動四方的當湖十局,咱們也算有永子十局。就此別過。”

目盲野棋士笑道:“這幾本書就贈予公子吧。”

徐鳳年一點即透,其中兩本書籍在魚幼薇屁股下墊了許久,想必野棋士早已聽聲聞味,知道是自己帶出來的“家眷”,出於避嫌,再討要回去就不合適了,徐鳳年再掏出十文錢,交給起身後身材清瘦棋士,打趣說道:“最後這十文錢,就當從你這邊再買兩斤禮義廉恥好了。”

棋士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下,溫雅笑道:“公子不缺這些。”

徐鳳年大笑而去。

盲棋士收拾好行囊,孤站在寂靜無人的巷弄中,麵朝巷口深深彎腰,一揖到底。

————

走出永子巷,策馬而返,徐鳳年嘖嘖道:“小小永子巷就有這麼厲害的人物。”

魚幼薇皺眉問道:“他是刺客?”

徐鳳年啞然失笑,下巴抵在懷中的魚幼薇腦袋上,一臉無奈道:“你想多了,我隻是感慨那木盲棋士的棋力驚人而已,他自稱棋盤上隻可弈兩麵,過謙了,我敢說二姐與他下十局都要輸兩三把,想必是他從未與頂尖國手手談過,因此不知道自己的厲害。”

魚幼薇點頭道:“此人弈棋擅長以棄為取,以屈為伸,視野開闊。可不僅是隻限如此,第九局中被你無理手惹惱了,才展露出他即便是正麵角鬥,力量更是奇大的一麵。他若真是普通家世,失明後自學成才,那毫無疑問這人是棋道的天生巨才。”

徐鳳年輕輕說道:“他的雙目是被刺瞎的。”

魚幼薇愕然。

徐鳳年感慨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些背後辛酸就不是本世子感興趣的了。”

魚幼薇揉了揉武媚娘腦袋,問道:“沒有想過請到身邊做幕僚嗎?”

徐鳳年搖頭道:“下棋下得好,不意味著做官就能做順。我已經賭輸了一百文,就不再去賭了。”

魚幼薇笑而不語,這位世子殿下棋力可謂相當不弱,想必連輸十局已經是顏麵盡失,不好意思再與那目盲棋士過多接觸了。

徐鳳年沒來由說了一句,“就看靖安王趙衡的賭運如何了。”

徐鳳年突然苦著臉道:“完蛋,老子今天賭運這般差,此消彼長,趙衡那隻老烏龜十有八九要賺翻。”

魚幼薇疑惑問道:“怎麼了?”

徐鳳年呢喃罵娘了幾句,沒有作聲。

永子巷中,年輕盲棋士吃力背起行囊,不過棋墩兩盒棋子外加幾本棋譜而已,便有些勞累不堪了,棋士默默自嘲百無一用是書生,走了幾步,揚起一個溫煦笑臉,永子十局,足足掙了一百文錢哩,這兩年自己在永子巷中除了故意示弱,就沒有真正輸過一局,襄樊本地愛棋人已經不願意自己賭棋,除非是一些來永子巷遊玩的外鄉客人,才會上鉤,所以一日賺百文,是難得的好光景。再則那名公子極為有趣,身世自然是極好的,他眼瞎心不瞎,那般家世優越的公子哥,卻下得一手好棋,這些年自己已經很難去費心費神下棋了,年幼學棋時贏棋開心輸棋更歡喜,如今一直贏棋不輸棋,下棋的愛好便愈發清減,生怕哪天就真的隻是為了糊口而去下棋,真有那一日便是棋道止步的一天。念及自己慘淡身世,盲棋士麵容冷淡,似乎忘了去如何去悲慟。

這世道,瞎了不去看就好。

若能多遇上幾位下棋十局的好心公子,興許才會後悔當年自刺雙目,可家道中落,落魄如喪家犬後為了苟活,下棋十年,遇上了幾個?

行到巷口拐角,盲棋士被攔下。

傳來一道威嚴嗓音:“我家主子要見你。”

盲棋士平靜道:“不見。”

不遠處停了一輛馬車,車中雍容男子手上拿著目盲棋士的身世記載,紙上筆墨還未幹涸,分明是才提筆寫就的東西,永子巷十局,巷內賭棋的旁觀的陸續不下數百人,即便是身在局中的年輕棋士,都沒有多想,隻是認為好運遇上了心善的公子哥,卻不知首局結束時便有消息傳到襄樊城中最權貴的地方,下至第三局時就有棋譜送達那座門口擺有雄獅的府邸,第五局時府中主已經讓下人去徹查目盲棋士的身份,第八局結束,車廂內的男子還在猶豫如何處置,直到第九局,見識到那個年輕瞎子的真實棋力,這才笑著親自出府,一直耐心等到現在,當手上拿到最後幾頁目盲棋士十年賭棋生涯的瑣碎零散記錄,他覺得耐心可以更大一些,所以當貼身侍衛在馬車外輕說那人不見,他並不惱怒那小子的有眼不識泰山,再者,那小子本就是個瞎子嘛。

男子燒掉了於己而言無非是幾百字一段螻蟻身世的幾頁紙,然後親自下馬,走到那風骨極硬的目盲棋士身前,緩緩說道:“陸詡,青州海昌郡人士,祖父陸遊是前代碩儒,父親陸兄皆是不差,一門三傑,主修經史,不曾想修撰西楚國史時替讀書人說了幾句公道話,被小人構陷,差點滿門抄斬。你自刺雙目,自絕仕途前程,才得以保下性命,這十年日間在永子巷賭棋,夜間便去相國巷為勾欄女子撫琴,掙的都是髒銀子,可知你的仇家已經成為海昌郡郡守大人?”

目盲棋士平靜道:“這銀子,不髒。”

中年男子笑問道:“且不論銀子髒不髒,我問你,想不想一展才華,而不是在兩條巷子鑽營求活?”

年輕棋士笑道:“雖說此時已是晚上,可陸詡還是不太願意做夢。”

男子哈哈笑道:“聽說你曾經說過一句話:我輩腹有千斤書萬斤才,要賣卻隻賣與帝王家。”

目盲棋士皺眉道:“這等讀了幾天書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謅狂語,當不得真。”

男子沉聲道:“我卻要當真一回!”

目盲棋士苦笑道:“事到如今,還不肯放過陸家嗎?”

那手上掛了一串念珠的男子平淡道:“我姓趙名衡。帝王家,如何才算帝王家?一個靖安王夠了沒?!”

————

靖安王府,世子趙珣滿頭霧水找到在書房中抄寫佛經的父王,輕聲問道:“聽說父王帶了一名扛琴的目盲棋士回府?有何深意?”

靖安王笑道:“此子是海昌郡陸家的最後一人,若隻觀棋,府上無人能勝過他,交由你養著便是,反正花不了幾個錢,如果隻是個在棋盤上經緯談兵的貨色,就當養了不會咬人的條狗,若是的確有些才華,就收入王府幕僚,雕琢一番,日後你當著他的麵收拾一下海昌郡太守俞漢良,他再出謀劃策便真正誠心了。士為知己者死,珣兒,這點古人說爛了的道理,你要牢記在心。而且如何與這等士子相處,你要收起與韋瑋那幫紈交心的那套,別依仗著身份壓人,天下讀書人不都是傻的,心思最是細膩,興許讀不出大義,但讀出分不清是自負還是自卑的性格,總不是難事。珣兒,父王教你一事,對付這些個士族才子,你就把他們當作靖安王世子殿下,你當作他們。”

趙珣笑道:“知曉了,父王將心比心,早已是佛心了。”

靖安王趙衡眯眼笑道:“不需你溜須拍馬。”

趙珣小心退出書房。

趙衡繼續以一杆軟毫抄寫佛經,抄寫完畢,冷冷道:“陸詡,本王留著你無非是想過幾日與你說一段故事。本王這般大手筆,若沒個無關大局的知音,太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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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四章 筆下遊青蛇

徐鳳年回到客棧,無所事事就去薑泥房中,看到一老一小兩人在桌上鬼畫符,擱了兩口白瓷小碗,一碗盛水,一碗盛酒,兩人手指各自蘸了酒水就在桌上龍飛鳳舞,此時約莫是小泥人嫌棄老劍神寫字越界,侵占了她的地盤,因此她鼓著腮幫瞪眼相向,老劍神隻得收斂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興致,低頭一吸,將桌上酒水都吸入嘴中。薑泥看見徐鳳年走入房中,袖口迅速胡亂一抹,將桌上水字都一股腦擦去,徐鳳年調侃道:“跟老前輩練字?還不如偷偷跟著練劍呢,神符總不能白借出去。老前輩隨便教你幾手絕技,不就把我給甩出去十條大街那麼遠了?要是不小心學成了兩袖青膽,嘖嘖,江湖上肯定要封你做女劍仙,多威風,什麼王仙芝啊鄧太阿啊,見麵都要跟你客套熱乎。到時候你千萬記得去跟高手們說上一句,我薑劍仙當年給徐鳳年那草包當過丫鬟,嘿,想想就牛氣。”

薑泥怒氣衝衝道:“練字要你管?!誰給你做丫鬟!誰要練劍給你漲臉麵?!”

徐鳳年一屁股坐下,促狹問道:“怕吃不住練劍的苦頭?”

薑泥要去抓水碗去砸,結果被早有預料的世子殿下拿繡冬刀按住小手和瓷碗,笑道:“別動手,今天沒工夫跟你鬧騰,我是來找老前輩取經的,你要愛聽就坐一邊涼快著,不愛聽就麻煩你走上兩步。”

薑泥咬牙道:“這是我房間!”

徐鳳年不搭理這隻被到踩尾巴的小野貓,將從海量秘笈中攫取出來的十幾招式簡明扼要說與老劍神聽,起先李淳罡似乎很不耐煩,掏了掏耳屎,輕輕彈掉,徐鳳年說到後來,老頭兒雖說還翹著二郎腿,但已經不去扣耳屎惡心人,端起隻剩下半碗酒的瓷碗,一邊喝一邊聽,沒點頭沒搖頭,古井不波。徐鳳年說完見老劍神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情,不甘心地再詳細拆解了一遍,將十幾式根源的書籍名稱都提了一遍,再將自認為十幾招應當如何連綿融匯也說了一下,結果老劍神隻是眯眼喝酒,徐鳳年有些氣餒,伸手去拿起薑泥做練字用的小碗,將白水一飲而盡,看得小泥人十分懊惱早前沒有投半斤砒霜下去。

說到口幹舌燥的徐鳳年喝了半碗水,直愣愣望向半天沒動靜的老劍神。

反正什麼都沒聽懂的薑泥幸災樂禍道:“三腳貓呀三腳貓。不配啊不配。”

這個不配,自然是來自當初襄樊城外白衣觀音那句不配雙修,這些時日薑泥總拿這個去嘲諷世子殿下,很是解氣。老劍神始終在神遊萬,總算是收回視線,瞥了一眼徐鳳年,終於開口說道:“初聽你嘮叨,老夫覺得呱噪,你這種投機取巧的行徑是武道末流,剛想罵你幾句,沒來由想起一個故人一樁故事,王仙芝年歲與老夫和齊玄幀其實差不多,但論成名,卻晚了很多年,他當年也是與你一般拾人牙慧,走他山之石攻玉的下乘路數,老夫和當時一些高手每次出手對敵,總能看到這廝遠遠觀戰的身影,與老夫當時久久止步於天象神仙兩境之間不同,這老小子卻能夠愈戰愈勇,現在回想起來,世人都說王仙芝悟性無雙,因為觀戰一次便可對天下武學過目不忘,所以才有後來徒手折斷天下劍的絕世修為,並不準確,王仙芝如同一名丹鼎大家煉氣士,抓起身邊一些丹石,卻不止於丹石本身,都被他丟入丹爐,融匯一爐,老夫兩袖青蛇,到了他手中便成了一袖青龍,所以世間高手與王仙芝對敵,都將其視作一塊砥礪自身修為的最佳磨石,這是好事,奈何磨礪以後,本事有所提升,卻總是追不上王仙芝這鳥人的腳步,才有了無數高手不約而同‘既生芝何生我’的娘們牢騷。徐小子,你要做王仙芝第二?”

徐鳳年訝然無語。

老劍神嗤笑鄙夷道:“既然真心想要習武,連把王仙芝趕下天下第二寶座的那點誌氣都沒有,你小子還練個屁的刀。”

徐鳳年無奈道:“王仙芝自稱第二,誰不當他是武道第一人。”

老劍神搖頭淡笑道:“第一?老夫可不這麼認為,王仙芝說自己第二,隻有一半是傲氣,還有一半就是這家夥的自知之明了,世上總是會竄出一兩個不可以常理論的怪胎,至於這些怪胎是出自佛門是道教,或者是江海山林,就隻有天曉得以及在武帝城上挑戰天下的王仙芝自己曉得了。當時齊玄幀死後,老夫本以為王仙芝總算要揚眉吐氣了,不曾想至今還是天下第二,想必齊玄幀死後出現了王仙芝都忌憚的陸地神仙,否則以王仙芝的脾氣,不至於這般做作。老夫覺得這一屆武評正評垃圾得很,副評倒是做得不俗氣,榜上四人,都有希望在王仙芝老死之前給江湖一個驚喜。尤其是剛剛在武當山上打了一架,差點把真武大帝都給拆掉的武當新掌教與龍虎齊仙俠,後者有老夫當年的風範,你嘴的騎牛的,則像平時一聲不吭但一放屁就全天下都得捏鼻子去聞的齊玄幀。至於你小子嘛,倒是挺像王仙芝,可惜王仙芝不管如何大器晚成,在你這個年紀也能隨便一抬手殺死幾十號徐鳳年了。”

薑泥在一旁笑道:“真厲害,跟王仙芝相像呢。豈不是到了王仙芝這個歲數,可以排到天下第兩百高手了?”

徐鳳年被小泥人這個說法逗得捧腹大笑,轉頭說道:“借你吉言,本世子一定長命百歲,怎麼都得活到王仙芝那個歲數。”

薑泥懊惱不語。

徐鳳年哈哈笑道:“以後本世子闖蕩江湖碰上不順眼的高手,第一句話就問他是不是天下第兩百高的高手!”

老劍神揮手道:“去去,老夫還要陪薑丫頭練字。”

徐鳳年就這樣被趕出了房間,關門的時候不忘朝薑泥伸出兩手,一手豎一根手指,寓意活到一百歲,一手兩根手指,意思則是天下第兩百高手,看得薑泥火冒三丈,關門後,賭氣道:“不練字了!”

遭了無妄之災的老劍神愕然道:“為啥不練字?”

薑泥氣鼓鼓道:“沒心情。”

老頭兒一臉鬼祟,輕聲慫恿道:“薑丫頭,試試看想著這桌麵便是徐小子那張笑臉。”

薑泥猶豫了一下,眼睛一亮,小跑去火急火燎再倒了一碗水,接下來練字簡直就是字字鐵畫銀鉤,字字入木三分。

老劍神此時有些明白為何徐小子那麼喜歡逗弄眼前丫頭了。

李淳罡捧碗喝了一大口酒,更堅定了心中要與徐小子去做的一筆交易買賣。

再看薑泥練字,輕聲呢喃,善意提醒道:“劍與字同,最重一氣成。小泥人,來來來,老夫寫字你來念。”

薑泥哦了一聲,看著老頭兒手指,默念道:“朝遊東海暮西山,袖中青蛇膽氣粗。一遇不平便放杯,拔劍當空氣雲錯。連喝三回急急去,隻見空人頭落。世人道我在登階,早過巍巍十八樓……”

老劍神灑脫寫字時,瞥見薑泥不僅在讀,而且這丫頭情並不自知手指跟著在桌上書寫,與他桌上所寫詩句不僅形似更神似。

我不去練劍,劍意自然足。雙袖雖無劍,青蛇膽氣粗。

老劍神以斷臂姿態入世以後,第一次喝酒不多卻酣醉。

房間內劍意森然,分不清出自誰手。

————

魚幼薇慵懶趴在桌上,白貓蹲在她眼前,蜷縮起來,像一團雪。

魚幼薇伸出一根手指,武媚娘伸出兩爪抱住,憨態可愛。

早已不是涼州頭號花魁的女子笑道:“還是我的媚娘好,除了吃就是睡,無憂無慮,想見你時你都在身邊,不想見你就不見你,也不怕你記仇。”

她更不是那個曾被喚作魚玄機的少女了,臉頰貼在微涼桌麵上,伸手去摸著寵物的毛茸茸腦袋,自言自語道:“你想不想離了我獨自生活?”

既然武媚娘注定無法開口說話,她便自問自答道:“即便一開始會想,可習慣了就不去想了吧?明知這樣不好不對,但偏偏走不掉逃不掉,是不是?”

“你呀,就是個花瓶兒,還是不算好看的那種,能活著,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你比不過院的丫鬟們,比不過那些獨自行走江湖的女俠們,比不過一個敢拿匕首去恨的孩子,誰都比不過。你連爹娘都忘了,連名字都忘了,你能比得過誰?這樣的你,值得誰去多說幾句話?”

“你總會老去的。”

……

外頭,世子殿下靠著房門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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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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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五章 老流氓落子十二

“道不可道,禪沒的參,人生寂寞如大雪崩。”

“師父,你又傷春悲秋了。”

“笨南北,等哪天你有了媳婦,也會如此的。”

“唉,肯定是師娘又去山下買胭脂了。”

————

“師父,你這幾天總去磨菜刀做什麼?”

“磨鋒利了,好砍人。”

“啥?師父你別想不開啊,我們已經是出家人若再想不開,那些上山燒香的佛門信徒該咋辦?雖說師娘和東西總愛亂花錢……”

“跟東西和你師娘沒關係。”

“哦,這就好。那是又瞧哪位方丈不順眼了嗎?我覺得慧光方丈就挺挨揍的,可動刀子總不太好,師父咱們還是照老規矩套麻袋打悶棍吧,比較不傷和氣。”

“……”

“啊?不是慧光方丈?”

“是給姓徐的那小子磨的。”

“啊?為啥,徐鳳年人挺好啊。”

“這兔崽子敢跟我搶閨女,不砍他砍誰?”

“師父,徒兒想去念經了。”

“你怕啥,就你這點本事,東西讓你搶了這麼多年也沒見你搶走。再說了,砍了你,誰來洗衣做飯?”

“……”

“南北,東西天天在你耳朵邊上說那小子如何如何,你沒點意見?”

“沒啊。”

“收了你這麼個笨蛋徒弟,真是佛祖打瞌睡。你就不怕東西跟人跑了?到時候別找師父哭。”

“嘿,肯定是師父哭得厲害些。”

————

“師父,你說我哪天萬一真的成佛了燒出舍利了,東西會不會傷心啊。”

“南北啊,你先去做飯,咱們吃飽了再想這個問題,好不好?”

“哦。”

————

“師父,為何你與師娘吵架,每次都是你先認錯?”

“有些事對了,另外一些事情都錯了也沒有關係。明白了沒?”

“不太明白。”

“比如你喜歡東西這件事是對的,所以……”

“師父你別說了,我都懂了。”

“嗯?這會兒你悟性怎的比師父還厲害了?”

“嘿,這就是徒兒修的禪嘛。”

————

“南北,下山以後就沒見到比東西更好看的姑娘?記住了,出家人不打誑語。”

“沒有!”

“不錯。”

“師父,你提起酒葫蘆做啥?”

“如果你回答說有,就知道為啥了。”

————

“師父,除了東西和師娘,你還怕誰嗎?”

“咱們寺活了一百五十多歲的主持,師父就怕,怕他不給銅錢。”

“寺外呢?”

“沒了吧?”

“師父,出家人不打誑語!”

“容師父好好想想,哦,還真有一個,當年跟你師娘搶過你師父,吵架吵得半斤八兩,幸好師父拳頭比他硬一些,想必全天下,那老流氓也就咱們寺不敢來了。”

“老流氓?等等,啥叫跟師娘搶過師父?!”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隨風而逝吧。”

————

襄樊城都知道青州最狐媚的女子就住在相國巷,她分明是淪落紅塵的妓女,卻沒有誰敢將她視作勾欄女子,她叫李白獅,本名李小茹,先世是東越三流官宦家族,談不上國破家亡,隻是父輩不善經營,謝世後留下個爛攤子給年幼孩子,李白獅隨乳母去廣陵西泠湖畔變賣祖產為生,住在鬆林小樓中,娛樂山水,長成了美豔動人的少女,體態玲瓏非凡,每次出行,總有眾多翩翩美少年跟隨,後來為了躲避廣陵王麾下一位猛將的強行擄搶,輾轉流落到了千之外的青州襄樊,先是成了一位道姑,再進了相國巷,憑著精於音律歌舞,擅長察言觀色,很快便一躍而成豔壓三州的名妓,尤其擅長家鄉西泠腔,被譽作“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

這次胭脂評,是唯一一位以妓女身份上榜的女子,對聲色雙甲的說法更是給予了肯定,簡直就是讓全部登過青樓的襄樊男子感到大快人心,胭脂評終究要比士林間評什麼四大十大花魁來得更有說服力。

隻不過聽說近期李白獅的心情不太好,因為襄樊城的道士仿佛一夜之間都出了城,好似是擺下周天大醮前,道教祖庭龍虎山與佛門立了個賭約,如今看來大概是龍虎山輸了,龍虎山有四大神仙一般的大天師坐鎮?會輸?一時間坊間流言四起眾說紛紜,說是那一晚瞧見了身穿雪白僧袍的女菩薩,領著萬鬼出城而去,也有說是龍虎山沒有輸,隻是十數年超渡群魔,道士們都要去龍虎山領取功德。不知怎麼的說起白衣僧侶,就談到了風馬牛不及的當年白衣國師,那個讓京城數十萬人一起跪拜的活菩薩,加上北涼世子入城的小道消息,這些時日襄樊百姓是有說不盡道不完的談資了,酒肆茶坊的生意異常紅火。

襄樊全城知道白玉獅子李雙甲,順帶著知道她有一名禦用琴師,是個年輕瞎子,彈琴時從不露麵。

清晨時分,昨日已經搬入靖安王府住下的盲棋士來到相國巷中段的白玉獅子樓,不同於以往在夜幕中背琴而往,這次雙手空空,這棟青樓後院管後門的小仆役睡醒惺忪蹲坐在門口石階上,見到樓神仙

李花魁的琴師來了,立即跳起身,堆起笑臉,笑臉更多了幾分平時逢迎待客的真誠,陸公子在白玉獅子樓彈琴,上上下下幾百號人都知道他脾氣奇好,風骨極高,雅氣極豐,與任何人都能溫文爾雅說上話,一些打賞得到的真金白銀,總是沒出樓便被陸公子送出去,自己隻留一些銅板兒,因此當初狗眼看人低吐過這瞎子唾沫的管門小雜役,總是自詡與陸公子不打不相識,倍加殷勤,領著今日未攜琴的盲琴師進門。

小雜役歡喜道:“陸公子,上次求你教我寫的名字記下了。”

陸詡微微一笑。

麵容清秀的年輕仆役好心說道:“紅魚館那邊的神仙姐姐們可都喜歡晚起,陸公子你到了那邊總是要耐心等上一些時間。”

目盲卻認路的陸詡點頭道:“知曉了,我獨自去就行,不麻煩宋小哥。”

仆役笑著領喏了一聲,原路折回。

盲琴師到紅魚館前,遇上許多晨起做活的女婢丫鬟,鶯鶯燕燕們都歡天喜地喊幾聲陸公子才罷休,膽子被樓內紅牌小姐們養肥些的,還要與陸詡調笑幾句,故意向這位公子討教問些“一樹梨花壓海棠”或者“華嶽山前見掌痕”到底是何解,盲琴師隻得討饒,更惹來嬌聲笑語不斷。這位言談儒雅性子溫和的陸公子,起先在達官顯貴富豪子弟比大白菜還常見的白玉獅子樓中,十分不起眼,若非李雙甲李大家青眼器重,誰會正眼瞧上一眼?入樓後第二年一天彈琴,被他撞見了一名城內排得上名號的權貴富豪給雛兒伶倌強行破-瓜,白玉獅子樓雖說比一般青樓妓館要多一些規矩,但民不與官鬥,一名小清伶而已,犯不著與襄樊地頭蛇翻臉,那個祖上幾代都是青州軍大佬的家夥在廊中強要了那名年幼清伶也就罷了,事後還要抽刀劈死,盲琴師顧不上安危,扛著家傳古琴便衝上了去,沒打著那惡人,反倒是被侍衛踩在腳下,一場鬧劇,直到李白獅親自出麵說情,才壓下去,從刀下救了盲琴師的性命。

白玉獅子樓許多人至今仍記得一身是血的陸詡坐在廊中,懷中抱著斃命的可憐少女,脫下身上寒酸衣衫輕輕,覆上那具衣衫不整的屍體。

今日紅魚館不知如何得知陸詡要來的消息,李雙甲的貼身婢女祈福早早站在院門口迎接,見著盲琴師,柔聲笑道:“陸公子,小姐已經候著了。”

陸詡搖頭道:“今日來隻是想與紅魚館親口說一聲以後我不來彈琴了,李小姐當年借我的古琴畫龍,我想將來每月掙得銀兩陸續還上一些,祈福姑娘,我就不入館叨擾李小姐了。”

在白玉獅子樓地位比一些紅牌還要高的美豔婢女惋惜歎息一聲,略微欠身,朝盲琴師施了個萬福,這才轉身走向院中。

二樓窗口,站著一位國色天香的女子,祈福已經算是襄樊難得的美人,隻是與樓上她對比,就失了所有顏色。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天下名妓花魁,道姑李雙甲身後黃梨木椅上坐著一位正低頭給一架二胡調弦的老頭。

李雙甲等到陸詡身影消失,轉身低眉順眼問道:“老祖宗,今日真不需要獅奴去城外蘆葦蕩會一會那北涼世子了?”

兩鬢斑白的二胡老頭隻是閉目挑弦聽音。

按理說李白獅在胭脂評前就是青樓十大名妓之一,十幾年人脈經營,與門閥士林都有了深厚交情,她差一點就要嫁給西林黨領袖柳宗徽,這些年遇上眾多懷才不遇的貧寒士子,都慷慨解囊,其中數位都已是朝廷清貴,眾人拾柴,才有了李白獅雙甲江南的名聲,如今上了胭脂評,更是成了當之無愧的青樓魁首,從未聽說李雙甲與誰香溫玉軟過,甚至說至今仍是雛兒,怎會讓一個老頭兒留宿房內?莫不是李白獅好這一口?那也太重口味了些。傳出去還不得天下震驚?

被李雙甲恭敬喚作老祖宗的二胡老頭睜開眼,仍是不說話。

已經知道老祖宗不喜自己多說這個話題,李白獅換了個問題,“老祖宗何需那般重視挎木劍的窮小子?”

老頭兒抬頭斜瞥了一眼亭亭玉立於窗前的尤物,隻是他雙眼卻不帶任何感情,語氣更是冷淡,“老夫下棋,起手知收官,你這種中看不中插的花瓶,廢什麼話。”

被羞辱至極的胭脂女子李雙甲竟然沒有任何怒氣,愈發恭順了,下意識彎下了纖細蠻腰,如此一來胸脯便鼓起得厲害,幾乎撐破了衣裳,她身體嬌小玲瓏,胸口風光則氣勢洶洶,傳言更有一雙白蓮玉足,習得道教房中術與密宗歡喜佛,在床上可做出各種玄妙姿勢,故有白玉獅子滾繡球的旖旎說法。

二胡老頭駐顏有術,兩鬢霜白如雪,分明是花甲甚至是古稀的年邁歲數,但麵容隻如中年男子,屈指彈了一根弦,說道:“陸詡的棋是老夫教的,這趟來紅魚館,老夫便是要看這小子會不會一朝得誌便猖狂,所幸沒白教他下棋,懂得留白三分,仍是留下了你送給他的古琴,本來以老夫最初見到他時的性子,是不樂意受人恩惠能還不去還的。接下來能否掀起風雨,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一顆棋子最妙處,便是連高明棋手起先都不曾想到可以成為勝負關鍵手。”

李雙甲低頭道:“老祖宗手談的本領自然是當世第一。全天下都是老祖宗的棋盤哩。”

二胡老頭置若罔聞,說道:“北涼那小子今日離城,襄樊也就沒你的事兒了,你去京城。”

李白獅毫不猶豫點頭道:“獅奴隻聽老祖宗的。”

老者悄無聲息離開紅魚館,他要去一處襄樊城東北角的私宅,頭有個他一手調教出來的木偶女子,與裴王妃裴南葦有六分形似七分神似,如今已是被靖安王世子趙衡金屋藏嬌,每次出行寵幸都鬼鬼祟祟,生怕被父王知情,趙珣以為行程安排天衣無縫,卻不知道每次寵愛調教那名被他深情喚作南葦的女子,牆孔後頭都站著一個看待兩人翻滾錦被都當作行屍走肉的老人。趙珣的性格謹慎,早就去讓人順藤摸瓜查到了那小娘的身世背景,一切並無古怪,故而那一座私宅,便是他在世間最大的享樂福地,小美人太像王府上那位每次見麵都得喊娘的女子了,一顰一笑,甚至皺眉的神態,都差不離,每次在王府內被父王訓斥,或者在花園偶遇王妃後,他都要來私宅狠狠發泄一番,極盡繾綣,直到精疲力竭。

春秋國戰落幕以後,便是一盤嶄新的棋局,老人已悄然落子十二。

其中大多數還在落子生根,但有一些卻要馬上要發力了。

去了趟私宅,老人便馬上出城,前往襄樊城外賞景最好的蘆葦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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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好地方

王妃今天出城賞景,靖安王世子殿下趙珣親自送到襄樊城門,上了釣魚台目送遠去,這才隻帶了一名扈從,曲折繞到了金玉滿堂藏佳人的私宅,這棟私宅除了那隻金絲雀,隻有一名丫鬟和兩名老嬤嬤,再無閑人,更沒有半個男子,趙珣推門而入,頓時覺得心曠神怡,這遠不如靖安王府恢宏氣派,隻是兩進的院落,但在世子眼中,卻是好不容易尋覓到的人間仙境,那座規矩森嚴的王府,那個供奉地藏王菩薩的佛堂,一花一草,一磚一瓦,都透著股他越是年長越是無法忍受的陰氣,讓人窒息,那個至親男人,更是心機深沉到連做兒子的趙珣都不敢揣度,趙珣怨恨這個男人當年為何沒有痛下殺手,坐上龍椅穿上龍袍,更畏懼這個男人吃齋念佛轉珠時的沉默背影,可最讓世子殿下揪心的,卻是這個男人為何娶了她回來,娶回來又不知疼惜,夫妻相處竟是相敬如冰,有事甚至相敬如兵,真是天大的諷刺。

趙珣深呼吸一口小院獨有的清新氣息,這擺滿了蘭花,這花兒是她最愛的,這個貴為王妃但連相國巷妓女都不如女人,一年中隻有兩次出城機會,都是去看那一片蘆葦蕩,春看嫩蘆綠芽擁簇,秋看老蘆風起如飛雪,裴南葦裴南葦,隻是名字中帶了個葦字,便喜歡去看那最無趣乏味最飄零柔弱的蘆葦了嗎?

被世子殿下小貓小狗一般養在院中的女子自打第一天進來,就被剝去了名字,趙珣當然喜歡她羊脂暖玉一般的身體,抱在懷中便有冬暖夏涼的韻味,但真正打心眼癡迷癲狂的,隻是她的神態,像此刻趙珣見到她後畢恭畢敬說到珣兒給請安來了,她僅是端著架子輕輕冷哼一聲,趙珣的骨頭立馬就輕了幾兩,太像了。趙珣露出一臉獰笑,罵道婊子養的裴南葦,讓你跟本世子裝清高!然後二話不說就衝上去撕碎她與那個裴南葦如出一轍的衣裳,抱去內宅大床上,狠狠鞭撻,雲雨過後,趙珣恢複常態,躺在床上眯眼享受著偽王妃的揉捏肩膀,遺憾道:“皮膚與身段還是差了點,平時說話嗓音已經幾可亂真,可一旦到了床上,終歸還是美中不足,下次注意些,若下趟臨幸,你還是這般露餡……”

坐於床上的女子用鼻音嬌膩嗯了一聲。趙珣抬頭瞥了一眼,一把抓住她的柔順青絲,將她的頭按在胯下,陰鷙暴戾道:“好葦兒,本世子想你的小嘴兒都要想瘋了!”

兩番肢體交纏的歡愉,趙珣披了一件外袍徑直躺在房外簷下的檀木地板上,安靜望著一串無風不動的風鈴,此時的靖安王世子倒真是像個溫良公子,與世無爭,與人無害,氣質儒雅,偽王妃蹲跪在趙珣身邊,陪著這位瘋子一起看風鈴。其實趙珣安靜無語時,是一個相當惹人親近的年輕男子,她見他怔怔出神,才有機會去打量那張據說與靖安王有九分相似的俊美臉孔。趙珣盯著由一串碎玉片子綴成的雅致風鈴,柔聲笑道:“好看嗎?她這輩子是不會這般看我一眼的,她連我父王都瞧不上眼,更別說我這個連一個世襲罔替都沒有的世子了。”

靖安王世子殿下閉上眼睛呢喃道:“真羨慕那些百姓人家啊。”

趙珣走了,臨走前扇了她一耳光,理由是簷下偷看了他那幾眼。一邊臉頰紅腫的偽王妃小心翼翼躺在世子躺過的地方,並無絲毫記恨,隻是與他一樣仰頭望著風鈴,風起鈴響,空靈悅耳。她驀地坐起身,望向一位不知何時坐在欄杆上的老人,充滿了發自肺腑的敬畏。她被靖安王世子驚為天人,初入小院沒有少被皮鞭抽打過,稍有不對就耳光火辣,到了床上更是百般受辱,但這些她都不怕,甚至她有些時候夜深人靜時抱著那位世子殿下聽他哽咽,會有一種哀傷。唯獨眼前那個從不曾動粗的老者,讓她懼怕到了骨子。

這些年始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人輕聲問道:“你喜歡上這隻生於王侯家的可憐蟲了?”

偽王妃匍匐在地上,嬌軀顫抖。

老人輕淡笑道:“無妨,那趙珣也不是蠢貨,你若不付出一點真心,他遲早會玩膩你的。”

跪在地上的她終於能夠喘過氣來,抬頭一臉不解望向對她而言半仙半魔的老者,說他神仙,是算無遺策,幾乎趙珣每一步都在老人預料之中,可越是這樣,她便越是覺得可怖驚嚇,她原本明明學那裴王妃學得更像,老人卻不準許,隻讓她每一次表現得更嫻熟一點即可,這會兒再想,她終於明白若是一開始便盡善盡美,靖安王世子便不樂意經常往這來了。老人這份拿捏人心的功夫是不是爐火純青了?怎樣的人物才會如此處心積慮去算計一位藩王?

老人望向那串碎玉風鈴,是他要偽王妃去掛的,果然趙珣十分喜歡,超乎想象的喜歡。

老人輕聲笑道:“上下左右我中空,不管東西南北風,一律為人說般若,叮叮咚咚叮叮咚。”

偽王妃不敢說話。

老人起身笑道:“你和那可憐癡兒的運氣好與不好,就看今日了。可惜你們瞧不見。”

老人負手離去前淡然留下一句讖語般的言語,“以後見著雷霆震怒的靖安王,隻管拚死替趙珣說好話,興許可保你一命。”

偽王妃一臉木然。

風再起鈴再響。

叮叮咚咚叮叮咚。

沒有了出塵意味,隻有殺氣。

————

武當山上熱鬧了,因為來了個王八蛋。

這個混帳家夥來自龍虎山也就忍了,竟然還跟跟眾望所歸做了掌教的年輕師叔祖大打出手,怎麼樣,被打了吧?

山上數十座宮觀大小道士們都在議論這個,上了年紀的要相對憂心忡忡,那廝畢竟是武評上的小呂祖,是龍虎三位小天師之一的齊仙俠,一身出塵劍道修為不是吹的。輩分小的那幫道童則就忍不住開始跳腳大罵了,恨不得卷起袖管去跟那位暫時住在大蓮花峰竹廬中的小呂祖掰命,小道士們終究沒見識到齊仙俠拂塵作劍劈紫竹的仙人氣魄,其實山上也就騎牛的掌教在一旁看著,本意是搭把手幫個忙盡盡地主之誼,奈何小天師不領情,當時殿外一戰,年輕掌教一手奪拂塵,隨後齊仙俠的劍氣便讓一座真武大帝雕像搖晃了半天,一株千年老樟都被小呂祖整個兒倒拔而出,若非年輕掌教隨手拎了隻千斤香爐擋了幾下,一身嶄新道袍就得廢了。幾位掌教的師兄都聞風趕來,在門外看得興致高漲,一點不心疼老樟被拔香爐被損,隻差沒有搖旗喊,交頭接耳隻顧著評點交手雙方招式高低。

竹廬前,齊仙俠坐在一張青蒲團上呼吸吐納。

不遠處,一個年輕道士手抓了把牛草在喂牛,有些難為情說道:“小道那幾位師兄的確是不太像話,高手風範不如你們龍虎天師府。師兄們習慣了看我出糗,你見諒一個。”

齊仙俠實在懶得理睬這個陰魂不散的家夥。

騎牛長大的年輕道士笑道:“你真打算在武當山住下啊?掛在太虛宮大庚角飛簷下的呂祖古劍,你真想要,拿去就拿去好了,我就當沒看見,反正我打小就覺得那柄劍太可憐,有人用它是最好。”

齊仙俠睜眼怒目說道:“呂祖遺物,豈可兒戲!”

年輕師叔祖無奈道:“那你總找我打架也不是個事兒啊。”

齊仙俠冷笑道:“總要分出一個勝負我才能下山。”

年輕師叔祖拍了拍大青牛背脊,小聲嘀咕道:“氣量還不如徐鳳年。”

齊仙俠身前白尾拂塵猛地一跳。

洪洗象苦著臉說道:“怕了你了,你們龍虎山委實不像是修道人,哪來這麼多爭勝心。”

齊仙俠譏笑道:“你們武當若沒有爭勝心,為何在山下立起玄武當興的牌坊?”

洪洗象笑道:“瞧著有氣勢唄,呂祖的墨寶,多稀罕。”

齊仙俠冷哼一聲,與這道士正二八經說理,實在是對牛彈琴。

洪洗象小聲說道:“學道須教徹骨貧,囊中隻有五三文。這可是呂祖留下的警世名言,再瞧瞧你們龍虎山,黃三甲當年便笑話你們該是囊中隻有千萬文才對。”

齊仙俠聽到這話反倒是不怒不氣了。

江湖上與廟堂間每隔一段時日都會流傳出一些有趣的口頭禪,往往是文人爆粗口莽夫文縐縐,最為生動。黃龍士這句嘲諷天師府修道不修心的調侃是一例,這回北涼王徐驍進京麵聖,散朝後在殿外痛毆三品大員,就大罵了一句“你這廝要不是褲襠多了一隻鳥,胸口少了兩坨肉,就真是個娘們了!”上陰學宮這一任大祭酒則有一句傳遍天下的名言,是他年輕時候調侃一位江南前輩大儒的,“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嫂子”。崆峒派曾有一位劍士當初與武林同道一起圍剿魔頭,臨敵前心生懼意,萬般無奈就找了個蹩腳借口說“剛聽說媳婦懷孕,我先回了”,令人捧腹。

洪洗象牽著大青牛,臨行前說道:“你住下便住下,說不定以後能與我一同下山。有個伴兒,我膽子也大些。”

走出去幾步,這位掌教轉身厚顏笑道:“喂喂,別那麼小氣,給我說說湖亭郡的事情。”

齊仙俠伸手要去抓馬尾拂塵。

洪洗象騎上牛,跑路了。

不苟言笑的齊仙俠竟然嘴角勾起。

瞬間沒了劍拔弩張。

這便是武當山啊。

任你誰來了,都會和氣。

和氣生仙氣。

————

兩禪寺。

兩位女子登山,一路上和尚們都打招呼,一些個定力不好的小和尚都要背對著方丈們向一位小姑娘做鬼臉偷笑。

小姑娘則不愛搭理。

光頭,光頭,漫山遍野的,都是光頭!誰愛看!

“娘,你就讓我下山吧。在山上總對著爹和笨南北兩顆大光頭,多無聊。”

“閨女,光頭多好啊,晚上都不用點燈。”

“娘,不許逗我笑,都不淑女了!”

“哪是說笑,娘在苦口婆心跟你說大道理呢,要不以娘的花容月貌,會看得上你爹?”

“娘,山下女子可比你好看多了,真不知道爹為什麼要跟你過日子。”

“死丫頭,沒娘能有你?還有,你摸一摸自己胸脯說良心話,你娘會不好看?!”

“……”

“唉,閨女,等你大些,就會明白隻要在一個男人心中好看,你就是天下最好看的姑娘了。”

“啊?可徐鳳年說我長得一般,完了!”

“閨女真是長大了,娘很欣慰。閨女,娘真不好看?不行,再下山一趟,還得買些胭脂水粉,多撲一些在臉上就好看了。”

“娘你又亂花錢,爹肯定要跟笨南北蹲牆角嘮叨去了,他們一起叨叨叨,可煩了。”

“讓他們叨叨去。哪天不叨了才不好。”

這娘倆,似乎挺俗氣。

虧得各自身後愛慕著她們兩個的光頭,是那般佛氣。

————

襄樊城外三十,那一片廣闊無垠生機勃勃的蘆葦蕩,不知為何今日沒了生氣。

中央地帶,一名富貴公子哥坐在了蘆葦蕩中“天波開鏡”的牌坊上,腳下是四尊符將紅甲。

東北,站著一位其貌不揚莊稼漢般的壯年男子,腰間纏繞了一捆金黃色軟劍。

據說天下有個連續兩屆武評的第十一高手,刀劍槍矛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儒釋道三教九流,門門涉獵。他太聰明駁雜了,以至於不知選擇何種趁手的兵器,最後便隻好弄了一柄軟劍,真氣灌注後,可刀可槍可箭。

西南,一名青衫客雙手扛著一支竹竿,緩緩行來。

驟然間,馬蹄聲響起。

蘆葦蕩中萬千飛鳥掠起。

一手調教出偽王妃與李雙甲的老人與蘆葦蕩邊緣的捕魚人家要了一壺粗劣米酒,眯眼聽著牽礱舂米聲,喝了口酒,自言自語道:“真是個死人的好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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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七章 風水

蘆葦擇水而居,大簇大片,很容易成灘成塘,襄樊城外這一個蘆葦蕩本來見不著秋蘆飛雪的美景,自從靖安王妃鍾情以後,原本一到秋季就來砍折蘆葦當柴燒或者做紙漿的襄樊百姓便自動沒了蹤影,所幸那位裴王妃菩薩心腸,每年都要補貼贈予附近村民一些銀兩,加上有她大駕光臨,使得城中好事的士子文人給蘆葦蕩評點出諸如阡陌葦香和綠湖問漁的景點,天波開鏡的牌坊便是前兩年由一位書法大家揮毫寫下的,一來二去,趁著給富貴遊人們搖櫓賞景的機會,賺了一筆可觀數目的銀子。

不過裴王妃一般隻是踏春過後踏秋觀蘆雪,今年顯然要來得略早了一些,她出城排場一直極小,除了兩名貼身女婢,便隻有一小隊輕裝卸甲的王府侍衛,靖安王趙衡這些年治理襄樊卓有成效,愛民如子,口碑極好,加上遠近聞名這位藩王一心虔誠信奉佛道,因此王妃出城從來不曾聽說有碰到過煩心事。

由坦途官道岔入一條小道,便是繁茂成林的蘆葦蕩,王妃以往幾年賞景,千篇一律下車後就讓侍衛遠遠跟著,後者也不敢打擾王妃情致雅趣,加上蘆葦比人高,起碼能做到讓王妃眼不見心不煩,這一次卻奇怪了,不僅來早了,王妃到了岔路口時仍是沒有下車。

車廂內,便是在府內都事事親曆親為的裴王妃親自點燃一尊檀香小爐,跪姿而坐,臀部墊在雙腿上,無形中擠壓出一個飽滿弧線,車內兩名婢女哪怕同為女子,瞧見了這幅景象都要心動,王妃尤其有一頭柔美異常的三千青絲,貼身婢女們梳理時輕輕握在手中,皆是忍不住由衷讚美幾句,而性子溫和的王妃都會望向青銅鏡中的自己柔柔笑著,婢女偶爾為讀書讀疲乏了的王妃清洗那雙白蓮玉足時,更會怦然心動,感慨王妃實在是太美了。

裴王妃手上拿著一封信,是出府前靖安王趙衡交給她的,說最好在蘆葦蕩邊上親手轉交給那名北涼世子,若非如此,她不會這麼早來這片蘆葦蕩。裴王妃拎著那封口都未用心封上的信封,似乎在猶豫著是否抽出信件,對於靖安王趙衡,世上沒有誰比她更懂了,他什麼話都不說透什麼事都不做絕,留下來給人去猜,對誰都是如此,世子殿下趙珣的乖僻性格,便是被這位父王硬生生逼出來的,至於趙珣那些有違人倫的隱蔽眼神,出於女子直覺,早已不是懵懂少女的裴王妃豈會不知?那孩子多半是恨她多一些,雖說當年進入靖安王妃,並沒有爭強鬥勝的心思,但當時的正王妃即趙珣的生母不知為何就病死了,這筆帳,不管裴南葦如何心安理得,都得記在她頭上,故而這些年麵對趙珣不合規矩禮儀的複雜眼神,不曾說破,從未出聲訓斥,更沒有在靖安王麵前有任何鼓動唇舌,趙衡極重養生,等到靖安王死後由趙珣世襲爵位,怎麼都是二十來年後的事情,想必那時按律降爵為靜安侯的趙珣也不至於對人老珠黃的自己心生想法。

裴南葦除了手上密信,腿邊還擺有一隻裝有念珠的檀盒,她極喜歡檀盒上的雕飾,盒子沒有打開過,因為她知道越是自己在意的東西,趙衡便越憎惡,何況這檀盒還是趙衡眼中釘送的?她怕一旦打開,被他得知,那念珠與檀盒就都沒了。

裴王妃柔聲道:“你們下去看看北涼世子殿下是否近了。”

這兩位連王妃一日三餐吃了什麼都要與靖安王書信如實稟報的婢女告退一聲,便姍姍提裙下車。

裴王妃雙指撚出密信,是靖安王的親筆:送侄千。

裴王妃皺了皺眉頭,喃喃道:“寓意送君千終須一別?就不親自相送了?”

裴王妃搖了搖頭,似乎自覺對這五字不得要領。趙衡當年宮闈奪權失敗後,雖然在王朝內如今最頂尖的一撥廟堂權貴中評價不高,甚至被異姓王徐驍和幾大得勢藩王大加嘲諷,但她卻知道這仍是一個極有野心的男子,一日不恨當年所受羞辱,一日不想重返那座城那座宮,這樣一個野心勃勃如窗外蘆葦不絕於風吹雨打的藩王,世子趙珣被打,卻要親自登門請罪,已是天大的忍耐,真是破罐子破摔,再度自貶身份給一個後輩抒發一番離別情誼?裴南葦沒來由想起出府時他站在台階頂上,居高臨下撚珠微笑說的那句話:“夫妻緣分一場,已替你祈福百萬句,本王問心無愧。”

裴南葦將密信放回信封內,低頭看了一眼檀盒,撥開簾子看到婢女們還在道路上翹首以待那名世家子,下意識伸手去撫摸檀盒,剛剛觸及便被火燙了一般猛然縮回,這位王妃心生懊惱,賭氣般狠狠抓起檀盒砸在車廂內壁上,檀盒墜地,滾落出一串古樸念珠,裴南葦不信佛法更不信黃老學說,隻是出身名門士族,這些年又在靖安王府見多識廣,對這串中原美譽“太子”的婆羅子聯結而成的“滿意”,一見鍾情,女子善變啊,才丟了檀盒,這會兒便滿目憐惜地去拾起念珠,靠著車壁,握住一顆象牙白色的圓潤太子,裴南葦仰首癡癡望著。在世人看來,貴為王妃,青州是她的,襄樊是她的,窗外蘆葦蕩是她的,都說她的,可實情如何,就如市井百姓一輩子不會知道廟堂宮闈的勾心鬥角,這些,其實都不是她的。

裴南葦想起了年幼時的無憂無慮,想起了初入王府的風光赫,想起了當年正王妃那張森冷的臉孔,想起了趙珣從趙衡那學來的陰沉,想起了瘦羊湖湖畔客棧出門時的那一下荒誕,當她聽到馬蹄轟鳴,終於想起了密信,記得了相濡以沫白頭偕老的靖安王那臨別如同一幅挽聯的贈言,裴南葦悚然一驚,失手丟掉了念珠,臉色像是一片秋季淒涼的雪白蘆葦。

哪是送君千,分明是一送到黃泉!

————

一名年輕人躺臥在天波開鏡的牌坊頂端橫欄上,微風起蘆葦蕩,輕輕吹拂著他鬢角發絲,十分閑情逸致。

他自認是一個很樂觀的年輕人,從不去怨天尤人,幼年與娘親孤苦相依,受盡白眼,她病逝枯瘦如女鬼時,他才九歲,娘親臨死前說了許多他當時聽不懂的話,大概意思是生下了他並不後悔,更不記恨那個他從未見過麵的父親,後來他親手挖墳下葬了死不瞑目的娘親,他雖小卻也懂得,她是希冀著能最後見到那人一眼,哪怕一眼也好,可沒有。

當他在枯塚墳塋上想著怎麼才能不餓死的時候,出現了一名說話尖聲細氣的魁梧男子,嗓音與身形截然相反,穿了一身他從未見識過的富貴衣衫,瞧著好看至極,可總讓人覺得是披了一件華貴的人皮。

小小年紀的他就覺得是見著吃人的惡鬼了,可那名男子隻是牽起自己的手,說要帶他回家。

家?

娘都沒了,家在哪?

然後他被帶到了一座城牆很高的城,透過車簾子,都看傻眼了。下了馬車後一路上都沒有與他說話的家夥牽著他仿佛走過了無數道城門,終於走到了一座湖,湖邊上,站著一個怎麼看與自己很像的男子,一身金黃,爬滿了蛇。

後來,他終於知道那不是蛇,是龍。而那名見麵後沒說任何話沒露出任何表情的男子身上穿著的,叫龍袍。再以後,他有了兩個便宜師父,除了帶著他“回家”的家夥,另外一個是不太愛笑的老和尚,前者脾氣極好,在湖邊初看到那一身爬滿猙獰黃蛇的男人,當場便嚇哭了,這個日後成為大師父的家夥領著他回去時就蹲下去輕聲說別怕。長大以後,記憶中姓韓的大師父不管自己如何調皮搗蛋,都是隻對著自己笑著,好似除了笑他便不會做什麼事似的,那個大到沒有邊際的家,所有人見到他都會怕得要死。十二歲那年中秋,偷偷去爬武英殿賞月,被抓了去差點砍頭,是大師父跪在那個男子眼前求情,他才知道大師父不止會笑,天天被人跪拜的他也會給人下跪,那以後,就再沒有人攔著他去爬大殿了,武英殿保和殿文華殿,隨便爬。

二師父脾氣就要差了許多,總有數不完的雞毛撣子,與他說佛法,說輸了要被打,明明說贏了也要挨揍,倒是有一次趁二師父發呆,摸了他的光頭,二師父反而沒有生氣。其實及冠以前,真相便早已水落石出,隻不過他也不願意去爭這爭那,何況爭也未必爭得來,生父是那人又如何?在那個人人皆是貌合神離的家實在是呆膩歪了,加上與隋珠那個頑皮丫頭實在不對眼,三天兩頭打架對罵,幹脆就跑到上陰學宮去逍遙快活,世間女子,他隻喜歡明明長得不好看卻十分耐看的,他的娘親便是如此啊,即使病入膏肓那麼不好看了,可那眼神依然讓他覺得最親昵,終於有機會去親眼見一見那名聲很大脾氣很差的姑娘,翻-牆入了小樓,果真就被一劍給刺過來,後來不得已約定當湖十局,輸了便輸了,誰規定男子一定要勝過女子的?他就很樂意這輩子專門服侍自個兒的娘子,把她服侍得舒舒服服,一生一世幸福安穩沒半點波瀾才好。

可惜每次偷偷去她那兒給雞鴨喂食,都逃不過一頓劍氣淩人的驅攆,他不計較,自家媳婦兒嘛,與相公耍點小心眼小脾氣可不就是天經地義的討喜事情?

這個樂天向上的年輕人腳下站著四尊符將紅甲。

水甲已經被一位重出江湖的老劍神破去,心疼歸心疼,可念在老劍神是在給小舅子賣命,他就忍了,甚至不介意留下一具水甲符甲。

既然差不多仁至義盡,也就得開始幹正事了。

這趟偷跑出學宮,最主要是給靖安王趙衡送去一句口信,約莫意思就是世襲罔替本來呢,是沒你趙衡啥事的,但隻要你肯出力,北涼那邊的那份兒就給你了。

靖安王是個大大的聰明人啊,以前魄力不夠,這回兒學聰明了,一出手就是大手筆。

年輕人坐起身,雙腳掛在牌坊上,眺望過去,終於看見了官道上揚起的塵土,笑道:“小舅子,可別怪你的未來姐夫不仗義啊,要知道這塊地兒,風水是極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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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八章 酸菜和十一

一名青衫客由西南而來,肩上扛著一根瘦竹竿,扛了一會兒,便拿下竹竿去撩撥蘆葦,嘴上念叨著一支鄉土氣息頗重的小曲兒,“我替大王巡山來”“見著姑娘一同壓寨去”,反複哼唱了幾遍,期間還蹦跳了兩下,沒望見想要見到的景象,百無聊賴,重新扛回竹竿,頭也不轉問道:“江上李淳罡那一劍,你說我硬擋,擋得住嗎?”

沒有回音。他也不氣餒,繼續自顧自說道:“當時以為老劍神破而後立,一舉踏足陸地神仙境界,出了武評才知道隻是天時地利人和的湊巧,妙手偶得嘛,也沒什麼了不得的,我與你出劍塚時,我一劍加上你一劍,也都各自摸到了劍仙的門檻,這番與老前輩再戰,你說勝算有幾分?”

沒有佩劍隻有竹竿的青衫遊俠兒身後依然寂靜無聲,或者說隻有漫無邊際的風吹蘆葦嗚咽聲,聲聲入耳。正是這名清瘦青衫客在鬼門關口一竿挑翻了大船,腳下一葉小舟瀟灑而來瀟灑而去,在消息靈通的武林中已經在被津津樂道,老劍神才剛複出,吳家新劍冠便翩然前往挑戰,怎麼看都噱頭十足,近期已經掙了江湖人士無數斤的口水唾沫。但底層江湖俠士與綠林好漢隻是在震撼這名劍俠的一路南行所向披靡,有心人卻已經在打探到底是何方神聖才有資格做吳六鼎的劍侍,奈何吳家劍塚是個滴水不漏的古怪地方,一直得不出個確切的所以然來,隻是依稀得知這一輩劍冠吳六鼎的近身劍侍比起上一輩還要出類拔萃。成為劍塚劍侍,對劍主忠心耿耿不需多說,注定要一生不事二主,所有劍侍都是自幼便被老輩枯劍士按照天分高低揀選給吳家嫡係後輩,一同成長,一起練劍悟劍挑劍,劍塚每一代都有幾十對劍主劍侍,唯有成為劍冠的劍士,才可以象征吳家劍塚行走江湖,新劍冠的實力毋庸置疑,天生籠罩著一股悲劇意味的劍侍更是惹人好奇,加上這座不知埋葬了多少劍道天才的墳地向來有劍侍實力超過劍主的傳統,天曉得吳六鼎身邊的神秘劍侍是修習何種霸道劍術?因此那些不待見劍塚自視一家獨大唯我獨尊的潛在勢力,不是確保萬無一失的前提下,都要好好掂量掂量,不敢輕易去攫其鋒芒。

劍主修王道劍,劍侍習霸道劍,是劍塚祖宗刻在劍碑上的成文規矩。論殺人劍術,天底下可沒有比吳家劍侍更厲害的劍客了。

青衫吳六鼎感慨道:“咱倆真是絕配,我小時候死活不肯與我爺爺去學外王內聖,總覺得以老祖宗的天賦,僅隻是得了素王稱號,無法在我家劍道上稱王,那我學什麼王道劍,還不如與姑姑一樣練入世的霸道劍來得威風。你呢,誤打誤撞,倒是打小被授予王道劍,連爺爺那柄‘素王’都被你從劍山上替我取了回來。我入世練入世劍,你出世劍卻得陪著我入世,委屈你了。靖安王說姑姑的大涼龍雀在那人手上,我不去管那些廟堂捭闔的陰謀,但那把劍,不管如何我都要替你拿來。”

吳六鼎身後終於出現一道修長身影,背負著一柄不出鞘已是劍氣凜然的長劍。她與吳六鼎一般身穿文士青衫,容貌平平,格外棱角分明,眉宇間有一股殺伐英氣。

古劍“素王”,天下名劍第二。力壓劍塚曆代所葬十六萬劍。

應該並非目盲的背劍女子始終閉目而行,清風拂麵,吹得她一頭隻以紅繩粗略係了個馬尾的發絲肆意飄散。

扛著竹竿的吳六鼎轉身嬉皮笑臉道:“翠花,為何明知你長得不算好看,我就是喜歡你呢?”

負劍閉目緩行的年輕女子一本正經回答道:“大概是你喜歡吃我做的酸菜。怕沒有酸菜吃,才喜歡的我。”

她打小在吳家劍塚便出了名不善言辭,除了練劍練劍再練劍,除此唯一的興趣就是做酸菜,吳六鼎年幼時便很嘴饞這個,不幸一饞就饞了這麼多年。她出身貧寒,被帶入吳家劍塚前是村野人家的閨女,大概由於以往的記憶就僅剩酸菜味道了,入了天下學劍人心目中的聖地,便嚐試著去做酸菜,至於味道好與不好,沒有對比,自然便沒有答案,反正青梅竹馬長大,準確說是青梅竹劍長大的吳六鼎一直吃也沒有吃煩。她一臉刻板的回答興許在外人耳中荒誕不經,吳六鼎卻聽得很用心,並且很正二八經去深思這個問題。翠花的酸菜啊,天底下還有比這更美味的玩意兒嗎?況且翠花不提劍而是很認真去做酸菜的時候,不太好看的她總顯得好看一些。

“翠花,今日我若死在李淳罡手中,以後每年清明就別祭酒了,我不太愛喝,搞一大盆酸菜就行。”

“好。”一名劍侍侍奉劍主,並沒有為劍主報仇的規矩,臨敵破敵時更不準出手幫忙,隻有葬劍守墳的習俗。吳家老祖宗當年立下這條鐵律,怕得就是後輩有所憑仗而耽誤了孤身求道的精純劍心。

“翠花,酸菜就隻能用白菜嗎?”

“我隻會白菜醃漬。”

“換換口味唄,咱們都到了南方了。”吳六鼎流著口水一臉期待。

“你難道不應該想著如何破解李淳罡的兩袖青蛇嗎?”劍塚這一輩劍侍魁首皺眉輕聲問道。

確實有些不像話了,且不說是大戰將啟的緊要關頭,便是尋常時分,一位吳家劍冠與一名劍侍似乎也不應該聊些酸白菜的話題啊,好歹聊些玄妙靈犀的劍道感悟,說些讓天下劍士一聽就拜服崇敬的言語。

“想著活下來才能吃到酸菜,比較有鬥誌。也不用去想我使素王劍會不會心懷愧疚。李淳罡的兩袖青蛇也好,鄧太阿的桃花枝也罷,不管劍術劍意,終歸都在劍道範疇。天底下,真沒有比吳家更懂劍的地方了。”吳六鼎輕聲笑道,雙手搭在竹竿上,眯眼望向蘆葦小道盡頭。

————

腰間纏繞一捆金黃軟劍的莊家漢子與吳六鼎恰好對角,由東北往中而走,這名皮膚黝黑如鄉野農夫的漢子神情木訥,略微低頭,懷中有一處凸起,似有一個木盒形狀的物件。

正是這樣東西讓他來到襄樊城。

當年襄樊十年鏖戰,對一心學武的他來說,並無對錯,哪怕是王明陽死在了釣魚台,他也不會去與人屠徐驍計較什麼。他不是沒有試圖勸說王明陽離開襄樊,甚至親口對其說過便是你守城勝了,東南半壁大廈將傾,一己之力能如何?可那人不聽,最終隻是以襄樊二十萬血肉之軀成全了一人的名節。這等慘絕人寰的暴戾行徑,與那敵對的人屠何異?便更有道德一些了?聽聞這慘烈結局的他當時正在北莽,並未奔赴北涼尋仇,隻是說了一句不許徐家人再入襄樊。

他說到做到。

何況靖安王趙衡還交付給他那隻裝有王明陽眼珠的盒子,他隻是一名武夫,兩大藩王的恩怨,不想去摻和,但既然北涼王的兒子敢來襄樊,他就要履行當年諾言。

因為王明陽是他同父同母的兄長。

————

兩名女婢墊了半天腳跟終於瞧見了那名惡名如雷貫耳的北涼世子,他並沒有舒舒服服呆在車廂內,與一名仙風道骨的老道人乘馬而來,她們不約而同納悶這位世子殿下就不怕吃灰塵嗎?縱使馬術再好,終歸是顛簸難耐,哪有坐在車上愜意?她們小跑回王妃所在的馬車,說那世子到了。裴王妃緩緩下馬,一手攥緊那封隻有寥寥數字的密信,一手握著“滿意”念珠,臉色如常,她依然是那個在鍾鳴鼎食王侯高牆內都氣質出彩的大富貴女子,亭亭玉立站在車旁,望著那個不知是可恨還是可笑或是可憐的後輩登徒子緩緩接近,不知為何,手心滲出了汗水。

徐鳳年早看見了蘆葦蕩口子上的車隊,離著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肅容輕聲問道:“魏爺爺,桃木劍都用上了?夠不夠用?”

這兩日不見蹤影的九鬥米老道魏叔陽撫須微笑道:“桃木三十六,劍陣已經準備妥當。”

徐鳳年點了點頭,陰沉道:“祿球兒信上說襄樊王明陽的弟弟也來了,我就不明白當年襄樊攻守戰了整整十年,他也不曾幫手,為何今日卻來湊熱鬧?良心發現了?”

魏叔陽神情瞬間凝重起來,歎息一聲,搖頭道:“老道這就不敢妄言了,隻知此人的武道修為極為深厚,否則也不至於接連兩次登上武評,連續二十年做了那天下第十一高手,外行看熱鬧,覺得這名號可笑,老道真是半點都笑不出來。”

徐鳳年不握馬韁,雙手按住繡冬春雷兩刀,眯眼望著被靖安王府侍衛拱護著的兩名俏麗女婢,若說那姓王的第十一來城外“待客”,屬於情理之外的意料之中,那在路上便已聽聞出城消息的裴王妃,就有些莫名其妙了,靖安王趙衡這老烏龜瘋了不成,要把身為王妃的她放在這幾乎可以稱作必死之地的蘆葦蕩?要引君入甕可以理解,可需要付出這般慘重的代價嗎?好歹也是一位比玉人還嬌媚的正王妃,或者說趙衡已經為了世襲罔替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徐鳳年喃喃道:“暫時已知的有第十一和四具符將紅甲,趙衡還有哪些後手?既然連裴南葦都肯當作等同於一顆棄子的棋子,那必定就不止是這般‘客氣’了。怎的,事後就說本世子對出城賞景的靖安王妃圖謀不軌?故意一路尾隨,玷汙了王妃?接著靖安王衝冠一怒為紅顏?這個說法會不會太兒戲草率了?再者,趙衡真有把握在這將我一擊斃命?還是說這位藩王覺得鬥不過徐驍,鬥一鬥我是勝券在握的事情?”

徐鳳年對魏叔陽輕聲說道:“讓寧峨眉與鳳字營快馬跟上來,不需要拉開半路距離,並且與他說明白,準備死戰。”

老道魏叔陽立即策馬折回。

徐鳳年已經清晰可見靖安王府兩名女婢的姣好容顏,放緩速度,與馬車並駕齊驅,伸手叩了叩車壁,薑泥掀開簾子,一臉狐疑。

徐鳳年說道:“你與老前輩說一聲,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來了,符將紅甲也來了,說不定暗中還有不弱的隱藏高手。”

薑泥麵無表情哦了一聲。

“你小心些,別下車。今天不太適合你看笑話。”說完這句,徐鳳年這才夾了夾馬腹,在呂錢塘楊青風舒羞三名扈從的貼身護送下快馬前行。魚幼薇出城時早就被安排與薑泥和李淳罡同乘一車。

徐鳳年看到好像孤苦伶仃站在蘆葦蕩前的裴王妃後,沒有急於下馬客套,雙手按刀,隻是高坐於駿馬上,無言俯視。

兩名女婢雖說驚訝於這名北涼世子殿下的英俊瀟灑,但護主心切,見他竟然倨傲坐在馬上一言不發,其中一名跟在王妃身邊便水漲船高聲勢不輸王府尋常管家的女婢怒目斥責道:“北涼世子,見到王妃,為何不下馬!”

徐鳳年一笑置之,隻是盯著那名胭脂評排名上比襄樊李雙甲還要高的大美人,他沒有見過那位白玉獅子滾繡球的名妓,但確定世間任何一個男人,在王妃裴南葦和聲色雙甲的李白獅中選擇,哪怕後者在容顏上更勝一籌,都會選擇與裴南葦共度春宵,離陽王朝六大藩王的正王妃,可不是那些亡國嬪妃可以媲美的,恐怕唯有亡國皇帝的皇後在誘惑程度上可以一較高下。徐鳳年希望從她眼中看出一些什麼,可惜沒有任何蛛絲馬跡,看上去甚至瞧不出她是否知道自己身陷危局,而狠辣布局的恰好就是她身後那位一日夫妻百日恩的靖安王,徐鳳年愈發好奇了,沒有耐心和心情與眼前女子打機鋒說謎語,直接開門見山問道:“你不跑?”

馬下抬頭的靖安王妃平靜反問道:“能跑到哪去?”

徐鳳年譏諷笑道:“躲一躲也好。”

裴王妃淡然笑道:“靖安王要交給你一封信,世子大可放心,信上沒淬毒,因為我已看過。”

徐鳳年隻是伸出繡冬,王妃也不氣惱他的猖狂無禮,將那封信放在刀身上。

徐鳳年抽出信封後看了一眼內容,笑道:“靖安王叔這是要送我到黃泉路上的意思啊。”

裴南葦笑道:“世子好重的心機,這麼多年果真是在裝糊塗給糊塗人看的。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徐鳳年鬆開繡冬刀,伸出那隻右手,笑眯眯道:“舒服不舒服?”

一直氣態雍容華貴的裴王妃漲紅了臉,咬著嘴唇一字一字沉聲道:“徐鳳年,你果然該死!”

徐鳳年坐在馬上不去看這位怒極的靖安王妃,隻是望向蘆葦蕩,平靜說道:“王妃請放心,本世子死之前也不忘拉上你,到了黃泉路上,好好教你這張小嘴兒如何吹簫,趙珣想做但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本世子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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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一十九章 頭顱

聽聞徐鳳年羞辱在青州隻在一人之下的靖安王妃,兩名女婢與王府侍衛都勃然大怒,裴南葦雖說與靖安王相處方式古怪,可在外人眼中的的確確是相敬如賓,是帝王侯門罕見的恩愛夫妻,府中下人聽了眾多有關北涼世子的說法,可大多都是些不上台麵的荒誕舉止與紈行徑,感到滑稽可笑多過忌憚畏懼,再者靖安王在這青州襄樊,可不是地頭蛇,而是一條名正言順的黃袍地頭龍。當下侍衛便抽刀示威,一名性子潑辣的女婢護主與邀功心切,更是怒斥出聲,直呼徐鳳年名字。

殊不料徐鳳年隻是低頭望著那寥寥數字的密信,眼角瞥了一下裴王妃手上的滿意念珠,這正主沒動靜,不代表身後幾名北涼鷹犬扈從是瞎子聾子,東越呂錢塘滿臉獰笑,驅馬上前,巨劍劈頭砍下,不等虛張聲勢的靖安侍衛反應過來,一劍便將那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婢斜劈掉頭顱,那腦袋墜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兒,鮮血與塵土混雜一起。

尤其是那女婢俏麗臉龐上猶自保持著鮮活的震驚神情,在旁人眼中,觸目驚心,不僅靖安王府護衛愣了一愣,便是裴南葦都給嚇了一跳,手上價值連城的念珠燙手一般,掉在地上,再不敢去撿起來,呂錢塘當著靖安王妃的麵殺人後,趁勢前衝,楊青風與舒羞不甘落後,一瞬間就將裴南葦除外的所有人給一通砍瓜切菜,其中一名侍衛更是被呂錢塘連人帶劍劈成了兩瓣。

裴南葦轉過頭,喉嚨一動,蹲在地上便幹嘔起來,徐鳳年看到幾名靖安王府侍衛如此不堪一擊,皺眉問道:“這幾個護衛怎麼這般不濟事?靖安王趙衡生怕你死不掉?”

裴南葦卻隻顧著嘔吐,實在無法想象高高在上的王妃也會有這一幕不雅畫麵,真不知道世子趙珣若是看見,還會那麼身陷不可自拔嗎?徐鳳年按刀下馬,走到裴南葦身邊,蹲下去溫柔拍著靖安王妃的後背,輕聲問道:“可知道趙衡的後續安排?”

身體顫抖的裴南葦背對著徐鳳年,拿袖口抹了抹嘴,冷笑道:“便是知道,為何要說與你聽?靖安王趙衡如何待我,那是家事,徐鳳年,你算是什麼東西?!別以為三言兩語就能讓我對你言聽計從,趙衡再冷血,總好過你這等混帳!”

徐鳳年輕撫著裴王妃曼妙不可言的後背弧線,看似在占便宜,但麵無表情,更心如止水,語氣倒是柔和,帶著笑意說道:“你難道不想活著回去做靖安王妃嗎?裴南葦,你要知道,我真要死,也肯定要拉上你陪葬,否則豈不是便宜了那對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父子?不妨告訴你,這趟萬一真被趙衡算計成功了,世子趙珣就能世襲罔替,即便你能從我刀下苟活,回去還不是更要提心吊膽?裴王妃,你真願意被趙珣這種男人玩弄於鼓掌間?”

裴王妃緩緩站起身,踉蹌了一下,徐鳳年想要去攙扶,結果被她憎惡地狠狠甩開手,徐鳳年也不生氣,隻是彎腰撿起那串遺落的太子手珠,以他的潑皮無賴性格,連那一方被薑泥丟入湖底的紅泥火硯都能重新撿回來,那麼重新拿回一串滿意就在情理之中了。

徐鳳年抬頭望向綠意繁茂的蘆葦蕩,開始在心中盤算,靖安王趙衡這頭老狐狸那邊暫時已知的有第十一王明寅,四具符將紅甲人不管是否屬於趙衡實力範疇,肯定是敵非友,唯一區別在於是否會與王明寅配合出擊,不出意外,趙衡馬上就會動用藩王虎符,調動八百以上的鐵騎兵甲從襄樊東郊大營直奔蘆葦蕩而來,好在兩虎相鬥得出結果以前,這支兵馬不至於插手,畢竟多達八百人,靖安王趙衡不敢保證會不會有眼線,現在已是螳螂捕蟬的大好局麵,如果再被人暗中彈弓在下,就真得不償失了,相信以趙衡的心性,自信能夠在蘆葦蕩中剿殺自己。

徐鳳年神情有些凝重,且不去說魏叔陽在內的四位扈從,身後還有大戟寧峨眉率領的一百北涼驍騎,更有老劍神李淳罡坐鎮,雙方明麵上的棋子博弈角力,按常理推測,天下第八的李淳罡對陣第十一的王明寅,魏叔陽等人與寧峨眉一百輕騎對陣四具符將紅甲,怎麼計算都是贏麵居多,當然,趙衡肯定還有後手,可自己身邊還有青鳥與一批隱蔽於暗處的北涼死士,趙衡何來的信心要在此地送我到黃泉?

不知何時,裴王妃脫下了鞋子提在手中,白襪踩在地麵上,癡癡望著綠葦掩映的那條泥土小徑,每逢冷秋季節,她都會驅散了侍衛,如此不符身份地走入這泥路,路上會有密匝匝的褐色的小尖錐,那是倒入路麵碾入泥土的蘆葦尖頭兒,脫了鞋走在路上,刺痛腳心,她全身肌膚勝雪,每一次一個來回,腳底板都會鮮血淋漓,可裴南葦偏偏喜歡這種自殘肌膚的行徑,她更喜歡獨自躺在小舟中,任由漫天秋蘆飛雪鋪蓋在身上。

要不要幹脆一刀捅死這娘們算了?

徐鳳年目露殺機,管你是誰,靖安王妃又如何?便是宮頭的娘娘擋在路上,該殺人時,徐鳳年也會毫不猶豫一刀將其斃命,這世道命有貴賤之分,可天底下有誰的命,比自個兒的命值錢?正當徐鳳年尋思著給裴南葦一個痛快順便給趙衡一個大不痛快的時候,小徑上走來了一男一女,都很年輕,在這種時刻顯得額外意氣風發,年輕男子肩扛著一根竹竿,身後十步距離跟著一個負劍的清秀女子,雙眼緊閉,冷冷清清的氣態。

率先出現的竟然不是第十一?

這名手無佩劍的年輕人不看徐鳳年,笑眯眯望向馬車,朗聲道:“李老劍神,吳家小輩吳六鼎,今日攜素王劍而來,隻求一戰!”

話音剛落,劍冠兩側蘆葦蕩無風而狂舞,襯托得這名未來劍道扛鼎人神仙出塵。

無形劍氣瞬間彌漫天地間。

裴南葦身形不穩,徐鳳年一手抽出繡冬扶住她,另一隻手抬起,將俯衝而下的一隻神俊非凡的青白矛隼架在臂上,轉身對魏叔陽等人說道:“你們隨矛隼入蘆葦蕩,拖住符將紅甲。”

徐鳳年輕騎振臂,矛隼再度衝入雲霄,看到徐鳳年投過來的眼神,九鬥米老道魏叔陽悄悄點頭,率先掠入蘆葦蕩。天下道門除去內外丹兩大派,更有許多各有神通的支係,其中以驅鬼請神的符籙派方士為首,還有精通奇門遁甲的布陣術士,此陣非軍旅布陣,而是以人力借助天時地利,堪稱化腐朽為神奇,頂尖術士更傳言可以撒豆成兵。皇宮大內欽天監的道士則大多擅長觀象望氣探究地脈,被譽作是在經緯上做學問的相士。

魏叔陽武道修為不算出眾,否則當初聽潮亭外也不至於被白發老魁一刀擊落,但老道兒卻是一名精於布陣的術士,那符將紅甲再剛猛無敵,終歸還是隸屬於道門神兵一類,魏叔陽的三十六天罡桃木劍陣便有奇效,何況徐鳳年這些日子耗費心神去鑽研水甲上的符籙雲紋,頗有心得,那些蘊含道門斬魔威能的桃木劍自然能夠有的放矢,再者,道教先賢祖師爺更明言蘆葦製成的葦索可作辟邪靈器,九鬥米道中自古便有懸葦索以禦凶鬼的法術,而且別忘了舒羞本就是南疆巫宗出身,楊青風當日雨中小道一戰後,更被世子殿下要求早做準備。

趙衡你既然能請來劍冠吳六鼎來打頭陣,本世子便用占了先天優勢的魏爺爺四人去破解五行缺水的符將紅甲。

徐鳳年拿繡冬拍了拍裴王妃纖腰,輕聲道:“王妃,不想死的話,便隨我後撤。”

裴南葦默不作聲,不忍心去看地上的殘肢斷臂,跟著徐鳳年遠離那對悍然叫陣的男女,她自然知曉這心狠手辣的浪蕩子身邊有一位名動天下的老劍神護駕,既然來者膽敢以劍比劍,今日有資格出現在蘆葦蕩中,想必如何都不會是無名小卒,當她看到徐鳳年後撤時,始終是麵對著那對男女,不肯將後背交出,心中泛起冷笑,這家夥真是人屠徐驍的兒子?這般膽小怕事!此時徐鳳年緩行後退,恰好與裴王妃麵麵相識,看見她一臉譏笑厭惡表情,猜出她不加掩飾的淺顯心思,笑道:“怎麼,覺得我怕死?王妃,你若真的視死如歸,又如何願意跟著我?你大可以留在原處嘛,任由劍氣將你大卸八塊,嘿,這死相實在是醜了些,有些配不上王妃的高貴身份。”

馬車上傳來一陣憊懶嗓音,“徐小子,老夫今日可要再度借劍才行。”

徐鳳年沒好氣喊道:“借吧借吧,本世子恨不得借你一百劍一千劍。”

裴南葦一臉錯愕,這混帳好歹也是北涼世子,實在是太沒有英雄氣概了,連做個鎮定樣子假裝大將風度都不會嗎?

徐鳳年顧不上裴王妃這娘們,遙望了一眼吳六鼎身後的負劍女子,素王劍?乖乖,那可是天下名劍排在第二的絕世神兵,據姑姑趙玉台說素王乃是這代劍塚家主的稱號與佩劍名字,怎的跑到那娘們手中了?吳六鼎勝了吳家劍主?不太應該,要知道隱居在聽潮亭頂樓的師父李義山曾是上代文武評與將相評的評點者之一,也說起一些秘聞,文武評有個不成文規矩,對龍虎山兩禪寺以及吳家劍塚等幾個地方的世外高人一律不考慮入榜,一半是出於敬意,一半是出於顧慮,這些分不清是老神仙還是老怪物的家夥,脾氣難測,像當年那道法劍術皆是當之無愧世間第一的齊玄幀,一劍伏盡天下魔,便明言不可評他上榜,誰敢拂逆?

可吳六鼎既然以劍冠身份出了吳家劍塚,若是贏了素王才出山,應該可以排入十大高手才對,難不成勝了素王的不是吳六鼎,而是那名女子劍侍?!

徐鳳年望向那女子。

不料她仿佛有所感應,立即睜眼望來。

徐鳳年心神一震,仍然笑了笑。

那女子卻重新閉上眼睛,似乎看清了徐鳳年本事斤兩,不屑一顧。

徐鳳年不以為意,對拿了一柄好劍的青鳥拋了個眼神,示意借劍給老劍神。

青鳥手中這柄劍雖說也可吹毛斷發,但比起呂錢塘手中赤霞都要略遜一籌,更別提紫檀劍匣中的大涼龍雀,原本徐鳳年還有些擔憂,但當青鳥將劍拋入空中,李老頭兒身形衝出車廂,大笑著握住劍把,朝吳六鼎當空飛去,徐鳳年立即靜下心來,老劍神位列天下第八,第八這個排名真的很低嗎?天底下提劍的劍士號稱百萬眾,巍巍然立於百萬人之上的,不就隻有這羊皮裘老頭兒與那鄧太阿兩人?!誰又敢說李淳罡真正重返巔峰後,會止步於第八?

老劍神才淩空如蛟龍而去。

一名莊稼漢子便從蘆葦蕩中穿梭而出,不起眼而來,說道:“世子,借頭顱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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