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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7 00:44:22

第40章 碩鼠碩鼠

成翁是見過世面的人,他心裡想著你趙氏不也經常在燕饗上公然使用諸侯禮樂,老夫又不是沒見過,誰跟誰比僭越?但口中卻只能唯唯諾諾。

趙無恤淡淡一笑,沒有深究,繼續向前走去。

接著又經過一片開闊的練武場地,就著月光和火把望去,至少能容百人。地面上還鋪了層細沙,邊緣立有箭靶,牆邊靠著些來不及藏好的戈矛,想必成氏族人經常在此操練。

無恤又停了下來,指著靶場道:「好地方,比我那鄉寺前的打穀場氣派多了,成翁,你成氏族兵都可以湊足滿編的一旅了吧?之前可是把桑裡的大桑樹蔭都站得滿滿噹噹!真是羨煞小子也。」

成翁啞然,心想我家青壯男丁也不過五百餘,哪裡養得起一旅家兵,君子無恤今天是專程來找茬的吧。

像這樣,每到一處,趙無恤都停下點評一番,其意思無非是成氏無論是居所、奴役的庶子人數、以及族兵武器,都超過了趙氏家法規定……

一次兩次,老成翁還能支支吾吾地應付過去,反覆幾次之後,他便冷汗直冒,無話可說了。

這君子無恤,究竟存了什麼心思?

沿著莊園的石子路走了半裡後,便進入了普通的閭左民居,腳下也變為泥濘的土路,這裡居住著甕牖繩樞之子,以及甿隸野人。

所謂成氏四里,其實沒有什麼間隔,本來就是成氏聚族而居形成的。但正如嫡、庶有別,成氏繁衍數百年,雖然名為同族,實際上卻有遠近親疏之分。很多貧困的族人,如曾經的成巫,實際上的地位與隸臣妾差不多,也被強遷到了閭左居住。

據成巫描述,這些弱勢小宗常年租種大宗土地,每年都要上交一半收成作為地租。農閒時,還要為大宗修繕莊園、整治溝渠,乃至充當沒有人身自由的奴僕族兵,苦不堪言。而其中不屈服大宗權勢,想另謀出路的人,就會像成巫一樣,被逐出宗族,失去身份,甚至連父母的墳都會被強遷走。

無恤聽罷瞭然,春秋,果然還是個宗法社會啊。

他細細觀察,發現這裡的土屋很簡陋,有的缺了半邊牆,有的只蓋著茅草。時間已經入冬,天氣變得寒冷,到了冬至、臘月,在沒有炭火和炕的情況下,定是冰冷異常。據成巫說,每年都會凍死幾個人,而成氏大宗卻對此置若罔聞,只是不斷催促他們去幫忙修繕富麗堂皇的莊園……

成氏四里人多勢眾,而且土地也最為肥沃,佔據了整個鄉最好的水源,但財富卻完全集中於成翁一系的莊園內。而普通的里民大多面有菜色,敝衣繩履,無裳無褐。孩子們髒兮兮的,衣不蔽體,穿鞋的都沒幾個,吃的甚至不如莊園裡的狗彘之食好。

無恤在心裡一比較,這成氏比起野人也能溫飽的竇裡,不!比起尚能讓里民勉強度日的甲裡和桑裡,都要差上許多!

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餓死骨!成氏對成巫等遠支小宗,尚且如此欺壓剝削。也難怪草芥人命,要用那無辜的姐弟倆來殉葬,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了。想來以往成氏世代為宰為吏,權傾鄉中時,竇、甲、桑三里也沒少受其壓榨。

碩鼠!這是一路走下來後,趙無恤對成翁等人的評價,也堅定了他徹底改造成邑的決心。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裡閭邊緣的成氏墓地外。

成巫緊緊捏著拳頭,強忍著自己的情緒,在他開罪大宗,被除籍趕出成裡後,他父母的屍骸甚至還被懲罰性地從這塊墓地裡移了出去!扔到了不知哪個溝壑裡!

慘白的月亮爬上樹梢,陰森的山崗上,昨日挖開的殉葬坑直到現在還沒填平。

青銅鑄造的三鼎三簋泛著青光,上面的饕餮紋張牙舞爪,雲雷紋帶著冷意,其餘死者生前所用的帷幕帳幔、幾筵、酒具、銅鑑、戈、劍、羽旄、象牙筷箸、皮裘、漆器等不計其數,封土堆整整有兩人高。這還只是個成氏的普通叔伯,卻能死得如此奢靡,葬得如此氣派,不知道要敲骨吸髓多少里民的財賦,才能聚集得來。

當然,作為鐘鳴鼎食之子,居於趙氏封建金字塔頂端的趙無恤,是沒有道德優勢對此進行譴責的。

但是,一旦成氏的貪婪威脅到了他的統治,阻礙到他必須達成的目標,他就會毫不猶豫地責令其更正,如若不從,便將其翦除!

成氏大概是不願意的,也對,沒人會甘心自願放棄利益,只有劍戈甲冑,方能令其恐懼。但還不夠,還得有一次讓他們印象深刻,永生難忘的教訓!

慈不掌兵,治理一地,哪能不流點血呢?

之前宰殺於此的白馬黑犬血早已流乾,一大團蒼蠅在上面嗡嗡亂飛,黑黝黝的坑道彷彿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似乎還沒吃飽,依然在等待吞噬那兩個逃出生天的殉葬隸妾。

趙無恤沒有去祭拜那成氏死者,而是站在血淋淋的葬坑前,沉默不語。

究竟得多麼狠心,才能下得了手,讓那個機靈可愛的小童,以及秀麗美貌的少女在此化作死寂的白骨,深埋土下?

周禮是不支持以活人殉葬的,但也僅僅是從道德層面進行抨擊,要等到百多年後的戰國,才會由國家機器頒布法律,禁止以人從死。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人殉從未從中國歷史的視野中消失,一直斷斷續續延續到了清末。

不過,比起嬴秦,姜齊,子宋,曹邾等東夷、殷商鬼神崇拜依舊盛行的邦國來,姬姓晉國大規模的殉葬習俗其實並不是很流行。

但讓無恤尷尬的是,他的家族趙氏卻偏偏是個例外,因為趙氏祖先和秦國公族一樣,也是嬴姓東夷……

所以到了戰國時,趙國的人殉也盛極一時,後世河北每五個趙國士人墓葬中,就能刨出一到五具被殘忍殺死的人殉來,或是奴婢,或是從死的親人……

對此,來自後世的趙無恤是接受不能的。

這一時代的殷商後人孔丘尚能痛心疾首地呼籲道:「始作俑者,其無後乎!」雖然他老人家把人殉和陶俑殉葬的先後次序搞反了,給後世某些人留下了一個混淆視聽黑孔的好破綻。

所以,趙無恤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至少在他治理的這一畝三分地,杜絕此種陋習惡俗。他是個現實主義者,明白像孔丘那樣一味的道德說教,是沒人會當回事的……

沒錯,只有以暴制暴,只有酷烈似火的法家律令,才能讓人不敢蹈之!

在趙無恤沉默思索的當口,這裝點著素稿墨絰的小山崗上,一時間只能聽到蚊蠅的嗡嗡亂叫。

一路下來,成翁那顆強撐鎮靜的心越發不安,他摸不透君子無恤到底要做什麼,只能呆呆地陪在一旁。一隻沾血的綠頭蒼蠅剛巧落到了他頭頂的巍峨高冠上,不斷地搓著前肢,成翁卻不敢伸手去攆,打破這詭異的靜謐氣氛,只能鼓著眼睛朝上猛盯。

卻見趙無恤在沉著臉站立良久後,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般,向後招了招手道:「穆夏,將那人帶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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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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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釜底抽薪

高大魁梧的穆夏扛著那個大麻袋走近陪葬坑,將其重重地扔在了地上,裡面的人發出了一聲吃痛的沉悶嗚咽聲,似乎是被堵住了嘴。

伍長井受命上前解開了麻袋的繩索,露出了裡面的人來。

成翁拄著鳩杖,湊近一看,驚駭莫名,他的侄子成叔也下意識地咬住了自己的袖口,以免失態叫出聲來。

裡邊的人,卻不是昨日逃走的侍婢和小童,而是一位貴族青年!他頭頂皮冠歪在一旁,戾氣十足的臉龐顯現出病態的青綠,嘴裡塞著一團破幘布,被麻繩五花大綁,卻依舊瞪圓了眼睛,怒視無恤。

不是他那尚未歸來的小兒子成季,還能是誰!?

「君……君子,這是何意啊?」惡虎尚有舐子之情,成翁瞧見兒子成了這副模樣,心疼不已。

趙無恤讓伍長井將塞住成季嘴巴的破幘布拿掉,卻見那成季依然一副不服氣的模樣,他雙目瞪圓沖無恤罵了一聲:「豎子!快放了乃公!」

又啐了一口唾沫,可惜離無恤尚有數尺距離。

趙無恤朝成翁攤了攤手:「您瞧見了,你的兒子真是了不得,都敢當眾罵趙氏的主人了。」

他繞著成季走了一圈,讓他扭頭扭得脖子抽筋,又跺步到成翁跟前問道:「成翁,我一直有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周禮中說以人殉葬有傷天和,你位比下大夫,也是知曉詩書的人,為何非要殘殺活人為死者陪葬呢?」

「這……」成翁關心則亂,他已經被眼前突如其來的變化擊暈了,不清楚趙無恤的真實目的,一時說不上話來。

那成季的嘴卻不閒著,他被穆夏、井等按著,猶自不斷掙紮著罵道:「我叔伯是得病死去的,他死前有遺言,要以隸妾和小童殉葬,好去九幽下照顧他起居,這是我們的家事,關你趙氏子甚事!」

「你叔伯生前最喜愛那隸妾和小童?」

「然也!」

無恤呵呵一笑:「不對吧,我聽成巫說,在家中,就數你和那位死去的叔伯最為親近。他死後恐怕更離不開你,比起那隸妾、小奴,你豈不是更適合去服侍他?既然你們叔侄如此情深意厚,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又豈能少了你的相伴?也罷,我就成全你的孝悌之心吧。」

成季詞窮,仔細一想居然覺得挺對的,半句反駁的話也說不上來。

趙無恤臉色一變,厲聲喝道:「死者為大,三日而葬,為什麼這殉葬坑還沒填上!速速將成季作為殉品,給我坑了!」

眾人震驚,成翁再次戰戰巍巍地跪在荊棘叢生的山崗上,他身後的族人們也紛紛出言討饒。

無恤卻不理會他們,只看著穆夏將成季重重推入深坑裡,趙兵們則拿起一旁現成的銅鍤,不斷往坑中鏟土。

成季的神經大條已經連趙無恤都佩服了,他在坑底不斷躲避著落下的土石,口中還罵著「乃公」「爾母婢也」「賤庶子」等污言穢語,效忠無恤的伍長們面露不滿,請命要不要先割了這廝的舌頭。

不過這些比起後世發達的國罵來說,簡直是毛毛雨,趙無恤無動於衷,也不想和一個將死之人計較。他就這樣默默地看著成季漸漸被泥土覆蓋,先是兩條腿,然後是腰,最後是胸膛和高高伸出的雙手,至此成季已經沒了力氣嘶喊叫罵,只能拚命呼吸了。

最後,他只剩下一個帶髮髻的腦袋還露在地表外面,口鼻沾滿泥土,皮冠早已不知落在了哪兒。

現在趙無恤只需要走過去再鏟一撮土,就能將此人徹底掩殺!

成氏族人們都明白將要發生什麼,已經哭成了一團。在兩百多名青壯族人未歸的情況下,趙無恤帶進來的數十名趙兵竟然成了此地壓倒性的力量,他們就算有冒險救人的心思,也不敢輕舉妄動。

趙無恤仰頭望著逐漸被烏雲遮蓋的慘白月亮,吟誦起了一段樂師高教給他的詩篇:「交交黃鳥,止於桑。誰從穆公?子車仲行。維此仲行,百夫之防。臨其穴,惴惴其栗!」

一百多年前,那位號稱霸了西戎的秦穆公,死時以三位子車氏族的良大夫殉葬,秦人對此十分不滿和哀痛,便寫下了這一首《黃鳥》來悼念,並譴責穆公的殘士行為。

時政評論家孔丘對這件事的評價是:秦穆公此舉既沒有為後代以身作則,反而將傑出人物作為殉葬殘殺,他的一生有這一污點,萬般功業皆無用,就只能算作一個下乘的君主。君子們因此而知道,秦國再也無法向東征伐了!

事實也的確如此,秦國在穆公之後,除了跟楚國聯聯姻,時不時被諸夏霸主晉國帶著一群小弟胖揍一頓,基本不再參與諸侯盟會。秦就這麼在關中當起了宅男,一宅就是兩百年,直到戰國中期,才猛然發現,自己已經被諸夏國家視為落後的戎狄了。

趙無恤指著只剩下一顆頭露在外面的成季,對眾人說道:「殉葬者身歷其穴時,是多麼的顫慄害怕啊。成翁,你此刻可感受到他們的痛苦和恐懼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啊!」

成翁平日除了成何外,最寵溺這個沒什麼心眼的小兒子成季,見其將被活埋,不由得痛徹心扉,頓時真情流露,涕淚交加地胡亂點頭應道:「老朽明白了,明白了,求君子放過我家阿季!」

「我為何要放他?以什麼理由放他!鄉三老,你來給成翁說說,成季今天犯下了什麼罪過!」

成巫好容易等到了自己登場的機會,他大刺刺地往成翁面前一站,將早已背誦了數遍的罪名一一道來:

「一是聚集族人兩百,大肆攻掠桑裡。連主上都只有調用一卒兵力的權限,他成季已經被解除了鄉司馬職位,哪來的權力這麼做?」

「其二,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對主上拔劍,意圖刺殺主上,犯了謀逆趙氏君子的大不敬之罪!」

「二罪合一,按趙氏家法,當誅!主上本應將其拉到下宮斬於集市之上,如今讓他去為親友殉葬,死在家中,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成族長,您就知足吧!」

面對成巫的冷笑,成翁視而不見,他心中無數個念頭閃過,最終還是咬了咬牙,擦了擦鼻涕眼淚,沖無恤稽首道:「懇請君子饒恕阿季,我成氏從此,從此願唯君子馬首是瞻!」

趙無恤閉上了眼睛,這個表態,還是不夠,他淡淡地說道:「成翁若是想要我留他一命,也不是不可以,但成氏必須履行我的所有要求,你們,做得到麼?

成翁忙不迭地答應了,心想先保住兒子的小命要緊。

但隨即,當趙無恤口中每說出一條要求,他的心便沉下去一分。

這是要將成氏釜底抽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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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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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勢將去汝!

趙無恤的三條要求是這樣的:

第一,成氏立刻解除族兵的武裝,將莊園府庫裡私藏的兵器甲冑等統統移交鄉司馬管理。只允許成氏保留一個兩,也就是二十五人的家兵,以作看家護院之用,還要向鄉寺提供一百人的青年丁壯服勞役兵役。

第二,他要成氏明日起立即拆除莊園正門那堵厚實的石頭牆,將超過家法規格的牆垣統統墮毀,從今往後不得再私自加築。

第三,成氏一族出了五服的小宗,以及遠房的庶孽子弟,從此不再歸大宗管轄。成氏族長除了自家的莊園外,也不得插手其餘幾個裡的事務,它們的統治權及每年的賦稅將正式移交給鄉司徒。

趙無恤每說一條,成巫都用攜帶的筆墨和簡牘,就著松明火把的光亮記錄下來。他作為叛出成氏的庶子,心中最為清楚,一旦這三條得到實施,成氏的力量將被徹底摧垮!

原來君子白天時冒險去救那隸妾,真正的原因卻是想藉機摧垮成氏啊!所謂同情殉葬奴婢,只是藉口吧?

然而打臉來的飛快,當他聽到第四條時,筆一下子停住了。

趙無恤說出了最後一項要求:「從今以後,我統轄之下的成邑,禁絕以活人殉葬的陋習!違令者,無論其身份如何,皆坑之!」

成巫越來越琢磨不透這位趙氏君子了,一面是對成氏的狠辣與機關算盡,另一面卻是對庶民隸妾的寬容與愛護,現在還要推行止從死,他不知道這有多難麼?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以成巫自私的心態,根本無法理解。

「鄉三老,別發呆,給我好好地記述下來,我明日一早就會將這一條遞交到下宮,懇求父親同意,並在趙氏領地上,以家法的形式推行!」

成巫連忙低頭疾筆而書。

「成族長,以上四個條件,你可都聽清楚了?」

成翁在地上不住地哆嗦,他明白,只要一點頭,成氏的百年經營將化作一場雲煙。從冠絕七里的強宗大族,變成一盤散沙的小家小戶,成邑從此以就不再是成氏的,而是趙氏無恤的!

但他除了答應卻別無他法,兒子還被埋在土裡,隨時會被殺死。而外面還有數百名點著火把,忠於君子無恤的趙兵、里民在虎視眈眈。要是不同意,以這位君子的狠辣聰慧,定然留有後手,到那時又有什麼區別?甚至還會更慘。

他彷彿認命一般,將灰白的頭重重叩在夾雜著石塊的泥土裡:「成氏,敢不從命!」

趙無恤鬆開了緊緊握在劍柄上的左手,呼出了一口長氣。至此,他與成氏這說短也短,僅有兩天兩夜;說漫長也漫長,其中勾心鬥角突變轉折數都數不清的博弈,終於告一段落了。

「成季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今晚就將他埋在這裡,誰也不許放他出來!並且,從明日起,不要讓我再見到此人!」

趙無恤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滿意的離開了。

前世今生,他很少見過如同成季這般腦袋缺根弦,不畏權勢,不怕死的瘋子,嗯,也許田賁能算半個。只要喪心病狂的成季還活著,無恤在成邑就必須帶著護衛行動,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

然而他卻沒有堅持將成季誅殺,因為他知道,此人已經活不過兩天了……

成巫是做過鄉野巫祝的人,這時代,巫醫一體,他那件舊巫袍的袖子裡,詛咒用的草人、麻藥、春藥,應有盡有。殺人於無形,能使人兩日內暴斃的毒藥,自然也是有的。

趙無恤從來就不是聖母,他也不怕事後成翁記恨他不守承諾,因為等到兩日後,他應該已經完成了對成氏的釜底抽薪!

一頭被拔掉了爪牙的惡狗,是毫無威脅可言的。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進莊園時的路幽暗漫長,出去時的路卻顯得輕快敞亮了許多。成氏的大宗小宗、庶孽子弟們沿途跪滿了一地,經過今天的威懾,他們心中對趙無恤只剩下了恐懼。

當一直堵在莊園門口的幾名趙兵遠遠見到他們的無恤小君子正邁著步子,彷彿一個剛剛打完勝仗的將軍,微笑著平安歸來時。他們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陣歡呼,尤其田賁喊得最大,這半個時辰,可把性急的他憋壞了。

而趙無恤事先安排好的虞喜,則在人群裡帶頭唱起了一首晉國魏地的民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

鄉民略一沉默,想起往日受成氏的種種逼壓,心有慼慼,也有樣學樣唱了起來。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

成氏這只大田鼠騎在成邑各裡頭上數十年,如今算是第一次磕崩了牙。

最後,連成氏四里中那些獲得瞭解放的閭左野人、氓隸也聽到了聲音,在裡巷深處遙遙應和起來: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為永號!」

這一刻他們彷彿忘記了各自的身份,國人、野人、隸臣、華狄,只知道自己是君子無恤的兵卒和臣民,伴隨著他一榮俱榮。

月亮重新從烏雲中探出頭來,將銀色的光芒投射在趙無恤身上,他正立於高大的青瓦門樓下,手按長劍,在歡呼中盡情享受著勝利的滋味。

如今,治理成邑的政治問題已經解決,接下來,就是經濟問題了,如何將貧瘠的成邑打造成一片真正的「樂土」,這才是未來一年最大的難點!

……

第二天清晨,一共有三封信件從成邑發出,其中兩份合在一個木匣中,由趙無恤的親信,輕騎士虞喜攜帶,沿著大道馳往下宮。

還有一封信,則是由出身野人的伍長井所寫,做下這事後,他一宿沒睡著,在雞鳴前才一臉糾結地從榻上翻起。隨後猶豫了半響,才躡手躡腳地來到桑裡一處陰暗的巷子中,把信遞交給一位早已等候在此的蒙面信使。

而那蒙面人接頭後也不敢走大道,而是往荊棘叢生的丘陵上尋了條人跡罕至的小徑攀爬,路上還碰到了一個同路的成氏族人。

兩人愣了片刻,尷尬一笑後,錯身而過。

蒙面男子回過頭眯著眼眺望了一會,發現這成氏族人的去向,正是君子仲信和成氏宗子成何所在的東鄉邑。他頓時明白了過來,便加快速度,匆匆忙忙地朝君子趙叔齊所在的西鄉邑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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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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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畏此簡書
……

從成邑到下宮三十里官野道路,輕騎士快馬加鞭一個多時辰就能抵達。

於是剛吃完朝食,頭戴巍峨高冠,衣黑綬赤,準備去側殿處理日常家事國事的趙鞅,便接到了那兩封合在一起送來的信函。

其中一份是前任差車王孫期的親筆信,只寫了一塊簡牘的內容。

另一份是趙無恤的,洋洋灑灑抄了兩大卷竹簡。

見了信函後,趙鞅心裡也泛起了嘀咕,這才去了三兩天啊,那庶子就又鬧出什麼大陣仗來了?不是和他說過,要循序漸進,不要急於求成麼。

趙鞅將兩份信函都放在案几上,一左一右,想著先看哪一份為好。人總是會有先入為主的習慣,而這兩信中,也許分別是壞消息和好消息,王孫期和庶子無恤的說辭也許會自相矛盾,甚至相互攻訐。

趙無恤之前猜想的沒錯,他新任命的鄉司馬王孫期的確是趙鞅授意下,安排在無恤身邊的監督者,成邑鄉一旦發生了比較大的事情,就由他來通報下宮。

但趙鞅從兩信合一,又由無恤親信遣送來看,自己這個兒子心胸竟是開闊得很,一點不介意王孫期的監督,反而把一切都敞亮了說開,坦坦蕩蕩,這點倒是挺合趙鞅胃口。

不過,想了想趙無恤那醜得令人髮指的篆字後,趙鞅還是先打開了王孫期的上書。

這兩三天來,成邑所發生的一切,都簡略地記述在上面,篆字一筆一劃極其規整。內容短小,精煉,不帶絲毫主觀情緒,發生了什麼,就寫什麼,這就是王孫期的風格。趙鞅看了幾行後不由得想道,這王孫期,就算是派他進虒祁宮去做個秉筆直書的史官,也是能勝任的。

看到無恤初至成邑,被成氏刻意冷落時,趙鞅皺起了眉,暗道這鄉中小氏仗著是仲子親信,竟如此大膽,居然不把趙氏的君子當一回事!但隨後又讀到無恤先禮後兵,給了成鄉一個下馬威,以雷霆之勢迅速拿下鄉寺,撤換鄉吏後,趙鞅則忍不住為此子的手段拍案叫絕。

此小子,像他的性格。

接著是練兵,此子也頗有自知之明,而且敢於放權,絲毫不介意王孫期並未對他委質效忠,反而倚之為臂膀。其後巡視鄉里時,也親民知禮,似乎是把趙鞅之前說的,務必愛護國人的話聽進心裡去了。

隨即,在那猶如華蓋的大桑樹下的一役,就算是由王孫期那毫無起伏,不帶感情的文筆寫來,竟也讓趙鞅看得如痴如醉。他起身在居室內光著腳走了幾圈,才讓胸中湧出的熱血退了回去。

他不由得輕撫美須讚歎道:「以五人五騎衝擊兩百餘人,以一言之威嚇退敵方,使其倒戈……壯哉,偉哉!此事當浮一大白。」

簡牘的末尾,則寫到無恤昨晚攜壓倒性的優勢逼門而入,期間未殺一人,未損一卒,卻能迫使成翁低頭。而他提出的三條要求,一旦實施,便能將紮根百年的成氏徹底肢解。

這才兩天啊,趙鞅在細細思索後,覺得不可思議,就算是自己在無恤的位置上,也不一定能做得如此完美。

趙鞅知道,以上諸事統統可信,沒有半句虛言,只因為是王孫期的敘述。

不過在看到趙無恤對成氏提出的第四條要求後,趙鞅的眉頭又舒展開來。

禁止殉葬?天真,太天真了。無論如何,還是個十多歲的孩子啊,心中存有一絲婦人之仁,對此建議,趙鞅很不以為然。

他放下王孫期的報告,沉吟片刻後,開始喚上豎人,下達一系列命令。

首先是將對成氏明年節慶的帛布賞賜加倍,此子手段剛猛狠辣,可惜太過強硬。作為主君,要一手硬一手軟,敲一下還得賞個棗吃呢,他還得為兒子善後,安撫一下成氏。畢竟從趙鞅小時候起,老成翁就在一旁幫他端過溺壺痰盂,逼迫太過的話,再見面君臣都尷尬……

無恤那邊,也要給他一些額外的支持,至少,此子目前是很值得扶持的。雖然趙鞅在情感上,對侍候過三代趙氏家主的成翁沒有太多惡感,但在他領地上的任何獨立勢力,就像眼中的沙粒一般,而趙鞅是容不下沙子的。無恤兩天之內就將其掃除,讓趙鞅心中大快,恨不能舉樽痛飲,慶賀一番。

他分封諸子的目的,不就是圖著讓他們在歷練之餘,收回鄉邑治權麼?

這事情做完以後,趙鞅才慢慢展開了無恤的上書,沒卻什麼心思細看,想必只是王孫期那份簡牘的加強版。

但他錯了。

本以為裡面會是一通自我誇耀,誰知無恤壓根沒寫這兩天的經過,而是說既然有王孫期上書,他就不重複敘述了,在此只談關於殉葬制度的問題……

好自信,好氣魄!趙鞅不由得正襟危坐,仔細研讀這份長篇大論。

不過,他仍然預想著,接下來會是一通滿口仁義的說辭,和周禮,以及世間對人殉的道德譴責一樣,但趙鞅可不太吃這一套。

趙氏出自少昊之後,嬴姓東夷一族,曾是大邑商的勳貴。雖然武王滅商,趙氏入周後,在飲食衣冠等方面早已被周人同化,但喪葬的傳統卻根深蒂固的保留了下來:和周人的南北墓道不同,秦趙族人的墓穴東西走向,死者的頭永遠朝著祖先逐日而來的海岱之地,東君羲和駕六龍升起的東方。

所以,有數千年歷史的活人殉葬習俗也被保留了下來,趙鞅本人就不覺得趙氏的士大夫們死時殺幾個隸妾陪葬有什麼不妥。

當然,因為趙氏連續出了文子和景子兩位仁德之主,所以近幾十年來,趙氏大宗的幾次喪葬都沒有做殉人之事。但耐不住下頭的家臣和小宗事死如生,可想而知,此禁止人殉的法令一旦頒布,將受到多大的阻力。

所以,他覺得趙無恤的建議,是幼稚而不太可行的,也沒什麼必要。

但僅僅過了片刻之後,趙鞅發現自己又被打臉了……

這兩卷竹簡上的內容,是由無恤口述,計吏僑代筆的,那小子也知道自己字丑,登不了大雅之堂。

通篇沒有任何道德說教,沒有抒情體,而是滿滿的乾貨!

一個是來自後世的現實主義者趙無恤,一個是自帶數據的春秋數科專家計僑。昨晚兩人徹夜不眠地合作,做出來的數據分析,其嚴謹度和精密度都足以讓精明的主君趙鞅找不出絲毫破綻,順便還毀掉了他的三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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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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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始作俑者

下宮寬敞的正殿之上,幾位趙氏的重要家臣,如家宰尹鐸,中大夫傅叟,軍司馬郵無正等都站於殿中。他們面面相覷,不知道主上趙鞅忽然召喚他們到此,所為何事。

「可是為了後日的冬至大朝會?」

留著山羊鬍子的尹鐸聽到此話,臉色微沉。對後日的大朝會,他有種不好的預感,但經過這半月來的數次爭吵,主上已經聽不進他的逆耳忠言了,興許在冬至以後,他的家宰職位都可能會被中大夫傅叟取代!

唉,要是董安於還在這裡就好了,主上一定會聽他的話……

眾人正猜測間,卻見殿門處,頭頂冠帶,衣黑綬赤,腰間掛著琳瑯滿目的組佩,攜長劍的主君趙鞅正大步踏入殿中。眾家臣紛紛朝他行禮,趙鞅則微微欠身還禮。

趙鞅剛一落座,就宣佈道:「今日召喚諸位家臣前來,是有一項新的家法要商議。」他略一停頓,繼續說道:「吾子無恤建言,要在趙氏領地上禁止以活人殉葬,違者無論身份,俱嚴懲之!」

此言一出,殿下一時嘩然,有人一臉憤懣,有人不以為然,還有人面露喜色。眾人對活人殉葬的複雜態度,一覽無遺。

有位家中世代以隸妾殉葬的下大夫立刻站出來質疑道:「以奴婢殉葬乃趙氏固有傳統,何言捨棄,無恤小君子年紀尚幼,恐怕是不喑世事,方才出此驚世駭俗之言吧?」

殿內支持殉葬的家臣們一陣應和,他們早就盤算好了在死後要以家中哪些美婢、隸臣殉葬去九幽之下服侍,繼續過鐘鳴鼎食的生活,怎能一口氣廢除?

「不喑世事?」趙鞅心中冷笑,他一揮寬大的袖子,讓眾人安靜下來,接著叫豎人寬將趙無恤的那兩卷竹簡抱上來。

「念!唸給眾家臣聽聽,一個字都不許漏,讓他們看看吾子到底是有多麼『不喑世事』。」

豎人寬捧著沉重的竹簡,心中暗暗叫苦,嘴裡卻一字一句地念了起來:

「小子無恤再拜稽首:趙氏於成子、宣子之世創業於晉,然天不佑趙,致使中道崩殂(指下宮之難);幸有先曾祖父文子復起,宰執晉國;至於父親光大門楣,趙氏於斯為盛。」

家臣們相視點頭,這無恤小君子不僅能聞樂師高之絃歌而知其雅意,其文辭也還算通順嘛。

「然今晉國六分,公乘無人,政在家門,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今小子敢言,人殉一事,若不更化,下宮存亡只在旦夕之間!」

開頭的套話之後,便是這樣聳人聽聞的一段,諸位家臣聽後不由得精神一振。再繼續聽下去,他們不以為然的神色頓去,有的人額頭甚至還冒出了一層細汗。

趙無恤在文中指出,如今諸侯相爭,乃至於六卿相爭,爭的是兩樣,一是土地,二是人口。土地多,人口廣,趙氏就能勝於未戰之時;土地狹,人口少,趙氏就會落於下風。

君不見,居於虢檜之地的鄭國,因為地狹人少,雖然在春秋早期有鄭莊公小霸,膽敢在繻葛之戰中射周天子肩,縱橫中原無人能掠其鋒芒,然而卻不持久。而齊國擁有廣袤的國土和眾多人口,所以才能後來居上,成為首霸。即便後來因為內亂而失霸,但基數擺在那裡,國君再作死,也長期把持著天下第三強國的席位。

其餘晉、楚等莫不如此,有足夠的人口支持,才能出動四五千乘的兵力威服諸侯。

既然人口如此重要,那增加人口的方法有哪些呢?趙無恤認為,其中一項就是禁止殉葬!

「諸侯、卿族死後所殺的殉葬者,多的數百,少的數十;士大夫死後所殺的殉葬者,多的數十,少的數人。」

每年每家殉葬個把人不算什麼,但要是把趙氏所有領地加起來,所有士大夫、國人的殉人數量加起來呢?據計吏僑估算,趙氏諸領地合計,每年幾乎都要殉一千人左右!

量變導致質變,以前只是零零散散地聽聞,從未有人統計,所以趙鞅滿不在乎。而現在不僅是他,連不少家臣都意識到,每年殉殺一千人,這麼大的數字,即使是地位卑賤的隸妾奴婢,也實在是有傷天和了!

何況,還有更現實的東西,比如說,趙氏平均每年的人口增長又是多少呢?

計吏僑手中有現成的數據,趙鞅也依稀記得,他親手控制的五個大縣,外加下宮,去年增加的口數,也就兩千餘人,整個趙氏十三縣加一塊,也不過五千。

兩者一對比,不用無恤明說,眾家臣就明白過來了,原來以活人殉葬,會讓趙氏大宗控制的人口增長減緩一半!

如此一來,事情就變得簡單了,這是一個加減法的問題,是繼續置若罔聞,每年白白損失上千勞動力。還是讓那些殉葬的奴隸侍婢們活下來,相互婚配,則會多出不少新生兒。

趙無恤在文中疾呼道:「所以,一邊支持人殉,一邊以這種做法追求增加人口,就好像使人伏身劍刃而尋求長壽,又好像想去往南方,卻令車伕朝北邊駕駛一樣,只會適得其反!」

「小子聽說,堯、舜、禹、湯、周文王、武王這些賢王的喪禮,都極為簡單,沒有殉人。是傚法聖王而治,還是對此等傷天害理之事不聞不問,小子敢請父親抉擇!」

而推行這項「止從死」禁令的方式,現實主義者趙無恤也早為趙鞅謀劃好了:先在下宮及周邊幾個鄉邑執行,看成效和反對意見是否過大,再推而廣之到其餘大縣上。

他還設想了此舉的成效:除了部分保守的舊貴族會反對外,趙氏卻能得到全天下開明士人的讚揚,獲得尊周禮的好名聲,還能被奴婢臣妾,以及野人們感恩戴德,為之前驅效死。

當然,文中還有一點沒有說出來,那就是也會讓他趙無恤在趙氏內部,乃至於晉國、天下撈到極大的政治聲望。

對於那些拘泥不化的人,無恤建議他們干脆以土偶陶俑象徵活人,或者蒿草紮成人形的樣子去殉,這些都可以捏著鼻子認了。

無恤在文章末尾終於抒情了一把:「小子願為始作俑者!」

趙無恤在口述這些的時候,覺得自己簡直就是正義的化身,相比活人千萬,用計將那成季坑死簡直不算個事。

一家哭,何如一鄉哭,一縣哭?

然而無恤並不知道,就在他請求趙鞅以成文法形式,明令禁止殉葬的同一時刻。在南方遙遠的吳國,一場慘絕人寰的活祭正在拉開序幕。

那位號稱「大霸」的吳王闔閭,為了安葬他那位因為一條蒸魚而傲嬌自殺的吳國翁主滕玉。於國西閶門外鑿池積土,文石為棺槨,題湊為中,隨葬金鼎玉杯、銀樽珠襦之寶無數。

隨後又令倡優舞白鶴之羽於吳市中,竟一口氣騙了數千名越族人進入那長長的墓道中,按下機關,封死墓穴,俱坑之!

很久之後,得知這件事的趙無恤才更清晰地意識到。春秋貴族鐘鳴鼎食、詩書禮樂的側面,是一叢叢血染的荊棘,裡面躺滿了庶民、野人白骨纍纍的屍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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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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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兄弟鬩牆
……

當豎人寬總算口乾舌燥地讀完這長長的策論後,趙鞅慨然而嘆,眾家臣也若有所思。

之前那個說趙無恤不喑世事的下大夫家臣,早已面紅耳赤,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這位十三歲小君子對世事的瞭解程度令人髮指,甩了他無數條街!

在無可辯駁的數據的支持下,在趙鞅也表露出同意的傾向後,此法令獲得了一致通過。

其中幾位早就看趙氏人殉不順眼的家臣,比如家宰尹鐸,中大夫傅叟等,對趙無恤的好感暴增,紛紛讚歎趙氏出了一位如令狐文子般的賢君子。而在意識到更多的人口可以支撐更多的兵員和戰爭後,一向先軍主義的郵無正也不住地頷首同意。

不過,以成文法性質推行的禁令,還是在原文基礎上更改了不少。比如禁絕以活人殉葬,違反者只是罰金、罰帛,沒有像成邑那樣以暴制暴的「皆坑之」。

而另一方面,無恤也被部分心存不滿的士大夫認為,是個對他們薄恩寡幸的惡君子,在選擇世子的天平上,這個精明強悍的小君子迅速被他們捨棄了……

在安排好一切後,趙鞅略一思索,又差人將無恤竹簡的備份抄錄,送到趙氏的北方重鎮晉陽去,讓晉陽縣大夫董安於也在當地推行此法。趙鞅覺得,晉陽作為一座新建立的城池,應當有全新的開始。

其實,趙鞅還有另一分心思,對那個與他亦師、亦友、亦臣的董安於,他還想炫耀炫耀:怎麼樣,我這小兒子,很不錯吧!

也不知道其他三個兒子在初到領地後,都做了些什麼,這份無恤首倡的家法頒布時,也會刺激他們奮起上進吧?

趙鞅收回了心思,他輕咳一聲道:「既然此事已經商量妥當,那就繼續談一談,關於冬至日大朝會的準備事項吧。到時候,孤要陪同宋國大司城樂伯一起進入虒(si)祁宮,朝見國君!」

……

下宮城南面有一座小邑,名為棠,正是趙氏長子伯魯所領的鄉邑。

和無恤作為狄婢之子,在喪母后孤零零一個人不同,趙氏的伯仲叔三兄弟,卻是有不少母家親戚的。

當初趙鞅娶妻時,正室少君為韓姬,兩個同姓的陪嫁滕妾分別是魏姬和知姬。

之後韓姬早逝,魏姬便被扶為正室。

長子伯魯,就是韓姬所生;仲信,則是魏姬之子,理論上來說,他也能算嫡子;叔齊的母親則是知姬。

在冬至日大朝會將至的關口,雖然還不至於洞悉其中真相,但晉國各卿族都敏感地意識到了什麼。韓氏、魏氏、知氏也樂見自家兒孫不往暗潮湧動的新田城中湊熱鬧,而是將他們統統從公學裡喚了回來,攆到了家邑,或者鄉野之中。

於是這些卿族子弟就不約而同地往趙氏諸子新獲得的幾處鄉邑跑來,名為投奔表兄弟,實則帶著觀察刺探的小心思。諸卿子弟從小在爾虞我詐的環境中耳渲目染,稍微長大一點,就在晉國公學那個縮小版的政治社交場裡摸打滾爬,沒一個是簡單的。

所以韓氏的嫡孫韓虎,這會就呆在棠邑,韓虎十三四歲年紀,長得卻一點不虎。他承襲了韓氏男子面如冠玉、儒雅斯文的君子模樣,這會正坐在席上,玩著腰間那組玉珮,可心思卻在對面案几的趙伯魯,或者說,在伯魯手裡那份簡牘上面。

那是今早剛從趙氏下宮發來的文書,伯魯對人坦蕩,不設防備,所以韓虎已經瞧過一眼。那居然是一項新的家法,說是今後要在趙氏各領地上推行「止從死」的政策。

和趙氏不同,韓氏作為晉國公族,一向沒有大肆殉人的習慣,所以韓虎對此是贊成的,但他嘴裡說的卻和心裡想的完全不同。

「表兄,你真的要在棠邑推行這項由你庶弟首倡的法令?」

同樣是謙謙君子的伯魯抬起了頭,對韓虎溫和地一笑:「那是自然,這可是父親以成文家法的形式頒布的,我怎能不從?」

「可上軍將在分封你們兄弟四人時不是說過,要在一年後比較誰的治理最有政績麼,如此一來,那庶弟無恤豈不是領先了你一頭?你就甘心?」韓虎此言透著濃濃的關切,作為伯魯的表弟,他自然希望伯魯能成為趙氏家主。

伯魯嘆了口氣,放下了簡牘道:「不甘心又能如何,那也是因為我不如無恤。但是,止從死,這是利家利民的好事。我作為長兄,應該尊從孝悌之義,為弟弟的仁愛和才幹感到高興,怎麼能嫉妒他呢?更何況,在來棠邑之前,我和他還在下宮東門攜手同唱『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呢!」

「而且這畢竟是我趙氏家事,阿虎你還是不要過問的好。」

韓虎應諾,心中卻對這個滿口孝悌之義的表兄不以為然,真這樣下去,他恐怕要和那位曾伯祖父韓無忌一樣,因競爭之心不足而與世子之位交臂而過了。

殊不知那一首《棠棣》中還有這麼一段,「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有時候一奶同胞的兄弟,甚至還不如朋友可靠哩,也許到時候,你還得依賴我們韓氏幫助呢!

……

在下宮的另一面,仲信所在的東鄉邑,此地有五六百戶人家,四千餘人口,是四子所領鄉邑中最大,也是最富庶的一處。

君子仲信雄心勃勃地來到這裡後,本準備大刀闊斧地進行一些改制,好讓父親知道自己的本事,並在一年後完全壓倒那個狂妄的賤庶子無恤。

但當地的鄉中氏族們卻摸準了這位嫡君子的心思,他們一味逢迎,各種高帽子一頂又一頂地戴上去。自大卻沒什麼本事的仲信便忘了初衷,開始頻繁參與各種飲宴,接受氏族們的馬屁賄賂,覺得自己已經徹底將東鄉邑掌控住了,順其自然就行,不必做太多動作。

然而今晨,從下宮送來的簡牘文書卻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將他從迷夢裡打醒。原來僅僅三四天時間,那個一刻也不安分的賤庶子又鬧出了大陣仗,他首倡了「止從死」的建議,而且父親居然同意了!並將這一建議以成文法的形式頒布,還要仲信在東鄉推行。

這對他而言,比吞了一隻蒼蠅還噁心,仲信狠狠地將文書扔到了地上,滿眼冒火,而他幕中那些東鄉的氏族子弟則面面相覷。他們幾代人來一直都做著殉人的事情,要是這條法令被仲信嚴格推行下去,就再也不能帶著殉葬奴僕去伺候自己死後的奢靡生活了。

於是,眾人便紛紛出面譴責這文書法令的荒謬,但又不敢明裡指出家主趙鞅是「亂命」,只能把矛頭對準那個讓仲信不喜的賤庶子。

真是瞌睡時來了枕頭,仲信越聽越覺得沒錯,而他的表弟,晉卿魏氏的嫡子,和仲信性情相似的魏駒所說的一番話,更是讓他心花怒放,徹底忘了嫉妒與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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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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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一生之敵

面相忠厚,年紀才十六七歲的魏駒說道:「仲兄不必困擾,且容弟說一段齊魯分封的往事。」

仲信氣鼓鼓地問道:「這和今天的事情有何關係?」

魏駒淡淡一笑:「自然是有關係的,仲兄且聽我慢慢道來。我聽說周文公的兒子伯禽受封魯國時,去了三年以後才回來向周公匯報施政情況。周公問他:為何如此遲晚?伯禽說:我在魯國大興改制,變其風俗,改其禮儀,要等三年才能看到效果,因此遲了。」

「而太公望受封於齊國,僅僅五個月就向周公匯報施政情況。周公說:為何如此迅速?太公說:我簡化齊地的儀節,一切從其風俗去做,所以很快。等後來太公聽說伯禽匯報政情很遲,便嘆息說:唉!魯國後代將要為齊國之臣了,為政不簡約易行,民眾就不會親近;政令平易近民,民眾必然歸附。」

「如今,齊國果然強大,成為我晉國大敵,而魯國非得在晉國保護下,才能稍得喘息。」

魏駒將這段齊魯的往事緩緩道來,趙仲信聽得連連頷首。

魏駒頓了一頓,接著說道:「那賤庶子無恤在成邑大興改制,變更人殉的習俗,豈不和魯侯伯禽一樣?而仲兄在此入鄉隨俗,不輕易更制,豈不是和齊太公一樣?照我看來,過上一年,仲兄便會同齊壓制魯一般,將那賤庶子的施政遠遠拋在後頭了!」

仲信一聽對啊,就是這個道理,不由得當場拜謝魏駒指點迷津。

而對於這項下宮頒布的法令,他明裡尊從,其實卻不以為然,竟放任當地氏族繼續暗中以隸妾,甚至是小宗親屬殉葬。

仲信現在無比堅信,自己「入鄉隨俗」「無為而治」下的東鄉邑,在一年之後,一定會比那賤庶子的成邑強十倍,百倍!

魏駒明面上這樣說,暗地裡卻將那趙氏法令,連同趙無恤這名字牢牢記在了心裡。

他才不像仲信一般迂腐而好糊弄,而是大智若愚,何況魏駒記得清清楚楚,一百多年前,他們魏氏的先輩魏顆,也公然做過禁止人殉的事情,還留下了一個典故。

而在屋外,仲信的御戎,上士成何正一臉陰沉,聽族人痛訴這幾天在成邑鄉發生的事情。那成氏族人走了一天一夜,跋涉了幾十里山路,才匆匆來到東鄉,這會正哭得稀里嘩啦。

「宗子,你一定要為我們做主啊。」

聽完以後,成何幾乎咬碎了牙齒,他臉上那條如蜈蚣般猙獰的傷疤仍在,下雨天還會隱隱作痛,冬狩時賤庶子打的那一鞭子也忒狠了。而且,賤庶子一到成邑,還對自家氏族如此嚴苛,如今又要釜底抽薪,將成氏肢解!

但成何對此卻無可奈何,他的鄉宰職位是被趙鞅親手削掉的,能有什麼辦法?他只能讓這族人稍事休息後,回成邑傳話,讓家中的老阿翁儘量隱忍些時日,再叫弟弟阿季來東鄉暫避幾天。

惹不起,我們還躲得起!

等熬過這一年,君子仲信得了諸子最佳的政績,便能獲得世子之位,到時候一定會想辦法讓那賤庶子乖乖滾離成邑。到那時,他再回成邑秋後算賬!什麼成巫、竇彭祖、甲裡桑裡,這些叛逆統統要嚴懲不貸,以十倍百倍報復之,而那兩個逃跑的隸妾,也要抓回來,在死去的叔伯墓前碎屍萬段!

成何現在還不知道,他的弟弟成季,已經於今晨暴斃了,死前還受了不少苦頭。

等消息傳來後,成何痛苦不已,也從此將趙無恤當做一生之敵,不死不休!

……

在原本的歷史上,趙襄子真正的「一生之敵」,那個被稱為知伯,欺凌壓制得襄子數十年不得喘息。最後還將他在晉陽圍困三年,讓趙氏差點舉族滅亡的終極大BOSS,現在卻僅是個和無恤同齡的總角小正太。

這位少年現在正坐於兩馬駕轅,無帷無幔的軺車上,對著作依依惜別狀的叔叔知果和表兄趙叔齊冷眼而視。

叔齊的母親,是知姬,也就是知氏的一位庶女。和韓虎、魏駒跑到伯魯和仲信的鄉邑打秋風一樣,知果也以追逐獵物為名,帶著這位備受全族推崇的小侄子,跑到了表侄趙叔齊新上任的西鄉一探究竟。

趙叔齊為了體現東道主的排場,擺下了華麗的燕饗,召喚鄉中各氏族作陪,看得出來他們已經因為種種原因投效了叔齊。他還帶著叔侄兩人在城邑裡轉了轉,叔齊新官上任三把火,西鄉中處處是隸民們忙碌的身影,數個水利、修繕、城防的工程正緊鑼密鼓地展開。

在呆了一夜後,知氏叔侄準備離開,這才有了眼前的這一幕。

知果朝恭送他們出牆垣的趙叔齊再次還禮,才上了軺車,卻見身旁的少年一言不發,看也不看在他們身後禮貌下拜的趙叔齊,態度十分倨傲。

少年名為知瑤,是知果兄長,世子知申的次子。他長得鬢髮俊美,身材長大;雖然才十二三歲年紀,卻已經能射箭駕車,堪稱勇力過人;而且博學多才,君子六藝,舞蹈劍術無一不精,任何事情一學就會;他還善於巧辯,智力超群;更難得的是意志堅定,做事果敢。

換句話說,這就是一個天才。

趙無恤最近雖然大出風頭,但要真和這位渾身上下籠罩著神童光芒的知瑤比起來,就瞬間變成了普通的路人甲。而同輩的韓虎、魏駒、范禾等雖然皆一時之選,卻都無法與知瑤相提並論……

知瑤集如此多的長處於一身,也難怪受到了知氏全族上下的一致喜愛。

唯獨和他相處較多的知果才知道,自家這個侄兒,在表面的五項賢才之外,卻還隱藏著一顆無比驕傲和殘忍的內心。

知果捋了捋短鬚,問道:「阿瑤,你覺得你叔齊表兄治下的鄉邑如何?」

知瑤彷彿連評價都覺得欠奉,他用稚嫩的聲音懶懶地說道:「跳樑小丑而已,不說也罷。」

知果十分奇怪:「是麼?但我看鄉中四氏已經向他臣服,全鄉上下也一片琴瑟相和,看來能做出不少政績啊。」

「阿叔大謬,這西鄉的一切,全然是鏤空的花花架子,猶如空中樓閣。叔齊心思縝密,以陰暗的手段操控氏族,驅使隸民,卻失之於狡黠。叔叔可能覺得他挺聰明,但在我眼中,簡直像蠢笨的狗彘在做粗劣的表演。照我看,他頂多和夷吾一樣,空有鷹視狼顧之相,背信棄義之舉,卻成不了大器。」

知氏是目前唯一還侍奉著晉侯的卿族,雖然其真正目並不是想尊公室,而是攀附藉以為助力,但表面文章還是要注意的。於是知果輕咳一聲道:「阿瑤,你怎能直呼晉國先君惠公的名諱……」

知瑤不以為然,「六卿連活著的國君都弒殺了兩位,叫一叫死君的名字又能如何?他還會從墳墓裡爬出來教訓我不成?更何況,晉國早已是重耳一系的邦國,夷吾連七廟都不能配享,非吾君也!」

得,連文公名諱也叫上了,不過他一通話引經據典,駁得知果無話可說。

少年老成的知瑤說罷不再搭理在他看來僅有中人之姿的叔叔,而是偏著頭望向天邊黑壓壓的雲層,那是都城新田的位置,正是暗潮湧動之際。

祖父知躒這些天一直避而不談,實則卻關心無比的冬至大朝會,就在明日!

知瑤稚嫩的嘴角又牽起了一絲冷笑,他暗暗想道:「比起愚昧卻自以為聰明的表兄,我倒是對那個『獲白麋』『知雅意』首倡『止從死』的趙氏庶子無恤有些興趣,也不知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希望這場冬至日的狂風驟雨過後,在來年的新田公學裡,我能會他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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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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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心懷愧疚

此時,在成邑鄉,野人出身的伍長井也正苦著臉,眺望遠處烏雲密佈的天際,只希望昊天上帝能降一場冰冷的冬雨讓自己清醒些。

自從他將成邑近況悄悄記在竹片上,遞交給君子叔齊的暗子後,井這幾日簡直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心中十分矛盾。

在來到成邑僅僅數半旬的時間裡,他親眼目睹了此地迅猛發生的變化。

成裡那堵高大厚實的石牆被羊舌戎帶著趙兵,花了數個時辰,用銅錘銅撬砸開了一個巨大的孔洞。之前不可一世,膽敢給君子臉色看的成氏最終咎由自取,就如同這堵牆一般,轟然倒塌。

不過破壞之後的清理,卻是個大問題,光靠趙兵和鄉卒搬運,大概要半個月時間。

而後君子又下了令,這些堆滿了路口的磚石,成邑鄉的國野民眾可以隨意前來拾取,至於是帶回家修井壘牆,還是去田畝加築阡陌,君子一概不問。

用君子的話說,這叫「充分發動人民積極性」,眾人聽得雲裡霧裡,壓根不懂。

成氏打造這堵「防備盜賊」的石牆可花了不少心思:采的是附近山中最好的石料,再用濃濃的粟米汁和土漿抹滿縫隙。於是成邑鄉的民眾們蜂擁而至,大家都同瘋搶一般,結果兩天時間,就被全鄉民眾搬了個精光。

要不是趙兵們攔著,他們也許還會衝進剛辦完喪禮,卻又再次掛上縞素的成氏莊園裡去,把那些路邊種植的栗樹桃樹統統砍了,並把門扉也拆卸帶走。

直到這時,眾人才明白君子所說的「人民群眾積極性」有多麼可怕。

也就在昨天,井聽說前任鄉司馬成季死了,據說死的很慘,皮膚潰爛,兩目流膿,死前嘔血三升,舌頭被咬得血肉模糊,口中卻還在罵著「乃公」「賤庶子」「爾母婢也」等粗話……

大家都覺得成季是在土裡埋了一夜後得了風寒惡疾,但只有見過成巫、虞喜等人強灌成季毒藥的井才知道,這是君子無恤留下的後手。這位一面仁慈,一面又狠辣的君子,讓他有些不寒而慄。

不過至少經此一役,成氏可不敢再找隸臣妾來殉葬了。

因為來自下宮的法令已經正式頒布,不僅是成邑,整個下宮五鄉,以後都要執行君子首倡的「止從死」家法。士大夫、國人們或許不覺得這有什麼,甚至略為不滿,但身為野人的井卻有不一樣的感受。他的一位姑姑,就是在數年前被主家殘忍殉殺的,入殉葬坑前哭天搶地,他對此記憶猶新,從此以後,作為卑賤的野人隸臣,朝不保夕的日子總算是過去了。

但君子無恤越是愛民惜民,越是對井推衣衣之,推食食之,井的內心就越發的痛苦和矛盾。

於是他身為伍長,卻一直在干徒卒的活計:搬運成氏私藏的兵甲、粟米等事情上,他都爭著去做。平日練兵也最為認真,他所在的伍在昨天的臨時考校中還拿下了全卒第一的成績。或許只有勞累才能讓井忘記自己的背叛,好像只有為君子做更多些事情,才能彌補他的愧疚。

但他卻別無辦法,因為全家人的性命,都捏在君子叔齊的手中!

這天,當井搬著最後一批兵甲到達府庫後,卻被一臉惡相的田賁給喊住了。

田賁穿著戎服,胄卻戴得歪歪斜斜,按著腰間那把青銅短劍,雖然當上了兩司馬,可氣質還是個浪蕩子惡少年,不似軍官。

田賁叫住了正在忙碌的井,說是君子無恤召喚他前去鄉寺。

井心中咯噔一下,心裡暗道:「難不成是那件事情被君子知曉了!?」

井試探著地詢問田賁,卻被他沒好氣地瞪了一眼:「我怎知主上喚你作甚?快些去就是了!」

卻是田賁這兩天一瞧見成氏大宗的人出門,就去踹上一腳找茬,用幘布蒙了眼睛當騾馬使喚,或者搶下其冠帽沖裡面撒尿……然後他就被君子無恤訓斥了一頓,說是對成氏已經不計前嫌,不許趙兵再無端欺凌之,所以田賁才心情不佳。

井只好一個人去了鄉寺。

鄉寺就在府庫隔壁,君子在成氏潰敗後,也沒有放鬆警戒,他命親信虞喜帶輕騎士在成邑外圍巡視,穆夏則帶著一兩步卒守衛鄉寺。鄉寺門口有兩個趙兵持戈看守,相對直立,若是其他人前來,少不得會被仔細盤查,但井是熟面孔,兩人隨便問了幾句,就放他進去了。

進入寺門,是二進的院子,外庭既廣且深,井過了頭層院落,又在二院門外經過兩名趙兵崗哨,才到達內庭,庭正中是一個屋簷飛角的大堂。

高大威猛,渾身披了三層甲的穆夏如同一尊巨像,持一丈長戟,沉默而堅定地守在堂門外,他是保衛君子的最後一層壁壘。

井踏上木板鋪就的走廊,朝穆夏點頭致意,這才發現大堂門口已經有兩雙鞋履。他將沾了泥土的皮履小心擺放在門口,還特地嗅了嗅足衣有無異味,這才唱了聲諾,垂著首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卻見深衣廣袖,留著一頭黝黑總發的君子無恤坐於堂正中,鄉司馬王孫期,以及井的頂頭上司羊舌戎位於兩側席上。見到井進入,他們的交談頓時停了下來,目光都集中到了井的身上。

井正要下拜行禮,卻只聽君子無恤嘴角帶著一絲他看不出意味的笑,說道:「井可算來啦?我等正談論你呢,你可以啊,又做下好大事!」

井心中一沉,暗道自己的背叛果然被明察秋毫的君子知曉了,別看君子平日對趙兵極好,但對待忤逆者,比如那成季,卻是心狠手辣。井知道,自己此等行為,已經是百死莫贖了。

他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堂上,重重稽首砰然有聲,口中說道:「井知罪!」

這下輪到趙無恤愣住了,他和堂上兩人面面相覷,說道:「你哪有什麼罪?我的意思是,你的伍在卒中大比時,名列第一,而且你平日也最為勤勉,我今天喚你來,卻是有事情要說。」

他隨意一指:「喏,你就先坐在那邊的席上吧。」

井一看,竟然不是捉他來問罪的,便鬆了口氣,但隨即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這卑賤野人氓隸之徒,竟然在堂上有一席之地?

他感動之餘,又猶豫了半響,還是他的上司羊舌戎說道:「主上讓你坐,你便坐,磨磨蹭蹭什麼?」

井到鄉堂末尾的席上坐下,他臀部只敢稍稍貼著腳,雖然以往無數次地羨慕這個位置,但此刻卻覺得像坐在火盆之上,心裡依然惶恐不已。

既然不是問罪,那究竟是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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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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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請君憐惜

卻聽到君子無恤和王孫期、羊舌戎兩人商議道:「既然成氏已經俯首,那就意味著多出了四五百號青壯男丁可用,我是這樣打算的。以原來的那一卒為正卒,操練勤勉些,作為成邑的常備;而成氏交出的那些野人氓隸之輩,抽調強壯者百人組成更卒,每個月操練兩次即可,作為預備。」

如今趙無恤在趙兵中的威望已經高到無可復加的程度,他的每一條命令,幾乎都會被毫不懷疑地執行,除了王孫期,無人會反對,而且無恤也做好了對策。

他對已經皺起眉頭,欲言又止的王孫期說道:「王孫可是覺得成邑兵力超過了家法規定?此事我已經上書求得父親同意,這是發回來的簡牘和加蓋的印。」

王孫期在接過簡牘確認印信無誤後,便只能頷首同意,前些天,他才和趙無恤進行了一次開誠布公的交談。

王孫期坦白,自己名為御師,其實是趙鞅派在無恤身邊的監督者。他以為無恤會不高興,甚至暴跳如雷,但無恤卻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說那又何妨,他正需要有人監督,昔日成王封建諸侯,尚且有宗周派去的「監」呢。而且,監督者,其實也是保護者和協助者,這正是父親愛護他的拳拳之意。

於是事情就簡單多了,甚至無恤那份關於「止從死」的長篇大論,都是和王孫期打的小報告合在一起發出去的……

「既然鄉司馬也認可了,羊舌下士,那我便任命你為新的卒長,負責加募更卒事項。」

羊舌戎滿心歡喜,圓臉漲得通紅,雖然只是作為預備役的更卒,但好歹是個卒長,比他原先擔任的兩司馬高出一級。以往在下宮,或許數年才能升一次官,投效君子無恤果然是正確的選擇。羊舌戎覺得,他距離位列大夫,復興羊舌氏的那一天越來越近了。

無恤又說道:「至於更卒中的四個兩司馬,我打算選取下宮趙兵中的伍長們擔任,也方便管理,井,你便是其中之一!」

井耳朵裡嗡嗡作響,以為自己又聽錯了。

趙無恤卻拋出了讓他更加震驚的話:「我還會上書下宮,將你的身份提升為國人。」

井心裡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什麼滋味都有,感激,愧疚。他恨不能馬上委質效忠,從此將性命交付給君子;同時又想立刻在堂上自刎謝罪,但又放心不下性命隨時可能不保的家人們。

他只能朝趙無恤再次稽首謝恩,同時希望君子叔齊的暗子,永遠不要再出現了!

……

辦完這件事後,趙無恤準備去後院,看看明日冬至節的燕饗都準備得怎麼樣了。

忠誠的穆夏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他已經隱隱成了無恤專職的親衛隊長,有這個武力值爆表的猛士在,就算再出現一次那天在桑裡的遭遇戰,趙無恤也有膽量再闖一回。

「做英雄的感覺,其實還蠻不賴的……」不過,千金之子不坐危堂,這種事情可一而不可再啊。

春秋時,前堂後室的住所格局已經出現,鄉寺後面,就是趙無恤的新住所了。一個二進小院落,收拾得十分整齊,院中有棵海棠樹,角落裡有雞蒔,還有用蔑耙圍住的菜畦,裡面種上了嫩綠的蔥韭和葵菜,這些都是他的兩名女婢閒暇時佈置的。

被季嬴派到無恤身邊來的侍女媛剛好在院子裡,她容貌平平,正抱著一個陶罐給菜畦澆水。看到無恤進來,又見了無恤身後大塊頭的穆夏,臉色頓時發紅,連忙行了一禮,又低著頭抱著陶罐繼續打水去了。

趙無恤盯著她作小女兒態離開,又回頭曉有興致地瞧了瞧正兩眼瞪天,同樣臉色發紅的穆夏,他心裡覺得好笑,這兩人,絕對有點問題。他對媛本就沒絲毫感覺,自然樂見其成,但也不點破。

鄉寺的房屋略顯陳舊,但打掃得很乾淨,無恤進門時,只見他新收的另一個女婢正穿著淡紅色的直裾深衣,蹲在案前擦拭。她發如烏雲,末端用綠色的幘紮住,從後面看去,腰肢誘人。

女婢聽到聲響,便轉過頭來低眉順眼地行禮。

「奴婢見過君子……」

少女十三四歲年紀,長著一張瓜子臉,聲音柔媚,眼睛總是水汪汪的,雖然現在身子仍然是瘦巴巴的,但只要再這樣吃穿不愁地過上幾年,該長肉的地方自然會長。

她正是那日從成氏逃出來,給了趙無恤畢其功於一役機會的殉葬隸妾,自稱薇,她的弟弟叫敖,都是成氏那死鬼叔伯的隸妾和隸小臣。

在那日之後,趙無恤一心投入在說服趙鞅推行「止從死」制度上,倒是沒太在意她們。但第二日姐弟兩人卻求了鄉三老成巫,前來拜謝無恤,並匍匐在地長拜不起,聲稱願意為無恤隸妾隸臣,做牛做馬以報救命大恩。

無恤說服不了她們,見其無處可去,也只能順水推舟,讓姐弟兩人留了下來。美貌而勤勉的薇,就做了他的女婢,從此無恤的居室內也賞心悅目了不少。而那機靈的小童敖則被無恤安排去了馬廄,跟在虞喜等輕騎士身邊做些輕鬆的活,相當於輕騎士侍從吧。

現在看來,薇那天被成季毆打的傷已經完全好了,在洗乾淨臉蛋,穿上了侍女媛不情不願獻出來的舊衣後,她的顏值便蹭蹭往上升。以絕美的季嬴為衡量標準的話,現在的薇已經達到了季嬴五分之一美。

不過趙無恤在從頭到腳欣賞了一通後,又皺起了眉,因為薇這身淡紅色深衣的著裝,他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有點向季嬴打扮靠攏的意思,但畫風完全不對。

他摸著無須的下巴,繞著跪在席上的薇轉了兩圈,看得少女一驚一乍,以為做錯了什麼事情。

無恤在回憶起那天初見時,薇那浮萍弱柳一般的模樣後,他猛地明白了過來,於是一張口卻說出了這麼一句混賬話:「快把你這身衣裳脫下來。」

話一出口趙無恤才發覺其中大有歧義,但已經來不及了,薇滿臉震驚,水汪汪的眼睛彷彿要滴下淚一般。但她沒有猶豫,顫抖著手就開始解開深衣,動作還很快,一眨眼的功夫已經露出了雪白的香肩,一副任君採擷的模樣。

薇滿臉通紅,柔弱地緊閉雙眼,口中細若蚊蠅地說道:

「請……請君子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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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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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有女如雲


趙無恤這下是真囧了,他現在還真沒這方面的打算,一雙手干放著也不是,去幫她拉上衣服也不是。

就在這尷尬的時刻,門口也傳來了「嘭」的一聲脆響,卻是侍女媛抱著裝滿水的陶罐回來後,好死不死正巧聽到了趙無恤這句話。為免失聲驚叫,她連忙用手掩住了張大的嘴巴,卻又摔了陶罐,水流了一地。

難道,難道傳聞中卿大夫君子們,十二三歲年紀便會收了室中女婢暖榻的事情,就要發生在無恤小君子身上了麼?那君女來之前囑咐過的話怎麼辦……而且這還是光天化日之下啊,要不要幫他們將門扉關上?

見了如此光景,趙無恤暗道不妙,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乾笑道:「口誤,口誤,我的意思是,這身衣裳並不適合薇。媛,你還有沒有純白,或者帶著墨色的衣服,借給薇穿一穿,等冬至節過了,我再讓織工給你做幾件暖和的新衣。」

見無恤如此解釋,媛這才拍了拍平平的胸口,長出一口氣,但又擔心是不是自己誤打誤撞,攪了君子的好事?她已經十五六歲年紀,過了天葵之年,開始略知人事了,否則也不會和同齡的穆夏撞了個滿臉通紅。

拉著已經羞得滿面通紅的薇進了側室,尋了件純白的深衣,以及玄色的頭巾給她穿戴上後,媛又不動聲色地在薇的腰間重重擰了一下,低聲警告道:「你這賤婢,認清自己的身份,休得引誘君子,來之前君女可是囑咐過的,君子年紀尚小,不要讓他太近你們這等鄉野女流!」

這話說得媛自己臉也紅了,而薇吃痛,咬著殷紅的嘴唇點了點頭,她想到剛才的光景,心裡依然像有一隻兔子似的,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過了半響之後,薇終於低著頭緩步走出來時,趙無恤不由得眼前一亮,心中直呼這才對味嘛!

她穿著縞色的曲裾深衣,猶如雲朵白茅般純潔,頭戴玄色的幘巾,又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眼中水汪汪的,有一絲生來就帶有的哀傷,讓人我見猶憐。

女要俏,一身孝,那天作為殉葬品,一身素稿墨絰的少女重現眼前,趙無恤又繞著她轉了幾圈,口中嘖嘖稱奇。嗯,在穿對了衣服後,現在大概已經有三分之一的季嬴美了。

前世的制服控趙無恤對這場cosplay十分滿意,他誇獎道:「這才對,比剛才漂亮多了,正如詩言,出其東門,有女如雲;縞衣綦巾,聊樂我員。說的就是你啊,你今後就這身打扮了,冬至後,再讓織工給你做上幾套相似的。」

被恩人誇獎,薇也心中暗喜,但又想起了媛的警告,便垂首細若蚊音地應道:「只要君子高興就好,下妾與阿弟必結草以報之……」

「結草以報之?」趙無恤記得前世好像有個結草啣環的成語,但究竟是什麼含義卻忘了,讓不知道這是何典故,只能裝作聽懂一般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他得去找博學的計僑問問,不然連個女婢說的話都聽不懂,他這號稱「能知雅意」的有匪君子不是要暴露了麼?

而薇在無恤走後,又輕輕念起了方才所引的那首詩篇:「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雖則如雲,匪我思存,即使君子誇我像白雲一般美麗,我卻並非他心中思念的人啊。」

君子真正思存的人又是誰呢?

她方才說要結草以報之,並非虛言,雖然不至於自薦枕席,但若是君子想要她的身體,她也隨時可以閉目奉上。

她現在的心願,除了報恩外,就是想給阿弟謀一個好的出路。說起來,她們還有那件藏了許久的傳家之物可以獻出呢。而且也只有無恤這樣的仁德君子,才配得上那無價之寶!

……

趙無恤是在鄉寺側室找到的計僑。

無恤進門時,只見計僑這貨又不務正業,他將成邑上計和來年預算扔到一邊,反倒蹲在沙盤上劃著豎式和「周髀數字」解題。從側面看去,計僑時而顰眉苦思,時而若有所得,在屋內手舞足蹈地嘿嘿傻樂。

真不愧是算痴一枚……趙無恤無語了,他一聲輕咳,才將計僑從數學的世界裡喚了回來。

在聽趙無恤詢問起「結草」究竟是什麼意思時,被打擾到思路的計僑便報復性地深深鄙視了無恤一把:「君子連這都不知道?」

倆人經過多日相處,越發的熟悉對方,前些日子因為傳授計僑「周髀數字」而籠罩在趙無恤身上的那層神秘光環,也慢慢褪去。

所以他現在和計僑的關係頗有些複雜,亦君臣,亦師徒,也亦朋友,平日裡開上個把玩笑也屬常事,但每次無恤被鄙視後,都會拿出一道後世奧數難題報復回去。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我虛歲也才十四,怎麼可能事事都知道,先生快和我說說這究竟是何意。」

計僑捋了捋短鬚道:「說起來,這一典故,和君子最近做的事情倒是有幾分關係。」

「哦?和我有關係,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更有興趣了。」

「君子當知道,我晉國魏氏,在晉文公時有一位勇士魏武子,伴隨文公流亡各國,城濮之戰前還曾為文公車右。而他的兒子名為魏顆,又因為被封在令狐邑,所以從魏氏裡分出來一個小宗令狐氏,謚號文,故也可以稱之為令狐文子。」

魏氏?趙無恤略一沉吟,這可是原本歷史上,三家分晉時撈到好處最多的一家,也是戰國初期百年間無可爭議的霸主。戰國中後期牛&逼哄哄的秦國、齊國、楚國,當時都被魏文侯帶著趙韓兩個小夥伴揍成了豬腦子。

關中老宅男秦國被虐到絕望,河西之地丟得一寸不剩,於是秦伯火了,一咬牙將一位公主投河嫁給黃河河伯,寄希望於鬼神顯靈幫助抵抗魏兵……

出過無數兵法家然而實戰裡卻並沒有卵用的齊國,被三晉一路揍到了都城之下,連姜姓齊侯都被活捉了來獻予周天子,在三晉列為諸侯的典禮上當經驗寶寶……

而楚國也一路向南敗退,春秋時吞併的中原土地吐出來大半,辛辛苦苦三百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而趙國在趙襄子死後,也成了魏國的小弟,想到自己的「後人」這麼不爭氣,趙無恤就氣哼哼的,發誓這一世定要叫歷史掉個個,讓魏家人給自己跪舔。

當然,趙魏韓三家目前關係還不錯,尤其是趙韓,更是鐵桿盟友。兩家歷代聯姻,你扶持我我扶持你,好到可以穿一條褲子的地步,是最可以信賴的夥伴。至於魏氏,關係就要稍遠一點,而且近來據說還和知氏眉來眼去。

計僑繼續說道:「那魏武子有位寵妾,他生病時囑咐兒子魏顆說:『我若死了,你一定要選良配把她改嫁出去。』後來魏武子病重,就反悔了,又對魏顆說:『我死之後,一定要讓她為我殉葬,使我在九泉之下有個伴兒。』」

「等到魏武子死後,魏顆卻沒有把那侍妾殺死陪葬,而是作主把她嫁給了別人。他的弟弟責問他為何不尊父親臨終遺願,君子你猜那魏顆是怎麼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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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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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章 殖我田疇(上)

趙無恤略一沉吟,猜測道:「魏顆是不是說,魏武子在病重時所說的遺願是神志不清的亂命,而他在神志清醒時的吩咐,才是真正需要遵從的?若我是魏顆,我便會這麼回答。」

「然也!雖然相隔百年,但君子與魏顆的心思,居然不謀而合,難怪下宮的士大夫們已經紛紛傳揚,趙氏也出了一位賢明的令狐文子!」

趙無恤恍然大悟:「怪不得先生說和我有幾分關係,原來那魏顆也做過抵制人殉的事情,他在這方面可比秦穆公、齊桓公要仁德明智多了,可惜沒有以法令形式頒布,推己及人啊……」

計僑又看了無恤一眼,心想在晉國除了你們趙氏,誰還會有大肆人殉的風俗啊,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那後來呢,先生還沒說到這結草的典故是如何產生的?」

「那是九十年前,晉景公七年,秦伯出兵伐我晉國,晉軍和秦兵戰於輔氏。當時魏顆為將,他在受命致師時,與秦國猛士杜回相遇,二人便廝殺到了一起。戰車被毀後,又下車步戰,一人持干戈,一人把長戟,鬥得天昏地暗。」

「正在難分難解之際,魏顆突然見一晉國老卒用草編的繩子套住杜回的腳,使這位堂堂的秦國大力士站立不穩,摔倒在地,當場被魏顆所俘,使得魏顆在這次戰役中大敗秦師!」

趙無恤聽到這裡,合掌笑道:「原來這就是結草的出處,那結草的老者,莫不是被魏顆救了一命的侍妾親人?」

「正是那侍妾的父親,從此以後,就以結草比喻受人恩惠,定當厚報,生死不渝。君子,你是從哪聽來的?即使在晉國,除了士大夫外,很少有人知道這典故啊!」

「說來先生不信,是我前幾日救回的侍女薇說的。」

計僑嘖嘖稱奇:「君子這侍婢看來不簡單啊,生僻的典故竟能張口就來,竟像一位士族淑女了……不過想來也正常,叔向大夫也曾說過,昔日的欒、郤、胥、原、狐、續、慶、伯這八個大族的後人,都已經淪為低賤的吏役了。現在,連羊舌、祁、邢侯等族都已經湮滅,世道更加不堪,也許她就是其中哪一家的後人吧……」

……

之前的閒談只是正餐前的調侃和點綴,趙無恤來找計僑,卻是有實實在在的事情要商議。

他正襟危坐道:「先生,成氏既倒,時不我待,要在明年冬至之前拿下上計第一的話,有些計畫便要緊鑼密鼓地開始了。我認為最重要的,便是先保證糧食產量,我想著,在冬至以後,就要敦促鄉民們開始冬種!」

「冬種?主上打算種什麼?」

「自然是小麥了!」

明天就是冬至節,趙無恤想到前世在農村,冬至日時家裡會做餛飩和面條吃。這一回憶便一發不可收拾,後世用小麥麵做的種種美食一一浮現眼前,饅頭、籠包、餃子、油潑面、烙餅、糕點……趙無恤很是怨念,他希望明年冬至時,便能吃到這些好東西,嗯,還要與姐姐季嬴分享。

雖然他從下宮帶來了不少未脫殼的麥子,但還得留著播種,而且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比起滿足自己一個人的口腹之慾,能讓全成邑的國野民眾都能吃飽吃好,才是他最大的追求。趙無恤只能吞了吞口水,忍過這個冬天了。

趙無恤在一邊意淫著後世的各種麵食,卻聽計僑嘆了一口氣道:「果然如此,難怪主上將下宮府庫裡的麥種帶了大半來成邑。然而,請聽僑一言,主上此舉並不可行!」

趙無恤原本興致沖沖,現在卻被潑了一瓢涼水,他反問道:「不可行?這是為何?」

計僑說道:「君子有所不知,計僑做了十年計吏,雖然從未下田勞作過,卻也對此略知一二。比起需要大量灌溉的小麥來,粟米才是明年的重中之重,其位列五穀之首,耐旱耐寒,是我晉國民眾的主食。」

可是小米的產量和能養活的人口遠遠不如小麥啊,趙無恤的美夢受到了打擊,他反駁道:「先生休得匡我不懂農稼,我也知道,小麥冬至前後種下,待到夏四月便可收穫,而粟米五月播種,到秋九月收穫。這一冬一夏,剛好一個循環,既能增加一次收成,又不耽誤農時,只要敦促民眾勤勉一些即可,何樂而不為?」

「至於水利,自我之下,成邑現在有一百正卒,又新募一百更卒,在農閒之時,便可以差遣他們開鑿溝渠。只要有先生幫助,統籌得當,將成邑附近的溪水沿著地勢引到農田,或者打一些深井出來,並非難事!」

計僑對無恤說的仍然不甚贊同:「主上這就是不知農稼之難了,據僑所知,冬天時,土地一般都會用來休耕,民眾至多會在地裡種一些菽豆。」

「若是主上強令民眾種麥,不許休養地力,擁有土地的國人們恐怕會大為不滿。正所謂土敝則草木不長,氣衰則生物不育,恐怕用不了幾年,成邑的熟地便會地力耗盡,變得更加貧瘠,出產越來越稀少。主上,不可因為一年的收成,而毀了成邑的千畝田地!不可為一時之利,毀百年之業啊!」

趙無恤愣住了,「休耕?」這個詞在後世的集約型農業中聽得不多,但前世無恤也在農村呆過段時間,所以有些印象。

為了讓土地持續擁有產糧能力,在耕種之餘,要儘量讓它有時間休養生息,這就是傳統的休耕制。

春秋時雖然已經知道了綠肥的作用,來成邑時,趙無恤他們還在路邊的旱地裡見到有隸民以秸稈還田。但牲畜肥還未推廣開來,即使有,也是粗放的隨意播撒,而且不會漚肥。甚至在最落後的甲裡,里民們還在過刀耕火種的生活。

加上成邑的田地底子本來就是「厥土下下」,所以才會出現地力薄弱的情況,鄉民們一年只能在熟地裡種一次粟米,外加幾把菽豆,再多就會出現難以為繼的土地危機。而想要在山林裡開墾出新地,光靠這青銅時代的大量銅石工具,是比較困難的,被稱為「惡金」的鐵器雖然已經出現,但尚未普及。

所以為了讓土地休息後出產更多粟米,小麥才種植得不多,何況小麥蒸煮出來的口感並不好,所以庶民吃不起,貴族不待見,兩邊不討好。

聽到這裡,趙無恤眼前豁然開朗,他拊掌一笑:「先生原來是在擔心這個!請放心,無恤自有妙計,可以讓土地能夠連續輪番耕作,而且還不傷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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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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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殖我田疇(下)

「君子所說可是真的?」計僑感到難以置信。

「先生若是不信,且讓讓在鄉中尋幾位善於農稼的國人來,讓他們聽一聽我想到的法子,如何?」

計僑應諾,便讓竇彭祖找了兩人來,一位名為成壟,一位名為桑羊翁。

他們的身份都是擁有土地的國人,雖然沒有擔任鄉吏,但是威望很高。

在席間,趙無恤向倆人透露了一些後世農業生產的經驗。然而他前世雖然在農村呆過一段時間,卻也很少下田,所以許多事情記述得不是很清楚,說出來有些模模糊糊,讓人聽了不由得疑慮叢生。

於是,和無恤想像的不同,成壟和桑羊翁雖然表面上對無恤很是尊重,卻並沒被無恤的「王霸之氣」震撼,也沒有對他的想法驚為天人。他們一直在沉默地聽著,偶爾點點頭,偶爾又搖搖頭。

而最後給予無恤的回答,竟然和計僑一樣,是委婉的反對,氣得無恤差點掀了案几,他這才感受到了先秦國人那種獨有的固執。

面對卿大夫,這些高級公民自有一套自己的相處方法,他們大多數時間會向權貴低頭,可心中卻仍然會固守著自己的驕傲。對於自認為擅長的東西,對於自以為是對的「道義」,就會據理力爭,絕不會妥協退讓半分。

所以魯邦的鄉野國人曹例才會說出「肉食者鄙」這樣的話來。

所以鄭國的國人才會在子產改革時聚集在鄉校中舉行公民大會,公開反對。說什麼「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詛咒執政子產不得好死……

這種性格,也讓趙無恤又敬又恨。

敬的是國人們能保有自己的人格,不會輕易盲從權貴,恨的是這種獨立人格偏偏堵了他的路……

成壟身為成氏族人,對無恤肢解成氏依然心有餘悸,甚至懷疑他和成季的死有關。此時見桑羊公首先站出來反對,也跟著反問道:「君子可曾做過農稼之事?」

趙無恤啞然:「這倒是未曾……」

「那君子如何知道這些事情?又如何肯定做出來以後能夠增產,而不是毀了田地?」

計僑和他們的想法一致,也在一旁附和道:「是啊,主上,僑聽說,治理邦邑有一定的規則,上下職權不能彼此侵奪。請讓僑做個比喻吧,這就好比主上讓雞來司夜,讓狸奴來捕鼠,讓隸農耕田種地,讓臣妾燒火做飯。公傢俬室要是能做到這點,各種工作就會井然有序,不會荒廢。」

「但如果有一天,主上忽然打算親自去幹這些活,不再依靠別人各司其職,那樣除了會弄得身體疲乏精神困頓外,卻一事無成。難道主上的智慧和能力還不如男女僕臣和雞狗嗎?非也,關鍵是主上選錯了當家做主的方法啊。」

「因此古人說:坐下來議論國家大事的是公卿大夫,站起來執行的是士和國人皂隸。現在您治理成邑,竟然親過問農田耕作、施肥鬆土等瑣碎之事,這不是本末倒置了麼?」

計僑一堆長篇大論,說得趙無恤腦袋發暈,卻又覺得有些道理,可惜僅僅是理論上。

只聽計僑繼續勸道:「所以,肉食者只需要不在農時違背時令,不驅使農民遠離田地,去做過重的勞役即可。等到春種秋收後,自然倉庫滿溢,谷不可勝食,主上何必事事都要參與呢?」

趙無恤沒想到,在對待這件事情上,兩位國人老農,乃至於計僑竟都如此保守。

作為穿越者,趙無恤認為自己必須親自涉入一些領域中去,才能給這時代的生產力帶來巨大改進。

而計僑作為計吏,他擅長的主要是計算而非經濟,思想依然停留在小國寡民、順應自然那一套上,對君主親力親為,改進技藝持反對態度。

這場對話最終不歡而散,他們的意思就是,趙無恤作為上位者,不必操心太過瑣碎的事情,籍田也是做個樣子就行。何必事事插手,讓成邑的隸農們偏離往年早已摸索成熟的農稼經驗,去做不知道結果的嘗試呢?

這場小挫折也讓無恤認識到,儘管他在成邑的威望已經很高,可距離一呼百應的程度還為時尚早,尤其是在國人中間。

要知道,和古時的井田劃分一樣,成鄉的田地大概分為九份,八份屬於國人和氏族的私地,一份屬於鄉寺的公田。如果不能說服國人,趙無恤就只能在那百多畝的公田上種麥,那樣的話,想實現來年全鄉的大豐收,就不可能了。

雖然扳倒了成氏,但要徹底改造成邑,他還需要和巨大的傳統鬥爭。這是一個摸不著看不見的敵人,卻藏身於每一個人的心底,想要戰勝它,比以鐵拳擊垮成氏要難上許多。

他必須說服計僑,二位國人老農,乃至於成邑所有國人推行他的計畫。還要獲得一種可以隨時參與到工、農等領域基層指手畫腳的權力,才能發揮他的知識,讓成邑的經濟獲得一個質的飛躍!

既然人力難以矯正人心,那麼,無恤就必須借助一些非人的力量才行……

他沉吟片刻後,對著寸步不離他身邊的穆夏說道:「去,將鄉三老成巫給我叫來!」

……

國人成壟回到成氏四里後,眼見天色將暗,他才走出了居所,也未點火把,就這樣摸著黑朝成氏莊園走去。

僅僅過了幾天,昔日繁榮的成氏莊園已經一片蕭條,大量的隸臣妾和氓野之人被君子無恤收歸己有,像是將成氏的底蘊也一併抽空了一般。

成氏沒了往日的自傲和囂張,一連幾天都緊閉內門——外面的石牆、中門已經被趙兵拆除,幾處過高的牆垣也被墮毀,所以眼下的成氏莊園,頗像一個被掀了冠帶,扯碎深衣的落魄士人。

族人們都認得成壟,他一路暢通無阻,來到了成翁所住的裡屋內,獸口銅燎爐熄了火,屋內顯得有些冰冷。成翁依然躺在病榻上,在成季暴死後,他白發人送黑髮人,當場又氣暈了一次,本以為活不下來,沒想到卻硬是撐到了現在。

成壟看著好似又衰老了十歲的成翁,眼眶一酸,成氏出了成巫那種恨不得滅大宗而後快的庶孽子弟,但也有成壟這種對宗族認同感極高的國人。

聽見響動,成翁強撐起身體,看著成壟說道:「阿壟來啦,如何?那君子無恤召喚你去,是要作甚?」

成壟跪坐在榻下的席上,把今天的事情簡略說了說,成翁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嗽裡卻帶著嘿嘿冷笑。

「九幽的大司命和少司命已經來過了,說我壽命已盡,但老夫之所以強撐著不去,就是嚥不下這口氣!老夫一定要看他趙無恤在一年之後落敗,灰溜溜地滾出成邑!到時候,吾兒成何就會回來,成巫、竇彭祖、桑甲二氏,到時候統統要他們付出代價!」

「成邑的底子你我都清楚,就算是后稷重生,也沒法讓五穀的收成翻兩倍!趙無恤以為打倒了我成氏,各裡國人就會對他唯命是從?可笑。既然桑羊翁帶頭不同意,你在旁附和就行,正面敵不過他,那我們就換一種方法,要知道,就算是鈍銅削,也是能割肉的!」

……

而另一邊,鄉寺內的無恤居所中,受召匆匆趕來成巫終於結束了與無恤的密談,商量好了明日將要做的那件事情後,這才拱手告辭,做準備去了。

趙無恤走出了居所,摸著無須的下巴沉吟。冬至在春秋的地位,一如後世的小年,明天的節慶,多了他和成巫的攪合後,想必一定會更加熱鬧。

而明天,也是趙鞅和樂祁前往晉都新田,參加宋國使節進覲國君大朝會的日子吧?可惜,天公似乎不作美啊,只希望無論是成邑還是新田,都能順順利利。

趙無恤站在鄉寺外,遠眺新田城的方向,只見那裡烏雲密佈,風雨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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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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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冬至(一)

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日,雞鳴剛過,天色微亮,新絳城裡下起了一場雨,遠方的雲層中雷鳴陣陣,彷彿預示著還有更大的驟雨將要來臨。

但這場雨無法阻止對於趙氏、樂氏都極其重要的大朝會。負責今日接待事務的晉卿趙鞅,早已和侯人一起,在館驛中迎了宋國賓客樂祁,一齊出發前往虒祁宮。

趙鞅和樂祁同乘一輛擎華蓋的駟馬戎車,郵無正為御戎,在飄灑著微蒙細雨的新絳城中行進。

經過十多天的經營和謀劃,這才有了今日的結果,兩位卿士心情都很不錯,扶著雕漆的車欄輕聲談笑。在聊了一會雙方兒女媒妁納采的時間後,便由趙鞅指點介紹這一路上的各處景緻。

「新絳又名新田,是一座嶄新的國都,在七十年前,先君景公時才從幾十里外的舊絳遷來,此城由韓獻子規劃,鞅的先祖父文子也參與其中。」對於十分雍容規整,盡顯霸國風範的新絳,趙鞅還是很自得的。

樂祁放眼望去,此刻正值驟雨初歇,朝陽破開雲層升起,紅光遍灑城中,道路兩邊皆種的有榆樹、槐樹,飄零著橙黃豔紅的冬葉。雨後涼風拂面,他遠望則宮闕如雲,後顧則城門雄闊,兩邊坊、裡、市參差,也是一番壯觀美麗的景色。

沒多久,他們就進入了迎接外賓朝見的中軸道,此道一分為三,中間一條由青石板鋪就的賓路,兩旁築有女牆,各高三尺有餘。這條賓路除了晉侯御駕出行,以及迎接各國卿士外賓時專用外,平時唯獨卿大夫可以著朝服行走,士和國人、野人只能繞道兩側的黃土路。

趙鞅不由得嘆息道:「想當年,晉國在悼公的霸業鼎盛之時,一年中甚至會有三四十個大小諸侯前來朝見,那會賓道上真可謂是車填馬隘。現如今,卻冷冷清清,只有樂伯一人受迎。」

樂祁默然,晉已失霸,只剩下魯、宋等依舊與之來往,而魯國在六月時已經派三桓之一的孟孫氏來入貢過。除此以外,衛國首鼠兩端,齊國、鄭國更是另起爐灶,自成體系,南方的小諸侯陳、蔡等則要麼從楚,要麼從吳,不聽晉國號令。

在賓道上行進了半刻後,雄偉的虒祁宮已經遙遙在望,越過高大的宮牆,隱約可見裡面重樓疊嶂的台榭。

論起列國宮殿之最,當屬北方晉國之虒祁、銅鞮,南方楚國之章華、渚宮。

趙鞅介紹說,這座虒祁宮是晉平公時修築的,其本意是為了和南方楚靈王建造的章華台相比拚,看看誰更富麗堂皇。此舉被不少賢大夫如晉師曠、鄭子產詬病,晉楚兩個霸國的君主斗富斗面子,卻讓國野民眾,以及宋鄭魯陳蔡等中小國家吃盡了苦頭,每年貢賦翻倍。

樂祁又不免慶幸,好在宋國是微子之後,二王三恪之首,也是目前僅存的唯一公爵國,周天子尚且待之如賓客而非臣屬。所以晉侯要求宋國提供的貢賦還不算太苛刻,每年來一來,表示對霸主晉國的服從即可,何況還有宋的兩個附庸小邦滕、薛幫忙分攤壓力。

現如今,楚國的渚宮、章華已經在一年多前,被入郢的吳師一把火焚燬,所以虒祁、銅鞮放眼中原,大有顧盼自雄之勢,規格甚至超過了成周王城。

不過樂祁知道,晉侯的威儀,也僅僅在這兩座宮殿內才能顯擺顯擺了,他的號令,早已出不了新絳城,更別說晉國六十餘縣,以及士大夫們,都已經是六卿私屬。

宮殿近了,樂祁看得更是分明:高亢的夯土台基,城樓的飛簷上蹲著陶、石不一的吉祥神獸,門闕、望樓和兩邊的宮牆上皆見有持戈披甲的衛士守衛。

虒祁宮的正門,兩側是兩頭張牙舞爪的石質雕像「虒」,這是一種頭頂有角的似虎神獸,它們沉默地守衛著緊緊關閉的朱紅色宮門。

當趙鞅和樂祁抵達時,已經有三輛戎車早已等待在此,靜候他們的到來。

三輛車都有華蓋,裝飾得富麗堂皇,由同樣毛色的駟馬駕轅。車的三位主人都是四五十歲的壯年,一身卿士打扮:冕帶朝服,衣黑綬赤,手持玉圭,腰懸長劍,下裳還掛著著琳瑯滿目的玉組佩。

見到趙、樂二人靠近,三人便在車上將手籠在深衣廣袖中,微微點頭,向他們拱手致意。

樂祁和趙鞅一一還禮,他放眼看去,只見其中有兩位是他曾打過照面的。

一位是下軍將韓不信,韓氏家主言談舉止不失謙謙君子的氣質,這也是韓氏一族從韓獻子以來繼承的家風。

另一位是上軍佐中行寅,中行寅的面相微胖,看上去不適合動作的巍峨高冠下,玄色的纓勒住了雙層的下巴。此人全然沒了他父親中行穆子(中行吳)的勇武和廉潔,那雙貪婪的小眼睛正不住地朝樂祁腰間那珍貴的玉玦上瞥。

樂祁聽聞此人喜好收集玉珮玉環等物,貪婪程度為六卿之最,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中行寅名義上是上軍將趙鞅的直系下屬,但樂祁知道,兩人的關係極其糟糕,這會見了面,都只是隨意地拱了拱手,懶得打太多招呼。

兩人十年前在那次鑄刑鼎事件結下的矛盾尚未化解。而兩年前,在自齊桓公首霸起,諸夏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盟會「召陵之會」,又因為中行寅的貪婪而破產。

他索賄蔡國不成,竟然向執政范鞅進讒言,阻止諸夏配合蔡國、唐國伐楚,攪黃了晉國最有希望獨霸中原的盛會。逼得蔡國轉而投靠吳國,引吳師入楚,柏舉之戰楚軍一潰千里,幾乎滅亡。

為此,雄心勃勃,希望讓晉國復霸的趙鞅覺得這是錯過了大好機會,在事後和中行寅發生了劇烈的爭吵,從此結怨。

但此人不僅是強宗大卿,還和執政范鞅親密無間,所以樂祁也不敢輕易得罪。

最後一位是生面孔,想來也是六卿之一,由趙鞅介紹給樂祁認識。原來是近幾年新上任的下軍佐魏曼多,位列六卿之末席。他面含微笑,身材一如魏氏的前代宗主們般偉岸高大,不愧是最初專門從事武職,發明了魏舒方陣的家族。

樂祁和前任晉國執政,玩叟魏舒關係還不錯,此時見到故人之子,不免又嗟嘆了魏獻子一番。

在寒暄幾句後,中行寅卻突然指著樂祁腰間那枚用緯帶懸掛的玉玦問道:「我聽說,西方之美者,有崑山之多珠玉焉。樂伯這枚玉玦的縝密而又厚重,光彩晶瑩,其白如虹,正是崑山之玉吧?何其珍貴啊,讓寅豔羨不已,不知道是從哪裡得來的?」

中行寅這番話將幾位卿士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了,在這等待的間隙,樂祁也索性解下玉玦,捧在手心讓眾人觀賞點評。

他解釋道:「這玉玦,卻是祁的先祖父留下的遺澤啊……」

樂祁的祖父,正是鼎鼎大名的司城子罕,又名樂喜,在他和右師向戎聯合執政宋國的期間,在國內外創造了一個鼎盛的時代。當是時,宋國政寬人和,還主持了諸侯間的弭兵之會,讓老對頭晉楚坐下來握手言和,給中原帶來了四十多年的珍貴和平。

子罕還有一件著名的雅事,那就是「以不貪為寶」。

宋國有個賈人得到一塊玉,把它獻給司城子罕,子罕卻拒絕接受。

獻玉的人說這是寶物,子罕卻道:「寶物?那也只是你眼中的寶物。我以『不貪婪』這個品德為寶,而你以這塊玉為寶。你要是把這塊玉給了我,那我們都失去了自己的寶物了,你走吧,好讓我們各自繼續擁有自己的寶物!」

獻玉的人哭訴說:「正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責,小人身懷此玉,不敢外出。」子罕便把這塊玉放在鄉里,讓玉工為他雕琢成玦,使這個人將玉玦賣出了好價錢後,才派人護送他離去。

這件事情很著名,幾位晉國卿士耳熟能詳,他們紛紛點頭讚歎,只有中行寅眼中精光閃爍,急促地問道:「樂伯這玉玦,難不成是那人所獻的寶玉,可為何又會到了你的手中?」

樂祁回答:「然也,那賣玉人後來成了鄭衛間的大行商,十年前,他自知將死,竟又贖買了此玉玦,送了回來,說是要回報祖父的德澤。祁拒絕了三次,他送來了三次,最後一次讓人擱在門扉處就跑了,讓我孰為無奈。」

「最後還是我的庶女兒勸我說,不如以重金賈之,將玉留下作為對先祖父的一個念想。於是我便用了金爰十枚,外加幣帛無數,換得此玉玦。美玉無價,而先祖父的品質和德行更是無價,祁德薄,只是在覲見晉侯時,方敢佩帶此物。」

眾卿士唏噓不已,對司城子罕又讚揚了一番。

唯獨中行寅卻當眾說了這麼一句:「原來如此,這樣一來,玉玦更是難能可貴,樂伯,此物我甚是喜愛,如同君子好逑淑女一般,你可否將它賣與我?」

樂祁聞言臉色一滯,韓不信和魏曼多面面相覷,但礙於身份低於中行寅,不好說什麼。

中行寅以為是他捨不得,又道:「寅願出十倍之價!」

此時,一旁的趙鞅卻忍不住了,他壓低了聲音怒斥道:「中行伯!你不要太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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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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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冬至(二)

被趙鞅斥責,中行寅的臉色陰沉了下來,他也壓著怒氣,低聲說道:「這是我與樂伯的事情,與你趙孟何干?」

倆人這會尚且顧及顏面,他們的聲音,只有在附近的韓魏樂三人才聽得到。

「樂伯乃趙氏之客,如何與我無關!」

趙鞅虎目瞪圓,聲音開始提高,大有當場發作的徵兆,而中行寅也不怕他,昂著頭,眯起了小眼睛,和趙鞅四目對視。

在兩人的沉默中,在這宮門前的虒獸旁,氣氛徒然變得十分緊張。

兩位中軍將佐當街吵了起來,韓不信和魏曼多很是尷尬,而樂祁心中則十分彆扭。

和趙鞅一樣,他對中行寅這貪婪而難看的吃相極為不滿:明明知道這是被樂祁一族賦予了情感與內涵的玉玦,想作為家傳至寶代代永葆是用,卻竟然當眾出口相賈。

而且樂祁往深裡一想,又覺得所謂購買是假,索賄是真。這並非胡亂揣測,因為早在兩年前,中行寅在召陵之會上,就無視晉國的利益和國際形象,向蔡侯公然索取裘衣和玉珮……

更何況,自視甚高的晉卿向他國卿大夫,甚至商賈索賄,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執政范鞅向鄭國人索要裝飾儀仗用的羽旌,過後不還,使得晉國威信大減;韓不信的祖父,韓宣子直接上門向鄭國玉商低價強買玉環,經過鄭子產從中勸阻才肯作罷。

所以中行寅如此做派,樂祁在震驚之餘,卻又見怪不怪,只是悲哀中行桓子、中行穆子的後人居然墮落如斯。

但是,以「不貪」為名的玉玦,怎能讓她落入中行寅這個貪鄙之人手中,那簡直是讓美玉沉入淤泥!樂祁表面文雅溫和而好說話,其實他內裡,卻和祖父子罕一樣強硬而正直!

眼看趙鞅為了自己而與中行寅再次起了衝突,作為準親家,樂祁自然要站在趙鞅一邊。

他也顧不上得罪不得罪中行寅,一邁步下了戰車,向中行寅行了一禮,不卑不亢地說道:「中行伯若是對這玉玦有意,祁自然當拱手相送。然祁還需覲見晉侯,無佩無玦則失禮,待到大朝會結束,祁自然願意效仿季子掛劍之事,將此物獻予中行伯!」

這話說完後,中行寅的臉色更加陰沉。

此話聽上去像是樂祁服軟,但只有懂得其中深意的人才明白,這是在不吐髒字地罵人呢!

樂祁所說的季子掛劍,說的卻是吳國賢公子季札的事蹟。

季札第一次出使諸夏,路過吳國以北的徐國,徐君十分喜歡季札身上所佩的吳中寶劍,礙於禮節,卻沒有好意思說出來。雖然聰明的季札已經看出徐君意在寶劍,但是他還要出使魯、晉等國。劍者,君子武備也,所以防身,無佩劍則失禮,所以就沒有將劍送給徐君。

後來,季札出使結束,再南下回到徐國時,徐君已經死了。季札悲傷慨嘆之餘,又自解寶劍,將其掛在徐君墓前的槐樹上。

他的隨問道:「徐君不是都死了麼,公子就算將劍留下,又有什麼用呢?」季札說:「不是這樣的,當初在我內心,其實已經決定要把這劍送給徐君了,怎能因為他死了而違背自己內心的諾言呢!」

諸夏卿大夫們聽聞後,對季札的行事大加讚歎,後人則有言讚道:季子掛劍處,王侯盡北望!

樂祁這既是給趙、中行兩人一個台階下,又打了個拖延戰,他也在暗示中行寅:徐子作為淮夷之君,尚且知禮守節,即使心有喜愛也不說出口。我作為出使你國的使節,你卻在宮門前向我公然索要佩戴的玉玦,讓我怎麼去見你的國君?這件事情,還是以後再談吧。

更深一層的含義則是:中行伯若想要這玉玦?等你死了以後,我可能會考慮考慮。

中行寅何等聰明之人,立刻瞭然,他臉上陰晴不定,嚥下了怒氣後,又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樂伯之意,寅是明白了。」從此不再提及玉玦之事,只是心中暗恨不已。

韓不信和魏曼多也在旁勸解趙鞅,兩位中軍將佐的對持這才結束,但都偏過頭去,不想再搭理對方。

就在這時候,又有兩乘同樣華美的駟馬戎車從賓路上並行駛了過來,後方跟隨的儀仗規格也超過了在場的四卿。他們所到之處,路上絡繹不絕的晉國諸大夫車乘紛紛避讓在一旁,眾大夫連忙下車,朝戎車上兩位黑衣高冠的卿士拱手垂拜。

在場五人放眼望去,姍姍來遲的正是晉國的一號二號人物,他們也只得下車迎接。

只見執政正卿、中軍將范鞅垂垂老矣,車駕停下後,他拄著鳩杖,邁開優雅的步子朝五人走了過來,步履緩慢,卻仍然給樂祁以巨大的壓力和恐懼。

這一位,可是在晉國和天下的棋盤上活躍了整整六十年的不倒翁啊!

晉國次卿、中軍佐知躒年近六旬,他守禮而緘默地走在范鞅後方數尺,看似低調從容,但樂祁也不敢小覷這位被稱為「知狐」的政客。

老態龍鍾的范鞅似笑非笑地接受四卿和樂祁行禮致意,看似慈祥無害的目光一直在盯著趙鞅看,彷彿前些日子在朝堂和外交場上的明爭暗鬥都已是過眼雲煙,不值一提。

他捋著白色的鬍鬚,對趙鞅說道:「老夫與知伯年歲已大,姍姍來遲,讓諸君久等了。真是羨慕你們的年輕啊,尤其是趙孟,聽說你依然能開弓射虎。你的兒子也有不下父親的勇武,前些日子在綿上獲白鹿,可是讓整個新絳城震動,連老夫都想拜門一觀。」

政爭是政爭,禮節是禮節,趙鞅也不敢託大,他收起了方才和中行寅對峙的剛猛,不卑不亢地應諾道:

「范伯若至,鞅自然會掃榻相迎!」

范、知倆人的聯袂而至,似乎在釋放著不一般的政治信號,讓趙鞅有些不安,與他處於同一陣營的韓不信和樂祁也有些驚疑不定。

而正在被知、趙相互爭取,隱隱知曉內情的魏曼多則眼觀鼻鼻觀心,不發一言……

范與中行兩家算是臭味相投,也是鐵桿盟友,中行寅此時恢復了平日的雍容,他走到范鞅身邊致敬行禮,一口一個范伯地叫,態度十分親暱。甚至是往日不太對付的同宗兄長知躒,中行寅也硬著頭皮和他打了聲招呼。

中行、知氏一百年前本是一家,都出自荀氏,不過此時已經出了五服。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知躒和中行寅這對遠房兄弟一向話不投機,性格不合,倆家就漸漸生分了。

趙鞅、樂祁來不及多想,因為其餘參加朝會的大夫們也紛紛抵達,眾星捧月般將六卿車駕圍在中間。他們大多已經各自投靠了六卿,所以迅速聚成了六堆,涇渭分明。只有寥寥幾名由師曠培養出的史官和樂師卓爾不群,自視高潔,不與六卿合流。

「咚咚咚!」

六卿在各懷心思地寒暄了幾句後,卻聽到一陣沉重渾厚的聲音劃破了黎明的靜謐。

虒祁宮的鐘樓處傳來的銅鐘的巨大聲響,一聲接一聲,一共七七四十九響。

周禮規定,天子之鐘九九八十一聲,諸侯之鐘七七四十九聲,唯獨曾經攝政稱王的周公旦封地魯國,被特別授予了天子禮樂的規格,也能敲出八十一響。

伴隨著鐘聲,漆成朱紅色的厚重宮門也終於緩緩開啟。

冬至大朝會,正式宣告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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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冬至(三)

六卿整理儀容,各懷心思地上了車,朝宮內緩緩駛去,他們被晉侯特許能乘車進入,樂祁作為宋公使節,也有這特權,大夫們則要跟在車後緩緩步行。

直到這時,樂祁這才看清了這座舉世無雙的宮殿內部真正的模樣。

只見整座宮殿是坐北朝南的走向,前朝後寢,青石板鋪就的寬闊大道直達正殿。

正面,石基和夯土壘成的高台不加修飾地立在那裡,憑空添了許多肅殺和雄壯,那是晉悼公時代建造的,充滿昂揚的男性色彩,如同跳著萬舞的武者。

而大道兩側既有空間宏大的「高堂」,又有曲折相連的「曲屋」,既有進深幽遠的「邃宇」,也有小巧精緻的「南房」,皆高簷飛角。卷雲紋和獸面紋的瓦當,上有陶、石雕塑的瑞獸。

高樓之間有廊橋相連,飛簷畫棟如同彩練一般將一座座台閣綁在一起,這些大多是晉平公時代新修的建築,華麗而陰柔,像是鄭衛女子的豔舞。

樂祁聽說,在晉平公八年春季,大興土木修建虒祁宮時,在晉國的魏榆這個地方,有塊石頭竟然開口說話了,一時間傳為奇談。

晉平公聽說後,向盲眼樂師,太傅師曠詢問說:「石頭為什麼能說話?」

師曠回答說:「石頭本身不能說話,《詩》曰,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唯躬是瘁。哿矣能言,巧言如流,俾躬處休。你修建的宮室高大奢侈,還違背了農時,百姓的財力用盡,怨恨誹謗直達於天,於是就有異物出現,石頭說話,有什麼好奇怪的?」

而賢大夫叔向也預言:這座宮殿落成之日,就是諸侯眾叛親離之時,國君也必有災殃。

樂祁現在親眼所見,才知道難怪師曠、叔向等人曾多次批判平公加築虒祁宮的行為,因為這座宮殿的霸主氣質已經喪失殆盡,反倒被濮上的靡靡之音束縛了手腳。

樂祁近日來在晉國的見聞,外面是庶民罷敝,而官府宮室日益滋侈,道路上野民氓隸的餓殍相望,而晉公室卻越發貪婪壓榨。最後以至於「民聞公命,如逃寇讎」,六卿乘機收買人心,晉侯便大權旁落了。

六卿和在宮殿下停車落步,開始在穿皮弁服,執玉圭的禮官引領下,依位次登階。樂祁只見巍峨的大殿由銅基和巨柱支撐,中間陳列著車駕兵衛及各色旗幟、儀物。

殿外,有晉國黑衣宮衛數十人直立守護,他們一個個燕頷虎頭,魁梧雄健。椎髻戴冠,穿披精美皮甲,手持雀弁,執惠,立於畢門之內;又有十餘人綦弁,執戈上刃,夾於兩階。

看上去十分威武,但樂祁早已從趙鞅口中得知,在這虒祁宮內,甚至有不少衛士是晉侯管六卿臨時借了撐場面的,其實都是私家屬兵……數十年前,晉叔向就說晉國「戎馬不駕,卿無軍行,公乘無人,卒列無長」,誠非虛言。

邁步進了殿門,只見內部陳設斧紋屏風,兩側靠門窗的位置,鋪設著雙層莞席供卿大夫跪坐,莞席飾著黑白相間的絲織花邊,前置無飾的几案,陳設彩玉、漆器。

禮官傳言「趨」,晉國六卿及大夫們即手持玉圭,整齊有序地依次疾步前行,東西向分班排列。

在一片鐘鼓禮樂聲中,久居深宮的國君終於由內侍們簇擁著,從側殿乘輿臨朝。

只見年輕的晉侯午穿袞衣,戴冕冠,紋飾九章,乘坐墨輿,輿後的豎寺持有交龍圖飾的旗幟。

落座後,晉侯的目光透過珠玉編制的「冕旒」,在位列前排的晉卿范鞅、趙鞅,宋使樂祁三人身上一一掃過,最後停在了上軍佐知躒身上。

君臣兩人對視了一眼,知躒悄無察覺地朝晉侯微微點頭。

晉侯心中瞭然,知道一切還是按照商量好的來做,於是他一揮手,命令樂師們敲打起了鐘罄鼓樂,奏黃鐘大呂。

「於穆清廟,肅雍顯相。濟濟多士,秉文之德!」所奏正是《周頌.清廟》。

冬至日的大朝會,正式開始了……

樂畢,卿大夫們山呼為晉侯祝壽。

而樂祁則手持禮官之前交給他纏帛絲的玉圭,向前邁了一步,用洪亮的聲音奏道:「宋國的外臣樂祁,奉寡君之命,前來朝見晉侯!」

卿大夫們都在等待晉侯按禮儀和樂祁一問一答,問候宋公和宋國太子安康無恙。

然而晉侯卻一言不發。

樂祁詫異地抬起了頭,就這麼尷尬地站在大殿中央,手裡的玉圭不知道是應該放下,還是繼續捧著。

而中行寅看著他尷尬而孤獨的身影,以及那塊懸在腰間的玉玦,面露陰險的冷笑。

趙鞅、韓不信也感到有些不安,他們面面相覷,趙鞅緊緊捏住了拳頭,他預感到,今天太不對勁了,這不符合以往按部就班的朝見,似乎要出什麼岔子。

群大夫們也開始竊竊私語,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唯有中軍佐知躒眼睛微閉,似乎一切都盡在掌控之中。

就在這時候,有人動了。

范鞅是唯一可以劍履上殿的晉卿,他拄著鳩杖,也向前邁出了一步,站到了樂祁的前方。

他緩緩地說道:「宋使且慢!老臣有一事要先奏明君上!」

……

而此時此刻,在成邑,一年裡熱鬧程度僅次於正旦的冬至節祭祀,也正在拉開序幕。

趙無恤聽成巫講過,春秋時有「冬至大如年」的說法。人們認為,冬至是陰氣極盛,陽氣始生之時,過了冬至,白晝一天比一天長,陽氣回升,所以是一個節氣循環的開始,也是一個吉日。

按照周禮,「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三老掌小祭祀,在冬至時召集鄉中國人在社廟聚集,祈求與消除邦國封地中的疫疾,減少荒年帶給民眾的飢餓死亡。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在計僑等人看來,這兩樣才是趙無恤應有的職責,需要他親力親為。

趙無恤深知這時代的底層民眾十分迷信鬼神,對此他不敢大意,所以今天穿著玄色的禮服深衣,披羊裘,佩白玉環,打扮得十分正式。

此時,他正一絲不苟地在鄉三老成巫的指引下,履行著領主的職責。

在成邑鄉寺附近的社廟外,早已用石塊和夯土建起了一個矮矮的圜丘,這是祭祀開始的舞台。

除了成翁、成叔等人再次以成季葬禮為由閉門不出外,鄉中國人幾乎全部來了,密密麻麻站了好幾圈。野人和氓隸們也在外圍遠遠觀望,低賤的他們沒有資格靠的太近,秩序則由王孫期、羊舌戎帶著趙兵們維持。

當然,昨日和趙無恤不歡而散的桑羊翁、成壟等人也都在場。

國人們已經被告知,在祭祀之後,還有一場事關全鄉農事的公議將要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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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章 冬至(四)

幾位善樂的國人吹起管笙,敲起鐘鼓,成邑小鄉也,比不了下宮的樂師團隊宏大美妙,更比不了新田的晉侯宮樂典雅動聽。在五音剛認全的趙無恤聽來,這些樂曲只能算粗糙。

不過儀式的主持者成巫卻不是泛泛之輩,正如他自誇的那樣,在這方面還是有幾把刷子的,竇彭祖也在旁悄悄和無恤說,今年成巫的確比往年成翁主持的要好。

只見成巫戴上了猙獰的桃木儺面,他或舞蹈或吟唱,動作誇張,在繞了一圈後,口中唸唸有詞,「吉時已到,請君子獻禮!」

趙無恤便抱著懷裡的羊羔,走上前去,用一尺長的青銅短劍將其宰殺。

成巫手持一個小銅鼎,接著羊血灑在社廟門口,一路引導至圜丘之上,向玄冥和祖祢供薦血食,最後還在所戴的儺面上抹了一把,使其更加猙獰可怕。

同時,笙簫和鐘鼓也開始演奏起來,按規矩,一共需要反覆演奏六次,則「可以禮神。」

伴隨著重複的樂曲,成巫的動作越發的癲狂,他在圜丘上不住地旋舞,溝通神明,而趙無恤則垂下了眼簾,等待好戲的開始。

突然,成巫像是被雷電劈中了一般,渾身顫慄,兩眼翻白,身上甚至還冒出了一團白色的煙霧,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耍出來的,這是有鬼神降臨的跡象。

成巫的顫抖停止後,整個人的氣質彷彿變了,變得不食人間煙火,目光冷漠而高傲,成了一個真正的神巫。

「山主、水主已至!」

鄉中迷信的國人們一臉肅穆,大多數信以為真,紛紛拱手垂拜。

在血食和管樂吸引了神靈的注意力後,就可以向他們進行占卜求問了。

春秋時去古未遠,占卜一事承襲了上古遺風,從公卿大夫到庶民隸臣,都十分崇信。

在晉國,幾乎每一個鄉邑,都有各自崇信的神靈,稱之為「主」,人們在祭祀後都會向主占卜,藉以預測未來的事情。

占卜所求事無鉅細,有問明年的天氣,問來歲的收成,打獵會不會大獲而歸?戰爭會不會降臨?應該在哪個地點選擇打井?哪一天播種最合適?我的妻子懷孕了,會順產麼?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趙無恤參觀過後世殷墟出土的甲骨文,就算是商王武丁親自獻上的卜辭,問的無非也就是這些事情。

他一揮寬袖,朝已經是神明代言人的成巫行了一禮,差人取來早已準備好的卜筮甲骨。

占卜用龜甲最為靈驗,但在地勢較高,深處內陸的成鄉哪裡找得到什麼龜甲,成巫先前本來建議以牛的肩胛骨替代,但被趙無恤否決了。

他昨天演示的代田法,對促進畝產十分有用,但也有其弊端,那就是對牛耕和犁比較依賴,適合大規模連作。

趙無恤雖然從下宮帶來了不少牛馬,但分攤到整個鄉的土地上依然不夠,他決定,未來還要說服趙鞅,頒布禁止屠宰耕牛的家法,現在自然要以身作則了。

所以無恤獻上的是一塊白中泛黃的鹿肩胛骨,骨背面鑿鑽一道凹槽和一個棗核大的圓穴,正面鍥刻著卜辭。

他要詢問的,自然是眼下成邑最重要的事情。

無恤也不看那些鬼畫符一般的卜辭,大聲背了出來:「小子無恤,敬問神明,卜冬種代田之法吉或不吉!」

成壟一直縮在人群裡,暗中囑咐成氏的國人們一會的公議切勿同意,自覺大勢已經掌控在手,但當他聽到這句卜辭,心中頓時一驚,感覺事情不妙。

只見成巫接過鹿骨後,用金燧點燃了荊木,以火燒灼鹿骨背面的槽穴,燒灼到一定程度,薄細的骨甲便會形成裂痕,發出了噼噼啪啪的斷裂脆響。

國人們一片肅靜,紛紛閉上了眼睛,傾聽這神秘的低語。

巫祝就是根據這些聲響,以及裂紋的長短、粗細、曲直、隱顯,來判斷事情的吉凶、成敗,辨解神靈意願。

趙無恤依舊一臉恭敬地站在圜丘下,雖然,他作為這件事的導演,已經知道了占卜的結果,接下來,只需要欣賞成巫的演技即可。

很快,成巫就得出了答案,他站在圜丘中央,將鹿肩胛骨高高舉過頭頂,對著伸長脖子等待答案的國人們宣佈道:「佔辭已出!」

由於頭戴面具,成巫低聲唱出的聲音沙啞不清,就像是從幾千年前傳來的低語一般,也更增添了其神秘。

「冬種代田之法,上上大吉!」

眾國人頓時一片嘩然,只有趙無恤對成巫逼真的表演忍俊不禁,露出了不為人察覺的淺笑,但很快就被他掩飾下去了。

「居然是大吉!」包括成氏國人在內,昨天已經想定,要反對在自家地裡推行冬種和代田法,如今都有些難以置信。

降神後的成巫,已經是神明在人間的使者,可以代神言行。

正在眾人搖擺不定的時候,他又說話了,聲音依然低沉沙啞:

「諸位,且聽巫一言,君子仁愛,止人從死,有大德於鄉。其德罄上達天聽,神靈憐其領邑困苦貧瘠,便借鄉野隸農之口,傳授后稷農稼之術,好讓其發揚光大,造福於世人。但誰知,汝等鼠目寸光,居然不遵從趙氏君子之命!」

此言既出,一直豎著耳朵旁聽的桑羊翁、成壟等人心中頓時咯噔一下,鼠目寸光,說的不就是他們麼?成巫這是將他們放到了鬼神的對立面啊!

趙無恤則微微閉眼,向不知道存在與否的山主、水主報了聲歉意。

他是一個現實主義者,當用科學道理說服不了固執保守的國人時,強行用權勢逼迫則效果不太好,那就不得借助一下神權的威力了……

這也是為了讓成邑早點過上好日子,至少能在明年實現吃穿不愁,並幫他拿下一個上計第一。

在做出這種決定後,神棍成巫自然是是他首選的合作對象,這人能果斷地出賣宗族,對裝神弄鬼的事情也沒表現出半點抗拒。不過由此看來,成巫還沒玩到神棍的最高境界——那就是連自己也騙了。

無恤在昨日的密談中透露了想法,得到成巫欣然允諾,才有了今天的這場表演。

占卜的結果已經確定了,成巫又在骨甲上用銅削刻寫卜辭,而後將儲藏於地下坑穴中。

至此,人神之間的交流結束了,在經歷了「送神」的儀式後,所謂的「山主、水主」離開了祭壇。

成巫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量,撲通一聲倒在了圜丘上,呼呼大睡,彷彿真的經歷了一場與神靈的艱難溝通……

周圍眾人則表情不一。

桑羊翁低頭沉吟,神情十分猶豫;成壟捏緊了拳頭,他沒料到,趙無恤居然會玩這麼一出;而聰明如計僑已經看出裡面有蹊蹺,但卻也沒站出來說破。

他信任趙無恤,看得出這位小君子想要讓成邑致富的心思是真切的,而且昨日的代田法,在初看之後,他覺得應該會有成效。

也罷也罷,事在人為,就信任小君子到底吧!在這場把戲之後,公議的結果,計僑已經可以預見了。

無恤深吸了一口氣,他回過身來,環視國人。

「祭祀占卜已畢!各氏族、國人,開始公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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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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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民主制度」

趙無恤對國人們說道:「我演示的代田之法,昨日在場諸位應該已經和你們說過,如今果然得到了神靈的賜福。不過,是否要在你們的私地上推行,還得由各家說了算,故,才有此公議。」

所謂公議,也就是「朝國人而議之」。

在滅商之後,周朝的統治者在總結商亡的教訓後,發出了「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的感慨。

民,不包括野人隸臣,而僅僅是「國人」,也就是邦國的高級公民,他們有氏族,有私產,有武備,是城邦的中堅,也是預備役。

到了西周春秋,國人的權力還是很大的,雖然並不是主流力量,但一旦爆發,卻能在短期內徹底改變一地政局。

所以周厲王時,實行山林專利,還「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於是激起民憤,一次國人暴動,居然能把天子轟出宗周,搞起了一次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共和行政」。

所以一百多年前,當衛國的國人們不滿衛懿公愛鶴不愛民時,就自發地拒絕手持戈矛保衛國家:「將戰,國人受甲者皆曰:使鶴,鶴實有祿位,余焉能戰?」

衛懿公沒有得到國人支持,只得孤零零地驅車去抵抗狄人進犯,結果一敗塗地,衛國幾乎滅亡。

還有,鄭國的國人在子產改革時,聚集在鄉校中舉行公民大會,公開議政。說什麼「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詛咒執政子產不得好死。若非子產改革成效很快,扭轉了國人對他的看法,後果猶未可知……

同樣,晉國的歷次政變裡,都城的國人也是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是國君和卿族勢力傾力拉攏的對象。

曲沃代晉,前後歷經數十年折騰,曲沃系的封邑主們連續弒殺了幾代翼系的晉侯,連周天子和虢公都奈何不得,但在翼城國人們的反對下,屢屢不能得逞。

而五十年前,范氏與欒氏在新絳城中火拚,也是由於國人最後站在了范氏和國君一邊,欒盈才功敗垂成。

甚至,趙無恤之所以能一擊打垮了成氏,也是借助了其他幾里國人對成氏的不滿。事後,他卻也不能讓國人言聽計從,他的威望在野人隸臣中間要更高得多,但他們卻沒有任何政治地位。

所以,無恤只能借助鬼神巫祝之言操縱之……

這可以說是原始軍事民主制的殘餘,也是中國民主的萌芽,某些程度上,甚至和同時代希臘羅馬的公民製度有些神似。可惜,在未來的戰國時代,國人大多降為黔首,「民主」的曙光被「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爭野以戰,殺人盈野」的殘酷戰爭摧殘得連渣都不剩。

趙無恤對這時代國人的獨立性格很有好感,也尊重這種古樸的公議制度。但他又明白,自己這一次卻不得不「玩弄民主」了,畢竟時代和國人的眼光都有侷限性,非如此不能推行接下來的一系列革新。

而且,他也認可後世西門豹治鄴時說過的一句話。

「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

至少在民眾識字率高到一定程度前,只能這樣了。

於是他伸出了雙手,一左一右,像是要把整個成鄉都納入懷中:「欲冬種代田者右,不欲者左!」

呼啦啦,話音剛末,首先朝右方走去的,是趙無恤麾下正卒中的那些成鄉國人,他們早就被上司羊舌戎等打好了招呼,今日一定要力挺君子。惡少年田賁甚至威脅說,誰要是不從,就逐出卒伍,他還要帶人打上門去。

軍人的服從性果然是最高的,趙無恤很滿意,他露出了微笑,隨後將目光看向了站在前排的竇彭祖。

竇彭祖也在看無恤,他想起了成巫昨晚來找他時說過的話。

「報效君子之日,就在明朝!」

昨天,無恤召成巫密談,交待了幾項任務,其一就是授權他連夜遊說各裡,而立場一向不堅定的竇彭祖既然能被成巫拉下水一次,那就能有第二次……

在被授予鄉司徒之職後,竇彭祖對這位趙氏君子還是十分感激和信任的,而竇裡的老農們也說,昨天君子展示的代田法,很可能會有成效,但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增產。

就算不能增產,也就實行一季試試看,不太可能會徹底毀了田地吧?

何況,君子已經暗中承諾,若是來年無收,他定會從下宮調撥糧食,必不會讓竇裡陷入饑荒。

於是後顧無憂的竇彭祖首先邁開步子,站到了右邊,竇裡國人無田者從族,也跟著他過去了。

但那些有田的,卻還有些猶豫。

就在這時,卻見甲裡全體國人緊跟其後,也去了右方。

甲氏的族長的心思,和竇彭祖又不太一樣,當昨晚成巫上門遊說時,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上一回,他就錯過了投效君子的首功,讓竇彭祖那個無能的胖子做了鄉司徒,這一次可不能錯過。

反正他們甲氏一族出身赤狄,喜歡狩獵採集,對地裡刨食實在是不上心。放自己手裡,那塊厥土下下的私田每年也沒什麼收成,用君子的代田法,還能把地毀了不成?哪有那麼快,所以他才能乾脆地答應。

何況,成巫也帶來了君子無恤的承諾:君子未來還會組建更多的輕騎士,其中的兩司馬、伍長等基層軍官,會首先選擇弓馬嫻熟的甲氏子弟擔任。

有了竇彭祖和甲氏領頭,有田的國人們也開始搖擺不定。

趙無恤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大聲許下了承諾:「諸位放心,此次冬種,麥種全部由鄉寺提供,並且,每五戶可以借一頭牛或馬助耕!」

此言一出,眾人一片嘩然,陸續有人跑到右方。

他們之前的顧慮,無非是害怕非但不能增產,反倒消耗了地力,得不償失。

可現在,神靈已經說了,冬種代田之法,上上大吉啊!而且,麥種是免費的,還能借到牛馬!

這樣的好事情,傻子才不幹!

終於,就連成氏四里中,也有人邁動了腳步。

代表成翁、成叔前來出席公議的成壟大急,想上前將他們拉住,卻止不住更多的人跟著過去。

他心裡清楚,什麼神靈的意願,這明明是君子無恤借成巫之口故意說出來的!

但他又不敢公然說出真相,那樣的話,恐怕會被迷信而憤怒的國人們認為是褻瀆山主、水主,將他驅逐出成鄉。

於是成壟一回頭,發現全鄉除了他們成氏大宗外,只有桑羊翁沒有動了。

他鬆了一口氣,誰想,這位臉上溝壑叢生,滿手老繭的老農在眾目睽睽之下,卻毅然走到了左邊,他反對冬種代田之法!

桑裡族長連忙跑去拉桑羊翁,說道:「阿翁,別犟了,快跟我過去吧!」

桑羊翁卻不為所動,「老朽不去!老朽還是不信,君子在一個野人隸農手裡瞧來的法子,能比我數十年的農稼經驗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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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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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雨夜驚變(上)

對於桑羊翁的堅持,趙無恤驚訝之餘,也不由得佩服他的固執。

魯國的鄉中國人曹列說過:「肉食者鄙。」這位老農心裡,大概也是這麼想的吧,對於自認為是對的東西,就堅持到底,不盲從權貴,這就是先秦國人剛烈而自信的性格。

趙無恤已經得到了滿意的結果,對反對者,他也不想一味打壓。

反正桑羊翁家裡也僅僅幾十畝田地。

趙無恤笑道:「也罷,不必勉強桑羊翁,這樣吧,我不在你的土地上推行代田法,那些田地,就作為對照組吧,桑羊翁覺得不服氣,那來年種粟時,收成可不要輸給了其他各裡!」

「對照組?」雖然沒太聽明白,但桑羊翁一下子燃起了鬥志。

「若是我輸了,若是我輸了……」老人想著,要是自己輸了,得付出什麼代價。

「若是桑羊翁輸了,就請盡力幫我改善代田法,改善農具吧。」

國人們聽後,紛紛對趙無恤的胸襟感到佩服。

現在,唯獨成壟和幾名成氏大宗的人還站在中間,這種一邊倒的局勢,是他們事先萬萬沒有料到的,也沒有定下相應的對策,如今尷尬無比。

趙無恤沒有再理會成壟等人,反正他和成氏大宗的仇怨早已結下,就算強行按著他們的頭執行,也會遭到反抗和懈怠,何苦來哉。

而且,不樹立一個典型,怎麼能顯現出代田法的先進性?怎麼能讓參與冬種的國人在豐收後有優越感?這種有利的事情,就放在這裡,你愛做不做,待到明年麥熟時,後悔的可是你們!

在冬祭收尾後,趙無恤站在空無一人的社廟前,閉著眼睛為今天所做的事情向冥冥中的神明懺悔。

身後傳來腳步聲,卻是計僑一言不發地走到了無恤的背後。

「先生不是去測量日長,估算數九去了麼,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計僑卻單刀直入地問道:「君子,今日所謂占卜之事,到底是真是假?」

趙無恤知道他想說什麼,對於和他亦君臣亦師友的計僑,他也不想隱瞞。

「我聽說過一句話,神為民主!小子只是把有利於民眾的事情,借助神靈之口說出而已。計先生,你只需要說,信不信我?」

「僑已經向君子委質效忠,自然是信的……」

「那就夠了,其實,這農事其實和解數題是一樣的,只有動手去做了,才知道能不能解出。明日,成邑便要開始推行代田法,先生只需要盡心盡力去統籌規劃即可,待到麥熟時節,一切自然能見分曉!」

「不過到時候,我也要與先生打一個賭。」

「以一年上計,甚至是成邑的土地來打賭,未免兒戲,僑寧可讓君子贏了去,敢問要賭什麼?」

趙無恤沉吟片刻,緩緩說道:「我知道先生宗族以計吏為業,算籌之術都是歷代相傳,除了教給我這等卿大夫之子外,一般是不外傳的,對否?」

「那是當然。」

「但小子有一個請求,來歲若是麥粟豐收,我便會在成邑開設一個學堂,收納聰慧的國野孩童入學,到時候要請先生執教,傳授數科,以及周髀數字等,如何?」

計僑沒料到居然是這麼一個要求,這的確與計氏一族的規矩不合,他猶豫了片刻後道:「周髀數字本是君子傳授,自然可以按君子說的辦,僑縱算是違背宗族規矩,也心甘情願將平生所學傾囊相授!」

……

冬至日,除了祭祀外,還要更易新衣,備辦飲食,迎陽賀新,在這一天,人們要有交賀活動,互相拜賀,又稱賀冬。

而給趙無恤賀冬的國人、野人,居然從鄉寺一直排隊到了社廟……經過今天的事情後,趙無恤已經被再次神化了,民眾們似乎都想湊上來沾點福祿。

在夜幕將黑時,趙無恤總算招待完了所有的賓客,忙完了各項事務,回到了鄉寺後的居所裡。

他雖然全身勞累,但心情卻很是不錯,今天可以說是大獲全勝,未來一年的道路,已經鋪平了。

剛進門,他就見自己屋裡的兩個女婢,媛和薇都穿著織工新做的深衣,如同兩隻匍匐在地的蝴蝶般,向他行禮問好。

無恤眼前一亮,他目光都盯在一身素色的薇身上,對媛,則正眼都沒瞧,只是不懷好意地朝她揮了揮手,安排她去給穆夏準備饗食。哼,今天本君子心情大好,就給你們創造個機會……

薇紅著臉,雙手高高舉起,獻上了為趙無恤準備的冬至禮物:一雙細葛布做的鞋履,還有邊角料製作的足衣。

「這是下妾親手所做,請君子不要嫌棄……」

「冬至,數九,獻履貢襪,以迎福踐長」,這貢獻鞋履和足衣,是為了祓厄迎福,讓人的生命得以長久。

趙無恤自然毫不客氣地收下了,還習慣性地說了聲謝謝,讓薇愣了半響。

隨後,趙無恤還給薇放了假,讓她能和弟弟敖一起度過佳節,看著姐弟倆歡聲笑語地走了出去,他心裡不由得有些羨慕。

雖然夜色已黑,但今天還有難得的群飲和燕饗活動,冬至聚會飲酒,慶祝一年勞作告一段落,並不受限制。只是需要加強下外邊的守備,防止酗酒滋事,嗯,尤其是田賁,一口酒都不能讓他喝。

趙無恤一邊想著,一邊穿起了薇草獻上的履和足衣,看得出這是用心細細縫製的,但是……

依然比不上季嬴做的舊履、舊襪舒服合腳啊。

他的尺寸,大概都記在季嬴的心裡了吧,也不知道這佳節裡,姐姐在做什麼?也在眺望滿天星斗麼?

正在趙無恤仰頭思念時,卻聽到外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何人敢夜闖君子住所!」卻是穆夏深沉厚重的聲音……

「是我,是我,下宮的豎人寬,有緊急要事前來稟報君子!」

趙無恤聽聞,不由得大生疑竇,下宮的豎人寬,那不是在趙鞅身邊走動傳話的幾個豎寺之首麼,他怎麼跑到成邑來了?

在門邊核對身份後,一身皂衣的豎人寬忙不迭地跑了進來,見到無恤後,隔著老遠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雙手高高舉起一件物什,口中說道:

「主上有令,要成邑立刻動員兩百兵卒,隨時待命!調兵虎符在此,請君子合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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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雨夜驚變(下)

陰沉的夜色中,有十餘騎在成邑通往下宮的野道上狂奔。

正是趙無恤,以及他的幾名親信。

在豎人寬持虎符到達成邑,傳達家主趙鞅的調兵命令後,由趙無恤親手核對,發現被剖成兩半的鎏金虎符天衣無縫地合成了一塊。

虎符是真的,調兵命令自然也是真的,究竟發生了什麼大事?居然讓下宮直接進入了備戰狀態。

但連夜趕來的豎寬卻一問三不知,他只知道趙鞅在結束冬至大朝會歸來後,大發雷霆,隨即發佈了數道調兵命令。不止是成邑,伯仲叔三兄弟所在的鄉也派去了同樣持虎符的使者。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至少現在,下宮還沒有遭到進攻。

趙無恤心中突突直跳,大朝會上到底出了什麼事情?讓梟雄趙鞅如此不冷靜。

他一時間無法接受這個驚變,難道,是戰爭就要開始了?

不,這不可能,按照前世所記得的歷史,還得再過上五六年,晉國六卿間,那場曠日持久的內戰才會全面爆發!

又或者,是自己蝴蝶翅膀導致了歷史的偏離?

趙無恤心中大驚之下,明面上卻必須保持鎮靜,他傳令下去,成邑戒嚴,冬至日的群飲活動立刻取消。

鄉司馬王孫期召集一百正卒,整備兵戈甲冑,隨時待命,準備在接到後續命令後立刻開往下宮。而卒長羊舌戎則召集一百更卒,維持成邑秩序,執行宵禁,尤其要注意成氏的動作,一旦有異動立刻鎮壓!

有膽敢跳樑的宵小之輩,殺無赦!

無論如何,成邑不能亂,趙無恤多日來費盡心思,才算統籌好了成邑的各項事務,又借助「神為民主」操控公議略得人心,正待放開手腳治理,怎能因此半途而廢?

而他本人,則帶著虞喜,穆夏等,連夜疾馳下宮,這件事情太過蹊蹺,必須親自去面見趙鞅,問清楚究竟發生了何事,更何況,他還擔心著姐姐季嬴的安危。

夜行緩慢而危險,也是禍不單行,在過了第一個廬舍,來到官道上後,天氣劇變,居然下起了一場驟雨,雨滴鋪天蓋地地朝趙無恤他們頭上灑下。

冬雨寒冷徹骨,巨大的雨珠砸在趙無恤皮製的胄上,敲得他腦袋生疼,騎行的速度又降了一半,但卻只能咬著牙繼續前進。而他的幾名騎從,知道主上心急,也無人敢提在廬舍內休息片刻,等待雨停再走。

遠處燈火璀璨,下宮黑影幢幢的城垣遙遙在望,經過兩個時辰的狂奔,趙無恤他們終於到了目的地。

「來者何人!」持戈的趙兵披著蓑衣,攔在了前方。能夠明顯看出,下宮城門的守備比往常更加嚴密,守門的趙兵整整多了三四倍!

「君子無恤歸來,速速開門!」

在下宮城門一手甩下入城的符令後,趙無恤帶著隨從們馬不停蹄地直朝趙氏府邸而去。

現在已經是午夜子時,但下宮卻極為熱鬧,通往趙氏府邸的路上人影憧憧,五步一崗,三步一哨。濕漉漉的屋簷下全是披甲戴胄的趙兵精銳,他們佩劍,持干戈,長矛、長戟閃著寒光。廄苑方向不斷有馬匹的嘶鳴傳來,野人隸民們也被臨時徵召,繩索上肩,將笨重的戰車連拉帶推,運出府庫。

而更外圍,還有左近鄉里聚集起的千餘國人,多數還未披甲,但已經佩劍持戈,由各家族長帶領著,冒著大雨,在街道和校場上整編隊列。

今天的下宮城就像一隻受驚後豎起了全身剛毛的刺蝟,已經進入了全面戰備狀態。

雨越下越大,趙無恤渾身濕透,看著眼前這一切,他從身體到內心都在發涼。他是一個喜歡準備好一切再開戰的人,而不是像這樣,被趙鞅的一個臨時決策,就能徹底打亂他的計畫,隨意地擺佈他的命運。

這就好比玩遊戲時剛建好一個一級基地,造出了幾個農民,卻發現已經和對方玩家全面開戰了……

這種感覺,實在是糟透了!

更何況,在原本的歷史中,經過幾年內部整合的趙氏,依然在面對范、中行二卿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南方的領地幾乎全丟,一路敗退晉陽,為了求得代國的援助,不得不送季嬴去和親……

若是現在就開戰,結果只會更糟!

甚至,連歷史上的幸運轉折都不會有,而是直接滅族!

趙無恤知道,自己今日的使命,就是阻止這場必輸無疑的戰爭。

在趙氏府邸下馬,無恤匆匆入內,在馬背上顛簸了兩個多時辰後,他的雙腿已經極為痠痛,渾身又冷又濕。

趙氏之宮的豎寺們認出了他,紛紛傳話。

「是無恤小君子回來了!」

於是在無恤剛剛踏上下宮大殿那高大的台階時,一個紅色的窈窕身影便直直地朝他撲了過來。

軟玉入懷,趙無恤低頭一看,卻是他的姐姐,季嬴。

少女將披著烏雲的頭埋在了趙無恤的胸口,緊緊地抱著他,像只受驚的小鹿一般,渾身顫慄。

趙無恤輕輕撫著她的背,柔聲問道:「阿姊,究竟出了什麼事?」

季嬴抬起頭來,只見她長長的眼睫毛上沾著些許水滴,不知道是淚還是雨,看上去猶如沾滿露水的海棠花,讓人我見猶憐。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無恤,你可算回來了,快進去勸勸父親吧!」

……

窗扉外風雨如晦,側殿內燭光閃爍,在裡面服侍的豎寺們都匍匐在地,頭緊緊貼在地板上,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觸怒了正在氣頭上的主君。

已經穿戴好一身戎裝的趙鞅,臉色陰沉,正在用絲絹擦拭寒光刺目的青銅佩劍。

它今天很**,需要鮮血來澆灌。

方才軍司馬郵無正前來稟報,說是下宮國人已經集結完畢,雨停後便可以出發。而調兵虎符也已經發到左近各鄉邑,不久之後,便能合軍一處。

趙鞅只想親帥趙兵,突擊范鞅的私邑,將那老豺一劍捅死!而韓氏則配合進攻中行寅,然後,便大事可定!

今天在大朝會上發生的事情,趙鞅歷歷在目,每當想起當時的光景,他就感覺自己臉上又被范鞅那老不死的狠狠扇了一巴掌!顏面掃地!

當時宋使樂祁朝見晉侯,晉侯卻如同商量好的一般,竟不加理會,隨後范鞅出面,說有事稟報,矛頭直指樂祁。

范鞅當眾對晉侯說:「宋使樂祁接受了宋公之命,前來晉國出使,未曾見過國君,卻先入私門;未曾遞交國書完成使命,卻先交好於陪臣大夫,私自聚會飲酒,這種不尊敬兩國國君的行為,不能不加以懲戒!」

范鞅指的,正是樂祁受趙鞅邀請,在綿上飲酒狩獵,並將六十面楊木盾獻予趙鞅,還一度搬進了下宮客舍的事情。

趙鞅聽罷不由勃然大怒。

搆陷,這是范鞅在刻意搆陷!因為以往周王卿士、鄭、衛、魯卿大夫來晉國出使時,作為接待者的范鞅就經常如此做派!你做得初一,我就做不得十五?可現在他卻一副忠君老臣的模樣,死揪著趙鞅與樂祁的「失禮」不放!

於是,不由趙鞅分說,樂祁遭到了黑衣黑甲的晉國宮衛逮捕。趙鞅出列反對,卻被晉侯厲言申飭了一番,還剝奪了他負責的外交之權。

趙鞅環顧虒祁宮大殿之內,卻發現知伯,中行寅都站在晉侯與范鞅一方,而一向與趙氏親近的魏曼多,竟然也一言不發,坐視樂祁被逮捕。

看來四卿對於此事,都明白得很,從范鞅讓出外交之權開始,這就是為自家設下的一個圈套!趙鞅怒火中燒,要不是下軍將韓不信死死拉著,性格剛硬的他幾乎就摔了玉圭,當場發作了!

熱鬧非凡的冬至大朝會就這麼戛然而止,樂祁被搆陷罪名,拘留在虒祁宮的牢獄中。而趙鞅在宮內趙、韓兩家甲士護送下,立刻出宮離開了新絳城。

趙鞅現在明白,自己這一局徹底輸了,在朝堂和外交場上輸的一敗塗地,不僅結交宋國作為外援的計畫破產,在國內,他的威望也將大受損失。

這一切,就如同先前老臣尹鐸所預言的一樣。

但趙鞅嚥不下這口氣,出城後他拉住韓不信的手,邀他一同發兵,以武力相脅迫,逼范氏、中行釋放宋使樂祁。得到口頭允諾後,便迅速駕車疾馳下宮,下令集結下宮及周邊鄉邑的武裝,甚至還有虎符發往大縣晉陽、長子等地。

欺人太甚!怒火攻心之時,趙鞅現在唯一關心的就是,如何才能把今天的場子找回來!

就在趙鞅披掛整齊,準備前往校場時,側殿的大門卻猛地被推開了,劇烈的冷風夾雜著冬雨吹了進來,吹得殿內青銅燭架上的燈火更加閃爍不止。

一個披著總發,渾身被雨水打濕的少年走了進來,對趙鞅拱手一拜:「父親且慢!請聽無恤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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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7 00:44:22

第59章 首禍者死

下宮側殿門扉大開,殿外是暴雨陣陣,狂風捲起了殿內的帷幕,青銅燈架也被吹得搖搖晃晃,豎寺小人們東扶西倒,一陣手忙腳亂。

一道蛇形的閃電劃破夜空,照亮了對峙於大殿門口的那對父子的臉龐。

一邊是滿臉慍怒,全身戎裝,手按長劍的趙鞅。

另一邊是渾身濕透,雨水順著黝黑總發滑到無須的下巴上,又不斷滴落在地的趙無恤。

看清來者是數日不見的幼子,趙鞅微微鬆開了緊握著劍柄的手:「沒想到最先趕來的竟是汝小子,成邑的兵卒可集結好了?」

趙無恤心思百轉,剛才在台階上,他已經聽姐姐季嬴粗略地說了冬至日在大朝會上的劇變:那個溫和雅緻的宋國君子樂祁,居然遭到了國君逮捕。

這是趙無恤萬萬沒想到的事情,他畢竟只是一個歷史票友,這件事情或許在原本歷史上也有發生,但他卻一點印象沒有。大概,只是在史書不起眼的角落裡簡單地記了一句話吧……

趙無恤對樂祁第一印象不錯,他離開下宮那天,樂祁還派親信前來送行獻禮。他在同情無辜的宋人之餘,卻又硬起了心腸,他只知道,趙氏決不能因為此事,而提前發動戰爭!

他垂下頭說道:「詩言:王事靡盬(gǔ),不遑啟處。成邑兩百正卒、更卒已經秣馬厲兵,只待父親一聲令下,便可以來下宮匯合……」

「好!只待你的三位兄長一到,便可以誓師出發……」趙鞅抬起腳,正要繼續往外走,卻見無恤寸步不讓,就這麼攔在了他的身前。

趙鞅怒道:「你這是作甚!」

「虎符調令,不敢不從,但兒子連夜趕來,卻是有話要說……父親今日若是踏出此殿門,我成邑二百丁壯,下宮數千國人,乃至於趙氏百年基業,恐怕都要毀於此役了!」

唰!

長劍出鞘,被無恤一句話激怒的趙鞅拔劍而出,直指無恤的眉心。

他斥責道:「賊!你這孽子懂什麼?休得亂我軍心!」

「速速讓開,若是趙氏男兒,就跟著為父前往校場!要是貪生怕死,就滾回你的領地去!」

話音剛末,之前那道閃電後的雷鳴聲轟然響起,趙無恤卻巋然不動。

面對劍鋒,他昂著頭說道:「無恤並非怕死,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死在陰謀算計下!小子敢問一句,趙氏這是要與誰為敵?」

「是范氏、中行氏?還是要加上知氏、魏氏,甚至是國君!」

這話一語中的,趙鞅默然,劍也稍稍放下了。

「我今日只尋范鞅、中行寅二人之罪……」

「父親!范鞅是中軍將,發兵擊一國執政,等同作亂,牽一髮而動全身啊。父親難道忘了,當年的欒盈,不也是只想尋范氏一家之罪,卻犯了眾怒,遭到舉國圍攻麼!」

趙鞅沉吟了,欒盈,放在數十年前,這是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

雖然那時候他還未出生,沒有見過此人,但卻不止一次聽父親趙景子慨嘆過:欒盈,是能把晉國幾乎所有少壯士大夫都捏合在一起的英雄,若是欒盈尚在,晉國哪裡還有六卿的位置,哪還有趙氏什麼事情?

四十多年前,欒盈在卿族鬥爭中被范氏謀害,驅逐出國。之後他在齊莊公幫助下潛伏回晉國,和魏氏的魏舒合謀,在新絳內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舉義,目標直指當時的執政范宣子,還有范宣子之子,范鞅!

但這次攻擊卻被聰明的范宣子引偏了方向,范氏父子挾持晉平公,以他為擋箭牌,將范、欒兩家的爭鬥演變為欒盈攻擊國君的作亂。於是本來持中立態度的其他諸卿,乃至於新絳國人紛紛拿起武器,幫助范氏抵抗欒盈,導致了欒盈的功敗垂成,最後困死在曲沃城中。

而趙鞅今日若是發兵突擊范氏私邑,說不準,也會和欒盈一樣,一頭撞進范氏的圈套裡。

首禍者死,這是對於晉國諸卿族而言,最有威懾力的一條規矩,誰先動手,誰就理虧,會遭到群起攻之。

也許,這原本就是那老豺范鞅的連環計:先示弱讓趙鞅接管對宋的外交,再找藉口扣押宋使,羞辱趙鞅,使之威信掃地。若是趙鞅一怒之下發兵進攻,就成了「首禍者」,范氏便可以發動諸卿、國人攻滅趙氏……

更何況,趙氏如果首先發難,那麼就連最親密的韓氏,也不一定會站在趙氏一邊,韓不信雖然口頭答應了,但誰知道他究竟會不會陪趙氏赴險?當年和欒氏最親密的魏舒,不就在最後關頭背叛了欒盈麼?

那樣的話,短期之內,下宮左近只能集結兩個師的趙兵,如何與數萬敵人對抗?

就算戰爭擴大到整個晉國,趙氏雖然是名義上最強大的卿,但趙鞅能掌控的也不過五縣。其餘各地,真的能聽從號令?尤其是與中行氏交往甚密的邯鄲……

他整合領地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備戰麼?但此事剛有了一點眉頭,就貿然燃起戰火,豈不是自尋死路?

想通了這點,趙鞅不由得冷汗直冒,他彷彿看到了范鞅在得知趙氏集結兵卒後,那陰謀得逞的冷笑。

又是唰的一聲,趙鞅手中的長劍,收回了鞘中。

趙無恤覺察到了趙鞅心思的變化,暗道有個博學的姐姐就是好,關於欒盈的事蹟,就是方才姐姐告訴他的。一說出口,果然有用,總算是勸下了這個暴脾氣的便宜老爹,他再接再厲地說道:

「能忍辱負重者,方能成就大事,小子聽說,晉文公被驅逐出國,歷經十九年而回,城濮一戰制霸;楚莊王被斗氏架空,三年不鳴,一鳴則問鼎中原!小子認為,六卿之爭,爭的不是一朝一夕,而是長達百年的對抗,趙氏這次吃了虧,日後有機會再十倍百倍報復就是了。到那時,兒子一定伴隨父親身旁,萬死不辭!」

「但這一次,實在是勝算不大啊。」

趙鞅的語氣已經十分動搖,但還有一件事沒法放下:「你說的沒錯,然樂伯已經被國君囚禁,沒有老賊范鞅首肯,恐怕是不會被釋放回國了……

趙鞅是個重情義的人,他對拖累了樂祁,十分愧疚。

就在這時,卻見趙氏的家臣尹鐸,傅叟撐著傘,捋著寬袍大袖,踩著滿地的積水匆匆跑了過來,一邊跑還一邊喊道:「請主上三思,不能發兵啊!」

趙鞅看到留著山羊鬍子的家宰尹鐸後,心中十分懊悔。半月之前,尹鐸就曾就私迎宋使一事勸過他,還請求將所獲的白麋獻予晉侯,好表明趙氏尊公室的立場,可他卻對此嗤之以鼻,這才導致了今日的惡果。

尹鐸和傅叟聽聞趙氏集結兵卒後,便匆匆趕來,正打算再勸。

卻見趙鞅擺了擺手道:「二位師、傅不必說了,吾子已經對我曉之以利害,今日之事,是我衝動了,二位就當做從未發生過吧。我這就讓子良去遣散兵卒,只需要加強警戒即可,二位也要派人去告知韓、魏、知等家,說趙氏並無傷人之意,只有防人之心。」

尹鐸和傅叟聞言,自然是大喜過望,雖然不知道方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再次對起到關鍵作用的趙無恤刮目相看。

趙無恤見大事已畢,便準備拔腿開遛,他還要去將這消息告知姐姐,讓她不用擔心,順便換掉這身濕漉漉的甲衣,舒舒服服地洗個熱水澡。

那邊趙鞅在安排妥當各項事務後,遺憾的說道:「樂伯應該並沒有性命之憂,事到如今,動武的確是下策,只能緩緩救之了。」

他卻又瞪了趙無恤一眼,朝他一指:「汝小子休走,搭救樂伯之事,你也要參與進來。」

趙無恤啞然,關我什麼事啊?

「這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有諸位賢大夫出力即可,小子年紀尚幼,光是經營成邑,就已經手忙腳亂了……」

他臉色煞白,努力想裝出「我還是個孩子啊」的可憐模樣。

但趙鞅卻不放過他,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休得推脫,也推脫不掉,樂伯可是你的岳丈,你就不急?」

「岳丈?」這回輪到趙無恤傻眼了,這又是什麼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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