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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7 00:44:22

第20章 術業專攻


樂師高剛剛離開,在外等候多時的趙氏差車王孫期便走了進來,他依然是那張呆板的撲克臉,不苟言笑,剛直不彎,進殿後一板一眼地行禮,一板一眼地回答問話。樂—文

對這個人,趙無恤可不指望他能變通說情。

「稟報主上,無恤小君子射術精湛,五十步內,持一石硬弓,箭無虛發,在跑動的戰車上也能十箭七中。和我相比,已經難分伯仲了。」

趙鞅微微頷首,無恤的射術,他在冬狩時便見識過了,十三歲孺子,能在深林中只帶兩名隨從,便能射殺黑熊,也足以傳為美談。

昔日晉國的創建者唐叔虞,不就是在弱冠之年射殺犀牛,獻予成王、周公製作大鎧,這才被封到晉地為周室守邊的麼?

「至於御術……小君子只是勉強能駕車在平坦路面上行進數里,若是在農田、溝壑、草坪等處,大概會駟馬脫韁,車毀人亡。」

駕照沒過!趙無恤徹底無語了,這教練也太能實話實說了吧!

趙鞅對此並不意外,他當年學御,也是費了數月時間有有所小成。於是他心裡做出了決定,撫著美須看著無恤道︰「吾子能被樂師高引為知己,已經殊為難得,但就算你禮樂射三科合格了,你御術不精,也不能服眾,無法成為一地宰臣……」

這還是他第一次親暱地稱無恤為「吾子」,因為趙鞅見無恤竟然能將清高孤僻的師高折服,對他又多了幾分期待和喜愛。

趙無恤也聽出了這稱謂的變化,他心裡暗想,有戲!

這時候,就應該賣萌裝孝子了。

「父親,小子雖然御術不精,但我趙氏乃千乘大族,難道還缺一御戎?我聽說過一句話,叫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小子擅長騎射,到了封邑,或者可以為趙氏組建一隊騎兵!」

「騎兵?就是上次你所說的,騎士乘馬裝備馬鞍,便能夠越過溝塹,攀登丘陵,衝過險阻,橫渡河水,追亡逐北的兵種麼。」

想到這裡,趙鞅又猶豫了起來,上次無恤單騎走馬,給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但回來以後也沒有立刻著手推行,主要是考慮到貴族們的阻力。

他的左膀右臂,今天一身武官裝扮,可以帶劍上殿的郵無正站出來附議道︰「主上,既然無恤小君子今天再次提議,或許可以選一個偏僻的邑組建這支新兵種,日後成為戰車和步卒的輔助,在行軍時作為先鋒探子。」

郵無正可不知道,趙無恤的心中,未來騎兵的定位,是鐵定要替代戰車,當成主力來用的,要真那樣,他這個駕車的可就面臨下崗危險了……不過趙無恤對雪中送炭的郵無正依然十分感激。

無恤見有人幫忙,連忙乘熱打鐵︰「小子敢請父親讓我在下宮廄苑中,挑選一些嫻熟馬技的圉童、牧人帶走。」

天可憐見,那可是他穿越後拿下的第一塊地盤啊,以他在圉童、牧人中的威望和熟悉度,只要統御得當,利用他們所擅長的騎術,組建一支輕騎兵小隊應該不是難事。

趙鞅正在考慮,叔齊卻站了出來提醒眾人不要偏題︰「等等,無恤,就算如你所說,因為騎術好,就能替代御術,但君子六藝裡,你還有兩項沒通過呢!」

叔齊在下宮裡消息靈通,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傳入他的耳中,還讓人將無恤筆削後廢棄的竹片簡牘從灰堆裡扒出來呈給他看過,無恤的字,真的很醜……

趙鞅一聽,心想是啊,不是安排了三個家師麼?怎麼只到了倆,還有一位呢?

他偏過頭問道︰「教授無恤書科和數科的是計吏僑麼?他不是一向都極其守時嘛,為何還沒到?」

就在這時,滿頭大汗的豎寬小步走了進來,湊到大夫傅叟耳邊說了如此這般。

「主上。」傅叟愣神了一會,奇怪地看了趙無恤一眼,拱手向趙鞅通報。

「那計僑他,他不肯來……」

「大膽!」趙鞅面色有些不快,這是家臣在公然忤逆命令麼?這還了得,不過他也很好奇,「他為何不肯來?」

傅叟向那個被趙鞅虎威嚇得戰戰兢兢的豎人寬點了點頭,豎寬便撲通一聲跪倒了地上,膝行靠近後,用顫抖的聲音說起了緣由。

「僕臣到時,計吏正趴在地上一邊畫圓圈,一邊擺弄算籌,僕臣見他頭髮披散,面目焦黃,兩眼充血,形態十分可怖。」

家臣們聽罷交頭接耳,他們所認識的計僑作為下宮的首席計吏,一向很注重形象,雖然偶爾會因為計算難題而痴迷,但也不至於變成這樣啊!

「僕臣傳達主上的召喚,但計吏卻說他正在割什麼圓,死活不肯離開,只讓我回來如此傳話。」

「他是如何說的,速速稟來。」

「計吏說,書科一項,小君子篆字已認得大半,但經常傳抄錯誤改寫,而且筆法極其糟糕,若是外放做一邑宰,撰寫的文書非得找人代筆不可。」

趙無恤最初聽了計僑驗證割圓術的可憐模樣正好笑著,可現在心裡那個恨啊。如此說來,自己最差勁的就是書科了,計僑你就不能說得婉轉點麼?活該你花上幾天幾夜,割出三四千多邊形來!

殿上眾臣適才對趙無恤的那句雖然不存在於詩三百中,卻猶如神來之筆的「一弦一柱思華年」讚歎不已,視之為早慧的神童。這會又悄悄掩面偷笑,一個完美的君子,遠不如一個有缺點的凡人可親,而現在的趙無恤,他的優點有多少,缺點也有一籮筐。

趙鞅也有些無語,這庶子的六藝表現,竟然如此起伏不定。

用後世的話說,就是偏科嚴重啊!

但說實話,決定一個邑宰能力的,並不算字寫的好不好,通不通音律,而是能不能把封邑的帳目算清楚,規劃好一年上計,不要被皂隸小人和在地方紮根了數代的強宗大族矇蔽架空。

這才是現在迫切希望整合領地的趙鞅,最重視的一項!

「那無恤的數科呢?」

殿內眾人也豎起了耳朵,等待這最後一項的答案。

豎寬大汗淋灕,咬了咬牙,決定豁出去了。

「計吏還說,在數科上,他已經當不了無恤小君子的老師了,若是主上同意,他倒是想師事小君子。只求小君子不要嫌棄他不夠聰慧,並將那種神奇的算法傳授於他!」

說到這裡,滿殿再次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伯仲叔三兄弟掏了掏耳朵,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們回憶起被計僑教授數科的經歷,都覺得這太不真實了。

要知道,計僑可是趙氏十多個封邑裡的首席計吏啊!方田、粟米、衰分、少廣、商功、均輸、盈不足、方程、勾股,他九項全能!算陣擺的又快又準確,放眼整個晉國,乃至諸夏,都沒多少人能與之相比。

可今天,一向以數科自傲的計僑,卻說這孺子的水準已經超過他了?還要反過來拜師?那伯仲叔三兄弟成什麼了,成這庶子的徒孫嘍?連老實的伯魯都有些接受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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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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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四子分封

說到這裡,那豎寬哭喪著臉,突然連連稽首道︰「僕臣也覺得計吏這話說的有點糊塗,但僕臣確信沒有聽錯啊,求主上切勿責怪,要不僕臣再去問問?」

「不必了,你下去吧……」

趙鞅不為人察覺地嘆了口氣,經過冬狩獲麋的事件後,他以為無恤也就是騎射出眾,想把他培養成一員猛將,誰想,這孺子在文韜上竟也屢屢能給人以驚喜。

也罷也罷,或許將他束縛在趙氏之宮,放在身邊,反倒會扼殺了他的才能。更何況,過去這十三年間,趙鞅自問從未起到過君父的職責,這孩子不就在他的執意忽略下,獨自成長為如今的……怪才?

趙鞅又想起了姑布子卿的預言,「此子當為真將軍!」自從那一夜後,那個神秘相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不過看來,他並沒有將那天相面的情形告知任何人,所以趙鞅才能夠隱秘地對兒子們做進一步的考驗。

他發誓,一定要為趙氏的將來磨練出一個完美的世子,在六卿之爭中拔得頭籌。

「也好,我便將剩下這一處鄉邑封給你!讓你去做臨時的鄉宰!」或許讓無恤放開腳步去治理一方土地,他就能給趙鞅以更大的驚喜……

於是,那案几上最後一枚鎏金虎符,終於由趙鞅親自剖為兩半,將左半部分遞給了趙無恤。

虎符硬木製成,通體漆成烏黑色,上刻錯金篆書,古樸而輕巧,但捏在趙無恤手中,卻沉甸甸的。

這一刻,他感受到了權力的重量!

無恤小聲念出了虎符上面的細微篆字︰「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成鄉(無恤作為鄉宰的地名)。凡興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會君符,乃敢行之。烽燧之事,雖毋會符,行殹!」

大概意思就是,當主君需要調遣成鄉的兵員五十員以上時,調兵的使者必須出示虎符合對,但如遇下宮燃起烽火緊急召喚,那麼不用合符,也可以發兵馳援。

同樣,當鄉宰自己對鄉外用兵超過五十人次時,也需要派人向趙鞅請示,否則就是違反家法,罪當死!

趙無恤鬆了口氣,終於,他緊緊捏著拳頭,他得到了最想要的,邁出了改變歷史的第一步!

我的封地,我做主!這是多麼令人嚮往的生活,雖然,只是個小小的鄉邑,雖然還是假鄉宰,也就是臨時任命,受到種種家法束縛,要是一年內做不出成績,或許就得乖乖滾回來了。

但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細流無以成江海。作為知道歷史進程的穿越者,他的野心可不止於此,百戶之鄉、千室之邑、萬戶之縣、乃至整個趙氏,晉國!天下!

在趙無恤這心馳神往的間隙,趙鞅卻再次宣佈了一項對趙氏四兄弟的考驗。

「你們兄弟四人現在各有一處鄉邑,帶去邑裡的人手、農具、兵員、種子等,各自前往府庫補充,三日內便去上任!在一年之內,你們可以放開手來治理,我絕不出手干涉,當然,也不會再提供任何幫助!」

趙鞅話頭一轉道︰「但一年後的冬至日,我要你們回來述職,交上這一年的上計,我也會差人考察你們的政績,看誰能得最佳!」

眾家臣聽罷恍然,主上賜予的權利,已經不僅僅是一邑之宰了,這幾乎等同於一個實封的邑大夫啊!

難不成,這是要在此次較量中選出世子了?

果然,趙鞅繼續拋出了一個更驚人的決定︰「誰要是能得第一,就任由他在我趙氏封地裡,挑選一個萬戶大縣,世襲罔替,與趙氏同休!」

眾臣震撼,而四子大喜,存著較量的心思相視之後,一齊拜謝趙鞅。

伯魯微微嘆息,知道這又是一次世子之爭的考校,縱然他不想爭,卻不得不強打精神面對弟弟們的挑戰。

仲信之前被師高打擊,有些萎靡不振,現在卻迅速恢復了過來,咬著牙想著,要乘此機會一舉勝過趙無恤。

而叔齊,則是在心裡默默盤算開了,要如何投機取巧,能借助哪些人的力量幫忙,要在幾個兄弟的邑裡安插多少搗亂的暗子。

下大夫傅叟回味著這句話的意味,那可是一座萬戶大縣啊,他服侍了趙氏二十餘年,想外放做一大縣之宰,尚且不易。所以,這次的勝利者,將實力大增,成為最有潛力的世子人選!

他目光在趙鞅四子中流轉,最終鎖定在了趙無恤身上,或許此子……最有希望?

對於趙無恤而言,萬戶之縣!又一個巨大的誘惑。如果說百戶鄉邑相當於後世一個鄉鎮,人口千餘,那萬戶大縣則至少擁有六七萬的人口。要知道,趙氏僅有十三縣,其中趙鞅可以直接掌控的也不過五個!

趙無恤熱血沸騰,他甚至連來歲成為勝利者以後,要選擇去哪一處都已經想好了!

他情不自禁地問道︰「父親,真的可以隨意選擇麼?」

趙鞅聞言看向了趙無恤︰「然也!除了趙氏之宮外,晉陽、長子、趙城、原、屏五縣,可以任意選擇一處去戍守。」

在以上五城中,位於後世長治盆地的長子最富庶繁榮,趙氏的老家趙城則最為穩固容易治理。但無恤想選擇的,卻不是它們,而是晉陽!那座讓趙氏連續度過了兩次滅族危機的堅城!堡壘!也是後世唐季五代軍閥們的龍興之地。

叔齊在旁嘲諷道︰「無恤,你既然這麼問了,就是是有信心拿下上計第一?也太看不起兄長們了吧。」

趙無恤再次成了殿內目光的焦點,但他卻不能當眾認慫,於是便索性向趙鞅表決心道︰「小子定不叫父親失望!」

趙鞅輕撫美須笑了,笑得意味深長︰「食言者肥,大話說在了前頭,可不能反悔啊,你還是去地圖上,請傅叟大夫指給你看看你的那處鄉邑吧。邑名『成鄉』,正是上次冬狩時,孤從上士成何手裡削掉的!」

納尼!趙無恤有種不祥的預感,自己這次或許要被便宜老爹坑了。

「這個鄉是下宮周邊最為貧瘠難馴的,而且聚居的成氏族人很多,你上次傷了他們的宗子成何,他們會服你麼?哈哈,你現在還敢保證,能得上計第一?」

咳,果然有詐,但話既然已經說出口,再收回已經來不及了。

何況,趙無恤之前在馬廄裡日思夜想,對自己的未來發展早已有了一個粗略的規劃,他現在索性就拍拍小胸脯說大話了︰「父親放心,一年,只需要一年,我一定讓成邑鄉變為一塊膏腴之地,上計稅賦至少翻兩番!」

翻兩番?這話讓伯仲叔三兄弟臉都綠了,你翻兩番,那我們還不得使出全力才能追上?

趙鞅這回卻收斂了笑容,虎目瞪圓道︰「爾等給我記住,稅賦不是唯一的標準!我趙氏在下宮之難後,之所以能死而復生,在六卿中立足,為什麼?靠的就是先祖的德澤,靠的是能得國人之心!」

趙鞅說罷抽出了青銅長劍,一劍斬在案几的一角上。

「若是你們膽敢為了增加賦稅而肆意壓榨國人,休怪為父翻臉無情!殘民者,猶如此案!」

四子凜然,齊聲應諾。

此時,中大夫傅叟也收回了在趙無恤身上的目光,心想,畢竟主上正年富力強,或許,還是再待價而沽一段時日吧。

……

趙氏正殿中發生的事情,從樂師高大笑著揚長而出後,就在下宮中傳頌。這一來二去,便傳進了離正殿不遠之處的客舍中,那位貴賓,宋國大司城樂祁的耳朵裡。

此時的樂祁,正笑吟吟地對著他的幕僚陳寅說道︰「子虎,老夫沒有看錯人吧,本想那小君子只是個弓馬嫻熟的少年勇士,誰知他還嫻熟詩樂。雖然並不是詩三百中的斷章取義,而是發乎於心的新句式,卻更是顯得難能可貴啊。如今看來,他與我家聞絃歌而知雅意的女兒,是何等的般配啊。」

陳寅也笑著拱手道︰「主上目光灼灼,僕臣佩服,我記得姑布子卿也對那位無恤小君子另眼相待,日後定非庸碌之人,定然不會委屈了君女。」

樂祁捋了捋長鬚,慨然而嘆︰「好事還不止一件,出使的事情總算是有了些眉目了。趙孟已經差人進(si)祁宮,將宋國前來獻貢的事情告知晉侯,而範鞅迫於趙氏壓力,也鬆了口,同意讓我們入朝。」

「朝見晉侯的時間,就定在冬至日那一天!」

樂祁站在窗前,望向陰雲密佈的南方,「等這事情畢了,總算是可以回家了吧,夏初討伐鄭國時我便離了家。來時楊柳依依,等到達商丘時,大概已經雨雪霏霏,也好,泗上正是冰結魚肥之時,我可是很想念靈子親手做的鱸魚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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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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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贈我緇衣

下宮園囿位於城邑西面,園中掘土鑿池,種木為林。&..已經快到冬至日了,微涼的北風掠過池林,拂人面目,極是清涼,並帶來花苑中殘留的菊花香味,獸室中的呦呦獸鳴,從燕、代、肅慎南飛過冬的白鷺和黑鶴也在此停歇。

而其中,用桃木柵欄新圍起來的那一大片土地,正是專程為了趙氏的瑰寶,那頭世間罕見的白色麋鹿而修建的。

鹿苑裡,虞人、侍女們遠遠伺候在旁,著淡紅色曲裾深衣的窈窕淑女正慵懶地坐在竹蓆上,輕輕撫摸著身旁那頭黏人的「寵物」。

「呦呦鹿鳴,食野之隻。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季嬴一邊用美妙的聲音低聲哼唱著《小雅.鹿鳴》,一邊伸手遞上一個子。白色雌鹿的舌頭舔舐在她掌心,溫熱而微微發癢,癢中帶著甜澀和幸福。

冬狩日那天,在聽說弟弟無恤單騎走馬去了田獵場後,季嬴揪心之餘,也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她想著無論如何,也要求父親趙鞅饒恕無恤這一次,至少,不要懲處太過。

唔,要不要學那晉惠公的姐姐秦穆公夫人?

晉惠公夷吾是文公重耳的哥哥,他做了晉國國君後,無視「秦晉之好」的姻親關係,數次撕毀與秦國的承諾,以怨報德。於是秦穆公憤然東征,雙方戰於韓原,惠公戰敗被俘,被秦穆公殺氣騰騰地押回秦都雍城,準備把晉惠公連同七牢一起,獻祭給昊天上帝。

而秦穆公的夫人穆姬恰好是晉惠公的姐姐,聽說丈夫要殺死弟弟。她便抱著幾個幼子女兒,身穿素稿,在雍城城垣上堆放荊棘,揚言若是不放夷吾回國,她就要隨弟弟一同去死。

無奈的秦穆公只得放了夷吾,把七牢做成燕饗招待他,而夷吾則吃乾抹淨,回了晉國,沒過多久又翻臉不認人了……

季嬴當時真的在思量,要不也去找堆荊柴坐在上頭,在冬狩隊伍歸來時,威脅父親,要是他不放過無恤,我就……我就**而亡?

似乎還不至於此吧?

然而當她擔心地站在城垣上,望見大隊人馬滿載獵物而歸時,卻赫然發現,原以為會被父親痛打一頓拖在戰車後的弟弟無恤,此時正昂首挺胸,騎馬排列在前,接受國人歡呼。

事後,季嬴聽在場的一位侍女講述了全部經過。當聽到無恤初到獵場,與仲兄起了衝突,揮鞭抽打御戎,還說出了那幾句擲地有聲的宣言時,她心中直呼痛快之餘,雙手也緊緊絞在了一起。

當聽到無恤深入叢林,帶兩名隨從就膽敢力博黑熊,救下被困樹上的客人時,她縴細的手緊緊貼著劇烈跳動的心臟,擔心得流出了眼淚。

而當她聽到無恤獲白麋而還,在燕饗中得到了眾人稱讚,並獲得了父親親賜弓矢的至高榮譽後,她則輕撫胸口,長長地鬆了口氣,心中欣慰而自豪。

可無恤事後卻當著她的面,將那套華麗的弓矢如棄草芥般隨手一扔,轉手將一頭可愛的白色生靈交到了她的手中。說什麼能用這畜生博得阿姊一笑,才是此次冬狩最大的獎賞,季嬴則又喜又氣地啐了他一口。

看來那日在失去母親後,呆傻驚懼而無依無靠的弟弟,已經長大成人,不必再過多擔憂了。

她高興之餘,也有些失落,為了掩飾這種莫名的情緒,索性搬到了新修的鹿苑旁居住。整日逗弄照顧白鹿,愛不釋手,彷彿將往日對弟弟的照料,轉嫁到了這生靈頭上。

「君女,無恤小君子來了。」回憶被打斷了,卻是隸妾前來通報。

話聲未末,悉悉索索的腳步聲便響了起來,「阿姊自從有了個妹妹後,我這弟弟可算是徹底失寵了!」

妹妹?是指這頭雌鹿麼?季嬴回過頭,見是弟弟,她的一對杏眼頓時眯成了月牙狀,撫著白色雌鹿,對著無恤笑罵道︰「哪裡是什麼妹妹,她可都是要做母親的了。」

趙無恤嘿嘿一笑︰「阿姊這就不知道了吧,鹿的壽命不過是二十餘歲,到了三五歲,便可以交配產仔了。」

聽到那兩字,季嬴臉頰飛起兩片紅霞,待趙無恤靠近了後,便哄他欠下高大的身軀,隨後使勁擰住了無恤的耳朵。

「你小小年紀,是從哪裡知道這麼多的!」

「阿姊好不講理,這明明是常識。」

無恤則笑呵呵地也不反抗,順從地任由季嬴將他揪進了鹿苑旁的屋中。

季嬴將他按到一塊銅鏡對面的席上坐下,一邊用玉梳幫他整理散亂的發髻,一邊問道︰「聽說你昨日又在父親和眾家臣面前大出風頭,還得了樂師高、王孫期、計僑三位家師的讚賞?」

「若是他們罵我一聲,再誇我一句也算讚賞的話……」

「不許搖頭晃腦,瞧你這髮式,不倫不類,哪裡像一個將要去做宰臣的君子?」

「阿姊你知道我要前往成地做鄉宰的事情了?」趙無恤今天來,就是想和季嬴做個告別的。

「下宮之中,還有誰不知道?你呀,最近半月來,性子急躁,太愛出風頭,和之前的沉默寡言完全兩樣。」

趙無恤怔了一下,停住不說了,生怕秘密露餡。

「唉,你就好自為之吧,人各有志,阿姊是管不了你了。」

季嬴將他不合形式的頭髮打撒重編。

「男子未行冠禮前,是不能扎髮髻戴冠的,你也別裝少年老成了,到了成邑準叫人笑話。我知道你不喜歡兩個總角,也不喜歡垂在額頭的發鬟,所以給你做了個總發,瞧瞧看。」

就著模糊的銅鏡,趙無恤見自己長長的頭髮被緊貼髮根,紮在一起,垂於腦後,用玄色的駡欞C諼捕恕>尤緩禿笫賴囊帳跫頤塹穆砦脖璨畈歡啵 芯踝約旱謀聘袼布涮岣 瞬簧佟br />
他傻呵呵地笑道︰「也只有阿姊的一雙巧手,能化我這腐朽為神奇。」

季嬴抿嘴一笑︰「就你嘴甜,我還有東西要給你呢,就算是祝賀你當上一邑之宰的禮物吧。媛,你帶無恤去內室更衣。」

媛是季嬴的貼身侍女,十五六歲年級,模樣周正。趙無恤好奇地跟著她走進內室,只見季嬴的閨房收拾得整齊典雅,散發著一股處子的芝蘭清香。

無恤大概是被特許進入這裡的唯一一位男子。

他見榻上疊放著一整套男式衣物︰由蠶絲織成的薄薄單衣,白色帶玄鳥紋飾的夾絮上衣,君子田獵紋案的下裳。裝飾著玉片和銀製帶鉤的腰帶,保暖的雪白羊皮裘,拉風的玄色貂皮大氅,小鹿絨打底的鞋履,細葛布織就的足衣……除了這時代還不存在的內褲,一身全套都齊了。

他感動之餘,也為季嬴的心細如髮而感嘆,心想這麼好的姑娘,以後不知道會便宜誰家的混賬小子。

不知為什麼,想到即便歷史被自己改變,姐姐也遲早會嫁作他人之妻,趙無恤心中竟然生出陣陣不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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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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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君子如玉

那位引領無恤進來的侍女媛乖巧地為他更衣,在觸踫到他那強健的肌肉和臂膀時,不由得滿臉漲紅。----

為了緩解這尷尬的氣氛,她輕聲細語地說道︰「這些衣物都是數月以來,君女一針一線細細縫製的,她的手上不知戳了多少血孔,多了幾層繭……」

無恤聽罷十分感動,在衣物一一加身後,侍女媛又以滿懷而抱的姿態為他繫上帛制的腰帶,胸前的蓓蕾緊緊貼著無恤脊背。至此,這名頗有姿色的侍女已經氣喘吁吁,趙無恤卻沒什麼感覺。

天可憐見,他心理上雖然已經三十多歲,可生理上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半大少年啊,況且有季嬴這樣的珠玉玳瑁在前,任何女色對他來說,都只是庸脂俗粉了。

趙無恤在無論打磨得如何光滑,照起來都有些模糊散光的銅鏡前照了照,驚訝地發現,果然是人靠衣裝,他已經迅速從相貌平平的路人甲變身為華狄混血的小帥哥了。

可惜他不是工科生,也不能未卜先知自己會穿越,所以不會隨身攜帶玻璃配方……

不過他記得前世在逛湖北一處博物館時,好像還見過這春秋時代楚國人製作的鉛鋇玻璃。也不知道是工藝失傳,還是走入了死胡同,這門技術沒能在後世發揚光大,玻璃製造業,一向是古代中國的短板。

若是能搞到楚人的技術和工匠,弄出一面玻璃鏡來,定然會成為這時代公主、翁主、以及卿大夫淑女們的最愛,也可以作為回報季嬴辛苦的禮物。

在無恤看來,那麼美麗的姑娘,若是不能清晰地照映並欣賞自己傾國傾城的容顏,簡直是種罪過。

……

當弟弟踏出房門時,季嬴眼前不由得一亮,只見一位披著黝黑總發,劍眉襯得一雙眼楮格外精神的少年邁開步子走了出來,一身嶄新袍服,恍如翩翩君子。

季嬴嘖嘖稱奇道︰「這下看起來,可比剛才有威儀多了。」

她揮手讓漲紅了臉的侍女媛退下,親自上前,彎腰跪在趙無恤身前,手中舉著一枚玉環,以及系玉的韋帶。

季嬴細細地解釋道︰「這是韋,小牛皮製成,你最近性子頗為急切,佩戴在你身上可以提醒你不要太急躁,凡事要和耕牛一樣,穩穩當當。」

「無恤知曉,以後一定會學老牛反芻,任何事情都咀嚼一二再做決定。」

趙無恤看著姐姐絕美的臉龐就在自家膝下,他剛才對那美婢毫無感覺,現在卻竟有些不好意思和莫名悸動。為了不讓自己前世老男人的心思玷污這純潔的佳人,只得把臉轉朝另一頭,望著樑上的橫柱和薄紗門簾發愣。

「這是購自禺支崑崙的玉環,魯國的賢士孔丘說過,玉溫厚而又潤澤,就好比君子的仁;填密而又堅實,就好比君子的智;有稜角而不傷人,就好比君子的義;玉環束韋,垂而下墜,就好比君子的禮;輕輕一敲,玉聲清脆悠揚,響到最後,又戛然而止,就好比動聽的音樂。」

被季嬴的手無意觸踫腰間,無恤渾身便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腳底也開始冒汗。

季嬴卻並未察覺弟弟的異樣,繼續念叨道︰「所以呀,玉既不因其優點而掩蓋其缺點,也不因其缺點而掩蓋其優點,就好比人的忠誠;光彩晶瑩,表裡如一,就好比人的言而有信;寶玉所在,其上有氣如白虹,就好比與天息息相通;產玉之所,山川草木津潤豐美,又好比與地息息相通。」

「阿姊希望你能像這玉一般,成為真正的君子。」

趙無恤心中感動至極,這是對他的循循勸誘啊!也為剛才自己的荷爾蒙反應而羞愧難當。

他使勁頷首道︰「多謝阿姊教誨,無恤牢記在心!」

幫趙無恤打理好了最後的珮飾,季嬴後退幾步,上下打量著他,心中歡喜︰「瞧瞧,這下才真正像個如玉如琢的君子,是個能服眾的宰臣。」

玉環的另一層寓意,季嬴卻沒有說出口,環者,還也,那就是希望弟弟一年後能平安歸還下宮。

待季嬴稍微離開他一點距離,趙無恤這才松了口氣道︰「阿姊若是呆在下宮無聊,也可以到成邑去找我,距離這兒也不過三十多里的路程,半日可到。到時候,我一定會盡地主之誼,帶你好好遊玩附近。」

「嘻嘻,才不去,我還要照顧白鹿產崽呢。而且那裡有什麼好耍的,我曾有次出遊時路過過,滿山的黑石頭,野民頗有菜色。到了那以後啊,阿姊可不希望你大興土木,急功近利,要是能善待國人庶民,興禮樂教化,就是最好不過的了。」

趙無恤對此充滿了信心︰「阿姊放心,我保證來年開春,你定會見到一個不一樣的成邑!」

……

從鹿苑出來時,天色近黑,趙無恤的兩名侍從在外駕著軺車等待,軺車不比戰車,前邊只有兩馬駕轅,車廂不大,無帷無幔,跪坐車中,可以四下遠望。

之前的喜和夏,因為已經脫離了圉、牧這兩個奴隸性質的職位,現在趙無恤索性幫他們取了新的氏。

雖然理論上,只有天子才能賜姓,諸侯卿大夫及士人從大宗分出後才能擁有氏,一般的野人庶民都是單字的名。但如今禮樂崩壞,政權下移,趙氏之宮裡的師、傅們也樂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也沒有衛道士閒得無聊來找趙無恤的麻煩。

嗯,仲信除外,不過那貨今天一早,就急吼吼地拉著豪華的排場,前往二十里外的另一個百戶鄉邑上任去了。

所以兩人現在被趙無恤冠以同音字為氏,分別叫虞喜和穆夏。

他們自然十分歡喜,視為極大的恩典,也希望能盡快立下功勛,早日邁入士階層,好讓主上幫取的氏名副其實。這氏名,可是要一代代人傳承下去的,兩人現在的腰桿,挺得更直了!

一主二從乘著軺車往住所趕去,趙氏之宮裡的豎寺和侍女們紛紛點亮了居室裡的燈火,看上去星星點點,與冬日的滿天銀河對映。而城邑外的庶民和國人們通常只用得起薪,長時間燃燒會冒出燻眼的濃煙,這也是這時代瞎子那麼多的一個緣故。

所以夜間,春秋時代的大多數人們通常會吃完饗食後就早早入睡,該造人造人,該做夢做夢,那些徹夜飲宴的君主和士大夫則會被視為奢侈而荒淫無度,受到唾棄。

比如住晉國隔壁的齊侯杵臼,傳聞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卻仍覺得尚未盡興,便乘著車上晏嬰和司馬穰苴家中呼喚他們,一起來夜飲,卻被兩位賢臣噴了回來。

這也是趙無恤在趙氏之宮中的最後一夜,從今以後,雖然還不至於說成「山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但他也將執掌一邑,手握兵符,下有數千人口可用。

軺車離趙無恤的居所越來越近,突然!路邊卻有一個黑乎乎的影子跳將出來!

在昏暗的宮燈下,那影子看上去披頭散髮,渾身灰土,只露出潔白牙齒和瘋狂的血紅色眼楮,彷彿山魈鬼魅!

它猛地朝趙無恤乘坐的軺車撲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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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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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周髀數字

在守備嚴密的下宮之中,卻突然遇襲,虞喜和穆夏大驚失色,連忙大喊著保護主上,抽劍揮戈就要將那人擊殺。。

「且慢動手!」趙無恤連忙阻止了他們。

待那個怪影靠近後,他們才看清楚,竟是平常特別注重儀表的計吏僑。

他怎麼變成這副慘狀了?

計僑神態有些痴迷癲狂,他也認出了趙無恤,便不由分說湊了過來,髒乎乎的雙手緊緊抓住軺車的車欄,生怕趙無恤走掉。

「無恤小君子?是無恤小君子!我……我算出來了,算出來了!」

此時的他,彷彿在裸身洗澡時突然領悟了浮力原理的阿基米德,正處於極度亢奮狀態。

趙無恤十分同情地看著計僑,只見他嘴唇龜裂,頭髮散亂,渾身沙土,下裳都跪破好幾個洞,對這位春秋數學家不由得產生了一絲……愧疚?

因為昨天他喜於得了領地和兵符,一高興,愣是把這位還在拚命割圓的數學家給忘了!

「小君子,你的割圓術果然有用,我花了一天一夜,不吃不睡,整整割了,割到了三千零二十四邊形啊!最後終於得到了那個求圓積步的約率!」

趙無恤更加佩服了,天可憐見,計僑可是用那繁雜的算籌慢慢完成了這個偉大工程,工作量絕對不小,估計算棍都用了近萬根,擺滿了整個二進的院子吧。

計僑慢慢冷靜了下來,他像是急於在數學老師面前炫耀算術能力的小學狗,忙不迭地報上了那串數字,然後用一種期待的眼神看著趙無恤。

這是在等待他的……表揚?

嗯答得不錯,下個月給你一朵小紅花?然後摸摸頭?

不過趙無恤聽罷卻沉吟了,3.1415,這是計僑得出的結果,也是後世魏晉時代劉徵首創割圓法作出的最初答案。

但是,還不夠完美。

「先生,你算的已經十分接近正確了。」

計僑的臉色像霜打的茄子,接近正確?這麼說,還是沒算對?作為一個數科專家,沒有什麼比做錯算術題更沮喪的了。

於是趙無恤拉著計僑進了屋子,讓女婢取塊幘巾給他擦了擦臉,這才在一塊木簡上用毛筆寫下了一串神秘的符號,3.1415926。

計僑張大了嘴,他苦思冥想,費心費力割了一天一夜的結果,趙無恤一瞬間就寫出來了。

撲通,高傲的計僑猛地跪地,名義上還是他學生的趙無恤不敢託大,連忙避讓,也朝計僑行禮。

「先生何必如此,會折殺小子的。」

「請小君子教我這神秘算學!

「神秘算學?好吧,我允了,允了還不行麼,先生快起來吧,再這樣,真會折小子壽命的。」趙無恤心裡卻樂開了花,他知道,自己未來的第一位重要宰臣,馬上就要入甕了。

可以這麼說,下宮和周邊各小邑共計兩千多戶人家的財政,乃至於趙氏百萬人口上計,就掌握在計僑腰間的那袋算籌上。有了他為助力,治理成邑,趙無恤又多了幾份勝算,可以說,是撿了塊瑰寶啊!

屋內昏暗,讓侍女在旁掌著宮燈,無恤和計僑則在竹蓆上相對而坐。

既然再過一千年,阿三才能發明後世的阿拉伯數字,於是趙無恤就毫不客氣地剽竊來自己用了。至於發明者,他也不居功,而是直接推給了那位據說是創作了周髀算經,在數科上頗有造詣的周公旦。

趙無恤故作神秘地說道︰「先生,其實,小子曾夢到過周文公,他教給了我這一套數字,我暫且將其命名為……周髀數字!」

「周髀數字?」聽上去好厲害的樣子,計僑重重地點頭,他對趙無恤的陳述十分信服。這世上的大能們,時不時會夢到古之賢人,聽說魯國的賢士孔丘也經常夢周公。

「不過,周公他老人家並沒有說可不可以再傳給他人啊……唉,真是難辦。」

計僑心中一緊,難道是那種只傳直系後人的秘術?他頓時一陣絕望,他可以腆著老臉拜師,但除非自殺去九幽的大司命、少司命處報導重新塑造成人,否則成不了君子無恤的兒子啊!完了,完了,這神秘的周髀數字將和他失之交臂。

他痛心疾首,眼前一黑,卻聽到趙無恤繼續說道︰

「其實,我這愚鈍的小子坐擁這等神奇算法數字,就像是匹夫懷璧,實在是暴殄天物。按小子想來,先生是算學奇才,周公其實應該託夢交付予你,才是利於萬世萬民的事情,就如同寶劍贈勇士,胭脂贈佳人一般。所以我本該代為傳授,只是小子受了父親任命,後天一早就要去成地做鄉宰,恐怕暫時沒這時間了。」

又看到一份希望的計僑喃喃自語道︰「一定有兩全之法,一定有的!」

趙無恤彷彿此刻才想起來,「小子弱冠之年,就要治理百戶鄉邑,許多事情都不甚瞭解,要是能有一位經驗老到的計吏在旁輔佐……」

他隨後用一副「你懂的」眼神看著計僑。

計僑秒懂。

他是下宮的首席計吏,爵為中士,能時常在家主趙鞅身邊走動,俸祿又高,還能過手整個趙氏近百萬人口的財政。

但成邑,只是個百戶小鄉,計僑一直負責管理各地上計,所以清楚那裡十分貧瘠,宗族民眾難馴,比起趙氏大本營下宮來,段位差了不知道幾重。

但此刻他卻毫不猶豫地一拍大腿,站起說道︰「小君子勿憂,僑這就去遞交辭呈,申請調去成邑做計吏,小君子……不,主上你可千萬不能不要我啊!」

……

不提計僑大半夜去遞交辭呈,給已經入睡的趙鞅造成了多大的麻煩,而在少了計僑這個頂樑柱後,又讓已經接近年尾的上計工作效率降了幾成。

只說翌日清晨,趙無恤穿著一套漆成玄色的小牛皮甲,帶著從廄苑裡選出的五名健壯少年,來到了下宮校場。

他腰間挎一柄匠人新打造的青銅「長劍」——那匠人雖然叫它長劍,但趙無恤用手一比劃,發現卻僅有兩尺!

周尺合23.1釐米,兩尺,也就是半米不到,這也叫長?這是短劍吧親!

然而事實是殘酷的,對於青銅劍這種武器來說,兩尺真算長了。那匠人接下來向趙無恤展示了真正的短劍,也就一尺來長,鍛成柳葉形,僅能用來防身,或者貼身行刺。比如那把天下聞名的魚腸劍,其實就跟後世的匕首差不多。

晉*中士大夫通用的佩劍以兩尺為標準長度,三尺之劍天下罕見,畢竟這時代的鑄造鍛造技術有限,銅錫的延展性就那樣,太長則容易斷裂。也許要在點了鍛劍專精的吳越之地,才能找到幾把能用的真.長劍……

趙無恤之所以來到這裡,是為了檢視家司馬交付他手中的第一支武裝力量。

晉國的軍隊建制分為︰軍、師、旅……

看到這兒,您可別急著罵。其實趙無恤剛知道這春秋時代的軍隊建制時,也差點咬掉了舌頭,但他翻了翻周禮和晉法《宣子之法》,上面的確是這樣寫的︰

凡制軍,一萬二千五百人為一軍,周天子可以建六軍,大諸侯國如晉、齊、秦等建三軍,次國如宋、鄭等建二軍,小國如曹、邾等僅有一軍。

軍將皆由卿擔任。軍以下,二千五百人為一師,師帥皆由上大夫、中大夫擔任;五百人為一旅,旅帥皆由下大夫擔任;百人為一卒,卒長皆由上士擔任;二十五人為一兩,兩司馬皆由中士擔任;五人為伍,伍皆有伍長,由下士擔任。

當然,這只是理論上的數字,晉國的三軍,實際上都超過了周禮規定的數額,甚至趙氏動員起來的半軍之數,便超過了三萬兵員。至於周天子,現在連養滿編的一軍都困難。

軍師旅這些名稱自古已有,所以春秋史書上才有「三軍敗績」「王師勝績」「不振旅」這樣的說法。

反倒是後世外國的軍師旅,是翻譯過來的名稱。

統領這二十人的兩司馬,名為羊舌戎。其人二十餘歲,長得圓頭虎軀,下巴上蓄了須,著皮製甲冑,看上去十分威猛,但說話聲卻文質彬彬,帶著幾分貴族氣質。

春秋時文臣武將尚未分家,披甲戴冑上陣則能揮戟殺敵,著高冠博帶登堂則可琴瑟賦詩,晉楚兩國許多卿大夫都是如此,羊舌戎給人的感覺大概也是這樣。

他恭敬地向趙無恤行禮,介紹這一兩趙兵的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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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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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國野矛盾

羊舌戎道︰「稟小君子,此一兩並不滿員,僅有二十人,半數為國人子弟,半數為野民庶孽,全都剛服役不久,只有前幾天冬狩時受過一次訓練。----」

國人就是高級公民,有權議政,亦有納軍賦,服兵役的義務,其中不少人家中有私人田地,多居住於城垣之內。野人則是低一等的庶民,多居住在城邑邊鄙,沒有公民權,大部分為人農奴、傭耕、庶孽子弟,是被束縛的生產者。

也就是說,是兩個不同的階級。

趙無恤放眼望去,眼前的趙氏兵卒中,一些面孔尚且稚嫩,全然不是身經百戰的老卒。不過年輕有年輕的好處,雖然經驗不足,卻沒有兵油子,也便於趙無恤將其全新打造成只屬於自己的力量。

趙無恤點了點頭,說道︰「若是加上我帶來的五人,剛好補全,可選出其中的伍長了?」

「未曾。」

「好,那今天就把這件事定下來!穆夏,你帶著廄苑的二三子入列。」

在經過仔細考慮後,趙無恤還是覺得身材高大,忠心而穩重的大塊頭穆夏更適合做一名步卒,於是就正好將他安插加塞進這一兩中。

隨後,趙無恤亮出了虎符,代表正式接管指揮之權,他上前幾步,對著年輕的趙兵們大聲說道︰「余就是趙無恤,宗主之子,你們的新主上!」

趙兵們站得更加挺拔,看著這位前幾日冬狩時獲祥瑞白鹿而還,威風凜凜的小君子,眼中神采奕奕。

「爾等既然劃到了我的麾下,那到達成邑後,就要正式開始練兵,不過在這之前,還要做一件事。」趙無恤頓了頓。「那就是從你們中間選出五名伍長。」

「有沒有人站出來自薦,或者推薦別人?」

年輕的趙兵中頓時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但卻沒有爭先恐後的情況出現,國人子弟都在觀望,野人則不敢在國人之前出頭。

「沒人麼?那我就先指定一人了,穆夏,出列!」

「唯!」穆夏事先早就得了趙無恤的吩咐,他大聲應和了一聲,響聲如雷,大步踏了出來。

只見穆夏十七八歲年紀,卻形貌魁梧,雙臂結實,頭上裹著一塊黑色幘巾,腰懸青銅短劍。

這時,行伍裡一個著青幘的塌鼻樑青年按耐不住了,他粗著嗓門大喊叫起來:「小君子,這不是廄苑裡放牛的低賤牧童麼,我認得他,他怎麼能做伍長呢!」

聽到此話,聲浪又響了起來,在兩司馬羊舌戎的喝止下才肅靜下來。

羊舌戎也有些猶豫,雖然有所準備,但他沒想到趙無恤這麼快就要安插自己的人手,而且這已經不合軍法了,他小聲勸解道︰「小君子,軍法規定,伍長皆由國人擔任,此子現在的身份似乎只是個野民?恐怕不能服眾啊。」

晉律和周禮又有所不同,畢竟經過數百年發展,在西周,當兵服役本來只是國人特權,是高尚而光榮的事情。但隨著國野的差距漸漸不再明顯,戰爭規模也越來越大,僅僅依靠士和國人無法組建龐大的三軍,在晉惠公時作州兵,推行爰田制度後,野人紛紛入伍。

於是晉國對所任軍職的身份要求又放低了一層,比如羊舌戎只是個下士,卻擔任了兩司馬,但伍長的確得由國人才能擔當。

當然,趙無恤可不太同意這規矩,他的兩個親信虞喜、穆夏現在的身份都是野民,難不成他們得從普通徒卒做起?以春秋時代階層陞遷的效率,那得等到猴年馬月才能為他所用?

不過他自有讓羊舌戎低頭的妙計︰「兩司馬,我看你威武雄壯,又進退守禮,想必在戎車上按劍持戈之事,一定做得來,我的戰車上還缺一車右,就由你來擔任吧!」

「車右?」

羊舌戎聽後大吃一驚,隨後欣喜不已,他作為一個區區下士,能登車成為君子的車右,乃是莫大的榮幸。要知道,一輛戰車三人,御戎、車右與主君之間,已經不僅僅是簡單的主僕,而是能同車合作,將後背交給對方,多了層親密戰友的關係。這也是最容易陞遷立功的位置,比起單純的行伍卒長、兩司馬強多了。

詩言︰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既然小君子有意提拔,他羊舌戎要是再不知報效,就太愚鈍了。

反正來之前,他的上司,趙氏家司馬也囑咐過,一年之內,隨四位君子折騰,主君都不會過問。至於被廬之法,至於周禮裡的陳規,晉國在早年吞併十幾個同姓諸侯時,講周禮了麼?六卿滅沒犯什麼大錯的羊舌氏時,講《趙宣子之法》了麼?

比起能登車成為君子親信,得到復興羊舌氏的機會,那些又算得了什麼。

也虧了這是「禮樂崩壞」的春秋時代,像王孫期那樣有節操,循規蹈矩的人,畢竟少數。

「謝君子厚愛,固所願也,不敢請爾。至於這伍長,自然要按君子定的新規矩來……」

迅速用糖衣炮彈攻陷羊舌戎後,趙無恤又一次面對趙兵們說道︰「我聽說你們剛被徵召不久,只參加過冬狩一次訓練。但我要告訴你們,本君子也只在冬狩時初次上場,可現在,我卻成了一邑之宰,為什麼?因為我是主君的兒子?不,更多的原因是,我有這才幹,我為趙氏立下了功勛,有功則必裳!」

搏巨熊而毫髮無傷,並獲白鹿瀟灑而還,這已經足以說明趙無恤的能力和功勞,趙兵們自然沒有敢質疑的。

他又指著穆夏說道︰「此子也有才能,他力能搏牛,忠心耿耿,在冬狩時還曾伴我左右,立下了功勞。所以,今天我選拔伍長,不看你們是野人或是國人,以前是躬耕於隴畝的農夫,還是飼馬放牛的圉童。而是唯才是舉!若是有人不服,可以站出來挑戰沐夏,贏了,也可以為伍長!」

聽到趙無恤誇獎,穆夏胸膛起伏不定,心中十分激動,他雖然不算士人,卻不免生出了為主上效死的想法。趙兵中那一半野人子弟聽罷也放下了擔心,躍躍欲試。

而一向地位更高的國人子弟則不以為然,尤其是剛才那個喊出穆夏身份的惡少年。

他摸著腰間短劍,仰著頭跳了出來︰「小君子,唯才是舉,你說的有道理,但我還是不服,兀那牧童,你敢與乃公比比高下麼!」

他出口閉口自稱乃公,十分無禮,挑釁意味十足。

但沉穩的穆夏沒有受激,而是望向了無恤。

無恤道︰「當然可以,你叫什麼?」

「田賁。」那塌鼻樑的惡少年眼中閃著光芒︰「若是我贏了,君子會說話算數,讓我做伍長麼!」

「然也,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贏了,那就是你田賁的本事,眾目睽睽,誰敢不認?」

無恤又道,「不過,劍戈無眼,你二人不用較量武器了,比試一下角抵即可,記住,點到為止!」

兩人應諾,憨厚的穆夏沒計較剛才田賁的挑釁,朝他微微行禮,田賁則咧著嘴斜視於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屑。

在這一兩趙兵當中,論勇武力氣,田賁自問第二,沒人敢稱第一。他對穆夏這個昔日的放牛小童,雖也驚詫其身高體壯,卻並未放在心上,不覺得能勝過自己。只想著三下五除二把這廝幹掉,好叫趙氏小君子知道自己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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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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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猛士歸心

先秦角抵,和後世霓虹的相撲比較像,倒地者敗,出圈者敗。有好事的趙兵在場中畫了個大圈,等待二人開打。

穆夏和田賁挽起袖子,在趙無恤一聲令下宣佈開始後,便如同兩頭兇猛的虎豹,你來我往,互相撕扯碰撞,頓時踩得場內黃土飛揚。

唯恐天下不亂的國人子弟們拿出了平日在城邑中博戲玩耍、聚眾私鬥的興致,在列間大喊大叫,給田賁助陣。看得出,他在國人子弟中還是挺受擁戴的,而野人子弟們雖然心向穆夏,卻不敢直接喊出聲來。

趙無恤摸著劍柄的玉石,微笑觀之。

已經因為趙無恤一句承諾,而徹底倒向他的羊舌戎恭敬地站在一旁問道:「君子覺得誰能取勝?」

「當然是夏了。」趙無恤對穆夏充滿信心,他這些天閒暇時,也跟這魁梧的小子較量過幾次,輸的那叫一個徹底。穆夏力氣本來就大,這幾天效忠趙無恤後,脫離了隸臣身份,頓頓有肉食,吃得好睡得好,體格更加強健,已經到了巔峰狀態。

廄苑另外四名少年也和無恤一樣,認為他們的穆夏必勝。

羊舌戎仍然不太相信,先秦民風彪悍,有時候搶棵桑樹或爭奪田畝阡陌,都會全族上陣扛著農具劍盾群毆。在近年下宮左近幾個國人氏族間的數次鬥毆中,田賁可以說是打出了名氣。

因為田賁出名的頑劣蠻橫,連家中長者都管教不下他。索性在他剛滿十七歲傅籍後,就應徵召服役,塞進了這一兩中,報的是惡人自有惡人磨的心思。

羊舌戎轉目場中,只見穆夏、田賁交戰正酣,在試探性的接觸後,終於扭抱成一團,各自圓睜怒目,試圖發力把對方摔倒。

國人子弟給田賁助威的喊叫聲漸漸停下,彼此面面相覷。往日私鬥,他們中沒人是田賁的對手,最多也不過支撐三五回合,而穆夏卻能與他戰到旗鼓相當,這是非常罕見的事情。

羊舌戎細細觀之,發現田賁力氣的確是比不過穆夏,卻勝於技巧,而穆夏則遜於技巧,只是依靠一身蠻力在戰。

形勢對穆夏不太妙啊。

但田賁也好不到哪去,他沒想到穆夏這放牛娃居然有此巨力,僵持之下,一直佔不到明顯上風,漸漸有些吃力了。田賁心一急,便緊抓著沐夏的胳臂,伸出左足朝其下盤探去,想一蹴而就地絆倒穆夏。

「危險!」野人子弟和廄苑少年們都不由得為穆夏捏了把汗。

面對田賁的足絆,穆夏雙腿卻像是深深插進了地面似的,巋然不動!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見田賁叫了聲「糟了!」而穆夏則發出了「嘿」的一聲怒吼!

穆夏沒什麼鬥毆經驗,卻懷著報答無恤大恩的心思,此戰必須一勝,否則就自刎以死謝之。

他愣是像一頭只知道前進,不知後退為何物的犟牛,將田賁當成了擋在前面的土塊溝壑。一絆未倒之下,反倒一力降十會,突突突地將整個身軀壓在田賁身上,往前猛推,一直推出了角抵的圈外。接著再一把將田賁甩出老遠,一聲悶響後,滾翻在地。

穆夏反敗為勝!

「好!」

這個結果出乎了國人子弟的意料,他們個個口瞪目呆,誰都沒有想到,力氣勇武居全兩第一的田賁居然不是穆夏的對手?而野人子弟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叫了聲好。

只有田賁翻爬起來後,滿臉通紅,一手奪過旁邊趙兵幫他拿著的短劍,瞬間拔出了一半,也不知道是想和穆夏再白刃交戰一場,還是因為戰敗而羞愧自殺。

先秦士風,剛烈如斯。

此時,只見一把梓木劍鞘從側面拍了過來,頓時將田賁手中的短劍打落在地,卻是趙無恤出手了。

「你這人怎能這般,輸了就輸了。」

田賁又怒又愧,卻發作不得,只能偏著腦袋抿著嘴,不去看得勝後對著眾人憨笑的穆夏。

無恤指著趙兵們問道:「你們現在可還有要出來較量的?」

無人敢踏前一步,這個放牛娃果然很有能耐,做一小小伍長簡直就是屈才,他們都心服口服。

無恤看著田賁的模樣好笑不已,又轉過頭問穆夏:「夏,你來說說,你的對手強不強?」

穆夏正在原地喘著粗氣,看得出來他也累得夠嗆,憨厚的他老老實實地回答道:「論技巧,夏不如田賁,夏只是靠了力氣取勝。」

趙無恤目視已經轉過頭來對消了氣的田賁,笑罵道:「這麼說,你也是個有本事的,這樣吧,你也來為我做一個伍長,願否?」

經過如此轉折,田賁心裡那股氣早就消了,他這種惡少年,最渴望的就是上位者的一聲認可。他連忙喜滋滋地一口答應下來,成為趙無恤任命的第二個伍長。羊舌戎看他那模樣,想必日後對君子的忠心程度不下穆夏。

田賁投效,佔了全兩近半的國人子弟自然都隨了他。剩下的三個伍長都順利選出,兩個國人子弟,一個野人庶子。

其中,那個儀表堂堂的野人青年引起了趙無恤的關注,他單名叫「井」,是個沉穩之人,得到了十多個野人的一舉推薦。羊舌戎也對井讚不絕口,稱他是學習行列和金鼓最快的,甚至還會讀寫篆字,這在野人中百里無一,是個可造之材。

至此,伍長全部選出,五個人新官上任,都喜滋滋的接受趙兵們祝賀,只有井的笑容背後暗含著誰也看不出的苦澀。

井依然記得,就在前天傍晚,君子叔齊的車右,上士涉佗找到了他,以井全家人的性命威逼利誘,要他在君子無恤的兵卒中,作為眼線。

此刻,他在心中喃喃自語道:「竟然偏偏讓我做了伍長,這該如何是好?」

……

翌日清晨朝食之後,在下宮東門,趙無恤的車隊即將出發。

領頭的是一輛戎車,駟馬顏色各異,花、白、黑、紅。趙無恤穿著季嬴為他製作的雍容新衣,披著總發,站立於車廂左面,手按在腰上的「長劍」上。

昨日才被火線任命的車右羊舌戎一臉喜悅地侍候在右側,手持一柄長達九尺的銅戟。

經過一番交談後,趙無恤才得知,原來羊舌戎出自十年前被六卿所滅的晉國公族羊舌氏。也就是那位賢大夫叔向的族人,但卻是早已分出的小宗,並非叔向的直系後代。

叔向曾為晉平公傅、上大夫,他和無恤的曾祖父趙武是同時代的人。此外,還與齊國晏嬰,鄭國子產,吳國延陵季子並稱四賢。

羊舌氏也是晉國六卿以下最富庶的氏族之一,擁有三縣之地。到了叔向死後,年輕的新宗主羊舌食我繼位時,就好比一個沒有多少自衛力量的孩童,卻懷揣著三塊無上美玉一般,令強大的六卿垂涎三尺。

而且,羊舌氏還捲入了近親祁氏家臣的一場**醜聞裡,這祁氏擁有的土地更廣,多達七個縣,更是六卿恨不得立刻瓜分而後快的對象。

於是,兩族的命運便注定了,在知氏等卿族操縱下,一場祁氏家臣的**案卻莫名其妙地被國君判成了祁氏、羊舌氏作亂!導致兩家稀里糊塗地就被滅了,土地被分為十縣,在執政魏舒主導下,分別由六卿瓜分殆盡。趙氏也擠進去分了一杯羹,拿下了萬戶大縣平陽,隨後又和韓氏換來了馬首縣。

聽完羊舌戎的敘述後,趙無恤一時無言。

正和叔向生前預言的一樣,「晉之公族盡矣,公室將卑,其宗族枝葉先落!」

而憑藉著吸納晉國軀殼和羊舌等氏屍骸上的營養,六卿逐漸茁壯強大起來,又開始醞釀新一輪的廝殺。

而他們的目標,就是化家為國。這是現如今春秋強卿們的夢想,引得無數英雄盡折腰。在原本的歷史上,未來百年中,將有三家分晉、陳氏代齊、戴氏篡宋、季孫建費……

無恤十分清楚,戰爭,已經並不遙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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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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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遠送於野

還有一件無恤沒料到的事情,那便是王孫期居然辭去了差車之職,將作為他的御戎,伴隨無恤前往成邑。

這是個意外之喜,並非出於趙鞅的任命,按王孫期的說法,他作為無恤的御師,就要有始有終,得教到無恤也能駕馭戰車自如,才算完成任務。

此刻,永遠板著張撲克臉的王孫期坐在車中央莊重地執轡,姿勢要多正式有多正式。無論車左是個卑賤的庶子,還是無比尊貴的晉侯,對王孫期而言似乎都沒有區別。

他只知道履行職責。

趙無恤覺得,王孫期真是一位克忠職守好同志,他也考慮好了,到達成邑之後,將任命身為中士的王孫期做什麼職位。

這些天觀察趙鞅對手下眾家臣的任用賞罰,趙無恤也學到了一些東西,那就是人務能各盡其才。像王孫期這種性格,讓他去做個需要靈活應變的侯人顯然是不行的,維持軍隊秩序的軍司馬倒是不錯的選擇。

跟在戎車後的,是數輛輜車,拉著一些在趙無恤看來十分簡陋落後的農具,以及鉛銅原料,麻布捆紮的大袋粟米、稻種、麥粒等。還有一些府庫中的兵戈和皮製甲冑、銅錢布帛、以及過冬用的衣褐皮毛。此外還捎帶上了幾位下宮的匠人,精於鍛造、冶銅、木工、陶器等。

昨天整編的那一兩趙兵在旁押解輜重,穆夏、田賁等新任伍長都十分精神,不打不相識,今天兩人倒是有說有笑。只有野人出身的井依然是心事重重的模樣,趙無恤以為他是離家憂思,也未想太多。

趙鞅兌現了諾言,若是四位君子能說服帶走的人手,他絕不攔著,雖然會給年末的上計工作帶來麻煩,但還是痛快地放計僑離開。

計僑投靠趙無恤幕下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他對成邑的戶數、人口、經濟、土地,明年可能需要修建的水利或工程都瞭如指掌。在他的指點下,趙無恤才能從一個手下空無一人的假鄉宰,迅速組建起一隻草台班子,僅僅用了一天,就搞定了所有籌備事項。

隊伍側後方,虞喜騎著馬,帶著十餘名從廄苑裡找來騎術射術不錯的圉童、牧童,等到達成邑後,趙無恤將以他們為核心,建立一隻25人的騎兵兩。

按晉國軍法,趙無恤作為鄉宰,可以擁有百人,也就是一卒的軍事力量。這就意味著,他在到達封地後還要在當地數百戶人口裡選拔出五十多名當地人,訓練成為兵卒補充進去,在趙鞅徵召封臣邑宰們時,才能以滿編的狀態參戰。

既然決心組建騎兵,這花銷可比徒卒大多了,他到達成邑後,必須盡快找到財源,在和計僑瞭解情況後,趙無恤已經有了初步的計畫。

所以他從廄苑帶走的,還有數十頭耕牛和駑馬,這會正在不斷嘶鳴著。趙氏之宮裡的家臣和隸妾們都在偷笑說,無恤小君子不像是去封地做宰臣,而是去集市販賣牲畜的商賈。

趙無恤裝作沒聽見,這些牲口,他自有妙用。

在隊伍的最後面,還有一輛帶幕簾的雙牛轅車,裡邊坐著幾名隸妾侍婢。

昨天在季嬴處被無恤刺激得滿臉通紅的侍女媛也在其中(無恤無辜的表示我可什麼都沒做),卻是季嬴牽掛弟弟,打發她一早過來,說要陪伴趙無恤前往成邑,照料他起居飲食。趙無恤雖然仍不太習慣事事由隸妾伺候,但也領了姐姐的心意。

此刻,趙無恤微微扭頭,看著這支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隊伍,這就是他的全部班底了。

半月前,他還是被遺忘在廄苑裡的孤單庶子。如今,卻被委以一鄉重任,手下文則有計僑,武有羊舌戎,虞喜,沐夏,田賁等,還有數十名年輕蓬勃的幹練青年向他效忠。

他的未來,將由此奠基。

四子分封,趙無恤的仲兄和叔兄昨日已經匆匆離開,只有他和老大伯魯還在。

但他們落後的原因卻不同。無恤是因為白手起家,速度慢了,而伯魯則是因為家當太多,一時半會收拾不過來,所以拖到了今天才出發。

兄弟兩約好了走之前再聚一面,無恤帶著隊伍來到城垣外,和伯魯的車隊匯合,只見這位家族長子也身穿戎服,頭戴高冠,看上去卻沒多少威儀,而是讓人覺得可親。

而伯魯帶的人眾可不是趙無恤能比的,一眼望過去,浩浩蕩蕩兩百餘人,兵員至少有滿編的一卒。畢竟他是家族長子,天生擁有優勢,加上伯魯雖然不以才能著稱,卻為人寬厚溫和,得了不少家臣故舊效忠。

連趙無恤,都很難對這位溫潤的兄長生出敵意來。他也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在歷史上,趙襄子死後,會力排眾議,將伯魯的兒子、孫子立為趙國的繼承人。因為無論是誰強奪了伯魯這人畜無害的老好人世子之位,都會生出一絲愧疚吧。

不過對歷史上他這身體本主的行為,趙無恤卻嗤之以鼻,孝悌是孝悌,政治是政治,凡是玩兄終弟及的國家,通常都沒好結果。

歷史上趙襄子的這次扶持侄子上位,也拉開了趙國歷史上每隔兩代人就會出現一次王位繼承危機的惡性循環。於是三家分晉時基礎最好的趙國,在內亂下衰落,給魏國當了整整一百年的打工小弟……

心裡這麼想著,但趙無恤也不露聲色,雖然他與仲信、叔齊倆人算是公開翻了臉,但當下,他和長兄伯魯卻仍舊執手相談甚歡。

趙無恤心中猜測,雖然趙鞅鼓勵兒子們良性競爭。但其實做爹的肯定不希望他們鬥得反目成仇,做出歷史上鄭伯克段,魯桓弒兄隱公,齊國五子之亂,霸主齊桓公停屍67天無人收葬,蛆蟲爬滿屋子那樣的慘劇來。

何況,兄弟鬩於牆,而外御其辱,晉國六卿紛爭越來越劇烈,等到內戰全面爆發時,他可不希望一個人戰鬥。

所以和伯魯友好,有益無害。

於是兩人相互敬了樽渾濁的薄酒,唱起了「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史載,晉國的開國君主唐叔在弱冠之年獨自射殺林中犀牛,獻予周公旦作大鎧,周成王也履行了小時候剪桐葉分封的諾言,冊命其為唐侯。

據說這首《小雅.常棣》就是周公在渭水河畔送唐叔虞之國時,感慨自己的兄弟管、蔡二監叛亂,骨肉相殘。於是吟誦這一詩篇,寓意成王、唐叔虞要吸取教訓,兄弟同心。

無恤也跟著樂師高學了幾天詩,知道其中典故。在應和時,他心中卻暗想著,日後自家兄弟四人中,誰當為成王,誰當為叔虞,而誰又會成為管、蔡?

兄弟倆其樂融融,淡化了離別的氣氛,至少在前來送行的大夫傅叟看來,是「和樂且湛」的。

趙鞅沒有親來,因為他今天一早便要進都城新田去,為宋國大司城樂祁覲見晉侯做鋪墊引薦。

據說,正式的大朝會將在半旬後的冬至日舉行。

讓無恤有些意想不到的是,宋國大司城樂祁居然也囑咐他的親信陳寅前來送行。最初無恤以為是衝著老大伯魯的面子,誰知陳寅竟連他的禮物也準備了一份,而且看他的眼神,那叫一個意味深長。

無恤不由得暗暗撓頭:「這些宋國人,不會是在我身上打什麼壞主意吧?」

經過一系列送行儀式後,趙無恤和伯魯告別,帶著他的班底們,出東門轉北,踏上了旅途。

可惜姐姐季嬴今天沒有來相送,他心中不免有了一絲遺憾。

……

趙無恤卻不知道,此時的下宮鹿苑處的高崗上,一身淡紅曲裾深衣的季嬴,正牽著白色麋鹿,遠眺蜿蜒北去的長長車隊。

她不由得輕輕哼起了一首邶風。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季嬴不捨弟弟的離開,只有她才知道,自己雖被父親稱為季嬴,當成趙氏淑女養大,但其實有更複雜的身世,與無恤並非普通的姐弟關係。

但她卻明白,趙氏的男兒一如出巢的雛燕,必須經過風雨方能成長,有朝一日才可一飛衝天,化身為天命玄鳥!

白色麋鹿則痴痴地看著流下一滴晶瑩淚珠的紅衣美人,扯了扯毛茸茸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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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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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涉彼北山

雖然已經是冬天,但在日頭下趕了小半天的路後,趙兵們的額頭、臉上都出了不少汗水。

趙無恤也一樣熱,只因為這身寬袍大袖實在是有些悶。

他有些羨慕地看了看有遮陽傘蓋和帷幕的雙轅牛車,裡面坐的是女眷侍婢。不過現在不是追求安逸的時候,趙無恤要是腆著臉跑去裡邊跟著姑娘們一起乘涼,他剛組建起來的班底估計要心涼跑掉一大半。

他收回目光,繼續觀察沿途的情形,這還是自冬狩以後,他第一次離開下宮。

作為霸主國,晉國總得注意形象,都城附近的官道修繕還不錯,至少能讓戰車行進時不那麼顛簸。

羊舌戎的第一天車右還沒當熱乎,就被計僑給轟了下去,美其名曰要為趙無恤介紹一路上的景緻和民情。

羊舌戎只是下士,地位比不上中士計僑,只得一臉怨念地去做他兩司馬的本職工作,吆喝趙兵們加快腳步趕路。

專業人士就是不一樣,王孫期駕的車四平八穩。而計僑則爭分奪秒地一手持筆,一手拿著簡牘,在不停地追問著無恤關於那「周髀數字」的問題,一有回應就立刻記述下來。

趙無恤當然不會一次性把肚子裡的東西掏空給他,而是一次一點,循序漸進。等計僑吸收完畢並發揚光大,中國的數學水平應該能縮短數百年的發展歷程吧?

而且,用後世的話來說,數學還是一切自然科學,乃至一切精密技術的基礎。趙無恤對數科的推動,也許能產生一系列的後續反應,時間越早,發酵後產生的影響就越大!

因為,現在可是春秋,諸子百家的萌芽期,中國的哲學、科學尚在孕育中,可塑性極強。

想到這點,趙無恤覺得自己撬便宜老爹牆角的行為頓時變得高尚無私起來……

作為下宮的首席計吏,計僑對周邊鄉邑每一塊田地、集市都瞭如指掌。

他介紹說,凡國野之道,十里有廬,廬有飲食,可以讓行人喝水歇腳。成邑距離下宮三十多里,這一路過去,過了第二個廬舍後,則從官道岔入了較細的野道,只能容一輛駟馬戰車行駛。

「小君子,從這兒開始,就進入成邑地界了。」

趙無恤點了點頭,舉目望去,野道兩側是大片已經收割完畢的黍稻之田。

穿越後,趙無恤就發現,現在的氣候比後世暖和多了,而且雨水濕潤,人口較少,天朝百萬人口的地方,現在可能一萬不到。地方上的山林、草澤也沒有得到足夠的開發,所以在後世乾旱的山西,此時偶爾還能見到灌水的稻田,當然,還是以耐旱的粟田居多。

不過今年的年景不好,四季都遭了災,而且成邑鄉山多地少,幾乎沒有修建任何水利工程,畝產低得驚人。

地勢慢慢爬高,上坡道上有零星的枸杞從,粗衣陋服,衣不曳地的在野氓民在採摘今年最後一批果實,正如詩言:涉彼北山,言采其杞。的確是像姐姐季嬴所說,路人面有菜色,見到趙無恤一行旌旗招展的車隊,他們都慌忙讓到田埂裡拜倒叩首。

也有零星幾個帶劍的國人站在路邊朝無恤拱手行禮,他們是前往都城新田的成邑旅人,在聽說趙無恤要去成邑上任後,面面相覷,神情古怪,卻也沒說什麼。

在計僑講述下,趙無恤還瞭解到,西周的地方行政制度是六鄉六遂。可到了春秋時,情況有了一些變化,晉國從獻公時開始設置縣制,經過一百五十多年發展,縣反倒成了最基本的地理單元。

所以目前晉國的地方行政區劃是這樣的:五家為鄰、五鄰為裡、四里為鄉(又稱鄉邑,百戶之邑),五鄉為邑(又稱中邑,千室之邑),五邑為縣。

當然,這也是理想數字,實際哪有這麼規整。絳縣治下,共有六個邑,分別被六卿把持;成邑則是趙氏下宮邑治下的一小鄉,共有七個裡,戶三百七十,口二千二百餘。

(鄰、裡、鄉、邑、縣)分別設鄰長、裡胥、鄉宰、邑大夫、縣大夫。

這裡果然比下宮左近要貧瘠不少啊,趙無恤看著遠處黑乎乎的石頭山,若有所思。

計僑則有些奇怪地說道:「在僑想來,主上帶上那麼多的牛馬,大概是想用近年來在晉魯開始出現的犁來耕地。但僑不解的是,主上為何要將下宮的麥種幾乎都收集帶來了,在成邑這種乾旱貧瘠的地方,想要增加收成,只有多種粟才行得通啊。」

無恤聽後默然,小麥從西亞傳入中國不知道是什麼時代,但至少在周穆王西遊時,沿途的西戎部落已經紛紛向他進獻小麥了。

商、周時期,小麥在人中國人心目中的地位還遠不如粟(後世的小米),在宗廟祭祀的時候,以粟為尊貴之物,小麥則只有想換換口味的貴族偶爾吃一吃。中原到現在還沒有發明磨,小麥粒蒸煮的味道無恤實在是不敢恭維。

而且習慣的力量是巨大的,計僑對小麥在後世的地位不瞭解,所以不重視也不奇怪。沒人想得到,僅僅再過上三百年,中國就會從西部掀起一場小麥革命,開水利、種麥子的秦國虎狼之師將橫掃六合。到了西漢,小麥在中原的推廣更是讓中國人口百年之間翻了三倍!

趙無恤也不立刻回答,他神秘一笑:「等到了地方,先生就會明白了。」

不知不覺,經過半日的跋涉後,一行人馬終於抵達了成邑。

遠遠能見到低矮的邑牆,趙無恤讓隊伍在一條清澈的小溪旁停止,令滿頭大汗的趙兵們喝水休息,整理儀容。

做了伍長的田賁一改昨天的蠻橫,今天可算是鞍前馬後,在給趙無恤遞皮壺時他建議道:「小君子,前頭不遠就是成邑了,我聽說成氏一向把這裡當成他們的私屬,極其排外。不如打出旌旗,由我等護衛前行,賁最清楚這些鄉中國人,都和我一般粗鄙自大,不能識君子,非兵戈刀劍不能服之。照我說,給他們一個下馬威,他們才能知道小君子的厲害!」

田賁拿自己做為粗鄙自大的例子,倒是把趙無恤逗樂了,他笑罵道:「你當誰都似你一般,喜歡耍渾?本君子今天呀,要先禮後兵。」

成邑的難治,經過計僑等人多番提醒,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成鄉七個裡中,成氏一族及分支佔據了其中四個。對那些地頭蛇,趙無恤的策略是,如果能乖乖合作給他面子,則放其一馬,如若不然,他手下這些新招募的年輕趙兵正好能練練手。

一行人繼續上路,昨天便有來自下宮的使者通報成邑,將有新任的鄉宰前來上任,於是今天在鄉中廬館處,已經有一些人在等候。

領頭的那人四十餘歲,身材圓胖,頭戴士冠,大布羊衣,懷中抱著一把彗。他身旁則是一個畫著黑色眼影,發容黝黑,個子矮小的鄉野巫祝,穿著陳舊打滿補丁的巫袍,正踮著腳翹首以待。

不多時,只見野道上浩浩湯湯的隊伍排成一條長蛇疾馳過來,領頭的駟馬戰車上,一位留著黝黑總發的少年君子看似彬彬有禮,對他們露出了溫潤的笑容。

這位小君子果然和傳聞中一樣年輕,看樣子也不難相處,中年肥胖男子鬆了口氣,和巫祝對視一眼後,匆匆迎上兩步,遠遠地作下拜狀。

「成邑竇氏族長竇彭祖等恭迎君子大駕。」

「彗」,即掃帚。這是先秦一種迎接客人的禮節,同時也用來迎接新來上任的官員,意思是庭院都已經打掃乾淨,待君進入,正是周禮中所說的「以衣服擁帚而卻行,恐塵埃之及長者,所以為敬也」。

巫祝和餘下十餘人也都隨著竇彭祖彎腰行禮,他們中有鄉中皂隸,也有從左近各裡趕來的氏族長者。

御戎王孫期將戰車準確而穩當地停在眾人面前,趙無恤在車上扶著車欄挺立,從趙鞅身上,他也學到了一些上位者裝逼的把戲,臉上不動聲色,微微揚手道:

「都免禮罷,余便是成邑的新任鄉宰趙無恤,敢問鄉三老、鄉司徒、鄉司馬、各族家主都到齊了麼?」

按照晉悼公在國內新實行的地方制度,鄉中鄉宰以下,有鄉三老掌管禮樂教化、巫祝占卜,負責鄉射、祭祖等活動;有鄉司徒負責播種秋收,收取賦稅,提交上計;鄉司馬負責徵召兵員,進行訓練,防禦盜賊。

而一個鄉所轄的各裡,其實都是少數國人氏族聚族而居,其下奴役著更多的野人農奴,族長,其實就等同於裡胥。

那竇彭祖滿頭大汗,正不知該如何回答,倒是他身旁的那個巫祝大著膽子抬頭觀察起趙無恤來。

因為歷年上計,來過成邑幾次的計僑冷眼觀之,他嘴角微動,飛快地點了點在場人數後,冷哼一聲道:「主上,除了竇氏族長及竇裡皂隸在此,其餘三老、鄉司馬、鄉司徒,甲裡桑裡族長等統統不見蹤影!」

PS:晉國的地方行政制度沒有詳細記載,我是把春秋戰國的制度給混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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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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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威風凜凜

被計僑當眾指出破綻,竇彭祖等人頓時慌了神,而趙無恤聽罷雖心中暗惱鄉吏們不知好歹,卻仍舊不動聲色地問道:「三老、司馬、司徒及裡胥們為何不來?」

「稟小君子,是因為……」

不待竇彭祖說完,他身旁那個矮小的巫祝就喧賓奪主,搶著答道:「鄉宰在上,容某一一道來,因為成氏鄉司馬的一位叔伯於昨日去世,成氏便以此為由,聚於一堂,宣稱要為叔伯行三日葬禮,所以都不來迎接鄉宰。」

趙無恤看了他一眼:「葬禮?真是巧了,你又是何人?」

巫祝獻媚地笑著拱手道:「在下成巫,一在野巫祝。」

「成氏的人?為何你叔伯葬禮,連三老等人都去了,你卻不去參加,你是代表成氏前來做解釋的麼?」

「巫,小宗也,已經出了五服,俗語道,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不必再衰減服哀。巫與成氏大宗已經久未往來,故今日只代表自己,代表不了別人。更何況,巫認為,當此之時,迎接鄉宰才是第一要務。」

這馬屁拍的恰到好處,趙無恤聽罷瞭然,這成巫大概是個被成氏大宗排斥的小宗庶孽子弟,拋棄宗族前來投效新主子倒是積極的很。

不過,雖然無恤不見得認可成巫這帶路黨一般的做派,但他眼下正缺人手,更少不了一個瞭解成邑鄉內部的人,所以也只能捏著鼻子收下了。

成氏藉口葬禮不來迎接,一是欺趙無恤年紀太輕,初來乍到;二是因為成氏投靠的是他的便宜哥哥趙仲信,趙無恤在冬狩時抽過的成何,就是成氏宗子,也是前任鄉宰。

趙無恤摸著腰間所佩的玉環,略一思索後,心中便有了對策。

他朝竇彭祖和成巫點了點頭道:「竇族長和成巫能來親迎,無恤自然會銘記在心。」

隨後又宣佈道:「人死為大,三日而葬,三老、司馬、司徒不能前來,也是情有可原。我並非成氏親戚,就不親自前往祭拜了,喜,你帶著些禮物帛幣到成氏四里去,代我參加葬禮,也請三老、鄉司馬等人節哀,大可安心辦理喪事,不必以公務為擾。」

一言既出,眾人心思不一。

竇彭祖是竇裡的族長,竇氏在成邑鄉是人數較少的小氏,百年來一直被強大的成氏壓了一頭。比如這鄉宰和鄉三老、司馬、司徒三個鄉吏職位,從來都是成氏把持,沒他竇家什麼事。

此次成氏歷代相傳的鄉宰被主君趙鞅擼掉,改換成流動的委派官員,而且來上任的還是尊貴的趙氏小君子。儘管如此,一向跋扈的成氏仗著他們那位鄉三老原先做過「比下大夫」之職,還是無恤的曾祖父,趙文子時代的老臣,所以竟公然採取了不合作態度。

原本懦弱的竇彭祖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和成氏對著干,更不敢得罪新鄉宰,正在左右為難時,被從外邑歸來的野心家成巫一忽悠,就動了心思,稀里糊塗地抱著慧跟來了。

他現在心裡那叫一個後悔啊,因為趙無恤竟然有向成氏服軟的意思,讓他大失所望。唉唉,看來這成邑還是成氏的天下,竇氏還是繼續縮頭做人好了。跟著他來的幾個皂隸也竊竊私語起來,頗有些輕視趙無恤年輕膽小的意思。

只有見多識廣的成巫卻目光灼灼,他本以為趙無恤如此年輕,必然受不了冷落侮辱,大概會暴跳如雷,徹底和成氏撕破臉。但如今看來,這位小君子可沉著冷靜得很那。

他又曉有興致地打量起趙無恤所帶的人手班底來,見下宮裡位高權重的士人計僑、王孫期赫然在內,不由得嘖嘖稱奇,心想成氏大宗那些老殺才這回恐怕是選錯了對手。

羊舌戎,穆夏,田賁等扈從在旁的武人見成氏以葬禮為名,居然敢不來迎接主上,本就摩拳擦掌,準備君辱臣憂一把,去葬禮上砸砸場子。但趙無恤竟讓虞喜去送喪葬帛幣,他們只得強自按捺著怒氣,心中十分不滿。

趙無恤也不做解釋,他跟計僑要來了筆墨竹片,親自提筆寫了份拜帖,封入木匣,交給虞喜。待他離開後,便按著劍,對一臉憤慨的田賁說道:「賁,你適才在邑外,是如何建議我來著?」

惡少年田賁是個心裡藏不住事情的人,他不滿趙無恤的決定,就氣哼哼的把頭偏向另一邊道:「賁早就說過,此成邑中的鄉鄙之人,非兵戈刀劍不能服之,照我說,就該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小君子倒好,直接讓人陪著笑臉送帛幣去了,哼!」

趙無恤哈哈大笑:「本君子說過,今日要先禮後兵,我禮數已至,這成邑鄉吏們,卻反過來想給本君子一個下馬威。如今人不以禮待我,那好,我便從善如流,准了你的建議!」

田賁聽罷大喜,抖威風,他可最擅長了,其餘穆夏等伍長也躍躍欲試。

事到如今,趙無恤也不想玩什麼以德服人,如烹小鮮細火慢熬的把戲,而是要給成邑一個下馬威!成邑的皂隸和大氏強族們屈服最好,不服的話,他也不介意大刀闊斧地掃盡其中螽蟲。

無恤眼中精光閃爍:「羊舌下士!登車,擎旗!」

羊舌戎聞言一臉肅然:「唯!」

佔了車右位置多時的計僑只得下了戰車,他方才已經看見了無恤提筆寫的字,接下來將發生什麼事情,他心裡已然明了。且對此並不在意,畢竟是趙氏君子,翻出了多大的浪都有趙鞅出面按下去。

這成族也是井底之蛙,仗著這一代人出了個比下大夫,而上士成何又是仲君子的親信,就忘了誰是主人,誰是僕臣了。可笑,真是可笑,被君子無恤玩死也是活該。

但他又在心裡腹誹道:不過君子,你寫的那筆臭字,成氏看得懂麼?

無恤手持虎符命令道:「讓二三子擺開陣杖,爾等披甲戴胄,持兵戈前往鄉寺!」

竇彭祖剛才有些看低無恤,這會卻慌了,要真動武,損失的還是他們成邑人啊。他連忙說道:「小君子,小君子息怒,這成氏在辦喪禮,再怎麼說,也不該乘喪而伐啊。」

帶路黨成巫卻唯恐天下不亂:「喪禮,凶也,兵主凶,鄉宰持兵戈入鄉,正好對應!鄉寺就在前方,我去帶路。」說完捋起巫袍,一溜煙朝前跑了,氣得竇彭祖眼前直髮黑。

於是,前有剛猛強健的田賁、穆夏手持干戈開道,廄苑騎童扈從戰車兩側,嫻熟行伍次序的伍長井則帶著趙兵們邁開整齊的步伐前呼後擁。

這陣仗不要太大,頓時,整個成邑鄉都被轟動了,跑出來看熱鬧的鄉中國人氓隸們就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一群虎狼般的趙兵扈衛著華麗的戰車,高大的駟馬分別為花白紅黑四色,下宮趙兵雖然才訓練過一兩次,卻兵甲嶄新,加上氣勢洶洶步伐整齊,比成邑的鄉卒要威風不少。

戰車上,御戎王孫期操縱得當,駟馬撒開蹄子踩著碎步小跑,車右羊舌戎擎起白底黑邊的趙氏玄鳥旗幟,迎風烈烈飄揚,讓人不敢仰視。

車左趙無恤年輕勇猛,那副被他視為累贅裝飾的雕漆玈弓,他也喊人從輜重裡找了出來,特地掛在肩上裝逼用,那些弓身上裝飾得金燦燦的琥珀、瑪瑙、綠松石炫目無比,晃得鄉民們眼花。

鄉寺在鄉邑中央位置,是鄉宰和佐吏們辦事的地方。數十名趙兵殺氣騰騰地開入鄉寺,驅逐閒雜人等,環列在院子裡。

無恤下車,環視那些正在觀望他的鄉民皂隸,他右手按梓鞘長劍,左手掌心持有鎏金虎符,看上去威風凜凜。

「余便是新任鄉宰,趙氏君子,從此以後,成邑,便只有我一人的聲音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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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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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鄉中三吏

趙無恤丟下這麼一句話後,轉身踏入鄉寺。只見這鄉寺佔地頗廣,地基高過地面,有石板階梯與鄉道相連,夯土為牆,裡邊是一個二進院子。

到了鄉寺的大堂中後,趙無恤將趙鞅賜予的虎符、銅印信展示給眾人,正式宣告上任,接管成邑一切事務,隨後有條不紊地下達著一條又一條命令。

「計先生,收繳鄉寺文案、簡牘、竹卷,切勿遺漏,伍長井帶人巡視府庫,謹防走水。」

「羊舌司馬,帶穆夏等伍接管鄉寺守備,將鄉卒全部替換為下宮趙兵。」

「田賁,你去將鄉寺大門關上,看守在外,鄉中皂隸、裡胥還沒來的,以後就永遠不必來了,敢強行闖入者,殺無赦!」

眾人凜然應諾:「唯!」

竇彭祖被趙無恤的雷厲風行震撼得說不出話來,而他身後那些皂隸更是嚇得戰戰兢兢,膝行匍匐,撅著屁股跪滿了整個鄉寺庭院。

竇彭祖正在躊躇時,卻聽趙無恤喊到了他的名字,連忙也跪地叩首。

「竇族長,成巫,你們且做個見證,我有一件要事宣佈!」

趙無恤高坐於鄉寺堂上主位,一邊在案几上把玩著鄉宰的小小銅質印信,感受著權力的棱角,一邊對著竇、成二人及皂隸們侃侃而談。

「既然三老,鄉司馬,鄉司徒都是孝悌之人,要為那位成氏叔伯舉辦喪葬三日,而其餘各裡的族長、裡胥也都是好鄰居,肯定會幫襯一二。他們既然這麼忙,連本君子第一天上任都沒空出來迎接,那自然也不能來辦理公務了。」

「本君子就索性好人做到底罷,傳令下去,讓以上諸位不必再來鄉寺了,他們的職務,統統給我撤掉!」

一石激起千層浪,堂下眾人皆心驚膽寒,暗道不愧是趙氏君子。前腳才謙謙有禮地派人去葬禮送帛幣,後腳就全副武裝接管了鄉寺,這會又一句話便掀掉了成氏把持百年的鄉中三吏職位……成氏這回是踢在了硬石頭上了,他們都在心這麼想著,卻無人膽敢多嘴半句。

趙無恤見在場諸人都縮著頭,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的感覺真心不錯。不過打一巴掌也得賞個棗吃,他便繼續說道:「至於在場的諸位,公忠體君,不忘本職,依然各就原職,只要好好做事,下宮絕不會吝嗇賞賜。」

眾人紛紛鬆了口氣,但又擔心這位小君子到底能待多久,成氏會不會有所反撲,到時候自己恐怕裡外不是人。

在春秋時代,當一個領邑更換封君或邑宰時,當地實力派經常會心生不滿,甚至會合夥將新的守宰攆走、誅殺。

昔日晉文公因為勤王有功,周天子將南陽有蘇氏(妲己家族)的領邑陽樊轉而封給了他。然而陽樊當地的國人氏族不服,當晉文公帶著軍隊前來接收時,他們竟然公然據城而叛,而重耳費盡全力也遲遲沒能打下陽樊,最後不得不用懷柔之策,才將其收歸晉國所有。

這並不是孤例,還有一件事發生在二十年前。那位被老爹楚平王搶了秦國新娘子的楚太子建,在逃亡出國後投靠了鄭伯,被鄭人賜給一邑作為封地。但他好高騖遠,又聯絡晉國,想叛亂夾擊鄭國,謀取更多好處。

因為太子建對邑中國人苛刻,便被所在封邑的國人和宗族告發,預備役公民們順便學習西周的國人暴動,帶著武器將太子建分屍。這一事件的結果之一,便是導致死了主人的伍子胥不得不抱著還是個吃奶娃娃的白公勝(人屠白起的祖宗)流亡吳國……

至於更著名的孔丘墮三都事件,就更不必贅言了。

陽樊和鄭人、魯三都反抗領主,都取得了成功,這類例子史不絕書,這也是趙鞅要整合趙氏各城邑的主要原因。要是臨戰徵召動員,每個邑都傲嬌來這麼一出,那還玩毛線,還是把邑宰的世襲改為隨時可以撤換的流官穩妥。

所以,成氏才敢仗著自家在此紮根數代,還出過一個「比下大夫」的家主,又抱著君子仲信的大腿,輕視年輕的無恤,甚至公然對抗。

不過對成氏知根知底的成巫心裡絲毫不擔心,他只是幸災樂禍。他家本是成氏庶孽子弟,一向被大宗那些人欺壓,甚至驅趕出宗族,他覺得自己這次可算是賭對了,也不介意再賭一把。

於是矮小黑瘦的成巫抬起頭,大著膽子問道:「敢問小君子,三老等職位空缺,那鄉寺自然不能照常辦公,這該如何是好。」

趙無恤聽出了其中的暗示,略一思索後,他說道:「鄉三老一職,掌管禮樂教化、巫祝占卜,負責鄉射、祭祖等活動……非有擅長此道的人擔任不可。」

他說完,目視成巫,成巫瞭然,上前一步自薦道:「巫曾擔任過鄰鄉的家祝,這些事情無所不通,甚至比原先的三老做得還要好!」

「善,大善!那便由你擔任三老一職,須得盡快做出成績來,本君子拭目以待。」

事情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就沖今天成巫忽悠竇氏和眾皂隸前來投靠的功勞,趙無恤也得投桃報李,給他獎賞,才能引更多的成邑本地人報效。

成巫此舉,也算是徹底和成氏大宗撕破了臉,他孑然一身,也不在乎,甚至在趙無恤出手對付成氏時,他將是最凶狠忠實的走狗!

竇彭祖呆呆地聽無恤和成巫唱完雙簧,見成巫輕而易舉就當上了鄉三老,他心中一陣羨慕和火熱。

其實論起來,他才是今天帶頭迎接的人,但竇彭祖為人膽小懦弱,不敢出頭,竟被成巫搶了先。他知道自己沒什麼本事,現在又猶豫開了,盤算著應該索要鄉司馬和鄉司徒哪個職位。

卻聽到無恤話也不停地下達了新的任命,命王孫期擔任鄉司馬。

王孫期一向說的少做的多,嚴格論起來,他是超然於趙無恤班底之外的獨立存在,無恤還曾揣測過,這撲克臉根本就是便宜老爹安排在自己身邊作為監督的吧?

但他無所謂,是人才就得用,用著用著就籠絡到手了。

一向克忠職守的王孫期欣然領命,雖然他曾作為趙氏差車,掌管下宮百乘戰車,不見得看得上這小小鄉司馬職位。

這簡直就是滿級玩家誤入新手村的節奏……

新手村玩家竇彭祖一聽,乖乖,這王孫期是周室子孫、下宮差車、爵為中士!他只是一區區下士,還是蔭父職的,肯定是競爭不過。現在,三吏中只剩下一個司徒位置還空缺,他心急火燎地正要上,卻見趙無恤一扭頭,先問了去收繳簡牘文案歸來的計僑。

「先生,這鄉司徒一職,你可願意出任?」

計僑也是個滿級玩家,並且沒有王孫期那種逆來順受的習慣,他嫌棄地撇了撇嘴道:「僑在下宮掌管趙氏近百萬人口上計,跟著主上來這小小鄉邑,可不是為了做那隻管兩千人賦稅的司徒。僑就在主上帳下做一閒散家臣吧,拾遺補漏即可。」

其實他只是想專心研究「周髀數字」和無恤傳授的新算學……

這鄉司徒的職位就像件白板裝備,被滿級玩家嫌棄來嫌棄去,可竇彭祖卻視為寶貝,眼巴巴等著roll點呢。

他不敢再等了,連忙挪動微肥的身軀滾到案下,再拜稽首道:「若是主上不嫌棄,彭祖願任鄉司徒一職,我竇氏一族此後定為主上效犬馬之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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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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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成氏一族

距離鄉寺不過數里的成氏,此時的確裝點著些許素稿,正在操辦喪事。成氏倒也沒說謊,他們中一個支系叔伯正巧在昨日死去,但這喪葬真的重要到連迎接新任鄉宰、趙氏小君子都要缺席的地步?

還真不至於。

比如,在靈堂側室,鄉三老成翁,鄉司徒成叔,鄉司馬成季臉上便沒多少悲傷之色。老少三人跪坐在案几旁,無視喪葬不可聚飲的禮制,觥籌交錯,慶祝今天對君子無恤的頭場「勝利」。

三老成翁垂垂老矣,他是前代趙氏家主文子時代的老臣,雖然最初只是個端溺壺的豎人,沒有什麼功勛,但愣是攢資歷混成了一個「比下大夫」。也就是說,雖然身份仍舊是上士,但被趙鞅特許以下大夫之禮待之,死後可以隨葬大夫等級的鼎簋。

不過畢竟不是真大夫,成翁沒獲得封地,年老體衰後回了成邑,索性將鄉宰之職讓給年輕有前途的大兒子成何,自己做了德高望重的鄉三老,想著再為成氏發揮幾年餘熱就徹底退下來。

如今他召集族人聚集一堂,名為參加葬禮,其實只是託詞。

因為成何做了君子仲信御戎的緣故,成翁一向把自家劃入仲信的陣營裡,對初來乍到,搶了成氏鄉宰位置的君子無恤自然十分排斥。更何況,君子無恤在前段時間的冬狩上還動手抽了他的大兒子成何。

主人打僕臣,該打。對此,成翁不好說什麼,但既然無恤到了他們的地盤上,便藉著由頭採取不合作態度,讓那位年輕的小君子吃吃憋,作為報復。

他如此做,雖然冒著得罪無恤的風險,但卻做足了姿態給他們早已投效的君子仲信看:您瞧,成氏沒反水,還是您的人。

刑不上大夫,這是規矩,成翁料想,就算君子無恤再跋扈,也不敢公然把自家怎麼樣。

強龍還壓不過地頭蛇呢!

不過他心中依然有些忐忑,因為近來這位君子無恤的傳聞有些神奇,又是狩獵獲祥瑞,又是出口成章服樂師……

然而,在趙無恤差侍從虞喜前來參加葬禮,贈送帛幣,遞交拜帖後,三老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了下來。

君子無恤,也不過如此嘛。

他的幼子,一臉戾氣的鄉司馬成季就是這樣想的。

「父親,那君子無恤果然是個黃口孺子,膽小怕事,真不知道他怎敢羞辱兄長,不過我等今天就為兄長找回了場子!哈哈哈!」

鄉司徒成叔有些擔憂地說道:「阿翁,可他畢竟是趙氏君子,是主人,我們何必為了趙氏奪嫡的事情,得罪他太過,萬一不小心把成氏也搭了進去……」

鄉三老成翁飲了一口醒酒的漿水道:「無妨,看他今天的樣子,恐怕正如同阿何所說,地位卑賤,根基不穩,不敢和我們公然對抗。也罷,既然他服了軟,我們也不必太過為難他,畢竟是趙氏主人,大家都難堪。讓他在這湊合一年,做個沒實權的安逸鄉宰,一年後自然就灰溜溜離開了。」

他嘆了口氣道:「也只有這樣,君子仲信那邊,我們才能交待過去啊。」

鄉司馬成季恨恨地說道:「本來說好全鄉統一行徑的,可是那庶孽子成巫昨日卻悄悄摸了回來,夥同竇彭祖那死胖子另搞一套,等叔伯的葬禮結束,兒子就去他們所在的裡收拾他們。」

成翁頷首:「可,是要讓他們知曉,成邑到底是誰家說了算!」

商量妥當後,鄉司馬又詢問道:「叔伯平日最喜愛一個小侍女伺候起居,還喜愛養犬的小童,死前囑咐說要他們殉葬,父親,你看行麼?」

三老成翁自無不可,以人殉葬的事情,雖然數百年來世間多有譴責,但畢竟是持續了數千年的傳統。齊桓公、秦穆公等頗有仁名的國君都照殉不誤,人數成百上千,有他們帶頭,士大夫自然敢無視輿論,我行我素。

兩個隸妾而已,連犬馬都不如的東西,殺了就殺了,那算得了什麼?

對了,也不知道鄉中情形如何,自家安排在那邊窺探的眼線怎麼還不來回報?

就在這時,側室的門被推開了,有個成氏皂隸一臉慌張地跑了進來,還絆倒摔了一跤,磕出了鼻血,他也顧不得擦拭,連忙爬過來說道:「三老,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成翁皺起眉頭,鄉司馬成季訓斥皂隸道:「成何體統!到底什麼事,快說。」

「是君子無恤……」

「君子無恤怎麼了?」

「他……他亮出了旌旗,帶著下宮趙兵披甲冑帶兵戈,氣勢洶洶地進了鄉寺,將我們的人全趕了出來!」

「啊!」

鄉司徒成叔有些慌亂,但見多識廣的三老成翁卻依然冷靜:「這有什麼,他少年人臉皮薄,成氏讓他吃了憋,他不敢與我們為敵,只能暗中示好,但明面上就得把聲勢做大些,好讓鄉人不輕看他。」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成叔成季紛紛頷首表示同意。薑還是老的辣啊,還是阿翁看得透徹,看得明白,不愧是服侍過三代趙氏家主的人。

「可三老,還有事情……」

「什麼事情?」

「他還令甲兵接管了鄉中守備,關上了鄉寺大門,我們的人想進去看看,卻被看門那個滿臉惡相的塌鼻子趙兵打得頭破血流,不知生死啊!」

三老成翁皺起了眉,過分了,這君子無恤演戲是不是演的太投入了,有必要做得這麼逼真麼?

就在這時,另一個渾身灰土的皂隸又跑了過來,同樣在門檻處磕了一跤,破了頭皮,索性趴在那兒大聲叫道:「大事不好了三老,不好了!」

「又出什麼事情?」

「鄉寺門已經開了。」

「開了?這不挺好的麼。」

「可出來的人說……說君子無恤已經將三老、司馬、司徒的職務統統解除!任命了成巫、竇彭祖等人為吏啊!」

「三老,你已經不是三老了!」

「什麼!」

在職權被剝奪的那一刻,成翁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懼,成叔則戰戰兢兢地起身,不小心掀倒了案几,酒漿流了一屋子都是。

只有蠻橫的成季抽出了短劍,惡狠狠地說道:「這一定是成巫和竇彭祖搞的鬼,父親,要不要兒子現在就帶家兵去將他們做掉。沒了幫手,我看那君子無恤手下僅有幾十人,也翻不出什麼大浪。」

成翁老臉蒼白,他擺了擺手道:「容我想想,容我再想想……」

他果然想起了什麼,連忙招手讓成叔將君子無恤的那份拜帖拿來,他們剛才高興過了頭,甚至都沒來得及打開看看裡面寫了什麼。

室內幾人湊到了一起,看著成翁用微微顫抖的斑駁老手打開了木匣,亮出其中那份竹片。

成氏三人瞪大了眼睛,說實話,上面的字,很醜,張牙舞爪,像是在扮鬼臉,彷彿在嘲笑成氏一族的愚蠢和可笑。

成季皺著眉解讀上面那一坨坨的難看篆字:「勿……言之不……也?」

成翁鬆了手,竹片啪啦落地,發出了清脆的響聲,彷彿預示著成氏百年家業也就此碎裂。

「勿謂言之不預也!」

別怨我事先沒跟你打招呼,既然你們敢做下這種事情,那就別後悔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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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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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三里歸附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剛才那皂隸是在二進院子門檻邊大聲喊叫的。

成氏的三老、司馬、司徒職位被新來的趙氏君子一翻手統統擼掉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成氏四里。還有人說,家主成翁已經被氣得暈死過去,全家上下頓時一片驚慌失措。

在成氏宗族墓地裡,一處剛掘開的殉葬坑內,一匹白馬和一頭黑犬已經被割斷了動脈,粘稠的血漿浸透了坑底的泥土,也浸濕了坑內兩名殉葬隸妾的鞋履。

這是一對渾身縞素,被反綁住雙手的隸妾姐弟,姐姐容貌清秀,弟弟眼珠烏黑靈光,兩人正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突如其來的混亂。本來手持銅瓜,準備來敲碎他們腦殼的成氏家兵,也丟下了武器不知跑哪裡去了。

混亂中,弟弟悄悄吹起了口哨,那隻一直由他養育的小狄犬,便從某個角落裡鑽了出來,它撒腿跑到坑內的母狗屍體處,悲傷地嗚嚥了一聲。隨後它又齜牙鑽到姐弟倆身後,用尖銳的乳齒扯來扯去,咬斷了縛體的麻繩。

小童摸了摸狄犬的頭,說道:「阿姊,我們快逃吧!」

秀麗的少女面帶憂色:「能逃到哪去呢,整個鄉都是成氏的地盤,我們連牆垣都出不去。」

小童眼珠烏黑閃亮:「阿姊莫怕,聽說鄉里來了新的官兒,還是位趙氏君子,我們,就跑到他那裡去吧!」

到了傍晚,當成氏內部的混亂終於平靜下來後,那個負責殺死殉葬奴隸的家兵拎著銅瓜回來時,卻發現那賤妾和小童都不見了蹤影,地上只有兩串帶血的鮮紅腳印,一路朝鄉寺而去……

……

昨天趙無恤在鄉寺發威,整個成邑聞風而動,除了竇裡外,另外兩個裡的裡胥、族長眼見風頭不對,就迅速拋棄了成氏。現在,兩人正肉坦著上身,牽著頭山羊連夜趕來,匍匐在鄉寺外請罪。

趙無恤理都不理,將他們在外邊晾了半夜,才叫新任鄉司徒竇彭祖出去帶話。

竇彭祖平日和這兩個裡胥是平起平坐,不時還會挨其欺負,今天卻能狐假虎威一把,心裡那個痛快啊。他腆著肚子,板起胖臉,先學著趙無恤的腔調嚴詞申責兩人今天附從成氏的行為。又說君子寬厚,既往不咎,若有下次,決不輕易饒恕。

同時,無恤還要求甲裡、桑裡速速清點出裡中丁壯,並攜帶一定數額的粟米糧芻,明日一早在鄉寺外的打穀場集合上繳,供趙氏鄉宰練兵防寇所用。

兩名裡胥跪了大半夜,腿都麻了,這才如蒙大赦,差人攙扶著摸黑回到了各自的裡中。他們連夜點著薪柴松明召集人手,選定族中丁壯,又拉了幾車遠超指定數額的輜重糧草,雞鳴時便送至打穀場,和竇裡的人匯合。

趙無恤也起了大早,穿著一身皮甲,未戴胄,披了那塊拉風的玄色大氅,帶著隨從們來到打穀場。

他對甲裡、桑裡知趣的表現很是滿意,卻也不誇獎半句,雖然才十三四歲,但無恤上位者那威嚴和神秘的形象已經在眾人心目中建立起來了。

至此,成邑七里中,已經有三個裡投效了他,只有成氏四里處於詭異的緘默狀態。聽說昨天家主成翁在失了職務後,氣得暈死過去,他要是真死了倒也好,活著卻是一件麻煩事。這老傢伙雖然沒什麼功勞,但畢竟是趙氏三朝老臣,還是個「位比下大夫」,年歲也高,趙鞅親自賜過鳩杖,礙於晉國尊老的習俗,無恤還真不好把他怎麼地。

所以他也不將成氏逼迫太過,先整合了手中的三個裡,再收拾他們不遲,秋後的螞蚱,長不了!

召集成邑丁壯操練,是以備盜賊為名進行的,三個裡的青壯年男子加到一塊兒,近兩百人,其中國人佔了小部分,大多數是野人氓民。趙無恤手裡卻只有一個卒,百餘人的編制,本著寧缺毋濫的原則,他將其中大半身體瘦弱、有疾病、家中獨子的都趕了回去,只留下四五十其中精壯者。

較之甲裡、桑里民眾只帶了些農具和樹枝來湊數,竇裡的里民顯得要好多了,他們大多攜帶劍戈,有衣有褐,精神面貌也最好。

看來,竇彭祖雖然為人怯懦膽小,但卻也是個能讓治下族人溫飽的,當然,其才能也不過是能治一里、一鄉,當不得大用。

何況,趙無恤雖然命他做鄉司徒,但又讓計僑在旁「拾遺補缺」,當一個助手段位、身份、受上司信任程度都遠超你時,會發生什麼?當然是被架空了!不過竇彭祖這胖子也有自知自明,他的心思,大概就是想當一當鄉吏,抖抖威風,出一出被成氏壓制百年的惡氣……

今天要做的事情,是把里民按照各裡的不同,排好隊伍,分兩編伍。

是騾子是馬牽出來遛一遛,到了這時就能明顯看出,鄉民們的素質較下宮趙兵差了不是一點半點。趙無恤帶來的二三十名趙兵早已整齊劃一地站好隊了,這邊卻還一片混亂。趙兵們也頗有後世城裡人看不起農村戶口的心態,對粗衣陋服,扛著樹枝農具的成邑鄉民很是鄙夷。

也虧了趙無恤昨日威行鄉寺,他當時的排場震撼了全鄉國野,否則,按竇彭祖和成巫描述,往年由成氏組織的備寇操練,光排隊就起碼要一個上午。

不過不要緊,趙無恤手下還有新任的鄉司馬王孫期這位大能呢。

王孫期身為周室王孫,雖然家境早就敗落,但也是個中士,他可是系統學過《司馬法》的,管理下宮近百乘的戰車尚且應付得來,這點小場面又算得了什麼。

趙無恤在人群中逛了一圈,讓鄉民們敬畏地認了認臉後,還是理智地將指揮權交給了王孫期。

一向話不多的王孫期拱手闡述向無恤自己的練兵理念:「凡戰之道,等道義,立卒伍,定行列,正縱橫,察名實。」

他迅速將三里數十名鄉民打散,編入下宮趙兵的兩伍中。用了沒多大功夫,各裡的鄉民都站到了指定位置,不複方才雜亂的局面,整齊了許多。

眼前的情形,簡直就是頂級公會會長來練級區帶小號刷10級副本的節奏……趙無恤暗道自己又撿了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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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魏舒方陣

眾人在整編之後,就合為了一卒,無恤任命王孫期以鄉司馬之職兼任卒長。

卒之下,趙無恤則設了三個步兵兩。

放在春秋前期,諸夏三軍以「乘」為單位作戰,一乘有駟馬戰車一輛,車右、車左、御戎為主力和指揮官,外加七十二名步卒協同,「車馳卒奔」,配合作戰。然而當時的戰爭主要是戰車上的貴族們在玩打仗遊戲,徒卒們起到的主要作用是作為輜重兵和拉拉隊,地位比較低……

春秋後期,形勢為之一變,戰爭的貴族氣質越來越弱,最終演變為不死不休的征伐滅國。尤其是諸夏國家對戎狄蠻夷的開拓,更不需要講究什麼古軍禮,於是廉價、高效、對地形適應性極強的步卒開始逐漸取代戰車,成為戰爭的主角。

趙無恤聽羊舌戎說過,這一時代,在南方,有孫武主導下的戰爭思維和戰爭方式跨時代的飛躍。而晉國,早在四十年前,就由中行氏和魏氏策劃過一次兵制兵種改革。

那是晉平公十七年(前541年)夏,中行吳及魏舒率軍開拓晉國北境,在太原遭遇無終國山戎和群狄組成的聯軍。

太行山區,山巒重疊,道路崎嶇,地形險狹。魏舒認為對面的戎狄多是步兵,己方則是戰車,在山地作戰,戰車機動困難,難以取勝。於是他向中行吳提出了「毀車為行」的建議,把戰車編隊改造為步兵方陣,使原來以兩、伍、專、參、偏為編組的戰車陣形,變成以前鋒、後衛、左翼、右翼、前拒為編組的互相配合的步戰陣形。

這就是著名的魏舒方陣,也開啟了中國步兵時代的先聲,從此被晉軍沿用。

此戰勝利後,大片北方土地被晉國奪取,並進一步開拓殖民,在這場北進浪潮中,趙氏也獲得了未來的重要基地:晉陽。

所以趙無恤才會如此設置兵種搭配:一輛戰車作為指揮車,三步卒兩為主力,外加騎兵兩扈從側翼。

田賁這個惡少年這幾天是連級跳,先跟沐夏打了場架,而且還打輸了,卻撿了個伍長當,這會又混上了兩司馬。他昨天在鄉寺外把門,痛毆成氏皂隸,在鄉里打出了惡名,惡人自有惡人磨,這會放他來收拾那些亂哄哄的鄉民倒是十分有效。

只見田賁背著手,昂頭挺胸地在人群中間不停呵斥,看到有搗亂東張西望的,過去就是一腳,他那一兩頓時就老實了下來。

趙無恤昨日簽署了卷狀,將虞喜、穆夏兩名親信的身份提升成國人。他作為一鄉之宰,又是趙氏君子,是有這份權力的,但還得上報下宮通過,料想便宜老爹沒理由為難他。

所以,穆夏也當上了步卒兩司馬,他已經在下宮趙兵中樹立了角抵第一高手的地位,加上他是趙無恤最早的親信,這任命實至名歸。

至於那個話不多,但在野人中頗有威信的井,畢竟不是知根知底的,無恤決定再觀察上一段時間。

羊舌戎職位沒變,雖然兩個昔日下屬現在和他平起平坐,但因為他還有個無恤車右的身份,只要無恤能順利地拿下一個萬戶大縣,他日後有的是高昇機會,所以對此並不在意。而且羊舌戎的那一兩中,下宮趙兵居多,是一卒的中堅力量。

當然,這些人的任命都是趙無恤親自下達的,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的道理,他還是懂的。只有權柄出自我手,才能讓下邊的人明白,誰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他們需要向誰效忠。

同時,上位者又不能事事都親力親為,雖然眼下的勢力不過百人,但趙無恤也開始琢磨出了一點御人經驗了。

於是,他就在一旁默默地觀察王孫期操練卒伍,並未太多干涉。他作為穿越者,前世接觸的信息多,全面戰爭系列玩了又玩,心裡或許有一些獨到的想法,但多數是戰術、戰略層次的東西,論起實實在在的練兵來,未必勝得過王孫期。

他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所以不僅沒有胡亂指揮,還在暗中虛心學習。想著回去以後要多多請教下王孫期,至少要把那部齊國人司馬穰苴所著的《司馬法》吃透。

雖然這都是很基礎的東西,還有不少可以無視的古樸軍禮,但慢慢積累之下,結合後世那些跨時代的戰例記憶,或許有朝一日無恤也能指揮數萬大軍……唔,兵仙韓信那種多多益善的段位就不要想了,天才才做得到。

唉,也不知道兵聖孫武現在到底還在不在吳國幫夫差父子打工,那部跨時代的巨著《孫子兵法》寫出來了沒有?

在學習的同時,趙無恤也向王孫期提出了自己的建議:「王孫,雖說此次是以備盜賊為名,但你我都清楚,這新田附近百里之內,六卿駐了整整六師的兵力,加上國人勇武彪悍,哪裡有什麼大盜可言。」

六卿的武裝,假想敵自然不會是那少數流竄的山野盜賊,而是其他的卿。現在晉國分成了三股勢力,趙魏韓一個派系,范、中行一個派系,晉侯、知氏一個勢力。孰強孰弱,也真如那宋國大司馬樂祁所說,根本就無法分辨……大家只能小心防備,對自家治下鄉邑的守備訓練抓得特別緊。

趙無恤繼續說道:「所以鄉民都是被裡胥逼迫來的,心思都在家中農事上,不樂操練之辛苦,效率也會降低一些。我們不如以蹴鞠誘惑之,使其在遊戲裡學到戰陣配合之法,再進一步演習金鼓旗幟,進退陣法,你看可行否?」

王孫期思索了一下,露出了困惑之色:「君子的想法不錯,此舉會讓鄉卒樂於操練,這蹴鞠期也知道,在齊地較為流行,但只是單人或三四人的技巧遊戲,起不到練兵的功效啊!」

「小子所說的蹴鞠,和齊人那表演和技巧性質的玩耍大不相同,這樣吧,今天王孫先選定兩伍,發放兵器,小子改日再做出足毬來,讓下宮趙兵比試一場,演練給王孫看看。」

趙無恤所說的蹴鞠,其實是將後世足球和橄欖球結合,其對抗性和劇烈性自然不是春秋時的雜耍性質蹴鞠能比。而中國的競賽性蹴鞠,得到秦漢才成型,並用於軍事訓練,甚至被班固列為兵家技巧之一種,趙無恤的建議,也算是拾後人牙慧了……

這一卒除了三個步兵兩外,還有個新兵種騎兵兩,趙無恤從鄉民中挑出了幾名善於騎乘的年輕圉童、牧人,和下宮帶來的少年們合併後,由親信虞喜作為兩司馬。

他心裡也不由得暗暗吐槽:這一騎兵兩的成分如此純粹,以後會不會被人惡搞地叫成「圉牧騎士團」啊。

看著一個個年輕挺拔的少年騎在馬背上,彷彿日後鐵騎的雛形,趙無恤也來了興致,親自帶著他們上馬備鞍繞打穀場跑了幾圈。

之後覺得還不盡興,索性讓王孫期就這樣操練著徒卒,他從騎兵兩里抽調了虞喜等幾人,帶著成巫作為嚮導,前去巡視鄉中各裡。也算是履行鄉宰「問當地習俗風情,國野疾苦」的職責。

從鄉寺附近出發,由近到遠,分別是甲裡、竇裡、桑裡,以及成氏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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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巡視鄉里

據成巫介紹,甲裡是甲氏聚集之所,說起這甲氏,卻是百年前晉卿中行林父滅赤狄後,將名為甲氏的部落整族遷到了晉國腹地。其中一支繁衍遷徙,來到了成邑,聚裡而居,以甲為氏。

無恤新收的那幾個騎童,統統都出自甲氏,對弓馬頗為嫻熟,他不由得對這個赤狄後裔的氏族多了些關注,論起來,他這身體的血管裡也有一半的狄人血統呢!卻不知道那個只有模糊印象的「母親」又是來自何方,這估計是件糊塗事,連趙鞅都不一定清楚……

如今趙無恤看來,在經過數十年潛移默化後,甲里民眾們的相貌和習俗幾乎完全被晉人同化,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不必再視為異族。只有對馬匹的崇尚還在甲氏有所存留,也不時有穿著袴褶的男子出現在裡中。

在甲裡繞了一圈後,無恤索性將那幾個隸屬於甲氏族長的圉童贖買了下來,以後就作為私兵使用。甲氏族長死活不敢收下帛幣,聲稱這二三子是送予君子的賠罪禮物,無恤也沒堅持,直接笑納了。

不過甲氏在農耕方面,學了近百年,依然還處於刀耕火種的落後狀態,里民喜歡打獵,對地裡刨食都不太上心,畝產是幾個裡中最低的。好在時不時有獵獲的肉食補充,還能去鄰鄉的市上用皮革和肉乾換取糧食、布帛,也算能勉強度日。

接下來去的是竇裡。

和甲裡相比,竇裡的道路更寬,房舍佈局更整齊,而且要熱鬧很多,不時有人進進出出,路邊種的有栗樹,小孩兒們三倆成群在樹下玩耍。

臉蛋髒兮兮的女孩兒用泥巴捏成陶豆陶鬲的樣子,模仿大人朝食燕饗。而臉上掛著鼻涕的男孩兒們則光著屁股,拎著木棍,大搖大擺地騎著竹馬演練……軍陣?

讓成巫過去一問,才知道,他們模仿的,居然是趙無恤昨天全副武裝進入鄉寺的姿態,無恤不由得啼笑皆非,自己竟然成了這群孩子的偶像?

孩子們見了偶像卻沒有撲上來抱著他的腿賣萌要糖吃,而是害羞地一哄而散,躲在門扉裡探出留總角髮型的小腦袋偷看。趙無恤讓人記了下來,給他們家中都送去一些葛布,吩咐其父母一定要為這些孩童多做些衣褐,以度過寒冬。

唉,可惜兜裡沒有水果糖,春秋時諸夏人只有貴族,才能吃上麥芽等發酵做成的飴糖。姐姐季嬴就比較喜歡飴糖,時不時嘴裡含著一塊,那雙好看的杏眼甜得眯成了月牙狀……不知道楚國南境有沒有可以製糖的甘蔗?要是做出來,還不得讓饞嘴的季嬴臉蛋上甜出酒窩來。

想起季嬴,趙無恤露出了微笑,同時也記起了對她的承諾:明年開春,定然要叫成邑鄉變個模樣!

但,想要實現這一想法,並且完成在趙鞅面前說下的大話:讓來歲成邑鄉的上計翻兩番,那就得先徹底整合成邑內部。成氏四里,非得迅速拿下不可!

成氏,現在已經成了阻礙趙無恤完成計畫的一塊絆腳石,可搬開這塊已經紮根百年之久的大石頭卻又不那麼容易,至少,得一直拖到開春之後……想到這裡,趙無恤心中不由得有了一絲煩躁。

不過這煩躁很快就被消弭了,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自己這種親民的姿態已經贏得了整個竇裡國人的好感。不停有人前來行禮拜謝,聲稱從未有過如此仁德愛幼的好鄉宰,不愧是趙氏君子。這讓無恤受寵若驚之餘,又不由得感慨,這年代的底層民眾,真的是太樸實了。

竇彭祖聽說後,更專程從鄉寺跑了過來,親自作為引導,盛情邀請趙無恤去他家中坐坐。他還故意叫幾個女兒侄女抹妝畫眉,穿了冬至、臘祭、春社等節慶時才捨得穿的曲裾深衣,端來酒食款待。

送女送得如此明目張膽,瞎子都能看出他想幹嘛。不過無恤瞧了瞧竇氏的幾個女子,臉蛋還勉強能看,但身材卻繼承了竇彭祖的體格……於是就2333了。

無恤對豐滿的胖妞興趣不大,倒是侍從虞喜目不轉睛地盯著竇彭祖一個胸大屁股大的嫡親女兒可勁地看。

出來以後無恤一問,從廄苑就追隨無恤,主從兩人關係最為親密的虞喜撓了撓頭,靦腆地說:「主上,那位淑女一看就好生養啊!」

淑女?趙無恤看了看這些天怎麼大塊吃肉都還是瘦巴巴的虞喜,對他飽暖思淫慾,想改良家族基因的追求表示理解。

正如詩曰:「辰彼碩女」,這年頭底層國人野人們的確是比較欣賞高大壯碩,能幹活好生養的女子。

當然,諸侯和卿大夫們的審美則是偏向後世一些,「手如柔荑」被大肆讚美。而逗比國君楚靈王就比較喜歡腰肢細一些的姑娘,正所謂「楚腰纖細掌中輕」嘛,想想都讓人嚮往。

無恤之所以這麼覺得,是因為他現在還不知道「楚王好細腰」的真實含義……

「喜你也到婚娶的年紀了,要是真瞧上了,改天我找人為你說媒。」趙無恤丟下這句話就扶鞍上馬繼續往前走了,他對此沒太在意,卻不知道這給虞喜帶來了多大的震撼。

虞喜今天看到那些剛擺脫隸臣身份的甲氏圉童,心有慼慼,因為半月之前,他也是同樣的處境。可現在,卻恍如隔世般,他已經鐵定能成為國人,還被主上越級提拔為騎兵兩司馬,賜氏為虞,頓頓有精米肉食吃。

這要放以前,別說一個鄉司徒,就算是普通國人家的女兒,他也想都不敢想的。可現在,卻觸碰到了這樣的機會,在他看來,好比摸到了天上的雲彩一般——虞喜現在的眼光也就到這程度了。

這都是託了主上的恩賜啊!

對趙無恤的忠誠和感激如同野外的蔓草般,在虞喜的心中瘋長,他擦了擦有些濕潤的眼眶,堅定地扈從於趙無恤身後。

恭送趙無恤離開竇裡後,竇彭祖就又邁著肥胖的身軀,讓人駕牛車送他回鄉寺,他還要去陪同計僑統計今年的收成、戶數,並做出明年的預算。

就在昨晚,當趙無恤準備用預算這個詞彙和概念在計僑面前再度裝逼時,卻被計僑反打臉。當時計僑搖著頭說道:「主上所謂的預算,其實僑每年都有做,不就是量入為出麼?不過預算這詞不錯,僑以後就這麼稱呼了。」

裝逼失敗!趙無恤感覺自己作為穿越者的智商和尊嚴受到了嘲弄,他一怒之下就給計僑出了道後世的數學十大不解難題。計僑自從學會了「周髀數字」和豎式、方程後自以為天下算學無雙,就自信地接了過去,先讓他欲仙欲死上一個月再說。

接下來,就到了桑裡,裡如其名,遠遠就能看到裡中央那棵高大的桑樹,寬闊的樹蔭幾乎遮蔽了近半個裡,鬱鬱蔥蔥,如同駟馬戎車的華蓋一般。

趙無恤一行六人騎馬沿著裡道前行,在一處狹窄的拐角處,他卻猛地勒住了韁繩。

因為前方突然間人聲鼎沸起來,依稀還能聽到小犬狂吠的聲音。幾人面面相覷,成巫疑惑地說道:「難不成是桑裡聽說主上巡視,所以聚眾迎接?」

趙無恤皺起了眉頭,他今天打算微服巡視,並不喜歡這樣大的陣仗。

「繼續前行,去看看究竟怎麼回事!」

趙無恤打馬領先,在馬首剛出了這彎道,往外瞧了一眼後,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見對面有來勢洶洶的近兩百人,大多短衣短褐,都手持木棍、農具,甚至還有反射著寒光的銅製戈矛、佩劍,這些人已經將裡道出口堵了個水洩不通!

成巫也在他身後叫了聲不好:「糟糕!是成氏的族兵!」

趙無恤聞言,一時間也有些發愣。

終日打雁,今日卻被雁啄了眼?

難道,這成氏竟然膽大包天到想聚眾謀弒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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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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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豎子敢爾!

就在無恤驚疑不定時,對面的成氏族人卻發出了一陣呼喊。

「抓住了,抓到那個賤婢了!」

卻見那兩百餘人從兩側分開,露出了裡面的情形,一個身穿文繡皮冠,滿臉戾氣的青年男子,他手持一把青銅短劍,正揪著一位渾身素稿的柔弱少女死命毆打!

男子先狠狠地扇了少女一巴掌,打得她嘴角流血,如同被巨大雨滴擊碎的浮萍,隨後猛地扯著她烏雲般的頭髮,少女吃痛哭喊,像一株隨風無助飄拂的弱柳傾倒在地,慘不忍睹。

遠遠能聽見那男子罵道:「你這賤婢,竟然逃走?我非得將你在墓前剖心挖肝不可!快說,那個養犬的小童跑哪去了!乃公要把你們一齊帶回去為叔伯殉葬。」

趙無恤駐馬遙望那邊的情形,他對男子的暴行勃然大怒,有意過去阻止。

成巫湊到耳邊低聲說道:「主上,那一臉凶相的男子正是前任鄉司馬,成季!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快些回去吧。」

趙無恤看著那可憐的少女,心中有些猶豫。

突然,從路邊的灌木叢裡鑽出了一個蓬頭少年,身後跟著一隻黑色小犬。還不等虞喜等人上前阻攔,少年已經咬著牙跑到趙無恤的馬下,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腿!

「君子,求君子救救我阿姊,我們不想去殉葬!」

殉葬?

趙無恤大概明白了眼前的情形,他的心中頓時一片翻江倒海。

眼前閃過前世在殷墟博物館陪葬坑中看到的場景:那成百上千的纍纍白骨,斷頭的、活埋的、肢解的,和狗彘牛馬的屍骸混在一起,層層疊疊,不仔細辨認的話,甚至分不清是人還是畜生的……

用人殉葬,這種殘忍的行為是作為穿越者的趙無恤絕對無法容忍的事情,成氏啊成氏,你們真是在自己作死啊!

成巫湊上前來再次勸說道:「主上,雖然這成季並非刻意針對主上而來,但他們人多勢眾,還是先退為妙啊……」

趙無恤默然,虞喜等人想把抱住他腿的少年挪開,那少年卻緊緊抓住,死不松手,黑亮的眼中帶著倔強。一如趙無恤在立誓要保護姐姐季嬴,不讓歷史上弟逼姐死的慘劇重演時一樣堅決。

少年和他想保護珍惜的人的願望,是一模一樣的,打馬離開,坐視這對姐弟被虐殺殉葬?還是……

成巫的勸說還在耳邊嗡嗡作響,對面的嘈雜聲叫罵聲依舊,虞喜在則詢問究竟要不要調轉馬頭。

一陣熱血湧過胸膛,他已經做出了決定。

「你們放開他。」只聽趙無恤淡淡地命令道。

他又低頭看向那個少年:「你也鬆手吧,你阿姊,我會替你救回來的。」

少年遲疑也一下,乖乖地放了手,任憑趙無恤拍馬朝前方而去,他這才醒悟過來,在後邊大聲喊道:「我……奴願為君子做牛做馬報答大恩!」

成巫見狀,差點氣得咬了舌頭,他本以為昨日面對成氏公開羞辱,尚能隱忍片刻,再以雷霆一擊發難的君子無恤是個少年老成的穩妥之人,沒想到今天卻……卻依然是少年性情啊!

衝動啊,太衝動了!

成巫聲音有些嘶啞了:「主上!俗語道,千金之子,不涉危堂,不能過去啊,萬一您有個閃失……」

趙無恤聽罷卻笑了,笑得很輕蔑,他揚了揚馬鞭,以極其裝逼的姿態指著對面的那兩百餘眾說道:「成巫何必擔憂,此輩,土雞瓦狗爾!」

土雞瓦狗?成巫看著對面黑壓壓的人頭,臉色青紅皂白,渾身冷汗直冒。心想君子啊君子,這又是何必呢,小不忍則必亂大謀。昨夜趙無恤找他細問成氏情形後,已經決定開春後再徐徐圖之啊!可現在卻因為兩個連犬馬都不如的隸妾壞了大事……

成巫正糾結著要如何將無恤勸回來,卻斜眼瞥見虞喜如同無恤的影子一般,緊追而去,他雙腿緊緊夾著馬身,單手持銅矛,忠誠地扈從在無恤側後方。

那三四個少年騎士也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他們作為無恤在廄苑裡的老班底,這些天脫離了奴隸籍貫後,被無恤推衣衣之,推食食之,潛移默化之下,少年們早已存了為他效死的心思。

成巫看得目瞪口呆,這些半大孩子們就不怕死麼?雖然一般人不敢對趙氏君子怎麼樣,但對面可是那個腦袋缺根弦的成季啊,萬一他惡向膽邊生,索性暴起殺人怎麼辦?何況成氏有兩百餘人啊!一人扔塊石頭,都能把這點人馬給葬嘍!

他想像這那種後果,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若是君子無恤真的死於非命,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就算他今天僥倖逃過一劫,但接下來,還得面對主君趙鞅的喪子之怒,那才是百死莫贖啊!說不定,說不定會把他們在場的人統統坑了給無恤陪葬!

成巫清楚,從他叛出家門那一刻起,成氏最想殺的人,大概就是他了,這要跟著過去,大概是凶多吉少。

他昨日連賭兩次,賭到了投效君子無恤的首功,賭到了一個垂涎已久的鄉三老職位,今天呢,反正都是死,要不就再搏一把?

他咬了咬牙,追上前去拉住了走在末尾那個少年。

少年騎士回過頭,一臉不解地看著他:「三老這是作甚,快放手,我還要去追隨主上呢!」

成巫罵道:「賊!多你一個少你一個又有甚麼區別,還不快去打穀場,向鄉司馬等告急,讓他們速速帶人過來桑裡!」

「人越多越好,來的越快越好,速去,速去!」

少年一臉不情願地離開了,彷彿錯過了莫大的榮譽似的。

成巫嘆了口氣,暗道你這小子不知好歹,我或許是救了你一命。唉,應該自己去報信,順便脫身來著,都四十多歲的人了,被驅逐出宗族後漂泊半生,何苦跟著一群半大少年去熱血?

……

在前世時,網上流行過一些圖片。

你是要當一輩子懦夫,還是要當英雄,哪怕只有幾分鐘?

趙無恤自問從來就不是英雄,他很惜命,他還有前世今生未償的巨大遺憾沒有彌補,還有波瀾壯闊的歷史等著他去改變。

但這具身體虛歲也才十四,少年的荷爾蒙一旦超量發作,當熱血在胸中湧動時,他的身體便會先於大腦做出決斷。

當看到那個少年將失去姐姐的痛苦時,他彷彿看到了自己,於是便想做些什麼。

順便,要是能把對面的成氏族兵主力一起解決掉就好了,雖然這聽上去有些玄幻。

萬幸,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無恤側目看去,瘦巴巴的虞喜跟了上來,他在半個時辰前才經歷了一場「初戀」的洗禮,此刻卻持矛侍衛著無恤,向死而生,沒有半分顧慮和不捨。

四名騎童跟了上來,他們矢志不渝,

堅毅的臉甚至能反過來給趙無恤以勇氣。

最後,連矮小怕死的成巫也不情不願地跟上來了,他就這麼後悔著,嘆氣著,卻也默默上前,懸在隊伍的末尾。

一行五人五騎,彷彿跳海自尋死路的旅鼠似的,朝密密麻麻、手持武器,正用不善目光看向他們的成氏族兵走了過去。

趙無恤嘴角牽起一絲微笑,他也當真視對面兩百成氏族兵若無物,催馬上前,朝著正在對少女施暴的成季喝道:「豎子敢爾!還不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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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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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一言之威

在族長成翁被君子無恤那句「勿謂言之不預也」給氣暈過去後,成叔是個沒主見的,於是成氏暫時就由蠻橫而腦子缺根弦的成季當家做主。

成季當家後顧盼自雄,決定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到處搜拿那兩個逃跑的殉葬隸妾。

是夜,甲裡和桑裡改換門庭,投效君子無恤並提供糧草丁壯的消息傳來,氣得成季連摔了好幾個銅酒樽。

成季雖然愚昧自大,還沒瘋狂到敢直接和君子無恤動武的地步,但他對甲裡、桑裡等卻沒什麼顧忌。於是他第二天便以搜拿逃奴為藉口,帶著兩百餘成氏族人開進桑裡、竇裡、甲裡,準備報復竇彭祖等人的「背叛」,最先遭殃的桑裡頓時一片雞飛狗跳。

而那對殉葬的隸妾姐弟在東躲西藏了一夜後,總算跑出了成氏四里,來到了桑裡這棵猶如華蓋的大桑樹附近,卻被到處設卡的成氏族人逮了個正著。

如今,成季正用力揪著那個柔弱少女的頭髮,要將她身上的縞素統統撕掉,裸身拉回成氏殘忍殺害。就在這時,卻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少年洪亮的聲音。

「豎子敢爾!還不住手!」

被人罵了聲「豎子」後,成季愕然回頭,詫異地看著騎行靠近的少年人,臉上怒意頓生。

這是哪家的黃口孺子,竟敢罵乃公!

成季正在惱怒,看到了趙無恤的打扮,玄色甲冑,玄色大氅,分明是大夫或者卿子一級的規格。他立刻明白了,原來這就是趙氏君子,新任的鄉宰,沒想到居然是如此的年輕。

他也看到了隱藏於無恤身後,一身鄉三老服飾的成巫,成季幾乎恨得咬碎了牙齒,在他看來,成巫是成氏的叛徒和敗類,最是該死。

成季正琢磨著要不要在這裡讓人把成巫拽下馬來分屍,卻見趙無恤馬不停蹄,越來越近,並用馬鞭用力指著他的鼻尖說道:

「放開那女子,我便讓你活著離開。」

這是一句冷漠的命令,不帶絲毫商量的口吻,成季被他那上位者的氣勢所壓,不由得頭一縮,待他看了看對面形單影隻的五騎,又回頭瞧瞧自家身後站得黑壓壓的兩百餘人,頓時又有了膽氣。

怎麼看都是自己這邊佔了絕對優勢,這位小君子是不是還沒搞清楚情況啊?

他犟著頭回應道:「是趙氏君子麼?此賤婢是我成氏的逃奴,我來緝拿她,是我們的家事。就算你是君子,就算你是鄉宰,也不好過問,君子還是請回吧,我成氏與君子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井水不犯河水?你成氏當自己是什麼東西?趙無恤差點被逗樂了,他沒有停,繼續催馬上前。

居然還不停下!成季臉色微變,喝令道:「二三子,攔住他!」

有幾個膽大的成氏族兵聞言躍躍欲試。

「誰敢!」卻見趙無恤一聲清脆的怒喝。

虞喜等踏馬上前,不約而同地發聲斥責:「誰敢!」彷彿是無恤的回音。

五騎像五把尖矛,高大的駿馬呼赫呼赫地打著響鼻,上前阻擋者或許會被持矛的騎童刺穿胸口,或者被馬撞倒踩死。組織度極差的成氏族兵遲疑了,你推我攮,卻沒人再踏出半步。

這下成季甚至都能看清對面騎士們的面容,君子無恤皮製甲冑上的玄鳥紋飾,騎童們青色的幘巾,以及成巫額頭冒出的冷汗。

一向蠻橫,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的成季也感到了些許壓力,他一手繼續揪著那女子,同時厲聲喝罵道:「愣著幹什麼!快給乃公上,他們只有五騎!只要拽下一人,自有重賞。」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成氏族兵面面相覷,在做最後的猶豫。

趙無恤眼睛微眯,知道現在是緊要關頭,他一邊行進一邊揚鞭大聲說道:「爾等庶民,不要自誤!」

「我乃嬴姓趙氏君子,以天命玄鳥為旌旗,以駟馬六駿為御駕!」

「我生於鐘鳴鼎食之家,死必有五鼎五簋而葬!」

「我是昊天上帝的血脈,隨便一滴血液都比你們所有人加在一起尊貴!」

「誰若是敢傷我一根毫毛,我的父親,晉國上軍將雷霆暴怒之下,定會以趙氏之師將此鄉四里夷為平地,把成氏三族誅殺殆盡,爾等親人到時碾為粉末!」

一席話下來,不管成氏族兵們聽得懂幾分,反正是被趙無恤的氣勢鎮住了。

他們現在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乖乖,對面那少年可是趙氏君子啊,是主人的主人的主人。

「今日我只尋成季一人罪過,你們大可自行散去,本君子既往不咎!」

趙無恤此刻彷彿戴有有神聖的光環,他手無寸兵,站成人牆的兩百全副武裝的成氏族人卻被他逼得步步後退。

眾人開始面露敬畏之色,下宮,趙氏,那是他們無法仰望的至高存在。如果說成氏是他們頭頂的屋蓋,那趙氏,就是成邑這小小屋子上空廣袤無垠的藍色天穹!

高貴的卿族與低賤庶民的差距,好比雲泥!

而且,趙氏之宮離城邑鄉只有三十多里,實在是太近了。鄉民們在每年一個月的服役期間,途徑下宮左近時,誰沒仰望過那巍峨的牆垣和高大氣派的樓宇,誰沒有在震天動地的趙氏車隊行進時戰戰兢兢地跪拜稽首過?

如同聖人渡河時神蹟顯露,大河之水自動分開,成氏族人在趙無恤步步逼近下突然崩潰了。他們不由自主地鬆開了緊緊握著木棍、農具、兵器的手,或抱頭鼠竄,或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甚至還有少數人幹脆調轉了矛頭,亦步亦趨地跟在無恤馬屁股之側,氣勢洶洶地朝已成孤家寡人的成季而去!

方才無恤的一番話,成巫聽得如痴如醉,此刻看著趙無恤的背影,他彷彿見到了泰一神的使者降臨人間,有種追隨其後,跪拜叩首的衝動。

「所謂的武王伐紂,前歌後舞,商卒倒戈相向,大概就是這樣的吧。」他彷彿目睹了偉大的神蹟,現在一點不後悔方才沒有離開。

形勢劇變得太過突然,成季目瞪口呆,手裡握著的青銅短劍,遲遲沒有落到那女子柔弱白皙的脖頸上。他這才覺得手無寸兵的君子無恤竟是如此的可怕,腦中那根繃緊的弦斷裂了,他也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殺了他!必須殺了此子才行!」

眼看趙無恤下馬,走到了面前數丈的位置,瘋狂的成季臉上面目猙獰,突然暴起,哇哇大叫舉著青銅短劍就要刺向無恤的胸口!

無恤早有防範,面對一個神經崩潰者漏洞百出的一擊,他輕鬆躲過,隨後重重踹出一腳,把成季連同武器踢開,差虞喜等人拿下綁了。

自始至終,除了成季的困獸之鬥外,成氏兩百餘人,無人膽敢反抗。

成巫、虞喜等視此為奇蹟,只有趙無恤心中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要做英雄,你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還要有實力。

趙無恤有實力,他背後是龐大的趙氏家族,是趙氏統治此地一百多年的餘威。

眾人心中一直埋藏著對趙氏又敬又畏的種子,趙無恤所做的,只是用言語澆灌雨水使其生長。當恐懼和害怕在成氏族兵心中慢慢發芽時,量變終於導致了質變。

所以他一言之威,竟至於斯!

大事已畢,無恤躬下身,孰視那隸妾容貌。正所謂女要俏,一身孝。只見這少女瓜子臉,一身素稿,肩膀和胸口處被粗暴地撕破,露出了白膩的肌膚,她嘴角還殘留著一絲慘紅的鮮血,看上去頗有幾分淒涼的美感。

趙無恤默默地在心裡給她打了分,計量標準自然是滿分十分的姐姐季嬴。嗯,她也許能達到季嬴的六分之一美吧,至於趙無恤屋裡伺候起居的侍女媛,大概僅有十分之一。

出於前世愛護異性的習慣,無恤將背後的玄色大氅解下,披在那隸妾身上,隨後攬著她柔軟的腰肢,將她輕輕抱起。

成巫看著趙無恤對那少女溫情脈脈的動作,頓時誤會了什麼,心想原來主上是瞧上了那隸妾的容貌,才有今日此舉?

畢竟是血氣方剛的少年人啊,正常,正常。

他冷眼看著被五花大綁後,如同一條死狗的成季,乘機上去踹了他一腳,以報昔日在宗族中被其多次欺壓凌辱之仇。

周圍的成氏族兵多數還在發愣,少數機靈的已經拔腿準備開溜了。

「轟轟轟轟!」

正在此時,卻聽到了四周響起了一陣金鼓齊鳴聲。

隨之而來的,是喊殺聲,叫罵聲,腳步聲,呼天嘯地,從成邑鄉各裡的方向傳來。

而那些聲勢彙集的中心,便是桑裡這一株猶如華蓋般的大桑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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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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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我的成邑

成巫臉色微變,心想難道是成氏餘孽又殺將過來了?虞喜等牽馬聚集一處,亮出兵戈,凝神戒備,只有趙無恤閉上眼睛聽了一會,露出了微笑。

「莫慌,是我們的人。」

遠遠傳來模糊的聲浪:「誰敢傷我家主上!」這是鄉寺打穀場位置方向,一支全速行軍的卒伍在齊齊吶喊。

趙無恤甚至能聽出其中惡少年田賁衝動的哇哇怪叫,大塊頭穆夏披著三層皮甲呼呼赫赫的喘息和沉重腳步,還有王孫期、羊舌戎倆名軍官指揮卒伍行進次序的清晰號令。

原來,當那個騎童終於騎著口吐白沫的馬衝到打穀場,通報成巫交待的情況後,王孫期立刻做出了決斷。他帶著才剛剛發放完武器,排好隊列的一整個卒,來了場急行軍,馳援桑裡。

「成氏休得傷吾賢鄉宰!」

「休得傷無恤小君子!」

這是竇裡、甲裡,以及桑里民眾的聲音,趙無恤今天巡視各裡時展現的親民舉動,為他贏得了三里國野的一致愛戴。當無恤在桑裡遭遇成氏族兵,被困大桑樹下的消息傳來時,樸實的國人們便自發地取了家中的農具、弓箭,匆匆聚集,跟在下宮趙兵身後,趕來解圍。

等卒伍、里民們紛紛趕到後,卻發現自己撲了一場空。本以為一場惡戰在所難免,卻發現對手,那些成氏族兵早就扔光了手裡的武器,三兩五人聚在一塊,蹲的滿桑樹下都是,見里民和趙兵警惕地靠近,他們紛紛跪地討饒。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眾人目光的焦點聚集到了還懷抱著美人的趙無恤身上。

王孫期、羊舌戎、田賁、穆夏、竇彭祖等人紛紛擠開人群,過來詢問無恤安危。見無恤毫髮無傷後,他們便一傳十十傳百地向後方傳遞這樣的消息:

「主上無恙,鄉宰無恙,小君子無恙!」

里民和卒伍們聞言,頓時發出了一陣陣歡呼,喧囂其上,震得桑裡房屋頂的瓦片瑟瑟抖動,震得大桑樹那些枯黃的桑葉紛紛飄落。

趙無恤看著這蕭蕭落木,不由得心生感慨,僅僅治理成邑兩日,竟能有如此成效,得民心至此,他來之前也是萬萬沒有想到的。

這兩天的辛苦,方才如履薄冰的冒險,值了!

無恤微笑著,可惜不能向民眾們揮手致意,因為他還緊緊抱著那位已經悄悄睜開眼睛偷偷看他,臉色微紅的美隸妾。

「瞧啊,這就是我的領邑!」他無處訴說,就莫名其妙地朝懷裡的少女說了這麼一句。

那少女紅著臉,聲若蚊蠅地回了一句什麼話,卻被周圍聲浪掩蓋,趙無恤竟沒聽清。

隨後,趙無恤回到了那個早已看呆了的養犬小童處,將柔若無骨的少女輕輕放在里民從家中找來的薄席上,他又摸著小童的頭說道:「本君子說到做到,你阿姊,我給你帶回來了,這之後就交給你了。」

小童眼中閃著崇拜的目光,他重重頷首,捏起了小拳頭,發下了和趙無恤當初一模一樣的誓言:「君子放心,我一定會保護好阿姊!」

放下懷中的伊人後,趙無恤整理了下早已被冷汗浸濕的甲衣,在眾目睽睽之下重新跨上了黑色的駿馬,總發披肩。他要讓領民們能看見他的臉,看清他們的領主是誰。

在他周圍,是一卒滿編百人的趙兵,加上三個裡數百國野民眾,都抬頭仰望這這位臉龐如陽光般耀眼的少年君子,等待他的下一個命令。

無恤輕撫韁繩,他的馬首,便轉向了西方。

成巫若有所悟,那是日落的方向,也是成氏四里所在的方向。

「主上,我們接下來去哪?」

「去哪?」趙無恤露出了一絲冰冷的笑。

形勢已經逆轉,之前他和成巫等人設想推演的,開春之後再對成氏徐徐圖之的計畫,已經不再必要了。

成氏的一半武裝,已經徹底交待在了這株大桑樹下,被里民和卒伍解除武裝看押了起來,其中少部分人甚至還能被成巫策反,充當帶路黨。

「二三子聽令!唯我馬首是瞻!」

卒伍們整齊的山呼海嘯聲響徹桑裡。

「唯!」

民眾們曾次不齊的應和也隨後響成一片。

趙無恤方才未亮兵器,便一人嚇散兩百成氏族兵。

現在,他終於抽出了手中的青銅長劍,在夕陽映照的金色光芒下,劍尖直指西方。

「我們,去成氏四里!」

……

夜幕將黑,在成氏莊園一間溫暖的裡屋內,獸口銅燎爐燃著醒神的熏香,昨天被趙氏君子一封拜帖直接氣暈的成翁,依然還在昏迷當中。

垂垂老矣的成翁做了一個夢,彷彿又回到了他還青春年少的時代。

他是服侍過趙文子、趙景子、當代家主趙鞅的三代老臣,從一介端溺壺的豎童,只靠著攢資歷,熬了幾十年,愣是做到了爵比下大夫,鄉三老的職位。

算起來,趙景子和趙鞅都不是家族嫡長子,而是以庶子身份逆襲,最終成功上位的。

歷次換嫡的經過,成翁都歷歷在目,雖然當時他沒有絲毫髮言權,只是低眉順眼地伺候在旁,或者忙不迭地跑路傳話。

那位溫潤君子,五十多歲就衰老的趙文子,是因為害怕貪婪而不肯退讓的嫡子四處樹敵,爭奪膏腴之地州縣,重蹈趙氏下宮之難的覆轍。所以毅然換上了默默無聞,性格溫和,以不爭為爭的景子趙成。

而趙景子時代,形勢又不同了,六卿之爭已經愈演愈烈,非有一位強悍的偉主不能光大家業。所以,年輕時代便鋒芒畢露的庶子趙鞅被選了出來,推上了世子之位。

伯為嫡長,孟為庶長,所以趙氏的家主才經常被人尊稱為趙孟。

而如今的情形何其相似,四子爭位,會是誰最終得勝呢?是成氏早就選擇好的的嫡君子仲信麼,還是過去十多年裡從未被人看好,近一個月卻猶如異軍突起的庶君子無恤呢?

神靈打架,山鬼遭殃。成翁在夢中皺眉苦思,設想如果君子無恤當了家主,統轄趙氏,會怎麼報復與他公然對抗的成氏呢?成氏,是不是一開始就選錯了路,現在退讓求饒還來得及麼?

從看到那句「勿謂言之不預也」時,成翁就明白了,這次他恐怕是把硬石頭當場軟泥來踩,自家活該踢瘸了腿。

「阿翁,阿翁?」

成翁睜開了渾濁的眼睛,在閃爍的燭光映照下,他看見侄子成叔伺候在側,正輕聲喊著他。

一向沒主見的成叔這兩天急得面容憔悴,見成翁醒來,他彷彿找到了主心骨,四十多歲的人卻帶著哭腔說道:「阿翁,你終於醒過來了,您讓侄子好生擔心。」

成翁由侄子和侍女攙扶,強撐著從榻上起身,成氏一族的裡胥、鄰長們聽說他醒來,紛紛湧進來眼巴巴地望著他,問候聲,哭泣聲響徹屋內。

成翁眉頭大皺,拄著鳩杖狠狠地往地板上一敲:「亂什麼!哭什麼!老夫還沒死呢!」

他的目光在屋內流轉了一圈,卻沒有找到那個衝動的小兒子成季。

「阿季呢?他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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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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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中門迎客

成叔擦了擦眼淚道:「阿翁,昨日本應為叔伯殉葬的兩名隸妾逃了,阿季帶著人去抓他們,還說要乘此機會開進桑裡、竇裡、甲裡去,把那三家改換門庭的小人掀個底朝天!」

「什麼!」成翁驚駭莫名。

「他帶了多少人去?現在到哪了?」

「兩百餘人,我成氏四里大半男丁都跟著走了,現在還沒消息傳回來,大概,大概已經到甲裡了吧。」

成翁瞬間垮了下來,滿心絕望的他手不住地拍打著木製的榻:「阿季怎麼敢這樣!現在正是應該低調之時,我成氏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若是再去招惹君子無恤,那就是自尋死路啊!」

成翁一口痰氣發作,差點又暈了過去。

屋內頓時又慌成一團。

然而屋外的場面卻更加混亂,尖叫聲、奔逃聲不斷響起,傳入室中,隨之而來的還有遠處一陣齊刷刷的踏步,彷彿數百卒伍在列隊行進。

成翁有氣無力地問道:「外面又怎麼了?」

幾個從屋外鑽進來的成氏族人四肢顫慄,用顫抖的聲音說道:「阿翁,是君子無恤,他帶著大隊人馬,身披甲冑手持兵戈,把莊園給圍了!」

成氏的莊園被圍了?成叔聽罷兩眼呆滯,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眾族人也膽顫心驚。

「哈哈哈,好,好一個君子無恤,不愧是趙氏子孫,天命玄鳥的血脈,十三歲弱冠之年,就能如此狠辣決絕!」

成翁卻如同迴光返照般,仰天干笑了幾聲,推開了想要攙扶他的兒子和族人,再次強撐著身體站了起來。

有個族人湊過來訥訥地說道:「阿翁,要不要召集族人取兵甲防備?」

「啪!」

卻是成翁抽起鳩杖,砸得他頭破血流!

「防備?怎麼防備!你是嫌我成氏的處境還不夠慘麼?萬一君子無恤上報下宮,說我們公然聚眾反叛,引一旅趙兵精銳來攻,我們除了授首滅門,還能怎麼辦?從一開始,就算錯了啊!」

「也怪我,回到這成鄉小邑蝸居數年,眼界變小了,竟不能識真君子,還妄圖與之對抗……」

「阿翁,那現在應該怎麼辦。」

成翁重重地喘息了幾下,眼睛微微眯起,總算是恢復了幾分服侍文子、景子時的精明。

事到如今,也別無他法了。

「更衣,開中門迎客!」

……

讓兩司馬羊舌戎、鄉司徒竇彭祖帶著部分里民留在大桑樹下看押那兩百餘成氏族人。趙無恤則率領其餘卒伍、精壯國人,浩浩湯湯地向成氏四里進發。

夜色已暗,多達三四百人的隊伍成分雜糅,在鄉司馬王孫期的維持下,竟然還能保持規整。這讓無恤對王孫期又高看了一眼,孰不知這其中也有他的威望在發揮作用。

在昔日神棍成巫別有用心的宣揚下,無恤方才在大桑樹下「單人單騎喝退兩百餘人」的事蹟在里民中迅速流傳開來。他們看向無恤的目光,也從愛戴變為崇敬,行進時,竟然自覺地遵守秩序,不敢隨著性子胡來。

何況,三里民眾對往日蠻橫貪婪的成氏,可是積攢了不少怨氣的,能跟著鄉宰前去痛打落水狗,何樂而不為?

他們點起了松明、薪柴做的火把,猶如一條光亮的長龍,陸續抵達了成氏莊園,將其正面完全包圍了起來。

這是無恤第一次來到成裡,一看之下才發現,成氏作為此地首富,冠絕七里的百年小族,也頗有些底氣,難怪敢喪心病狂地和他作對。

成氏莊園正面是一堵山石堆砌,有兩人高的圍牆,牆上開了道中門,用結實而厚重的木料,以銅柳裝釘製成。門上面是硬山式的望樓,可以容三人站在上面朝下射箭,頂上覆蓋有青灰色的瓦當。至於作用是拿來警戒盜賊,還是防範趙無恤等輩,就只能見仁見智了。

除非有貴客,否則中門不會隨意開啟。

這道高牆幾乎將進出成氏四里的通道完全封死,據那個養犬的小童說,他和姐姐是從一處無人知曉的狗洞裡鑽出來的。

所以,一旦有事,成氏便可以退而據守,成巫描述說,裡面還有農田、桑梓、糧倉、府庫等,完全能自給自足,獨立於鄉寺體系之外。

石牆的兩側,則是一人高的夯土牆垣,最終將和成邑鄉牆合為一體,上面開了個側門。門上有個小小眼孔,現在後邊似乎也有人在朝外窺探,卻被眾人的陣勢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

「主上,讓某去砍一棵大樹,將這門撞開,再以我為先鋒,衝將進去!殺他個雞犬不留!」這是田賁的建議,瞧得出來,這是他極為熱衷的事情。

「何必那麼麻煩,主上,這牆垣那麼矮,我就能爬過去,只要將守門的擊殺,從裡邊打開門栓不就行了?」身手靈活的虞喜湊過來作此建議。

王孫期則默默上前潑了涼水:「小君子可想好動武的後果了?」

趙無恤還在沉吟,說實話,今天是因為事發突然,他才順勢而動,卻並沒有想好到底該將成氏如何處置。

既然趙無恤做了鄉宰,就無法容忍自己領邑內部還有成氏這樣強大的獨立勢力存在!所以,他必須把成氏和外界隔離的「圍牆」摧垮,至少使之構不成威脅。

但另一方面,成翁是位三代老臣,這樣的人在趙氏中可不多了,無恤也必須注意輿論。逼死老臣的名聲傳出去,可不太好聽,對日後統轄其他各縣的家臣,會是件麻煩事情。

所以,除非無恤失心瘋了,才會真玩出莽夫田賁熱衷的那種,血洗成氏四里的暴行來。現如今可是春秋,滅人國尚且講究不亡其社稷宗廟,何況是罪不至死的家臣呢?

要真那樣,無恤的一生恐怕都將留下一個血淋淋的污點,對他爭奪其他家臣的支持,競爭趙氏世子之位大為不利,更別說接下來一年還想在少了一半人口的成邑鄉做出何等政績來了。

姐姐季嬴聽說後,大概也會失望吧。

就在這時,側們的眼孔處出現了一雙眼睛,甕聲甕氣地朝外面喊話道:「家主說,鄉宰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請勿焦慮,我等這就開中門迎客!」

中門迎客?

趙無恤的手下們面面相覷,無恤也和知曉成氏底細的成巫對視了一眼,他心中暗道這成氏果然聰明,沒有採取反抗的姿態。不過這樣也好,別看三里國野民眾都跟著無恤來撐場面,氣勢洶洶,但靠譜的戰鬥人員其實只有那二三十名下宮趙兵,其餘都是拉拉隊員。

於是他揮了揮手道,「傳令下去,任何人不得輕舉妄動,違令者,家法處置!」

吱呀吱呀,成裡的中門不知道已經有多久沒有開啟過,也許一月,或許一年,那些積累多時的灰塵泥土不斷掉落下來。門縫漸漸變大,門兩側的人終於看清了對面的情形。

趙無恤第一次和他此次的「對手」,老邁的成氏族長打了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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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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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逼門而入

只見成翁今天穿戴著趙鞅特賜的下大夫服飾,他頭頂巍峨冠帶和玄色幘巾,似乎想掩蓋那些早已灰白的頭髮,服飾寬衣博袖,上有紋繡。他腰桿微微彎曲,手柱鳩杖,也在眯著老奸巨猾的眼睛打量趙無恤。

當中門完全大開後,成翁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見外面黑壓壓地全是人,而且都明火執仗,彷彿就要一擁而入,將成氏的家業焚盡!

而人群的中央,正是一身玄色皮甲,免胄,總發披肩,騎著黑色駿馬的君子無恤。這就是兩日來,在不直接交手的較量中,將他打得丟盔棄甲的可怕影子?

太年輕了,這是成翁初見無恤後的感慨,他簡直無法相信,就是這樣一個黃口孺子,僅僅用了兩天時間,就將紮根於此百年的成氏震顫得搖搖欲墜。

真的是位少年英雄啊!我族一開始就採取正面對抗的方式,絕對是個錯誤!

硬的不行,那就來軟的吧。

成翁心思一轉,戰戰巍巍地做趨行下拜狀,臉上神色慼慼:「服侍過文子、景子、當代宗主的三代老臣,主君特賜爵比下大夫,前鄉三老成翁,拜迎小君子。小君子今天來,是要將我成氏一族斬盡殺絕的麼?不知我那不成器兒子成季的頭顱,小君子可帶來了?」

這老不修以前就是一個端溺壺的豎人罷了,卻在此賣弄資歷,裝腔作勢扮可憐,還想拿三代趙氏主君來壓無恤,可惜演技比起下宮那些早就玩成人精的高級家臣來,圖樣!

趙無恤也沒有給他面子,他下了馬,大步走了過去,卻沒如成翁想像中那般不計前嫌地扶他起身,君臣一笑泯恩仇。而是大刺刺地叉開腿,往前邊一站,就等著受他那一拜。

成翁就這麼半跪半蹲,繼續下拜也不是,站起來也不是,場面一時無比尷尬。他最後才艱難地趴地上叩了首,又氣哼哼地拄著鳩杖起身。

第一個照面,成翁就自己作死,吃了個悶頭虧,對面前的少年更是不敢小覷。

趙無恤終於開腔了:「成翁想到哪裡去了,昨日成氏喪葬,小子初來乍到,想著公務要緊,便先至鄉寺。沒有親來拜訪,只是差隨從帶了拜帖和禮物來,實在是無禮至極。這不,今日事畢,小子就親自登門來了!成翁,還不迎我等進去,到那位成氏叔伯的墓冢前祭拜祭拜麼?」

「至於您的兒子成季和族人們,都安然無恙,被我安排了親信盛情款待著,成翁一會自然就能見到他了。」

聽到拜帖兩字,昨日竹片上那幾個醜陋的篆字似乎又在成翁眼前晃來晃去,他一口老血差點再次噴了出來,好容易才嚥了下去。

此子還知道什麼叫無禮?老夫對你跪拜叩首,你卻不學那些仁德君主一樣上前攙扶!但成翁也不敢說什麼,畢竟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是他們成氏無禮在先。

不過,前來祭拜死者?成翁打死也不相信這是君子無恤的真實目的。

但事到如今,成氏的大半武裝已經不知去向,大概都被繳械關押著,所以就算攔著不讓,人家也會持戈矛強行闖進來,這,這簡直就是逼門而入啊!

成翁強忍住關上中門不見這些惡客,躲回屋內繼續哆嗦的衝動,吩咐族人清出道路,讓無恤等人進去,但是看了看外面黑壓壓的人頭,又面露遲疑。

「君子,鄉鄰們能前來幫忙,自然求之不得,但成氏小院,可放不下這麼多人啊……」

「這個好辦,王孫司馬,你帶田賁及一兩步卒,在外維持秩序,嚴禁搶掠,不許打擾,違者家法處置。」

他又過頭對三里的國人野人們大聲說道:「諸位能追隨小子到此,感激不盡,容再等小子半個時辰,我去去就回。」

應和聲響起一片,連成翁都感到心驚,此子居然能得人心如此?

趙無恤又喚過虞喜,在他耳旁說了如此這般,隨後就帶著數十名全副武裝的步騎魚貫而入。成氏也不敢關門,讓外頭的人心存疑慮,只得差了些剩餘的族人在門口小心提防,兩廂對峙之下,場面一時十分凝重……

王孫期面無表情地領命而去,迅速安排人手維持秩序,吩咐里民們原地坐下休息等待。而一心想著衝進去殺人放火的田賁,則只能滿臉不樂意地留在門口乾瞪眼。

塌鼻子的國人惡少年也不講究,他氣哼哼地盤腿坐在地上,抽出鋒利的青銅短劍擱在膝蓋上,沖對面縮頭縮腦的成氏族人惡狠狠地威脅道:「過上半個時辰,要是主上還不見出來,乃公就殺將進去,將你們成氏屠個雞犬不留!」

……

隨趙無恤進入的人中,曾在此生活過多年的成巫赫然在列。跟著隊伍亦步亦趨之下,他能感受到,那些曾經熟悉的面孔在不停地盯著他看,目光中有痛恨和不解,彷彿他就是引狼入室的罪魁禍首。

成巫對此絲毫不以為意,反而把腰板挺得更直,戴冠的頭昂得更高。他在盡情享受這一刻,衣錦還鄉,以凌駕其上的方式回到這裡,叫那些曾欺凌他的成氏大宗們低頭匍匐,是他十年來的夢想。

如今,這念想馬上就要實現了,等一會,準叫你們統統破膽!想著君子無恤的計畫,成巫越想越興奮,腳步也不由得飄了起來。

而那個曾親手將他開除族籍,趕出成裡的老不死成翁,則只是冷冷地瞥了成巫一眼,目光停留在他穿著的服飾上:那是鄉三老的全套裝束,昨天之前,這還是專屬於成翁的。

成翁又孰視跟隨趙無恤進來的趙兵們,雖然年輕,但都披甲帶劍,應該是下宮精銳,其中一個魁梧的大塊頭還扛著一個**袋,隱約還能看到裡面有人在掙扎。

在他示意下,侄子成叔湊上前問道:「這是何物?」

成巫搶上一步接過話頭,目光中帶著挑釁,「成翁家不是跑了兩個陪葬的隸妾們?這不,我家主上在桑裡將其抓獲後,就給你們送回來了!」

見是成巫,成叔便抿起了嘴,不想與他交談。

且不提成氏三人暗中的勾心鬥角,趙無恤此時也在觀察成裡的內部。

成氏四里分為兩大部分,前頭是堅固而富庶的莊園,住的主要是成翁、成叔等大宗,以及地位較高的國人。

一行人途經一座三進式的主院落,只見粗大的柱子頂起屋宇,青灰色的瓦片和瓦當排列整齊,院落的樣式和鄉寺差不多,但面積卻是後者數倍。還立了一座三層高的望樓,是成邑最高大的建築,可以俯瞰整個鄉。

趙無恤停下了腳步,口中嘖嘖稱奇道:「成翁,你這院子真是寬敞,比鄉寺好太多了,不過,私家大於公室,可是超過周禮和家法的規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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