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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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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與子同浴

現在已經是午夜丑時,趙無恤閉著眼睛,臉上蓋著一塊細葛布巾,躺在一個寬大的「杅」中,也就是灌滿熱水的大木桶,享受著難得的熱水浴。

睜開眼睛後,入眼的是一個紅羅帷帳的少女房間:繡著雲形花紋的屏風,薄紗製成的朦朧帷幕,鑲嵌有貝殼的案几,上面放著青銅酒壺和紅黑相間的漆盞……

沒錯,這就是季嬴的閨房。

他今晚冒雨趕了幾十里夜路,到達下宮後又濕漉漉地在趙鞅面前跪了半響,寒氣入體。在他告退後跑到季嬴居所處告知她大事已畢,不用擔心時,竟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大概是著涼感冒了。

季嬴便不由分說,將他塞進了自家閨房內,讓隸妾們幫無恤更衣沐浴。

隸妾們七手八腳幫他脫了上衣,接著就是解帛帶褪下袴褶,趙無恤連忙拉著腰帶阻止,將她們統統轟了出去。眾女也聽說過這位小君子一向不喜歡人侍候著洗浴,便掩嘴偷笑著走了。

春秋距離後世太過遙遠,遙遠到人們會產生很多想像的誤區,覺得古人生活一定十分骯髒。但回到這裡後,趙無恤才發現,這時代的古人,特別是貴族們,並不像後世想像中那樣不講衛生,尤其是比起世界上其他地區的人來說。

北方的遊牧認為洗澡會污染他們崇拜的河流,所以一生只洗三次澡,出生時,結婚前和下葬時,蒙古在征服歐亞後,還禁止阿拉伯人下河沐浴。中世紀的歐洲人則以為病從水入,只要不洗澡就能避免得病,也算是一種「保持健康的方法」……但春秋時中國人,在對沐浴的嗜好上,和喜歡浴室的羅馬人大概難分伯仲。

沐浴沐浴,沐為洗髮,浴為洗身。

不僅僅是出征,祭祀等重大活動要沐浴更衣,即使是平時,人們也很注意沐浴,整理儀容。

正所謂「男女未冠笄者,雞初鳴,咸盥漱,櫛縰,拂髦總角,衿纓,皆佩容臭」。

就是說,每天起床以後,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洗漱,梳頭,整理儀容,甚至一天至少要洗五次手,也就是「日五盥(guan)」。

一般而言,有條件的士大夫、國人五天洗一次澡,三天洗一次頭。但趙無恤受不了這及肩的長發,所以洗的還要更勤快些。

不過成邑的條件不敢恭維,他這幾日只能在侍女薇幫助下,以冷水潑面澆頭。

而在下宮,在姐姐季嬴處,條件就要好得多,這裡專門有的隸妾提著溫湯來為他加水。

只不過,現在可沒有什麼肥皂,香波,所以只能用淘米水來沐發浴身。人們還總結出了規律:沐發要用稷汁,因為可以讓頭髮柔滑,洗面要用梁汁,因為容易清潔油膩和汗水。

趙無恤在熱水裡泡了半響後,感覺渾身舒暢,疲勞一掃而空。

正在這時,外面卻傳來了季嬴的聲音。

「無恤,我去你原先的住所尋了些換洗衣物,你的甲冑也已經烘乾了,就放在外間。」

隔著帷幕和屏風,還能隱約看到她曼妙的影子。

趙無恤連忙往水裡蹲了蹲,下意識地護住了關鍵部位,他應道:「唯……阿姊你也快些休息去吧。」

只因為眼前這光景惹得趙無恤身心一陣悸動。

要知道,他現在正赤裸著身體,躺在姐姐平日沐浴用的大木桶中,聽著她甜甜的聲音,想著她絕美的臉龐,聞著她往日遺留的若有若無的少女體香,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這氣氛實在是太曖昧了。

為了不讓自己胡思亂想,趙無恤連忙甩了甩腦袋,回憶起了之前發生的事情,這一想不要緊,他的頭又開始發疼了。

真是難辦啊……

原來早在半月前的冬狩時,趙鞅和樂祁就已經口頭定下了兒女親家的關係,雖然還沒經過正式的儀式,但趙鞅和樂祁都是一言五鼎的守信君子,若是不出什麼意外的話,這門婚事算是敲定了。

也難怪樂氏徹頭徹尾地投靠了趙鞅,而趙鞅在樂祁被逮捕後竟然暴跳如雷,差點做出將趙氏帶進火坑的事情來。

原來是親家啊……

悲催的是,趙無恤恰恰是其中的男主角,難怪他一直覺得樂祁也好,陳寅也好,兩個宋國人看他的眼神一直不對勁,那明明就是在挑女婿嘛……這下好了,被逮捕的樂祁成了他的准岳丈,無恤非救不可。

趙無恤並不是徹底排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辦婚姻,若對方是個和姐姐季嬴一樣美麗出色的女子,倒還好說。可萬一要碰上文姜、趙莊姬、欒祁、南子這一類的奇葩妖姬,說不定婚前就會給他戴上各種花樣綠帽,讓他上哪哭去?

對於無恤來說,這種撞大運的結婚方式,是遠遠沒有這時代流行的君子淑女在春秋兩社時鑽到林子間私通,或者公然淫奔野合有吸引力。

至少,那也算自由戀愛。

據說,至聖先師孔丘就是這麼來的……

而年輕時候的趙鞅,也和季嬴的生母有過這樣一次邂逅,還傳為一段佳話,只是趙無恤八卦心理不強,瞭解的不是很詳細。

不過從父母的品質,也能看出子女性情如何,趙無恤對謙謙君子的樂祁印象很不錯,聽說他的家族樂氏,還是出了名的「以不貪為寶」,教出來的女兒應該不會太差。

趙無恤感到一陣恍惚,來到這時代不過一月,這身體虛歲也才十四,居然已經多了一個未婚妻。不過這件事好像只有父親趙鞅和幾位重要家臣才知道,姐姐季嬴應該還不知情,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趙無恤決定先瞞著不讓她知曉。

反正,離他加冠成年,可以娶妻還有好幾年。

水慢慢變涼,趙無恤起了身,春秋貴族沐浴不僅僅是一種生活,也是一種禮儀,虔誠地清潔身體後,之後還有一系列的事情要做:用細葛巾擦上身,用粗葛巾擦下體,從浴盆中出來後,先立在蒯席上面,用熱水沖洗雙腳,然後再腳踏蒲蓆,穿上佈衣以吸乾身上水滴,最後才穿上鞋履,彈冠,振衣。

之後,還要握著頭髮擠出水分,所以才有周公旦「一沐三握髮」的說法,頭髮披在肩膀上待其變干,才能梳理成固定的髮型。

季嬴沒有睡去,一直在掌燈等待無恤,和往常一樣,她還是喜歡親手幫無恤梳髮,女貴族們精緻的生活,在這些小細節上顯露無疑。

「梳理剛洗過頭的濕髮,要用白理木作的梳子,頭髮幹了以後容易發澀,這時要用象牙梳子。」

趙無恤只能坐在銅鑑前,閉著眼睛一邊小憩,一邊任她嘮嘮叨叨地擺弄。

沐浴之後,還要喝點薄酒,吃幾塊棗、杏等做成的點心,同時命樂工升堂鼓瑟吹笙,據說這對恢復疲勞有好處。趙無恤覺得不用那麼麻煩,因為有季嬴在身邊,唱著衛地的歌謠《伯兮》,便勝卻黃鐘大呂無數。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歌詞中「豈無膏沐,誰適為容」的意思是,沐浴之後還要用油膏塗抹頭髮,使之發亮柔滑。不過趙無恤對此十分抵制,他更喜歡素面朝天。

聽季嬴用天籟之音哼唱著思無邪的詩三百,葇夷般的手為無恤梳理好總發,他舒坦得幾乎要沉沉睡去。有時候覺得,什麼王侯霸業,什麼問鼎天下,都不及這悠閒舒適的日子愜意。

但下一秒,趙無恤便猛地醒悟過來,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

正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他可不能在溫柔鄉里挫了銳氣,因為眼前這一切生活的前提是,趙氏得度過此次危機,在晉國維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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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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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姍姍來遲

懷著憂患之心,在休憩結束後,趙無恤婉拒了姐姐季嬴讓他在側室小睡到天明的建議,再度披掛起晾乾的甲冑,帶著虞喜,穆夏兩人在下宮中轉悠。

防人之心不可無,趙氏是決定不打了,但要是范、中行二卿腦子抽抽,主動進攻怎麼辦?近一個月來,趙無恤這只小蝴蝶拚命地搧動翅膀,歷史已經悄然發生了些變動,他不得不防。

何況,在帶過幾天兵之後,無恤才知道這門學問的艱難和博大精深,難得有機會回來,他可要找機會好好觀察下趙氏精銳的風貌和軍官們的手段。

之前集結得滿城都是的趙兵已然散去,在無恤說服趙鞅退兵後,下宮便偃旗息鼓,將此事說成是一場臨時演練。

趙鞅讓豎寺們溫酒犒勞卒長、兩司馬等基層軍官,又熬製大鍋的薑湯讓普通趙兵、國人也喝了驅寒取暖,後續工作井然有序,即便是在無恤這個後世人看來,下宮的組織能力居然還挺不錯的。

而且無恤吃驚的是,趙氏轄下的國人們從榻上被緊急叫醒,大半夜淋著雨站了半響,這會又什麼事都沒做,便像是耍他們一樣重新遣散,卻沒有絲毫的抱怨。他們在用木質的杯子滿飲熬製的熱薑湯後,還抹著嘴朝下宮正殿方向鞠手行禮,向主君趙鞅說著祝壽感恩的話。

看來,趙氏在此處百年經營,的確很得國人擁戴啊。

此時,天色已經微微發亮,趙無恤登上了高大的城垣,軍司馬郵無正以下諸位趙氏司馬,都對他主動前來巡夜的行為表示欣賞和讚揚。

無恤也算在趙軍中小小地刷了下聲望,不過他力勸君父按兵不動的事蹟傳開後,一些趙氏內部的主戰派大概也會將他的行為視為怯懦。

世上本沒有什麼十全十美的事情,性格使然,你在讓一些人喜歡時,也必然會叫一些人深惡痛絕。

在城垣上繞了半圈後,眼見日頭將升,最讓人擔心的夜襲始終沒有出現。趙無恤鬆了口氣,剛要下去,收拾收拾就回成邑去,那兒還有更緊要的冬種事項等他回去主持呢。

「嗚嗚嗚嗚嗚!」

突然間,卻聽到東面的城頭上吹響了警戒的號角。

已經斜靠著牆垣打盹的趙兵們聽到號角聲,便一骨碌跳了起來,拿起戈矛,而趙無恤也帶著兩名隨從趕到了東城樓處。

遠處出現了三支手持旌旗的隊列,但打出的是趙氏玄鳥旗幟,應該是自己人。

趙無恤眯起眼睛望去,卻是他的三位便宜哥哥,伯仲叔三兄弟的人馬和車駕,各有數百人之多,如今彙集到一處,正氣喘吁吁地朝下宮跑來。

原來,昨夜在接到下宮虎符緊急調令後,伯仲叔三人驚駭之餘,卻也難得地發揮了「兄弟鬩於牆,而外御其辱」的精神,各自集結鄉卒準備馳援下宮。但畢竟組織效率不高,整理好隊列後,就已經到了半夜,又偏遭大雨,路面濕滑,不得不撤了回去。

他們沒有趙無恤這種拋下大隊人馬,輕騎飛奔而來力挽狂瀾的膽量和氣魄,所以直到天明雨晴,才匆匆趕到。

趙無恤望著那些全副武裝的卒伍越來越近,突然覺得這場景有種很強的即視感,他就偏過頭對虞喜說道:「喜,還記得我跟你們講過的一個故事麼?」

虞喜眼前一亮,在離開下宮廄苑後,被各種事務纏身,君子可就沒了閒工夫為他們講故事了。不過原先講過的那些,比如穆天子西行,虞喜卻還記得大概,他甚至琢磨著,自己現在也混到了國人的身份,是不是要懇求鄉三老成巫教自己寫篆字,抽空把那故事記錄下來呢?

這時趙無恤問起,他看了看大汗淋漓跑到城下叫門的伯仲叔三位君子,還有他們轄下氣喘吁吁的兵卒們,不由得想起了無恤說過的一段史事。

他說道:「主上指的,可是周幽王為博得褒姒一笑,烽火戲諸侯的故事麼?」

「然也!」趙無恤和虞喜的關係極近,平日一些秘梓之事,比如毒殺成季那一次,都交付給他去辦,方能放心,開上個把玩笑也是尋常。

他指著自己的三個便宜兄長,心中嘿然:「你瞧瞧他們的模樣,是不是很像在烽火台下被戲耍了的諸侯們?」

虞喜看去,果然如此,他忍俊不禁,穆夏也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周幽王是為了博得美人褒姒一笑,而趙無恤的初衷,也是為了讓季嬴能一直在他身邊回眸微笑下去,不要變成戰爭的犧牲品。

但兩者的本質和結果卻大不相同,周幽王將軍國大事視為兒戲,最終生死國破,褒姒也被擄走,淪為犬戎玩物。但趙無恤則是深知「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察」這一道理,他以一己之力,阻止了一場必輸無疑的戰爭爆發。

但他心中清楚,這僅僅是在拖時間,在這次冬至日事件後,六卿的矛盾已經公開化,也越來越想滅對方而後快。他需要快些經營勢力,讓趙氏轉敗勢為勝勢,才有把握與范、中行等卿全面開戰。

於是,當趕了幾個時辰遠路,渾身泥點,狼狽不堪的伯仲叔三兄弟叫開了城門後。卻看到甲冑擦得乾乾淨淨,黝黑總發上繫了條新錦帶的趙無恤,正在城門洞內以逸待勞呢。

他強忍著笑,朝三人垂手行禮道:「三位兄長,何其遲也?」

仲信和叔齊面面相覷。

只有伯魯愣了一會後,也笑著拱手還禮:「無恤,何其速也?」

隨後,無恤跟著三位兄長前往下宮大殿拜見趙鞅。

一路上,三兄弟各有所思,伯魯見之前的戰爭煙消雲散,大鬆了一口氣。而仲信鬱悶自己又被趙無恤搶了風頭和先聲,叔齊則在暗暗思索,想著前些天他的暗子從成邑傳遞迴來的那些消息。

到達正殿後,趙鞅已經換下了戎裝,身著常服深衣。雖然這次戰爭沒有打成,但他還是斥責了遲到的三兄弟,說他們來的如此之慢,若是真的交戰,恐怕只來得及為他收屍了!這話說得三兄弟臉色發紅,仲信叔齊也更加深恨無恤。

說來也奇怪,一月之前,仲信和叔齊還相互視之為最大的競爭對手,而現在,卻有隱隱聯手對付趙無恤的趨勢。因為這個以往被他們瞧不起的庶弟,如今卻成了爭奪世子之位最強大的對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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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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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公族之學

從冬至日起就籠罩著整個晉國的戰爭陰影暫時消散了,趙氏這次吃了一個悶頭虧,對於被囚禁的樂祁,趙鞅現在只能徐徐圖之,希望能以交涉的手段讓晉侯放他出來。

可這又何其難也,目前的形勢是,范氏、中行、知氏、國君四方為了打壓領地最大,風頭最勁的趙鞅,採取了拘押其盟友的手段。而若是趙鞅想通過六卿及國君公議的形式請求釋放樂祁的話,至少需要四個,甚至五個卿附議,才能通過。

其餘幾個勢力,絕對會支持趙鞅的只有韓氏,魏氏大概會保持中立,爭取爭取也許能倒向趙氏。所以其他四方,非得再拉攏一兩家不可,這又談何容易。

這也是一次巨大的教訓,趙鞅決定,一方面得加大趙氏的情報來源,另一方面要加快對幾個兒子,尤其是趙無恤的培養。此子在勸趙鞅罷兵時,對國內局勢分析得頭頭是道,看不出還有這等本事。

既然這是幾天來,兒子難得歸來下宮,趙鞅索性讓女兒季嬴準備好熱騰騰的朝食,讓他們飽餐一頓,順便詢問各自的施政情況。

一問之下,伯魯格外謙遜,盡撿著自己遇到的困難說;仲信則空話說了一堆,似乎沒做任何實事;倒是叔齊政績斐然,自信滿滿。

讓趙鞅沒想到的是,前段時間誇下海口,說明年要上計翻倍的趙無恤,今天卻格外的低調,沒有說太多,只是請趙鞅來年麥熟時節拭目以待。

其間仲信、叔齊出言嘲諷,問無恤是不是已經知道施政艱難,想收回大話了,卻被趙無恤一句「善飲者無赫赫之言」駁了回去。

趙鞅倒是挺滿意的,因為他覺得,趙無恤已經褪去了前些日子的那些輕佻和衝動,開始變得穩健起來。

在一家人難得相聚的朝食過後,兄弟幾人又要返回領地,拜別之後,三子陸續離開,趙鞅卻單獨叫住了無恤,說是有事要吩咐他。

在仲信、叔齊嫉妒的目光下,趙無恤亦步亦趨地跟著趙鞅來到偏殿,站在他的身後,恭恭敬敬地問道:「父親,還有何事?」

趙鞅撫著美須,淡淡地說道:「明年開春以後,每月初一、十五這兩天,你也去都城的公學裡報到罷。」

趙無恤一怔:「公學?那是什麼地方。」

「也就是公族之學,公族原本是對國君宗族的稱呼,我晉國有礙於曲沃代翼之事,獻公便滅莊、桓之族,取消了公族。其後又驅逐群公子,自此以後,國君公子非太子者,行冠後不得留於國內。」

「但到了成公時,又在我先祖趙宣子的建言下加以恢復,但卻是以諸卿子弟為公族。公學就是弱冠之齡的卿子們學習君子六藝和政、史、軍、法、行人言辭的地方。」

趙無恤恍然大悟,這不就是貴族官員培訓班麼。

趙鞅繼續說道:「公學內魚龍混雜,除了六卿外,還有十多家大夫子弟,其複雜程度堪比朝堂,也是卿族子弟從政前必須淌過的渾水。此次我在外交一事上輸給了范、知、中行,你到了公學裡,須得壓過這三卿子弟,不要丟我趙氏的顏面!至於魏、韓兩家,你也要盡力結交。」

「小子定不讓父親失望!」

趙無恤嘴上唯唯諾諾,心中卻在吐槽:「人家紈褲子弟都是玩拼爹,可你這老爹在政爭上輸了裡子,卻指望靠拼兒子來贏回面子?真是豈有此理……」

但他又對來年春天充滿了期待,算起來,雖然只隔了幾十里路,但趙無恤自從來到這時代後,還從未進過都城新絳。

公學之中,誰將是他的朋友,誰會是他的敵人?

三家分晉的主角們,都已經長大成人了麼?

那個在原本歷史上,逼得趙襄子步步後退,差點讓趙氏身死族滅的知伯,也在那裡麼?

趙無恤心中想著這些,出殿門下階,跨上了黑色的駿馬,比起來的時候,他的懷裡多了一個紋繡織成的香囊。

正是姐姐季嬴為他做的,知道他喜好玄色,就用黑線細細織成,內含江離、辟芷、秋蘭等香草,佩戴在君子身上,兼有驅邪、除臭、爽神等功效。

而季嬴要表達的意思,趙無恤心中明了。

他在馬上擊節低聲吟唱了起來: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對季嬴,趙無恤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因為前世今生兩個魂魄混合在了一起,她即是無恤的姐姐,也是無恤暗暗眷戀的對象。他自從去了成邑後,又未嘗不是「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無恤帶著輕騎士們絕塵而去,在其身後,下宮高大的城闕上,有盛裝打扮的紅衣美人倚著銅柱,目送他離開……

……

范氏私邑,年近八旬的范鞅白髮蒼蒼,卻依然身披犀皮甲冑,按劍站於城垣之上。

而在他的身後,密密麻麻地站著范氏的數千私卒,戈矛如林。

在聽探子回報,趙氏已經偃旗息鼓後,范鞅長嘆了一口氣。

「惜哉,也不知道這次,是哪個聰明人勸動了趙孟罷兵。罷了,傳令,讓城中的國人都撤下去吧。」

一旁,上軍佐中行寅和范鞅的兒子,范吉射湊了過來,請命道:「范伯/父親,反正已經準備充足,不如搶先下手,突擊下宮!這次國君是站在我們一邊的,料想趙氏、韓氏也不是對手!」

「糊塗!」范鞅的回答很簡單,他雖然老邁,目光卻仍然犀利,任由豎人幫他解下甲冑,他畢竟是一個垂暮老人,這沉重的甲冑披了一會,居然有些累了。

已經不比年輕的時候了啊,范鞅不由得想起了他剛行冠入軍中後,和欒針兩人兩車,一起朝著秦國那黑壓壓的三軍衝鋒時的熱血;又想起欒盈之亂時,他獨身一人前往魏氏府邸,在數千魏家甲士面前,持一尺白刃挾持了魏舒,逼他轉投范氏的果決。

昔日的輝煌,今日是無法再現了,可惜,沒能在死前引誘趙鞅出手,順便將其消滅,真是遺憾啊,只能將禍患留給子孫了。

而自己的兒子范吉射,還有盟友中行寅,對他們短淺的眼光,范鞅不由得感到失望。

「你們以為,若是我范、中行兩家先動手攻趙,知伯那隻老狐,會袖手旁觀?恐怕到時候,他就會和魏氏請了國君之命,帶著新絳國人,將我范氏、中行,乃至於趙、韓一起滅了!」

「首禍者死!你們要記住這一點,萬萬不可違背,狐氏、先氏、欒氏,亡在這一鐵律下的卿族還少麼?」

這項不成文的規矩是誰定下的來著?范鞅揉了揉太陽穴,他想起來了,是趙宣子,那個被稱為「夏日之陽」的男人,就是他,開了晉國卿族專權的先例。

嘿,又是討厭的趙氏。

然而以趙宣子當年的權勢,他死後不過二十年,趙氏因為子孫不肖,就有了下宮之難。范鞅自覺對晉國局勢的掌控還不如趙宣子呢,而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恐怕也沒幾年好活了。

看來,還是要早些培養下一代人啊……

「吉射,此事就此作罷了,你去將阿嘉,阿禾喚來,從下個月起,讓他們前往新絳公學。」

「既然我們老一輩的沒爭出個勝負,未來,就看他們年輕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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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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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仲尼弟子(上)

距離冬至日大朝會,已經過去了好幾天,晉都上空的陰霾已經散去,一切似乎都恢復了平靜。

然而流言蜚語卻在新絳城內不斷被人傳遞著,一路傳進了位於城東的衛國館舍中。

首先引發轟動的,是晉卿趙氏的「禁殉令」。

所有人都知道,在晉國,趙氏可是最愛在葬禮上殉人的。但卻有這麼一位趙氏小君子,在他統轄的領地上宣佈了「止從死」的禁令,並且獲得了趙氏家主承認,以家法的形式頒布推行。

對此,衛國館舍裡那些消息靈通的商人們議論紛紛。

衛國的首位國君是衛康叔,首封地則是「殷墟」,也就是昔日的大邑商都城朝歌一帶。

所以,衛國就沿用了不少殷商禮節,自然也包括殉人在內。而衛國所轄的領地上至今仍然有不少殷商遺民,「商人」這一職業的稱呼,本來就是失去貴族身份後,被舉族遷徙的殷商後人不得已從事貨賣職業,方才得名的。

最初,周朝實行「工商食官」的政策,受制於宗周禮法,商人們是沒有人身自由的。直到平王東遷後,天下大亂,王綱不振,工商食官制度初步瓦解,這才出現了單獨的行商,如鄭國著名的販牛商弦高。

而行商們為了降低降低風險,慢慢開始團體合作,就形成了衛國濮陽、曹國陶邑等地的商行。而那些單打獨鬥並最終壯大的投機者,則成了齊國和鄭國兩地依附於卿大夫們的巨賈,他們專漁鹽、丹砂、銅錫之利,其中有些人甚至富可敵邦。

所以,受殷商遺俗影響,衛國也是個殉葬風俗盛行的國家,而衛國商人中,就有不少專門販賣隸臣妾給貴族作為陪葬的。

對於這條「止從死」法令,館舍裡的幾名奴隸商擔心自己的生意自此受到影響,便痛心疾首地反對。

然而有一個年輕的後生卻當著他們的面,對趙氏君子此舉拍手叫好。

那年輕商人名叫端木賜,來自曾經出過幾個下大夫,但如今早已家道中落的端木家族。他名賜,字子貢,這字還是他在魯國拜的夫子幫取的。

奴隸商們驚詫之餘,便痛斥端木賜作為衛國人,同是館舍行商,卻胳膊肘向外拐。

然而端木賜雖然年輕,卻絲毫不讓,他據理力爭道:「靠販賣殉奴斂財,就等同於持劍殺人,卻說殺人的是劍,不是我;汝輩非我同道,所行不義,如同仇寇,小子可鳴鼓而攻之!」

有商人反駁說,只有在生意維持不下去時,他們才迫不得已販賣殉奴,你端木賜就能保證,以後永遠不會做這方面的貿易麼?

端木賜拍案而起:「夫子說過,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

眾人一一上陣,卻全部被巧言善辯的端木賜一通搶白,統統敗下陣來。

端木賜最後當眾說下了豪言:「賜雖然魯鈍而愛財,卻從不取不義之財,不行無義之道!我行商只憑藉仁義信禮四字,他日定然富可敵國,結駟千乘,能與諸侯分庭抗禮,勝卻你們千倍萬倍!」

對此,商人們嗤之以鼻,大肆加以嘲笑,雖然他們賺取錢帛的能力還真比不上端木賜。此次來晉國,衛商統統虧損,唯獨端木賜估計對了此地因為天氣原因可能缺乏的貨物,讓端木家小賺一筆。

端木賜隨後盛讚趙氏君子此舉符合聖人之仁道,不僅應該在趙氏領地裡推行,而且還應該在全天下推廣,到時候,才能建設真正的王道樂土。

奴隸商們對端木賜一向喜歡宣揚他那位魯國夫子仁義之道的做派早已見怪不怪,卻偏生說不過他,只能氣哼哼地作罷。

事實上,對於從不久居一處的行商來說,趙氏的法令只是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既然趙氏不讓殉,那就跑別家領地和邦國賣去,天下之大,公卿大夫每年都會死上十幾個,難道還會有價無市?

端木賜的理念沒有獲得其他人的共鳴,他失望之餘,也開始默默在簡牘上記錄下這件事情,他覺得,身在魯國的夫子,一定會贊同那位趙氏君子的做法。

不過很快,這件事情就被眾人淡忘了,因為有更讓人震驚的消息傳來。

最初是冬至日那天,宋國的使者,大司城樂祁在大朝會上遭到了晉侯逮捕,至今仍囚於虒祁宮中,尚未放出。

更有甚者,有人傳言親眼看見晉卿趙氏一度曾集結兵力於下宮,準備和范、中行兩家火並,最終卻偃旗息鼓了。

行商們聽說後,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慶幸還好沒打起來,經商碰上戰爭,一旦捲了進去,那才是血本無歸的買賣。

衛國各商行剛剛經歷了一次慘痛的失敗,被齊國、鄭國那些更精明的巨賈在新絳市場上打得一敗塗地,只能拋售貨物換取一些晉國特產保本。

商人們也準備離開新絳,一方面是擔心戰爭突然爆發,另一方面,則是隨著深冬臨近,這裡已經不是久留之地了。

所以今天,在衛國館舍內,衛國行商們正在為馬套上籠頭,架上車轅,準備出發。

臨走前,一位老商人在館舍內大聲吆喝道:「子貢,子貢!快些,要上車回國了!」

「這就來,這就來!」年輕的端木賜揮筆在簡牘上寫下了最後一個字,將其用蜂蠟封在木匣中,用粗麻線仔細捆紮結實。

他準備讓前往魯國的同行將此信捎給夫子,裡面有這一個多月來,他聽說的晉國政事,還有那項趙氏「止從死」的法令,他敢肯定,夫子一定會對此感興趣的……

……

比起齊都臨淄的繁華奢靡,晉都新絳的雄渾大氣,魯都曲阜要顯得狹窄窘迫許多,且帶著些魯人的小家子氣。但卻也是規劃得最方正,民風最為彬彬有禮的一座城。

無怪乎吳國公子季札訪問諸夏時,遍觀列國風雅後讚歎道:「周禮,盡在魯矣!」

城中幾乎每一條巷子都按著周禮規規矩矩建造:使八家為井,井開四道,而分八宅,鑿井於中。

這天清晨,在城東偏僻小巷的一口幽深古井旁,正坐著一位年輕後生。

他眉直眼闊,神情樸實可親,身上穿著件在冬日裡顯得略薄的舊儒袍,腳下穿著一雙破麻履。雖然破舊蒙塵,卻讓人感覺他從身到心,乾淨無比。

後生左手裡拿著一卷竹簡,右手裡拿著一隻木瓢,無事時便就這濛濛天光讀書,倦時便少歇,渴了便盛一瓢清水飲下,縱然滿身灰塵,卻一臉安樂。

他叫顏回,字子淵。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夫子是這樣評價他的。

直到有早起的鄉鄰前來井邊打水,顏回才微笑著站了起來,撣撣身上的灰塵,將木瓢系到腰間,將竹卷仔細藏入襖內。手攏在袖子裡,向來人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禮,這才朝巷子裡慢慢走去。

夫子的家宅在裡巷深處,面南朝北,院落不大,黃土為牆,足見主人的清貧。

顏回到時,正好見到一個衣著文繡的跋扈皂隸堵在門口,他捧著一些帛布和禮物,身前簇擁著幾名披甲帶戈的季孫家兵士。

那皂隸指著門口氣急敗壞地罵道:「執政派我等三番五次前來邀孔丘出去做官,他竟敢不出門親迎?還讓你來阻攔?」

數人推攮,欲推開柴門強行進入,卻寸步也進不去,只因為門內有一士人傲然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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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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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仲尼弟子(下)

只見那士人三十餘歲,身形挺拔魁梧,兩眼炯炯有神。他頭戴鶡冠,結纓於頷下,身穿寬大的儒服,卻留了一臉的濃須,頓時書卷氣頓去,豪俠氣由生。

「夫子言:道不同,不相為謀!請回吧!」他的聲音洪亮,很有穿透力。

「還愣著幹什麼?給我上!就算把門砸了,也得進去!」

眼見那皂隸還要造次,士人果斷地出手了。

只見他單人獨身,兩手空空,敵對六七人,卻面不改色,視其為無物!

全副武裝的季孫家兵在他手中過不了兩個回合,紛紛被揪著衣領扔到了巷中水溝裡,皂隸也被硬生生推出了閭門之外。顏回讓在一旁看去,士人的動作絲毫不失禮節,卻帶著一種不容商量的氣勢。

「對惡客只能用惡禮,這倒不是夫子所教,而是我自己悟出來的。」

「好,好!衛國的季路,算你狠,我這就回去稟報,讓執政拿你們師生下獄!」

那皂隸狼狽不堪,只能罵了幾句,悻悻而逃。

待這場一邊倒的衝突結束,顏回這才走到門前,空手拜下:「見過子路師兄。」

那一臉惡遊俠相貌的士人名仲由,字子路,乃是夫子的首席弟子。子路見是顏回,這才露出了笑容,作揖見禮:「子淵回來啦,快些進來,夫子可是念叨你好幾天了。」

「子路師兄,方才那些人是?」

子路輕蔑地冷哼了一聲:「還不是那陽虎!」

顏回默然,陽虎,本是季孫氏的家臣,卻架空了三桓,甚至掌控了魯國軍政大權,名為陪臣,實為執政。

「子淵你聽說了麼,陽虎要在臘祭那天,與國君在周社盟誓,和國人在亳社盟誓,還要所有人詛咒發誓,魯國從此讓他柄權,不得違背。他急需在國人中頗有威望的夫子去捧場,便譴人來騷擾,說是要夫子出仕,一出手就是一個千室邑宰的職位,已經被夫子拒絕多次了。這魯國,看來真是到季世了!」

顏回也嘆了口氣,雖然他一直專心求學,兩耳不聞政事,但濁泥之中求清漣何其難也,他也不由得為夫子擔心,三番五次忤了那大權獨攬的陽虎,會不會招來禍事?

列國君主不用夫子,僅僅是把他當成了一個博學的顧問,有事詢問之,無事冷落之。夫子之道至大,為何天下莫能容?

進了院內,正對面有三間屋舍,樣式是常見的一宇二內。西牆處有個廚房,裡面有位兩個女子身影,一大一小,是師母和夫子幼女,她們大概在忙碌朝食。

顏回朝那個方向微微一拜後,立刻知禮地移開了目光。

院內的地面雖為泥土地,沒有鋪設磚石,但很平整,清潔乾淨。

「子路師兄,夫子還在徹夜編訂《春秋》麼?」

子路微微頷首道:「昨天才從新絳來了一封信,夫子大概還在細細翻閱,你猜猜是誰寄來的?」

顏回眼前一亮:「莫非是子貢師弟?他結束去晉國的行商了麼,何日能來曲阜?」

子路哈哈大笑道:「然也,正是子貢。我也想要他快些來,子貢每次經商後,都能帶回些各地的特產,晉國新絳的糜子酒,我可是嘴饞已久了!這魯國什麼都好,就是酒太薄,喝著實在沒味道……」

卻聽見一個清朗的中年男子聲音在堂屋內道:「由啊,休得妄言,是回到了麼?快些進來吧。」

顏回和子路聞言,便走到堂前階下,相對一拜,一同登階,又一拜,這才進入堂中。

堂內除鋪陳了幾面草編的坐席、放了幾個矮案、案上有銅俎陶豆外,別無他物。顏回見夫子正跪坐在東邊臨窗的席上,正就著清晨陽光觀看手中的簡牘,聽到兩人進來了,便輕輕地將竹簡放下,抬起了頭。

孔丘身材高大,穿月白色儒袍,髮髻用銅簪固定,一絲不苟,他額頭高廣平闊,國字臉上鬚髮黝黑,只夾雜著幾絲白色。

子路在後空手拜下,顏回因為遠行方歸,向前幾步,頓首拜下,孔丘也坐在原地,對兩位弟子微微作揖。

「起來吧,由,門外的陽虎家徒走了麼?」

「夫子,子路已經『禮送』他們離開。」

孔丘撫鬚笑道:「為師還不知道你?也罷,不要傷人即可。時辰不早了,你去將弟子們喚來吧,今日照常演習禮儀和射藝。」

「唯。」

在孔丘面前,子路收斂起了剛才在院子裡的遊俠模樣,反倒像個孝順儒雅的小童子,他輕輕地合上了門,離開了。

孔丘這才對著顏回嘆息道:「回,你可知道,自從我得到子路為弟子,十多年來,因為有他擋在我面前,那些惡意的言辭就再也無法傳入我的耳朵裡,但我總擔心他太過耿直魯莽的性情。你則是相反,溫溫潤潤,待人如沐春風,可要替我多多勸導他。」

顏回微笑,「師長有其事,弟子服其勞,回敢不受命。」

「好,好,你過來幫為師磨墨,也看看子貢寄來的信,上邊可是有不少好事。」

「好事?」顏回敏銳地發覺,夫子今天的聲音不太一樣,比往常多了一絲激動,究竟是什麼讓一向冷靜的夫子如此高興?

他湊過去一看那簡牘,上面簡略記述了最近一個月,晉國發生的政事和趣聞,幾乎都與趙氏有關。

一是在趙氏在獵場裡捕獲了祥瑞白麋;二是諸侯間素有賢名的宋卿樂祁在晉國遭到逮捕;三是趙氏庶子無恤在領地上頒布了「止從死」的法令。

看到最後一條,顏回頓時瞭然,夫子可是最反對以活人殉葬的,趙氏此舉,正中夫子下懷。

孔丘嘆了口氣,說道:「十年前,晉卿趙鞅鑄鐵鼎,在上面篆刻刑法。當時我說過,晉人放著唐叔虞和晉文公傳下來的秩序不遵守,卻以趙宣子之法作為成文法頒布,是亂相的徵兆。一切以固定的刑法為準則的話,誰還會去尊重貴族的命令?從此之後晉國貴賤無序,何以為國?所以我預測,晉是要亡國了。回,你怎麼看。」

顏回回答道:「趙宣子之法,是晉國在夷之蒐(前621年)的時候制定的,那是君不君,臣不臣的年代,當時的制度如何能用於百年之後?」

孔丘拊掌而嘆:「然也,所以那次鑄造刑鼎之後,我看那趙鞅,便知其與吾道不合,道不同,不相為謀。」

「可如今看來,他的那位庶子趙無恤,竟是頗有仁心,以陶俑草人等替代活人,並以法令形式頒布,這是前所未有的壯舉!也是變趙氏亂法為善法的先聲。」

孔丘說著說著,就站了起來,高大的他有些激動地在狹小的堂屋內來回踱步。

「我本來還奇怪白麋為何會在趙氏之地上出現,白麋是仁獸,天下有道時才會出現,無王者則不至,可這世間渾渾污濁,白麋為何選擇這時候現世?恐怕就是趙氏小君子這一仁義之事的徵兆啊!」

「雖然為師一直提倡克己復禮,但殉人這種不仁不義的陋習卻不包括在內,因重死者而損生者,是偏離了仁道。」

「不過,趙氏子此舉還是不夠盡善盡美,我曾說過,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為何,一是陶俑製作得太像人了,似人則為不仁,不仁則殘忍;二是浪費,浪費則不恤下民,有損後人。死者的陪葬品應是象徵性的草人泥馬,或者是現世中已經沒有實用價值的物品。」

「夫子所言甚是。」

孔丘停了下來,捋了捋鬍須道:「儘管不夠完美,但此等大事不可不加以記述。」

於是他重新坐下,攤開了一部竹簡,左手銅削,右手毛筆,開始如實記述。

顏回側目看去,只見青黃的竹片上,墨字躍於筆尖。

他小聲地念了起來:

「公六年,晉趙鞅、宋樂祁狩於綿上,失禮也;趙氏子無恤獲白麋。」

「冬至,晉人執宋行人樂祁;趙無恤止從死,趙鞅許之。」

「白麋者,瑞獸也,有仁者則至,無仁者則不至。仲尼曰:孰為來哉!趙氏將興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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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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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暮春三月

暮春三月,新絳城外的官道上,走來了一小隊人馬,一輛駟馬戎車在前,左右還扈從著三五匹備著鞍的單騎。

戎車上的弱冠君子身材高挑,頭上結黝黑總發,服深衣廣袖,佩白玉環,腰間斜掛著一柄二尺長劍。他的御者是個臉龐方正古板,留著四寸短鬚的中年士人,車上惟獨缺了戎右。

正是趙無恤、王孫期一行人。

趙無恤看著新絳城外筆直寬闊的官道,不由出言讚歎道:「詩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我看這都城左近的晉國官道,也沒差到哪兒去!」

他指著剛剛經過的廬館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一旁有個皂衣扁髻的豎人打馬過來,獻媚地笑著說道:「此地名為桑田,是去都城路上的最後一個廬舍,再往前十里,就到新絳城了,君子您瞧,遠處那些黑色的屋頂,就是城外圍的民居。」

趙無恤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憑欄望去,果然如此。從這裡看去,黑瓦覆蓋的民居連成了一條線,朝兩側延伸,居然望不到盡頭,不愧是擁有戶數萬餘,人口六七萬的繁華大城。

騎馬的是豎人寬,豎人即是僮僕,他本是無恤父親趙鞅身邊跑腿的親隨,此次是受趙鞅之命,來催促趙無恤進新絳城的,順便充當嚮導。

豎寬地位卑賤,不能登車,所以他只能騎了一匹溫順的馱馬,馬上備了君子無恤製作的新馬具「鞍」,亦步亦趨地跟在無恤車側,隨時準備回答其問話。

這位卿子最近越來越受到君上重視,連帶著下宮裡嗅覺極靈的豎寺們也開始捧無恤臭腳。何況,此君子雖然對待鄉中氏族有酷烈之名,但卻愛民如子,對豎寺等卑賤的家臣,也不會動輒斥責,沒有將他們視為狗彘的高傲。

趙無恤卻沒有這種自覺,完全是出於前世的慣性罷了,他正好奇地四處遠眺,這還是他來到這時代後第一次前往國都。

新絳又名新田,位於後世的晉南盆地,四通八達,東至太行,南抵鹽池,西臨汾水,北望舊都。當年晉景公遷都時,韓厥建議選擇這裡的一個原因,就是它土厚水深,有汾、澮流動其間,山澤林囿星羅棋布,長期定都也不會引發環境惡化的問題。

和都城附近絕大多數的廬舍一樣,桑田也是地處要道,筆直的官道兩側是大片的田地,但多數隻零零散散種著些菽豆,少有冬小麥。田間有三三兩兩的隸臣、野人穿著犢鼻褲,光著膀子在裡面勞作,而土地的所有者士和國人也偶爾親自下地,不過多數時候是背著手在旁監督。

雖然去歲雪災肆虐,但今年入春後雨水充足,年景很是不錯,可惜農業技術落後,不能善加利用。

原本,趙鞅要無恤在剛開春的一月,就進都城裡的公學報到,可最近小半年來,他都在忙著領邑的事務,就一直拖到了現在。

去歲冬至的戰爭危機過後,無恤就匆匆趕回成邑安排冬種事務,有了那次公議,土地的擁有者國人也紛紛同意在各家土地上試行他的代田法。在計僑,竇彭祖等人的幫助下,冬小麥種遍了成鄉各裡的土地,唯獨成氏莊園和桑羊翁家是例外。

時間進了十一月中,麥總算是種完了,卻又下起了雪。本來對於種麥來說,下雪是好事,後世有一句話,叫麥蓋三層被,枕著饅頭睡。但雪卻越下越大,大到封閉了成邑外出的山路,大到將七里中不少陳舊失修的屋舍轟然壓倒。

趙無恤又忙不迭地組織救災,他手下的兩百兵卒在無恤的動員下,這回真成了人民子弟兵,將殘垣斷壁裡的災民一一救了出來。無恤又咬了咬牙,將鄉中府庫裡舊糧和葛布分發下去,讓無衣無褐的隸臣野人得以度過寒冬。

這場雪災平息後,趙無恤不由得慶幸自己當初沒強制推行冬小麥,而是借用了成巫裝神弄鬼的占卜。

要不然,說不準會被別有用心的人,比如成氏那些傢伙,把雪災說成是胡亂擺弄土地,惹得昊天動怒,甚至是來一場國人暴動。雖然他有信心依靠自己手頭的武裝平息任何反抗,但真要那樣的話,下宮可一直盯著呢,今年的政績就只能呵呵了。

萬幸,這個冬天,成邑沒有凍死餓死一個人!

成巫、竇彭祖等人都在感慨,這是不知道多少年沒有遇到過的事情了,野人隸民們也再次對無恤感恩戴德,為他種地犁田也更加賣力。

對此,趙無恤很驕傲,很有成就感。

不過其代價就是,無恤從下宮帶來的錢帛糧食差不多耗盡了。計僑當初阻止他發起冬種的一個原因,就是在量入為出後,發現預算超標,不足以支撐冬種的消耗。

幸好去年冬天搜刮成氏莊園,還有不少餘糧余財,足以讓無恤撐到夏四月,麥子成熟的季節。

不過看著空空如也的府庫,國人們也在暗中嘀咕,這小君子是打算過完夏天就走的節奏?無恤現在算是一窮二白,要是夏天時麥子不能豐收,別說一年上計交不出來,他估摸著自己就只能宣佈破產,灰溜溜滾回下宮了。

趙無恤頭疼之餘,也不得不朝其他方向想辦法,除了讓兵卒們抓緊那處水利工程的修建外,是不是還得用工商業來增加點收入?

所以他喊來工匠們,親自動手指點,製作了一些眾人從未見過的物什,一忙就忙到了三月。

這下趙鞅等不了了,派豎人寬帶著符令來催,趙無恤這才依依不捨地放下手頭還沒辦完的那些事,跟著豎寬前往新絳城。

這次出門,因為御者王孫期是必帶的,所以車右羊舌戎只得留守,倆人在無恤麾下的武官中地位最高,可謂是左膀右臂,至少要留下一人才能足以統轄成邑兩百兵卒。

至於無恤的三個親信,穆夏、虞喜、田賁,都還不夠格,還得再歷練幾年。

他們三個這次也都嚷嚷著要和無恤進城見見世面,但無恤說了,只帶其中一個,其餘兩人,都得乖乖留在成邑,帶著正卒更卒訓練和開挖溝渠水利。

於是在田賁的建議下,三人便玩起了無恤新做出來的「象戲」,看誰勝了,就能得到一輪空缺,陪著無恤進城。

最終卻是賭博經驗豐富的田賁贏了,他高興得直咧嘴。

無恤一想,這樣也好,惡少年田賁可謂是天不怕地不怕,在成邑裡經常到處惹事,三天不罵就要上房揭瓦的類型。除了趙無恤外,能壓住他的人只有王孫期,要是讓他一個人呆在成鄉,無恤還真有點不放心。

這一路上看過去,雖然官道嶄新,但新絳郊外的確算不上富裕,不僅比不上下宮,甚至還不如趙無恤治理初見成效的成邑好,白瞎了這膏腴的土地。

「民聞公命,如逃仇寇。」大量的人口因為公室賦斂過重,乾脆依附於六卿私室,這就是目前新絳城郊的寫照。

此時才過日中不久,路上車馬來往,行人頗多。有單衣布履,佩短劍的國人,有外披皂衣,內著文采的鄭衛行商,也有衣衫襤褸的隸民野人。

見到無恤的駟馬戎車,他們知道這至少是卿大夫子嗣的規格,紛紛避讓。田賁打馬在前,不時和路人攀談,耀武揚威,無恤也知道他在成邑憋壞了,就隨他去。

沒過多久,前方出現了一條河流,正是澮河,河面上有一座堅固的長木橋,只能容一輛駟馬戰車通過。

但不巧的是,木橋對面,卻也出現了一列長長的車隊,打頭的馬拉廂車,一看就是卿大夫或其子女出遊的行頭。

這下,兩邊都看到了對方,但都沒有停下的打算,然而木橋狹窄,雙方必定要有一方主動讓路才行。

眼看對面的車隊沒有要讓的架勢,田賁便發怒道:「好膽!見了君子車駕居然不讓,讓某去將他們攆開!」

說完一捋袖口,就要過去叫罵。

趙無恤眼尖,已經看清了對面馬車的模樣,有華蓋,有帷幕,華麗而不失典雅,其上繪有的圖案十分眼熟。

他便喝止了田賁,召豎寬過來詢問道:「對面是不是韓氏的車隊,我看見車廂上繪有他們家族專用的紋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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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韓氏有女

越是融入這個時代和自己的身份,趙無恤越覺得禮樂、世系等知識十分重要。

這小半年來,他可是在爭分奪秒地惡補知識,從下宮的「守藏室」,也就是家族圖書館中帶了不少典籍回成邑,有事沒事就捧著一本細讀。遇到不懂的,還能向計僑、王孫期等人請教,甚至於,等到麥熟以後,他還打算去下宮把樂師高忽悠到成邑去。

豎寬說道:「君子好眼力,那的確是韓氏的車隊出行,我等是否需要避讓?」

田賁不高興了,他眼睛一瞪,沖豎寬罵道:「你這豎子沒膽?怕個鳥!韓氏又怎麼了,見了君子的車駕,就算是晉侯,也得讓道!」嚇得豎寬連連閉口。

趙無恤輕咳一聲,指著田賁笑罵道:「休得胡言,韓氏與我趙氏一向親密,去歲父親就囑咐過我,進了公學,還要和韓氏子搞好關係。王孫,將車避讓到路旁,二三子!都挪一挪位置,將路道讓開,讓對面車駕先過。」

田賁只得悻悻作罷,其餘眾騎也聽命勒馬避讓。

對面的人看到了這邊的情形,便加快車速過橋,朝無恤他們駛了過來。

這車隊十分氣派,人數是無恤一行的三四倍,隨從都是鮮衣怒馬,卻又面帶禮貌的微笑,是只有世家卿族才能培養出來的風度。

無恤瞧見,後方的輜車上拉著帳篷羅幕等物,現在正是暮春三月,出遊最好的季節,大概是韓氏及其分支的子女出門遊玩的?也不知道是誰。

他一抬頭,那輛高貴典雅的廂車正好經過他面前,車廂被帷幕包圍,入口處掛著一層薄薄的蒲幕,外邊的人能隱約看到裡面的情形,卻又看不真切。

在經過趙無恤身邊時,裡面的人似乎發覺了什麼,輕聲說道:「止。」

卻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帶著一絲清冷高傲,如同冬日的冰泉一般,聽著還蠻有味道,讓他精神一振。

趙無恤透過蒲簾,還能隱約看到裡面坐著的曼妙身影。若是能有一陣風吹來,掀起這帷帳,好讓他滿足下好奇心,瞧瞧裡邊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樣?

韓氏的車隊就這麼停下了,半截過了橋,半截還在橋對面。這寬大的廂車正好堵在路中央,田賁等騎差點被擠下了田埂,他臉上青筋直冒,要不是趙無恤搖頭制止,差點就當場發作了。

卻聽到馬車裡面的女子又說話了:「這位君子,我認得那個白玉環,是取自禺支的崑崙美玉琢磨而成,珍貴無比,本應該在趙氏淑女手中,怎麼會到了你的腰上?」

趙氏淑女,說的是季嬴麼?看來還是姐姐的熟人。

無恤自然要禮貌回答,他摸著腰間的白玉環,站在車上說道:「吾乃趙氏子弟,季嬴是我阿姊,此玉環正是阿姊贈予我的……」

「趙氏子弟?我怎麼從沒見過你,哦,對了,你就是那個在綿上獲白麋,在領地推行止從死,被低賤的隸臣妾們傳為仁德化身,神乎其神的君子無恤吧?」

無恤微微一笑,這讚揚他近小半年來可聽過無數遍了,「淑女謬讚了,無恤哪有那麼神奇。」

少女冷哼了一聲:「我說也是,本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今日一見,不過是一普通孺子爾。」

這轉折來的有點快,趙無恤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招誰惹誰了,這韓氏女子為何如此的不客氣,像是對他有很大成見似的。

誰料到,更不客氣的事情還在後面,馬車裡面的韓氏女子又發話了:「你這是要進都城去?」

要不是對方聲音還蠻好聽,要不是對方是韓氏之女,趙無恤早甩臉就走了,他勉強應道:「正是。」

「去做什麼?」少女卻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就算她與季嬴是閨中姐妹,也不至於用這種長輩才有的口氣質問吧。

無恤硬著頭皮道:「要去公學報到。」

「是麼,可惜我阿弟韓虎這幾日有事離了新絳,否則你還能在公學裡見到他。」

韓虎?似乎是韓氏嫡孫,裡面的女子果然是韓氏女。

趙無恤好容易抽著空子問道:「敢問淑女身份……」

韓氏女卻打斷了他的話:「這是君子應該問的麼?告辭了,御者,起駕!」

趙無恤看著繼續上路的韓氏車隊,瞠目結舌,就這麼走了?這都是什麼事啊?

他招手喚豎寬過來,說道:「你可知道那車中的韓氏女子是誰?為何會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

豎寬唯唯諾諾地說道:「小人只知道韓氏僅有一個嫡孫女,裡邊的大概就是其人,還有……」

「還有什麼?」

那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豎寬本來不該說的,但最近幾次跑腿,君子無恤待他還不錯。而且以豎寬的眼色看來,君子無恤以後就算是不能成為世子,至少也能外放一萬戶大縣,為上大夫,如今可是一個討好抱粗腿的機會啊,反正左近都是君子親信,說出來也沒事吧。

於是他湊在無恤耳邊說道:「據說她已經與君子伯魯定下了親,過一年半載便要成婚了。」

趙無恤恍然大悟,難怪那韓氏女如此做派,她要嫁伯魯,自然想做未來的趙氏主母,對近半年來,朝世子之位屢屢發起競爭的無恤,肯定是不待見了。

趙無恤嘴角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看著遠去的韓氏車隊,輕聲說道:「原來,是我未來的嫂子啊……」

……

無恤一行人過了澮橋後,沒多久就進入了新田城的外圍。

一路過來,無恤左右觀望,卻一直沒有看見城牆,他不由得好奇地朝駕車的王孫期問道:「王孫,這新田的城牆在哪,為何我一直未見?」

王孫期是個悶油瓶子,可無恤知道,他身為周室王孫,從小接受過規範的貴族教育,肚子裡的貨可不少,但必須得敲一下才能抖出一些料來。

王孫期一板一眼地答道:「君子可曾聽說過這麼一句話,叫大都無防,新田與殷都朝歌,宗周豐、鎬一樣,都是有內城無外郭的。」

「郭」者,外城也,也即是說,新田沒有修築外城郭,只有一座內宮城。

趙無恤有些驚訝,這還是頭一回聽說,他追問道:「如此一來,若是有外敵攻入國都,無牆垣防備,那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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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大都無防

王孫期一邊靈活地駕馭著駟馬,一邊側過臉回答道:「君子且聽期說一件往事,原本,楚都郢城也是沒有外郭的,但二十多年前,楚國的令尹(相當於丞相)子常開始在郢都大修城牆,寄希望於防衛吳國進攻。」

「哦,還有這等事,倒和我今日之問很像,加築城防,可以禦寇,不是挺好的麼。」

「非也,當時楚國的左司馬沈尹戌卻預言說:子常一定會丟掉郢都,如果不能保衛國境,在都城增修城池又有什麼用處呢。古時候,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諸侯。諸侯守在四鄰;諸侯卑,守在四境。警惕四方邊境,結交四方鄰國,國人在自己土地上安居樂業,春夏秋三時的農事有所收穫,這樣一來,沒有內憂,又沒有外患,國都哪裡用得著增修城牆?」

趙無恤明白了,這故事的結局他也知道,「沈尹戎說的沒錯,三年前,楚國果然在柏舉一敗塗地,被吳師深入國境,攻破郢都,以班處宮室。王后以下,公卿大夫妻女盡被凌辱殆盡,連楚平王都被伍員掘墓鞭屍……」

王孫期點頭道:「唯,正是如此。然而,絕不會有外敵能夠進攻到新田!晉楚百年爭霸,晉三軍兩次深入楚境,大掠而歸,但楚軍,卻從未進入過晉國領土內半步!」

「所以,晉國的都城,不需要城郭!赳赳武夫,國之干城!君子且看,這新絳城中的國人,以及六卿諸大夫的子弟,每一名帶劍的男子,都是新絳的城牆!」

王孫期家族雖然是周室後裔,但入晉百年,已把自己當成了晉人,他這種充滿鬥志的模樣可是很少見的。

趙無恤聽得眼前一亮,不由得拊掌而嘆:「好氣魄!不愧是文公、悼公的霸主之國!」

他一手憑欄,一手指著人煙稠密,繁華無比的外郭區讚歎道:「原來如此,有外郭的郢城被摧毀了,而我晉國守在四鄰,卻依然固若金湯!」

雖然六卿常年內鬥,但畢竟都是晉人,而趙鞅因為性格使然,也頗有些「兄弟鬩於牆,而外御其辱」的覺悟,連帶著趙無恤也對晉國很有認同感的。

而且,晉都新田也並未毫無防備,外圍有六座中等城邑作為犄角,還有汾水、澮水流其間作為護城河,防禦的深度和廣度一點不比楚國早年的「方城為牆,漢水為池」小。

不過現如今,六邑已經落入了六卿私室手中,而無恤也清楚,晉國最大的憂患不在國門之外,而在蕭牆之內!

……

新田雖無外城牆,作為國都,卻也是有「郭區」的,而且「郭區」的面積很大。

在把守嚴密的郭門處亮出趙氏符令,一行人便得以暢通無阻。

新田城內街道寬闊,主幹道用青石板鋪成,可以容納五輛車並行,已經被來往車轍碾壓出了兩道深深的印跡。但這條賓道僅僅允許有身份的卿大夫、士行走,庶民只能繞道。正所謂「君子所履,小人所視」,意思是君子可以走,小人嘛,只能在一旁乾瞪眼看著。

其餘裡巷道路則是黃土夯實,踩得板結堅硬,下雨天也不會泥濘。

要知道,殷商時,可是有這麼一條刑法的,「棄灰於道者,斷其手!」在街道上丟垃圾的人,會受到斷手的嚴懲。晉國之法還不至於那麼嚴苛,但也有罰帛,罰勞役的懲處。

所以,重法之下,街道還算乾淨,加上當年建城的韓厥規劃得當,所以路邊還有水溝水渠,排污效果挺不錯,沒有後世紀錄片所說的那種古代城市令人髮指的骯髒。

雖然周禮規定:「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涂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後市,市朝一夫。」但禮樂崩壞之下,具體到各國,根據國情和都城周邊地區特點的不同,並不死守這一規矩。

豎寬在一旁介紹說,這新田城大致可以分為四個部分:坊區、市區、宮廟區、官署區。

城西面是坊區,也就是平民區,聚集著熙熙攘攘的民居里巷,屋簷低矮,趙無恤等人就是從這個位置進入的新絳。

城南面是市區,各國使節行商的館舍,還有繁華的市場都位於此,晉國乃至於整個北方諸夏的貨物在這裡中轉貿易。

宮廟區即是內城,位於臨近汾水的城北,遠遠望去,能看到黃土和磚石砌成的內宮牆,那座高大的夯土台之上,則是富麗堂皇的虒祁宮。內城還集中了明堂、靈台、社稷、宗廟等等重要的文化、禮儀場所。

無恤這次的目的地「公族之學」,又稱泮宮,就在內宮旁的北郊。

但他們沒有直接前往那裡,而是先繞道去了位於城東的官署區,哪兒是晉國行政的中樞,三軍將佐的府邸也聚集在此。

據說最初,六卿府邸是設在內城裡的,後來才把家遷出,安在郭區。趙無恤揣測,這除了內城建築太多,過於狹小,院落無處擴張外,還有一個人人都知道,卻又不能明說的原因。

原來在晉厲公時,晉國發生了一次嚴重的內鬥,厲公急於擺脫傀儡的處境,就派親信長魚僑、胥童等人,將跋扈囂張,號稱「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軍」的郤氏三卿刺殺於家中,陳屍堂上。隨後又派宮甲逮捕了欒書、中行偃二卿,差點將住在內城的晉卿們一鍋端了。

自從那次事件後,各卿族都留了個心眼,紛紛搬出了內城,來到沒有城牆的郭區居住,大概是覺得一旦出事,好攜帶細軟家眷跑路吧……

隨後,六卿又搶佔了外圍六邑,把家室和武裝集中於那裡。雖然在新田內依然留有府邸,但卻並不長時間居住,只有每逢宗廟祭祀,或者大朝會公議時才會回來幾天。

官署區佔地很大,這裡除了六卿,還有五吏、軍司馬、師、傅、士師、行人侯人等士大夫們的居所,卻沒有國人庶民立足之地,所以顯得比較安靜。寬闊而冷清的一條大街上,每隔十來丈就有一座或漆紅,或玄色的府門。

馬車駛到趙氏府邸前停下,府門高大,氣派非凡。無恤斜眼望去,趙家正對面,就是韓家,靠的如此之近,翻個牆就能過去,由此也可以看出趙韓兩家的親密程度。

看著那塊巨大的「下軍將府」匾額,無恤又想起了今天遇到的那個韓氏女子。她如此清冷傲嬌,也不知道溫潤謙和的長兄伯魯吃不吃得下,看來她過門以後,趙氏家門之內恐怕不會安寧了。

趙無恤又不由想到,自己的「未婚妻」樂氏女,又是怎麼樣一個人呢?

溫柔不?漂亮不?蘿莉不?

不過在無恤想來,她再如何出色,都是比不上姐姐季嬴的。在他心裡,季嬴,是完美的,不可褻瀆的,可惜……

那禁忌的念頭再次湧現,趙無恤只得搖了搖頭,算了,不想了,反正男未行冠,女未及笄,離成婚還有好幾年。更何況,他的准岳父樂祁,現如今還被軟禁在虒祁宮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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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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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少君魏姬

在趙鞅被趙無恤勸阻,放棄了武力奪取後,營救樂祁就成了范、趙兩家在朝堂上的掰腕子行為。

為了救親家,趙鞅也算是傾盡全力了,可他這時候才發覺,薑還是老的辣。

面對執政范鞅,這位在公議時擁有一票否決權的老豺;還有那個明面上不拉偏架,實則卻讓晉侯言對其聽計從的知躒;再加上上躥下跳想置樂祁死地的中行寅。魏氏在趙知兩家間搖擺中立,趙氏只有韓氏一家幫襯,頗有點胳膊擰不過大腿的感覺。

外交使臣被拘留,宋國本應該派人來洽談,但偏偏那邊也出了變故。具體的情況,趙無恤不太清楚,只知道這看似簡單的事兒,牽扯的各方利益太多,就如一團亂麻般纏得越來越緊。

雖然趙鞅當時指著他說作為樂祁的女婿,不可置身事外,但以無恤現在的能量,似乎也做不了什麼。

門外,自有豎寺等小人來招呼迎接,帶無恤的隨從們去偏院休息。而幾名皂衣豎人則引著無恤朝後院走去,說是少君有請,讓無恤小君子前去共進饗食。

新絳趙府佔地頗廣,裝點得富麗堂皇,一點不比下宮差。有樓榭台閣,有曲折迴廊,一路上,經常能看見衣紈履絲的女婢捧物而趨行,一見有生人來了,都是斂聲靜氣地守在道旁,一點不見紛亂。

她們偷偷看向他的眼神中帶著好奇,卻沒有太多畏懼,某些大膽的家臣甚至還在一邊的廊柱下望著無恤竊竊私語。

無恤按著劍正襟前行,對這些鶯鶯燕燕目不斜視,也不說話,他不喜歡新絳趙府的氛圍。

趙鞅做主的下宮永遠有他一席之地,但此處,對無恤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熱情和歡迎,即便是邀他去共進燕饗,也僅僅是冷冰冰的既定程序。

因為裡面的女主人,對無恤一向是不待見的,而家主趙鞅,又恰好不在此處。

二月的時候,周王室的大夫儋翩叛亂,嚇得周天子逃離了王城,向晉國求救。

晉國作為姬姓諸侯之伯長,對這眼皮子底下的事情不能不管,也因為這事,六卿才暫時擱下了是否釋放樂祁的爭論,決定先幫周天子平定內亂再說。

於是執政范鞅,趙鞅,中行寅等人都不在都城裡,而是去了太行山外的南陽、東陽、朝歌等地調兵準備馳援成周。

趙鞅臨行前惦記著趙無恤尚未進入公學,這才派人催促,也就是說,他今天得單獨面對那個女人了。

沿著府中碎石子鋪成的道路直行,穿堂過室,就來到了後院廳堂。

尚未入內,無恤就聽到內裡傳來一陣談笑聲,看來裡面還不止一人。

守在外面的豎人見了無恤,便大聲報告了一聲:「無恤小君子到!」

裡邊的說話聲就停了下來,隔了一會,一個婦人雍容的聲音緩緩說道:「讓他進來罷。」

無恤在堂外脫履,從容入內,他抬起頭,看到廳內正席上坐著一中年婦人。

她略施粉黛,面容姣好,雙眸如漆,薄薄的嘴唇微抿,身上穿著金紅色的曲裾深衣,側身而坐,有一股含而不露的貴氣和威嚴。

此人正是新絳趙府的女主人,趙鞅的正室夫人魏姬。

無恤登堂,拱手行禮,不卑不亢地說道:「小子見過少君……」

少君?聽到這個稱呼,魏姬峨眉緊緊地皺了起來。

按照規矩,他應該叫她「母親」的。

但這個稱呼,趙無恤死活也叫不出口,甚至,每次見到魏姬,他就會忍不住緊緊捏住拳頭。

因為在這一世,他生母的死,或許與這個女人有脫不開的關係!

短暫的沉默後,魏姬終於抿著嘴唇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但她又用不滿的語氣說道:「燕饗已經準備好,就等汝小子入席,為何如此遲慢,哼……」

趙無恤垂手而立,眼睛看著下墜的白玉環,彷彿知錯一般。

他今天心情不太痛快,先是在路上碰到了那個提前代入了嫂子身份的韓氏女,把他當成童子訓問,礙於趙韓兩家的關係,無恤偏偏發作不得。

而現在,又要面對魏姬那張臭臉,每次看到這女人,無恤就像是置身於大雪紛紛的下宮苑囿,魏姬當著他的面責罵這一世的生母,說她狄性未改,還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這一世的記憶彷彿定格於此。

但姐姐對他說過,玉有棱角而不傷人,就好比君子的義;玉環束韋,垂而下墜,就好比君子的禮。他要用玉的義禮來克制自己暗藏的憤怒,身為人子,這一世生母的死因,他遲早會查得明明白白,但是不是現在。

所以無恤雖然沒有出言辯駁,卻也不答話。

他的餘光掃視室內,發現這裡除了魏姬外,還有兩人,都是十三四歲的弱冠少年,已經入席就坐。

其中一個是結著發鬟,看上去肉乎乎的小胖子,他衣著紋繡,席位最末,無恤進來時,他便禮貌地起身避席,站於一旁。

而另一個,則是和無恤髮型類似,都是總發披肩,但賣相可比容貌平平的無恤強多了。他面如冠玉,鼻樑高挺,十分英俊,滿臉傲氣,無恤和那個小胖子往這兒一站,簡直就是他的陪襯。

而且,少年的席位,居然就在為無恤留出的空位對面,這預示著在魏姬心目中,這少年的地位是很高的,高到足以和趙氏大宗的庶子無恤相抗禮的地步。在無恤登堂後,少年居然依舊跪坐在幾筵後,只是隨意打量了無恤幾眼,就輕蔑地移開了目光。

趙無恤不由得對此人的做派生出了一絲厭惡,你是何人?竟然如此狂妄?

不過無恤此舉在魏姬眼裡,也狂妄過頭了,見無恤不答,她眼中閃過一絲怒意。

她是當今魏氏家主魏曼多的庶妹妹,雖然最初只是作為陪嫁的滕妾嫁入趙氏,但現在已經被扶為正室,身份高貴。她討厭無恤,不僅僅是鄙夷他低賤的出身,還因為最近兒子仲信在諸多事項上屢屢被此小子蓋過風頭。

雖然魏姬覺得此子想要爭奪世子之位,不太可能,但趙鞅最近卻似乎對他最為偏愛和關注,讓她心生陣陣不滿,但又無可奈何。

趙氏現在有一正一側兩個夫人,正室魏姬被安排在新絳府邸,側室知姬反倒入主了下宮,這其中關係頗有些微妙。讓魏姬哭笑不得的是,她和知姬爭得火熱,可她們的娘家魏氏和知氏,近來卻走的極為親密。

所以魏姬雖然有心不理會無恤,但趙鞅走之前留下話來,要她好好招待此子,為了讓夫君每月多在新絳趙府住幾晚,她也只能忍了。

何況,幾年前她做下的那件事情,不可重複,也不可暴露,還是謹慎些為好。

魏姬只得忍下怒意,說道:「今日有客,我就不追究你過錯了,呆站在那裡成何體統!還不與你的兩位堂兄堂弟見禮?」

趙無恤抬起了頭,堂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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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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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大宗小宗

魏姬高高舉起了手,介紹位於次席的那英俊少年:「這位是你的堂兄趙稷,來自邯鄲。」

接著又隨意地指向了那小胖子:「你的堂弟趙廣德,來自溫地。」

小胖子圓臉上堆著笑,他方才就已經站起來了,正打算向無恤行禮,可對面被稱為趙稷的英俊少年卻搶先一步,接過了魏姬的話茬。

「邯鄲稷。」那被稱為趙稷的少年如此自稱,他依然坐著沒動,帶著君子般的微笑,卻暗藏著高傲。

「少君,我家既然從大宗中分出,應該稱我邯鄲稷才合禮制。」

趙無恤心思微動,眼睛不由得眯了起來,原來他是趙氏的小宗,邯鄲氏的嫡子邯鄲稷。

邯鄲氏是趙氏小宗,百年前幫助趙宣子在桃園擊殺晉靈公的趙穿後代。趙穿本來是宣子預備著的背鍋俠,誰料當時的晉史官董安於目光如炬,看穿了這對堂兄弟的把戲,大筆一揮,在史簡上寫下了「趙盾弒其君」五個大字。

當時趙盾大喊冤枉:「殺國君的是趙穿啊,董史你為什麼要寫我的名字?」

董狐用筆削指著趙盾的鼻子說道:「你出亡沒有越過國境,返回後又不聲討弒君之賊趙穿,不是你安排的弒君,還能有誰?」

有趣的是,那董狐,恰恰是現在趙氏第一家臣董安於的祖先。

趙穿雖然犯下了弒君的大罪,但有權傾朝野的趙盾袒護,居然沒什麼事。在表面上裝腔作勢略加申飭後,趙盾派趙穿去周王室,迎回了另一位跑到國外的晉公子,立為新國君,也就是晉成公。

來了這麼一出後,趙穿居然就官復原職了……趙盾此舉就好像是對朝晉國諸卿說:你們瞧,趙穿不是把我們的舊國君玩壞了麼,我讓他給我們陪個新的不就成了!

趙氏當時的強勢和霸道,可見一斑,趙盾也不愧是被當時的人稱之為「夏日之陽」的男人。

於是親手殺了國君的趙穿就這麼好好地活了下來,還混到了耿和邯鄲兩塊大封地,子嗣旺盛,慢慢地,也被人稱為邯鄲氏。

在下宮之難裡,趙氏大宗慘遭滅門,而邯鄲氏居然沒有受到波及。在趙文子復起後,他們雖然依舊以趙氏小宗自居,把自己置身於趙氏保護下,但實際上已經羽翼豐滿。如今邯鄲氏擁有四個縣的地盤,實力直追趙氏大宗。

瞧邯鄲稷那模樣,趙無恤就覺得他很不順眼,居然當著大宗的面稱自己為邯鄲而不是趙,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不知道家主趙鞅十年前頒布的那條家法?是不再認同自己出於趙氏?

無恤心中百轉,還是以大局為重,強忍怒火,與他對禮。但邯鄲稷眼中對無恤有一些不屑,依然大刺刺地坐在席上,隨意地拱了拱手。

對邯鄲稷刻意冷落無恤的行為,魏姬似乎頗為讚賞,這彷彿是在為她出氣一般,她溫和地說道:「原來如此,也對,應該稱你邯鄲稷的,你仲兄在領邑忙碌,你在公學之餘,也要抽空去看看他,他可是念叨你很久了。」

「小子知曉。」倆人一問一答,居然就這麼把還未入席的趙無恤和已經站起身來的小胖子趙廣德晾在一旁。

趙廣德來自溫地,他的父親是溫大夫趙羅,這一家離大宗要近一些,同是趙文子之後,才分出去兩代人。

但無恤知道,趙羅雖然被安排在祖廟所在的溫地,位置看似很重要,但這一系卻不爭氣,是趙氏各宗裡出了名的廢材家族。

溫大夫趙羅為人怯懦膽小,十二年前出征平定周室王子朝之亂時,他還鬧出過棄軍而逃的丟人舉動,所以不受尚武的晉人待見。而他的兒子趙廣德,也長得肥頭大耳,文不成武不就,來到各勢力紛繁複雜的新絳,就像一頭小豬仔跑進了狼窩,十分惶恐。

從室內的情形就可以看出,比起邯鄲稷受到魏姬重視,他則是被忽略的對象,是這場燕饗上的陪襯。

趙廣德正在尷尬之時,卻見趙無恤轉過身,朝他行了一禮,微笑著說道:「堂弟從溫地遠道趕來,一路辛苦了,我們快些入席吧。」

無恤記得,溫地位於太行山之陽,也就是後世的「河內」,天下膏腴。原本是有蘇氏領地,後來被天子賜予晉文公,又轉手到了趙氏手中,戰略位置極其重要。

那裡還是萬戶大縣,趙氏長期紮根的大本營,富庶程度更勝過邯鄲。既然眼下和邯鄲稷搞好關係的可能性為零,對於溫地的趙廣德,無恤自然要竭力拉攏了。

他嘴角隱含著笑意,何況,這小胖子是溫大夫趙羅的獨兒子,溫地的繼承人,看上去沒什麼野心,可比邯鄲稷好操控多了。

此言一出,趙廣德驚訝之餘,看向無恤的目光中不由得多了一份感激,心理上,也站在了無恤一邊。

而趙無恤與趙廣德攜手入坐後,便直視對面的邯鄲稷,不卑不亢。

魏姬存心想要冷落無恤,見他忍讓入席,心中暗暗得意,而邯鄲稷也越發輕看他,把這當成是軟弱可欺。

時近傍晚,侍女在屋內澆鑄成鶴鳥展翅狀的青銅燈架上點起了燭火,地面鋪著蒲蓆和軟榻,隔著足衣也能感受到柔軟和細膩。在絲竹管樂聲中,豎寺們魚貫而入,將燕饗的食器和菜餚一一端了上來。

經過方才的一鬧,在座四人各懷心思,室內氣氛有點沉悶。幸虧先秦時都是分餐制,四人各自有一個幾筵,豎人伺候在旁,將擺在中央的鼎、簋、鬲等大型食器裡的主食、肉菜等盛於銅豆陶碟內,恭敬地分別呈上。這樣一來,可以各吃各的,趙無恤也不想與魏姬、邯鄲稷圍在一個案几上動筷子。

不是一路人,裝什麼一家人?

不愧是新絳府邸,一場尋常的家族小宴,卻極為奢華豐盛。

在無恤的幾筵上,主食的穀物就有三種:稻、白黍、黃粱。

加撰的膳食有:牛肉羹、羊肉羹、豬肉糜、鹿脯。都加了些棗栗怡蜜,使其甘甜;再加些粉芡湯和蔬菜,使其柔滑。這四種肉食分盛四銅豆內,在幾筵上排成一行,其外是芥子醬、蔥韭、切細的魚膾。看得出來,這是以招待下大夫之禮來招待他們三人。

但這頓飯,無恤吃的很不痛快,雖然魚肉潤滑,谷梁甜美,但他就是不喜歡,覺得還不如成邑中的粟飯菜羹有味道。他隨意嘗了點肉糜,就放下了箸匕。

按照禮儀,食不言,所以此刻室內一時無話,只有趙廣德不時發出的咂嘴聲。

趙無恤算是見識了小胖子的吃相,在菜餚一上幾後,他就忘記了方才的尷尬與不快,將精力全放在了上面,大快朵頤,不時出口稱讚庖廚技藝。聽得出來,他年紀雖小,卻是資深吃貨一枚。

魏姬、邯鄲稷有些厭惡趙廣德的粗鄙,微微皺眉。倒是趙無恤平日和成邑國人武夫相處慣了,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也能從中看出,這小胖子也是個性情中人,還不會刻意掩飾。

飯後的飲品有五種:一是「重醋」,即清糟兼有的甜酒,用稻、黍、粱分別釀製,二是涼稀粥,三是甜酪漿,四是甘泉水,五是酸梅汁。

飲後,還有菱角、棗子、栗子、棒子、柿子、桃子、李子、梅子、杏子、山喳、梨子等多種乾濕果品作為點心呈上。

但三人都已經無心食用,只有趙廣德像是沒吃飽似的,依然在啪啦啪啦地咀嚼著。

室內一時寂靜,侍候在旁的豎寺都眼觀鼻鼻觀心,不敢發出任何響動。

趙廣德終於發現屋裡只剩下他進食的聲音,頓時嚇了一跳,停了下來。

至此,今天這場燕饗終於進入了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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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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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數典忘祖

魏姬輕咳一聲後,側著身對無恤說道:

「汝父臨行前囑咐說,讓你來新絳以後,立刻前往公學報到。賢大夫師曠曾言:天子有公,諸侯有卿,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朋友,皆有親暱,以相輔佐也。所以卿子入學,也必有同宗的大夫之子作為伴讀輔佐,你看你的兩位堂兄弟,可能擔當此任?」

趙無恤恍然,原來今天的宴,為的就是為這件事。

趙廣德埋頭,用手掩著嘴,想將口中還含著的食物悄悄嚥下,彷彿眼前的事與他無關。雖然被喊來新絳趙府,但他心裡早知道,只是走個過場,這次燕饗的主角是邯鄲稷,他只是來做個陪襯而已。

而坐在無恤對面的邯鄲稷也有這種自覺,他抬起頭來,看著無恤倨傲地說道:「來到新絳後,中行氏的嫡子曾請我去做他的伴讀,本來都答應了,但在宗主一再要求下,我才婉拒了他,一直等著堂弟你,誰知一等就是半月。」

他語氣咬在嫡子二字上,極重,彷彿在自持身份,瞧不起身為庶子的無恤。

那模樣像是是在說:我放棄了更好的選擇,降低了身段,就等著你這個賤庶子呢,都這麼給你面子了,快選我啊,別磨磨蹭蹭的。

無恤怒意頓生,出身小宗的邯鄲稷如此做派,是要反了天了?他方才已經連續忍讓了兩次,事不過三,這股勢頭,他今天非得將其壓下去不可!

於是他啞然失笑,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隨即不再理會邯鄲稷,而是將頭轉向了趙廣德,親熱地說道:「堂弟,我且問一句,是應該稱你為趙廣德呢,還是溫廣德?」

小胖子沒料到無恤會喊他,連忙將嘴裡的食物嚥下,頭一縮,垂首道:「堂兄可以稱呼小子趙廣德。」

「這是為何?按理說,你們一支也已經從大宗分出,也應該自稱溫氏才對啊。」

趙廣德瞥了上首的邯鄲稷一眼,諾諾地道:「不管分出幾代人,在大宗面前,溫地永遠是趙氏中的一支。」

「善,大善!」趙無恤拊掌而笑,看來小胖子並不笨。

「幸哉,還有一個不忘本的,堂弟,這伴讀,就以你為主吧。」

此言一出,屋內三人都十分震驚,趙廣德張大了嘴巴,以他為主?他明明只是作為陪襯來的。

魏姬見此情形,面上頗有慍色,本要出言訓斥無恤。但她轉念一想,想起一件事情來,便又繼續抿嘴含笑,冷眼旁觀這三個「孩子」間的鬥爭。

邯鄲稷臉色漲紅,他之前將姿態擺的極高,趙無恤卻接也不接,直接點名要了趙廣德。這彷彿是在他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他不由得脫口問道:「你,你這是何意?」

趙無恤摸著腰間的玉環,淡淡地說道:「何意?選擇權在我手中,你與廣德堂弟,我欣賞誰,就選誰為伴讀,這有何可問的?」

邯鄲稷從小到大,備受宗族尊寵,從未受過如此待遇,他覺得這是侮辱,那張有英俊的臉有些扭曲,便指著趙無恤說道:「你……」

「啪!」

魏姬還沒反應過來,趙無恤便重重拍了案几。

他朝失態的邯鄲稷喝到:「放肆!你在大宗之子面前自稱邯鄲卻不稱趙,簡直是數其典而忘其祖之舉!若是我父在此,聽到你這句混賬話,恐怕早就把你轟出府邸了!」

邯鄲稷啞然,畢竟只是個十四五歲少年,被趙無恤一嚇,他縮回了手,但猶自不服,便指著趙廣德道:「這不一樣,他家分出去不過才兩代人,我家已經出了五服,周禮有言,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夠了!」

無恤直接打斷了他的解釋。

「我才不管什麼周禮,在這裡,家法最大!自從我父繼承家主之位後,就在家法中宣稱,小宗在大宗面前,也只能自稱趙。趙氏只有一個姓氏,一個宗主,一個聲音!更何況,你方才一口一個中行,難道就不知道,我趙氏與中行,如今是什麼關係?」

趙鞅作為自宣子以後,最強橫的趙氏宗主,的確是頒布過那樣一條家法,其目的大概是加強小宗對大宗的認同,然而效果不佳。

無恤繼續說道:「今日念你初犯,我就不多計較!想要做我的伴讀,就低下你的頭,認清自己的身份,記住,一棵樹的枝葉再茂盛,也永遠是枝葉,得依靠主幹供養才能存活!」

之前不可一世的邯鄲稷徹底萎了,大宗的庶子,地位依然高於小宗嫡子,而且無恤句句屬實,霸氣十足,他無話可說。

而最吃驚的,莫過於冷眼旁觀的魏姬,半年前,此子還是個默默無聞的賤庶子,一度被她以失禮為名,攆到了廄苑裡。誰想今天,出言竟是如此英武霸道,讓她彷彿都認不出來了。

是不是,和年輕時候的主君有些神似?

一念至此,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又想起了幾年前做下的那樁事情,若是讓此子發覺,不知道他會怎樣報復……

魏姬覺得自己得說點什麼,誰知還沒張嘴,趙無恤便朝她行了一禮,道:「少君,無恤趕路疲憊,先下去歇息了,告辭。」

他又朝趙廣德行了一禮,同時也轉過頭對邯鄲稷說道:「二位堂兄、堂弟,明日雞鳴後,在後院相見,休要遲到!」

說完,無恤便出了廳堂。

一直在旁邊打醬油的趙廣德偷眼瞧了瞧滿腹心思的魏姬,還有羞怒難當的邯鄲稷,又往自己嘴裡塞了幾顆果脯,他覺得今天這頓飯,還真沒白吃。

……

離開廳堂後,趙無恤殺氣騰騰地去了偏院,他打定了主意,要是這府邸內的豎寺小人膽敢狗仗人勢,怠慢他的手下們,他少不得要殺雞儆猴了,嚴懲一二。

雖然只是小小一鄉,但他也已經是執掌一地的宰臣;雖然尚未正式結下婚約,但他也是連接趙氏與宋國關係的紐帶;雖然仍然是庶子身份,但他如今卻是趙鞅最重視的兒子!

老虎不發威,你們還真當我是病貓?

誰想方才在後院發生的事情早已傳開,府邸裡的侍女豎寺見了無恤,全部低眉順眼,無人再敢輕視於他。而王孫期,田賁等都被安置妥當,酒漿粱肉伺候著。

趙無恤這才稍稍滿意,特地囑咐田賁不可多飲惹事後,他進了早已為他準備好的內室裡,躺在榻上,微微閉眼,回想著今天發生的事情。

連帶著午後路遇韓氏女的不快,對魏姬的厭惡,統統在方才痛斥邯鄲稷時釋放出去了。

所以現在無恤心情不錯,眼看就要沉沉睡去。

但隨即,他猛地睜開了眼睛,卻是因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暗道一聲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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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封建制度

趙無恤翻身下榻,在居室內光著腳踱步。

他知道,趙氏小宗現在一共有邯鄲、溫、馬首及樓四家。

無恤記得在原本的歷史上,幾年之後的六卿內戰中,就有一個小宗背叛了趙氏,導致了戰爭爆發和戰局逆轉。但他之前已經不記得究竟是哪一家,不過目前看來,邯鄲氏是嫌疑最大的!

從今天邯鄲稷的表現就可以窺一斑而知全豹,邯鄲氏的實力最強,離心力很大,而且和趙氏目前的死敵中行氏走的非常近。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一是因為中行氏控制的「東陽之地」離邯鄲很近,雙方利益相關。二是邯鄲氏已經出了五服,和趙氏血緣聯繫十分薄弱,反倒和中行氏有許多次聯姻,邯鄲稷還得喊上軍佐中行寅一聲叔公,誰親誰疏,只能見仁見智了。

趙鞅一方面鑄刑鼎,頒布新家法,約束各小宗;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拉攏強大的邯鄲氏,使之不至於背離,所以才安排了邯鄲稷給無恤當伴讀輔佐,誰知兩人根本不對付。

趙無恤無奈地拍了拍自己的頭道:「我今天把邯鄲稷噴成了篩子,雙方的仇怨,大概是徹底結下了吧。」

不過,靠大宗的屈服就能換取小宗的忠誠?恐怕不太可能,這其實是飲鴆汁而想要止渴的,就算他不和邯鄲稷結怨,邯鄲最終也是會叛離趙氏,這是用宗法和個人關係無法控制的事情。

正所謂「枝大於本,脛大於股,不折必披」。因為換了趙無恤,也不願意世世代代做小宗,被大宗騎在頭上使喚。

這就是這時代封建制度的悖論了——不是後世天朝教科書裡的封建,而是「封邦建國」的封建。

正所謂,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隸子弟,皆有等衰。

這就是殷周以來嚴密的封建金字塔,現在卻已經搖搖欲墜。

昔日武王克商,三年而死,隨後周公兼制天下,封諸侯七十一,其中姬姓同宗就有五十三國,姬姓子弟們只要沒有惡疾瘋病的,都混了個國君當,本意是想要他們「封建親戚,以屏蔽周」。

但這些諸侯到了春秋時代,隨著血緣關係疏遠,紛紛背離了周天子的號令。

且不提周初的管蔡三監之亂。

就說和周室血緣最近的鄭國,竟然是首先起來掀盤子的,繻葛之戰,箭射周桓王肩,也順便把周天子的無上權威射落在地。

即使是周公後裔,號稱最完整繼承了周禮的魯國,如今也對周天子愛理不理了:他們朝娉成周的次數越來越少,納幣得周王卿士親自上門來催,反倒更熱衷於跪舔霸主晉國,魯昭公還曾對同等爵位的晉悼公行稽首大禮。

作為姬姓伯長的晉國,雖然還得出面維護周室利益,但好處也沒少撈取:晉文公重耳從天子處得到了太行山之陽十多個邑的膏腴之地,又請求用天子的規格下葬,被周王以「名與器,不可以假人」駁了回來。而自晉襄公以來,晉國實際上一直在利用自己的小弟姜氏戎,向伊、洛上游滲透,蠶食周室土地。

諸侯如此,卿大夫也如此。最初作為晉侯忠實僕從,而被封建於各城邑的六卿,在經過幾代人發展後,現在也早已忘了扶助公室的初衷,一門心思挖晉國牆角。

同理,趙氏封建的側室邯鄲、溫、樓、馬首四家,就相當於趙氏內部的「六卿」,只要有機會,他們難道不想取趙氏而代之?

所以,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話說的一點沒錯。一切宗法親戚,到頭來都是虛的,經營好自己的地盤,才是實實在在的。

不過,等趙鞅回來以後,和無恤相互厭惡的魏姬肯定會說一些不利於他的話,到時候還得為自己的作為解釋一二。雖然以趙鞅的性情,他方才若在,大概也會把邯鄲稷一頓責罰,而且,趙無恤現在已經找到了對付便宜老爹的法子。

趙鞅愛才,可以說得上是求賢若渴,他剛繼承趙氏時就曾對叔向感嘆,說魯國的孟獻子擁有猛士五人,他麾下卻沒什麼人才。

經過二十多年的收集,趙鞅手下已經文有董安於、尹鐸、傅叟,武有郵無正,以及王孫期這個潛力股。

如果有才的是自家兒子,趙鞅就更愛了。

等到今天冬至上計時,無恤就會用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成鄉讓趙鞅震驚一把,隨著麥子慢慢長高,由青變黃,他的信心也越來越足。然後,再將成鄉模式推廣到整個趙氏大宗控制的縣邑,一舉拿下世子之位!

到時候,再著手佈置削除邯鄲等小宗的計畫,強幹弱枝不遲。

好巧不巧,無恤極力拉攏的溫地,就在邯鄲偏南的方向,正對邯鄲氏的菊關,一旦有變,溫地就會成為將其扼死的勝負手!

想通之後,趙無恤卻也睡不著了,他乾脆打開門扉,在暮春溫暖的夜裡,吟唱起了一首他略加修改過的小雅。

「黃鳥黃鳥,無集於桑,無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與處。言旋言歸,復我諸親。」

這個府邸裡的人啊,不可與他們長相處,我還是會常常思念家鄉,想回到我的親人身旁。

新絳趙府富麗堂皇,食物可口,女婢美貌,卻並非他真正的歸宿。

他的歸宿在哪呢?

趙無恤想家了,想前世那個普通而溫馨的家;想成邑鄉寺之後僅有一個二進小院的家;還有下宮內,姐姐季嬴的閨房,那裡則是他魂牽夢縈,精神上的家……

他仰頭四十五度角,看著已經升到桑樹枝頭的皎潔月亮,作憂愁狀。

可是……這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氣氛卻被一個大嗓門破壞了。

「君子你大半夜不睡覺,在這裡唱什麼呢!」

卻是起夜撒尿的惡少年田賁剛好聽到,只穿著犢鼻褲,光著上身跑了過來。

趙無恤被打攪了難得的鄉情,沒好氣地抬腿踹了田賁一腳,罵道:「唱你妹,還不快穿上衣裳,滾回去睡覺!」

田賁挨了踢,也不以為忤,邊揉眼睛邊嘟囔:「我家可沒有姐妹,聽說井家裡倒是有一個,讓他帶來瞧瞧,卻一直推脫……」

趙無恤卻只留給他一個背影,關門補覺去了。

……

趙無恤沒能夢到深閨夢裡人,他在雞鳴時分就起身,在侍婢的伺候下梳洗更衣。

今天穿的是繃布深衣,紳帶和帶紐用錦鑲邊,束總發也用朱紅色的錦。

進公族之學,涉及的不止他一人臉面,而關係到整個趙氏集團,形象可馬虎不得。

季嬴給他準備的香囊,其香尤存,藏於裳內;左袖放了金燧,這是點火用的工具,右袖則是射箭時戴的銅指環;腰間佩著溫潤的白玉環,梓木鞘的二尺長劍斜掛於身。

他的兩個隨從,一向不修邊幅的田賁也被趙無恤勒令打扮規整,這回不再像個地痞流氓,成了一位真正的赳赳武夫了,他手裡持著無恤特地從成邑帶來的弓矢。而皂衣扁髻的豎寬則捧著幾串「束修」,也就是風乾的鹹豬肉,這是春秋時求學,行拜師禮必備的禮物。

無恤出門後和早早候在外的趙廣德匯合,卻沒看到邯鄲稷,等了片刻後,仍然未至,看來是昨天臉被打疼了,沒法低頭和趙無恤相處。

趙無恤嘆了口氣,果然如此,但又沒辦法,難道還要他反過來腆著笑臉跪舔邯鄲稷不成?那樣,只會讓小宗更瞧不起他,逆反來的更快。

倆人前往後院按照禮儀拜見主母魏姬,卻被侍女攔住,說是少君今日身體不適,就不必來見禮了。趙無恤也樂得這樣,反正見了面大家都不爽,還是不見為好。

一行人乘了王孫期駕駛的駟馬戎車,朝外駛去,同樣盛裝打扮的趙廣德立於車右的位置,努力讓自己看上去雄糾糾一些,不過矮胖的他掛著二尺長劍,怎麼看怎麼彆扭。

趙無恤心中好笑,讓他不要太過緊張,又隨口問了他一些關於趙氏祖廟所在地溫的事蹟,不過趙廣德三言兩語都不離吃喝玩樂。

趙無恤覺得,這傢伙的形象,更適合做一個荒淫無道的主君,或是整天調著羹湯的庖廚……但絕不是士大夫。

在出了府門後,卻見也有一輛裝飾華麗的駟馬戎車等候在外,那御戎老練,雙臂過膝;車右雄壯,手持長戈。

而車的主人,則是一個錦衣佩玉,高大強壯,面相忠厚的少年君子。

看到趙無恤一行人出來,他便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一揮寬袖,朝無恤施禮道:「可是無恤世弟?魏駒在此有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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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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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初見魏駒

……

「魏駒!?」

經過這小半年的惡補,趙無恤對六卿的子嗣都有哪些,是嫡是庶,分別都叫什麼名字,基本都有瞭解。

魏駒,正是魏氏家主,下軍佐魏曼多的嫡子。

無恤心中有一絲震驚,還有一些興奮,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這一位,大概就是三家分晉時,執掌魏氏的主角了。

當然,也是趙無恤未來的對手!

或者,也是朋友?

他立刻面露笑容,也朝魏駒還禮,「見過世兄,無恤久仰魏氏千里駒大名……」

倆人各懷心思,明面上卻作出一見如故的姿態,親密地執手寒暄。

執手禮古已有之,但並不能用於正式的場合,只能用在私交甚密的師生、朋友之間,面對對方殷切的執手,若是拒絕,則是不給面子。趙無恤與魏駒初見,就表現得如此親暱,其實是雙方心裡都有鬼的表現。

於是,他們面上帶笑,握在一起的手卻越來越用力。

魏駒濃眉大眼,看似一副忠實憨厚的模樣,但趙無恤卻沒有因此放鬆對他的警惕。

且不說有魏姬那一層關係在。

在原本的歷史上,晉陽之圍一戰,在晉國實力排名第一和第二的知趙兩卿鬥得你死我活,殊不知這也是實力稍遜的韓魏兩家禍水東引之計。而結果也是如此,趙襄子雖然贏得了最終勝利,卻實力大損,而魏氏並未傷筋動骨,在戰後分到了最多的土地和人口,一躍成為三晉之首。

無恤暗道:「小樣,以為長得忠厚高大就是實誠人?哼,扮豬吃虎可瞞不過知道歷史真相的我,嘶,這貨手上力氣好大……」

魏駒聽姑母魏姬派人傳話說,趙無恤已經來到新絳,他今早就專程前來等待。一是因為他對此子十分好奇,二是因為趙魏兩家一向友善,有多次聯姻舉動,倆人勉強算得上是親戚世交,所以才會一張口就世兄世弟的喊。雖然兩家目前政見有分歧,魏氏在趙、知之間搖擺不定,但私下的往來卻沒有受影響。

他也在觀察無恤,只見其相貌平平,談吐沒有什麼奇特之處,和他表兄趙仲信描述的一樣,似乎只是中人之姿。

魏駒不由微微失望,但隨即又警惕了起來。

一個平庸之輩能在短時間內,如雷霆般擊垮紮根百年的鄉中氏族,而且推行極有遠見的「止從死」之法?

「哼,八成是和我一樣,故意藏拙,你可瞞不過本君子,嘶,此子看著不甚強壯,可手上力氣怎麼也這麼大……」

兩人吃痛,不約而同地放開了手。

第一個回合的試探後,魏駒臉上又堆起了憨厚的笑:「駒今日前來,卻是要引世弟前往公學的。」

「原來如此,有勞世兄了。」

在魏氏指引下,一行人前往北郊的泮宮,看到趙魏兩家的馬車並行,兩位弱冠君子扶著車欄談笑,新絳國人們紛紛指點竊語。

一邊聽著魏駒介紹新絳風土人情,趙無恤一邊在心裡暗暗回憶關於魏氏的歷史。

後世說起三家分晉,總認為是三個異姓卿族瓜分了晉國,實則不然,除了趙氏是嬴姓外,韓氏、魏氏都是姬姓。

魏氏的祖先畢萬,是周武王弟弟畢公高後代,在畢國滅亡後入晉。畢萬最初僅僅是個「匹夫」,因隨晉獻公消滅耿、霍、魏三國有功,晉獻公將魏地賜封給畢萬,並任命他為大夫,從此稱之為魏氏。

說起來,趙氏的祖先趙夙(su)也是在那次戰爭中混到了在晉國的第一塊封地耿,從此發家。

到了第二代人,趙衰和魏犨分別作為晉文公重耳身邊的「肱股」和「爪牙」,追隨其流亡。

趙魏雖然同時起步,後來的命運卻不一樣,趙氏出了一個「冬日之陽」趙衰,還有一位「夏日之陽」趙盾,一路走高,名為晉卿,實專晉國。

而魏氏卻因為武夫魏犨不遵軍令失職,遭到文公懲處,雖然保住了性命,但也丟掉了國君車右的好位置,被攆回封地雪藏。在接下來幾代人裡,魏氏雖然出了魏壽余、魏顆、魏錡等能文能武的賢大夫,卻一直在中游徘徊,沒有混上卿職,直到晉悼公重用魏相、魏絳為卿,才有了起色。

於是熬到了第五代人魏舒時,魏氏終於當上了晉國執政,也成了六卿中登頂最晚的家族。

回憶著魏氏的歷史,看著眼前濃眉大眼的少年魏駒,趙無恤不由得感慨。

不單單是趙氏,六卿中,每一個家族,都有一段屬於自己的傳奇!

期間經過內宮高大城牆下的巷道,無恤抬頭看著這斑駁而高大的牆垣,隱約能見到上面晉國黑衣宮衛冠頂的紅纓。

他的准岳父樂祁,就被軟禁在這裡面吧。

走了不久後,便出了內宮的範圍,進入人煙較稀疏的北郊,公族之學就設立在此,又稱為泮宮。

「大學立於郊」,與周天子的「辟雍」類似,泮宮公學是晉國最高學府,同時也是按時舉行祭祀、慶功等多種禮樂活動的場所。

和辟雍四面環水不同,只見泮宮中央為高台建築,僅有三面環水。正所謂「泮之言半也,半水者,蓋東西門以南通水,北無也。」

新絳泮宮引汾河水為天然活水,向內凹進構成泮池,泮池正對的紅牆即為大照壁,泮池北有多塊青石琢成的石欄。

泮宮每月初一和十五兩天授課,其餘時間則休課。

來之前,趙無恤也曾在暗中琢磨,這一個月只上兩天課,夠麼?這要放前世,學生們還不得樂瘋了。

還是計僑解答了他的疑惑:「君子以為,卿大夫子弟去公學真是為了求學?謬矣,如今哪個氏族中沒有自己的師、傅和守藏室?真心向學的話,在家中足矣,何必專程跑到新絳中去?」

原來,從殷周以來,學術和教育為官方所把持,國家有文字記錄的法規、典籍文獻以及祭祀典禮的禮器,全部掌握在官府的辟雍、泮宮中。只有貴族才有機會接受教育,平民不能進入校門,這種官學合一的模式,被稱為「學在官府」。

但慢慢地,形勢有了變化,首先是許多貴族氏族衰落,紛紛「降在皂隸」,也把知識帶去了民間,從而導致了士階層的崛起。而很多貴族不學無術,出現了「肉食者鄙」的情況,所以教育開始下移,私學應運而生。比較著名的,就是魯國的孔丘,而各卿族自家請的師、傅,也算是一種家學。

所以,現如今泮宮公學的主要作用,是一個卿族子弟交流結識的場所。換句話說,這裡就是一個月開兩次的貴族paty,卿子弟們將在這裡結識未來政壇上的朋友,並且與敵人相互競爭,相當於晉國朝堂的縮小版。

若是不出什麼意外的話,趙無恤接下來大半年時間內,就要過上兩點一線的生活了,每月兩天來新絳泮宮,其餘時間回成邑建設領地。

當然,無恤進城來,想要做的還不止這一件事情。他心中早已有一個計畫,只是萬事俱備,還欠東風,而那東風,必須來這新絳中找。

……

PS:百科上說秦漢以前,執手握手多半隻在男女情人之間才有,但其實不然。比如論語中,就有「柏牛疾而欲亡,孔子執手嘆息」。戰國時,也有「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願結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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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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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泮宮公學
……

今天剛好是三月初一,泮宮開學的日子,位於北部的入口已經停放了不少二馬駕轅的戎車,這是大夫之子的規格。

看到魏駒和一個生面孔的卿族子弟聯袂而至,立刻引起了門口眾子弟們的注意。

其中有兩個穿一黑一白深衣的少年輕聲交談道:

「張子,那是何許人也?能讓魏子親自引路。」

「樂子,你是去多了女閭,年紀輕輕就目光渾濁麼,沒見到那是駟馬戎車的卿子規格?沒看清車上插著玄鳥旌旗?分明是趙氏的君子。」

「趙氏的君子?莫不是前段時間因為獲白鹿,推行止從死而名聲大噪的君子無恤?」

「然也。」

「我們倆家不是趙氏一黨的大夫麼?要不要過去相迎?」

「噓,噤聲,這只是個庶子,你我且不要聲張,先看看他有何能耐。」

倒是有另外幾個少年圍上來朝魏駒行禮致敬,同時好奇地盯著無恤看,魏駒則向趙無恤引薦,原來是魏氏的小宗令狐、呂等氏的子弟,同時也是魏駒的伴讀與輔佐。

趙無恤與他們一一見禮,有了昨天的教訓後,他今天不想隨意樹敵。

魏駒笑著與眾少年寒暄,被圍在中間如同眾星捧月一般,放眼趙無恤這頭,卻有些孤零零的,邯鄲稷不來,就只有一個上不了檯面的小胖子趙廣德撐場面。

他不由得有些鬱悶,自己的小夥伴還是太少了啊,那些親暱攀附趙氏的大夫子弟呢?都上哪兒去了?他目光掃過人群,見無人出來搭腔,心知那些人還在觀望之中。

其實這也怪不得他們,自從無恤的三位便宜兄長行冠離開泮宮後,趙氏在公學內可謂是群龍無首,而無恤在家族中,地位確實不高。

所以,他這次入學的使命,還有在趙氏集團年輕子弟裡撐起一面旗幟的作用!

此外,讓趙無恤失望的是,今天韓、知、中行、范家的卿子們好像約好了似的,都沒有出現。

就在這時,裡面敲響了幾下渾厚的鐘聲,泮宮大門開啟,有皂衣小吏出來引諸子入內。

趙無恤感覺一陣恍惚,彷彿回到了前世時,聽著鈴聲走在上學路上的日子。

在場眾人裡,他和魏駒身份最尊貴,所以走在人群最前方緩步入內。過了泮池,來到一片桃林,粉嫩含綠的花骨朵將開未開,香氣撲鼻,想來再過半月,就將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了。

泮宮內的建築端莊規整,卻又不顯華麗,其中有射箭的靶場,有學御的車道,矮矮的牆垣外還有個專門製作竹簡的作坊,不時有皂衣的小吏抱著剛殺完青的簡冊趨行前往守藏室。

進了廳堂中,只見其採光極好,竹蓆蒲榻擺放整齊,偶爾還能聽到管樂絲竹之音。

和天朝的大學有點相似,泮宮既是學校,又是行政官署,官吏既是教育官員,也是學校教師。

泮宮的「校長」稱公族大夫,擁有上大夫之爵,掌管卿大夫子弟的名籍和拙拔,位高權重。公族大夫也親自授課,但只面向卿族嫡子,比如魏駒,所以魏駒便在此和無恤等人作別,入內室去了。

公族大夫之下,還有幾位庶子大夫,就相當於授課老師,領下大夫爵,教育對象更廣泛些,卿族餘子,大夫子弟,都在其列。

趙鞅為趙無恤找的庶子大夫,名叫籍秦。

你說巧不巧,正是昨天趙無恤說邯鄲稷「數典忘祖」那個典故的主角,籍談的兒子。

「籍」的本義是典籍、文獻,晉大夫伯厴(yan)即任此官,在泮宮中掌管國家典籍,其後代即以籍為氏,籍談、籍秦即其後代。

但就趙無恤所知,籍談似乎已經把家族的老本行丟了,他曾作為行人,前往周室朝見天子。在燕饗上,周景王問籍談,晉國此次為何沒有獻上貢物?

籍談答道,晉從未受過王室的賞賜,何來貢物,想就此忽悠過去。誰想,那周景王卻是東周百年才一出的明智天子,他就當場列舉出王室賜晉器物的歷次舊典來,並責問籍談,身為晉國司典的後代,怎麼能「數典而忘其祖」。

無恤暗想,這籍秦作為庶子大夫,也不知道和他父親一不一樣,是不是肚子裡沒貨之輩……

初見之後,籍秦賣相倒是不差,他黑衣長冠,坐於案後,頷下留著一尺長鬚,看上去雍容斯文。

一旁,還有一位深衣廣袖的士人陪坐,大概是籍秦的助手或者家臣。

在趙無恤獻上拜帖後,籍秦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

「汝就是趙氏子無恤?」

「唯,正是小子。」

籍秦點了點頭,趙無恤相貌平凡,在這個看臉的時代,沒有引起他太多重視。

在寒暄地問了問趙鞅、以及無恤三位兄弟的身體是否安好後,就正式開始了拜師的禮儀。

趙無恤拱手垂拜,口稱「夫子」,籍秦則正襟危坐受之,隨後又起身還禮。

按照規矩,「敕學生在學,各以長幼為序。初入學,皆行束修之禮」。

也就是說,作為初次入學者,趙無恤還得先經過一道正式的拜師之禮,獻上束修,也就是數條用錦帶捆紮的肉乾,籍秦身邊那士人負責接過。

據說孔丘在魯國曲阜開私學收徒,學生也要交這麼一份學費,但他大概得指望這些肉乾吃飯,而籍秦每月祿米無數,還有封邑創收,所以只是作為一種學生孝敬老師的心意收下。

公學所傳授的,也無非是君子六藝,以及軍法、國史、時政、外交言辭等。

今天早上要學習的,是射術。

到了這時,趙無恤才確信,「學在官府」的時代是真沒落了。籍秦對於新來的學生,也表現得懶洋洋的,隨意聊了幾句,就轉身離開。倒是那位士人問了下無恤對六藝的掌握情況,告知他可以隨意翻閱泮宮守藏室裡的書籍,以及其中的一些規矩。

臨走時他才自我介紹道:「吾乃鄧飛,爵為中士,乃籍氏家臣,庶子大夫不在時,我代為授課。」

無恤離開廳堂後,朝周圍看去,發現整個公學都處於一种放羊的狀態,和後世的自習課差不多。

卿大夫子弟們都懶洋洋地挎著弓,想射就隨意搭箭來幾下,不想動手的,則三五成群聚在桃樹下閒聊,甚至還有玩六博、投壺的。和計僑說的一樣,這裡更多是一處交際場所,卿大夫子弟將成年了,就送來鍍鍍金,結識下同齡人,為日後從政鋪路。

趙無恤有些無語,他倒是沒什麼玩興,何況也沒融進任何一個圈子,便無奈地搖了搖頭,讓豎寬去宮外找田賁,將他專用的弓箭取來,在更衣室裡換上戎服,帶著趙廣德往靶場去了。

趙無恤自己倒是不用過多練習,但小胖子趙廣德的射術卻慘不忍睹,他瞄了好半天,箭矢依然落下靶子,不知道飛到何處去了。

無恤耐心地教著他,如何擺正姿勢,如何瞄準而手不會顫抖,在旁人看來,倒是一位懂得孝悌之義的兄長。

其實,他更多的打算是拿出收買人心的手段來,把趙廣德收為小弟。溫地一系雖然文不成武不就,但斂財致富倒是有些手段,保不準日後無恤還得有求於溫大夫趙羅。

而且不教不行啊,泮宮雖然已經不以教學為主,但每年都會有幾次燕射禮,到時候趙廣德要是太菜,丟的可是趙氏的臉面。

在泮宮外議論趙無恤的那兩個少年一直在暗暗觀察他,看到此景後,相視微微點頭,但仍未上前與之攀談。

倒是之前結識的幾名魏氏小宗子弟卻湊了過來,朝無恤問好。

其中一位名為令狐博,正是那位傳下「結草報恩」美談的令狐文子後人,誇讚無恤止從死之舉有他曾祖父之風,趙無恤則禮貌地微笑頷首,心裡卻靜靜地等待他們亮明真實的來意。

果然,在令狐博說了一通好話之後,他旁邊一名身材高大,雙臂修長的少年卻冷冷說道:「聽聞君子曾在林囿中射殺黑熊,獲白鹿而歸,得上軍將賜雕漆玈(lv)弓,但我看趙子年不過弱冠,貌不驚人,卻是有些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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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射你一眼

趙無恤沉默了,眯著眼睛看向那少年,他也不避讓,一雙大眼睛就這麼直愣愣地瞪著無恤。

令狐博裝模作樣地斥責他:「阿行,好生無禮!」

然後又對無恤說道:「趙子勿怪,我這堂弟,匹夫也!一向自詡射術在同輩人中從無敵手,所以爭強而好勝,趙子是否可以替博教訓教訓他,也讓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那少年眉毛一揚:「正當如此,呂行願與趙子一較高下!」

令狐博和呂行這對堂兄弟一唱一和,目的是想激趙無恤與之比試。

趙無恤心裡跟明鏡似的,這倆位,八成是那貌似忠厚的魏駒派來試探他斤兩的。

周圍少年們的玩樂也止住了,目光聚集到了這邊,他們很期待著有場熱鬧可看。小胖子趙廣德沒見過大場面,有些怯懦,但無恤卻絲毫不懼怕。別的方面還不好說,射箭一事,他還是有些天分的,再加上他今天帶的那把弓,可不一般,更添了幾分自信。

初入泮宮,就遇到挑戰,這時候要是一軟一退縮,接下來就沒法混了。

所以,不僅不能示弱,口氣還得硬,豎起趙氏一黨的大旗,就在今日!

而且,對方的姓氏,也激起了他的興趣。

無恤便應諾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爾,呂氏善射,無恤早有聽聞,當年呂武子射楚共王目那一箭的風采,我可是想領教多時了!」

他近來通讀晉《春秋》,知道眼前這呂行,正是名射手呂錡的後人。

呂錡是武夫魏犨(chou)之子,魏氏的第三代人。

晉楚百年爭霸是春秋歷史的主軸,而這兩個當時的超級大國,一共發生過三次戰略決戰,分別是寫進了天朝初中語文課本的城濮之戰,還有邲之戰、鄢陵之戰。

總戰績,晉國兩勝一敗。

其中,呂錡就參與了邲和鄢陵兩場大戰。

當時的世卿大夫們對射箭十分看重,而公認的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箭手,都在楚國。

那個天下第二,是楚國公族,名為潘黨,他的箭矢以剛猛雄勁著稱,能在五十步外一箭射穿七層厚皮甲!這種可怕的力量,甚至能將一奔馳的輕車射垮。

周定王十年六月,晉楚決戰於邲,呂錡向三軍統帥中行林父請纓,派他去楚營「和談」。其實呂錡卻帶著搗蛋的心思,實則是下挑戰書去了,還在人家軍營前附帶了許多挑逗性動作,於是楚王大怒,派潘黨逐之。

潘黨和呂錡一前一後驅車追逐,兩人射術相當,不少箭矢都在空中相撞,雖然成功將對方的御戎、車右射殺,可箭囊裡也不剩多少了。呂錡與潘黨惺惺相惜,他最後一支箭沒有射對手,而是射殺了路邊一頭麋鹿,作為禮物贈予潘黨,出於貴族精神,潘黨也停止了追趕。

這一次,呂錡和天下第二射手打了個平手。

過了二十年後,晉楚兩國又在鄢陵開戰。

這呂錡一生中最輝煌的一戰,但也是最後的一戰。

戰前,還發生了一件離奇的事情,他夢見自己射中了月亮,在後退時卻也掉進了泥沼裡。卜師告訴他:「太陽象徵姬姓,月亮象徵異姓。你夢見的月亮肯定是楚王了,你射中楚王然後退進泥坑,說明你也肯定會死於此戰。」

趙無恤不清楚,已經明白自己命運的呂錡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踏上戰場的,但肯定沒有膽怯和退縮!剛一開戰,由他領銜的魏氏族兵作為晉國三軍前鋒,向楚王的中軍發動了猛烈的攻勢,連破三個方陣後,楚王的御駕進入了呂錡的射程之內。

他弓如滿月,抬手射去!

箭矢命中目標,射瞎了楚王一隻眼睛。

遺憾的是,強弓之末,不能穿魯縞,楚共王保住了性命,他又痛又惱,便叫來楚國的養由基,那位天下第一的射手,親手將兩支特製的鴻翎箭交付於他,要養由基為自己報仇。

魏兵才剛剛為呂錡的功勛三呼「萬勝」,誰知悲劇來的很快,高手過招,轉瞬即逝。號稱「百步穿楊」的養由基也只用了一箭,矢如飄風,正中呂錡頸部,他的頭伏在弓套上,登時斃命。

呂錡雖死,但他以自己的犧牲,換來了晉國在這場戰爭中的大獲全勝。從此,楚軍不敢再掠晉鋒芒,中原的霸權漸漸向晉國傾斜,楚國令尹(相當於丞相)也發出了「當今吾不能與晉爭」的感慨。

而呂錡因為個人能力突出,功勞顯赫,得以從魏氏分出為呂氏,後代擁有呂和廚兩縣,謚號為「武」,可謂實至名歸。

這就是呂氏祖先的光輝經歷,作為其子孫,加上魏氏諸族一向以團結、勇武和知兵著稱,想來呂行敢於公開向自己挑戰,射術應該是不錯的。

此時,聽到趙無恤稱讚祖先的功勛,呂行面色不再冰冷,而是露出了自豪的神色。

誰知,無恤的下一句話卻一點都不客氣!

「只是不知道,呂子能有乃祖幾分本事?」

……

泮宮的靶場十分寬大,呈長方形,邊上種植挺拔的楊樹,地面鋪了層細細的沙土,弓矢嶄新,風輕雲淡,正是射箭的好天氣。

大夫子弟們已經停下了手裡的投壺、六博等玩樂,統統湊了過來,看到有人要和呂行比試,他們便故態萌發,喊起了賭注賠率,卻統統是賭呂行必勝。

方才議論趙無恤的兩位少年又在說悄悄話:「竟然敢與呂行比箭,趙氏君子不知道呂氏歷代精通此道麼,呂行自從進了公學,還從來沒人在射術上能和他比肩。」

「勿急,我看那趙氏君子自信滿滿,不像是無準備之人,且再看看。」

黑衣少年焦躁地跺了跺腳:「張子,你一直說再看看,已經數次矣,你我倆家可都是趙氏之黨,到底過不過去投效,你倒是快些決定啊。」

「莫急,莫急……」被稱為「張子」的白衣少年卻絲毫不著急,他盯著趙無恤的背影,態度玩味。

只見趙無恤和呂行倆人站在箭靶五十步開外,相對行了一禮。

雖然不是大射、燕射之禮,而是尋常的比試,但也要按照規矩來,不能亂射一氣,正所謂,「射者,進退周還必中禮」。

說是射箭的人,不論前進還是後退,左旋還是右轉,動作一定要符合規矩。射者的內心,要沉著冷靜;射者的外表動作,要從容挺直;只有這樣,才可以把弓箭拿得緊瞄得準,可以指望射中。所以說,從人的外部射箭動作就可以看出他的內在德行。

「射者,男子之事也」,對於春秋貴族來說,射箭不僅是一種技巧,還是一種藝術和修養。

趙無恤禮畢,對呂行說道:「呂子年歲長我,請呂子先射。」

呂行毫不客氣:「恭敬不如從命!」

隨後,他手朝後方一指:「不過,行要在八十步外開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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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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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骍骍角弓

八十步!

眾少年聽罷,議論紛紛,上一次呂行與人比射時,他只是挪到了七十步外,這一次,居然是八十步,是呂行的射術又有了進步?還是說,他上一回只是隨意扣弦,並未顯露真正的本事。

趙無恤聽後也略略吃驚,八十步,這可是一個了不得的距離了。

周代以八尺為一步,而一尺合後世23.1釐米,也就是說,一步大概是185釐米,八十步則是將近150米!

趙無恤前世也對弓箭著迷過,但只是玩票性質,水平不咋地,這一世繼承了身體的天賦,才有了起色。

他知道,弓箭有最大射程和有效射程的概念,以春秋時代初具發展的弓種情況看,諸夏軍中通用的反曲角弓,最大射程一般在110步左右,有效射程則在70到80步這一範圍。但實際上,哪怕是前世,能在50步內箭無虛發,就已經是玩弓的佼佼者了。

而呂行要在八十步外施射,說明他的射術已經達到了常人的頂峰,再往上,恐怕就能觸碰到養由基、潘黨、呂錡這類天才的領域。

當呂行的侍從將他專用的大弓取來時,趙無恤頓時明白了,難怪這廝如此託大,敢到八十步外開射,原來是自持有一把好力氣啊!

春秋時,諸夏使用的多數是反曲角弓,也有部分竹、木材質的單體直拉弓。

趙無恤聽成邑的匠人說過,製造弓所需的六材是干、角、筋、膠、絲和漆,正所謂「六材既聚,巧者合之」,只有六材準備好了,才有可能合製成弓。

對於六材的選用標準,匠氏們有較詳細的規定,如弓干,就有七種原材料,並排定了它們優劣的次第,「凡取干之道七:拓為上,穩次之,犀桑次之,橘次之,木瓜次之,荊次之,竹為下」。認為七種樹木中,以拓木製弓是最好的材料,而最次的是竹材。

呂行手中那把,正是一石二斗的拓木角弓。

周秦時代,一石約合60公斤,普通人缺乏拉弓發力的技巧,魯莽去拉弦不但拉不開弓,還很容易傷到臂膀。開春時,趙無恤在成邑主持過一場鄉射禮,那些未經訓練的成年國人,大約只有一半人能張開一石弓。

所以,呂行用的一石二鬥角弓,折合72公斤,是軍中虎賁的標準制弓,這個份量的強弓想要開弓如滿月並不容易,但若能開滿,甚至可以用來射殺皮糙肉厚的犀牛和大象。

在去年冬狩時,趙無恤用來射黑熊的,僅僅是一石角弓,能做到五十步內箭透二甲而已。至於一石二斗的弓,他也曾試過拉成半滿施射,但每次只能堅持釋放五十多支箭,到了最後幾矢,他的手和肩膀肌肉便會痠痛顫抖,發箭的準頭已經完全沒有了。

由此看來,呂行的氣力要遠比無恤大上許多,要知道,他也就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身體還能夠繼續成長。待他成年後,恐怕世間又將多出一個勝似潘黨、呂錡的恐怖射手。

令狐博輕咳一聲,宣佈了這次射術勝負的規矩:「射者,其儀容體態合乎禮的要求,其射箭節奏合乎樂曲的節拍,而且射中得又多,則勝!」

趙無恤知道,射箭時講究「循聲而發」,也就是聽著樂章的節拍來,這並非花花架子。而是因為在兩軍交戰時,弓手們開弓射箭,也得聽著金鼓聲的節奏齊射,而不是亂放一氣,若是那樣,就會被算成是「亂行」,罪當貶爵,無爵者罰為城旦舂。

這一回,居然是趙廣德自告奮勇,請求讓他來擊打節奏,說完便拿著鼓錘敲起了陶缶(fou)。缶,是一種盛酒的陶瓦器,也可以作為樂器,在秦地最為流行,歷史上戰國的澠池之會,藺相如逼秦王敲的,就是這玩意。

無恤乍一聽來,他敲得居然還不賴,果然,聲樂犬馬,美酒飲食才是小胖子的強項。

周禮規定:射禮,其節,天子以《騶虞》為節;諸侯以《狸首》為節;卿大夫以《采蘋》為節;士以《采繁》為節。

趙廣德敲打的正是《召南.采蘋》這首詩的節奏,是用來讚美卿大夫遵循法度的。

呂行走到八十步的位置,站穩後,他一手提弓,一手朝腰上背著的皮革箭囊摸去,抽出一支箭。隨後彎腰坐馬,力沉下盤,輕喝一聲後,貫通長長的雙臂,一把扯開一石二斗的牛筋拓木角弓,搭上了青銅簇的羽箭。

伴隨著擊缶時發出的渾厚節奏,弓弦連續響動。

「嘣!嘣!嘣!嘣!」

呂行射出一箭後,又循著節拍,以飛快的手法從箭囊中再抽一支,搭上,再開弓,射擊,一連四次。

趙無恤看見遠處蒙著虎豹紋布的靶中央,已經插上了五支箭,而且箭箭都幾乎透靶而出,只剩下羽毛和箭桿還露在外面。

「好!」令狐博忍不住為堂弟的表現叫了聲好,他帶著笑意,望向了趙無恤,卻見他臉上居然沒有絲毫畏懼和怯意,反倒像是……興奮?

在令狐博想來,此子即便再精通射術,也不會是堂弟呂行的對手,可他為什麼能如此鎮定,難道說,還留有什麼後手不成?

有個少年跑過去想要抽出呂行射透箭靶的箭支,卻使盡了力氣,漲紅了臉都無法拔下。

大夫子弟們相視點頭,紛紛翹起了大拇指。這五箭連發,與節奏相和,而且勢大力沉,呂行的確是算得上擅射的能手,冠絕泮宮。

在他們看來,這場比試,勝負已定。

方才那名為「樂子」黑衣錦服少年一拍大腿道:「休矣,這趙氏君子今天必輸無疑。輸了,罰酒不要緊,關鍵是他初來泮宮,就被魏氏的小宗呂行擊敗。從此趙氏一黨大夫家的子弟就更抬不起頭來,唉,吾等看來還是得跟著魏子、韓子混。」

白衣少年張子卻不急,口中依然是那句:「再等等,很快便可以見分曉了。」

另一邊,呂行長出了一口氣,對自己的射藝十分得意,他朝趙無恤揚了揚下巴,驕傲地說道:「行獻醜了,趙子看我能有先祖武子幾分能耐?」

他本意是炫耀和挑釁,可趙無恤居然就這麼不慌不忙地點評開了:「在無恤看來,呂子的射術,不像傳說中呂武子之箭那般刁鑽精奇,倒是有幾分潘黨的風範。」

呂行先是一愣,隨即點了點頭:「沒錯,射師說我的氣力,適合學習潘黨的射術,如今已經能在五十步**穿三層皮甲!」

趙無恤心裡默默算了一下,他五十步內,只能開一石弓,穿透兩層皮甲。

也就是說,他的氣力,大概只是呂行的三分之二。

拉強弓要循序漸進的加碼,以趙無恤的身體基礎,想要雙憑兩臂開弓,做到呂行的程度,沒有數年的磨練是不可能做到的。

無恤嘴角露出了微笑,他的確低估了呂行的本事,可惜,在他帶來的那件利器輔助下,這三分之一的差距,會被無聲地抵消掉!

「好!看來可以向國君祝賀,我晉國出了一位潘黨般的射手。然而,潘黨再強,也只是世間第二射手,養由基一出,便能將其克制!」

呂行被誇了一下很高興,隨即卻又大惑:「趙子這是何意?」

趙無恤緩緩說道:「無恤擅長的射術,倒是和養由基有些類似,不在剛猛,卻有精準,雖不敢說百步穿楊……」

他手一揮,指著呂行身後十步的位置說道:「但在九十步外開弓,我還是可以辦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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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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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一步之遙
……

九十步?

九十步!

此言一出,呂行、令狐博、趙廣德、在場的大夫子弟們都愣住了。

黑衣少年樂子拉了拉那「張子」的袖子,說道:「我沒聽錯吧,他說要在九十步外開射。」

「唯,你沒聽錯。」

「這怎麼可能!別看只比方才多了十步,可難度可是提升了兩三倍,我十歲習箭,如今僅僅能在五十步內有些準頭,放眼三軍六卿族中材官,上了七十步就是名箭手,八十步已經是常人極限。」

可現在,趙無恤說要在九十步外射靶?放眼晉國,能有幾個軍中材士敢說,自己能在九十步外開弓還能箭箭命中?

白衣少年卻笑道:「我現在對這位庶君子,可是越來越有興趣了,說不定,他的射術,距離養由基,真的只有十步之遙。」

那邊,令狐博回過神來,喃喃地說:「趙子可不要誤會,不僅僅是要讓箭射到,而且還要像吾弟一樣,命中靶心才行!」

呂行也皺著眉點頭,一臉的不信。

「我沒誤會。」趙無恤將手一伸,說道:「拿我的弓來!」

因為怕田賁進來以後闖禍,所以趙無恤就把他撂在泮宮外面,由王孫期看著。而帶了豎寬進來,攜帶弓、筆墨竹簡等雜物,這會豎寬懷抱著一把被帛布包裹著的大弓,小步趨行過來,雙手獻上。

趙無恤接過後,慢悠悠地解開了上面的繩索和帛布,露出了裡面的漆黑色的弓體。

「那是什麼弓?」眾少年看到了一把不太尋常的弓。

呂行靠的更近些,他扭頭斜眼看去,登時怔了一下,原來趙無恤手裡那把弓,看似反曲角弓,卻有些怪模怪樣:弓體是第三等的犀桑木製成,牛筋為弦,看那大小,居然足足有一石半之力!

他不由得大生疑竇,以他的力量,也不過能將一石二斗開滿,一石半的弓,趙無恤張得開麼?一會可不要把雙臂拉崩了,那才滑稽。再說了,犀桑木堅韌有餘,彈性不足,並不算最好的制弓材料,趙無恤身為卿族之子,再不濟,也能用得起拓木吧。

而且,這把弓身兩端,居然鏤空一條縫隙,安放了兩個圓形的物件,看上去像是青銅紡輪?而那弓弦也不太對勁,怎麼有重複的兩根,以獨特的方式交叉繞在兩個圓輪上,究竟是作何用處的?

他想不明白,伸手指著那弓問道:「這是何物?難不成是裝飾用的弓?」

趙無恤整理著袖口說道:「呂子拭目即可,無恤必不讓君失望。」

說完,他便朝九十步開外緩緩走去。

其實,在王孫期的指導下,無恤早已經看到了自己在射術上的侷限:眼力足夠,氣力卻並不超群。

趙無恤又知道,雖然自己組建了輕騎士,但日後萬一上了戰場,作為貴族,他本人大概還得在戰車上指揮、敲鼓、射箭的。

春秋不同於後世,貴族尚武,一軍之將可不能躲在後邊,有時候非得帶頭「致師」不可。要是像溫大夫趙羅一般膽怯,可是會被人鄙夷的,三軍一旦奪氣,那仗就沒法打了。

戰場之上,箭戈無眼,天下英才何其之多,趙無恤也保不準會不會碰上養由基、呂錡之類的遠程殺手。為了自家性命,為了先發制人,不像楚共王一般被人射一臉血,他就有了改造弓箭的念頭。

也是呂行運氣不佳,這把弓,正是在無恤親自指點下,前些天才由成邑的弓匠製出來試驗品。而上面的兩個小部件,叫做輪軸,正是前段時間,趙無恤向計吏僑灌輸復合滑輪原理,再將理論轉化而成的成果。

當然,僅僅是另一項大工程的副產品而已。

在後世,這弓有一個很出名的名字:蘭博弓。

趙無恤曾為一部電影裡主人公手持蘭博弓,射殺敵人如砍瓜切菜的場景深深著迷,所以印象深刻。

這世上的弓,大概可以簡單分為三種,直拉弓,反曲弓,現代復合弓。

最原始的是直拉弓,又稱單體弓、長弓。拉開幅度越大,就要用更大的力來繼續拉,一石的弓,拉滿需要一石半的力氣,非常年訓練無法成型。好處是製作簡單,射速快,後世的威爾士長弓手以此聞名。

春秋時中國人通用的反曲弓,上下兩端向弓主體的反方向彎曲,拉力曲線更平穩,一石的弓,保持一石拉力即可。但依然無法省力,所以肩背處控制射準的肌肉容易疲勞,一旦疲勞,精度就降低了。

而且反曲弓和直拉弓每一箭的力度都不大一樣,箭的曲線就有偏移,力大一點瞄的上一點,力小一點要瞄得下一點,全憑個人經驗判斷。

趙無恤手裡這把蘭博弓,是第一代復合弓,沒有現代比賽用復合弓那麼複雜和高端精密,用傳統工藝也能做出來。但從尋找合適的材料,再慢慢馴弓,製作部件,也花了弓匠將近半年時間,期間還有數學家計僑的精密計算和合理矯正。

它運用了基於復合滑輪原理的輪軸來省力,輪軸其實也不複雜,再過上兩百多年,希臘人阿基米德就會發明出來。

所以,此弓越往後拉弦,需要的拉力越小,一把一石的弓,拉開後保持滿月的姿勢,卻只需要半石不到的拉力,可以很輕鬆的瞄準。

而且,在偏心輪軸的作用下,拉距是固定的,每一箭的力度也是固定的,所以箭射出的曲線可以精確預測,使精度進一步提升。

可惜,此弓世上僅此一把,而且造價不低,大規模裝備兵卒恐怕不太可能。只能讓無恤在射禮上耍耍帥,在戰場中以戰車為射擊平台,讓敵方射手不能近身。

也許以後,他會效仿後世匈奴的制度,培養一些射鵰者,專門持有這種復合弓,在亂戰中收割敵方軍官……不過,此舉毫無貴族精神,和《司馬法》的精神似乎有很大違背啊。

轉念之間,十步已到,趙無恤站定後,戴上了銅扳指。

他轉過身來,抽箭,彎弓,扣弦,一氣呵成,顯得輕鬆無比。

眾少年們倒吸了一口涼氣,令狐博和呂行也瞪大了眼睛。

一石半的硬弓,居然真叫趙無恤拉開了!還能保持這麼久不撒放!

無恤用的是從甲氏學來的赤狄式射法,可以在拉弓圓滿後,穩定十個呼吸而胳膊不顫,呼吸順暢,他的青銅箭簇瞄準遠處的靶心,凝視不動,如屋簷上的石塑雕像。

小胖子趙廣德有些興奮,今天,儘是他一生裡從未經歷過的事情,他是無恤的伴讀,與之一榮俱榮。帶著這種心情,趙廣德繼續敲起了缶,他擅長的事情,也只有這些了。

沉悶厚重的聲音再度響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隨著缶聲,趙無恤終於鬆開了手指。

嗖!

箭矢迅如閃電,眾少年眼睛輕輕一眨,再看弓弦已經空無一物,一扭頭,只看見九十步外的靶心上穩穩地插著一支箭,箭羽還在微微顫抖。

缶聲變得密集起來,趙無恤絲毫不停,他反手抽箭,再搭弦釋放。反覆四次,動作固定,卻優雅而瀟灑,有一種殘留不絕的餘韻。

嗖嗖嗖嗖!和呂行開射時的大開大合不同,無恤放箭的聲音細不可聞,此時若在戰場上,他便將化身為無聲的殺手。

節奏停了,趙廣德扔下了缶,為無恤發出了第一聲歡呼。

眾人再朝靶心望去,五箭猶如一箭,都穩穩地插在中央。

「啊……」他們這才回過神來,啞然驚呼,誰也沒有料到,趙無恤居然有這樣高超的箭術。

距離養由基,恐怕真的只有十步之遙!

趙無恤射完之後,把弓遞給了豎寬,豎寬則機靈地立刻將弓包裹起來,這可是趙無恤的秘密武器,輕易不示於人。

可是今天,為了在泮宮中打響自己的第一炮,豎起趙氏子弟重返此處的旌旗,他就只能用上了。

無恤解下箭囊,取下銅扳指,走到看呆了的呂行、令狐博面前。

他面帶儒雅微笑,朝二人施了一禮:「呂子,承讓了。」

呂行死死的盯住箭靶,似乎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過了好半天,才說出了六個字。

「這一輪,你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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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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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吾之子房

「這一輪,是趙子贏了。」

呂行朝無恤行了一禮,爽快地認了輸。

趙無恤鬆了口氣,這呂行的本事,也遠超出了他的預想,若非憑藉改造過的復合弓,還真不是其對手。不知道十年以後,他的箭將何等剛烈,真不希望在戰場上碰到。

他剛要謙讓幾句,卻見呂行濃眉一挑,急切地說道:「但第二輪,我可不會再輸!」

趙無恤嘖了嘖嘴,這才回過味來:「第二輪?」

「沒錯!方才比的是站立射箭,可戰陣之中,你我則是在車上為戎左戎右,我們再來比比看,在疾馳的戰車上射移動靶子。而且,這次要設個賭注,若是我贏了,趙子你要將你的弓箭借予我一觀!」

呂行已經發覺了,趙無恤能夠在九十步外開射,恐怕和那把奇怪的弓有脫不開的關係。

趙無恤很無奈,還有完沒完啊?更何況,那改造過的「蘭博弓」是他的秘密武器,可不想這麼早暴露。

正在他想著要用什麼法子推脫時,卻見一旁有位和他差不多高,文質彬彬的白衣少年慢悠悠地走了過來,正巧聽到呂行的邀戰,便道:「呂子此言差矣,照小子看來,比試射術,爭一次則可,爭兩次則不可。」

呂行冷哼了一聲:「我自與趙子比試,關你甚事?正所謂,君子無所爭,若有,則必也射乎!何錯之有?」

令狐博則朝少年施禮:「原來是張子,阿行你休得無禮。」

被稱為張子的少年緩緩還禮,繼續慢悠悠地說道:「呂子且聽我一言,小子聽說,射者,仁之道也。射箭時先要求自己做到心平氣和,身體端正,之後才開始發射。發而不中,也不應埋怨勝過自己的人,而應回頭來檢視一下自己的不足之處。」

「何況《司馬法》言:爭義不爭利,是以明其義也;知終知始,是以明其智也。呂子已經輸了,卻不反求諸己,反倒帶著怨氣,想要逼迫趙子再比一場,而且還帶上了賭注,這已經不是士大夫明智的君子之爭,而成了鄉野匹夫粗鄙的意氣之爭了……」

少年伶牙俐齒,語氣緩而不急,卻極有說服力,讓趙無恤聽得不由得暗暗點頭,並好奇此人究竟是誰。

一席話說完,呂行沉吟,受《司馬法》熏陶,春秋還存有貴族精神的士大夫們,還是很吃這一套的,對非禮的東西會自覺加以規避,呂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堂兄令狐博也在一旁悄悄拉扯他,暗示他不要忘了此次前來試探趙無恤的初衷,既然目的已經達到,就不必死纏爛打了。

事情的最後,是呂行再次認輸,朝無恤客客氣氣地揖讓行禮,並且讓人去跟泮宮管理酒窖的酒正尋了三銅爵薄酒,當著眾人的面滿飲而盡,以示輸者自罰。

當然,喝完以後他又紅著臉撂下了狠話:「好酒,下一次,行定要讓趙子也得飲此酒!」

作為贏家,趙無恤倒是很大度,他和魏氏一黨的呂、令狐兩人又什麼仇,對呂行的本事,甚至還有幾分欣賞。趙鞅先前還囑咐過,要和這一派搞好關係,他就全當是不打不相識了。

「善,入夏後在虒祁宮中,還有國君舉行的大射禮,我也期待到時候與呂子再比一場!」

在泮宮子弟中射藝第一的呂行被趙無恤擊敗,讓眾少年看向他的目光都恭敬了幾分,他們正是尊重強者的年紀。於是趙無恤進入泮宮第一天,便打下了一個開門紅,那些趙氏一黨大夫們的子弟不再觀望,而是紛紛上前向他問好,親切之至,彷彿這才見到他一般。

其中,方才那位被稱為「張子」的白衣少年也在其中,和他聯袂而至的,還有位黑衣紋繡的年輕人。

趙無恤對「張子」剛才解圍的方式和談吐都很是欣賞,也好奇他究竟是哪家的子弟。

那兩人過來以後,手籠在寬袖裡,空手而拜。

黑衣紋繡的少年首先踏出一步,稱:「樂符離見過君子!」

趙無恤恍然:「原來是銅鞮大夫之子,失敬失敬。」

銅鞮大夫樂霄,和無恤的岳丈樂祁雖然氏名相同,卻並非同姓一家。晉國樂氏是姬姓公族,出自羊舌氏,因為最初出任了樂官一職,故後人以官職為氏族名。

其先祖名為樂王鮒(fu),也叫羊舌鮒,他在六卿中像一隻牆頭草般搖擺:先為了私利出賣弟弟羊舌虎和欒氏,做了范宣子黨羽,後來又投靠了趙文子,作為其副手,還一度坑害哥哥叔向,差點置之於死地。

趙無恤之所以對此人印象深刻,還因為他是晉國著名的貪官,最後又死於貪婪。

樂王鮒身為代理司馬、代理理官,不能以身護法,反而以貪壞法,賣法縱貪,死後還被他的哥哥叔向定罪為「墨」,「貪墨」一詞由此而來。

而現如今的銅鞮縣大夫樂霄,也是晉國所剩不多的,依然獨立擁有一個縣領地的大夫。銅鞮也是晉侯離宮之所在,樂宵繼承了先祖長袖善舞的特點,與晉侯、魏、知、范、趙都交往甚密,目前暫時屬於趙氏一黨。

但,眼前的樂符離,衣著紋繡,十分華麗,其表現卻像個大大咧咧的二愣子,與這一家族固有的性格不太吻合啊……

趙無恤與之見禮,隨即將目光放在了那位依然不悠不緩,任憑樂符離先行向無恤示好的白衣少年身上。

樂符離拜完後,回頭看了他一眼,少年彷彿這才想起來還未自我介紹,便緩緩一拜:「在下張孟談,見過君子。」

張孟談!

不同於面對樂符離時的雍容,趙無恤臉色微變,這個名字如同炸雷一般在他耳邊響起。

方才此子三言兩語幫趙無恤解圍,就讓他刮目相看,但無恤始終沒有想到,他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張孟談!

這麼說吧,在前世所知道的歷史上,張孟談之於趙襄子,就如同張良於劉邦,諸葛亮之於劉備,道衍和尚之於朱棣。

在歷史上,當知伯權傾晉國,逼迫趙襄子獻出領地時,趙襄子採納了張孟談的建議,奔守晉陽。從而有效地抵擋住了知韓魏三家聯軍發起的進攻,使其久攻晉陽城不下。

知伯決水灌晉陽,導致這一堅城危在旦夕,城中懸釜而炊,易子而食,眼看就要堅持不下去了,趙襄子也打算肉袒出降。

這時張孟談極力勸諫,獻上了奇計,他隻身深入到韓魏營寨中去,暗地遊說韓虎、魏駒聯趙反智。由於張孟談機智善辯,能夠準確地利用韓、魏兩家與知伯之間存在的矛盾,所以很快便說服了韓、魏兩家。於是韓魏趙三家聯手殺掉了智伯,攻滅了知氏,開啟了戰國時代。

可以這麼說,三家分晉,一定程度上是張孟談一出妙計奠定的結果。

鬼才,智囊,肱股,這是趙無恤對張孟談的評價,也正是他未來最需要的人才。無恤雖然知道後世歷史走向,但陣營裡多數是一些武夫,或是像計僑那樣專精一業,其他方面則並未出眾之處。

現在掌控一鄉,倒是綽綽有餘,可今後當勢力漸漸變大後,就缺少一個宰臣式的人物統籌全局,謀劃未來。

當然,那是在拿下今年上計第一,分封到萬戶大縣後的事情,若是以他目前一個鄉的地盤,就急吼吼地招攬人家,只會自討沒趣,徒惹人嗤笑。

而且看上去,眼前這個和趙無恤差不多年紀的少年張孟談,雖然方才助了他一臂之力,現在卻沒表現出太多的親近,而是保持一個恰當的距離。

「親而不附」,正是方才張孟談對樂符離暗中所說的,對待趙無恤的恰當態度。因為他們兩家雖然是趙氏之黨,但卻並非委質效忠的家臣,擁有完全的自主權。

何況,就算要投效,也得投效未來的趙氏世子,可目前,趙氏四子都有機會,形勢還不是很明朗。

然而自覺應對聰明的張孟談卻不知道,從聽到他的名字起,趙無恤心裡早就決定了:吾之子房,快到主公碗裡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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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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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朋比為黨

於是趙無恤收起了方才的失態,回禮道:「久仰張子之名,敢問可是張侯、張老之後?」

「正是乃祖。」不過,張孟談有些奇怪,他也才剛進入泮宮半年,哪來的什麼大名可以讓人久仰?

張侯,又名解張,是張氏始祖,他是晉文公之臣,介子推密友。

而張老,和樂王鮒一樣,也是無恤曾祖父趙文子的手下。

不過,和樂王鮒的貪婪相反,張老,卻是一個極為廉潔的賢人,趙無恤聽過,這其中還有一段典故。

下宮之難後,趙氏之宮許多地方被墮毀,到了趙文子執政時,這位一向穩重的趙氏孤兒謹慎了幾十年,總算熬出頭了,心態就有些飄忽。他開始大興土木,建造宮室,從太行山中運來上好的木料,砍削為房椽後又加以細細磨光。

張老前去下宮,遠遠看見這情形後,就「不謁而歸」,沒有拜見文子就轉身離開了。文子聽說後,便匆匆乘車追上了張老,攔著他說:「吾有不對之處,子亦應當告訴我,為何走得如此匆忙?」

張老回答說:「我聽說,天子的宮殿,砍削房椽後還必須用密紋石細磨;諸侯宮室的房椽需要粗磨;大夫家的房椽要加砍削;士的房子只用斬掉椽頭即可。」

「備物得其所宜,這是義;遵從尊卑的等級,這是禮。現在你顯貴後,卻忘掉了義,富有後,卻忘掉了禮,都用上天子、諸侯的規格了。我恐怕你不能免禍,下宮之難就要重演,怎能不趕緊離開?」

張老就用這種欲擒故縱的方式勸諫文子,趙文子從之,回到下宮後,命令匠人停止磨光房椽。但這樣一來,只打磨了一半,就顯得不倫不類了,匠人建議乾脆把它們全部砍掉。

趙文子說:「不必如此,我要讓它們留下來,叫後人看到,那些打磨過的房椽,是我這個不義不禮的人做的,以此為警戒。」

這也是趙無恤站在下宮正殿下仰望時,發現房椽一半是精打細磨的光滑平整,一半卻是粗糙砍削的緣故。

由此可知,張老的性格,和同時代的樂王鮒相比,全然是兩個極端,他們當時就是政敵。不過真有意思,這兩個死對頭的後代,張孟談和樂符離,怎麼會走到了一起,而且看上去關係還很不錯。

趙無恤也知道,這兩位目前雖然向他示好,可只是在泮宮中的權宜之計,實際上,他們的家族只會投效於真正的趙氏世子。

招攬人才不能急躁,太過親暱反倒會適得其反,暫時,還是以朋友情義籠絡之吧。

他打定主意後,便與二人談笑風生。隱隱約約,以趙無恤為核心,加上張、樂、趙廣德三人,一個趙氏之黨的小團體開始建立起來,雖然仍然有些鬆散,只是出於一種臨時性的抱團。

而另一邊,從公族大夫處結束了授課的魏駒,也來到了泮池邊的桃林,正在聽呂行、令狐博兩位堂弟匯報剛才試探趙無恤的結果。

「他居然能勝過阿行,而且箭術離養由基只有十步之遙?」魏駒有些難以置信。

呂行情緒有些低沉:「行無能,請堂兄懲處!」

魏駒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何至於此,阿行你是我宗族中的的射術第一,他日勤加訓練,定能反敗為勝。」

畢竟,魏駒只能想派人試探下趙無恤的本事,而不是想與其為難。

趙魏兩家雖然現在政見不合,但只是他父親魏曼多待價而沽,並非與趙氏徹底翻臉,私下的交往還是要維持的。自從欒氏被滅後,魏氏的地位就有些尷尬,和范、中行敵對,尤其是范氏,簡直是解不開的仇怨!魏駒也有點想不明白,這次父親為何不站在趙氏一邊反對范鞅。

對於趙無恤,魏駒今日一見,就預感到了,再過上幾十年,未來的六卿之中若是有這個人,將會是他可怕的政敵。

要是表兄趙仲信成功當上趙氏宗主,就好了。

雖然這不是他一個魏氏子能干涉的問題,但魏駒此刻便下了決心,一定要說服父親,全力幫表兄仲信拿下趙氏世子之位,將趙無恤死死壓制住。當然,這一切都要暗中來推行,萬一讓趙鞅知道了,反倒不美,而表面上,他還會與趙無恤交遊,甚至親密無間。

畢竟,在泮宮裡,他還指望夥同趙、韓一黨一同對抗范、中行兩家子弟呢。

不過可惜,若是方才呂行能擊敗趙無恤,那以後在泮宮之中,趙氏就會低魏氏一頭,三家聯盟就能以魏駒為首了。

……

午後,庶子大夫籍秦依然沒有出現,他一邊擔任著庶子大夫,一邊還兼任著上軍司馬,是趙鞅和中行寅的下屬,藉口忙於軍務,對公學並不上心。只是派了他的幕僚,中士鄧飛前來代為授課,鄧飛背著手在靶場繞了半圈後,讓眾少年進了廳堂,傳授他們《司馬法》和晉國歷代刑法。

跪坐在席上聽了沒一會,趙無恤心裡就有了譜,鄧飛對《司馬法》的研究是比不上王孫期的,畢竟不從事武職,沒有親身經歷,總是差了一點什麼。但在刑法上,他卻是頗有造詣,講的深入淺出,所以,趙無恤也聽得津津有味。

晉國歷代刑法,都抹不去兩家人的身影,一是范氏(士氏),一是趙氏。

上古刑法,創於趙氏的嬴姓遠祖皋陶,唐虞夏商周,法本來是藏於宣室之內,不示於民的,正所謂,「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所以國人庶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犯罪,貴族說你犯了,你就犯了,也沒有證據可尋,無處說理去。

晉國最初的律法,叫做「士蔿之法」。

士蒍,是范氏祖先,晉獻公大夫。士,是職位名,也就是士師,士師之職,古之法官,掌國之五禁,以左右刑罰。

士蒍善於法度,他所創立的《士蔿之法》,成為晉國後世刑法的模板。

其次,是「被廬之法」。

晉文公重耳回國後,於文公四年,作《被廬之法》。當時晉楚爭霸,勢在必戰,晉文公在被廬檢閱軍隊,制定此法,內容符合禮的要求,被列國稱讚。

還有著名的「趙宣子之法」。

在趙盾執政時,於閱兵儀式「夷之搜」上頒布,十年前趙鞅在民間收集鐵,鑄造了刑鼎,上面就篆刻著《趙宣子之法》,是晉國第一部公之於眾的成文法。

它同時也是趙氏家法,此鼎目前還放在下宮之中,向全體國人公開。雖然一些古板君子,如孔丘,詬病說趙盾執政時「君不君臣不臣」,所以宣子之法是亂法。但在趙無恤看來,比起重俗禮和一套空話的《被廬之法》,要先進許多,當然,很多方面還有待改進。

最後,是「范武子之法」,創建者為士會(范會),范氏始祖,在以上幾項法度中最為成熟和全面。直至到晉悼公時期,仍然要右行辛學習范武子之法,以為國用,這也是晉國目前通用的法度。

恍然之間,又是一陣鐘鳴,到了下課時間。眾子弟起身,如呂行、樂符離等,就直接轉身走了。因為鄧飛只是代為授課的幕僚,並非正式的師、傅,地位不如在場諸子。

鄧飛在案後靜靜地收拾竹卷,臉色不變,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待遇。只有無恤和張孟談倆人,才恭敬地向他行學生之禮,又讓他心中略為寬慰。

趙無恤覺得此人還是有些學問的,決定下次前來泮宮,要再帶上束修,補上一份拜師之禮。

走出廳堂後,趙無恤婉拒了魏駒邀請他再次同行,去魏氏府上燕饗的建議。

「世兄好意,無恤心領了,但無恤還要去南市逛逛。」

「南市?」魏駒看向趙無恤的眼神,頓時微變,他不由得懷疑起方才自己對此人的評價,是不是過高了。一個無法控制自己慾望的人,再怎麼出色,終究是成不了大氣候的。

「原來如此,那就告辭了,趙子第一次來新絳,去南市耍耍,也是人之常情……」

魏駒重新將無恤打量了一通,對他的觀感降了一級,從「吾之大敵」降成了「小心即可」。

趙無恤感覺到了魏駒態度的變化,他看著魏駒等人遠去的身影,摸了摸無須的下巴,這話不太對味啊?發生什麼事了?

而張孟談也在一旁,聽了以後,臉色也微微變動,眼中不掩失望。不等趙無恤邀請,他就垂拜告辭而去,不緩不慢地上了自己的馬車,竟是顯得有些疏離,和之前的「親而不附」判若兩人。

趙無恤更是疑惑不解,自己究竟說錯做錯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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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7 00:44:22

第79章 新絳南市

趙無恤對魏、張二人的態度變化大惑不解,卻見黑衣錦服的樂符離單獨留了下來,自告奮勇道:「趙子要去南市,符離可以在前引路。」

他看向趙無恤的眼神,卻是一種「君乃吾輩中人」的興奮。

趙無恤將疑惑吞回了肚子裡,想著乘日頭未落,趕緊去市中辦正事要緊,便道:「那就有勞樂子了。」

樂符離的車駕與無恤並行,他很善於言談,對新絳故舊和近來發生的新鮮事一一道來,跟喜歡聲樂酒食的趙廣德不謀而合,倆人相識恨晚,一路上倒也不無趣。

進城後,沿著南北大道行進了將近一刻,就到了新絳城南。匠人營國,宮城居中偏北,按照前朝後市的規劃,市場一般統一設置在南面,所以無恤以為,應該稱之為南市才對,成鄉國人門,也是這麼稱呼的。

春秋時期,城市的基本結構,是一種嚴密封閉的街區模式。居民區為坊,商業區為市,被嚴格分開,用牆垣各自封閉起來。這就是傳統的市坊制度,直到隋唐之時,才會被打破。

市,古已有之,是伴隨著商品經濟的需求而產生的,趙無恤前段時間讀過的《易‧繫辭》中就有「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的記載。

成邑鄉也有市,就如後世農村的「趕集」一樣,在特定的日子裡,如逢三逢六,國野民眾約定俗成,自發聚集,在固定的場所買賣貨物,互通有無。無恤為宰後,在他的支持下,成邑鄉市就越發的熱鬧起來,但人口基數就擺在那裡,還是趕不上他三個哥哥的鄉市繁榮。

下宮則有邑市,要更大一些,但比起新絳大市來說,都只是小蝦米。

「市朝則滿,夕則虛」,市場白天開放,黃昏休閉,時近傍晚,離市場交易結束還有一個時辰,但新絳市場中卻依然熱鬧非凡。

趙無恤放眼望去,只見這裡地方極大,有牆垣,有店舖,有貨倉,有專門的機構和人管理。

攤位都是小本生意,上面的貨物很是齊全;有店舖的多是食於官府的官商,鄭衛等地的行商則需要租借位置來進行貿易。時不時有黑衣小冠的市掾官帶著持戈的兵卒,行走於市中巡視、收稅,一切井然有序。

來買東西的人絡繹不絕,不但有新絳國人,還有從外邑、外縣甚至是國外來的。整個市集上叫賣聲不絕於耳,人來人往,喧喧嚷嚷,市道時不時會被堵住。想來最熱鬧的早晨和中午,當和齊國臨淄的「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不相上下。

進了市後,樂符離的車並未停留,而是一直向南行駛,此時市中人聲鼎沸,喊也喊不住他,趙無恤的車馬只能緊緊跟著。

整個市場被淺淺的澮河分為兩半,過了石橋後,河北岸的擁擠雜鬧頓時被隔斷,河南岸的狀態一變為安靜和奢靡。

自從過了橋,趙無恤就感覺有些古怪,這會看了看眼前的光景,越發覺得不對勁。

城中五家為比,五比為閭,五閭為裡,眼前是一處接一處低矮的裡閭。不時有各色服飾,帶著笑意的男子出入,皂衣的隸臣則守在閭門接待,收取幣帛。

而在一處門扉裡,無恤還看見有半露白膩肩膀的女子朝外探頭望來。見到卿子規格的駟馬駕轅後,她眼睛一亮,便用黃鶯般的嗓子一聲吆喝,呼啦啦,一群穿流行兩色襦裙的濃妝女子就從閭中跑出來圍觀。

樂符離和那些女子大聲調笑著,並讓御者駕輕就熟地將車停在一處裝潢奢華的重樓下,得意洋洋朝這裡一比:「趙子,已經到了,我們快些進去吧,這是最好的一家,今日就讓符離做東,招待趙子。」

趙無恤啞然,他指著周圍問道:「這就是南市?」

「然也。」樂符離指著被澮河劈成兩半的市場道:「新絳共有七市,各方百步,六市在澮河之北,故稱之為北市,一市在澮河之南,故稱之為南市。北市密佈著各類手工作坊,是商賈雲集之地,至於這南市嘛,嘿嘿,又稱女市,女閭(lv)。」

樂符離一副「你懂的」神情。

趙無恤頓時明白了,女閭,即**居住的館所,也就是後世的妓&院。

養於私門的家妓古已有之,但將這一行當產業化的,卻是齊桓公的宰臣管仲,正所謂「齊桓公宮中七市,有女閭七百」。

管仲的初衷,是因為齊國「俗性多淫,故置女市收男子錢以入官」,一是滿足國中青年男子的生理需求,二是通過官營的女閭,增加城市稅收。管仲這一做法雖然被後世道學家詬病,但在當時,卻得到了齊地的士和國人男子普遍歡迎,很快被其他各國效仿,一時官**閭大興,晉國自然也不例外。

趙無恤心中連呼冤枉,難怪魏駒和張孟談對他的態度明顯有了變化。原來他們竟以為,趙無恤剛進新絳第一天,才出了泮宮,就急吼吼地想來這「南市」嘗鮮,年紀輕輕,卻耽於女閭酒色,能有什麼大出息?

樂符離雖然年紀也才十六七歲,但看得出已經是此中老手,女閭常客,他還在滔滔不絕地介紹著此間哪家女閭的妹子最水嫩漂亮。

「此處有有鄭、衛的善樂女子,可奏濮上靡靡之音,齊女風韻善唱、楚女纖細多姿、秦女也別有一番味道,甚至還有高挑的鮮虞狄女供應,總之,各有各的妙處。」

一番話說得同行的趙廣德興趣十足,連跟在車後的田賁也探頭探腦地,想進去看看。

趙無恤卻一本正經地揮了揮寬袖,驅趕那些想湊上來迎接他的女子和皂隸,扭頭道:「也是無恤口誤,攪了樂子的興致,今天恐怕是不能進去了,王孫,調轉車頭,我們來錯地方了。」

他還有多少大事要辦,才沒工夫來這古代紅燈區瞎轉悠,而且即便真是有了那方面的需求,他屋內還有個素衣美人呢,何必捨近求遠?

過了橋,經無恤一解釋,樂符離才知道這其中有誤會,他對河南岸的女子們依依不捨之餘,卻也繼續履行了嚮導的職責,帶著趙無恤去他真正想去的地方。

「新絳北市,共分為粟市、牛馬市、漆陶市、人市、布帛市、雜市六處,趙子想去哪一處?」他也好奇,趙無恤身為卿子,既然不是來女閭尋歡作樂,那又是為何而來?

「時間有限,再過半個時辰,市場就要關閉了,今日就先去漆陶市看看吧。」趙無恤來之前就做好了打算,只是沒想到卻出了這麼一個小插曲。

「漆陶市?」

樂符離好奇心大起,讓御者驅車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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