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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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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七月新番,男,雲南 - 普洱,創世中文網與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小說 > 上古先秦

【內容簡介】:

  重生春秋,成為卿族庶子,被趕到馬廄與牛馬為伴,誰知霸業竟由此奠定,三家分晉算什麼?且看我趙氏代晉!
  老子乘牛西行,仲尼意氣風發,吳越相爭美人離殤。渭水之畔,曲裾深衣的伊人吟誦著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右手長劍,左手詩書,用不一樣的思維統一天下,邁步落日餘暉的成周,鼎之輕重,我能問否?
  這是我的華夏,我的《春秋》---我為王!

【其他作品】:《戰國明月》


評語:書名很中二但是還頗講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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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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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家族黑歷史


  在晉國都城新絳數里之外,聳立著一座夯土牆環繞的堅固小城,此城名為趙氏之宮,乃是晉國六大卿族之一,趙氏的私邑。

  這兒卻還有一個流傳更廣的名字︰下宮!七十多年前那場「下宮之難」,殺得人頭滾滾、血灌井田,趙氏滿門被滅,只倖存一個趙氏孤兒。隨後趙氏孤兒絕境復起,這座被摧毀的城邑也恢復了些許元氣,倖存的隸臣們都感慨這是先祖的恩德澤被。

  不過在邑中一處寬闊的馬廄中,卻有個趙氏少年對這所謂的「德澤」嗤之以鼻,他用沒人聽得到的聲音嘀咕道︰

  「京劇和電影裡儘是胡編亂造,我來到了這時代,才知道,世上壓根沒有屠岸賈這個人啊!」

  「好奇害死貓啊,我就不該亂問自毀三觀的,誰曾想到,劇本裡的貞潔烈女趙莊姬,也就是我這具身體的太祖母。她居然,居然是個丈夫死後,就穿著喪服勾引叔叔上床的淫婦。在姦情被撞破後,又作死向國君進讒言滅了家族滿門,真是紅顏禍水啊!」

  少年不住地搖頭嘆息,他尚未及冠,錐形髮髻上只裹了條青色幘巾,上衣左衿緊緊壓著右衿,在右腋下結纓,形成了華夏人崇尚的右衽模樣。可他的下身,卻隨意地套著一條袴褶,這是從狄地傳入的外來貨,形似後世的褲子。這一結合,頗有些不倫不類,要是被趙氏之宮裡那些死板的家師、家傅瞧見了,定然又是一頓口誅筆伐。

  他在充斥著牲畜氣息的廄苑裡,顯得卓爾不群︰雖容貌平平,但那雙劍眉襯得一雙眼楮格外精神;且眼窩微陷,鼻樑略高,似乎有部分戎狄血統;他手腳乾淨不像是干過重活的,臉色紅潤,牙齒整齊,顯然是位衣食無憂的肉食者。卻不知,為何跑到了這下賤骯髒的廄苑裡?

  而且,他也不干活,就這麼叼著根牧草,悠閒地坐在木質馬槽上,管理廄苑的趙氏小吏對此卻只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也有剛來的廄吏想上前去用鞭子說教一二,卻被前輩們揪過來就扇了一巴掌,「賊!你可知道那是誰?」

  「誰?」

  「是無恤小君子!」

  那個剛從外邑調來的廄吏捂著臉恍然大悟,原來是他!

  這事情還在趙氏之宮引發了一場轟動︰這位小君子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在燕饗時居然當眾箕坐,向他父親趙鞅行禮時居然不下拜頓首,而是用了地位平等者的空手禮!

  這還了得,於是他被怒不可恕的宗主和主母痛斥一頓,罰到廄苑來思過,至今已經一旬了。

  雖然此子是主上四子一女中最不受待見的賤庶子,可君子就是君子,行冠後至少能做一下大夫,領百戶之邑,的確不是他這等皂隸小人得罪得起的!

  說實話,當事人趙無恤實在是無辜得很,因為他一個來自兩千年之後的人,哪裡懂什麼春秋古禮啊!

  他本姓趙,用家裡爺爺的話說,他們家郡望天水趙氏,這祖上也是闊過的!能一直追溯到戰國時的趙國王室,以及春秋時的晉卿趙氏。

  爺爺還經常翻著家裡的線裝書,指著那長長族譜的最頂端給他看︰

  「這是簡子趙鞅,這是襄子趙無恤,我們趙家的老祖宗,建立了趙國的人。」這兩位的事蹟,在爺爺年復一年的嘮叨下,他倒背如流。

  但做夢也沒想到,他居然在一場車禍後,追溯著先祖的血脈,一下子就穿越回了春秋時代。

  最初,只覺得世界昏昏沉沉,眼前似乎還有一個古裝少年正向他鞠手行禮。

  「我乃嬴姓趙氏子孫,名為無恤。」

  「我一生戎馬,熬過了晉陽之圍,帶領趙魏韓滅知伯,三家分晉。然而趙國也在我手中元氣大傷,之後整整被魏、韓壓制了一百年。」

  「我還有一件抱憾終身的事……」

  夢到此戛然而止,腦袋裡多出了一些零碎記憶,從開始蹣跚學步的孩童,一步步成長為弱冠少年,在甦醒後短暫的驚恐後,他明白過來了。

  從前的名字不再重要,從現在開始,他就是趙無恤!他的家族,便是趙氏!

  不過誰曾想,一向被人津津樂道的趙氏孤兒案,居然是這種黑歷史……偶然知道真相的他從此不敢再問一句。

  誰沒事去關心老祖母混亂的下半身生活啊!

  有這樣的大污點,趙氏還怎麼有臉出來混,要是他,以後建立了趙國,也得逼著史官把這齷齪事徹底抹掉,改成一出能讓群眾流淚,對著虛擬奸臣屠岸賈咬牙切齒的悲劇史詩。

  然而,穿越者還來不及躊躇滿志,就惹上了禍事。也算他倒霉,或是繼承的記憶破碎凌亂,或是這趙無恤本就沒接受過正常的貴族訓練。穿越最初幾天,他便在說話和禮儀上屢屢出錯,被那位看他不順眼的少君,也就是正室夫人攆到廄苑思過。

  不幸中的萬幸,從殘留不多的記憶裡,趙無恤學會了上古漢語。先秦的華夏音韻,小舌顫音非常多,在現代人聽來跟藏語差不多,極其古怪。但或許是身體習慣的優勢,他並沒有遇到可怕的語言障礙,在多練習幾次後,感覺還算順口。

  僅僅過了一旬,也就是十天後,他的嘴巴便溜得能夠坐在這裡,跟圉童、牧人們說書了。

  趙氏祖先以牧馬駕車聞名於虞夏殷周之際,後世子孫雖然成了養尊處優的卿大夫,卻也沒全然忘記祖宗的老本行。這廄苑裡不乏燕、代駿馬,以及從秦國請來的相馬能手。

  照料牲畜的圉、牧,也就是放馬童和牧牛人,更是不計其數,他們大多頭髮亂蓬枯萎,衣短褐。現在,在朝食前的難得閒暇之餘,卻一股腦地圍在了趙無恤周圍,瞪大了眼楮等待著什麼。

  趙無恤見人差不多聚起來了,便輕咳一聲,對著眾圉童、牧人說道︰「今天,我就給你們說說那東海石猴跟隨唐三藏……不對,是輔佐大周穆天子西行的故事!」

  這開場白惹得圉童、牧人不安而期待地扭動肩膀。

  無恤捏著馬鞭侃侃而談︰「在齊國東海外,還有一國土,名曰傲來國,山中有一名山,喚為花果山……」

  「小君子,齊國在哪啊?」有個瘦高個圉童愣頭愣腦地問。

  趙無恤用手裡的鞭梢敲了下他的腦袋︰「就你問題最多,這齊國,就在我晉國的東邊,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走上一千里,就到了。」

  圉童、牧人們紛紛倒吸了一口冷氣,對他們來說,一生的活動範圍也就是百里,甚至十里之內。

  千里?不可想像,不可想像。

  這位能知道千里之外故事的庶君子,在他們眼中便幾乎等於泰一神的使者,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趙無恤的目的,其實只是用來打發無聊的生活,先秦的娛樂項目少得可憐,而作為不受待見的家族庶子,紅袖添香?欺男霸女?飛鷹走犬?這些事情就不用想了,在用故事逗姐姐開心前,就先拿這些圉童、牧人們練練嘴。

  嗯,以後或者可以找人把趙氏孤兒的傳奇故事也記錄下來,好混淆視聽。

  公元前五世紀的華夏,還保持著比較原始的神話體系。

  人們知道東皇泰一,知道西王母,知道女媧伏羲,但春秋可沒有佛教,更沒什麼和尚。無恤不知道釋迦摩尼的具體生卒年,不過至少可以肯定,佛教還沒開始東傳。

  於是唐僧的角色,就被趙無恤惡趣味地換成了曾經西行前往崑崙山,與西王母相會的西周天子穆王。趙氏老祖宗趙造父的角色,他也想好了,就是趕著白龍馬車,忠心耿耿任勞任怨的沙悟淨替身。

  不知不覺,故事也講到了第一回的結尾,「卻看石猴瞑目蹲身,將身一縱,徑跳入瀑布泉中……」

  至此,他卻戛然而止,從馬槽上站起身來,伸了伸腰,而眼前的一眾牧童還蹲在地上,眼楮睜得大大的,還在等下文。

  在他們十幾二十年的生命裡,從來沒聽過這麼有趣的故事,鄉射禮時三老吟唱的那些拗口詩篇,他們聽得雲裡霧裡;宗族祭祀時,巫祝為祖先閱讀的頌詞,更是一字都聽不懂。

  眼見趙無恤停住不說,圉童、牧人們心裡像是被狗尾巴草撓過似的發癢,但是,有人卻比他們還要著急。

  「然後呢?瀑布里有什麼?石猴當上猴君了麼?」

  卻是趙無恤身後先傳來如銀鈴般的少女聲音。

  趙無恤回頭一看,卻見身後有一位絕美的姑娘,正津津有味地聽著他的故事。

  正所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發如青雲,雙眸清澈明亮,唇如櫻桃,身著綴滿紅色小花的曲裾深衣,一雙能讓後世足控們噴血的玉足踏著木屐,從裙襬下只露出了薄如蟬翼的潔白足衣。

  正是他的姐姐季嬴。

  宗主趙鞅共有四子一女,其中最疏遠的是被稱為「賤庶子」的幼子無恤,而最寵愛的則是四女季嬴。

  有趣的是,小季嬴在幾個兄弟裡,卻偏生跟無恤最親近。在趙無恤的記憶裡,這或許是因為兩人在一場大疫中,同時失去了各自母親的緣故,隨後便將同樣孤苦伶仃的對方視為同類,惺惺相惜。

  雖然重生後已經見過季嬴多次,但趙無恤仍然不由得從內心發出讚歎︰這姑娘只比他大幾個月,現在才十三歲,尚未到及笄之年便生得如此絕美,長大之後,定然是個傾城傾國的美人。

  同時他心裡也不免遺憾。

  「唉,可惜是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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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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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可惜是姐弟

  見是季嬴,廄苑裡的圉童、牧人們便齊刷刷跪倒了一片,額頭緊緊貼在地面上,行稽首大禮,絲毫不敢抬起,彷彿看一眼就會觸犯卿族淑女的驕傲。

  這是血統決定一切的時代,春秋是世卿世族最後的榮光,現在沒有什麼布衣卿相,沒人敢喊什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很多古族的傳承能追溯到幾千年前的陶唐虞舜,血脈、知識、地位、姓氏,一代傳一代,卿族大夫和野民隸臣的身份差距,比天和地的距離還要大。

  季嬴也不去看他們,只是充滿期待地催促弟弟,「無恤,快點說下去呀。」

  無恤嘿嘿壞笑︰「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又是下回分解,無恤就不能一次講完麼?」

  小季嬴嘟著櫻桃般的小嘴,有些失望,但又很快掃視了一眼四周,板起臉來,做出了一副姐姐的模樣。

  她伸出白嫩的手,將趙無恤拉出黑的廄苑茅舍,一邊拍打著他沾衣的草屑,一邊撫平他亂蓬蓬的頭髮。

  趙無恤有些尷尬,雖然這身體才十三歲,卻身材修長高大。加上穿越後,那個看上去很二的孩童髮型「總角」被他毫不猶豫地抹平,換成了單個的錐形髮髻,讓他粗看上去跟一個青年男子沒什麼區別。

  現在高大的趙無恤卻被他嬌小的姐姐拍打得晃來晃去,有些茫然而笨拙地踉蹌著。

  但是他的心裡卻很溫暖,放眼整個趙氏,沒有人比姐姐對他更好了。

  趙無恤的身上雖然也流著趙氏的血,是天命玄鳥的子孫,卻因為庶出之身而卑微,更有與生俱來的另一半母系戎狄血統,讓他再低人一等。

  也只有季嬴會心疼他,經常出面為他求情說話。

  但他知道,在歷史上,無恤和季嬴的故事,卻是一出血染的悲劇!

  按著歷史的劇本,幾年之後,季嬴會嫁到北方代國,而趙無恤也在之後脫穎而出,成了宗族諸子中的大黑馬,繼承家主之位。

  趙鞅死前給無恤的遺命,竟然是滅代……滅掉他最寵愛的女兒所在的代國!

  於是趙無恤繼位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穿著慘白的孝服,北登夏屋山,邀請自己的姐夫宴飲。卻在宴會上,讓化妝成庖廚的虎賁武士,舉起沉重的銅枓,將代王砸了個腦漿迸裂!

  一場蓄謀已久的謀殺,以及隨之而來的吞併戰爭。

  在聽聞夫君的死訊後,代王后季嬴是這樣說的︰

  「因為弟弟而遺忘夫君,不仁;因為夫君的死而怨恨弟弟,不義。」

  她的心情想必十分複雜,是應該為弟弟終於成為一位殘酷冷血,卻合格的趙氏宗主高興呢?還是應該為腦漿四濺的夫君哀痛呢?

  她傷心得呼天搶地,將頭上的髮笄磨尖,刺入自己修長細膩的脖頸,在山崗上綻放出朵朵血花。

  後世稱她為「摩笄夫人」。

  這或許就是夢中,這身體主人所說那件「抱憾終身」的事了,趙無恤逼死了最親的姐姐,也許就是這巨大的遺憾和悲痛導致了他的穿越?

  趙無恤看著眼前作出一副長姐模樣的絕美少女,心中不由得大嘆可惜,忍不住輕輕握住了她縴細的手。

  詩言︰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我一定會保護好你!

  這是另一個趙無恤的願望。

  也是如今趙無恤的目標。

  小季嬴也順手拉著無恤,走到一處廊簷下,她指使隸妾們在此鋪上竹蓆,端來漆黑色短案。

  「廄苑骯髒,氣味難聞,離正殿又遠,阿姊何必一大早就跑過來?」

  「我若是不過來,你的朝食豈不是又要和那些卑賤的圉童、牧人們一起吃了。」

  趙無恤尷尬一笑,事實上,在那處廄苑,和不識字的圉童、牧人們在一起,反倒讓他輕鬆了些。總好過去面對那些一竅不通的先秦禮節,不是說春秋禮樂崩壞了麼,可為什麼做任何事情都那麼繁瑣複雜?

  比如說眼前的朝食……

  作為卿族淑女,季嬴的腳步輕盈得像一片蘆花,在廊簷下的木板地上躡足走過時,幾乎不發出一點聲音,哪像趙無恤般,踩的木板噼裡啪啦。

  隨後她一板一眼地按著趙無恤的肩膀,在席上端端正正地跪坐,接著從隸妾手中接過一個翠綠的竹篚。竹篚裡面是擦得金亮的青銅食簋,專門用來盛放做熟的黍稻,將食簋打開後,一股清香混著熱氣撲鼻襲來。

  但趙無恤往竹篚裡瞧了一眼,只見商匕、象箸、漆碗、酒盞一應俱全,卻沒有佐餐的肉食和俎豆,不由得大失所望。

  他拾起商匕、食箸,一邊敲著食案一邊唱道︰「箸匕啊,你們還是回去吧,這一頓飯,它沒有我愛吃的鹿脯啊……」

  無恤動作誇張,歌詞詼諧,逗得在附近服侍的隸妾們別過臉去吃吃偷笑。這位庶君子自從小病一場後,便像是開了竅一般,一改過去的沉默陰鬱,開始變著法子逗君女季嬴開心。君女最近的笑容變多了,她們也打心裡為相濡以沫的姐弟倆高興。

  季嬴忍俊不禁,擰了一下趙無恤的腿肉,這才解釋道︰「詩有言,九月授衣,十月獲稻。無恤你可知道,今天是獲稻之日,在收穫後做熟的第一份食物要通過銅鼎蒸騰,祭祀昊天上帝和祖先,接下來是宗族主君享用,然後才能輪到我等君子君女……昊天和祖先在朝食時都只有五穀,我們做子孫的又好意思擺出粱肉來吃呢?」

  因為之前趙無恤不知禮儀而惹事,所以季嬴一有機會,就給他惡補一些貴族禮節和常識。

  趙無恤則總帶著現代人思維,每每發出質疑,「昊天上帝和祖先們吃的如此寒酸,會滿意麼?」

  「虞國的賢大夫宮之奇說過,香的不是黍稻,是祭祀者的仁德,只要我們足夠虔誠,五穀足以饗之。況且,在燕饗時還有次祭祀,到時候就會獻上田獵獲得的新鮮獵物了。」

  趙無恤聞言一愣︰「阿姊,今天要去田獵?能和我細細說說麼?」

  「父親今日要在綿上陪同宋國來的貴客舉行冬狩,為此還和尹家相吵了起來。」

  尹家相,即趙氏之宮的家宰尹鐸,在趙鞅的三位謀主中排位第二。至於趙氏的第一家臣,則是主動請纓,辭去家宰之職,前往北方新領地晉陽築城的董安於,這人鼎鼎大名,趙無恤在前世去太原旅遊時曾聽說過。

  此時各世家卿大夫把持諸侯朝政,而他們的家臣又往往把持卿大夫家政,所以孔子才有「政自大夫出,五世不希,政自陪臣出,三世不希」的說法。晉國六卿的家宰,比不上魯國的同行們跋扈,卻也手握重權,不可小覷,不僅卿大夫往往會待之以師禮,有時連國君見了也要禮讓三分。

  所以,趙無恤真的很難想像,禮賢下士的趙鞅會和那位山羊鬍子的尹鐸吵起來,這究竟得有多大的分歧啊。

  不過他現在對此並不在意,聽說今天要冬狩,趙無恤的眼楮便亮了起來。

  「冬狩!」

  他這一世的母親是個低賤的狄人女婢,所以他本來就不受趙鞅待見,加上剛穿越時的嚴重失儀,更被扔到了廄苑自生自滅。

  他記得歷史上,趙無恤是因為一位相面者的誇讚,才被趙鞅重視起來的,可現在,那相面者不知道何時會出現,所以他必須盡快找到翻身的機會。

  因為時不我待啊!

  經過他多方打聽,總算是搞清楚了時間,現在是晉侯午八年,初冬十月。

  此時的東周王朝,已經是「天子衰,王室貶,禮崩樂壞」。

  這一年,楚國剛從覆滅的邊緣爬了回來,夫差還是吳國太子,越王勾踐剛剛繼位,尚未經歷臥薪嘗膽的磨練。孔子仕途不順,蝸居在家收徒講學,齊國陳氏那群陰謀家則開始了長達百年的代齊之路。

  在晉國,也如周室一般,公室子弟凋零,國政把持在趙、魏、韓、智、范、中行六個正卿手中,他們逐漸架空了國君,瓜分了國土。

  這種狀況已經持續了五十多年,晉國政出多門,內政不肅,晉文公創下的霸業已經凋零,國內朝堂上陰雲密佈。而那場曠日持久的晉國六卿內戰,大概只有五六個年頭就要爆發!

  他的姐姐季嬴,便是那時被迫去北方和親,做了代國戎王的女人!

  無論如何,他不會再讓歷史重演。

  所以,無恤必須盡快成為趙氏世子,參與家族決策,避免內戰中趙氏一度危如累卵的局勢。

  至於日後,作為穿越者,他心中還存有巨大的野望︰繼承卿族之位,站在這個大爭之世的風口浪尖上,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趙無恤當即站起身來道︰「我也要去參加冬狩!」

  這具身體別的不行,卻有非凡的射箭天賦,開一石角弓,五十步內箭無虛發。田獵以講武,可以說是春秋時的練兵活動,這可是難得的表現機會啊,也許能讓趙鞅另眼相看。

  「可是父親沒有說讓你去啊。」季嬴看著高大的弟弟,有些擔憂。

  趙無恤嘿然︰「父親可曾說過不許我去?」

  季嬴萌萌的搖著頭︰「這倒是沒有……」

  她隨即明白了過來,是啊,以往不也是這樣麼,無恤在家中並不受人關注,有時候燕饗都不會專程喊上他。不過一旦他被季嬴拉著去參加時,倒也沒人會轟他走,咳,除了上一次。

  「按禮制,田獵要有諸子同行,看來你去也沒什麼問題,只是千萬要謹慎,不可再惹父親生氣啊!」

  趙無恤張開雙臂,朝她比了個強壯的姿勢︰「阿姊就在家等著吧,我會將功贖罪,還會帶著無數的獵物歸來!」

  善良的季嬴眉頭微皺道︰「我倒是不希望你多行殺戮,若是有心,就帶幾隻活物回來給我養吧……」

  實際上,季嬴心中是十分高興的,自從小病一場後,無恤雖然把以前的禮儀差不多忘得一乾二淨,但人卻上進昂揚了許多,讓她又欣慰又心疼。

  不過眼見無恤說走就走,季嬴連忙拉住了他的衣角︰「回來,你就要這樣去了?」

  「當然不了,我還要去取我的弓矢。」

  季嬴哭笑不得,她耐心地解釋道︰「難不成你想學那位在之戰裡一敗塗地的齊頃公,要『滅此朝食』麼?先坐下將飯食吃了,我再與你細說其中的禮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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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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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沒車的男人傷不起

  季嬴一邊為無恤盛飯一邊說道︰「早上享祀剛畢,阿姊我便把新鮮的稻飯給父親送去,接著就特地往你這兒趕過來,累出了一身的汗。你卻忍心不把故事講完,還在這兒唱起抱怨的歌,說什麼『箸匕歸去兮,食無肉』,唉。」

  說著些抱怨的話,在趙無恤湊過來替她擦去額頭的汗時,嘴角的酒窩卻暴露出她樂此不疲。

  少女舉案齊眉,這本來是面對父兄、夫君才需要做的,卻在他這個庶出弟弟處破了例,趙無恤感動之餘,也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接過。

  精細的稻飯有些粘牙,也十分單調,不過比起廄苑裡的飯食,好了不知多少倍︰小吏吃的是脫殼未乾淨的糙米,隸臣則只有豆葉羹、米糠等,用菽豆製作的素醬佐餐,而且一日只有早晚兩餐。

  本著食不語的禮儀,他扒完最後一口飯食,滿飲一盞濃濃的酸漿水後,才問起了狩獵的相關禮儀。

  原來,春秋時,每年春、夏苗、秋、冬狩都是挑著農閒時進行的,這也是春秋領主們訓練弓馬車駕的方式,當然,一切都有相應的規矩。

  若是趙無恤想要參與,首先,他必須擁有一輛戎車,才能驕傲的站在車上,陪著客人馳騁開弓。

  於是告別姐姐後,趙無恤便趕到車房處。

  以前他一直覺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話要放到後世,明顯就有些問題。

  憑什麼治國平天下前,先得齊家啊?家是個人私生活問題好嗎。

  但這句話要放到春秋,那就是再對不過,因為春秋時的家跟後世的概念不太一樣。

  趙無恤現在有些理解了。

  家,就是卿大夫的封地,一個家,有自己的土地,有自己的屬民,有自己的軍隊,有自成一體的經濟,比如這趙氏之宮。

  總之,家是卿大夫可以動用的第一力量,是晉國封建體系的基礎單位。家都不能齊,還談什麼治國平天下,回家做白日夢去吧。

  既然家這麼重要,就得有人幫忙打理經營,於是就有了家臣。

  家宰,就是家臣中的首席,是整個家族事務的主管,比如那位敢和主上趙鞅對噴的尹鐸。家宰之下,還有許多種類不同的家臣職位,他們通常是一代傳一代繼承職責。

  這種在趙無恤看來有些腐朽而缺乏活力的家臣世襲制度,卻養出了一大批願意為主上效死的忠臣。

  有位齊國大夫,就曾當著齊景公的面,噴一位叛主的家臣︰「你這貨身為私室家臣,卻想要效忠公室國君,真是罪莫大焉啊。」

  而那位代表了公室利益的齊景公,居然也對這句話大為贊同。

  這就是春秋時代士人的忠君觀,我封君的封君,不是我的封君,大概可以用這樣一句話來形容。

  比如趙無恤眼前這位,掌管趙氏車輛的家臣「差車」。

  趙氏之宮的差車,名叫王孫期,他年有三旬,國字臉,一部黑鬚,儀表堂堂。王孫,這可是一個了不得的氏,意味著他祖上可能是一位周朝的王子。

  縱觀趙氏四百年的歷史,就是一個從士混到大夫,再熬到卿的漫長過程。

  而這位王孫期的家族則走了一條相反的路︰從天王貴冑掉到卿大夫,再從卿大夫混成落魄士人,最後淪落到給人當家臣的地步。也不知道是何時逃離了那塊只剩下巴掌大的成周,在趙氏做了幾代人的差車。

  此時,這位王孫期正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家律規定,任何人不得擅用戎車!」

  「但父親召喚諸子參加田獵,我當然也包括在內。」

  「空口無憑,必須有符令才可調用。」

  「我是父親的兒子,親子!難道還會取了車逃掉不成?」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沒有主上符令,就算晉侯親至,也不能例外。」

  踫上這樣的硬茬,說了一圈話又繞了回來,趙無恤有些拙計了。

  按照這個時代的忠君邏輯,就算是國君,甚至是周天子來了,家臣也能合法合理的不鳥你。

  戰國法家出三晉,三晉法家出趙氏,自己便宜老爹趙鞅就很有法治傾向,十年前還參與鑄造了晉國第一部成文法公之於眾。

  秉承著治國必先齊家的思路,趙氏家中,自然也有明文頒布的家律,王孫期說的倒是不假。

  更何況,就算是弄到了戰車,他還得有兩個「士」級別的侍從作為副貳。

  駕車的「御戎」要控制住飛馳中的駟匹戰馬,是個技術活。而遇上不好的路面,負責下去推車甚至扛車的「車右」,則是個體力活。這樣的人才,趙無恤一時半會兒上哪找去?

  正在此時,車聲轔轔,馬聲霄霄,一輛裝飾精美的駟馬戎車從車房中駛了出來。

  車廂左面,是一位面白無鬚的少年君子,他衣著華美,頭戴田獵專用皮冠,肩挎長弓,腰背鹿皮箭袋,正是趙無恤的叔兄趙叔齊。

  據季嬴說,趙氏諸子將在午後集合,前往附近的綿上,加入家族車隊,等待宗主趙鞅,以及那位宋國貴客檢閱。

  家主趙鞅有四子一女,長子伯魯,次子仲信,三子叔齊,再加上四女兒季嬴,伯仲叔季全齊了,好巧不巧,排到趙無恤出生時,剛好用完。

  這也顯示出他在趙鞅的五個子女中,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無恤,在他理解起來,大概是從小缺愛,或者不需要愛的意思……不受待見的程度,可想而知。

  在零星的記憶中,趙無恤的確從小沒有得到過一點父愛。在趙鞅眼裡,他就是一個「賤狄婢」所生的賤庶子,相貌平平,無甚才能,不過是趙氏家族一縷多餘的血脈,還是並不乾淨的血脈。

  他沒法和那些嫡出的兄長們一同進入公學,學習君子六藝;三位兄長各自有自己的專門車駕,出門前呼後擁,而趙無恤就像是被遺忘了一般。

  趙無恤稍稍低頭,對著叔齊拱手行禮。

  春秋禮制複雜,士見大夫一種禮儀,士見士另有一套禮儀,兒子見兄長,見父親,見姐妹,都有所不同……剛穿越時,趙無恤在禮制上可鬧了大笑話,被季嬴揪著耳朵狠狠補課。到了現在,他至少在日常的見面禮節上,終於可以不出錯了。

  直到經過無恤身邊時,趙叔齊彷彿才看到他一般,咦了一聲,便讓他的御戎將戰車停了下來,站在車上隨意地空手回禮。

  他接著用變聲期的難聽嗓音誇張地叫道︰「無恤,你不是在廄苑思過麼,怎麼會在這裡?」

  叔齊故意把重音咬在廄苑、思過兩個詞上,他的御戎和車右聽了之後,斜眼看了看無恤,嘴角都露出了一絲輕蔑的笑。

  「好教叔兄知道,無恤也要去參加田獵。」

  叔齊左右瞧了瞧,立刻明白趙無恤的處境,於是他笑肉不笑地說道︰「的確,父親沒說不讓你去。不過無恤,似乎你沒有調遣戰車的符節啊,家律嚴苛,沒有符節,就算是伯兄和仲兄,也是無可奈何,要不要乘我的車呢?你來做我的車右如何?」

  趙無恤眼觀鼻鼻觀心,雖然這一世的記憶不太清晰,但他依然記得,叔齊是個有些小聰明的傢伙,他和無恤的關係並不算好,但今天,卻顯然熱情過頭了。

  按劍持戈,做叔齊的車右,這看似是一個和善兄長對落魄弟弟善意的邀請。

  然而,春秋貴族乘車尚左,所以尊者在左,副貳在右,是為車右,地位比在左者卑微。

  趙鞅現在還沒有選定家族世子,所以理論上,諸子的地位是平等的,哪怕是一個庶子,也擁有自己獨立的尊嚴和機會。但一旦做了叔齊的車右,從此趙無恤的地位就自動比他矮了一頭,甚至在別人看來,這是向叔齊提前效忠的表示。

  當然,這些還是來之前,季嬴囑咐他的,要他自己,哪裡知道這麼詳細啊,八成傻呵呵地就登車給人當陪襯了。

  趙無恤可不想當叔齊的陪襯,在這場競爭世子的起跑線上輸掉。

  別人以為無恤連參與的資格都沒有,但他卻清楚,自己非嬴不可!

  為了姐姐,為了家族,為了更好的改變這時代!

  「多謝阿兄。」

  於是他表達了感激,卻堅決的拒絕了。

  長著副撲克臉的「差車」王孫期本來冷眼旁觀,現在,卻對趙無恤的堅持有些微微驚訝和讚許。

  叔齊眼珠直轉,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跳下車來,看似親密的拍了拍無恤肩膀,又湊在他耳邊,說了如此這般。

  「無恤,車你是要不到了,但這些天我常見你在廄苑裡馳騁,為何這次田獵不如此出場呢?」

  趙無恤疑惑之下,竟然隱隱有些心動,因為趙叔齊的建議,讓他想起了兩百年後一位「子孫」進行的著名軍事改革,隨即滋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人不能被尿憋死,沒有戰車,他總不能捋著袍服跟在便宜哥哥們後邊吃灰土吧。去專程找老爹趙鞅要發車的符令?趙無恤現在可不太敢試探那位梟雄的耐心。求姐姐季嬴說次情?他卻實在丟不起那人。

  所以,雖然他對趙叔齊今天的過度熱情仍心存疑慮,但他出的那個主意,以無恤的思維理解起來,似乎沒有太大風險,嗯,至少季嬴也沒說過不可以。

  趙無恤卻忘了,他的思維慣性,很大程度上仍停留在兩千年後的現代,可春秋卻自有一套他並不那麼熟悉的規則。而季嬴哪裡料得到,他居然神經大條到連最基礎的常識都不了解……

  叔齊的車右是中士涉佗,涉佗長得十分雄壯,卻奈何生了一雙違和的三角眼,眼見趙無恤慢慢朝廄苑處走遠,他便諂媚地向叔齊奉承道︰「託了君子的妙計,今日的田獵,定然會格外熱鬧。」

  趙叔齊捋了捋頷下的紅纓道︰「這賤庶子若是真那樣做了,我那死板守禮、對戰車推崇至極的仲兄,肯定第一個要他當場難堪!」

  「一旦仲兄與賤庶子勢同水火,四妹肯定會站在賤庶子一邊,待他們雙方兩敗俱傷後,我再收漁翁之利。至於伯兄,從小木訥本分的一個人,不討父親歡心,到時候,世子之位,豈不是我的囊中之物?」

  「君子妙計環環相扣,高明!高明!」

  叔齊更加得意,「哈哈,涉佗,你向我委質效忠,助我一臂之力,等我繼承家業後,少不了你一個千戶之邑的大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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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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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單騎走馬

  趙氏之宮的廄苑和車房距離並不遠,當趙無恤回到這裡,推開圍欄的門時,正在給馬匹洗刷喂食的圉童和牧人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向他行禮問好。

  「小君子回來啦。」

  大概也有這幾天說書講故事的作用,他們見了趙無恤,像見到偶像一般眼中直冒星星。十多天下來,趙無恤在這裡,已經做到了一呼百應,他也覺得只有待在這裡才最自在放鬆。

  趙無恤一招手︰「喜、夏,你們過來。」

  庶民和隸臣多半只有名,沒有姓氏,根據職業,分別叫圉喜和牧夏。

  「小君子,叫僕臣們有何事?」

  趙無恤的目光在兩人身上停留了一會兒,這是這幾天來,他暗中觀察後,找到可培養的兩個「人才」。

  圉喜,就是之前好奇地問趙無恤,齊國在哪裡的那個少年,他是放馬人,像隻瘦猴,聰明而身手靈活。牧夏,則是放牛人,長得虎背熊腰,一臉忠厚,力氣大得能把一頭牛犢子摔翻在地。

  「我要你們作為我的副貳,前去綿上參加田獵!」

  圉喜和牧夏對視一眼,眼中卻儘是黯然。

  「小君子,別開玩笑了,僕們只是下賤的隸臣,不是武士,無法登車啊!」

  趙無恤兩手扶著他們的肩膀道︰「這可不是玩笑,我現在雖然孑然一身,但他日苟富貴,絕不相忘!君子一諾,駟馬難追!」

  雖然他現在只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庶子,但過上些年,憑著趙氏的名號,他最少能夠混上一個邑大夫,相當於西方中世紀一個有封地的騎士。

  他可以一輩子在莊園裡狩獵飲宴睡老婆,偶爾在春耕籍田時,裝模作樣的下到田間,在國人野人們面前扶一扶犁,就可以被鄉中三老們翹起大拇指,說成一位英明的好領主。

  當然,他也需要承擔一定的義務,向自己的封君,也就是趙氏家主提供軍賦,並在受到徵召時,帶上邑裡的戍卒,以供領主差遣。

  春秋是一個階級社會,圉喜和牧夏則是階級的最底層,世世代代為奴為婢,跟牛馬打交道。要是成了趙無恤的首批「副貳」,自然會跟隨他前往封邑做家臣,身份地位水漲船高。

  見趙無恤做出了承諾,兩人便毫不猶豫的跪倒在地,咬破手指將血塗在嘴角,向著泰一神發誓,委質效忠於無恤。而其他馬童們則在一旁,各種嫉妒羨慕。

  趙無恤靜靜地等待這儀式結束,隨後接過兩人在石片上按了血手印的「質」,小心收好。雖然有些不適應,但他明白,作為封建領主的士大夫都有附庸於自己的庶隸子弟,這就是春秋的生存規則。

  自己便宜老爹趙鞅後來還創下了一次性和幾千名士人委質效忠,賭咒盟誓的記錄,後世稱之為「侯馬盟書」……

  主從關係建立後,無恤毫不客氣地命令道︰「去挑上三匹好馬,再去把我這幾天做的馬鞍拿出來,我們不乘車,我們騎馬去!」

  春秋人對單匹的馬,遠遠沒有重型裝備戰車那樣看重,所以,以無恤的身份,也能調用幾匹。而圉吏牧吏,他們的地位遠不如那位差車王孫期,連正式的家臣都不算,又哪敢真的管趙無恤。

  之所以對單騎不太重視,其中一個原因便是,春秋時代,尚未有馬鞍,更別說馬鐙了。

  趙無恤在廄苑裡所見的馬匹,已經有了韁繩和馬嚼,但身上只墊著葛布褥子,兩側還有耳朵狀的東西垂下來,雖然簡易,但可以讓騎手避免磨破大腿。這東西叫做韉,後世不是有首木蘭詩麼︰「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

  在沒有鞍的時代,騎手需要騎跨於裸馬的背上,僅靠抓住韁繩或馬鬃,並用腿夾緊馬腹,使自己在馬匹飛馳的時候,不致摔落。但這種方式是很不可靠的,長時間騎馬容易讓人疲勞,同時在奔跑的馬背上,也難以有效使用弓箭。

  被扔到廄苑後,趙無恤可沒有閒著,他心血來潮,回憶著後世見過的高橋馬鞍模樣,畫出了草圖。然後就地取材,找了些牛皮筋角,廢棄銅錫,指點著廄苑的「匠」做出了幾個簡易馬鞍。

  馬鞍完成後,至於馬蹄鐵,馬鐙,馬刺這一整套的馬具,他現在還不打算做……

  因為這些東西沒什麼技術含量,一看到就能仿造出來,他有點怕自己這小蝴蝶搧動的翅膀,讓北方騎馬的遊牧民族撿了桃子,提前成為華夏大患,那才叫作大死。

  而且現在他的勢力,僅限於這個小小的廄苑內,等到日後執掌趙氏,收了冀北燕、代的駿馬,再放出這個大招,全面推行騎兵不遲。

  現在嘛,只是應急之用。

  而且,考慮到這個時代科技傳播的蝸牛速度,趙無恤又放心了一些。比方說,在農耕傳統悠久的晉國魯國,牛耕和犁已經出現,但是傳播到南方楚越地區的時間,居然要等到三百年後的漢代。

  要知道,現在商業交流不是那麼頻繁,而中原散居的戎狄也不以騎兵為主,甚至「戎」這個字的古意,就是徒卒步兵的意思。

  不一會兒,圉喜和牧夏便牽著三匹好馬,備好了新主人發明的「鞍」伺候在欄外。廄苑的圉童和牧人們東拼西湊,總算給兩人湊上了一套沒有補丁的行頭。現在他的小小勢力困是困難了些,但趙無恤總不能組一支「叫花子騎士團」出去貽笑大方。

  眼見趙無恤出來,機靈的圉喜連忙上前,單膝跪下為他腰間繫上短劍。一臉憨厚的牧夏則趴在了地上,弓起寬闊的脊背道︰「主,請上馬。」

  趙無恤微微搖頭,再怎麼著,他還是有底線有節操的,沒辦法把人當成牲口或者板凳去踩。

  他一把拉起牧夏,拍著他厚實的肩膀道︰「夏,堂堂七尺男兒,不要總是趴到地上,你是我的副貳,不是我的牛馬,以後這種事情,就免了吧。」

  牧夏的表情,居然顯得很失望……這長期為奴為隸的劣根性啊。

  趙無恤也不管圉喜和牧夏是如何想的,扶著馬背便一躍而上。

  他騎術不錯,且並不是這十天裡才突然學會的。在這一世零星的記憶裡,他那位沉默寡言,已經模糊了相貌的狄人母親,在趙無恤很小的時候,便常將他抱到馬背上,帶著他在廄苑裡馳騁。

  好像,她還為此被正室夫人斥責辱罵過。

  所以,趙無恤八歲便能騎馬,十多歲便能在馬上開短弓,從這方面來說,這具身體確實很有才能。

  血脈相連,他對這一世的生母,還是十分感激的。

  只見他雙腿一夾,一抖韁繩,駿馬便向著前方小跑前進,圉喜和牧夏也不是生手,他們緊緊跟隨新主人,生平第一次在人前挺直了腰桿,兩人都有些興奮。

  ……

  此時的季嬴,正在閨房中織著絹,從陶邑買進的上好魯國桑蠶絲,從野中收上來的雪白羊絨,織機聲聲入耳。她要為弟弟無恤做一件冬衣,繡上趙氏喜愛的玄鳥圖騰紋飾,讓他能穿著新衣去參加冬至日的宴饗,以及隨後的臘祭、大射禮。

  正在此時,她的侍女卻一臉驚慌地匆匆入室,附在季嬴耳旁說了如此這般。

  「什麼?你說無恤單騎走馬,帶著兩個隸臣就去了田獵場?」季嬴潔白的貝齒咬住了紅潤的櫻唇,手裡柔美的絹也被她擰成了一團。

  「我這笨蛋阿弟,這次又要惹下大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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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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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東門館驛

  自三代以降,便有東門迎客的說法,所以晉都新絳的館驛也設在東門之外。

  在晉平公時,鄭國子產前來向霸主獻貢物,因為晉人怠慢,以皂隸之舍待之,子產索性把驛館的圍牆和大門給拆了。晉侯派負責賓客迎送的「侯人」氣呼呼地前來問責,卻被春秋第一嘴炮鄭子產一通搶白,駁得無話可說。晉國當時的執政趙文子,也就是那位「趙氏孤兒」只得從善如流,擴建了驛館,倒也顯示出了大國威儀。

  按照晉國主持會盟時立下的規矩,與盟各國每年需派遣使者至絳都重申盟好之意,算來各國使者入絳就在這幾日了,但今年東門館驛卻一副冷清,徹底沒了晉文公、晉悼公時的車水馬龍。

  想來也是,晉國霸業已然凋零,齊國、鄭國早就背盟,自成一系不說,還妄圖拉攏衛、北燕等一向追隨晉霸主的小國。如今還忠於晉國的,也僅有泗上的宋、魯了。

  所以當宋國大司城親自入朝晉國時,侯人們可謂是鬆了口氣,慶幸今年總不至於讓館驛空空如也。但隨即他們的心又提了起來,因為此時晉國朝堂發生了一些動盪,老邁的執政卿范鞅因為外交之權被趙氏所奪,便把私人恩怨發洩到無辜的宋人頭上,將宋國使節整整冷落了三天,不予接見,也不引領他們朝拜晉侯。

  宋人就這麼尷尬的在館驛裡住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忐忑不安。

  然而今天,卻有一支玄色的隊伍從城外的趙氏之宮開來,親迎於館驛之外,有眼力的國人都認得出,這是上軍將趙鞅的儀仗。

  大概是對執政冷落重要盟友看不下去了吧?國人們紛紛讚歎,晉國總算出了個做實事的卿士。

  人群中的各卿族眼線也在琢磨這其中的政治意味︰趙鞅在六卿中排位第三,卻繞過了兩位職位更高的上司,甚至繞過了晉侯,直接前來交接宋人了!

  此時的趙鞅,正挺立在華麗的駟馬戰車上,他年過四十,頭戴遊獵皮冠,美鬚及胸,一身犀甲戎裝,系一條手掌寬的飾玉軟革腰帶,手扶帶穗飾的青銅武劍。身側的車右則為他捧著昔日平「王子朝之亂」後,周天子御賜的雕漆弓及雁翎羽箭。

  趙鞅有些悶悶不樂,心思還在今早與家宰尹鐸的那場爭吵上。

  與諸侯外交之權,原本牢牢掌控在現任晉國中軍將、執政卿范鞅的手中。但范鞅垂垂老矣,才不得不下放權力,讓給年富力強的趙鞅。

  於是這次接待宋國大司城樂祁的任務,在趙鞅看來,就得由他來管轄。

  不過家宰尹鐸卻不這麼看,他認為這不合規矩,還是謹慎一些好。

  趙鞅耐著性子,對這位老臣苦口婆心地勸說︰「尹家宰,范伯已經執政多年,他與中行氏一道,交通外國,甚至與成周劉公、魯國三桓以國書來往。你看如今之勢,要想在朝中立穩腳跟,哪能不結外援?何況宋國大司城為人方正,是個君子,與我也有十多年的交情,我怎麼忍心看他被冷落在東門館驛。」

  「如今諸侯唯獨宋、魯事晉,宋公知道晉國六卿不和,派他出使定有試探之意,就是想看看晉國朝政究竟哪一家說了算。便是我趙氏不派人迎接,范、知、中行、韓、魏也遲早會派人去攀附。到時候樂祁大夫住在其他卿族宮中,宋國與其他卿族交好,我趙氏孤立無援,悔之晚矣!」

  那山羊鬍子的尹鐸卻危言聳聽︰「然而臣亦有一言,敢問主上,去約同宋國大司城田獵,按照禮儀,是將他迎到晉國太廟,還是趙氏家廟?出使他國,未曾見過國君,卻先入私門;未曾遞交國書,卻先交好於陪臣大夫,這是失禮之事!臣絕不敢陷樂祁大夫於此不信不義之地!請主上收回這個亂命!」

  你看你看,這尹鐸竟然說他是亂命!趙鞅可不是個好脾氣的主君,差點就拍案而起,把尹鐸轟到溫地去看守祖廟了。

  幸好女兒季嬴恰好出現,打斷了他們的爭吵,主臣不歡而散。趙鞅做事一向雷厲風行,他也不管尹鐸如何想,在朝食之後,便帶著浩浩蕩蕩的儀仗,偕拜貼來到東門館驛外,約同宋國大司城,前往趙氏私邑外冬狩宴飲。

  正在此時,宋國的儀仗走出驛館,已經緩緩靠近。

  趙鞅收回思緒,輕撫美須,露出了標準的貴族式微笑。

  「樂伯!」

  宋國大司城樂祁就在對面戎車上,他看到趙鞅擺出的大陣仗後,心中陣陣苦澀。哀嘆果然不出那個善於占卜的幕僚所算,自己還是捲入了晉國的六卿之爭。

  他卻仍面不改色,也笑盈盈地朝趙鞅拱手。

  「趙孟!」

  「敢問樂伯,宋公貴體可好?」

  「吾君甚好,多謝趙孟掛念。」

  兩人是各自國家的下卿,按著禮儀讓下人獻上見面必備的稚、羔、鵝,致敬行禮,問侯國君無恙後,便停在路中央,開始相互謙讓起來。

  「樂伯乃晉國貴客,鞅敢請樂伯先行。」

  「不敢不敢,魯國賢大夫臧宣叔說過,大國之下卿,位同大國之上卿,祁位淺,請趙孟先行。」

  「樂伯太過謙虛,你年歲長鞅,依周禮,長者先行……」

  一陣推讓之後,最後兩車並排行駛,只是趙鞅要超出了半個馬頭,兩車靠的極近,方便兩位卿士交談。

  樂祁望著對面的車伕讚歎道︰「趙孟,您的御戎,就是號稱『晉國伯樂』的郵無正大夫嗎?果然御術了得,操控駟馬如同舞動自己的四和手指般熟練靈活,的確能與秦穆公的秦之伯樂比個高下啊。」

  趙鞅一向喜歡收納天下材士,對此有些得意,來而不往非禮,他也立刻誇了回去。

  「樂伯幕府中也有不少人才啊,鞅聽說其中有一位姑布子卿,善於占卜相面,見人一面便能知其仕途族運……敢問姑布子卿可在樂伯列中?」

  他一邊說著,一邊回頭去看樂祁儀仗中跟隨的副車,想找到那位名揚諸侯的相士。

  樂祁道︰「那姑布子卿本是狂士,不喜禮法約束,今日一早,他便獨自駕車離開了驛館……」

  「走了?」趙鞅有些失望,「看來是鞅德薄,無緣一見啊。」

  樂祁撫了撫長鬚笑道︰「趙孟勿急,他走前留話說,是要前往綿上,去探訪貴國名士介子推的墳冢,所以才先行一步,等我們到達田獵之所,或許還能趕上他。」

  趙鞅頷首,放心下來,他目視前方,不由得希望車隊能加快速度,宗族的繼承人問題,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

  他對自己的幾個兒子,都不是很滿意,那個溫和本分的嫡長子趙伯魯,他擔得宗族的大任嗎?這事關宗族興衰,必須慎之又慎,在趙氏四百年的歷史中,每次宗主的交接,都是家族最脆弱的時刻。

  甚至,還釀成過名為「下宮之難」的滅門慘劇,幸虧趙鞅的祖父趙文子,那位「趙氏孤兒」延續了家族的血脈。否則,趙氏早就像狐氏、先氏、欒氏這些曾經的卿族一樣,在晉國徹底衰敗滅亡。

  按照先秦時人的習慣,一件事難以抉擇的時候,就要問龜筮,問鬼神,所以他才想讓那相士姑布子卿,幫他看看幾個兒子中誰堪大用。

  當然,那個前幾天才在燕饗上嚴重失禮的賤庶子無恤,就不用相了,在趙鞅的心中,從未將他納入過世子的人選。

  只希望姑布子卿別誤入綿上附近的獵場深林啊,那裡邊,可是養著不少凶禽猛獸,一把劍可應付不過來。

  趙鞅目前的要緊事,是拉攏樂祁,順便把宋國綁在晉國的戰車上。

  縱觀中原的爭霸形勢,已經成了晉國和齊國兩強相爭,而號稱有戰車千乘的宋國偏向誰,誰就能獲得優勢。趙鞅希望自己能順利拿下這一場外交之局,為晉國守住百年霸業。

  他對此自信滿滿,樂祁是有名的親晉派,前不久還親自響應晉國號召,發兵討伐不尊周天子的鄭國,趙鞅與他交好多年,對彼此脾性十分清楚。

  趙鞅還記得,樂祁似乎有一個十來歲的女兒,要不要考慮一下,讓自己一個兒子與之結親呢?通過姻親加強趙氏和樂氏,晉國和宋國的聯繫。

  會獵地點在綿上,離趙氏之宮並不遠,這裡原本是國君閱兵的場地,現在卻幾乎成了趙氏的私屬。

  很快,冬日裡黃綠相間的山林便遙遙在望,趙鞅在這裡新修築了館舍和可以登臨遠眺的高台樓榭,而高台下的開闊地,便是趙氏諸子嗣及家臣車隊等候之處。

  樂祁遠眺,笑道︰「古人云,田獵以講武,會獵也是訓練軍隊的好方法,晉軍一向以『好整以暇』聞名諸侯,今日,祁拭目以待趙氏之師。」

  趙鞅正要謙虛幾句,一眼看過去,卻發現自家的車隊竟有些喧嘩與不整。

  這情形像是狠狠打了趙鞅一巴掌,他勉強朝樂祁賠了罪,便讓車伕郵無正駛過去一看究竟。

  只見趙氏的車隊裡,比往日多出了三匹醒目的單騎,其中一人,居然是他的庶子無恤。

  此時的趙無恤,正騎在馬上垂著眼簾,緊緊握著韁繩,過度用力導致指節發白,好像在忍耐著什麼。而他的兩個布衣隨從,也一臉慍色,卻礙於地位卑微,不敢發作。

  周圍眾人則神情戲謔,對著三騎指指點點。

  這個不爭氣的賤庶子,是不是又惹出什麼事了?

  趙鞅手扶長劍,臉色越發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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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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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亂序者死

  趙無恤萬萬沒料到,單騎走馬,居然會這麼不受人待見。

  當他帶著圉喜和牧夏趕到綿上,出現在嚴整的趙氏車隊面前時,迎接他們的先是一陣沉默,隨後便是哄堂大笑。

  原來,春秋時期,單騎走馬是極少的,士大夫們更願意坐在各式舒服的馬車上,深衣廣袖,盡顯貴族風範。在他們看來,單騎而走的不是敗兵,就是行色匆匆的狼狽旅人。

  趙無恤有些明白了,他那位兩百年後的「子孫」趙武靈王,在引入胡服騎射後,為何會受到全國貴族的集體抵制,最後還鬧出了政變,把他活活餓死在沙丘離宮。

  早上趙叔齊的建議,果然是一個有毒的果子!至此,無恤已經完全看透了他的陰險與狡詐。

  此時,叔齊正皮笑肉不笑地看著無恤出醜,卻不發一言。

  「真是被人賣了還要替他數錢啊。」雖然無恤心中不平,卻不能立刻發作。

  現在的情況是,作為卒伍統帥的家司馬,甚至不允許趙無恤加入趙氏車隊,三人三騎只能尷尬的在外圍踱步,接受趙氏家臣和士大夫們的指指點點。

  老大伯魯為人忠厚,他一個勁的邀無恤下馬,找一輛輜車或召車乘坐,但若是那樣,無恤就會被當做尚未長大的童子照料,無法馳騁在田獵的第一線。

  最為過分的還是老二仲信,他狠狠地剮了眼趙無恤下身的袴褶,當眾大聲斥責道︰「你這賤庶子,身穿狄服,單騎走馬,真是有辱卿族斯文,還不速速下馬更衣去!」

  平白無故被人暗算下黑手,成為眾矢之的,又被這貨當面大罵,趙無恤心中十分惱火。但季嬴給他科普過,在春秋禮法中,作為弟者,對兄長不敬,可是一個大罪名,哥哥罵的,弟弟得無條件接受,這就是所謂的孝悌之義。

  於是他只能盡力忍耐著,思索對策,手緊緊握著韁繩和馬鞭,過度用力導致指節發白。

  然而,他這副模樣,卻讓人誤以為他是誰都能踩的一塊石頭。

  趙仲信所在戰車的御戎,乃是上士成何,他知道無恤在族中地位極低,而且一向被正室夫人和仲信厭惡。

  他便大著膽子取笑道︰「諸位,無恤小君子的母親是狄女,正所謂有其母,則必有其子,狄性未改也是正常,我們應該體諒體諒他。」

  果然,同車的趙仲信聽罷厭惡地冷哼了一聲,其餘戰車上的士大夫們也露出了原來如此的輕蔑淺笑。

  笑聲傳入無恤的耳中,讓他感到陣陣刺痛。在今世的記憶裡,他的狄人母親雖然印象模糊,卻依然在心中佔有重要地位︰她扶著年幼的無恤跨上矮腳小馬,教他騎射開弓,在臘月裡為他縫製暖和的羊裘冬衣……

  還有那次她帶著無恤在野外盡情馳騁,卻被正室夫人,也就是趙仲信的母親狠狠打了一巴掌,抽得她嘴角流血︰「賤婢!狄性不改!」

  零碎的記憶在此時忽然湧現。

  無論她身份地位如何,身為人子,怎麼讓死去的母親如此受辱?

  一身漆紅色皮甲的上士成何很是得意,他覺得,這賤庶子唯唯諾諾慣了,肯定會悶聲灰溜溜離開,這一來,也算是討好了目前很有希望成為世子的仲信。

  然而,趙無恤給他的回答,卻是一條又快又準又狠的鞭影!

  啪!事情發生的太突然,成何無法躲避,甚至來不及伸手用臂甲去阻擋,他未戴冑的臉上瞬間出現了一條血紅的鞭痕。

  這一鞭子,將無恤穿越後的無助、驚懼、以及這些天受的窩囊氣,全都釋放了出來。他決定了,不再畏首畏尾,若是那些煩人的禮法再來束縛他,就統統碾碎好了!

  成何徹底被打懵了,仲信也一時震驚,受這劇變影響,車隊的眾人有些發愣。他們甚至沒發現,宋國大司城的儀仗已到綿上,趙鞅的車駕正靠了過來。

  在為陣容不整而生氣的趙鞅正好看到了這一幕,他在吃驚之餘,也聽到趙無恤那依然帶著些少年稚氣的聲音。

  「我母親是狄女又如何,你竟然為此而小瞧我?」

  無恤昂著頭,用帶血的鞭子指著成何訓斥道︰「你可知道,先君晉文公,也是大狐戎女的兒子,流亡十九年,受盡屈辱,可當他城濮一戰,制霸天下時,還有誰敢看不起他?」

  「你可知道,我的先祖趙宣子,也是狄女季隗的兒子,地位卑賤,可當他日後被立為宗主,權傾晉國威行諸侯時,還有誰敢看不起他?」

  這話指桑罵槐,明顯是說給趙仲信聽的。

  還得感謝前世爺爺經常讀給他聽的那本趙氏家譜,別的不敢說,晉國趙氏的大概歷史,趙無恤可以閉著眼楮背出來。

  他調整了一下因為激動而劇烈的呼吸,「當著兒子的面,非議母親,大不敬,身為家臣,侮辱主君的兒子,大僭越。仲兄,弟就替你教訓這無禮的御戎了!」

  一陣唇槍舌劍噴得成何魂飛魄散,而一向以言辭自傲的趙仲信臉色漲紅,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居然無法反駁上半句。

  老祖宗趙盾的事蹟都抬出來了,能反對嗎?能貶低嗎?算起來,他們趙氏所有人身上,不也都有部分戎狄血脈麼,鄙視趙無恤的血統,就相當於自打臉啊。

  他只能握著弓箭,惡狠狠盯著趙無恤看,只想把他射出幾個窟窿。

  嫡長子伯魯見狀,連忙讓御戎將戰車插到中間,將劍拔弩張的兩個弟弟隔開,但這樣一來,趙氏車隊的秩序越發混亂,家司馬連連斥責也控制不住。

  小陰謀家趙叔齊嘴角露出了陰險的笑,儘管無恤的表現讓他始料未及,但不管怎樣,他的詭計至此已經得逞了一半。

  此時,卻聽到一聲慍怒的聲音︰「你們在做什麼?」

  眾人回頭一看,連忙下車的下車,躬身的躬身。

  來者正是面如冰霜的趙鞅,他的美鬚在生氣時微微顫動,原本有些鬧哄哄的車隊頓時鴉雀無聲。

  「人言我趙氏族兵最講究秩序,是好整以瑕。」

  「可瞧瞧你們的樣子,哪裡是什麼好整以暇!分明是『陣而不整』,和當年在鄢陵之戰,被我晉軍打得抱頭鼠竄的鄭國人一個樣。」

  居然讓主上如此生氣,趙氏的家臣們都面露慚愧,君辱臣憂,君辱臣死,那位剛烈的家司馬甚至準備拔劍自刎。

  趙仲信咬了咬牙,搶先一步說道︰「稟報父親,亂序者為無恤!」

  「是這樣嗎?」

  「你的御戎就沒有罪過?」

  成何已經顧不得臉頰上的劇痛,連滾帶爬下了戰車,趴在冰冷的泥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僕臣該死……」

  「剛才無恤說的對,成何妄言,是大僭越,大無禮。」

  「但按照家律,你罪不至死,今日有宋國貴客在場,不便行刑罰,就先削去你一百戶封邑,其他的事情,回去後再與你算賬!」

  成何鬆了口氣,再拜稽首,顧不得心疼封邑被剝奪,只慶幸自己撿回了一條狗命。

  趙鞅的目光轉向了趙無恤︰「至於你這庶子,田獵之日,卻單騎走馬而來,犯我車陣,亂我秩序,你可知罪?」

  成何臉上的傷痕滴滴答答,鮮紅的血液流到了地面上,現在卻悄悄抬頭,和自己的車主趙仲信對視了一眼。

  趙仲信清楚自家父親的脾氣,趙鞅最痛恨卒伍失序,成何已經受了罰,那個賤庶子作為亂序的首禍,肯定也逃不掉!

  晉法上可是用刀筆刻著的︰亂序者,當斬!

  聽說四妹季嬴為那賤庶子求了情,他才得以出現在今天的田獵中,可一轉眼就惹下了禍事。雖然趙鞅不至於真的大義滅親,但一頓鞭子,肯定少不了。

  賤庶子,在成年冠禮之前,就老老實實在骯髒下賤的馬廄裡鏟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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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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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車騎之爭

  面對趙鞅的質問,趙無恤也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這趙鞅果然是位梟雄,一怒而諸侯懼,何況是他的家臣下屬,也只有董安於和尹鐸這兩位老臣敢觸他虎鬚。

  無恤的表現還算好的了,他的副貳圉喜和牧夏則早已滾鞍下馬,稽首在地。

  趙無恤斟酌著語氣說道︰「父親,無恤沒有符令,未能調到戰車,所以才擅自做主,單騎而來……」

  面對強勢的趙鞅,硬踫硬是不行的,先放低姿態絕對沒錯。

  眼看趙無恤低頭認錯,嫡長子伯魯也乘機插話道︰「無恤年少不更事,請父親不要責罰他……」

  比起仲信和叔齊,他的確是位溫和厚道的長兄,趙無恤只能記在心裡,暗暗感激。

  但原本屬於伯魯的世子之位,他卻也會毫不客氣地奪過來,不會禮讓半分!

  趙鞅卻不肯就此作罷︰「爾等噤聲,讓他自己說下去。」

  此時的趙無恤,心中飛速思考對策,前世那些關於趙鞅的故事在他腦海中一一閃現,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抓住了某個關鍵的點。

  這位日後被尊稱為「趙簡子」的趙氏宗主,並不是個保守的舊貴族。

  相反,趙鞅十分好學,真正做到了不恥下問。他是晉國第一個在領地內頒布成文法的上卿;也是中國一個宣稱,奴隸有軍功也可以受賞、獲得封地的改革者。

  唉,事到如今,只能賭一賭了。

  他整理了下思路,解釋道︰「父親,小子亂序,有罪,但是無恤並不覺得,單騎走馬是低賤無用。相反,我覺得它比戰車更適合狩獵與作戰。」

  一石驚起千層浪,士大夫們都看了看自己華麗偉岸的戎車,又望了望那三匹看上去略顯薄弱的單騎,簡直難以置信。

  趙鞅也有些懷疑,並不是他思想守舊,畢竟騎兵取代戰車,還要經過三百年的漫長歷程。

  趙無恤指著馬背上的馬鞍道︰「父親請看,無恤在廄苑時,突發奇想,做出了這一物件,名為馬鞍,從此騎手在馬上可以穩如磐石,鬆開雙手也不會輕易落馬。」

  小陰謀家叔齊越聽越感覺不妙,事情隨著趙無恤的那一鞭子,開始脫離了他的預想。他正算計著自己是不是要說點什麼,然而從小被家師、家傅灌輸戰車優越論的趙家老二仲信,卻第一個聽不下去了。

  仲信義憤填膺地指著無恤斥責道︰「荒謬!狩獵作戰,以堂堂正正之師佈陣,御戎、多射、車右三人各司其職。這是上古以來的傳統,你身為卿族君子,不務正業,卻去研究單騎馬具,成何體統?」

  趙無恤不卑不亢地反駁說︰「仲兄此言差矣,無恤要是真的對馬匹馬具不上心,那才是數典忘祖呢。」

  「這是哪門子的歪理?」

  「仲兄可不要要忘記了!我趙氏的祖先伯益、費昌、造父,都是做什麼的?」

  趙仲信頓時啞火了。

  伯益是嬴姓上古先祖,因為擅長養育馬匹牲畜,被舜帝提拔,賜姓嬴,授予封地;費昌是殷商勇士,善於駕車,曾載著湯武參加了滅夏桀的鳴條之戰;趙造父則是西周時的大夫,穆天子西行前往崑崙山,幽會西王母時,就用他為御戎,據說三天三夜就能往返兩萬里。

  可見,趙氏的歷史,無不與馬匹息息相關,甚至是趙氏的老親戚秦國人,祖上也是靠著秦非子為周孝王牧馬而闊起來的。

  這趙氏子嗣瞧不起老祖宗的看家本領,可不是「數典忘祖」麼。

  趙仲信又在擅長的趙氏典故上,被他向來瞧不起的無恤搶白得灰頭土臉,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無恤倒是清楚得很,比起仲信,他今天要過的,可是趙鞅那一關。他索性再次翻身上馬,持弓左右比劃,展示了幾個高難度的動作。

  「父親請看,若是能在狩獵中擁有一支騎兵卒伍,便能策馬越過溝塹,攀登丘陵,衝過險阻,橫渡河水,追逐獵物,何樂而不為?」

  說這話時,無恤一邊偷眼去看趙鞅的臉色,發現他美鬚不抖了,看來怒氣已經消散,他正曉有興趣地看著馬鞍,以及馬背上的無恤。

  其實剛開始時,趙鞅是準備過來好好教訓下這個亂序的賤庶子的,甚至想把他扯下馬來,綁在戰車後拖上一陣子。

  然而接下來,年輕的無恤卻說出了一番擲地有聲的豪言壯語。春秋之人好言志向,當趙無恤拿自己與晉文公、趙宣子相提並論時,趙鞅便開始對這個「賤庶子」刮目相看了。

  他以往對趙無恤沒有任何關注,甚至有些厭惡疏遠。但此刻,那單騎走馬的健壯少年,雖然還長著張稚氣未脫的娃娃臉,卻有一股昂揚向上的氣魄,能看出,日後必然是一員善戰猛士。

  和年輕時候的自己是不是有點像啊?

  也虧得他過去十多年對趙無恤幾乎沒有關注,不清楚他的脾性言談,否則肯定會對兒子前後的性格劇變大生疑竇。

  此時趙鞅愛才之心頓起,卻對趙無恤所說的話依然有些不確信,於是他低頭問自己的御戎︰「子良,我這庶子說的頭頭是道,你覺得如何?只更換了一件馬具,單騎走馬就能有如此效果?」

  雖然趙氏世代善馬,可畢竟做了幾百年養尊處優的卿大夫後,祖傳絕技有些生疏了。

  可下大夫郵無正卻是玩馬的專業人士,號稱再世伯樂,對馬匹脾性用途比對自家床上的妻妾還熟悉。

  長著一張絡腮鬍臉的郵無正剛才一直在眯著眼楮觀看,他評價道︰「主上,小君子說的沒錯,車陣行動遲緩,這是缺點,而單騎快速敏捷,這是優點。我認為,可以讓騎士作為大部隊的眼楮,用來偵察警戒,跟蹤追擊目標,襲擊散亂流竄的獵物敵人。」

  見玩馬的專家郵無正沒有否定趙無恤,趙鞅也作為了決定。

  「既然如此,你做出了這馬鞍,也算有小功勞,我就暫時饒了你亂序之罪!」

  這回,輪到趙仲信和他的御戎成何傻眼了,事情就這麼一筆揭過啦?

  無恤鬆了口氣,總算忽悠過了便宜老爹。

  但尚不服氣的趙仲信又怎麼會善罷甘休?

  他立刻向趙鞅請命道︰「父親,空口無憑,獵場上方能見真章!車與騎孰優孰劣,可否讓我與無恤比試比試?」

  這個建議正中趙鞅下懷,而且要比試,索性四個兒子都要參與進去!他便手持銅鉞,開始指揮車隊。

  「家司馬,聽我號令,重新列陣。伯魯,你為中軍,仲信、叔齊為右矩,無恤為左矩。」

  「你既然把單騎走馬誇的這麼好,那就讓孤看一看,你能獲取多少獵物,若是比你的兄長們少,可別怪為父懲罰。你們三人也不可謙讓,都給我盡全力去追獵,要是輸給了一個十二歲的孺子,今天就給我餓著肚子回家!」

  眾人凜然應諾︰「唯!」

  只有趙無恤在腹中暗暗抱怨了一句︰「其實我八月時就滿十三了……」

  ……

  宋國大司城樂祁遠遠看著這一幕,他偏過頭問自己的車右,同時也是重要的宰臣陳寅︰「子虎啊,你看趙氏之師如何?」

  表字子虎的陳寅望著已經由散亂而迅速變為整序的趙氏車隊,回答道︰「僕臣以為,若是趙鞅在,或者他的宰臣董安於在,趙氏之師就是虎狼。若是趙鞅不在,並且沒有一個好的宗主來統領,趙氏就是一盤散沙!」

  「所以,雖然范鞅貪婪而鄙陋,但主上若是想轉而與趙氏交好,依僕臣看來,為時尚早啊……」

  樂祁嘆了一口氣,這次出使,他深知晉國政出多門,公室羸弱,勢必不能護宋使周全。一旦踏上晉國國土,就會成為六卿各方勢力爭奪的對象,不得不在他們之中做出選擇,這一來就如同入了箭雨刀林,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

  所以,他才會在幕僚姑布子卿為此行算出了個凶卦後,毅然指定了大兒子為家族繼承人,要是自己有什麼好歹,家中至少有人照應。

  而另一個家臣陳寅的建議是,要不咱就捏著鼻子,在六卿之中擇一強者攀附算了。

  只是六卿之中,究竟誰是強者?范氏目下為執政,但年事已高,不知道還有幾年好活;而趙鞅年富力強,作風強硬,也不可小覷,但就算範鞅明天就死了,晉國執政也是知氏,輪不到他。其餘中行、韓、魏,也沒一家是好糊弄的。晉國形勢複雜如斯,竟如同被重簾遮斷,不能窺其面貌。

  更何況,宋國好歹也是微子之後,天下尚存的唯一公爵國,周天子尚且以賓客之禮相待,如今竟淪落到侍奉外國卿大夫的地步了嗎?在來之前,樂祁心中還是存著一絲僥倖,希望能堂堂正正地與晉侯修盟,再將這份盟書光明正大地帶回宋都商丘。

  誰想,剛到了晉國,范氏和趙氏就在朝堂上明爭暗鬥,把宋使牽連了進去。範鞅失去外交之權後把氣撒到他們頭上,愣是不讓晉侯接見宋使。至此,為了完成使命順利回國,樂祁就不得不依靠趙氏幫助了。

  此時,趙鞅的戰車已經轉了回來,他賠罪道︰「小兒輩們胡鬧,讓樂伯看笑話了。」

  樂祁對陳寅微微搖頭,表示自己已經別無選擇,他和趙鞅又謙虛了幾句,兩位卿士並排進入獵場。

  趙鞅命令管理獵場的虞人,以牛、羊、豬三牲祭祀此地的山神水主,然後吹響鹿笛,開始狩獵。

  他又吩咐人前往介子推墳冢一帶,看看有沒有樂伯幕僚姑布子卿的下落,若是還在,就邀他前來飲宴。

  虞人應諾,又湊到趙鞅身邊道︰「主上來的正巧,今年秋膘鹿肥,近日僕臣還看到一隻白色的麋鹿進入了獵場,可惜它警惕性極高,追捕數次都無法抓獲。」

  白色的麋鹿?曉是趙鞅和樂祁見多識廣,聽罷也不免動容,這可是舉世罕見的瑞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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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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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挾強弓兮射白鹿

  烈烈寒風起,慘慘飛雲浮,十月初冬時節,綿上氣溫清涼,大地一片枯黃肅殺。

  遠遠看去,曾經在戰場上收割敵軍左耳與首級的趙氏兵卒,此時卻成了鄉間的獵戶,正準備捕獲休養了整整一年,被大地滋養得膘肥體壯的獵物。

  隨著鹿笛吹響,綿上獵苑中的生靈開始在稀疏的草叢間跳躍奔逃,野兔、彩雛、花鹿、麋子、雁鵝,它們的追逐和死亡,將給貴族帶來充滿血腥味的刺激與快感。

  而趙氏的車陣正從後方徐徐展開。

  圍獵的技巧在於圍,將獵物驅趕到預定的狩獵場,不僅可以提高狩獵的效率,還有著濃厚的軍事訓練意義。

  當然,每年春、夏苗、秋、冬狩都是挑著農閒時進行的,這也是春秋領主們訓練弓馬車駕的方式,一切都得有規有矩︰不違農時,不採鳥卵,不殺有孕母獸,不傷未長成的小獸,不破壞鳥巢,圍獵時要網開一面,留有餘地……

  然而興奮的年輕人要是沒人監督,可不會太在意這些規矩。

  從高處俯瞰,場上最先動的是伯魯的中軍,雖然趙伯魯的性格溫和,許多事情不願相爭,但在幾個弟弟的追趕下,一些主動投效的家臣慫恿下,他有時卻不得不爭。如今,在家司馬幫助下,他手把銅鉞,指揮著整個車隊,通過變換隊形,將獵物驅趕到林間空地去殺戮。

  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是最有希望繼承家族的嫡長子!

  右矩動了,從小堅信車戰無比高尚的仲信扶著車欄,暗暗發誓,一定要捕獲比趙無恤更多的獵物,好讓那個狂妄的賤庶子明白,什麼是堂堂正正的貴族之師。

  他的御戎成何面上蒙著白色帛帶,印出了點點血跡,趙無恤沒有受到懲處,著實出乎了他的意料。帶著不甘,成何執轡猛地一抖,馬兒吃痛,拉著笨重的戰車狂奔而去。

  而叔齊白面無鬚的臉上再笑不出來了,他算計來算計去,本意是讓無恤和仲信結怨。雖然現在的情形也差不多,但無恤今天的表現,不僅壓過了仲信一頭,更是把一直在旁觀的他甩得沒邊。這就好比一個坐等鶴蚌相爭的漁夫,突然發現那鶴居然沒被蚌殼困住,反而吃乾抹淨,就要翱翔九天而去了!

  他催促著車右涉佗,奮力獵殺,生怕再次落在無恤後邊,成為父親眼中的無用之人。

  終於,左矩也動了,趙無恤騎在馬背上,背負角弓,帶著圉喜和牧夏兩名副貳,催馬揚蹄踏入獵場。他們身後是揮舞著青銅短劍嚇唬驅趕野獸的七十二名徒卒,以及負責裝載獵物的數輛輜車。

  春秋時代,諸夏國家作戰或狩獵佈陣時,以右為尊,左矩則地位略低。但總的來說,這個位置依然重要,趙無恤知道,他已經邁過了一道檻,正式得到了趙鞅的第一次認可,能列於陣中,和便宜哥哥們同場競爭!

  機會來臨,他可得把握住,因為只有奪下家族世子的位置,成為繼承人,他才能改變趙氏和姐姐季嬴的命運。

  趙無恤目光如炬,挾強弓搭箭左射右射,箭無虛發,只可惜左矩正面多數是些小型獵物。沒多一會兒,後方輜車上就掛滿了十來隻野兔子,數雖多,但份量顯然不夠。

  何況,他畢竟才十三歲,身體尚未完全長開,連續拉一石角弓十多次,手臂就有些痠痛,節奏也漸漸慢了下來。想想後世那個一日射兔三百隻的韃子皇帝、被歷史票友們戲稱為「射兔狂魔」愛新覺羅‧玄燁,趙無恤覺得自己真是望塵莫及。

  而圉喜和牧夏出身馬廄隸臣,沒有大規模狩獵的經驗,加上射術有限,起到的副貳作用其實有限得很。看來,想要在這場競技裡贏得頭籌,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正在這時,風吹草低,一隻舉世罕見的白色麋鹿顯現在眾人眼前,引起陣陣驚呼。

  ……

  血脈噴張的追獵屬於年輕人,趙鞅和樂祁則對坐於高台之上,一邊交杯接盞,一邊觀看這場人與獸的追逐之戰。

  雖然之前有過短暫失序,但現在趙氏車隊的表現,趙鞅還是很滿意的。只是去尋找姑布子卿的虞人卻回報說,介子推的墓冢附近,並沒有發現什麼人,讓他大為失望。

  就在這時。

  「鹿子,是白色的鹿子!」有人高聲喊道。

  真的有白色麋鹿?趙鞅心中暗喜,不由得站起身來眺望。

  對遠道而來的外國訪客來說,綿上是介子推的墳冢所在,那位忠心耿耿、割肉飼主的忠臣,下場卻是避讓隱居後被一場人為的大火活活燒死,他那充滿悲劇色彩的事蹟已經傳遍了九州。

  但在晉國老牌卿族,尤其是趙氏、魏氏這種祖先也曾跟隨晉文公重耳流亡列國的卿族眼中,對介子推就沒那麼多尊重了。

  追隨在晉文公身邊的趙衰難道是貳臣?他擅於外交辭令,為晉文公贏得了齊桓公、楚成王、秦穆公三位霸主準霸主的青睞和幫助,起到的作用不比除了割肉讓重耳飽餐一頓,此外再無貢獻的介子推大?

  所以對於趙氏而言,綿上這塊地方的意義可不僅於此。

  八十年前,一場「下宮之難」讓趙氏幾乎滅族,幸虧「趙氏孤兒」趙武得以倖免,家族才能延續下來。

  趙武成年後,就是在綿上,新一代霸主晉悼公舉行了一次大禮,也就是閱兵儀式。在這次大中,他提拔了趙武,正式授予其下卿職位,這標誌著趙氏在沉寂多年後,終於開始了復興。

  所以趙氏把綿上視為一塊福地,到了公室衰落,六卿拚命瓜分晉國各處領地的時候,趙鞅便千方百計把綿上及其周邊數十里統統劃入了自家治下。

  如今,這塊福地再次顯靈,那等待已久的祥瑞終於出現了嗎?

  趙鞅在高台上憑欄站立,他大手一揚,「傳令下去,誰要是能捕獲那頭白鹿,孤這把天子賜予的雕漆弓,就是獎勵!」

  「主上有令,獲白鹿者,賜弓!」

  「獲白鹿者,賜弓!」

  虞人將趙鞅的命令傳達了下去,一聲接一聲,整個趙氏車隊頓時瘋狂了。

  為了主君賜予的榮譽,也為了榮譽背後看不見的家族世子之爭。

  在四位君子的帶領下,中軍、右矩、左矩紛紛加快了速度,開始三面合圍。

  機靈的白色生靈預感到危機來臨,它飛快地在草叢中跳躍奔走,像是黃綠色大地上閃爍的一塊白色光斑。

  這時候,趙無恤單騎走馬的優勢就顯現了出來。

  那就是速度!

  陣型已經不重要了,主從三人漸漸超越了大隊伍,衝在了車隊最前方!

  而他的三位兄長的戰車,無論御戎技巧多麼高超,無論鞭子抽得再響,也無法趕上單騎的迅捷!

  飛奔的馬兒離前方的麋鹿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趙無恤甚至可以看到它身上的暗白色斑點。

  圉喜和牧夏準備張弓瞄準,然而當兩人弓弦未滿之時,白鹿便進入了他們少主人的射程之內,行事果斷的趙無恤毫不猶豫地引弓相向。

  他將手中的複合弓拉成半月狀,對準麋鹿的脖子就是一箭!

  「中!」圉喜和牧夏忍不住輕聲為主人助威。

  然而白色雌鹿似乎已經有所預料,它狡黠的朝側面一蹦,居然躲開了離弦而去的箭矢,圉喜和牧夏不由得發出了可惜的嘆息聲。

  白鹿沒有再給趙無恤機會,它撒著四隻蹄子,靈活地跳上一個小丘陵,朝著密密的林子裡奔去。

  趙無恤沒有絲毫的猶豫,他兩腿一夾,操縱馬兒輕快地趟過小河,穿越林間,緊緊追蹤白鹿的足跡。

  而隨後才趕到的伯仲叔三兄弟,望著坎坷不平的丘陵、佈滿鵝卵石的河床,以及灌木叢生的樹林,統統傻了眼。

  氣喘吁吁的徒卒和已經滿載獵物的輜車陸續到達,但也統統止了步。

  趙伯魯嘆了口氣,他一言不發,直接讓御戎掉轉車頭。

  趙仲信不可思議地看著輕騎遠去的趙無恤主從三人,他命令車伕成何強行前進,卻在河床和灌木上被障礙物掛住了車輪,寸步難行。這位自視甚高的君子只得嚥下失敗的苦果,恨恨的將弓箭扔到地上,洩憤似地踩了幾腳。

  然而心中最為悲苦還是陰謀家趙叔齊,早知道單騎走馬真有如此妙用,那還費力氣去給趙無恤出主意作甚?真是可恨年年壓針線,到頭來卻給人做嫁衣!

  那白麋就好比家族世子的位置,四子競逐,但最後能獲鹿而歸的,唯有一人。

  然而趙無恤一行卻沒有外人想像的那麼順利,他們三騎衝進樹林後,也是經常被樹枝和棘從阻礙,如何比得了在這林子裡生長繁衍的麋鹿。沒多一會兒,白鹿便消失在視野中,滿地的枯黃落葉掩蓋了它的足跡。

  三人十分不甘心,擴大了搜索範圍,誰知,麋鹿沒找到,卻在林子的另一邊,發現了一頭大傢伙,以及一位正和它對峙的落魄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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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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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姑布子卿

  姑布子卿趴在一棵槐樹上,他渾身的衣裳在逃命時被樹枝掛得七零八落,在陶邑買到的上好魯縞文繡,這會全成了破布條。頭上巍峨的楚式高冠不翼而飛,鞋履也丟了一隻,看上去狼狽不堪。

  然而他顧不得心疼,因為樹下的危機尚未離去,一頭龐大的黑熊正呼呼地喘著粗氣,高聲怒吼著。它一邊用鋒利的牙齒啃著樹幹,一邊用巨大的熊爪不停拍打抓撓。過了一會兒,它又直立起來將近一人半高,胸前是醒目的月牙白,兩隻強勁的熊掌抱住樹幹,拚命地搖晃。

  這棵不太粗的槐木,已經滿是傷痕,樹皮幾乎被啃掉了一圈,隨著黑熊的每一擊,都伴隨著槐樹的劇烈顫動。

  姑布子卿只能緊緊抱住枝幹,一隻手握著佩劍不停恐嚇黑熊︰「賊!走開,快些走開。」

  然而卻無濟於事,一不小心,他的劍還失手掉落下去,唯一的武器沒了,姑布子卿現在想死的心都有。

  「今早卜卦,不是上上大吉麼,還是『見龍在田』之象,按理說將踫到大貴之人!怎麼會遇到這種事情。」

  姑布子卿對自己的卜易水平十分自信,他覺得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但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樹下的黑熊可是一心要將他大卸八塊啊!

  就在這時,他突然看到遠處有三位全副武裝的單騎少年,正下了馬,悄悄摸了過來,領頭那個還對他比了個噤聲的姿勢。

  姑布子卿連忙把想大聲喊出的救命嚥回喉嚨裡,緊張地看著三人鑽到位置不同的灌木叢中隱蔽起來。

  聰明!姑布子卿在心裡暗暗為他們叫了聲好。

  樹下的黑熊眼楮血紅,正被怒火控制,並未察覺到有三隻小黃雀繞到了背後,少年們張弓搭箭,從三個不同的方向,射出了三支箭矢。

  噗噗噗,黑熊巨大的身體無疑是個容易命中的靶子,三箭全中……但射箭人的水平顯然參差不齊,其中兩箭相當於給黑熊撓了撓癢,只有領頭少年那一箭射中了要害。

  黑熊吃痛,更加暴怒,它放棄了繼續逼姑布子卿下樹,轉而尋找傷害了自己的人類。

  姑布子卿鬆了口氣,但又為那三個少年擔心,養了整整一年的膘,這個時節的黑熊掌最是肥美,但那身皮肉甲冑也最是厚實,尋常的箭矢很難將其射殺。

  黑熊稍一停頓,便以排山倒海之勢猛撲了過去,它的渾身的毛豎著,這是它發狂發怒的表現,腳步震得地面咣咣作響,馬上就要衝到三個少年跟前。

  就這麼一會兒功夫,灌木叢裡的三個獵手已經完成了第二次上弦,在領頭少年的呼喊下,又是一輪齊射。這次正面攻擊黑熊,都很幸運地射中了要害,黑熊瞎了眼楮,而領頭少年的那一箭更是射穿了厚厚的熊皮熊肉,刺進了黑熊的心臟中……

  黑熊搖搖晃晃地朝前踱了幾步,終於倒地,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三個騎服少年這才從灌木叢裡走了出來,正是趙無恤和他的兩名副貳。

  ……

  趙無恤看著倒地黑熊龐大的身軀,不由得直呼僥倖,要是這次齊射還不能幹掉它,三人也只能亡命而逃,讓樹上的倒霉傢伙自生自滅了。

  他看了看那個以不雅姿勢趴在樹上的狼狽旅人,不遠處還有輛被徹底摧毀的召車,馬匹則脫韁而逃,不知所蹤。惹到準備冬眠的黑熊,窩了一肚子起床氣,後果是相當嚴重的。

  圉喜和牧夏很興奮,他們還是頭一次射殺這麼大的獵物。趙無恤則不敢大意,走到了安全距離,也顧不得毀壞貴重的熊皮,再次開弓對著黑熊的屍體來了幾下。直到它不再抽搐,才靠近了那棵被徹底扒光樹皮,已經搖搖欲倒的槐樹。

  「先生,這畜生已經被我等射殺,你可以下來了。」

  那旅人不知道被黑熊逼了多久,又渴又累,聞言鬆了一口氣,愣是一放手,直接從樹上掉了下來,頓時暈了過去。

  趙無恤對這個笨蛋徹底無語了,只得拿起皮囊,朝他臉上倒涼水,圉喜和牧夏則在商量要如何把龐大的黑熊拖出樹林。

  「咳咳咳……」很快,旅人便被嗆得醒了過來,茫然四顧。

  「先生,你只是受了驚嚇,破了些皮,沒有大礙。」

  「多謝小君子,若非你們相救,這後果不堪設想。」旅人一邊往嘴裡灌水一邊說著感激的話,他一口的宋地口音,顯然不是晉人。

  趙無恤警覺了起來︰「先生不是本地人?這是我趙氏的領地,尋常人不得進入,先生是怎麼一個人鑽進來了。」

  「咳咳,說來話長啊,我乃宋國大司城幕僚,姑布子卿,今晨離開驛館,來綿上介子推墳墓探訪。回來時卻迷失了道路,誤入這片林子,不小心吵醒了那畜生,它一巴掌拍爛了我的車,一路追殺到此。」姑布子卿心有餘悸的說。

  說到這,姑布子卿卻停住了,因為他發現眼前這少年的面相十分獨特︰少年鼻樑高挺,眼窩微陷,顯然是有部分狄人血統,而且眸子黑得發亮,像個漩渦一般,吸引著他的目光。

  他出於職業習慣,不由自主伸手去拉住了少年的手,想看看他的掌紋。

  被一個三十多歲陌生男人拉手,趙無恤一陣惡寒,抽手後退,亮出了腰間鋒利短劍︰「先生這是要作甚?」

  姑布子卿也知道自己的行為有些無禮,但見了這少年的奇相,心裡直癢癢,也顧不上那麼多了。

  「實不相瞞,我乃宋國名相士,看小君子面相獨特,十分新奇,還請見諒,小君子可否伸出手掌給我一觀。」

  趙無恤前世也是在底層混過的,這種江湖騙子見得多了,他不以為然的笑道︰「先生這麼會算人命天命,怎麼就算不出該走哪條路才是對,也算不出今天將要遭血光之災……」

  說道這裡他猛地愣住了,相士?莫非是那個史書中記載的,在老爹趙鞅面前說自己的好話的傢伙?

  他細細一看,只見姑布子卿擦去臉上的灰土血跡後,還真有點仙風道骨的名士模樣。

  「原來如此,那小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於是趙無恤思緒急轉,換上了人畜無害的笑容,伸出手來,任由姑布子卿研究。

  「怪事,怪事啊……」姑布子卿一會兒嘖嘖稱奇,一會兒眉頭緊皺,看上去煞有其事的樣子。

  「先生,先生?可看出什麼名堂來了?」

  「小君子的面相本來貴不可言,日後或為一方封君,然而……」

  「然而?」

  「可這命相卻又在不久前被生生截斷,這種命格,我自從十歲學易以來,至今觀遍天下數千人面相,卻從未見過啊……詩言︰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洄從之,道阻且躋。小君子的未來如何,恕子卿無能,實在無法預料。」

  趙無恤心裡有些發虛,看來眼前這個姑布子卿倒不是欺世盜名之輩,竟然被他看出了一些端倪,得趕快送走,不然讓他悟出來點什麼,那還了得?

  他乾笑著說道︰「先生是我趙氏貴客,讓你受驚已經是怠慢。喜,用你的馬送先生出去。」

  「順便喊人進來把這大傢伙抬走,今晚可以吃到煨熊掌了。」想到前世難得一見的珍饈,趙無恤不由得食指大動。

  姑布子卿走之前,趙無恤還半開玩笑地問了他︰「先生,小子在追尋一隻獵物,先生能算出那生靈是往哪個方向走的嗎?」

  不愧是專業人士,姑布子卿還真從那破破爛爛的衣袖裡掏出了幾根卜筮用的蓍草,當場布了個卦。

  劍能丟,吃飯的傢伙卻不能丟!

  姑布子卿又皺著眉頭神神叨叨念了一通成周雅言,忽然!他興奮的一拍大腿。

  「居然,居然是文王獲飛熊之象!」

  周文王一天夜裡夢中見一生有雙翅的熊飛入懷中,次日狩於周原,他的巫祝卜之,曰『所獲非龍非彲,非虎非羆』,於是便在渭水河畔遇到了直鉤垂釣的姜太公。

  姑布子卿指了指叢林中的一條幽深小徑說道:「小君子從這裡過去的話,所獲大吉,吉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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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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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可憐夜半虛前席


見姑布子卿一副言之鑿鑿的模樣,趙無恤也不敢全然不信,畢竟他已經經歷過魂穿這種不科學的事情,現在只能學學孔夫子的態度︰敬鬼神而遠之了。

讓牧夏留在原地照看馬匹和獵物,他則按著姑布子卿所指的方向搜尋。

山林越走越密,無恤不得不拔出短劍劈斬荊棘,篳路藍縷的走下去。

春秋時對自然的開發力度並不大,後世的晉南盆地,哪裡還見得到這麼原始的生態環境?這還是經過唐虞夏商周,五代人兩千年經營的河東,是此時全天下人口最稠密的地區之一。可想而知,現在楚越等蠻荒之地更是遍佈沼澤和原始森林,可以看到犀象成群的壯觀景象。

時間已經接近黃昏,看著前方那片約半人高的枯黃草叢,不知是否潛藏著有毒的蛇蟲,趙無恤最終停下了腳步,出於安全考慮,他必須在天黑前離開樹林。

「我就說嘛,這要是能算得準,那姑布子卿就真是神算子了。」

沒能捕獲白色麋鹿,還浪費了大半天時間,這場圍獵大概是拿不到第一名,只希望加上那頭倒霉的黑熊,別在兄弟四人中墊底就行。

不過,今天也算是賺到了,想到這裡,趙無恤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那個名為姑布子卿的相士,現在大概已經回到綿上館舍,他總不會在趙鞅面前,說自己救命恩人的壞話吧。

他正要轉身,卻剛好有晚風穿過林間,只見那叢茂密的草葉隨風而動,但又不那麼自然。

趙無恤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他再次定神一看,果然見到那隻世間罕見的白色雌鹿正臥在密密織織的篙草之中!

趙無恤大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白鹿似乎受了傷,腿上被一條繩索拴住,折了蹄子,看來是不知哪個無名獵戶布下的陷阱,卻是便宜了趙無恤。

見之前一路追殺自己的騎服少年手持一把寒光四射的青銅短劍靠近,白鹿似乎已經知道大難臨頭,便昂著頭痴痴地凝視著無恤,好像正在乞求他的憐憫。

這種眼神,趙無恤似乎在哪裡見過,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大概是屬於這一世的記憶?

是了,這雌鹿那帶有幾分靈氣的黑色眸子,就好像他的姐姐季嬴,在她母親、津娟夫人突然去世的那一天,也是這般驚恐不安。

像是被觸到心中唯一柔軟的位置,趙無恤高高舉起的右臂不由微微顫抖,青銅短劍卻牢牢地捏在手中,無法斬下。

更何況,在靠近後一看,這白色雌鹿微微鼓起的腹部,顯然孕育有鹿崽子,他就更下不了手了。

趙無恤自我安慰般喃喃自語︰「田獵之法,不殺有孕母獸,不傷未長成的小獸,圍獵時要網開一面,留有餘地……」

他的心裡則有另一個聲音在慫恿他痛下殺手︰只要獻上此鹿,一定可以討好趙鞅,在世子之爭中拔得頭籌!

最後閃過的畫面,則是善良的季嬴微皺著的黛眉……

幾經天人交戰後,趙無恤最終嘆了口氣,短劍狠狠揮下!

……

夜色將至,綿上燈火輝煌的高台之下,趙氏的獵手們陸續歸來,向趙鞅獻上自己所獲的獵物。這些山珍野味將用於宴饗賓客,以及「充君之庖廚」,剩餘部分醃製風乾後為冬十二月的臘祭做準備。

趙鞅撫著美須,心神不屬地檢視著他們,心裡卻放不下那頭轉瞬即逝的美麗白鹿。

「若是能捕獲……是不是意味著我趙氏將興?」

趙鞅既是個銳意進取的主君,也是個迷信天意和卜筮的天帝信徒,這兩者其實並不矛盾。

畢竟,趙氏一族的歷史擁有太多的怪力亂神,比如,在下宮之難後,一無所有的趙氏孤兒之所以能夠重獲領地,很大程度上,就是靠了神秘的巫祝之言。

滅了趙氏滿門的晉景公在事後做了一個夢,在夢中,他見到了一個可怕的厲鬼。據說它身長高大,披髮垂地,以手擊胸,暴跳於地,形狀非常恐怖。

它厲聲責罵晉景公︰「無道昏君!我子孫何罪?你不仁不義,無辜枉殺,我已訴冤於昊天上帝,這就來取你的性命。」

說罷直對景公撲了過來,景公大懼,往內宮奔逃,大鬼毀壞大門和正門而入。景公害怕,躲入室內,大鬼又破戶追入內室。這一路追殺,景公恐怖,掀了被子呼叫醒寤,竟從此一病不起。

當時在絳都附近一個叫桑田的地方,有一位神巫,能佔鬼神事。景公召請巫人入宮,神巫所卜和景公的夢境完全相同,並說那厲鬼是先世的趙氏功臣所化,是為了報景公絕趙氏宗嗣之仇而來!

景公越想越害怕,加上趙氏的死黨韓厥正好為趙氏說情,景公順水推舟,當天就下達了讓趙武復出,繼承趙氏封地的命令。

當然,晉景公的病最後也沒能好轉,他果然和那神巫預言的一樣,在麥熟時節暴斃,成了史上唯一一個掉進廁所噎翔而死的國君,遺笑千年。

既然家族有這樣神秘的復興經歷,趙鞅迷信鬼神卜筮,就沒什麼好奇怪的了,這也是春秋時代多數人的正常信仰。

伯魯、仲信、叔齊三兄弟已經歸來,只有幼子無恤不見蹤影。但據他那個瘦巴巴的圉童說,無恤仍然在森林裡搜尋白鹿的蹤跡,也許下一刻,就會有好消息傳來!

更何況,此子已經立下了不小的功勞︰驗證了單騎走馬的妙用,還幫趙鞅找到了不知所蹤的姑布子卿,雖然這位著名相士最初狼狽不堪的模樣,讓趙鞅和樂祁都忍俊不禁。

不過,當姑布子卿沐浴更衣,重新穿戴整齊後,就搖身一變,成了一位仙風道骨的雅士,讓人不由得肅然起敬。

現在,趙鞅在高台上備下了燕饗,又乘更衣之時,差人將姑布子卿請到館舍後室,換上常服後,相對而坐。

「宋國的外臣姑布子卿,見過上軍將……子卿今日若非無恤小君子所救,險些喪命熊口之下。」

「唉,是鞅招待不周,才出了這樣的紕漏,先生大名,鞅早有耳聞,可惜難吝一見。」

客套過後,便進入了正戲。

趙鞅和姑布子卿先是談論了一下占卜龜筮的手法技巧,接著又請教了學習《易》的心得,稍微試探後,他知道姑布子卿在這方面的確是很有能耐的。

至少高明到能讓他看不出深淺。

於是趙鞅放下心來,朝姑布子卿微微一拜,「鞅年過四十,眼看老之將至,而諸子才能平庸,沒有特別讓我中意的。所以一直沒有確定世子位置,以至於宗嗣空虛,人心不穩。今日敢請先生為我觀看諸子面相,看誰可以為將?」

為將,自然是成為家族世子,繼任卿族職位的意思。這是姑布子卿的嫻熟業務,何況,他現在效命的主上,宋國大司城樂祁也有意與趙氏交好,他便欣然允諾,並向泰一神賭咒發誓不將其中情形告知他人。

趙鞅拍了拍手,他的三個兒子便走了進來,依次跪坐在席下。

趙鞅自然不會對他們說明真相,只是有意無意的詢問三子狩獵的收穫。

姑布子卿則在簾幕中暗暗觀察,他清楚得很,自己沒有外人說的那麼神乎其神。所謂觀相,其實並不像易經卜筮那般神秘,說白了,就是通過一個人的言談舉止,對其未來做出大體的判斷,只是姑布子卿善於識人,所以才有了每相必中的美名。

只見長子伯魯二十餘歲,面相方正平直,薄薄的嘴唇上留了兩撇淡淡的鬍鬚,眼神溫潤中帶著一絲疲倦。

他大概是和曾祖父趙文子最像的一個,在父親面前,柔順得好像禁不起衣服的重量,說話輕言細語好像沒有發出聲音。看得出來,這是一位老好人賢君子,但在六卿競逐鹿的晉國,這樣的人怎能長久生存?

次子仲信和三子叔齊年齡相仿,都是剛剛及冠。

仲信翩翩君子,高冠博帶,佩白玉珮,別人是恃才而傲,他卻僅有高傲,談吐中想模仿古之聖賢,卻畫虎不成反類犬,過於拘泥保守。

白面無鬚的叔齊則生了一臉鷹視狼顧之相,聽得出來,他說出的每句話都經過細密的算計,但看向父兄的目光中卻帶著些陰冷與不善,彷彿世間所有人都是他陰謀的一環。

姑布子卿預測,此子日後將聰明反被聰明誤。

不多會,三子退下後,趙鞅身子傾斜而虛前席,誠摯地向姑布子卿一拜,問道︰「先生可看出來了,我這三個犬子中,誰可擔當大任?」

姑布子卿沉吟片刻,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唉,在我看來,上軍將的這三個兒子裡,沒有一個可以繼承卿位的。」

迷信的趙鞅聽罷臉色大變,竟一時失態。

「這該如何是好!難道趙氏百年基業,在我之後就要毀於一旦了嗎?」

姑布子卿捋了捋鬍須,大搖其頭,「呵呵,上軍將何至於此,在我看來,趙氏遠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趙鞅聞言再次向前移席,「鞅愚昧,請先生教我!」

姑布子卿等的就是現在,他故作神秘地說道︰

「上軍將,您不是還有一個兒子沒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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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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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幸不辱命

「我還有一個兒子沒來?」

趙鞅愣住了。

「先生是說,庶子無恤?」

趙鞅多年來對幼子無恤不聞不問,即便有今天的刮目相看,但,也從未將趙無恤納入立儲的考慮之中。

姑布子卿捋起袖子,沖趙鞅翹起了大拇指,「子卿方才已經與無恤小君子見過了,觀其面相,貴不可言啊,日後必為真將軍!」

雖然他對趙無恤的奇怪命格還有許多不解之處,但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相,虞舜重瞳,周公旦背駝,晉文公駢肋,有些奇異之處也正常。總之,其為人要比剛才那三子好上許多倍。

但趙鞅仍然十分困惑,他說︰「常言道,子以母貴,我的幼子無恤,母親是個地位卑賤的狄女,他怎麼可能顯貴呢?」

那個庶子的出生本來就不在趙鞅計畫之內,只是一次軍營中酒後發洩的意外產物。至於他的生母,趙鞅已經徹底忘了她的姓名相貌,只記得是個執拗高挑的狄人女婢,在他用強時,像一匹難以馴服的母馬般拚命反抗。

而且,說來也怪,趙無恤自打生下來時,就讓趙鞅莫名的不喜歡,這麼些年來也從來就沒有上心過。

如今,卻有人說自己幾個兒子中,就那瞧不上眼的庶子能堪大任?趙鞅有點難以接受。

姑布子卿大搖其頭︰「上軍將此言差矣,豈不聞,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若是天意要人顯貴,之前卑賤又怎樣?更何況,他身上流的依然是上軍將您的血脈啊。」

趙鞅回味著姑布子卿的話,不由得想起今天午後,無恤也說過同樣的豪言壯語。無恤把自己比成晉文公、趙宣子,他們的母親也是戎狄女子,地位卑賤,但這和他們日後的成就有何關係?

他心中略有所動,但姑布子卿這樣可勁的貶低其他三子,獨誇趙無恤,趙鞅不免又產生了懷疑︰「先生,你莫不是因為被無恤救了,才為他說好話的吧?」

誰知道,這句話卻讓道貌岸然的姑布子卿暴跳如雷,他當下就拍案而起。

「士可殺,不可辱!上軍將既然如此信不過子卿,那子卿多說無益,告辭了!」

他路盲誤入叢林沒什麼,被黑熊逼到樹上狼狽不堪也沒什麼,但只有一樣,他作為相士的職業道德是絕不容污衊的,這就是姑布子卿十歲學《易》以來,一直堅守的驕傲。

的確,這個時代的士人是極為傲嬌的,不僅僅是自幼的貴族教育燻陶,畢竟光是在中原,就有大大小小十多個諸侯,數十上百位卿大夫封君可以讓他們從容選擇效忠對象。

一言不合,不見用於君上?除非是對著泰一神發了毒誓,世代效忠的家臣。那些自由身的士人則大可以唱著歌鼓著瑟高高興興離開,反正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這種情況在春秋萌芽,到了戰國時達到頂峰,所以戰國君主經常被墨翟、孟子等名士當面罵得跟二孫子一樣,還得腆著臉好酒好肉伺候著。

姑布子卿拍完桌子後,冷哼一聲,跑到門口穿上鞋履便要離開。趙鞅也意識到剛才那句話十分失禮,連履都顧不得穿,踩著足衣連忙追到門外去向他賠罪,盛情挽留。

然而姑布子卿 脾氣上來了,去意已訣,就算他的主君樂祁一起來勸,也不肯聽。直到虞人來報,說是趙無恤回來了,這場鬧劇才消停下來。

「無恤小君子回來了?那我不走了,得再見見他,拜謝救命之恩。」姑布子卿整了整頭上歪掉的冠,這才勉強同意留下,不過他直接就把話說明白了。

「子卿是為無恤小君子,不為上軍將爾!」

這意思就是,我留下來,是給你兒子面子,不是給你趙鞅面子!

這話說的趙鞅老臉青紅皂白。

……

「公之媚子,從公於狩……游於北園,四馬既閒。」

此時的趙無恤,正牽著馬,押著第一輛輜車,哼著歌優哉游哉地往回走。

他遠遠望見,在燈火輝煌的高台之下,有兩個披甲戴冑的身影在等著他,靠近一瞧,卻是仲信的御戎成何,以及叔齊的車右涉佗。大概是受主人支使,兩人此時正踮著腳,像兩隻等待喂食的鴨子般,伸長脖子翹首以盼。

他們朝無恤身後那輛輜車裡瞅了一眼,見沒有白鹿屍體,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車右涉佗故意大聲喊道︰「無恤小君子,你沒獵到白鹿麼?我看這輜車上只有幾隻野兔子啊!」

御戎成何也在一旁跟他唱起了雙簧︰「涉中士,無恤小君子畢竟只是一孺子,氣力小,大概只能射穿這等小獵物。」

趙無恤對這兩個傢伙可不用客氣,他立刻噴了回去︰「成御戎,看來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啊,要不要再試試我的鞭子,看我力氣小是不小?」

成何嘴角吃痛般的抽搐,捂著臉上的傷口連連後退幾步。

無恤的便宜兄弟伯魯、仲信、叔齊聞聲,也趕了過來。

白面無鬚的叔齊伸出手指,點了點無恤車上的獵物,笑道︰「的確是少了些,無恤,你可知道,今天的圍獵,伯兄獲獐三頭;仲兄獲紅狐一尾,花鹿兩頭;你叔兄我也獲黃羊一對,野豬一頭。」

「我們三人算是平分秋色,不過這樣算來,你的捕獲最少啊,今天恐怕是要被父親處罰,得餓著肚子為我等守夜了。到時候要是餓得不行,就來求我送你一碗黃羊羹喝吧,哈哈哈。」

趙無恤如今最厭惡的,就是叔齊這個陰謀家,今天的欺瞞之仇,他遲早要十倍奉還之,但礙於孝悌之義,只得朝他們行了一禮。

「無恤自然不敢跟兄長們比肩。」

高冠博帶的仲信則把這句話當成了示弱,他撫摸著腰間的玉環,指著無恤傲然道︰「我說的沒錯吧,單騎走馬是下賤之道,果然是比不上堂堂正正的駟馬戎車有效!」

接著,他便從戰車的起源到君子致師的美感,喋喋不休地說教起來。

無恤靜靜地聽著,他那個提前送姑布子卿回來的副貳圉喜卻忍不住了,湊過來小聲為主人辯解︰

「三位君子,其實我家主上可不止獵了這些,後面還有一輛輜車呢!」

正說著,卻聽到車聲轔轔,那輛載著黑熊龐大屍體的輜車正好駛了過來,沉重的熊身壓得車軸咯吱作響,四匹馬才勉強拉動。

仲信、叔齊、成何、涉佗瞬間被打了臉,他們瞪大了眼楮︰這麼大的一頭黑熊,起碼有十石重,一巴掌就能把人拍飛。換了他們,至少要帶上五名,不,至少十名虎賁才能將其射殺!

這庶子小小年紀,只帶了兩個低賤的圉童、牧人,究竟是怎麼做到的?枉他們剛才還諷刺說他只能獵殺小獵物……

趙無恤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等熊掌煨熟了,兄長們一定別忘了來品嚐品嚐。」

仲信和叔齊憋紅了臉,長兄伯魯則在旁忍俊不禁,他心裡大呼僥倖,還好自己沒上前胡亂安慰,免得自取其辱。

「無恤,眾人皆無功而返,唯獨你追入林間,可獵殺了那頭白麋?」這卻是趙鞅從高台上急切地趕了下來,隔著大老遠就問上了。

他真的對那「祥瑞」很上心啊。

趙無恤越過三位便宜兄長,快步上前,向匆匆而來的趙鞅覆命。

「父親,請恕小子無能,未能獵殺白麋。」

這對伯仲叔三兄弟來說,是個好消息,他們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被幼弟壓過一頭的滋味可不是那麼舒坦。

趙鞅則大失所望,他方才聽了姑布子卿的話後,對趙無恤一度寄予厚望,可如今他失了白鹿,趙鞅的臉色陰沉得像要滴出水來。

周圍的人感覺到了主君的心情不佳,紛紛沉默了下來。

趙叔齊眼珠子一轉,壞主意又上心頭,他在旁嘀咕道︰「我就說嘛,獵殺那種祥瑞之獸需要德行,無恤生來命賤,自然不夠格了,失了麋鹿是必然的。」

德行不足?這倒是個很好的解釋,趙鞅也微微頷首,對姑布子卿方才認為自己幾個兒子中,唯獨趙無恤可以為將的言辭,產生了一絲懷疑。

趙無恤也感覺到了氣氛不對勁,竟也不開口辯解,只是回頭看向了黑沉沉的夜色。

眾人一驚,難道說……

他們也順著無恤的目光,望向了高檯燈燭光亮能夠照耀到的盡頭。

在輜車的末尾,黑濛濛的夜色中,一個高大的少年身影,懷中抱著一頭美麗的白色精靈,慢慢走了過來。

來者正是牧夏,他懷中抱著的,卻是那頭腿腳受傷的白色雌鹿!而之前束縛它的索套,已經被趙無恤揮劍斬斷。

叔齊剛才還說無恤德薄,話音剛末,馬上就被現實狠狠甩了一個大嘴巴,他有些氣不過,覺得自己受了欺騙,便啞著嗓子指著無恤說道︰「你……你不是說沒有獵殺它麼!」

趙無恤露出了由衷的微笑︰「叔兄,你這問題很奇怪啊,我的確是沒有殺死它呀,你瞧,這不是還活得好好的麼?」

他不再理會叔齊,徑直從牧夏手中接過了白鹿,親暱地摸了摸它毛茸茸的鹿耳,這才牽著一瘸一拐的白鹿,朝驚喜交加的趙鞅下拜頓首。

「小子幸不辱命,雖然沒能獵殺白鹿,卻將其生擒而回,獻予父親!」

「願此靈獸在園囿中繁衍生息,保佑我趙氏千秋萬代,永享福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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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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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呦呦鹿鳴


趙鞅小心翼翼地靠近無恤,想伸手去撫摸下那頭在他看來,已經籠罩著神聖光環的白鹿。;.

可這姑娘卻不領情,除了趙無恤外誰也踫不得它,絲毫不給趙鞅面子,他只能訕訕地收回了手。

對別人,白鹿就更是不待見,誰踫啃誰,就算啃不著,也要噴你一手口水,被噴到的人還一臉驚喜地聞來聞去,覺得這是被祥瑞賜福了,看得趙無恤一陣噁心反胃。

雖然在趙無恤看來,這只是一隻比較珍惜的白化動物,但在這時代的人們眼中,在冬狩時獲得舉世罕見的白色祥瑞,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足以在史書裡記上一筆。

比如武王伐商,在黃河邊坐船時,有一條大白魚跳進了他的懷裡,同船的周公旦和燕召公頓時下拜叩首直呼此乃大邑商授首我小邦周的徵兆……

又比如西周穆王時,征伐犬戎,獲七白狼七白鹿而歸,作為征服荒服諸戎的標誌,都是充滿象徵意義的。

再加上子宋,嬴秦,嬴趙三族都繼承了殷商以白為美的傳統,所以這白鹿在他們眼中的意義又更深了一層。

趙鞅從來不是個低調的人,否則也不會頂著執政卿範氏的怒火,擺開大排場迎接宋國使節前來田獵了。

以獲鹿為名,這場燕饗的規模被擴大,再擴大。

燈火通明的館舍中,趙鞅端坐在殿上主座,樂祁位於次座,趙無恤也因為今天的表現,之前的過錯得到原諒,被允許出席,雖然他仍坐在兄弟幾人的末尾。

伯仲叔三兄弟各有所思,尤其是叔齊,現在他只能悶著頭喝酒,可不敢再置一詞了。就算是這樣,他在訕笑著起來想拍趙鞅馬屁時,還是被趙鞅狠狠瞪了一眼,那意思明擺著。

你說無恤德行不足?德行不足怎麼能生擒白鹿,還能讓它乖乖牽在手邊,除了他外誰都無法親近?

他德行不夠,我看你是這個做叔兄的無德吧!

叔齊苦著臉,欲哭無淚,他知道,自己這一回算是是玩崩了,正應了姑布子卿對他的判斷︰聰明反被聰明誤。

趙鞅感覺今天倍有面子,他在坐上笑盈盈地說道︰「無恤,上前來!」

「賜弓。」

趙無恤一板一眼地做著這些天跟季嬴練習的儀禮,在殿內無數道羨慕的目光中接過了那把美輪美奐的雕漆弓,及十隻雁翎羽箭。

他臉上受寵若驚,心裡卻……很嫌棄?

一把沒有實用價值的弓,一些漂亮卻無法飛遠的箭,要了有何用處?不過,這也是現如今周天子,以及大多數舊貴族處境的寫照,他們已經被時代遠遠拋在了身後。而六卿這種鮮廉寡恥的野心家,吳越這種拋棄禮樂,崇尚實用的蠻夷邦國,卻在一天天成長強大。

不過無恤還是看在弓上瓖嵌的崑崙玉和綠松石、琥珀份上,決定回去以後,將它好好掛在牆上,作為一個收藏品。

好在趙鞅見無恤的禮儀生硬,明顯是臨時發揮,也不敢和他玩複雜的。整個隆重的賜弓儀式,居然僅僅走了個簡單過場,要是他一時興起和無恤當場來對首詩,無恤大概又是張口結舌。

整個綿上館舍都坐滿了趙氏陪同狩獵的家臣,擺滿了做工精緻的漆木桌案,案上佳餚美酒,香氣撲鼻。

趙無恤前世看小說時,總有現代作者秀優越感,覺得古人根本不會做菜,認為那些專門為貴族服務的庖廚還不如一個後世宅男,穿越後烤串肉,炒道菜,就能被人視若神明。

趙無恤只想說,天真,你們太天真了!

用後世**絲的心態來腦補奢靡的先秦貴族生活,就好比清朝時陝西農民想像西太后在宮裡的日子︰太后她老人家頓頓有白面饃饃吃咧,吃一塊扔一塊,那感覺,美滴很……

春秋時,平民的飲食他倒是不敢恭維,但貴族的一日三餐,其複雜和精細程度足以讓趙無恤這個穿越者亮瞎眼,味道也沒差到哪去。

燉、煮、蒸、烤、漬等做法已經出現,只是調料沒有後世豐富,烹飪器材還不太成熟罷了。

按照春秋禮制,待客的燕饗用餐要以膾、羹、炙等為主。

膾的做法是將新鮮的鹿肉、羊肉或魚切成薄片生吃,孔子也說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選材用捕獲獵物最豐腴鮮嫩的部分,再以銅刀細細切之,力求做到縴如發芒,散如絕谷,積如委紅。

可惜趙無恤前世就對生魚片絲毫不感興趣,這玩意吃進去萬一得了寄生蟲病,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以這時代的醫療水平,不死也足夠他喝一壺的。

膾他也是不敢吃了,不過若把做法變成「漬」,先在黃酒中浸泡一夜,吃時下薑片、蒜泥,蘸醬、醋、蔥韭,倒也十分鮮美。

羹相當於後世的燉菜,在燉肉時,要加入鹽、梅子干、醴、酷,也就是豆醬和肉醬等調料,然後放置在鼎中加火煮至爛熟。

不過對於趙無恤來說,用商匕勺著煮爛的肉糜入口,再佐以咸臭相交的牛羊肉醬,實在是有些重口味。在他看來,這羹唯一的優點就是……營養?易消化?

剩下能入口的食物的還有炙和炮,炙是將肉切成小塊,串在竹籤上烘烤,可惜沒有辣椒,只能以稀有的麻椒,也就是花椒搭配。炮是一整隻黃羊,或者鹿獐剝皮剖腹,在內側抹上油膏,以及各種醬類,實之以肉桂生薑、梅子干棗,用鮮蘆葦纏繞起來,架起來在火上烤。

至於他獵到的那頭黑熊的肥美熊掌,至今還在加了蓋的鼎裡,仍未煨熟。

以這時代的火力,想吃上口熊掌可不容易啊,楚成王就等不及吃到就被兒子幹掉了,晉靈公也因為一隻沒煨熟的熊掌而被趙氏弒殺。

春秋時代的逗比國君們常常因為一口吃的而不得好死,想想都奇葩,不信可以查查「染指」這詞是怎麼來的。

順便一說,趙無恤還發現,這時代的中國人,居然也是用刀叉的!

銅削就是小刀,可以切割肉食,此外還有用來戳大塊肉食的銅叉。後來孔子有句話流傳的比較廣,叫割不正,不食,可見是個技術活。在類似砧板的銅俎上割著燉肉和炙炮,蘸銅豆裡的調料吃,還真有點前世西餐的感覺……

趙無恤驚訝之餘,心裡又向後世那些腦殘西餐黨、刀叉智商優越論者豎起了中指。這群洋奴,居然說什麼刀叉是文明,筷子是原始,真是腦抽,這些東西都是老祖宗玩剩下淘汰的好不好!

趙無恤一邊享用美食,一邊欣賞著宴席間的娛樂活動。天可憐見,他剛穿越沒幾天,就被發配到廄苑,可看的熱鬧也只有牛馬打架,哪裡享受過這春秋貴族鐘鳴鼎食的生活。

只見燈火輝煌的館舍內,一群長袖翩翩的宮裝女子在載歌載舞,到處都是觥籌交錯的聲音。

趙氏的樂師們彈奏起了琴瑟,正是十分應景的《鹿鳴》︰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對於無恤來說,這場燕饗其實只是開胃菜,以他今天的表現,加上姑布子卿的神秘預言,在回到趙氏之宮後,勢必將迎來一個收穫的冬天!他甚至已經暗暗盤算開了,便宜老爹會給他怎樣的獎賞呢?

便宜老爹你休想用一把裝飾用的弓就把小爺糊弄過去!

至少得賞不少錢帛,甚至是一個莊園吧,趙無恤已經迫不及待想經營起只屬於他自己的勢力和地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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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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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趙樂聯姻

過了一會,歌舞止了,樂聲一變,由清新的《小雅》變為莊重肅穆的《大雅》︰「既醉以酒,爾肴既將。君子萬年,介爾昭明!」

美酒已喝醉,佳餚如此美味,願君上長壽萬萬歲,永葆英明智慧!

就算不懂禮儀的趙無恤都能聽得出來,這是大雅,天子公卿及諸侯飲宴時才能上的樂章,卻被趙鞅在私宴上堂而皇之地用了,大大的僭越啊……

不過想想就明白了,連小小魯國的卿族季氏都敢搶了國君的舞者去給自己撐場面,八佾舞於庭。氣得當時年輕的孔子直罵︰是可忍,孰不可忍!比他們還**的晉國卿族又能好到哪去呢?

禮樂和封建權力並沒有全然崩壞,而是下移了,從天子到諸侯,再從諸侯到卿大夫。魯國三桓那些窩囊廢,甚至一滑到底,權柄落到了家中陪臣手裡。那出身卑賤的季孫氏之臣陽虎,就明目張膽地號稱魯國執政,陽虎之後,又被出身可疑的孔丘把持了幾年。

公族落,士人起,就是這個時代的寫照。

趙無恤又瞥了一眼趙鞅案上的規格,還好,五鼎五簋,便宜老爹還沒瘋狂到在鼎簋上也公然僭越,給其他五卿樹靶子。

不過據說,後世時,太原那座疑似趙鞅的墓葬裡,可是出土了諸侯和周王室公卿才能陪葬的七鼎七簋……

就在這時,伴著大雅的樂章,殿內所有人一同舉起酒樽︰「為主公賀!」

趙鞅今天十分高興,一高興,就飲了不少酒漿,在和樂祁一同去更衣時,他已經是臉色發紅,酒意正酣。藉著醉意,他索性拉著樂祁在廊下交心而談,把白日裡想的,趙樂兩家結姻親之事說了出來。

樂祁在白天時,對攀附趙氏還有些猶豫,但此時這種顧慮便消去的,其中的一個原因是,趙無恤獲白鹿而還,給他一定的震撼。或許,這是趙氏將要興起的標誌?所以聽趙鞅說有意結親,樂祁自然並無不允。

「固所願也,不敢請爾,能與趙孟結為親家,是祁的榮耀啊,然,祁也有一個請求。」

趙鞅見大事敲定,撫著美須微笑著道︰「樂伯但說無妨,是聘禮幾何?還是相中了我的哪個兒子?」

「哈哈,那祁就不客氣了,祁想將我那女兒許給趙孟的幼子無恤,不知可否?」

趙鞅一愣,臉色微沉,心想莫不是姑布子卿違背了對著東皇泰一所發的誓言,把給諸子相面的結果告訴他的主公樂祁了?若真是這樣,趙鞅就算得了個濫殺賢能的惡名,也得派死士去除掉這個不知好歹的相士!

「可是姑布子卿和樂伯說了什麼?」

樂祁看出了趙鞅不快,連忙解釋道︰「非也非也,只是我的女兒雖然是個庶女,但很受我寵愛,祁不想讓她做滕妾,而是能成為正室少君。這樣一來,庶子配庶女,她和無恤小君子年齡又相仿,豈不美哉。」

婚事就這麼由兩位家主口頭敲定了,等到兩邊的孩子行冠及笄後,還有走過場的媒妁之言,以及納采親迎一系列的禮儀要辦。

但趙鞅那內斂的殺意卻沒有消失,因為他清楚,死人,永遠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他不動聲色的問道︰「樂伯啊,說起來,姑布子卿現在何處呢,我為何在酒宴上沒能見到他?」

樂祁想起早先姑布子卿對他此次晉國之行的警告,嘆了口氣道︰「姑布子卿?他大概已經不辭而別了……」

此時,趙無恤還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大事已經被兩位卿士三言兩語就給定了下來。

他因為今天的上佳表現,在宴席上被無數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誇獎,加起來居然比他前十三年加起來的還要多。

當然,也被輪著敬了一圈酒。

要是放在在前世,這種不超過十度的渾濁薄酒,對趙無恤來說只相當於含酒精的飲料。但這一世的身體可是才十三歲,而且過去滴酒未沾過,幾輪下來後有些吃不消了。

何況,這玩意它真的不好喝啊!沒有過濾充分,入口後總有一股子怪味。

於是他避席而走,推脫自己前去更衣,一溜煙便尿遁而去。

站在十丈高台上,看著月明星稀,趙無恤吐出了一口酒氣,一轉身,卻見到背著行囊的姑布子卿站在身側,朝他微微行禮。

「子卿再次謝過小君子救命之恩,就此別過,不知何日還能相會。」

「先生何不多留幾日,樂大司城不也沒走麼?」

「房屋要崩塌時,裡邊的老鼠還知道避難,何況是我呢,子卿本來一早就要走了,卻遇到了白天那場意外,這才留到了現在。」

「先生到底為何要走?」趙無恤感覺姑布子卿話中有話。

「子卿善於周易,算出樂伯此次晉國之行將遭遇不測,恐怕一年半載無法脫身。這事我對他說過,但樂伯也表示無可奈何,命運不在他手中,逃避只會給宋國和宗族惹來麻煩。所以子卿只能做個不忠之臣,獨善其身了,更何況,我若是再不走,趙氏的死士恐怕就要來找我談心嘍,輕則軟禁終身,重則一杯毒酒,拋屍於荒山野嶺。」

趙無恤有些吃驚,便宜老爹不至於算個命也要殺人滅口吧,「先生想多了吧,何至於此?」

之前那個狼狽搞笑的路盲相士,如今卻開啟了智能模式,一副看透了滄桑人事的樣子。

他仰天笑道︰「哈哈哈,小君子以為,那介子推在晉文公富貴後,為何要躲避於山林,重耳又何必藉著報恩的由頭非要把他燒死?野中有兩句俗話,跨過了河流,橋樑就會被拆掉;越是有用處的梓材,就越是會被砍伐。多說無益,子卿小與君子再會之時,你恐怕已經是真將軍了!」

「那先生要去哪裡?盤纏可夠,我這裡還有一點帛幣,聊表心意……」

姑布子卿摸了摸身上,的確沒帶多少硬通貨,他臉色一紅,接過之後說︰「小君子可曾聽說過周天子的守藏室之官老聃,他是陳國苦縣人,閱盡周室典籍,學富五車,通曉古今天人之變。」

趙無恤聽得耳熟,這不就是寫了道德經的老子麼。

姑布子卿遺憾的嘆了口氣︰「可惜,老聃在王子朝之亂後就不知所蹤。有傳聞說他在武關留下了洋洋灑灑五千言,便繼續騎著青牛,往秦國以西去了。嘖嘖,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賢載大隱,可惜子卿晚生了幾年,不能抱竹卷追隨其牛後。我此行想去武關,借閱傳抄那五千言,也許就能有所領悟,管窺上善若水,天人之道。」

頗有些仙風道骨意味的姑布子卿駕著趙無恤贈與的新馬車,瀟灑往群星璀璨的西方而去,趙無恤只希望,這路盲別再次迷路,又給繞了回來。

回到宴席上時,無恤發現剛才消失了一會的趙鞅和樂祁已經再次出現。趙鞅若有若無地盯著他看,貴賓樂祁也笑盈盈地望向他,那神情就像是在看女婿,弄得無恤頭皮發麻。

「總不會是我又觸犯了什麼亂七八糟的禮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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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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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老豺範鞅


其實,今天因為是私宴,沒有那麼多禮制講究,士大夫們喝醉了酒,有人玩起了六博、投壺,甚至有湊在一起打著節拍不斷跳起萬舞。

「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

萬舞是只屬於男性的舞蹈,強健而魁梧的武士,手持干戚,肢體靈活,彪悍而剛勁。據說楚文王的夫人,美人息媯守寡時,她的小叔子令尹子元垂涎她的美貌,就在楚宮的隔壁跳起充滿男性色彩的萬舞,想勾引嫂子半夜思春爬上自己的床……

趙無恤默然圍觀,心中感慨︰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就是先秦古風啊,華夏男子依然能歌善舞的時代。

但在這場熱鬧中,沒有人注意到,一個之前舉著宮燈,低眉順眼伺候在旁的趙氏女妾,在輪換退下沒多久,她就換了一身在野之人的行裝,匆匆消失在夜色裡。而她去往的方向,正是位於新絳城另一頭的範氏之宮!

在夜幕中匆匆疾行的人,還不止一個,卿族們相互安插眼線,通風報信,實屬稀鬆平常。

是夜,趙鞅之子無恤獲白鹿的消息,便傳遍了其他五個卿族的城邑。

對於這麼重要的「祥瑞」居然出現在趙氏的獵場中,還被趙氏庶子生擒而還,五卿的反應各不相同。

和趙氏比較親近的韓氏、魏氏家主不以為忤,只是派人準備好祝賀的禮品,隨時準備給趙氏送去。

一貫貪婪的中行氏則相反,其家主中行寅一夜都沒睡好覺,咬牙切齒,嫉恨難忍。

知氏家主知躒,雖然位列中軍佐,六卿中排位第二,只等老傢伙範鞅一蹬腿嚥氣,就能坐上執政卿的位置,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但知躒外表上卻是個低調的人,在和同宗的中行氏翻臉絕交後,頗有些不群不黨的意思,總是把風頭讓給排位在他之下的趙鞅,於是但凡有事,趙氏就成了眾矢之的的冤大頭。

他也是六卿中唯一一個與晉侯關係親密的,能夠每日朝覲,深夜進出(si)祁宮。

和往常一樣,耐心如同狐的知躒,輕易不會有所動作,只是對趙無恤這個陌生的名字,多了些關注。並且,他將此事差人立即入(si)祁宮,告知那位早已大權旁落的晉侯午。

而作為趙氏公開的政敵,執政卿範鞅的府上,可就有些熱鬧了。

在這個鐘鳴鼎食之家,一個還處於變音期的少年大聲叫著︰「祖父,不好了,不好了。」

此人卻是範鞅的嫡親孫子,範禾,他得知了綿上傳來的消息後,便一臉憤恨的跑進內室中。

「慌什麼!」老而彌堅的範鞅沒了朝堂時的虛弱模樣,如今一臉鎮靜,在嫡子範吉射的攙扶下,緩緩地從榻上起身。

「祖父,能不慌麼!孫兒聽說,趙鞅在綿上獲了頭白麋!那可是世間罕見的祥瑞啊!」範禾神情中,頗有些嫉妒憤恨,在晉國公學的交際圈裡,他夥同中行氏的少年們,可沒少和趙氏伯仲叔三兄弟競爭。

範鞅只是淡淡的說道︰「我已經知道了。」

範禾很吃驚︰「祖父,我們就不做點什麼?我們和趙氏不是敵人麼。」

「要做什麼也輪不到你來插嘴!一驚一乍成何體統!」

範吉射將兒子哄了出去,轉過頭來時卻是滿臉喜色︰「恭賀父親,趙鞅已入甕矣!」

他隨機又換上了憂色︰「只是誰曾想,他家竟然能獲得那樣稀有的祥瑞,定然會被國人傳頌敬畏上一段時間,唉,我範氏為何沒這樣的氣運。」

範鞅閉眼入定︰「成又何喜,失又何嫉?從趙鞅私自親迎宋使那一刻起,勝負早已注定,至於所謂祥瑞?哼,只不過是細枝末節,愚弄下鄉野鄙民罷了。」

作為在晉國政壇活躍了整整六十年的老豺,範鞅熬死了中行吳、趙武、韓起、魏舒、叔向這些和他同輩的晉國黃金一代名卿。還坑死了那位眾心所歸的少年英雄欒盈,這才迎來了屬於他的時代。

在範鞅眼中,和自己同名的趙鞅,只不過是個兒孫輩的愣頭青,別看其強勢咄咄逼人,但只要用心設下幾個計策,就準叫趙鞅灰頭土臉。他聽周室的老聃說過,將欲取之,必先予之,果然,範鞅故作老態的示弱幾番,趙鞅就自己乖乖跑進了圈套。

範吉射嘿嘿冷笑︰「趙孟現在恐怕以為自己佔盡了上風,卻不知道父親早已為他設好了陷阱。他以為我範氏是為了置氣而冷落宋國使節,卻沒看到其背後的複雜緣由!」

範鞅依然是不慌不忙︰「且不急,再讓趙鞅得意幾天,等到他以為足以完全掌控局勢時,我再讓趙氏從雲端一夜之間跌落到泥地裡,從朝堂到外交場上一敗塗地!」

「唯,兒子知曉,這就去安排。」

「對了,趙氏獲鹿之人名叫趙無恤?趙鞅的兒子不是只有伯仲叔三人麼?」

範吉射滿不在乎︰「據說是趙鞅一個賤狄婢所生的賤庶子,不知道是走了什麼樣的運氣,才能湊巧捕獲。」

「不,給我記下這個人,千里之堤潰於蟻穴,趙鞅現在還未設立世子,也許此人,就是我們未來瓦解趙氏的突破口!」六卿之間鬥了整整一百年,勢力均衡,範鞅自然不會天真到認為一場外交事件,就足以將趙氏連根拔起。

但他知道,若不乘自己在世時全力削弱趙氏,到了兒子當家時,恐怕不是那趙鞅的對手……何況,還有個老狐狸知伯在磨刀赫赫呢。

唉,可惜範氏也沒做好萬全準備,否則,應該乘著自己還把持著執政卿位置的時候,逼反趙鞅,以晉國首禍者死的慣例,指揮三軍,將其一勞永逸地消滅掉!

範鞅那精明的老眼中露出了一絲殘忍,他囑咐兒子道︰「定下時間,就在半月後的冬至日動手!」

……

事實上,因為獲白鹿是件吉利的事情,趙氏也並未刻意隱瞞,甚至還有意宣揚,於是這事蹟便像是長了翅膀般,一傳十十傳百。第二天尚未朝食,就傳進了消息靈通的衛國館舍內,一個早起邊撥拉算籌,一邊誦讀詩書的年輕後生耳中。

眉清目秀的青年默默地聽著關於這件事的種種版本,在朝食之後,他回到住處,在簡牘上寫起了信,記錄下晉國最近的各類傳聞和政事。

這封信匣將寄到魯國去,給那位正在曲阜閉門著史的夫子,關於晉國的時政要事,主要就依靠四處行商的衛人端木賜來收集。

「夫子在上,學生端木賜再拜頓首!」

「冬十月,宋樂祁朝晉,趙氏子無恤獲白麋於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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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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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君子六藝

距離那場綿上狩獵已經過去了半旬,這幾天裡,趙無恤的日子過得……很充實?

或許是姑布子卿說了些什麼,又或者是那頭白色麋鹿的緣故,趙鞅對無恤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似乎是終於想起了作為父親的職責,開始關心起無恤的……學習成績?

他一關心,趙無恤這些天才惡補的那些假把式就統統漏了餡,一旦禮儀複雜,或是超出了趙氏家史的詩書典故,他就一問三不知。

趙鞅在考校過無恤幾番後,那是又氣又慚愧。氣在此子不學無術,讓他剛生出的傳嫡心思又被澆了瓢涼水,幾乎熄了火。慚愧則是因為這種局面,也是由於他做父親的長期忽視而出現的。

所以,不管出於什麼心理,在回到趙氏之宮後,無恤還沒來得及得到他期待的諸多獎賞,先被趙鞅安排了幾個家師,傳授他君子六藝。

趙鞅的性格大概是,孩子的教育,要麼就直接不管,可一旦上了心,就力求做到極致!

於是趙無恤的三位六藝老師,都是趙氏下宮裡百里挑一的高人。

其中,教授禮、樂的老師是一位名叫師高的盲眼樂師,他是下宮樂官之首,指揮著數十人的龐大鐘罄團隊。他還順便當著趙氏的禮儀顧問,踫上祭祀或燕饗時一些生僻古老的儀式操辦不下來,家主趙鞅還非得向師高請教。

他見到趙無恤的第一句話就是︰「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無禮則不寧。」

禮就是規矩,不同階層不同人的生活方式,這一鏈條維持了現行的封建秩序,春秋晚期禮樂雖然有所下移,卻沒有被廢棄。

非得等到戰國亂世和秦末起義,軍功封爵,庶民英雄輩出,將整個秩序揉碎了打爛了再和水重塑,三代以降的世卿時代才宣告終結,開始了布衣卿相的中華第一帝國。

晉國的禮儀和原先的周室舊禮已經大不相同,可在現代人看來依然是複雜無比。

師高盲雖盲,但他卻能通過聲音,清楚地知道趙無恤的任何動作。在演練時,一旦有做錯,趙鞅賜予他的那根節杖就毫不留情地抽了過來,打得趙無恤直咧嘴。

「老師,你其實是看得見我的動作麼?」

「老朽雖然肉眼瞎了,但心眼還睜著。」師高的回答永遠是這句話。

不過幾天下來,無恤挨打次數越來越少,學習重點開始轉向貴族交際必須熟悉背誦的詩。

師高又說了︰「不學詩,無以言。」

比起枯燥的禮儀,無恤前世就很喜歡這些古典的詩篇,聽師高用抑揚頓挫的男高音來吟誦《蒹葭》《七月》等,的確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比帕瓦羅蒂等西方歌唱家在台上干吼有意境多了。

不過時間一長,他也發現,師高其實是個很藝術化的老文藝青年。這位老文青在動情時會摔琴長嘯而去,留下無恤一人回味這跨越了兩千年的繞樑餘音。

真想錄下來讓後世的中國人聽聽這詩經古韻啊……

但外行聽熱鬧是一回事,要精通樂律則是另一回事。前世就沒多少音樂細胞的無恤,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可算是把春秋時的宮、商、角、徵、羽五音分清楚了,並榮幸地得到了師高「對牛彈琴」的評語。

禮樂勉強及格,而射、御的老師則是趙無恤的老熟人,那個長著張撲克臉,不苟言笑的王孫期。

其實真要算起來,趙氏最好的御者,是那位下大夫郵無正,但他即是趙鞅的專用車伕,又是其左膀右臂,擔任趙氏軍司馬,統帥訓練族兵,才沒有功夫來教無恤如何開車射箭。

所以就輪到了僅次於郵無正的中士王孫期。

趙無恤對這個油鹽不進的傢伙有點犯怵,這,會不會出現交流困難的情況?

御,就是駕車,無恤雖然在狩獵中證明了單騎走馬的用處,但想要就此觸動已經持續了千年的貴族車戰,那是痴人說夢。不僅如此,他還被趙鞅不由分說的塞了一輛戰車,雖然心裡有些彆扭,但在出門的儀仗方面,總算和幾個便宜兄弟們持平了。

他的御戎,就暫時由王孫期兼任。而車右的人選,尚未在趙氏家臣中挑出合適的,大底是目前還沒有人看好無恤,所以無人主動請纓,和伯仲叔三兄弟那邊的競爭劇烈相比,反差明顯。

至於圉喜、牧夏兩個馬廄裡帶出來的小夥伴,趙無恤也兌現了自己的諾言。在他的請求下,兩人從廄苑裡脫了隸籍,身份正式轉化為野人,也就是地位較低的庶民。兩人現在在無恤身邊作為侍從,積累資歷或者立下功勛,為進一步成為國人,也就是高級公民而努力。

學御,讓趙無恤想起了前世考駕照的經歷,別以為擁有專業駕駛員的君子們就不需要學這門技術。萬一自己的戰車輪子掛樹上陷泥裡,只能搶一輛往回跑呢?萬一作戰時御戎被對面一箭射來嗝屁了呢?

晉齊之戰時,趙氏的好朋友韓厥就踫到過這種情況,在御戎犧牲後,他愣是自己駕車,追上並俘虜了敵方的統帥&君主齊頃公。原來,齊頃公的車伕昨夜被蛇咬了,只能讓國君自己動手,齊頃公在駕車技能上雖然不行,一路磕磕踫踫車掛樹上了,但裝傻充楞的技能卻是點了max的,索性裝成車伕,僥倖逃過一劫。

當然,在晉國的記載中,君子韓厥早就將齊頃公的小把戲看穿,是故意放他走的。畢竟這是諸夏的內部鬥爭,抓了對方國君回來,留也不是,殺也不是。送到成周去向天子獻俘吧,天子算起來還得喊齊侯一聲舅父,也不好意思收,大家都難堪。

此外,在春秋時人看來,卿族子弟給國君、太子駕車,也是種榮耀。但無恤覺得這不太可能了,因為晉國已經「公乘無人」很多年。所謂的晉國三軍,其實都是六卿私兵,有事時才各自出力集結,踫上順風仗爭先恐後,踫上硬仗誰都不願意出頭受損失,這也是近年來晉軍爭霸疲軟的原因之一。

王孫期是個行動派,示範的多,講解的少,當他一言不發地將馬轡交到無恤手中時,無恤才發現駕車原來比學開汽車難多了!

天可憐見,一架高速行駛的戰車,速度至少達到二十碼,前方是四匹不知性情的駿馬疾馳,身旁是輪子車廂咯吱作響,彷彿隨時會散架。作為御戎,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控制住四馬的方向,戰車又轉向困難,一個細微失誤,就可能導致車毀人亡,在春秋的歷次戰爭中,這種情況史不絕書。

野外的路面或佈滿碎石子,或泥濘不堪。這也是春秋時代的戰爭通常要約定好時間地點,在一個平坦乾燥開闊地對陣會戰的緣故,實在是為了讓戰車發揮出作用來。

另一方面,戰車的保養和製作限制了戰爭的擴大化和持續時間,戰爭藝術也受到古禮條條框框的約束,兵不厭詐被視為無禮,宋襄公半渡不擊,不擒二毛的古板打法反而得到某些人,如趙氏仲信的誇獎,視之為楷模。

所以當孫武跨時代的新戰爭思維一出現,吳國就能靠步兵方陣和游擊疲敵戰術,把昔日南方霸主楚國的車陣虐出翔。

一圈跑下來,趙無恤滿頭大汗不說,腰都快顛斷了,其間生怕那根細細的車軸斷掉,這可怕的經歷更堅定了他日後進行改革,推廣騎兵的決心。

嗯,這廣車的構造也很不科學,必須改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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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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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春秋數學家

在射術方面,王孫期在觀看無恤射過幾壺箭,箭箭命中靶心後,就面不改色地表示自己技不如人,請君子自學。し

他又語重心長地教訓說︰「然而箭術不代表箭道,心正則箭正,君子之心,周道如砥,其直如矢。」

雖然聽不太懂但是看上去很厲害的樣子,趙無恤只得唯唯應是。

……

書、數的老師是下宮的首席計吏,名為計僑。「計」是他們家族歷代相傳的職位,慢慢地就變成了氏名,計吏具體負責核計各類帳目,後來被稱作主薄,相當於財務會計。

趙無恤記得這時代還有一位繼承了管仲之學的經濟學家計然,現在應該還沒有被剛繼位的越王勾踐所用吧,也不知道他身在何處。

此外,計僑一手晉國篆字也寫得相當漂亮,不過很多字趙無恤都認不出來,篆書的筆畫可比尚未產生的隸書繁雜多了。

而且,趙無恤又發現了一件事情,此時毛筆已經廣泛運用,所以說,什麼毛筆是秦國蒙恬拔狼毛兔毛髮明的,純屬後世腦補。

這天,計僑檢閱無恤在竹片和簡牘上寫下的篆字後,留有短鬚的臉頰頓時微微抽搐。

因為實在是太慘不忍睹了!一坨一坨的是什麼鬼?這也怪無恤前世時父母花錢逼他去的書法課全逃掉了,所以幾乎屬於零基礎上陣,而且寫出來的字還經常混入些奇怪的東西……比如後世的簡體漢字。

於是無恤便被計僑天天盯著練晉篆,抄《詩》和《尚書》。在竹簡上寫字可不容易,時不時就得用銅削刮掉重寫,效率慢得驚人,這痛苦的經歷也促使他考慮,是不是要找機會發明紙張?

而且有了紙,至少如廁時能擺脫那恐怖的廁籌啊,有的廁籌還是公用的……這坑爹的古代生活。

練習書法時,無恤被計僑虐得跟前世罰抄語文課本的小學狗似的,但到了學習計量算數時,情形就反了過來,他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

「先生,不是小子懶惰,而是這算籌之術太慢太麻煩,用處不大啊。」

計僑就是算籌之術出眾,年紀輕輕便在趙氏之宮裡小有名氣,趙無恤一張口就說不樂意學,他當然不高興了。

「數科乃君子六藝之一,安身立命的不二法寶,日後小君子到了封邑,若是連稅賦、上計都算不清楚,難保不會被皂隸和大族矇蔽。就算是在軍中為旅帥,不通算學,便不會測山坡高度,不會量河流深淺,不懂統籌輜重粟米,不擅調度師旅人數啊!」

這位春秋數學家簡直是痛心疾首。

這時代不比後世,數學有很重要的地位,並不是旁門左道,否則也不會被列為君子六藝之一,士人想要做家臣,首先得算術過關。

先秦兩漢的數科主要分為︰方田、粟米、衰分、少廣、商功、均輸、盈不足、方程、勾股九種,其中許多都實用性極強。但計僑對形而上學的純算學也很感興趣,甚至還成了算痴,精研算學竟至入迷,經常會出現不吃不喝鑽研難題的情況。

「先生,小子知道數科很重要,人立於世,行動坐臥飲食衣寐實在是處處離不開這門學問,甚至,比那些俗禮有用多了,可這算籌就……」

趙無恤看著那些密密麻麻擺了一桌案的算籌,密集恐懼癥頓時發作,有些發暈……

算籌實際上是一根根同樣長短和粗細的小棍子,多用竹子製成,也有用木頭、獸骨、象牙、金屬等材料製成的。大約二百七十幾枚為一束,放在一個布袋裡,系在計僑的腰部隨身攜帶。需要記數和計算的時候,就把它們取出來,放在桌上或地上擺弄。

對於籌算而言,計算的數字越大,籌算的面積越大,大數字相乘,水平差的人把籌棍鋪開一間屋子也不稀奇。計僑明顯是籌算高手,他把數字分成一組一組進行計算,眼明手快加上記憶力高超,硬是在半張桌子上擺開了算陣。

趙無恤自問做不到,但他也有自己的絕招。

他前世不少知識已經還給老師了,大學時高數更是掛的一塌糊塗,但微積分等複雜的玩不出來,初高中那點底子還在,可以拿出來糊弄人。

什麼,你是說用小學乘法表就可以裝逼?然而對不起,趙無恤悲哀……應該是欣慰的發現,這東西從西周時已經成型了。

雖然,和後世的順序是反著的,計僑教的乘法表,是從「九九八十一」開始背到「二半為一」結束。

此外,在周人的古算經中,勾股定理也已經被發現了,而且還有位沒留下名字的大能列出了日高公式……

「小君子這話有些可笑,不用算籌,如何計算?這就好比無舟卻要渡大河,無干戈卻要近身廝殺。」計僑十分頭疼,傳聞這位小君子行事乖張,不講禮儀難以訓導,果然是真的。

「小子倒是知道一種方法,與先生使用籌具計算之法大不相同,先生可以出一道題目,讓我演示一番。」

計僑決定,非得好好降服這個滿腦子胡思亂想的庶君子不可。

「也好,那就我就考考小君子,好叫你知道數科的博大精深,並非隨意能夠應付。」

計僑心中對無恤的說辭十分不以為然,他索性出了一道偏難的題目。

「今有野人租聘君子的田畝,出租頭一年每畝得一錢,明年每四畝得一錢,後年每五畝得一錢,總計三年得一百錢,問出租田多少?」

這正是剛才用算籌演示過的,以他之能,尚且在桌上擺弄了不短的時間,剛才趙無恤壓根沒有用心聽,想必也答不上來。

趙無恤微微一笑,果然不去拿算籌,而是拿起了一根細竹棍,在室內的沙盤上寫寫畫畫起來。

用算籌可能會有些麻煩,但阿拉伯數字和四則運算就簡單多了。

計僑詫異地發現,趙無恤果然不用算籌進行計算,而那地上列出的豎式雖然從未見過,但以他多年的算學經驗來看,卻發現其簡便無比,頗有道理。

而那些豎式中彎彎扭扭的奇怪符號,0123之類的,他竟然聞所未聞,此外,那個「一」是何意?「十」呢?這個斜著放倒的十字又是什麼鬼?

算痴計僑抓耳撓腮,看得如痴如醉,然而還不等他琢磨出點門道來,趙無恤竟然三下五除二,就把題目給解出來了!

趙無恤所用的豎式在二十一世紀雖然只算小學課程中最基本的運算法則,但在公元前五世紀的春秋,卻絕對是一種超越時代的先進科學方法。

完事以後,他輕鬆地拍了拍手道︰「先生,小子知道答案了,一共出租一頃二十七畝,四十七分畝之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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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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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割圓之法

計僑心中無數頭羊駝駝飛奔而過,居然被無恤算出來了!還算對了!

「這麼快?」

「怎麼可能這麼快!」

他連忙想再去細看趙無恤演算的那些奇異符號和豎式,卻見趙無恤腳一動,將它們統統抹去!

計僑心疼得直捂肚子,他感覺自己已經接近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算法技巧,一旦學得,將開啟數科新的時代!

也許,古算經中所記述的,「夫天可不階而升,地不可得尺寸而度」的經天緯地之術,就不再會是傳說!

他立刻換上了笑臉討好道︰「小君子不要胡鬧,快將這算法說與我聽聽。樂—文」

趙無恤卻偏要為難他一下︰「先生已經考校過小子了,不知道小子能不能考校考校先生?」

「這個……」

「若是先生能答上小子的題目,小子定將這新穎算法拱手獻上,毫不保留。」

計僑對籌算之術引以為傲,放眼晉國沒有多少敵手,少有算題能將他難住,於是他今天脾氣也上來了,稀里糊塗地就答應了趙無恤的挑戰。

趙無恤在沙盤上畫了個圓,口中道︰「圓,一中同長也,這圓的直徑長一尺,周長未知,先生能求得此圓的精確面積是多少麼?」

計僑看罷,氣呼呼地回答︰「算經有載,週三徑一,周長是直徑的三倍,而半周半徑相乘得積步,如此簡單的問題,小君子是在小覷我麼?」

趙無恤摸了摸無須的下巴嘿嘿笑道︰「先生啊先生,枉你被稱為趙氏算學第一,你覺得所謂週三徑一真的準確麼?」

計僑心中突突直跳,看趙無恤的眼神頓時就不一樣了,週三徑一是此時計算圓面積的普遍算法,實際上卻有很大偏差,這也是困擾諸多算學專家和制車輪、陶輪工匠的大難題。

但其中的奧妙,也只有他這種數科大神能得窺一二。用「週三徑一」計算出來的圓周長,實際上不是圓的周長而是圓內接正六邊形的周長,其數值要比實際的圓周長小得多。

但那個神秘的比例到底如何求得,這是自從計僑八歲學數科以來,一直苦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請小君子教我!」對於計僑來說,什麼師道尊嚴,都沒有追求數科真理重要,他只差跪地稽首了!

趙無恤也不再難為他,繼續在地上點點畫畫︰「先生請看,如果我們可以在圓內接正六邊形把圓周等分為六條弧的基礎上,再繼續等分,把每段弧再分割為二,做出一個圓內接正十二邊形,這個正十二邊形的周長不就要比正六邊形的周長更接近圓周了嗎?」

「所以,如果把圓周分割得細,誤差就越少,其內接正多邊形的周長就越是接近圓周。如此不斷地分割下去,一直到圓周無法再分割為止,它的周長就與圓周幾乎完全一致了!」

計僑如同一個小學蒙童般,聽得如痴如醉,不住地點頭,心中直嘆趙無恤才是真正的算學天才,竟然能想到如此巧妙的方法。

可恨自己剛才還想用那道「簡單」的題難住他,還想指點他……真是,真是羞愧難當啊,計僑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趙無恤展示的,其實就是割圓術,後世初中生都會的東西……但在此時,這個理論還得經過七百多年的發展,到魏晉時期才會被劉徵、祖沖之等人發現。歐洲人則要早一些,大科學家阿基米德在兩百年後得出了相近的結果,但要精確到小數點後六位數,就得等到十六、十七世紀了。

所以,計僑這位春秋數學家要能知道,那才有鬼。

放出了這個跨時代的理論後,趙無恤拍拍手就跑了。驗證的事情,交給計僑去做吧,就讓他慢慢割圓割上個三四千邊形,無恤才不會那麼簡單就告訴他,圓周率其實是3.1415926……

計僑一臉興奮地撅著屁股,趴在地上一邊畫圈圈,一邊擺弄算籌皮尺,當起了驗證圓周率的初中狗。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往常猶如臂使的算籌們,竟然是如此繁瑣難用……

……

忽悠了計僑後,趙無恤走在清晨的趙氏之宮裡,享受著這幾天來難得的閒暇時光。

下宮雖小,卻五臟俱全,野有井田千畝,三三兩兩的國人、野人穿著犢鼻褲,光著膀子在其間捆紮收割後遺留的乾草堆。邑內的「國」中有巍峨的正殿,只見重堂邃宇,層樓疏閣,一座座高台連棟結階,展現出世家大族數百年經營的底蘊。

比起從前,趙無恤這些天生活有所改善,家臣們見了他也會停下行禮,居室裡還多了幾個有些姿色的隸臣妾伺候,但這些仍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必須盡快擁有一處自己的地盤,才能放開手腳,脫離趙氏之宮的束縛和規矩!

為五六年後的那場大戰做準備。

受到趙鞅關注是有好處的,但也有壞處,比如趙無恤再也不能大庭廣眾下穿那狄人的褶了。上衣下裳的寬袍大袖看著十分賞心悅目,不過穿上之後實在是不方便,真不知道季嬴她們穿著更加複雜的曲裾深衣,是怎麼做到行走靈活自如的。

他現在正打算帶著些梅干和棗子,去園囿中看一看他捕獲的那頭白色麋鹿。

那小傢伙現在被趙氏全族視為珍寶伺候著,專門為它修建了寬大的鹿苑,十來個僮僕專門照顧,期待它能產下新的瑞獸。

不過能親近它的人可不多,趙無恤算一個,而自從季嬴來過一次後,不知道是不是同性相吸,聰明的白鹿就迅速喜新厭舊,一個勁的往季嬴懷裡鑽。季嬴見了乖順的白鹿,也愛不釋手,乾脆搬到鹿苑附近去住,說是要照料它到來年開春產崽。

想到能和季嬴踫面,趙無恤不由得有些期待,他不明白這是怎樣的情緒,有這一世的姐弟之情,卻還有另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然而在半路上,他卻被趙鞅身邊傳話的豎人寬(僮僕)喊住了,說是主上讓他前去正殿,有事商議。

「有事商議?」趙無恤心中突突直跳,會是什麼事呢?

沿著家中能並行兩輛駟馬戰車的大道直行,穿堂過院,就來到了正殿,也就是趙鞅處理政務、接待賓客和家臣的地方。

趙無恤抬頭仰望,見這正殿高大堂皇,朱欞赫以舒光,屋簷上對峙了彩繪的玄鳥雕塑,栩栩如生,似乎要一鳴而起,一飛衝天。

正殿外觀雄壯,進到內部也十分華美,有盤虯螭之蜿蜒,有承雄虹之飛梁。

殿內主位上坐的是位美須及胸的中年男子,正是趙鞅。他今天換下了戎裝,一副上國卿士打扮,冠遠遊冠,衣黑綬赤,佩白玉環,帶青銅長劍,座前的案上放置了幾枚代表著兵權的鎏金虎符。

按順序跪坐在正殿兩側的分別是伯仲叔三兄弟,以及趙氏的幾位得力家臣,他們均黑衣高冠,正襟危坐。其中,還有穿武官服,被趙鞅特許劍履上殿的下大夫郵無正。

瞧這架勢,趙氏重要的家臣幾乎都到了,肯定是有大事要商議啊。

當然,其間還少了個人,就是那位留著山羊鬍子的家宰尹鐸依然不在,大概還因為前幾天的事情和趙鞅慪氣呢。據說他在冬狩後,曾力勸趙鞅立刻把白鹿獻予晉侯,結果自然又是一場爭吵,尹鐸扔下主君日後必定後悔的話後,拂袖而去。

原本屬於尹鐸的次席位置,則被一臉慈善相的下大夫傅叟替代,他是趙鞅的第三謀士。如果這次尹鐸被趙鞅解除家宰之職,身在晉陽的董安於又暫時回不來,他就是最有希望上位的人選。

說起來,這還是趙無恤從小到大,第一次被通知出席家族公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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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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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趙氏公議

春秋時去古未遠,所以很多諸侯國還保留著原始的軍事民主制,也就是高級公民擁有較大的政治權利,有時候踫上存亡關頭的大事,還會邀請全體國人到邑中的社廟公議,投票站隊解決問題。

而西周的周厲王沒有得到國人支持,就大搞山澤專利,還禁止國人言論議政,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於是國人不干了,作為國家預備役,家中自有干戈兵甲的他們就在政治家煽動下索性來了場暴動,將厲王轟下了台,造就了歷史上一段極其特殊的「共和行政」。

隨著國野界限漸漸消失,那種熱鬧如同希臘羅馬公民大會的國人公議變少了,公議的門檻逐漸變高。比如趙氏的公議,如今只是由大夫級別的高級家臣們,以及宗主諸子參與。

以前趙無恤地位卑賤,所以無人邀他前往,現在卻能夠入席,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這說明他已經正式得到了趙鞅,乃至於全族家臣的一致認可,這還得感謝那頭倒霉的白色麋鹿。

在狩獵獲白麋之後,趙鞅在晉國的聲望一時無二︰宋國使節徹底投靠了趙氏,樂祁乾脆不在東門館驛呆了,直接帶著儀仗和隨從搬進了趙氏之宮中。

而絳都的國人也在紛紛傳頌這件神奇的事情,想上門來求得祥瑞一觀的士大夫踏破了門檻,甚至還有從鄭國衛國專程來看熱鬧的大行商……趙氏各處領地的賀詞及禮物,也絡繹不絕,一同到達的,還有今年的上計報告。

越是這樣,趙鞅看他的幼子無恤,就越是順眼了許多。

但他冷靜下來後,便將禮物和諂媚之詞統統扒拉到案几下,攤開了各地交上來的上計,也就是財政報告,看過之後,趙鞅不由得眉頭大皺。

今年的年景不好啊!春有蝗,夏暴旱,秋大霖,冬雪雨,可以說什麼事情都踫上了。而六月時為了支援周王剿滅叛亂,六卿扯皮討價還價了半天,最後都出了些人力物力去給天子守城。

如今成周叛亂仍舊未平,還引來了鄭國人悍然干涉,懦弱的天子甚至嚇得逃離了王城。可以想見,明年這筆花銷絕對少不了,若是六卿公議決定開春後對觸犯晉國霸權的鄭國用兵,那更是得日費千金!

看來,也是時候下放幾個兒子到地方上歷練一番了,看看他們當此之時,能有怎樣不俗的表現。想要成為世子,統轄擁有十多個大縣的趙氏,可不僅僅是弓馬嫻熟就行的,還要會治民,能理財!

況且,分封諸子,還能起到一箭雙鵰的效果。正所謂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封建兒子,名正言順,還能解決趙鞅一直隱藏在心中的那個大難題。

當幼子趙無恤快步走進正殿,來到趙鞅座前趨拜時,他才抬起頭來,看了無恤一眼。

今天的禮儀,挑著也沒什麼毛病啊,看來這個庶子總算是用心去學了。

眼見人齊了,趙鞅便宣佈公議開始︰「今日招諸位前來,要議的是關於領邑的事情,二三子!將地圖拿上來!」

只見豎人們抱著一張淡黃色的大羊皮布走到正殿中央,拉著四角攤開。

這是一張詳細的晉國地圖,上南下北,繪有山川形勢、河流走向。趙氏的領地在其間星羅棋布,都用醒目的紅色標出,卻並非相連,而是被其他五卿的地盤分割成了幾個部分。

趙鞅看著地圖,撫著美須凝神思索了起來。

隨著和範氏、中行氏的矛盾越來越公開化,他心中有了一絲明悟。

國內已經沒有領土可以瓜分了,晉國六卿遲早得打起來!是時候開始為戰爭做準備了,而首當其衝的,就是整合內部。

「傅叟大夫,你來給眾家臣及四位君子講解一二。」

慈眉善目,髮髻斑白的傅叟指著地圖道︰「諸位請看,不算絳都附近的中邑下宮,我趙氏如今一共擁有十三個縣的屬地,在晉國六卿中排列第一。」

我們家這麼**!坐在殿上末席的趙無恤被這比例嚇了一跳,要知道,其他五個卿族各自所屬的縣邑,都未超過十個。整個晉國加一起,也就六十多個縣,按一縣萬戶人家計算,一戶七口人,晉國總人口四百萬左右,而趙氏就佔了其中近四分之一!

一百萬人口!

然而,經過傅叟一解釋,趙無恤才明白,這數據其中一半多是注水的……趙氏,頗有點外強中乾的味道。

原來,下宮之難後,趙氏的地盤全部丟失,只剩國都附近的下宮和祖傳祭地趙城兩處。從趙氏孤兒文子重新成為卿士,領有封邑開始,經過文子、景子、趙鞅這三代人的不懈努力,逐漸收復故土,把趙宣子時代曾擁有的城邑一一通過交換,或其他見不得光的手段拿了回來。

但同時,三代家主也分封了不少趙氏分支及有功家臣,幾十年繁衍生息下來,頓成尾大不掉之勢。

趙氏那已經出了五服之外的小宗,也就是曾幫趙宣子擊殺晉靈公的趙穿後人,邯鄲氏擁有的是︰耿、邯鄲、寒氏、臨,一共四縣。

樓縣則是分支樓氏控制,也就是那個和老祖母趙莊姬通姦的無德叔叔趙嬰齊後代……

趙鞅的堂長兄,上大夫趙羅擁有的是宗族祖廟之所在︰溫縣。

趙鞅的庶兄趙朝則擔任了馬首縣的大夫,這座城是十年前,晉國公族祁氏和羊舌氏覆滅後,被六卿瓜分的戰利品。最初馬首分給了韓氏,平陽分給了趙氏,由於地理上的緣故,一向交好的兩傢俬下進行了交換。

中牟縣則由家臣弗控制,據說此人年輕時曾拜在孔丘門下,求學過一段時間。

所以說,趙氏大宗直屬的,其實只有五個縣,外加下宮這座中等城邑,而且,這幾座也並非趙鞅說一不二︰邑宰們一旦世襲傳承了兩三代人,就會擁有很強的獨立性。所以一旦有事,這星羅棋布的十四城可捏不成一個拳頭!反而會被敵人各個擊破,甚至會出現小宗或邑宰反水的情況……

所以,必須加以整合,這就是今天公議的主題。

隨著傅叟的講述,趙無恤的目光從這塊在他看來粗陋落後的地圖上一一掠過,最終鎖定在了絳都附近。六卿的私邑,散佈在新絳城周圍,像六邊形的六個頂點,牢牢將晉侯的權勢限制在這方圓數十里的蝸角之地內。

在絳都西北角,趙氏的「下宮」是座千戶規模的中等城邑,人口萬餘,相當於後世的小縣城,周圍還有六七座百戶鄉邑環繞,就好比後世的鄉鎮。

看來,趙氏的集權改革,就將從收回這些鄉邑的領權開始。而據傅叟所說,其中有幾個鄉的鄉宰,也實在是不成體統,每年的上計都差強人意,於是趙鞅便將他們撤職或者調換到了其他地方。

而藉口也是明擺著的︰我要分封兒子們在家邊的鄉邑歷練,你們還是挪挪位置吧。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通常邑宰、鄉宰都是在一個氏族中世代傳襲。但強橫的趙鞅卻開了歷史先河,準備自趙氏以下,打破世卿世祿,上計太差的話,說撤職就撤職,頗有點後世戰國秦漢俸祿官僚制度的雛形。

算上前些天削掉的上士成何所轄的那一處,現在趙鞅手裡已經有了四座無主的鄉邑,而他剛好有四個兒子……

趙無恤不由得精神一振,歷史上,趙氏化家為國,變宗法政體為官僚集權,大概就是從這次公議開始的吧?

他有一種參與到歷史進程的真實感覺,而且這麼多天的等待後,終於可以得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第一塊領地了麼?

然而讓他失望的是,隨後,伯仲叔三位兄長都被趙鞅授予虎符和節杖,指派到了附近的鄉邑上,作為鄉宰,唯獨沒有他無恤的名字。

「父親!」趙無恤如何能錯過這個大好機會,於是果斷地撩起袍服,從坐席上站了出來。

正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無恤身上,其中仲信和叔齊的眼中尤為不善。他們可沒忘記,在前幾天的冬狩裡,正是無恤出盡了風頭,讓他們顯得頗為無能。

現在,這賤庶子又要鬧騰什麼?

無恤一絲不苟地朝趙鞅和眾家臣行禮道︰「為何不派我也掌管一座鄉邑呢?小子也想為父親,為趙氏分憂啊!」

「荒唐,你這孺子尚未成年,在行冠禮之前,沒有治民之權,如何給你封邑?」卻是憋了很久的仲信先跳出來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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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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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錦瑟無端

忠厚的長子伯魯微微起身,猶豫著要不要去勸架,而叔齊見兩人如他所想般再次掐架,頓時捂著嘴在一邊偷笑了起來。。しw0。

還有這種規矩?這個是真不知道,趙無恤愣了一下,乾脆將錯就錯,索性裝傻。

「仲兄,這不對吧,我記得先君悼公,曾祖父文子,都是十三四歲弱冠之年就開始繼承家主之位,掌控兵權,治理民眾的,為什麼我就不行呢?」

仲信氣呼呼地指著他說道︰「悼公天生聰慧,文子少年老成,而且他們都六藝嫻熟,你卻六藝不精,如何能比?」

「仲兄的意思是,若是我的三位老師認可我六藝已經足夠立足於世,那我就能做百戶之邑的宰臣嘍?」

「然也!」

趙鞅看著兩個兒子又吵了起來,心中十分無奈,他原本想著,雖然幼子無恤最近大放異彩,他已經將其列為了世子人選之一。

但這小子今年也才十三歲(趙鞅回來一查無恤的生辰,才知道之前整整算少了一歲,這爹當的……),尚未行冠禮,就暫且不急著授予封地,在身邊照看幾年,慢慢培養。嗯,最好是在冠禮之後,和宋國樂氏的女兒成親了,再外放不遲。

如今見兒子如此鋒芒畢露,不知收斂,趙鞅有些微微不快。他轉念一想,覺得今天藉著仲子打壓他一次,也是不錯的選擇,正所謂玉不琢不成器,木不訓不成弓嘛。

至於趙無恤的六藝水平如何,雖然他今天的禮數沒犯什麼差錯,但以趙鞅想來,短短三五天時間裡,就能讓三位要求極嚴的家師看上眼?那絕對不可能。

於是他看了傅叟一眼,微微點頭,機智的傅叟最善解主君意圖,便站出來笑著打圓場道︰「二位君子勿急,我這便讓人去將無恤小君子的家師們請來,當面問對,如何?」

幾個在殿外侍候的豎人聞言,忙不迭地去了。

……

不多時,先到達正殿的,是住在附近樂室中的盲眼樂師高。

他一身月牙白直裾深衣,未戴冠,只是簡單紮了個髮髻,拄著鳩杖迎階而上,身後的侍從捧著瑟。趙無恤見狀,連忙過去攙扶師高,卻被他伸手拒絕。

「老朽肉眼雖瞎,心眼尚明,這廟堂之上又無昏君佞臣,絕不是會生蒺藜的地方,我大可脫了履,光著腳,坦坦蕩蕩地走過去。」

殿上趙鞅和眾家臣君子聞言,紛紛整理儀容,朝師高行禮。

能得師高一聲稱讚可是極其光榮的事情啊!

師高是晉平公時著名樂師,師曠的傳人。師曠也是盲人,卻並非天生失明,而是覺得自己太過聰明,之所以不能專於音律,就是因為有眼楮看到的東西太多,心有所想。於是師曠便用艾草薰瞎雙眼,以專於音律。

趙無恤在聽說這件事後,覺得這些藝術家的自殘行為果然是自古有之……

師曠不僅僅是個樂師,他博學多才,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曾直言進諫,忤逆了昏庸的晉平公,平公竟然派人在台階上灑下紮腳的蒺藜,為難戲弄盲眼的師曠。

師曠只得捂著痛腳坐在銅宮的大殿上,感嘆朝中無人,預言晉侯將死。

於是過了不久晉平公果然因為好色無厭掛了,掛之前還創下了一個月玩死齊國嬌嫩新娘的記錄。趙無恤猜測他大概是磕了藥,而事後,齊侯又腆著臉讓晏嬰送了另外一個女兒來給晉平公蹂躪……咳,扯遠了。

此外,師曠還收養了許多來自各國的目盲孩童,教授他們樂理和鐘鼓琴瑟,幾十年後,他們紛紛成長為各國的樂師、禮師,師高就是其中佼佼者。

師高摸索著走到正殿中央,早有寺人為他擺好了坐席和案几,他坐下後,接過隨從小童捧著的瑟,輕輕撥弄矯音。

「主上喚老朽來,問我無恤小君子的禮樂學得如何?老朽只能說,小君子學了三五日後,如今禮儀粗通,詩賦平平。」

趙無恤暗道不妙,還以為經過這幾天的愉快相處,老文青會為自己說點好話呢。

穿扮高冠博帶的仲信聽罷眉毛一揚,他也曾追隨師高學過禮儀和樂律,便欠起身告嘴道︰「老師說的對,此子粗俗不堪,頗有無禮之處,他還曾穿胡服,當眾箕坐!」

這些行為在保守的仲信眼中都是不可原諒的!

然而師高卻搖起了頭︰「謬矣謬矣,仲子所說的,那只是禮的表象。」

「禮的表象?」

「無恤小君子雖然學禮不過數日,對形式並不嫻熟,但老朽知道,他心中卻有禮、有仁、有德。他對我這老瞎子發自內心的尊重,聽我胡亂唱歌時會擊節應和,由衷地欣賞,呵呵,雖然節拍從來沒打準過。此外,仲子能和他一樣,對低賤的侍女、隸妾、寺豎也做到不傲不驕麼?」

神轉折啊!

不過這話說得無恤臉紅不已,其實他的很多舉止,都是後世帶來的好習慣罷了。

接著,師高開始敘述他對於禮的理念,殿上眾人聽著,身體不由得越坐越直。

「禮不光要停留形式上,光靠表面上人們的語言、人們的眼神、人們的表情、人們的動作來遵循禮,禮應該真誠地表達人的情感。人要沒有真正的仁愛的感情,費了大力氣來做這些禮儀有什麼用呢?是為了掩飾內心的醜惡麼?那就是衣冠禽獸啊!」

「仲子,我的肉眼雖瞎,可心眼卻越來越亮,沒了那些視覺上的條框束縛,我看到了無恤小君子心中真正的禮,真正的仁。你啊,太拘泥於形式了,竟連愛護兄弟的孝悌之義都忘了,太讓我失望了。」

仲信只得咬咬牙,低下了高傲的頭,

他看著身上的高冠博帶,看著溫潤玉珮,那燻衣的香料草囊現在聞來卻感覺惡臭無比。他羞愧難當,按照師高話中的意思,他不就是那隻懂形式卻丟了內涵的衣冠禽獸麼?

這話從他最尊敬的師高口中說出,對仲信的打擊無比之大。

言罷,眾人肅穆,連趙鞅也恭敬地欠身行禮道︰「先生說的好,鞅受教了。」

「呵呵,禮說完了,至於小君子懂不懂樂?且耐心聽老朽彈奏一曲。」

說罷,師高抱著錦瑟彈了起來。

當他用奇妙的指法撥出第一串音響時,曲間流動出一絲哀傷。

野有蔓草,路有死麋,彷彿在吐訴時光的流逝,少年白頭。眼前失去光明的苦楚陣痛,世間濁濁,人心不古,無人再能靜靜地聽君子彈完一曲悠悠古風。

曲罷,殿上寂靜無聲,所有人都被樂曲感染,心中產生出一絲苦澀的意味,越是年長者,越是感觸深刻。

「諸位君子,你們,可聽懂了?」

趙鞅和眾家臣默然,伯魯搖頭嘆氣,仲信張了張嘴,話卻堵在了喉嚨裡出不來。機智的叔齊眼珠子一轉,大聲贊起這一曲的精巧美妙來,師高卻對他的話嘿然冷笑不止。

至於趙無恤,他五音才剛分得清,哪聽得懂其中的高深含義啊,只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腦中拚命打轉,想找到一句合適的詞來對應。

他心有所感,一首後世的名句便脫口而出︰

「錦瑟無端五十弦……」

仲信抬頭,叔齊閉口。

而師高那依然在彈著瑟的手,就這麼呆呆的停在了半空中。

此時的正殿,寂靜得能聽到一枚銀針落地的聲音。

趙無恤輕咳一聲,繼續說道︰「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眾人側目,趙鞅扶案起身。

滿殿震驚!

尖銳的瑟聲響過,師高在鋒利的弦上劃了手,血流滿指,老文青溝壑縱橫的臉上兩行清淚流淌而下,嘴角卻帶著欣慰的笑容。

「五十年來,別人只能聽出我的音律,無恤小君子卻聽到了我的心聲,今世能得一知己,足矣,足矣!」

他憐惜又不捨地輕輕撫摸著瑟,「此曲,不可復得!」

師高抬手摔瑟,瑟斷,指上流血,吮之,揮了揮衣袖,大笑著揚長而去。留下殿上眾人回味著他的話,以及趙無恤的那句神來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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