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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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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陶瓬之器

漆陶市,也就是製作和販賣漆器和陶器的地方,又由一道牆垣中分為漆市和陶市兩處。

漆器常用朱、黑二色來髹(xiu)涂,雍容而雅緻,在貴族和大商賈的圈子裡很流行,樂符離還以為趙無恤是要去漆市,挑幾樣貴重的漆器帶回領地,誰想無恤卻只去陶市。

對此,他更是迷惑不解。

陶,是用黏土燒製的器物,正所謂「陶器必良,火齊必得」,陶市是集製作和交易為一體的手工區。

新絳陶市裡人數較其他幾市要少,一是因為此時離天黑越來越近,許多商賈已經準備收攤,二是因為這裡多數隻做大宗貿易,很少有單獨販賣給民夫民婦的。

樂符離雖然對新絳十分熟悉,但這百工之地卻是不太常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帶著趙無恤去逛。

最後,卻是趙廣德在路邊喊住一個蹲在商攤邊討價還價的行人:「賈孟,你怎麼在這裡?」

那賈孟白面短鬚,身裹皂衣,內裡卻穿著紋繡,他趨行過來,在車前下拜頓首道:「見過君子,小人有幸,想不到還能在這裡見到君子,幾日不見,君子卻是消減了一些。」接著作擦淚狀,一看就是個滑頭之人。

賈(gu)不是氏,而是他從事的行業,和商一個意思。原來,這喚作賈孟的人,卻是來自溫地的行商,食於溫大夫趙羅,也就相當於溫地貿易的代銷商,幾天前趙廣德前來新絳時,他就跟隨行在車隊裡。

春秋後期,諸侯間出現了數名獨立的巨賈,結乘百駟,富比小邦。而鄭衛一帶的小商人和百工則採取了抱團的策略,建立了共同分擔風險利益的商行、匠行,雖然組織鬆散,其實力也不可小覷。

數十年前,衛國都城濮陽的商賈和百工就在貴族慫恿下,掀起了一場暴動,驅逐暴虐無道的國君衛獻公,居然還獲得了成功。

但晉國可沒有那樣寬鬆和發達的商業氣氛,所以更多的,還是類似賈孟這種「食於官府」,抱著公卿大夫大腿做生意的官商。雖然實際地位等同於奴僕,被束縛了人身自由,「商之子恆為商,工之子恆為工」,而且賺取的幣帛被壓榨大半,但卻能和各種關係搭上線,風險較小。

賈孟之所以在陶市,是因為他從新絳買了不少糜子酒要運去溫地,需要購大量陶壺來盛放。

他也在偷眼瞧和趙廣德同車的趙無恤,還有一旁的揚著下巴的樂符離,看他們的衣著,都是卿子、大夫之子的打扮。看來自家君子來到新絳後,倒是很快就交到了朋友,這倒是好事一樁。

於是,趙廣德便讓賈孟帶他們幾人遊於陶市,賈孟有意討好三位卿大夫之子,自然也歡喜地答應了。

趙無恤心知,在這新絳城中,也有不少食於趙氏的行商,但趙氏控制的大宗貿易主要集中在牛馬市,陶業則沒有過多涉及。就算是牛馬貿易,也並未達到壟斷的程度,中行氏一直是趙氏最大的競爭對手。

趙氏的北方大縣晉陽有地緣優勢,可以和戎狄貿易,買入代地和河套的良馬、牛羊。而中行氏也不差,由於他們的領地「東陽之地」靠近鮮虞中山,每年都能勒索許多白狄人的皮革、以及犬馬。

斷人財路,如同殺人全家,所以,兩家目前的關係,可不僅僅是政治衝突那麼簡單,還有極其複雜的利益糾紛。

在賈孟引領下,一行人將陶市轉了個遍。無恤觀此中貨物,有太行以東的黑陶、河西的彩陶、南陽白陶、甚至是海岱之地的繩紋陶。可他曾在下宮見過薄如絲絹的蛋殼陶,還有成邑當地也有製作,質地粗糙的土陶卻不見蹤影。

賈孟一一為無恤解惑,原來,這其中是有講究的:「凡陶瓬之事,髻墾薜暴不入市」。也就是說,太薄,或者質量不堪的陶器是不准進入新絳市場的。

由此可見,這裡的陶器,主要供應中產階級,也就是士和國人日常使用,以及商賈裝盛酒、油、醋、醬、蜜等液態貨物。陶器是大宗貿易,春秋時人生活的主要用具幾乎都由陶製成,每個人都有需求,但在上層貴族中並不是很受待見。

諸侯和卿大夫以青銅器皿為貴,而富庶的商賈們因為禮制約束,不能公開擁有太多銅器,便用漆器替代。實際上其價值也不比青銅器低,以趙無恤的審美觀看來,反倒更加精美華麗。

所以,陶器並未打入高端奢侈品行業,目前仍然是樸實的民用之物。這個上層市場幾乎是空白的,趙無恤在實地考察後,心中瞭然,覺得自己的那個計畫越來越有把握大賺一筆了。

後邊的手工作坊區有帶劍的隸士把守,無法進入,或許是因為工藝保密的緣故?雖然趙無恤卿子身份,完全可以強行闖入,但沒有這個必要。

賈孟介紹說,「搏埴之工」,也就是以粘土捏合陶胚的匠人,粗略分為兩個工種:一為陶人,做甗(yan)、盆、甑、鬲、庾等陶器;二為瓬(fang)人,做簋(gui)、豆等器物。

一路看下來,趙無恤心裡有了譜,他便問道:「賈孟,你可知道,在哪裡能找到善於陶藝的工匠?最好是單家獨戶,沒有依附於官府或大族的。」

在無恤的計畫中,未來的那門產業的工藝,也需要保密,至少短期內必須如此,所以他需要沒有複雜背景的陶匠。

樂符離和趙廣德聞言相視一眼,奇怪趙無恤為何想要找陶工,是為了製作什麼器物把玩麼?看不出來這位卿子還有如此情趣。

賈孟同樣有此疑惑,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君子需要多少人?」

趙無恤掂量了一下自己府庫裡所剩不多的幾匹絲帛,還有那幾枚藏於屋中的金爰,想來只夠招募七八個高級陶工,不過也夠了。

「不超過十人。」

賈孟苦笑道:「不瞞君子,別說十人,就算是兩三人,現在恐怕都找不到!」

「竟然如此誇張?偌大一個新絳,就找不到幾名手藝嫻熟的陶工?」

「陶工是有,但手藝精湛的不多,自由身的,就更是絕跡了。」

經過賈孟一解釋,無恤才知道,缺乏背景的普通匠戶在激烈的競爭中也難以生存,絕大多數隻能依附於官府或大族。而這陶工尤甚,技藝好一點的,或被迫或自願,統統食於一個大族的產業之中。而那些鄉野的陶工,趙無恤又看不上眼,恐怕他們難以承擔起將要製作新產品的複雜工藝。

賈孟瞧了眼四周,壓低了聲音道:「君子可知道,這漆陶市是被誰所榷(que)?」

榷者,橫斷於河上的獨木橋也,意指專斷專賣。

趙無恤回憶起了來之前向計僑瞭解的情況,他沉聲道:「莫非是范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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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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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收之桑榆

賈孟拊掌道:「然也!正是范氏。」

趙無恤皺起了眉頭,這個家族,簡直是趙氏最大的攔路虎。

原來,春秋的人們認為,上古之時,有智慧的賢人創造器物,心靈手巧的人循其法式,守此職業世代相傳,叫做工。熔化金屬而製作帶利刃的器具,使土堅凝而製作陶器,製作車而在陸地上行進,製作船而在水上行駛,現如今百工所制的器物,都是聖賢的創造。

而陶器,自然是陶唐氏,也就是堯帝的手筆。

無恤懂了,范氏為祁姓,出於陶唐氏,其家族傳承了數千年,一直有制陶的傳統,持續到了今天,自然是陶器製造和貿易的主導者。雖然這東西單個算,價值不算貴,但耐不住所有人都需求,薄利多銷下,還是能賺不少幣帛的。

而漆器雖然銷量較少,但卻價格昂貴,范氏的漆園遍佈領地,也牢牢佔據了公卿大夫這個上層市場。

所以,在范鞅執政後,這一優勢更是被放大了數倍,新絳陶市,乃至於整個晉國的制陶業,可以說是范氏一家專營。別看這裡商舖五花八門,可背地裡,多半有范氏的背景!

而且,那范鞅,到底什麼時候會死?他已經八十歲了吧,在天下的舞台上活躍了六十多年,卻還活蹦亂跳的,甚至能披甲領兵。越是瞭解這個人的過去,趙無恤越是覺得他可怕,趙鞅上次輸的,其實一點都不冤枉。

趙無恤沉吟不語,卻是趙廣德又湊過來,一句話就把賈孟給賣了:「賈孟,來新絳的路上,你不是和我說過,因為齊魯兩國在打仗,齊國掠奪了魯國的城邑,抓獲了許多百工陶匠。齊人把其中一些轉賣給了鄭國商人,在溫地交易,而鄭國商人又要將他們賣到新絳中來麼?」

還有這種事情?趙無恤孰視賈孟,也不知道他是刻意隱瞞還是忘了,少年君子不怒自威,看得賈孟心裡發毛。

他便苦著臉道:「好叫君子知道,那些鄭國商人,大概要過上半月才會到達新絳,也不知道那時還能剩下多少。這樣,不如等半月後,君子再來市上看看?到時候小人應當還在,一定引君子去人市,買下那些陶匠。」

人市,就是奴隸市場,雖然對這種方式很排斥,但卻也是目前獲得高級陶工最可行的辦法。趙無恤點了點頭,這賈孟還有些眼力,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以後有機會,少不得要照顧下他的生意。

賈孟又說道:「不過,君子可要早些過來,聽說最近半年,有個衛國的年輕行商因為估算貨物盈缺得當,在新絳大賺了一筆。之後他就經常在人市轉悠,遇到衛國籍貫的隸臣,他出錢贖買,遇到魯國的,他也贖買,而且不收為己用,反倒順路帶他們回國歸家……若是君子來晚了,恐怕就被他贖走了。」

「哦,還有這等奇人?」趙無恤心中奇怪,不是無奸不商麼,居然還有做人道主義事業的商人,簡直和那極具愛國主義精神的弦高有得一拼啊。

「可不是,不過看他的打扮,儒雅斯文,大概還是一位士人家的子弟。不說話時禮儀得當,可喊起價來卻一點不客氣,能言而善辯,可惜小人忘了他叫什麼名字……」

「咚咚咚。」

就在這時,市中敲響了閉市的鑼聲,這是宣告一天交易結束,市場將要關門,看來,今天的事情只能作罷了。

臨走前,趙無恤考慮了一會,對賈孟說道:「我且問你,若是有一種『陶器』,其表青如玉,明如鏡,聲如磬,在晉國有沒有銷路?」

賈孟一愣,心道這世上真有此奇物麼?

他斟酌著語氣道:「大概……不會差吧,士大夫和商賈們應該會喜歡的。」

「若是讓你來賣,你敢不敢?」溫地是趙氏小宗,而且有趙廣德這層關係在,跟溫地開口要一個商人,或者進行合作販賣,應該沒什麼問題。

賈孟心中一喜,但隨即又哭喪著臉道:「君子,小人只敢做點轉賣的小本買賣,從中軍將家口中奪食的事情,小人還不夠格,放眼晉國,也沒有幾個商人敢做。」

他也只是個普通商賈,靠著溫大夫趙羅的庇護,在新絳市中做點轉運和小本生意還行,可要是想介入大宗買賣,尤其是執政范鞅一族專賣的漆陶業,肯定會輸得連骨頭渣都不剩下。

趙無恤心中嘆了口氣,這賈孟膽子還是小了些,竟不知道他錯過了一個發大財的好機會。看來,自己不僅僅需要尋找技藝高超的陶匠,而且還得尋一個負責中轉貿易的商人,最好是有膽量,有節操,還能忠於自己的。

要不然,到時候去下宮求趙鞅幫忙找找線路?但趙鞅曾明言,一年之內,一切靠四子經營,除非情況急迫,否則他不會提供太多幫助。

趙無恤側目看了看樂符離,銅鞮大夫一族,也有自己的商人和門路。但像樂氏這滑頭家族,得罪范鞅的事情,大概也是不敢接的吧。

也罷,等到半月後的三月十五,再來看看,這種事情,可急不得。

一行人離開了新絳市場,各自返回府邸,趙無恤再次感謝了樂符離,並說等領邑豐收後,由他做東,請樂符離宴飲,好好彌補下樂子今日的「未償之願」。

樂符離口稱不敢,經過一天的相處,他對趙無恤的觀感還是不錯的,嗯,除了沒進女閭這件事有些遺憾外。

無恤在新絳趙府又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便要回成邑鄉去。

直到這時,趙無恤才從豎人們口中得知,邯鄲稷在朝食過後,就辭別少君魏姬,說是要去舅家中行氏府上住幾天,便帶著親隨,收拾行裝搬走了。

趙無恤知道後,在心裡冷哼了一聲。

雖然對此極為不滿,但畢竟趙氏和中行現在還沒完全撕破臉,而邯鄲氏家主邯鄲午尚念一些香火情,對大宗貢賦和逢迎都沒有怠慢過。光按照血緣遠近的話,邯鄲稷和中行氏反倒更親些,所以也無法指摘邯鄲稷這一「走親戚」的舉動,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現在,只能希望那邯鄲稷能有些分寸,不要做出在泮宮裡也公然投靠中行氏的事情來!

但正因為如此,去成邑之前,無恤還要把趙廣德忽悠帶走。

趙廣德在這裡住的也不是很痛快,趙無恤沒來的時候,邯鄲稷時不時會欺負他,主母魏姬不待見溫地一系,在外邊也沒什麼朋友。不過他還是有點猶豫,堂兄的封邑好像只是一個偏僻小鄉,是不是無酒無樂,每天只能吃粗糧豆羹啊?那種日子,他可受不了。

趙無恤卻神秘一笑:「堂弟,你是不知道,我那地方雖然偏僻,卻別有一番趣味,不僅有很多可以玩樂的新鮮遊戲,還會有不少新制的美食,就差一位善嘗五味的君子前去品嚐。」

趙廣德聽得眼睛發亮,嚥了嚥口水,當下就讓人備車,跟在無恤一行人身後,隨他前往成邑。

雖然這次新絳之行,和邯鄲結怨。但無恤明白,只要把這小胖子徹底籠絡進自己的口袋裡,就等於將半個溫地納入囊中。

這就叫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

而另一邊,剛吃完朝食,樂符離就到了張氏府上,也不用豎人引領,便輕車熟路地拐進了張孟談的居室內。

張孟談總發垂鬟,穿著月牙白深衣,正跪坐在案几後,不緊不慢地揮筆,默寫昨日在泮宮學得的四種晉國法令。樂符離知道,自己這位好友,別看他總是一副慢悠悠的模樣,卻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並且心比天高。

他自己則沒什麼追求,就指望著以後能順利繼承銅鞮大夫之職,在卿族間僥倖存活。反正旁邊沒別人,樂符離也不客氣,就在屋內蒲蓆上大咧咧地張開腿箕坐,靜靜等待張孟談忙完手頭的事情。

過了一會,張孟談停筆了,檢視一遍後,沒有一個錯字,他呼了一口氣,緩緩地說道:「樂子昨日夜宿南市女閭,今日居然能起這麼早,殊為難得,如何,那趙氏君子可玩的盡興?」

樂符離道:「昨日之事,卻是張子你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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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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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振振公子

聽樂符離這麼一說,張孟談抬起了頭來問道:「誤會?」

「事情是這樣的……」樂符離便將昨天在新絳市上發生的事情一一道來,聽得張孟談嘖嘖稱奇。

在張孟談看來,像樂符離這類沒追求的人,荒淫無度,好色無厭沒什麼。可那趙無恤,觀其言聞其事,像是個有野心要做大事的君子,可卻輕佻到初進新絳便去南市女閭尋歡,他之前期待值太高,所以才有不滿和失望。

這就像他的曾祖父張老,見到趙文子在當上執政後,得意忘形,大肆修造宮室,便「不謁而歸」一個道理。

「原來如此……不過那趙氏君子,倒也真的奇特,居然要購置陶工,看來,和昨日那把造型奇特的弓一樣,他還藏著許多不一般的手段。」

誤會解除,張孟談對趙無恤的感官,頓時回升到了原先的檔次,而且更添幾分好奇。

也許,趙氏世子之位,此人的確有能力一爭,不過以張孟談的聰明,知道張氏力量微小,連塊實際的封地都沒有,他也只是家族庶長子,所以不想過早介入爭端。

已經離開新絳城的趙無恤可不知道,這次對話,解除了張孟談對他的誤會,為此,他本來應該感謝樂符離的,但是……

但樂符離也是個輕佻的大嘴巴,沒多久,趙無恤過南市女閭,面對數百粉黛纖腰美人而揮袖不入的事蹟,就由他在新絳卿大夫子弟的圈子裡傳了個遍,引得眾人議論紛紛。

魏駒自然也知道了此事,他當著令狐博、呂行二人的面評價道:「趙無恤果然是個狡猾之輩,那日初見時,他就在我面前故作平庸之態,幸好被我看穿,又讓阿行試出了他的真本事。而如今,卻又借樂子之口沽名釣譽!真乃吾輩之大敵,可畏,可畏!」

於是等半月後,趙無恤再入新絳時,居然發現,自己多了個「過門不入趙氏子」的稱號,含義卻是「過女閭之門而不入」。

當樂符離得意洋洋地向無恤邀功時,氣得他差點一口血噴了出來,好容易忍住,沒敲這貨一腦袋的包。

昔日夏後禹治水,其夫人生子,三過家門而不入,被傳為美談,可這過女閭而不入,又是什麼情況?是到了地方發現袖中沒有幣帛,還是因為情場初哥,被眾女色嚇萎了?

畫風完全不對嘛。

……

那是後話了,卻說無恤和趙廣德一行人出了新絳城,一路轉西,走了一個多時辰後,成邑便遙遙在望。

無恤指著前方的廬舍道:「堂弟,過了這裡,便進入成邑範圍了。」

趙廣德聞言,便在馬車上直起身來,扶著欄杆遠眺,卻見野路旁是青黃相交的麥田,乍一看和溫邑的鄉野也沒有太大區別,他略略有點失望。

硬要說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大概是路邊野人隸民的笑容更多一些吧。

無恤的心境則大為不同,他不由得想起了小半年前,還是在這條路上,他初到成邑時所見的景象。當時路人面有菜色,靠採食路邊的枸杞求活,看到他的車駕則滿是畏懼之色,如見仇寇盜賊,但現如今……

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心中默默說道:「阿姊,我履行了承諾,成邑,已經大不一樣了!」

暮春的青翠群山下,是連綿的麥田,田壟內耕作精細,比農業發達的溫地更甚,裡面還夾種著不少已經可以採摘的菽豆。微風吹來,青黃色的麥浪起伏,田間穿短褐的國野民眾扶著漸漸飽滿的麥穗,激動不已。

可以預見,等到下個月入夏後,這些田地就將迎來一場前所未有有的大豐收。無恤只希望天公作美,雨季不要提前降臨,更不要下起冰雹之類的絕收災厄。

見到趙無恤車駕上的玄鳥旗幟,民眾們便紛紛向他垂拜行禮,臉上更是喜氣十足,發出陣陣歡呼。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對此情形,騎從們見怪不怪,他們也一同遙遙應和道:「君子,他們在讚美君子的仁厚,如同神獸麟一般美好!」

趙廣德則有些吃驚,這種卿大夫子弟路經田野,受到民眾讚美的事情,他只有在古樸的詩三百中才聽說過,難不成,成邑竟有變雅前的古風遺存?在溫地時,每當他隨著父親溫大夫趙羅的車駕出行,那些渾身泥點的野人隸民只會沉默地站在路邊,臉上滿是敢怒而不敢言的怨憤之色。

為什麼同是領主,受到的待遇會如此之大?

遠處,有一隊輕騎士打馬過來,在黃土路上捲起陣陣煙塵,靠近以後,卻是虞喜等人。

虞喜戎服皮冠,他現在是輕騎兩司馬,手底下管著三四十號人馬,其中有下宮圉牧少年,也有甲氏赤狄子弟,看上去都英姿勃勃。他們在馬上朝無恤行禮,動作整齊劃一,看得出平日有經過用心的訓練。

自從冬種開始以來,有礙於大朝會時,趙氏因為情報不足,在政爭中落於下風的教訓,趙無恤也明顯加強了對成邑的控制。於內,讓成巫安插人手眼線;於外,則派遣虞喜帶著輕騎士們專門負責巡視成邑周邊,抓捕可疑的閒雜人等。

這時代,兩個村邑間雞犬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是很常見的,一般的國野民眾不會外出,而對於外來的游民旅人,趙無恤則多了一層提防的心思。因為成邑的代田、豆麥間作等農技,還有幾樣新的手工藝,都需要在短期內保密。

雖然目前還未出現過什麼問題,但防人之心不可無,何況,還有成氏大宗這個不穩定因素在裡面呢。

見到虞喜,田賁便吆喝著從車隊末尾打馬過來,眉飛色舞地向他炫耀此次在城中的見聞。

虞喜嗤之以鼻,聲稱這兩天自己可是得空就找人練習「象戲」的,還怕會輸給你?下一次,就輪到他跟君子去見世面了。

田賁不以為然,繼續嘚瑟道:「總之,新絳除了在大道上不能撒開腿跑馬,一切都是極好,可惜沒有去成女閭……」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趙無恤連忙輕咳一聲,朝虞喜問道:「夏呢?」

穆夏作為他的親衛,忠心耿耿,一向是亦步亦趨,若是知道無恤歸來,定會首先跟著出來迎接。

「夏在帶著卒伍們玩蹴鞠!今日是輪到和井那一兩對戰。」

聽見蹴鞠兩字,田賁就抓耳撓腮,恨不得立刻下場去踢上幾腳,趙無恤也笑道:「善,夏與井倆人的蹴鞠風格迥異,堂弟,今日你可是有好戲看了,我等速速過去罷。」

主從幾人的一番話,讓趙廣德聽得心癢癢,難道堂兄所說的新鮮遊戲,就是那從齊地傳入的蹴鞠?而他們方才所談的「象戲」,又是什麼東西?

到了這會,開始接近成邑各裡的地界了,黝黑的瓦屋和黃色土坯牆垣若隱若現,桑裡那棵如同華蓋的巨大桑樹換上了一身新綠,遙遙在望。

虞喜等人一路扈從,趙廣德則繼續在車上東張西望,不時有陌生的東西映入眼中,他沒了之前的無精打采,胖墩墩的脖子扭來扭去,一見到陌生的事務,便不住地詢問車側的虞喜。

「那是何物?」

他指著田邊一個巨大的長龍狀木製器械,它以木板為槽,尾部浸入水流中,連接著地勢較低的河水和地勢較高的田地。有幾個光著膀子的隸農趴在岸上的木架上,不斷踩壓拐木,帶動木鏈週而復始地翻轉,裝在木鏈上的刮板就能汲水上行,一路提到了田邊的溝渠裡。

看上去,似乎頗為精巧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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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雨我公田

「水車,吾家君子說,那叫龍骨水車。」虞喜頭昂得高高的,對此十分自豪。

「成邑多為旱地,且地勢較高,患無水以灌之。君子及計先生乃令匠人作龍骨水車,教隸農轉之,而灌水自覆。」

趙廣德讚歎道:「如此神奇精巧之物,我在溫地、在新絳可從未見過。」

虞喜又指著縱橫田間的溝洫說道:「還有這些引水的溝渠,則是君子和計先生劃出了線路,讓我們帶著更卒、野人氓隸們開挖的,從此以後,民眾取水灌溉就方便了數倍。」

趙無恤聽著兩人的對話,面帶笑意,龍骨水車,後世又稱為「翻車」或者「踏車」,就是他之前小半年一直在忙活的「大工程」。

在原本的歷史上,此物約發明於東漢、三國時期,卻一直沿用到了後世,在農業灌溉上發揮巨大的作用,直到電動水泵出現,才慢慢退出人們的視野。前世,他的家鄉甘陝一帶的農村,偶爾還能見到一兩架,他小時候還曾趴在上面把它當成玩具,歡快地踩踏過,所以有些印象。

就是為了製作此物,無恤才讓計僑研究復合滑輪和輪軸原理的,他那把同樣利用了輪軸的復合弓,只能算作它的副產品。

但這任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就太難了。

眼前的龍骨水車可以越過兩三米的高差,從溪水中直接向農田提水,看上去原理簡單,可要從頭創造,卻也花費了無恤和計僑不少心思。他和計僑商量著,在簡牘上畫出設計圖後,光是讓匠人打造構件,再一一拼接,就費時數月,其間還失敗數次,差點心灰意冷地放棄了。

而且,因為人手有限,製作不多,所以只能在關鍵的位置安放。

正如同詩經所說的:「雨我公田,遂及我私」,除了鄉寺公田外,只要參與了冬種代田法的各裡,無恤都讓人安置了一架,就當是各裡支持他的福利了。

至於採取了不合作姿態的成氏莊園,以及作為「對照組」的桑羊翁家。趙無恤的態度是,既然你們要單干,那就自己想辦法去,不承擔風險和義務,卻想享受權利?怎麼可能有這麼容易的事情……

更何況,若不如此,怎能讓參加了冬種的國人們生出優越感來?

至於大型的翻斗水車,以成邑目前的技術水平和人力資源,根本無法製造。因為光是打造這些個最原始的的龍骨水車,加上開挖關鍵位置的溝渠,就已經極傷民力了,一度還引起國人抱怨,幸虧鄉三老成巫忽悠得當,加上麥子豐收有望,才按捺下了反抗的火苗。

而且,這些個水車,也順便將上次殺狗大戶成氏大宗所得的錢帛徹底耗盡,現在府庫裡可是空空如也,都能跑耗子了!

漸漸地,行近鄉寺,趙廣德放眼望去,只見這裡的房屋,哪怕是最高大的鄉寺,都是普普通通,和溫地鄉中一般簡陋。

奇怪的是,整個鄉里中,無論是裡巷還是屋內,竟都是一片寂靜,僅有雞狗出沒。這裡的人,彷彿一夜之間全部逃荒去了……

趙廣德大惑不解:「為何鄉中無人?」

他這話剛問出口,便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山呼海嘯的叫好聲!

……

當無恤帶著趙廣德等人安步當車,走到鄉寺外的打穀場外時,小胖子發現這裡已經被全鄉民眾圍得水洩不通。彷彿在舉行社廟、鄉射一般,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他墊著腳尖想看清裡面的情形,卻瞧不真切。

「君子駕到,二三子!都讓一讓,挪挪位置!」田賁那大嗓門一聲吆喝,眾人紛紛回頭一看,果然是深衣廣袖,腰佩玉環,頗有威儀的君子無恤。

無恤如今在成邑的威望如日中天,民眾們紛紛傳話。

「真是君子回來了!」

於是不等維持秩序的趙兵和鄉卒過來疏導,民眾便不約而同地朝旁邊挪了挪位置,給無恤一行人讓出了一條人牆砌成的狹窄通道。通道直達視野最佳的小土丘上,那裡,自無恤以下,成邑的最高軍事長官,鄉司馬羊舌戎正在曉有興致地朝場內觀望,不時拊掌叫好。

原來,見無恤在成邑的軍政各事都已經漸漸有了起色,王孫期便在前些天辭去了鄉司馬之位,專司御者一職。無恤知道王孫期的顧慮,他是目前唯一沒有向無恤委質效忠的人,身份有些微妙和尷尬。

王孫氏是驕傲的周室子孫,只會向趙氏的宗主、世子低頭,這是他們一族入晉後,百年來留下的祖訓。在無恤手下做事,也僅僅是尊從趙鞅的決策而已,若是有調令,王孫期還是會隨時離開的。

無恤拗不過他,只能准了,但同時又要求王孫期和計僑一樣,行拾遺補漏之事,作為自己身邊的軍事顧問。於是,羊舌戎又升了一次官,為鄉司馬,同時,還兼任了正、更二卒的卒長。

雖然羊舌戎十分忠誠,前段時間統領更卒,也任勞任怨,為無恤做了不少事情。但權柄不可掌於一人之手,無恤打算再提拔一位兩司馬作為卒長,可究竟用誰,他心裡還在猶豫。

看到無恤到來,羊舌戎便轉身下拜行禮。

無恤收起了念頭,笑著扶起了他:「鄉司馬不必多禮,場中形勢如何?」

羊舌戎最近半年來順風順水,一路高昇,圓臉滿是喜氣,他答道:「好讓君子知曉,夏和井的各進了一毬,正是難解難分之時!」

「善,我等總算沒來遲。」

趙無恤朝裡面一指:「堂弟,你看,這就是蹴鞠,你覺得可有些意思?」

趙廣德跟著堂兄,從人群包圍的道路上走過,眼前便出現了一片青綠色的草場,好幾處還能看到裸露的黃色地表。

場中,昔日地表凹凸不平的打穀場,早已被興致極高的兵卒們努力剷平,還在無恤囑咐下撒上了草籽,春後就變成了一片綠蔭場。在成邑,開春以來,每隔十天都有一場蹴鞠比賽。

目前場上,各有十一人,有一方穿皂衣,一方穿短褐,加以區別,正在場中拚殺,有攻有守,恍如戰陣。

趙廣德只能看到一個圓圓的球狀物忽而高,忽而低,它的每一次滾動,都會引發士卒們劇烈的爭搶。

衣著厚實的國人扶老攜幼,在打穀場外盤腿而坐,短衣短褐的野人氓隸雖然也被允許來觀看,但只能站在視野不是很好的外圍。

眾人經過幾次觀看,明白了這蹴鞠的規矩和有趣之處,氣氛已經十分濃烈狂熱,甚至都有了各自支持的隊伍。一球若進,全場喧囂;一方若負,捶胸頓足,叫罵聲不絕於耳。剛才直達鄉寺,嚇了趙廣德一跳的,就是眾人爆發的歡呼。

「有趣,真是有趣!」

才看了幾眼,趙廣德就挪不開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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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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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蹴鞠練兵

無恤在一旁解釋道:「此蹴鞠之戲,其中有戰陣攻守之意。」

對此,趙無恤是有一些得意的,在這民間娛樂項目極具匱乏的時代,蹴鞠在成鄉引發的熱潮,他早就有所預見。

其實在春秋時期,蹴鞠的雛形已經出現,傳說,這還是黃帝發明的。在逐鹿之戰中打敗蚩尤後,黃帝將蚩尤殺死,把他的胃做成名叫「鞠」的球體,命士卒以箭射之,以腳蹴之,多中者賞。太古傳說,雖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自此以後,各國就有了「令作蹴鞠之戲,以練武士」的傳統。

大概是因為蚩尤所在的少昊氏之國就在山東一帶,目前蹴鞠主要在齊魯流行,無恤在新絳市坊裡也見人玩過。

但那種蹴鞠,還屬於單人娛樂性質,表演者隨著音樂節奏,以腳、胸、背等部位踢「鞠」為舞。技巧高明的還能同時擊鼓、奏樂,每每引來眾人圍觀,機智的齊國商人們就先用此法吸引人群,再叫賣他們的貨物。

來到成邑後,趙無恤在第一次練兵分配卒伍時,就向王孫期提出,以蹴鞠來操練鄉卒。

因為如果一上來,就讓這些粗鄙的鄉野之人聽金鼓、辨旗幟、練戰陣、習射術,同時還使喚他們去開挖溝渠等。短期還行,長此以往,鄉卒們雖然不敢反對,但肯定會興趣缺缺,效率不高。與其如此,還不如投其所好,以蹴鞠之戲誘惑之。

無恤改造過的「蹴鞠」,和齊地蹴鞠不同,更多仿照的是後世的足球和橄欖球。

場中眾人所踢的「足毬」由匠人製作,以皮革為元囊,內有吹得鼓脹的豬尿泡,再實以毛髮、米糠等,雖然比不上後世的足球,但彈性和質量還算不錯。

當然,場中的硬件設施比起後世的大足球場來說,就太過簡陋了:場上兩邊,各種植了兩棵修竹,高數丈,絡漁網於上為門,草坪上也沒有劃線,只是壘土為邊界。無恤以後世的足球規則為基礎,讓兩隊上陣,各十一人,以將球踢入球門多者為勝。

同時,也保留了橄欖球的肢體碰撞,對犯規要求沒那麼嚴格,所以這場比賽的對抗性非常激烈,在身體接觸的時候甚至允許使用摔跤的技巧。

通過蹴鞠,一來可以鍛鍊士卒的體魄;二來通過激烈的身體對抗,可以激發出士卒的勇悍、不服輸精神;三來兩方對戰,又能培養士卒的團隊精神;四來因有裁判、有規則,又可以使士卒養成服從命令的習慣。最終做到「令下則勇往直前,令禁則伏首貼耳」。

到那時,就算將這些新卒直接拉上戰場,面對轟鳴而至的戰車,大概也能做到「掌中握矛不抖,口中有唾可咽」了。

所以,比起往日軍中的聚眾群飲和六博賭錢來說,蹴鞠可謂有百利而無一害,同時還有鼓舞士氣的作用。鄉卒們戲稱,只要每月能多玩幾場蹴鞠,幹活和操練行列都不覺得累了。

當然,愛玩愛看的前提是要能吃飽飯,餓著肚子,誰有力氣在場上瞎跑瞎喊?目前趙無恤在竇、甲、桑三氏的支持下,傾盡全力,只能讓國人們足以溫飽,保證野人氓隸不受凍餓,兩百兵卒雖然有所照顧,可僅僅是每餐多吃一碗糙米飯而已。

想要讓「食」,這件「民之大事」更上一層樓,還要等下月麥子豐收後。不過,眼看這些天菽豆初熟,倒是有一樣可口的小吃可以先做出來嘗嘗了。

就在這時,周圍民眾又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呼喊,同時也有可惜的惋嘆。趙無恤回過神來,放眼場中,卻見一位穿皂色號衣的高大猛士站在自家門前,穩穩地接住了一個險些射進的毬。

那人正是穆夏。

趙無恤的四名親信,從在蹴鞠場上的表現就可以看出,各有不同的風格。

穆夏和他的親衛本職一樣,在場上只一個守字,很少見他參與進攻,但卻守如磐石,不動如山。

虞喜統帥輕騎士,身手敏捷靈活,連蹴鞠也用的騎兵思維,常常帶毬輕飄冒進,其疾如風。

田賁不僅強於技巧,花哨動作極多,在場上還凶相畢露。他敢於拚命,頭破血流也不後退,發起狂來無人敢當,可謂侵略如火。

而野人出身的井和他的名一樣,一筆一劃,中規中矩,看上去沒激情,無法給人以驚喜。但他擅長調動原本地位卑賤的更卒們,將他們捏合成一個整體,以整體配合取勝,其徐如林,最合趙無恤推廣蹴鞠的初衷。

他們的風格也帶進了所管轄的兩中,所以無恤私下將其戲稱為風林火山四司馬。

王孫期也曾私下點評過,他說:「穆夏,宮甲之材;虞喜,選鋒之材;田賁,陷陣之材;井,軍司馬之材。」四人各有優勢。

此外,羊舌戎,則被他評為為鄉、邑守備之材。

而當被問到自己時,王孫期卻笑而不答了。

當時無恤打趣地問道:「王孫之材,是旅帥乎?師帥乎?軍帥乎?」

王孫期只是微微行了一禮:「期只願效仿費昌、奚仲,御者差車之職足矣。」

造父是趙氏遠祖,商湯的御戎,而奚仲則是薛國祖先,乃夏後氏車正。

循規蹈矩,專於己職,這就是王孫期的性情,不過無恤覺得,那樣的話,真是大材小用了。

話說回來,他打算新任用的卒長,就將從這四個兩司馬中選出。

但穆夏和虞喜各有專職,那就只剩下田賁和井了,然而田賁此人惡少年脾性不改,性格如脫韁野馬,恐怕難以委託重任。

對於井,趙無恤又有些猶豫,他覺得,井對他,當然也是忠心耿耿的,但也有些琢磨不透其性格:井在無恤手下做事,可謂是任勞任怨,小心翼翼,卻總有些不太對味的地方,像是和趙無恤隔著一層什麼似的。

「咣咣咣!」

這時,場邊的「裁判」敲響了鑼聲,宣告這場蹴鞠結束。

趙無恤發覺自己又想事情入神了,不由得苦笑著搖了搖頭,權柄在手,責任也會不知不覺壓到肩膀上,即便只是一鄉,可也不輕鬆啊。

也罷,反正這四人的地位僅僅是國人,還未立功受賞封為士人,想要拙拔為卒長,恐怕下宮那邊也不會同意。卒伍先讓羊舌戎一個人管著,王孫期輔助,短期內應該沒什麼問題,就暫且先這樣吧。

「怎麼這麼快就完了。」

「再踢一場吧!」

周圍的民眾們有些悻悻然,看來是還沒有瞧夠。

趙廣德也吁了一口氣,他方才看得滿頭大汗,眼睛和心都隨著那足毬而走,一旦場上有了變動,就緊緊捏起了拳頭為毬員暗暗鼓勁。他在溫地時也過著飛鷹走犬、六博投壺的生活,卻沒想到世上居然還有這種別開生面的遊戲,雖然和身份卑微的民眾同觀,卻能有如此樂趣,真是奇妙。

疑惑之下,趙無恤卻笑著回答了他:「堂弟可曾聽說過,魯莊公如齊觀社的故事?」

趙廣德點了點頭,春秋兩社,是國人舉行祭祀的節日,而齊國的春社更是諸夏之最。屆時有吹竽、鼓瑟、擊築、彈琴、鬥雞、走犬、六博等遊戲,十分熱鬧。也因為這緣故,附近的青年男女蜂擁而至,在夜幕落下後,於社外野合淫奔,春意盎然。

魯莊公作為魯國君主,卻對這外國的鄉野之社格外感興趣,那位長勺之戰中「一鼓作氣」的曹劌屢屢諫言,他也不聽,甚至微服越境跑到了齊國觀看。

趙無恤解釋道:「這其中的道理,便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小胖子反覆回味這句話,若有所思。

無恤指著人群,傲然道:「今吾使人在此蹴鞠,國人聽聞蹴鞠之聲,便欣欣然有喜色而相互告知曰:君子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蹴鞠也?此無他,與民同樂也。」

「不瞞堂弟,吾之志向,卻是要讓整個成邑,整個趙氏,乃至於整個晉國,都能與我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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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中原有菽

「不瞞堂弟,吾之志向,卻是要讓整個成邑,整個趙氏,乃至於整個晉國,都能與我同樂!」

趙無恤這一席話說得趙廣德心馳神往,兩天相處下來,堂兄對他多有照顧,他對無恤本就佩服不已,不自覺地將自己放在了小弟的角色上。趙氏大宗裡的世子之爭,他也有所耳聞,自家父親溫大夫趙羅怕事,所以是中立觀望態度,但趙廣德,卻是傾向於趙無恤上位的。

他可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笨,便很上道地拱手一拜道:「堂兄之志大矣,不知有什麼是弟能做的?」

趙無恤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堂弟,你可願助我一臂之力,讓你的溫地,也能與我同樂?」

趙廣德嚥了下口水:「我……我的溫地?」

一向不受大宗待見的他,總是擔心父親之後,自家的封地會被強橫的家主趙鞅收回,日後無處可去,只能求食於新絳,寄人籬下。如今,趙無恤這句話幾乎等同於日後的承諾:我若為家主,溫地還是你的溫地。趙廣德立刻對這個說法心動不已。

堂兄之領地,有古之民風,堂兄之卒伍,如虎如狼。看著意氣風發的趙無恤,趙廣德的心中也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崇拜。

他垂首低聲說道:「弟願為堂兄效命!」

許下了一個空口畫餅的趙無恤見小胖子如計畫中一般順利入甕,便笑道:「善,大善!詩言,常棣之華,鄂不韡韡,於今之人,莫如兄弟。堂弟且和我到鄉寺去,那邊,還有一味可口的新穎食物等你品嚐呢!」

正說話間,滿頭大汗的穆夏和井也上來向趙無恤見禮,這場蹴鞠賽,倆人最後卻是打了個平手。

一旁看得心癢的田賁有些憤憤然,指著穆夏說道:「你這廝,不是說好這回要贏了他,為我報仇的麼?」

穆夏憨厚地一笑,知道田賁嘴臭,也不以為忤。

「你自己輸了場子,自己去贏回來,指望別人算什麼本事?難道是怕多輸了幾場,就得帶著兵卒去多挑幾回人彘糞污?」虞喜說罷掩住了口鼻竊笑,彷彿田賁身上有什麼臭味似的。

春秋時期,除了私室內的溺桶外,一般的廁所被稱為「溷」。溷(hun)同時也是豬圈的稱呼,可見豬圈和廁所是相鄰的,所以士大夫在家如廁時,身邊總會有群哼哼作響的黑頭豬。

而成鄉的國人野人則更是隨意,經常到處就地解決。

於是,為了改善鄉里的居住環境,防止污染水源,滋生疫病,趙無恤在每一里的路旁都開挖了數個「民溷」,供國野民眾使用。民溷週遭以垣牆圍之,垣高八尺,防人偷窺行不軌之事。

而那些牛馬產生的廢物,也尋了一處偏僻角落堆放,進行高溫堆肥、漚肥。過上半月,其肥效便遠遠超過了之前隨意播撒的乾燥糞肥、秸稈綠肥。

而各兩間玩耍蹴鞠,因為無恤禁止他們賭鬥幣帛,眾兩司馬就私下改成了輸家要受罰,大比分輸了的,就得帶著兵卒去挑糞肥田。田賁那一兩經常一敗塗地,於是就成了民溷常客,被虞喜這麼一數落,他的臉色頓時也紅了起來了,口中抱怨手下的鄉卒們不會玩蹴鞠,拖累了技藝高超的自己。

此言一出,他卻被趙無恤當場罵了一通。

無恤斥責道:「有句話叫做一將無能,受累三軍!你好好想想,為什麼你蹴鞠技藝冠絕全鄉,可你的兩卻屢次戰敗?」

田賁垂著頭,訥訥無言,看那樣子,自個是悟不出來什麼。

趙無恤知道,他這人就是得經常罵一通,才能管用,於是繼續語重心長地說道:「其緣由就是,你驃勇有餘,但對士卒太為惡劣苛刻,又散漫無紀律,所以配合無當。現在輸在了蹴鞠場上,只需要去糞池邊挑幾擔穢物,可日後在戰陣上敗了,輸掉的就是你的首級,還有你手下兵卒們性命!」

惡少年有些吃驚,沒想到會有如此嚴重的後果。

「你平日得多和井學一學,他那一兩隻是野人氓隸中選拔出的更卒,身份卑微,不以勇猛著稱,卻因為配合得當,所以屢屢可以取勝!」

田賁羞愧難當,口中應諾,而井被誇了一通,卻沒什麼得意之色,只是低頭自謙。

羊舌戎,穆夏,虞喜等人也拱手受教。

王孫期默默地聽著無恤此言,不由得暗暗點頭,心道君子知兵御眾之法又更進一步了。

這一會功夫,觀看蹴鞠的裡胥、國人們也圍攏了過來,因為無恤方歸,便紛紛說這兩天菽豆成熟,要去採摘來獻予君子,請他品嚐。

正如詩經所言:「中原有菽,小民采之」。菽,也就是後世的大豆,遍佈諸夏,位列五穀之一。

目前菽的吃法,一是蒸成菽飯,能嚼到你嘴巴痠痛;二是搗碎,細火熬成菽羹;三是舂細,和水捏成餅狀,貼在爐灶邊烘熟。

這東西雖然營養是不錯,但無論如何加工,總是粗糙難以下嚥。大豆曰菽,豆苗曰藿,菽水藜藿、啜菽飲水,被認為是十分節儉清貧的生活。目前,成邑的多數野人,甚至部分國人仍然在過著這種日子。

國人們喜滋滋地說道:「雖不知君子讓吾等在麥田裡混種菽豆是何緣由,但效果極佳,長勢驚人啊!」

趙無恤含笑不語,只是讓他們以後繼續如此保持。他之所以讓民眾們將菽豆和麥子混種,卻是因為菽豆科植物有獨特的固氮作用,這可是初中生物常識。混種後,田裡就相當於多了一些固氮器,後世的麥豆間作也是一項提高作物產量的好方法,不過菽豆增產,則是因為代田法的效果了。

但無恤並不就此滿足,他認為,菽豆的產量還可以進一步提高。因為他在閱讀的典史中看到過這麼一句:「齊桓公北伐山戎,出冬蔥與戎菽,布之天下」。

一百多年前齊桓公越過燕國,北上征伐山戎時,帶回來了一種戎地菽豆,顆大粒圓,十分可口,而且一畝產量是夏菽的兩到三倍。桓公之卿管仲對它十分重視,為此還隆重地派人帶去魯國,向周公之廟進獻此物,作為兩國友好的見證。

山戎位於碣石以東,遼東遼西一帶,所以那戎菽,或許就是後世的東北大豆?

不過,那條記載中「布之天下」一說顯然是不靠譜的,因為趙無恤特地在新絳、下宮問過,都沒有這種優良品種,可見這時代農作物和科技傳播的緩慢。他決定,等再去新絳北市時,可要找幾個齊、魯商人,委託他們買進一些戎菽種子。

這玩意就算不用來吃,用作榨油也是挺好的。

望著殷切地看著他的國人們,趙無恤自然也拱手感謝他們的好意,但卻婉拒了實物。

「二三子若是有心,明早便帶著一些去殼清洗過的菽豆來鄉寺處,無恤還有份大禮要送予諸位。」

眾人面面相覷,卻也對無恤所說的「大禮」十分好奇,聰明人已經猜到了。

「莫不是君子前些天離開前,囑咐匠人採石打造的那些物件?不知道有何妙用?」

勾起了眾人心中的興趣後,無恤卻不點破,逕自帶著趙廣德等人回了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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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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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汔可小康

聽說君子歸來,計僑、成巫、竇彭祖等在鄉寺辦理公務的鄉吏自然也出門相迎。

無恤與眾人見禮,並將他們一一介紹給趙廣德,對他表現得十分信任和親暱。這種態度,讓一直不受大宗和其他趙氏支系子弟待見的小胖子十分受用,也把自己當成了堂兄陣營中的一員。

計僑這小半年下來,卻是清減了不少。

自從那次關於領主是否應該干涉農稼百工技藝的爭論過後,加上代田法初見成效,一旦無恤有什麼新鮮的「發明」,計僑也不再加以阻撓,而是積極地幫助他加以完善。

每一次,都是無恤想出了主意,描述大概,畫出草圖,而後的計算和規劃等繁重事務,就統統交給了計僑。一來二去,就把計僑累出了厚厚的眼袋,這讓無恤有些愧疚,一年後,若還是只能靠計僑一個人,想把成邑的模式推廣到整個趙氏的領地上,無異於痴人說夢。

這也堅定了無恤快些讓計僑卸下擔子,退居二線開設學堂教學,培養一些年輕數科人才的決心。

自從王子朝之亂以來,「天子失官,學在四夷;諸侯失禮,學在四野」已經是常態。大貴族,比如泮宮的庶子大夫籍秦,甚至還得反過頭靠窮士鄧飛教授學問。

士這一階層的全面崛起已經是大勢所趨,無恤就算讓計僑學習孔丘的辦學模式,公然在新絳城裡開設數科學堂。有趙氏庇護,也沒人會吃飽了撐著找他麻煩,甚至還能就此把游於新絳的那些年輕窮士大半籠絡到下宮帳中。

當然,目前也就是想想而已。

這會,計僑便當著眾人的面,感嘆道:「僑聞之,智者見於未萌,愚者暗於成事。智者,指的就是君子這樣的人啊,去年冬至,我還妄圖阻撓君子推行冬種代田之法,直至今日,方知錯得離譜,險些誤了君子大事,誤了國人民生,看來我才是真正的愚者啊!」

趙無恤朝計僑鄭重一拜:「此言差矣,若無先生,那才是無成邑今日。」

他這句話倒是說的不錯,計僑已經不是那個為了算圓周率而將籌棍擺滿一個二進院子的傳統計吏了。趙無恤肚子裡那些後世數學知識,基本都已經被他掏空消化,變成了自己的東西。復合滑輪、輪軸、龍骨水車等新鮮的理念,在計僑的統籌下被加以完善,再交付匠人,才能一樣樣變成事實。

就這樣一件一件下來,這小半年來,無恤及他的幕僚們已經為成邑做了不少事情,讓這個昔日下宮左近最貧瘠落後的鄉,悄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竇彭祖曾誇張地形容,說是萬丈高台平地起都不為過。

冬種、救災、民溷、蹴鞠、可以預見的豐收……無論是鄉吏、國人,或是野人,都已經感受到自己的生活質量有了明顯的提升。

唯一沒變的,大概就是這三進院子的鄉寺了。

黑瓦還是那些黑瓦,被風吹雨打更陳舊了些,夯土牆還是那些黃土,只是冬去春來又在牆角長出了不少小草,比起已經門庭冷落的成氏莊園,都更顯得簡陋樸素。

一行人往鄉寺裡走去的時候,鄉三老成巫就指著鄉寺那兩扇脫漆的木門感慨道:

「君子,我曾聞計先生說起過鄭子產壞晉館垣的事蹟。當時子產說,晉文公之為盟主時,宮室低小,無門闕台謝,卻把接待賓客的館舍修得十分高大,府庫和廄苑也建得很好,司空按時平整道路,匠人按時修繕館閣。隸人、牧、圉,各瞻其事,公卿大夫與國人憂樂同之,而恤養其衣食不足者。於是賓至如同歸家,國中安寧,旅人夜行也不必畏懼盜賊。」

「巫本以為,此生是見不到像文公之時那樣的盛世了,可現在才知道,君子所治的成邑,和文公之世相差無幾啊!正如詩言: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

趙無恤心中一樂,這成巫兩三日不見,拍馬屁的能耐倒是見長啊,這通話說的文縐縐的,揄揚頓挫,真不愧是自己培養的「外宣部長」。

不過他說的倒也多半是事實,的確,無恤近半年來,專注於改善民生,對自己的生活居室倒不是很在意,和幾十年來只知道壓榨斂財,充實自家莊園的成氏大相逕庭。

而且,不省不行啊,若非趙無恤省吃儉用,把自己身上的一應花銷都假私濟公,恐怕府庫早就難以為繼,連買幾個陶工的幣帛都掏不出來了。

於是包括耿直的王孫期在內,眾人紛紛點頭同意。

趙無恤謙遜地說道:「此言亦是差矣,在野氓隸之人無衣無褐,只能飯菽羹藿以充飢,是我之罪也。下月麥熟豐收之後,方能言『小康』,請諸君與我一同努力,勉之謹之。」

眾人應諾,不過無恤口頭這麼說,心裡還是對成巫的奉承挺受用的。

民亦勞止,汔可小康的意思是,百姓也已夠辛苦,應該可以稍安康。所以今天,小半年沒有歇口氣的無恤決定,也要好好犒勞自己一次!

到了鄉寺內,他朝竇彭祖問道:「鄉司徒,我去新絳之前,吩咐下的事情可辦妥了?」

鄉司徒之職,負責播種秋收,收取賦稅糧秣,提交上計。雖然竇彭祖本人能力有限,許多職責其實是被計僑接管的,但無恤也會時不時安排他一些事,省得他覺得自己被架空了,胡思亂想。

和趙廣德一樣胖圓的竇彭祖訕笑著道:「君子放心,都已經辦好了,那些匠人已經按著樣子,打製出了六七個計先生所繪的石器,就擱在鄉寺內。公田裡的菽豆都收了上來,大多裝入府庫,剩下的也已經雇野人氓隸的妻女們剝殼洗淨,就放在君子的院中。」

「善,諸位忙各自的去吧,今晚饗食,無恤會好好款待諸位!堂弟,這邊請,穆夏,你也跟我進來。」

趙無恤所住的小院在鄉寺之後,趙廣德跟著進來以後,四處看了看,只見地面的青石板常年失修,有些碎裂,角落有個空了一半的雞蒔,菜圃裡種著綠油油的蔥韭和葵菜、姜苗,卻不見下人蹤影。

回想他在溫地的居所,不說有多好,可也算是雕樑畫柱,由衣紈履絲之奴、麗美奢華之婢伺候著。

兩廂對比之下,小胖子覺得此處頗為冷清寒酸,比前堂還要簡樸,和普通下士、國人民居無甚差別。

要說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也僅僅是院子中央多出了一個石頭打製而成的器物,狀似石鼓,卻又分為上下兩扇,結構要複雜許多。通過今天路上見到的龍骨水車,趙廣德覺得,這一定又是堂兄讓巧匠製作的奇物,就是不知道,有何妙用?

趙廣德還在為無恤的簡樸生活感到有些不解,直到一個素衣玄巾的女婢從廚房中抱著陶罐緩步走出來,才讓他眼前一亮。

因為實在是太美了,她瓜子臉,皮膚白皙,鼻子小巧,眼睛水汪汪的。見到院中的無恤,面露喜色,又瞧見生面孔的趙廣德,便收斂了情緒,連忙曲腰施禮,聲音微不可聞。

「下妾見過君子、尊客……」

此女一現,讓原本粗陋的小院都散發出了光芒,更映襯出她的不俗。

昨天,趙廣德在新絳南市女閭見過的那些女妓,與這女婢一比,簡直是平庸至極。他也明白了,難怪堂兄會過女閭之門而不入,面對數百嬌軀而不動心,原來是因為屋內還藏了這麼一個純潔如雲朵、如白茅的女子啊!

他頓時恍然而大悟,心道堂兄真會過日子,有如此美婢,這院子,何陋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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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豆在釜中

不過趙廣德雖然貪圖滋味、音樂,卻不好色,而且有自知之明:堂兄能帶他進入後院居室,並讓屋內美婢出來相見,足以看出對他的信任和親暱,於是他也立刻知禮地移開了目光,省得堂兄誤會。

這時候,廚房裡又響起了另一個女子氣呼呼的聲音:「薇,快些進來幫忙,這麼多菽豆,都已經泡好了,真不知要作何用處……哎呀,是君子回來了……下妾見過君子。」

侍女媛也拎著一個陶鬲出了廚房,看到外邊站了幾人,才慌忙行禮。

趙廣德一看,此女倒是相貌平平。

趙無恤讓二女免禮,又讓穆夏進去幫忙將盛放菽豆和清水的鬲、簋、罐等取出來,把早已準備好的大木桶擺滿了整個院子,又在爐灶上放置了一個大陶釜。

這時候,他才領著趙廣德,繞著院子裡的那個大石器走了兩圈。

「堂兄,這是何物?」

「我稱之為磨,石磨,是我讓人新打造的器物,專門用來處理菽豆的,我所說的美食,就從中製出。」

回到這個時代後,趙無恤才知道,春秋時代,處理穀物的方式,是把粟麥菽等放在石臼裡,用木杵、石棍來搗,叫做舂。

《詩經.生民》有言:「誕我祀如何?或舂或揄,或簸或蹂。」可見其歷史悠久。在晉國刑法中,還有一種苦刑叫做「城旦舂」,是強制女犯舂米的刑罰。

用這種方法舂出來的粉又稱為「屑」,十斗的麥,大概能舂成三斗的麥核屑,顆粒大而粗糙。做成餅後,不和水、羹就難以吞嚥,無恤覺得跟吃沙土沒什麼區別,而且一次搗的很少,費時費力。

後世普遍使用的磨和碾,如今尚未出現。

在原本的歷史上,中國出現石磨的時代,大概就是在數十年後,據說是由魯國的巧匠公輸班發明的,但要普遍使用,又要挪後好幾百年。至少在秦朝,仍然以舂為主,直到漢代,配合著小麥的大量種植,這種器具才在北方廣泛流傳開來。

想來,魯班應該差不多該出生了吧,無恤記得,他好像就是春秋末戰國初人,比孔子晚了一兩輩,和墨子同時代。

現如今,魯班的這一功績,卻是要被趙無恤搶先了。

眼前的石磨,是最小也最原始的手推磨,在後世北方農村還能經常見到。它由兩塊有一定厚度的扁圓柱形的石頭製成磨扇,下扇中間裝有一個軸,木蕊銅皮,上扇中間有一個相應的空套。兩扇相合以後,下扇固定,上扇可以在人或牲畜的推動下,繞軸轉動。

經無恤一解釋,趙廣德頓時眼睛通亮,他對烹調食物有著濃厚的興致,在溫地時閒極無聊,甚至會悄悄和庖廚學調配羹湯,為此沒少被父親溫大夫趙羅訓斥。到了新絳後,寄居於新絳趙府之中,礙於身份,以及「君子遠庖廚」的觀念,他這才收斂了一些。

如今看著眼前的石磨,肯定是用來製作某種精細食物的,這讓趙廣德以為無恤是「吾之知己」。

趙無恤卻不知道這次正好歪打正著了,他已經把院子的門緊緊關上,想來也沒有無趣之人來打擾他製作美食,而且又不是親自動手,叫人撞破了也不至於上綱上線。

無恤讓穆夏將裝在麻袋裡的黃色菽豆扛了出來,指揮他推磨,而薇和媛二女則在一旁,往磨裡放入菽豆和加清水。

穆夏力氣很大,奮力推動磨盤,而二女也覺得很有趣,嘻嘻哈哈地把這當做遊戲。

石磨的上扇盤有一個磨眼,菽豆通過磨眼倒入磨膛,均勻地分佈在四周,圓石磨發出咔滋咔滋的響聲,將它們磨成粉末。經清水一衝,就又變成了濃濃的豆汁,從夾縫中流到磨盤上,又經由木質的漏斗中流到了木桶裡。

不一會,二女已經手酸腰痛,穆夏卻連汗都沒出一滴,而院子裡,也多出了好幾桶色澤誘人的豆汁。

無恤又叫穆夏抱起其中一桶豆汁,在洗淨的細葛布上過濾,灌入陶釜中。釜的形制和後世的鐵鍋已經很像了,釜口幅度比鼎、鬲等都大,使用方便。在民間,已經逐步開始取代鼎、鬲,到了戰國秦漢之交,更是成了軍中制式的烹飪工具,所以才有項羽的「破釜沉舟」之舉。

至此,趙廣德也忍不住了,反正身旁都是堂兄的親信和屋內人,他便不再自持身份,捋起寬袖就親自下場調製,這倒是讓趙無恤有些驚訝,卻沒有阻止。

過濾後的豆汁被灌入陶釜中,點燃爐灶裡的乾柴,猛火加熱煮沸。不一會兒,釜面豆漿泡沫破裂,眾人又在無恤呼喊下,忙不迭地撤火,便得到了香噴噴的熟豆漿。

聞著這久違的香味,趙無恤食指大動,趙廣德也吞嚥起了口水,他用木勺輕輕撇去浮在上面的泡沫,如此重複幾次後,釜中就只剩一鍋奶一樣的豆漿。盛在木碗中,加一些蜂蜜,在場五人先干了一碗解饞。

「善!」趙廣德嘴角全白了,只說出了這麼一個字,沒想到平凡的菽豆經過這麼一處理,居然味道如此甜美。

薇和媛二女甜得眯起了眼,穆夏也一言不發地連干四碗。

趙無恤則有些慾求不滿,甜豆漿,還是撒白砂糖才地道啊,這年頭用麥芽和高粱做成的飴糖不溶於水,無法作為調味品,只能用蜂蜜替代。

他說道:「別急,一會還有更好的東西。」

接下來還要好幾道程序要走,前世他有一位嬸嬸家就是賣豆腐的,他曾被喊去幫忙過,所以記得大概的做法。

首先,是要點漿。

後世點漿用的是石膏,點出來的豆腐豆腦潔白無瑕,色澤光亮。據說原本歷史上,豆腐的發明者,西漢淮南王劉安,也是在煉丹時無意將豆汁和石膏混合,才偶得這種食物。雖然這東西野外也有天然形成的,但一時半會上哪找去,所以無恤他們還是只能用鹽滷來點。

鹽滷又叫苦鹵,一如其名,味道苦澀,還有微弱毒性。在這時代,鹽,是一本萬利的買賣,民眾不吃鹽的話,就會四肢疲軟無力無法從事生產勞動,士兵不吃鹽就沒有什麼戰鬥力。

論質論量,還是以齊國海鹽為最,號稱「海王之國」,每年的海鹽稅收不可計量。中原的宋衛鄭魯等國都要仰仗於齊鹽,這也是管仲能夠助齊桓公稱霸諸侯的一個重要因素。

趙無恤聽計僑講過,當年管夷吾玩經濟制裁可是很有一套的,別的還好說,把食鹽貿易一斷,讓這幾個邦國欲仙欲死,分分鐘就得跪舔齊小白。

據說,齊國與他國邊境上的那些城垣關卡,最初就是為了防止私鹽小販而建。在聽說這事後,趙無恤愣了半響,覺得管夷吾和齊小白為了賣鹽,也真夠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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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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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伊尹之志

現如今,齊國下卿陳氏控制了新徵服的東萊海岱之地,專斷魚鹽之利,利用依附於他們家的商賈,營銷諸夏各國。所以才能積蓄起財富和力量,收買國人之心,最終完成代齊的事業。

晉國卻不缺鹽,所以在齊桓之世,唯獨晉獻公膽敢不給小白面子,不去參加齊之會盟。因為不僅太行、中條等山中有岩鹽,在新絳南方百里之外,有一大縣名為安邑,又稱郇(xun)瑕氏之地,是大夏之墟。

那裡還有一個大鹽池,後世稱為「解池」,解池方圓數十里,可以日產「大夏之鹽」千斤。從三代起便有華夏先民在那裡開採凝固的鹽礦,傳說虞舜就曾彈琴讚美解池上方吹過的南風道:「南風三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溫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至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安邑縣目前控制在魏氏手裡,所以,魏氏也就專斷了晉國鹽利,運鹽的車輛來往於新絳和安邑之間,終歲不絕於道。

晉國六卿,各有附庸的商賈百工,以專一利:范氏專陶、漆,趙氏專車、馬,中行專狄奴、皮革,魏氏專鹽,韓氏專珠玉,知氏專丹砂、鉛錫。各家在守住自己專營行業的同時,還試圖不斷衝擊其他卿族控制的領域,獲取更大的利益。

所以,在無恤看來,六卿之戰,不僅僅是政治、外交和軍事之戰,也是一場經濟戰!

安邑鹽池產出的鹽,根據質量和色澤的不同,又可以分為數等,上等的青鹽、白鹽製成專門的形狀,如虎形,供給諸侯卿士大夫食用。國人、野人則一般只能吃到下等的鹽,也就是含雜質較多的苦鹵。

不過,用鹽滷作為點豆漿的凝固劑,倒是不錯,因為它溶解性好,與豆乳反應速率快,製作的豆腐風味極佳。

院子裡的四人在無恤指揮下,往陶釜裡慢慢加入鹽滷水,用木勺攪動。

這是要做什麼?趙廣德方才食髓知味,一臉好奇地看著釜中的豆漿,鹽滷味苦而澀,加進去,不就毀了這一釜的美味了麼?

但隨著木勺慢慢攪動,豆汁漸漸凝固,散成了一朵朵潔白的花朵,如雲如縷,還分著瓣兒,最後形成了鮮嫩綿滑的塊狀物。

「這是……」趙廣德為這神奇的反應驚訝不已,嘴巴微微張大,和後世頭一次在化學課上,因為觀察到蛋白質變性而發出驚呼的初中生沒什麼兩樣。

趙無恤對擠在釜邊觀望的幾人說道:「此物名為豆花。」

到此為止,趙無恤從始至終都未親自動手,半年來,他已經習慣了勞心者治人,遙控指揮。

倒是趙廣德曉有興致地親自下場,瞧他調製滋味的架勢,居然還有模有樣,不比常年在庖廚烹飪的薇和媛差。

雪白的豆腐花盛了滿滿一木碗,菜圃裡現成的蔥花和生薑切細,和著青鹽一起撒勻淨,點上幾滴壇中醃製的『醢』,也就是無恤覺得口味太重,黑乎乎的肉醬。熱豆花的顏色頓時變得無比誘人,香氣撲鼻。

無恤和趙廣德這兩兄弟坐於席上,隔著案行了一禮後,用商匕勺起豆花遞入口中,不約而同地閉上了眼睛。

「大善!」這回,小胖子用上了兩個字加以評價,這豆腐花滋味鮮嫩無比,入口即化。加上肉醢的厚重,蔥葉的清香,薑絲的辛辣,遠比往常用菽豆製作的各類食物強無數倍,幾乎能與人間美味魚膾相媲美。

趙無恤則只是一言不發,微笑著閉眼享受。前世的他,可是甜咸通吃的強大存在,沒想到在春秋,還能重新享用這簡單,卻又不簡單的家常美食。

趙廣德也顧不上什麼禮儀,三下五除二喝完了一碗,舔了舔嘴唇讚道:「沒想到堂兄竟然能想出如此精妙的製法,真是能與易牙相媲美。」

趙無恤聞言,差點噴了他一頭一臉的豆花,這小胖子,拿誰比不好,非要拿易牙那廝出來相比啊!

易牙是齊桓公小白之司庖,也就是廚師,他擅長於調味,製作美食,所以很得齊桓公的喜愛。世間傳聞「易牙之調味也,酸則沃之以水,淡則加之以成,水火相變易,故膳無鹹淡之失也」。

一次桓公對易牙說:「寡人嘗遍天下美味,唯獨未食人肉,倒為憾事。」桓公此言本是無心之言,可易牙卻把這話牢記在心,一心想著賣弄自己的廚藝,好博得桓公的歡心。

作為精湛廚藝的司庖,易牙深知選料的重要,而且國君何等尊貴,怎麼能食用死囚、平民之肉?於是他就狠了狠心,選擇了自己那剛出生幾個月,粉嫩無比的兒子。

齊桓公在一次燕饗上,喝到一鼎鮮嫩無比,從未嘗過的肉湯,便詢問易牙:「此系何肉?」易牙哭著說是自己兒子的肉,為祈國君身體安泰無虞,殺子以獻君上。桓公聽後,居然認為這是忠心不二的表現,認為易牙愛他勝過親生骨肉,從此桓公更加寵信易牙,在管仲死後,更是委以重任。

或許是食人肉而受到了天帝詛咒,齊桓公的下場十分淒慘。在他重病在榻時,他寵信的易牙等豎寺雍人原形畢露,勾結桓公諸子作亂,為爭奪君位互相攻打對方。衰老的齊桓公被扔在了深宮中,最終活活餓死,死後,因為齊國一片混亂,他的屍體在榻上停放了六十七天無人收斂,滿屋子的屍蟲都從窗子裡爬了出來。

趙無恤這一想不要緊,無論是人肉羹,還是那白森森爬得滿窗簷都是的屍蟲,都是噁心至極的畫面啊,他頓時胃口大壞。

趙廣德卻依然沉浸在這美食帶來的感動中,向無恤吐露了心聲。

「堂兄方才在鄉寺外對弟言志,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想與趙氏、晉國之民同樂;弟不才,沒有那麼大的雄心,但卻也是有志向的!」

趙無恤接過侍女薇遞過來的絹巾擦了擦嘴,正襟危坐,認真地聽著趙廣德的講述。

「堂兄應當知道,殷宰伊尹最初為有莘氏媵臣,為一庖廚,地位卑賤,卻善割烹之術。他負鼎俎前往殷商,以滋味說湯,於是成湯命其為宰,使大邑商致於王道!」

「吾知之。」

這麼多天來,小胖子難得激情了一把,他站起身來一揮手,熱情洋溢地說道:「弟的志向,不求為一國之宰,只求能成為像伊尹那樣的出色的庖廚,煎熬膾脯,調和五味,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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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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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無心插柳

趙廣德話一出口,又有些後悔了。他訥訥地看向無恤,生怕他其像自家父親那樣,對他加以斥責,嘲笑。

因為,君子遠庖廚,是這時代的共識。身為高貴的卿大夫,鐘鳴鼎食之子,怎能親手割烹?做那和庖廚豎寺等小人才做的低賤行當?

然而,趙無恤的反應卻讓趙廣德意想不到。

無恤靜靜地聽他言志,隨即拊掌而笑,說道:「鳥有鳥道,魚有魚道,而人也各有志向興趣,在我看來,卻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堂弟不必惶恐,來,快坐下。」

趙廣德撓了撓頭,坐下後嘿嘿訕笑,為方才的失態有些不好意思。

卻聽無恤沉吟片刻後說道:「日後堂弟就經常跟我回成邑來,在這個院子裡,庖廚之事,任你施展,只是不要認為我怠慢了你即可。」

趙廣德心中一喜:「堂兄所言,當真?」

「自然是真的,何況,弟也不必自卑,入於庖廚的君子,從古至今數都數不過來。昔有燧人氏,鑽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說之;又有庖犧氏,養犧牲以庖廚,故曰庖犧;其後神農、后稷、伊尹等,更是不必贅言。而近世以來,周朝守藏室的史官老聃也是其中之一,不然,他怎麼會有『治大國如烹飪小鮮』的比喻呢?」

「堂弟若能做出讓萬民共享的美食,也是與民同樂的一種啊。」

無恤作為後世之人,對趙廣德的想法倒是不會鄙夷和奇怪。而君子遠庖廚這句話,在原本的歷史上,孟子就加以詮釋過:「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

雖雲不忍,但端上來後卻「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說白了,就是假仁假義。如同齊桓公小白那般明面上自詡為仁義明君,可暗地裡啖食嬰兒之肉卻絲毫不感到愧疚,而當世的許多諸侯卿大夫更加不堪,苛政殘民勝過虎狼食人。

食人之肉亦如此坦然,何必在對待幾隻禽獸的性命上惺惺作態?

何況,春秋貴族們興趣愛好稀奇古怪的多了去:有喜歡搞土木工程的,有喜歡殺活人獻祭的,有喜歡假扮成女人的,有喜歡夫人給自己戴綠帽的,有喜歡在朝服下穿著情婦**上朝的,甚至還有換……妻玩耍的。

趙廣德的愛好,只是下個廚房而已,人畜無害,與之相比,算得了什麼?

案几對面的趙廣德聽後,有些感動,他說道:「堂兄此言讓弟深省,真乃我之知己也!」

趙無恤笑道:「堂弟既然有意於庖廚之藝,這豆花,還可以繼續做成硬豆腐,更是別有一番風味啊,你再去試試?」

且不提趙廣德對無恤這種一套工序,就能做出三種口味不同食物的奇思妙想嘖嘖稱奇。那邊的穆夏和薇、媛二侍女也跟著享受了一把熱豆腐花,隨即又被無恤使喚著把柔軟的豆腐花倒在鋪有麻布的木格內,把水擠出,壓製成滷水豆腐。

有了堂兄的包容,趙廣德大起膽子來,在無恤指點下,親自入庖廚煎熬膾脯,調和滋味。

於是,在傍晚時分,無恤在鄉寺內招待鄉吏們的宴饗裡,各人的案几上就多了豆鬲盛放的小蔥拌豆腐、油炸豆腐、葵菜豆腐羹等新穎菜式。讓計僑、成巫、竇彭祖等人讚不絕口,紛紛讚歎無恤屋內人的廚藝。

當然,無恤早已囑咐兩個侍女,不可告訴別人這些是趙廣德所為。

因為小胖子的廚藝,也讓他刮目相看,暗道自己倒是撿了個偏才,後世的各種美食,以後就由他口述,讓對庖廚之道熱情無比的趙廣德來製作吧。

這也算無心插柳柳成蔭了。

……

第二天一早,雞初鳴,國人唸著昨天趙無恤的承諾,便從榻上起來,洗盥過後,帶著大袋的菽豆,或扛或輿(用人力拉的雙輪車),出門前往鄉寺。

在成氏四里,卻有那麼幾個鬼鬼祟祟的成氏族人,混在人群裡,陰陽怪氣地說著一些對趙無恤不利的話。

「今年菽豆收成不錯啊。」

「是不錯,多虧了君子的代田法。」

「二三子這就上當了,只看到眼前的增收,沒看到趙氏君子今年將加大稅賦。」

事關自己的利益,國人們臉色驟變:「你這是從何處聽來的?」

那成氏族人煞有其事地說道:「往年成翁做主時,採摘的菽豆都是自己留著即可,不必上交。如今倒好,那趙氏君子在鄉中到處修造土木器械,開挖溝渠,讓桑竇甲三里和野人氓隸獲利,卻讓我等族人睏乏。好不容易,這菽豆增收,居然還要帶去鄉寺,真是雁過也要拔毛。」

有國人爭辯道:「妄言!昨日君子就拒絕了吾等獻禮,今日前去,反倒是要有一份禮物要送予吾等。」

那成氏族人嗤之以鼻:「愚!趙氏君子昨日在蹴鞠場婉拒,實則是嫌棄爾等獻上的太少,打算狠狠宰割一把。若不信,爾等帶去的這些菽豆,一粒都拿不回來,全都得進了鄉寺府庫!」

去年趙無恤對成氏的打擊太過強橫,讓不少成氏小宗的國人心存忌憚,於是被這族人一說,一些人不由得有些猶豫起來,甚至有幾個扛著麻布袋又返回去了。

不過,竇、桑、甲氏那邊,可沒人敢這麼慫恿,所以當成氏四里稀稀疏疏的人群到達鄉寺外時,這裡已經極為熱鬧。三里民眾都排成了長隊,前方圍了個圈,似乎在觀看什麼,時不時傳來一聲驚奇的嗟嘆聲。

成氏族人們面面相覷,一問之下,才知道是趙氏君子先前讓匠人採石打造的那些個古怪石器,正在展示用法。

眾人湊進去一看,也挪不開眼睛了。

六七個石磨同時開工,飽滿的菽豆倒進去後,產出的是粘稠的豆汁,一旁有用葛、麻布過濾的;有蹲在陶釜前燒火熬煮的。

乳白的滾燙豆漿香氣撲鼻,眾族長、裡胥們各自端了一碗,喝得滿唇白沫,紛紛讚不絕口。一旁還有點鹽滷的,有壓制豆腐的,讓旁觀的人們眼花繚亂。

那些進過新絳,見過世面的國人覺得,簡直比齊地倡優表演的把戲還要神奇啊!

原來,昨日在場的人,不算趙廣德的話,穆夏,薇、媛二女已經將此套工序記熟,無恤讓他們再傳授給成邑的國人,便將這製作豆漿豆腐的工藝發揚光大了。

有竇、桑、甲三里族長帶頭試嘗後,鄉三老成巫又身穿裘服,站在土丘上向眾人宣稱道:「這便是君子送予爾等的禮物!今日所磨菽豆,全部免費,一粒報酬都不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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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君子有為

哄!成巫此言一出,從成氏四里過來的國人們炸窩了,一部分沒帶菽豆或者少帶的人連忙往家裡跑。

不少人回頭恨恨地盯著那幾名造謠的族人猛看,甚至還有捋起袖子上去揍他們的。嚇得那幾人坐倒在地,縮著頭討饒,心道這下完了,事到如今,阿翁何苦還要和趙氏君子為難,讓他們來挑撥是非。

其實,早在他們一路上中傷趙無恤的時候,已有人跑來成巫跟前,將此事詳細地報告了他。成巫冷笑著,將此情形和那些人的名字一一看在眼中,記在心裡。

他暗道君子這收買人心的法子真是不錯,還能順便篩出粟堆裡的砂礫。

他繼續對眾人吆喝道:「爾等要牢牢記住,菽豆豐收,豆漿入口,豆腐入腹,都是仰仗君子的德澤,還不快謝過君子!」

國人們山呼海嘯的聲音陸續響起,傳到了鄉寺的小院子中。

趙無恤正帶著趙廣德坐於席上,玩他發明的遊戲「象戲」,聽聞聲浪後,不由得回頭莞爾一笑。

那些石磨,他除了在自家院子裡留了一個外,剩餘的六七個,打算分配給各裡族長、裡胥帶回去,開設小磨坊。日後還要在鄉寺處,開設以牲畜拉動的大磨坊。

同時無恤又規定,所有國人、野人都有權租用石磨。當然,以後可不能次次免費,畢竟石磨有磨損,匠人還要重新製作和修補。十斗菽豆,交付一斗作為代價,就可以開磨,而各裡又要將所獲的一半,也就是二分之一斗上交鄉寺府庫。

這一代價並不算高,卻可以讓各族長和鄉寺多出一筆收入,稅不加增,而府庫卻得以充實,國野民眾非但不會抱怨,反而會加以頌揚。今年因為代田法的精耕細作,菽豆產量增加了五成,這也意味著,自此以後,成邑幾乎所有人都能吃上新鮮的豆製食品。

可別小看這東西,原料簡單,工藝也不複雜,製出的產物卻可以被當成肉食的替代品。味道和口感比以前的豆餅藿羹強了無數倍,讓成邑吃不上肉的國野民眾提升一下生活質量。

這就是無恤所推崇的,與民同樂,方為真樂!這才是在成氏倒台時,國人們齊唱的「樂土樂土,爰得我所」的真諦。

不過,治理兩千多人的一小鄉,他能事必躬親,耐心經營。若是範圍擴大到整個下宮,整個趙氏,就不太可能做到這一點了。

但後世的孟子說過一句話:「挾泰山以超北海,曰吾不能,是不能也;為長者折枝,曰吾不能,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無恤想做一個有為的鄉宰、領主,至少目前這些事情,在他看來,只能算是「為長者折枝」罷了,何樂而不為?

不過,對面的趙廣德卻依然有些不解,他詢問道:「堂兄,弟雖然不知農稼之苦,但也曉得,豆花豆腐再好吃,也不能當正頓,只能作為副食,需要這麼大動干戈,打製那麼多石磨麼?」

無恤右手兩指捏起一枚寫著黑色晉篆「卒」的木質棋子,輕輕地落在木製棋盤的河界對面,口中答道:

「落子無聲,一枚過了河界的小卒,只需要埋頭前進,就能攪動整個棋局。等到入夏麥熟之後,堂弟就能明白了,這磨菽豆,只是燕饗前的開胃小菜罷了……」

……

做出了好東西,趙無恤也沒有私藏,之後幾天,他就讓豎寬、侍女媛駕著輜車,拉了一架石磨,還有幾袋菽豆前往下宮,教庖廚製作方法,想為姐姐季嬴的案几上也添加幾道可口小吃。

當然,這些東西,是沒法和春秋卿大夫們精緻的珍饈相提並論的。雖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勝在新穎和淡雅,可以讓吃慣了魚肉的貴族換換口味。

下宮鹿苑,裹著紅色深衣的美人,正優雅地曲身坐於蒲蓆之上,面前的筵幾上擺著一個木碗。

和甜咸通吃的趙無恤不同,季嬴獨愛甜食,柔嫩潔白的熱豆花中拌入了蜂蜜、梅干、棗泥。她纖纖素手持商匕,匙起一勺遞入櫻桃般的口中,用寬袖掩著嘴貝齒微動,一對好看的杏眼頓時眯成了月牙狀。

「很是可口,不愧是阿弟想出來的製法……」

不過,比起眼前的食物,季嬴對於弟弟在領邑的生活,似乎更關心些。

「無恤做事認真,半年來忙於鄉務,是否有好好地進朝食饗食?」

「他個子是否長高了些,衣物是否破損,需要我為他添些夏衣麼?」

「他這個人,對瑣屑小事沒什麼耐心,沐浴後總不好好握髮甩干,就那麼濕漉漉地披在肩上,可有過風寒不適?成邑偏僻,想來沒有整日供應的熱湯,你可有替他準備?」

一通話問下來,前面的,媛還答得上,後邊的,就一問三不知了。

原來趙無恤自從發現她和自己的親衛穆夏有一絲曖昧後,就刻意不讓她貼身服侍,這些事情慢慢地都由侍女薇去做了。

季嬴聽罷,微微顰眉。

「你是說,在無恤屋中侍候的,不是你,而是那個在成邑救下的殉葬隸妾?」

「唯……」

「她長得美麼?」

侍女媛愣了一下,愣頭愣腦地答道:「美……比媛要強,可比起君女來,就如同野花想和海棠相比一般。」

季嬴輕輕一嘆:「但有些人,就是更喜歡野花,不愛海棠,也說不定。」

侍女媛感到了君女的情緒變化,悄悄地抬頭觀看。

卻見一向以淑女形象示人的季嬴,像是賭氣一般,又將甜豆花狠狠地吃了幾口,商匕咬在紅唇中,嘟嘴思索著什麼。

良久,她才揮了揮廣袖道:「也罷,你回去吧,日後要細心照料無恤起居,不得怠慢,若有什麼事,可差人回來告知我。」

侍女媛施禮退下,覺得很是新奇,君女平日脾氣極好,很少見到有這樣的時候,而且似乎話裡有話啊。她也決定回去以後,再警告薇那婢子一次,讓她休得胡亂引誘君子。

在媛離開後,季嬴又輕輕地吟唱起了一從衛國流傳來的民歌:「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按照有養鹿經驗的虞人估算,那頭白麋的生產日期,大概在夏雨時節,到時候,要不要喚無恤回來,順便為他做一些夏衣呢?

……

時間一晃就到了三月十五,又是新絳公學每月開課的日子。

這一次,無恤和趙廣德來的很早,他們沒有再入新絳趙府,而是抄近路,從成邑直接到了都城北郊的泮宮,無恤身後帶的人,也從田賁換成了虞喜。只因為他們幾名無恤的親信為了跟著進都城來「見見世面」,便以象戲較量賭鬥,這一回,卻是虞喜贏了。

泮宮的後門處,門扉已經打開,王孫期將車停放在外,無恤則帶趙廣德,以及穿著皂衣,打扮成侍從模樣的虞喜進入泮宮。

此時,多數卿大夫子弟尚未來到,有豎人在垂首清掃路面,桃花比半個月前又多開了一些,但還未到漫天飛舞之時。

也不知道,這次開課,能不能見到韓、中行、范、知四卿的子弟。

進入廳堂後,不出所料,庶子大夫籍秦依然不在,只有他的幕僚兼助教鄧飛穿著一身絳色深衣,早早在這裡整理簡冊。

趙無恤便讓虞喜把特地為鄧飛準備的「束修」獻上,補上一個拜師之禮。

鄧飛有些吃驚,連忙推脫道:「飛只不過是一下士,庶子大夫一幕僚耳,如何使能做君子之師?還是請拿回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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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子產之政

見鄧飛推辭,趙無恤微微一拜道:「先生何出此言,吾聞魯國三卿之孟僖子逝世前,曾令二子師事下士孔丘,此事傳為美談,無恤願效仿之。吾又聞孔丘有言,三人行,則必有我師,無論貴賤身份,一日為師則終身為師,先生精於律令法規,足以教我。何況,無恤在下宮中的六藝師、傅,也是士,請不要再推脫。」

從知識的掌握上就可以看出,春秋後期,已經是公族落,士人起的時代了,無恤對一些不學無術,荒淫無道的貴族,是打心眼裡看不起的。對日後社會中堅,撐起華夏文明軸心時代的士們,比如老聃、孔丘、鄧飛等,倒是很有好感。

鄧飛推脫不得,只得接受,對無恤不由得又高看了一眼。

離開課時間還早,無恤便和鄧飛對案而坐,向他請教一些晉國的刑法問題。作為後世人,他對律法是比較關注的。因為從一個鬆散的宗法制家族,變成一個組織嚴密的律令制國家,這是趙鞅正在為之努力的目標,也是趙氏以後的必經之路。

閒談間,無恤得知,鄧飛的家族,來自遙遠的南方,是蔓姓的鄧國後人。鄧國本是楚王之母舅,被外甥楚文王背信棄義偷襲滅亡後,鄧國公族部分入楚為士,甚至出過一位司馬。剩餘部分則北上中原,居於鄭國,曾擔任過士師職位,協助子產鑄刑書,所以對刑律很是精通。

鄧飛在數年前以游士身份輾轉來到了晉國,投身於籍秦家中,卻沒有做委質效忠的家臣,而是成了自由身的幕僚,平日的職責是庶子大夫的輔助和法律顧問。

說起律法,就聊到了第一位將成文法公開化的人,鄭卿子產,鄧飛對他推崇不已。

「鄭子產名駟僑,鄭國七穆之一,昔日子產鑄刑書,公佈於新鄭,使國人皆能觀看,知刑罪之緣由,那時飛尚在襁褓。」

趙無恤道:「然而無恤聽聞,晉大夫叔向曾批評子產此舉,其辯論孰對孰錯,先生能否與我詳細說說此事。」

鄧飛自然知無不言,原來當得知子產鑄刑書後,子產在晉國的好友,羊舌氏的叔向便痛心疾首地寫信勸他,信中是這麼說的:

開始我還對你寄予厚望,現在卻全然絕望了。上古先王不制定刑法,這是害怕民眾為此產生爭奪之心,卻無法防止犯罪。一旦讓小民知道法律,他們就不再忌憚上位者,爭鬥之心就會因此而產生。他們將會棄禮而征於刑書,上面刻劃的一字一句,都要爭訟個明白,其結果就是亂獄滋豐,賄賂並行。

昔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這三刑興起後,三代的結果如何?還不都很快就到末世了。所以你現在頒布刑書,縱使暫時徼幸成功,你的邦國也遲早會落入無法治理的境地。

叔向最後還有些生氣地預言道:吾聞之,國將亡,必多制,說的就是眼下的事啊,鄭國將要在你的執政下衰敗了!

趙無恤聽完後,搖了搖頭說:「然而叔向追求的聖人之治不可能再現,禮治的時代已經結束,無恤料想,未來只有以刑律及法令治國,方有希望。叔向死後不久,他的家族就被扣上了作亂的帽子,很快衰亡破滅,反倒是子產治鄭有了成效,使得鄭一區區伯國,晉楚卻不敢小覷。」

不過,叔向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大概是因為他在欒盈之亂中,因為弟弟羊舌虎是欒氏之黨的緣故,被范氏下獄,差點身死牢獄。而他的另一個弟弟羊舌叔魚,又身為刑獄之官,貪贓受賄,被人攻殺,還留下了「貪墨」這個惡名。所以,因為這兩次經歷,叔向才對刑法有種厭惡和不信任吧。

趙無恤還知道,子產之政,是一次自上而下的改革,既維護鄭國公室的利益,又限制七穆等貴族的特權。他整頓田制,重新劃定公卿士庶的土地疆界,將國野民眾按什伍加以編制,對私田按地畝課稅;作丘賦,依土地人口數量交納軍賦;鑄刑書,修訂並公佈了成文法;實行卿大夫之子也必須學有所成,方可從政的用人制度。

殊為難得的是,這位改革家面對國人的不理解和誹謗,不毀鄉校,容許國人在那裡公開議政。要知道,他們唱的可是「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啊!

趙無恤銘心自問,自己是做不到這一點的,當成鄉國人反對他推行代田法時,他的做法是,借用鬼神之言裹挾輿論。

鄧飛侃侃而談道:「然也,所以子產回覆叔向的信中,只有一句話。僑不才,不能及子孫,吾以救世也!」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我公孫僑並非聖賢,做不到您說的那種程度,無法考慮到世世代代的禮樂王治,我的使命,我的政令,就是來挽救當前時局的!我不能接受您的勸諫,僅能不忘你惇惇勸導的恩惠!

「妙極!」趙無恤忍不住出言讚歎,子產此言,太對他胃口了,這是兩個現實主義者相隔兩千年的惺惺相惜啊。

隱隱約約,趙無恤也覺得自己所做的事情,居然頗合子產的政見,或許,他未來治理領地和家族的大致方向,已經找到了。

不過他隨後又啞然失笑,自己現在只不過是一鄉之宰,治下僅僅兩千多人,好高騖遠作甚,還是學習子產一樣,想想如何「以救現世」好了。

和趙無恤在成鄉的新政一樣,子產也同樣以事實打了反對者的臉。

子產從政之初,被國人詛咒「去死」,但一年之後,歌謠就變成了「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的頌揚。而鄧飛描述子產逝世時的情形,說新鄭城無人不哭,連遠在魯國的孔丘也慨然而嘆:「子產,古之遺愛也。」

不知不覺,泮宮開課的鐘聲響起,趙無恤才恍然起身,他和鄧飛相談甚歡,居然忘了時間。

鄧飛送無恤走到室外,拱手說道:「能讓君子師事之,飛惶恐慚愧,吾之學問,其實遠遠不如我在鄭國的族兄鄧析,可惜他執意非子產之刑,而自己編纂什麼《竹刑》,以干世人,為民爭訟……」

鄧析?他說的那人,趙無恤倒是沒什麼印象,也不知道在歷史上留下過名字沒,不過撂開子產之法而私修律法,這倒是很特立獨行的做法。

他辭別鄧飛後,趨行出門,方才一聊就是一刻,門外的趙廣德恐怕是等急了。

誰知出來一看,卻見小胖子像個童子般乖乖地站在門口,朝陽升起,熱得他一頭是汗,出於對趙無恤的信任和尊敬,他居然卻沒進去催促。

這讓無恤感到微微驚訝,覺得除了讓小胖子在庖廚之道上狂奔外,在其他方面,此人還是可以栽培栽培的。

晨學武,暮學文,這也是泮宮中的傳統,所以今晨的課,是劍術。

趙無恤換上了上衣短小而方便活動的玄色劍士服,佩戴自下宮時就一直在用的二尺劍,與趙廣德一起往劍室走去。

劍者,君子武備也,所以防身。因其攜之輕便,佩之神采,用之迅捷,從西周開始,佩劍成為一種男性貴族的時尚。在晉國,還有過「令吏帶劍」的規定,凡是貴族和官吏必帶劍。

而且,劍不僅僅是禮儀和裝飾,不僅僅是身份和等級的標誌,還是可以殺人的利器。作為在戰場上運用最廣泛的短兵,相應的劍術便應運而生了。

劍室位於桃林之側,和後世霓虹的劍道館有些像,佔地並不大,地面鋪著木板,中間空出幾處,可以容納十多人同時對練。當然,用的並非是佩劍,而是木劍或者未開刃的鈍銅劍。

趙無恤剛走進來,就覺得氣氛不太對勁,周圍那些手持木劍正在對砍少年紛紛停了下來,把目光投向了他,他們多半是范、中行一黨的大夫子弟。

在靠近側門的位置,縮頭縮腦的樂符離正隔著人群,對趙無恤擠眉弄眼,似乎是想提示他什麼。

無恤有所警覺,剛要轉身,卻發現有一個人,一個消失很久的熟人攔在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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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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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劍名獬豸


攔住趙無恤去路的,是差點就做了他伴讀的邯鄲稷。

邯鄲稷身穿白色劍士服,頂著那張英俊的臉龐,皮笑肉不笑地盯著趙無恤和趙廣德說道:

「二位堂弟,許久不見。」

趙無恤發覺得事情越來越不對勁,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劍柄。

「趙稷,你這是什麼意思?」

聽到這個令自己厭惡的稱呼,邯鄲稷臉頰微微抽動了一下,隨即消逝,他側過身道:「並無他意,今日,稷想為堂弟引見兩位泮宮同學,僅此而已。」

他的笑容越發得意,朝一旁挪了半步,露出了身後的視野。

無恤注目看去,只見在大夫子弟們簇擁下,其中央是兩位各自穿著絳色和藍色劍士服的卿子。

邯鄲稷恭敬地朝那絳衣少年伸手介紹道:「這位是吾舅父,上軍佐家的中行子。」

趙無恤回憶著所學的卿族世系,知道此人正是晉卿中行寅之嫡子,中行黑肱。

只見中行黑肱身材矮小,僅僅六尺有餘,唇上有層淡淡的絨毛。其他人的劍士服類似短衣,手臂是赤裸的,或綁著護腕,但他卻著長袖,將兩隻手掩蓋得嚴嚴實實,擁於胸前,也未持木劍。陰冷的目光孰視趙無恤,態度玩味。

趙無恤聽說,黑肱,得名於其胳膊上由肘到肩的黑色胎記,據說那胎記還是一隻中行氏遠祖圖騰「羆」(pi)的形狀,輕易不示於人。

他心中瞭然,自己上次在新絳趙府燕饗上的衝突果然有了後續的反應,邯鄲稷不僅搬到中行氏府上居住,而且如今這態度,是鐵了心要在泮宮中投靠舅家中行氏了。

趙無恤對此,並不感到十分意外,但至此,他便徹底將邯鄲稷視為叛族的敵人。

心裡這麼想著,無恤依然朝中行黑肱微微行了一禮,口稱久仰,一邊分神防備著周圍情況。

出乎他的意料,對方也按規矩還禮,稱他一聲「趙子」,聲音略為陰沉。

這讓趙無恤微微鬆了一口氣,剛才他還一度以為,會來一場前世體育館里約戰的中學生群毆呢。不過照目前的情形看,畢竟大家都是卿族,是有匪君子,都要講幾分臉面和禮制的。

誰知他一抬頭,卻見人群後邊,縮在牆角的樂符離眼睛嘴巴擠弄得越發誇張,手也開始比劃了起來,居然是要趙無恤快跑的意思。

這又是什麼情況?

就在這時,一個大嗓門在他和趙廣德兩人耳邊炸響。

「我就不必介紹了,吾乃范禾,執政次孫!」

卻是那藍色劍士服的卿子說話了,他長得圓頭虎背,眉毛如劍,態度倨傲,目光盛氣凌人,手中握著一把長劍——那可是真正的長劍,無恤目測,至少三尺有餘,楠木劍鞘上雕刻著饕餮紋,獸口含珠,光彩照人。

不待趙無恤回應,他就一手撥開了正欲介紹他的邯鄲稷,和他那把劍一起,大刺刺地站到了無恤的正對面。

「吾聞趙子勇武,曾於林中與黑熊搏鬥,可有此事?」

別人誇讚無恤都是從獲白鹿說起,這獵黑熊一事倒真沒什麼人關注,這范禾莫名其妙地問這麼一句,是要作甚?

正想著要怎麼回答這個跳躍度極大的問題,范禾態度忽然由晴轉陰。

他惡狠狠地說道:「然而趙子恐怕不知,我范氏乃有熊氏子孫,旌旗和戎車上的紋飾,就有黑熊,趙子殺熊,如毀我旌旗、辱我宗廟,故今日禾要試一試趙子的本事,請!」

說罷,他居然就這麼拔劍出鞘了!

青色的金屬光芒閃爍於劍室中,只見范禾手中的劍長達三尺,劍身狹長,劍脊略薄,刺削並重,多飾以銅格。劍柄纏銀絲,柄首是一隻名為獬豸(xiezhi)的怪獸,獸口含玉,造型與劍鞘一模一樣,一看就是把精心鑄造的好劍!

「且慢!」趙無恤只來得及說出這麼兩個字,有邯鄲稷出現,對方要找茬動手,他有點預感。但殺了一頭熊,這又是什麼鬼理由?腦洞真不是一般的大!

但范禾卻不答話,他獰笑著,已經雙手持劍,惡狠狠地刺了過來,看那架勢,似乎真的要將趙無恤刺穿!

「趙子,快拔劍,不然此人真會傷了你!」

遠處,樂符離只來得及喊了這一聲,在范、中行一黨的少年們回頭注意到他,想要去捉住他時,便一溜煙從半開的側門處跑了。

趙無恤閃過了第一擊,范禾的劍刺到了劍室內的木板上,如同箭穿布帛一般,輕易就刺進去了一大截。

刺空了一劍的范禾轉臉道:「汝還不拔劍麼?速速與我一戰!」

趙無恤驚出了一身冷汗,這竟然是把開了刃的真劍!他瘋了麼?難怪樂符離那麼緊張地提示,原來是知道范禾此人的秉性如此瘋狂啊!

他眼角餘光看向周圍,負責教授劍術的大鬍子劍師眼觀鼻鼻觀心,彷彿沒看到兩位卿子在追逐一般。而中行黑肱,邯鄲稷等人,則帶著眾少年,遠遠圍成了一個圈,雙手抱胸,目光不善,彷彿在等著看趙無恤笑話。

至於趙廣德,已經被眼前的劇變嚇傻了眼。

趙無恤別無他法,樂符離雖然跑了出去,但能否搬來救兵還不可知也,現在,只能靠自己!

無論對方是否動了殺心,他可不想被范禾追成一條狗!

唰!趙無恤斜掛在腰間的青銅劍終於出鞘了,劍鋒寒光奕奕。

說時遲,那時快,范禾下一劍再次劈斬過來,趙無恤俯身反手格擋!

預想中,兩劍相交的巨大力道和茲茲金屬摩擦聲卻沒有響起。

趙無恤感覺手中突然一輕,然後是「哐當」的一聲向,卻見半截劍身無力地掉到了地板上。

是誰的劍?

是趙無恤的劍!

他暗叫不好,迅速矮下身子,在地板上來了個空心翻,堪堪避開了范禾劃過他頭頂的劍勢。

無恤頭頂冷汗直冒,閃到安全處低頭一看,自己那把二尺劍整整被斬去了一尺有餘,手裡只剩下了半柄殘兵,斷口平滑,居然是被齊齊削去的!

他這劍雖然不能稱名劍,但也是下宮劍匠精心鑄造,比起晉軍中官吏們的制式佩劍都要好許多,卻如此不堪一斬,由此可見對方長劍的鋒利程度,已經到了駭人的地步。

「哈哈哈哈!」范禾似乎早有預料,張狂地哈哈大笑。

他捂著肚子,指著趙無恤說道:「趙子真是太狼狽了,如此廢銅爛錫,如何能佩戴在一卿之子的腰間?是趙氏缺銅錫,只能供應嫡子,管不了庶子了麼?」

他顧盼自雄,舉著手裡的劍炫耀道:「吾祖父十年前專程請吳國來的鑄劍師打造了三把利刃,采霍山之銅,鑿朝歌之火,歷經七七四十九日方成。三劍,一名御龍,一名劉公,一名獬豸。我手裡這一把,正是獬豸!如同吾祖之職位士師一般,以法獸獬豸為魂,專斬一切賊寇盜匪,還有那些賤狄庶孽,僥倖之輩!」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范禾手中的劍,再次指向了趙無恤,並開始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彷彿他就是那「賊寇盜匪,賤狄庶孽,僥倖之輩」。

周圍范、中行一黨的少年們紛紛叫好。

誰想,趙無恤卻在他們的嘲笑聲中,緩緩地站起身來,目光直視漸漸逼近的劍尖。

現如今,應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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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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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鼓而成列

「范子好劍!」

「真乃天下神兵!」

「什麼獵黑熊,獲白麋,箭術只差養由基十步之遙,在范子面前卻一合都擋不住,真乃土雞瓦狗爾!」

周圍眾人為範禾喝彩,以及對趙無恤的嘲笑聲在耳邊響動。

來到這刀光劍影的春秋時代後,趙無恤一共只被三個人用劍指過。

一是父親趙鞅,半年前那個雷電轟鳴的夜晚,在下宮正殿,父子二人對峙於風雨中,在進行一場事關趙氏命運的爭論。

二是羊舌戎,在無恤手下里,單論用劍,居然是他最好。趙無恤與他在鄉寺小院內學劍,最初十戰九敗,曾被逼到牆角過,但那只是羊舌戎對敵時下意識的反應,他隨即便會扔掉長劍,俯首向無恤請罪。

第三次,就是今天了。

這是一次突然襲擊,也是范、中行一黨早已謀劃好的侮辱!

在這間隙裡,趙無恤眼角的餘光再次掃視劍室。

劍師已經不見蹤影,也對,萬一卿大夫之子們出了什麼意外,他可不敢承擔責任。

范、中行一黨的少年們圍成了人牆,封堵住了趙無恤所有退路。趙廣德滿臉焦急之色,舉著自己的佩劍,想過來交予無恤,卻被一身白色劍士服的邯鄲稷攔在了人牆外圍。

中行黑肱依然抱胸圍觀,若是無恤沒猜錯的話,今天這次圍攻,恐怕就是他的主意。

見無恤看向了自己,中行黑肱這才用陰沉的嗓音說道:「范子,不要傷他太過,若是死了,反倒不美。」

「中行子放心,吾只是要他跪地討饒而已!至多廢他一根手指!」

臉上露出了獰笑的范禾沒有停下的趨勢,他和他手中手中名為「獬豸」的吳式長劍步步緊逼無恤,非要將他羞辱到底。

趙無恤的手心全是汗水,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會碰上如此窘境,他現在無處可遁,也不想再逃。

對付眼下情形,別無他法,只能賭一把了。

春秋時代的貴族,大多數都有某種特質。

趙無恤聽說,邲之戰,呂錡被潘黨追逐,他射了一頭麋鹿送予對方,潘黨居然就不追了。

晉齊鞌之戰,齊頃公孤身衝入晉陣中,晉、衛聯軍的君子們佩服他的勇氣,居然反過來用手裡的盾牌幫他格擋飛箭。

鄢陵之戰,晉國卻至三次衝到了楚王車駕面前,本有機會將其抓獲甚至殺傷,卻免胄趨風,故意落於楚王車後。

最典型的,是十多年前的宋國華向之亂:公子城與敵人華豹遇於城垣之下,開弓對射,先被對方搶先一箭,並未射中。但公子城還未開弓,對方又已經上弦要射,他便怒斥華豹道:「不讓我還手,真是卑鄙!」華豹一聽覺得很對,居然放下箭矢,讓公子城先射,於是就被一箭命中,死了。

回到春秋後,趙無恤才明白,不擊半渡的宋襄公並非獨一無二的呆瓜,在被古軍禮熏陶長大的諸夏貴族中間,此等例子,比比皆是,也可以稱作中國版的「騎士精神」了。

不鼓不成列!以堂堂正正之師,進行一場公平角逐,這才是貴族們熱衷的事情。雖然孫武已經提出了「兵者,詭道也」的新戰爭思維,但要傳播到中原,深刻影響士大夫們,還有待一段時間。

在無恤看來,以上行為就是一種天然呆和中二的表現,可愛而又可笑。可事到如今,他居然也只能賭一賭,賭對面的范禾也是這種人,畢竟,從范禾方才動手的理由看,的確是個中二少年……

於是他緩緩站起身來,眼睛瞪圓,學著宋國公子城,指著步步緊逼的范禾喝罵道:「卑鄙!」

「什麼,你說我卑鄙?」范禾臉上一黑,不僅不停,反而加快了逼近的步伐。

趙無恤暗道一聲不好,那劍尖已經離趙無恤僅有數尺之遙,他雙手緊緊捏成了拳頭,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努力讓自己面不改色,故作氣憤地瞪著范禾,大聲說道:「以利劍對敵手無寸兵之人,非吾輩君子所為!不是卑鄙是什麼!范子可有膽量與我公平一戰!」

范禾愣了一下,他是個思維極為跳躍之人,能因為無恤獵殺了他家族紋飾為由發難,這會,居然也因為無恤這句話停下來了。

「公平一戰?」

無恤深知,面對如此性格的范禾,激將法,或許是目前唯一的選擇。而且,要在幕後黑手中行黑肱反應過來之前發難,否則,今日難逃此辱!

趙無恤語速極快:「然也,方才我的劍斷了,此非戰之罪,乃兵之罪也!司馬法有言,不鼓不成列,今日就算范子違禮,將我擊殺於此,我也不會服氣!」

范鞅問道:「那你要怎樣才能服氣?」

趙無恤挺起了胸膛道:「不如換成木劍對戰,不僅是你我二子之戰,也是范趙兩家的對決,若是我輸了,趙氏子弟甘願在泮宮中以范子為尊,何如?」

「可!」范禾腦門一熱,居然答應了。

他也覺得方才的打鬥不過癮,便反手將長劍入鞘,頓時,青光盡散。

獬豸劍被扔給了一位范氏小宗的劉氏子弟。

「處父,接著!」

范禾也不去詢問中行黑肱的意見,便扭頭對范氏一黨的少年們說道:「去拿木劍來,也給趙子一把,今日我要讓他心也服,口也服!對我跪拜稽首!」

……

樂符離從劍室中跑出後,連鞋履都顧不得穿,他急急忙忙地跑到桃林,找到了正靜坐於一株桃樹下,捧著簡冊輕聲閱讀的張孟談。

隔著大老遠,樂符離就大聲喊道:「張子……張子,大事不好了!」

等他氣喘吁吁地說完事情經過後,卻見張孟談卻不慌不忙,伸手撿起了落在簡冊上的那瓣桃花,輕輕將它放進袖口裡,這才緩緩起身。

樂符離使勁地推他肩膀:「張子,快想辦法啊!」

張孟談依然不急:「不急,吾正在想。」

樂符離卻是心急如焚:「快些快些,我出來時,范氏已經動手了,要怎麼做,是要喊公族大夫、庶子大夫,或者師、吏們去調解麼?」

「非也,公族大夫,庶子大夫都不在,師、吏可不敢管,也管不了卿子之間的打鬥,只會躲得遠遠的。」

「那該如何是好!」樂符離一跺腳,十分焦躁,他和趙無恤有過一天的相處,對這位趙氏君子印象不錯,覺得此人還是可以親附的。可若是被范、中行圍住羞辱,那在泮宮中就會威信大減,被其他卿大夫子弟瞧不起。

而他樂符離,也會跟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畢竟他的家族暫時是趙氏一黨。

「有了!」

卻見張孟談一合掌,竟已經有了計較:「樂子速速回劍室繼續窺探,我去泮池那邊。」

「去泮池邊作甚?」

張孟談略一整理衣襟,淡淡地說道:「自然是去向魏子等人求援了,不然你以為,那日趙氏君子與他們相敬忍讓,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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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與子同仇

在劍室中,比樂符離更焦急的,還有趙廣德。

小胖子穿著的青色劍士服略小,將他一身贅肉勒得緊緊的,方才見范禾以利劍追擊趙無恤,將他驚得目瞪口呆。等反應過來後,又發現無恤的劍被斬斷,手無寸兵,被步步逼近,他更是嚇得差點坐翻在地。

好容易克制住了恐懼,知道堂兄孤立無援,趙廣德就艱難地邁開了腳步,想過去把自己的佩劍交予無恤,卻被白色劍士服的邯鄲稷伸手攔了下來。

「堂弟,兩位卿子較量劍技,你休要去摻和。」

正說著,身後傳來一陣遺憾的籲聲,邯鄲稷回頭看了看,臉上略顯失望。

因為此時,趙無恤已經以激將法騙范禾棄了銅劍,兩人正手持木劍,各自站開,準備公平交鋒,中行黑肱阻止不及,也只能由著范禾。

不過邯鄲稷在中行氏府上,也見識過范禾的劍術,別看此人狂妄而鄙陋,卻還是有幾分本事的,覺得他必不會輸給那賤庶子。今日一辱,趙無恤還是逃不掉,也算是幫邯鄲稷報了半月前,那場趙府燕饗上的無恤對他的斥責。

他心裡想道:「經此一役,若是向范氏跪地討饒,看你這賤庶子還有什麼臉面在泮宮廝混下去!」

趙廣德站在他對面,縮著頭怯生生地說道:「趙稷堂兄,你我都是趙氏子孫,何必如此,還請幫幫無恤堂兄,勸他們住手吧……」

邯鄲稷一聽此言,彷彿一隻野貓被踩到了尾巴似的,臉上青筋直冒,猛地爆發了。

「邯鄲!」

他大聲說出了這兩個字,同時快步上前,一下奪走了趙廣德的佩劍,甩手扔到一邊。

「我叫邯鄲稷,不是什麼趙稷!」

小胖子手腳發軟,自然捏不住劍,只得任由他奪走,徹底傻了眼。

卻見邯鄲稷走了幾步後,又拿起一把木劍,重重地扔給了他。

從方才范禾拔劍開始,趙廣德的手腳就一直在哆嗦,所以沒能接住,被拋過來的木劍砸到手背,痛呼一聲,劍失手落到了地上,發出了沉悶的聲響。

見此情形,邯鄲稷和身後的幾個中行氏之黨的少年對視後,哈哈大笑。

「溫地趙廣德,果然如他父親溫大夫一般,是個無能之輩也!」

邯鄲稷學著范禾的樣子,用木劍指向了趙廣德,倨傲地說道:「卿子對卿子,大夫子對大夫子,堂弟,沒記錯的話,你我小時候可是經常交手,可敢與我再戰一次?勝了我,自然會放你過去幫趙無恤,若是輸了,也可以……」

「不過,那時候,就得從我胯下鑽過去助他了!」

那一日,趙無恤在燕饗上拉攏趙廣德,與其一問一答,將邯鄲稷當做反面斥責,他早就暗恨於心。雖然礙於身份,無法親手對趙無恤做出過分的事情,只能借助范、中行二子只之手報復,但他卻可以在這教訓教訓趙廣德,以洩心中之憤。

趙廣德看見邯鄲稷手中拎著的木劍,雖然無鋒刃,但棱角分明,打到身上依然會很痛。他又低頭看看地上那把,手腳越發地哆嗦,說起小時候,他就回想到了一些可怕的回憶。

邯鄲氏族兵經常受執政和家主召喚,來往於黃河兩岸,邯鄲大夫通常會帶著邯鄲稷出征,讓他留在溫地,美其名曰讓邯鄲稷與溫氏嫡子趙廣德相伴。

但這種安排卻成了趙廣德的噩夢,那段時間裡,年幼的他一直在劍室內被邯鄲稷單方面追打。或鼻青臉腫,或倒在光滑的木質地板上打滾,想站起來卻力不從心。邯鄲稷曾惡毒地形容說,他看起來就像只待宰的小豬似地在那兒掙扎。

「堂弟,其實你家已經從大宗裡分出兩代人,也可以自稱溫廣德,而不是受他大宗庶子驅使!你可知道,等你成年後,等溫大夫故去後,宗主就會毫不留情地剝奪你的封地,把你趕到國外去乞食!」

邯鄲稷此言,讓趙廣德身軀微微一震,他不由得將目光轉向十餘步之外,范、中行一黨子弟正在圍觀的另一場戰鬥,正是激烈之時。

看著身處逆境,卻一劍又一劍,奮力反擊的趙無恤,他忽然懷念起了在成邑時,親手烹飪庖廚的趣味。

滾燙的甜豆漿,鮮嫩可口的豆花豆腐,象戲棋盤上的落子無聲,蹴鞠場上與國人、與兵卒同樂時,那久違的汗水與快樂……

還有堂兄耐心教他射箭瞄準,拍在他肩膀上的手,以及說過的承諾。

無恤堂兄,那才是真正講孝悌之義的兄長,而不是邯鄲稷這個只會欺辱嘲笑他的惡人。

他低著頭,用因為驚嚇而略顯乾澀沙啞的嗓音低聲說道:「我叫趙廣德,溫地永遠是趙氏的小枝,是趙氏的臂膀。無恤堂兄說過,溫地是我的溫地,他有大志向,還是我知己……

邯鄲稷鄙夷的眼神漸漸化為了疑惑,因為胖乎乎的趙廣德居然一邊嘀咕著什麼,一邊彎下腰,撿起了那柄鈍木劍。

劍柄入手的那一瞬,趙廣德的嗓音徒然提高:「他的鴻鵠之志,豈是你這等小雀能夠明白的!?」

趙廣德的手腳繼續在顫抖,胖乎乎的臉上是大滴大滴的汗珠,卻輕咬舌尖驅趕恐懼。他回憶著小時候劍師教授的姿勢,雙腿岔開,兩手將木劍高高舉過頭頂。

「你……」邯鄲稷驚訝莫名,赫然發現昔日那個任他欺凌的懦弱小胖子,竟然變得高大了起來。

趙廣德本來就長得十分胖大,當他那總是縮著的脊樑挺直後,居然整整比邯鄲稷高出了半個頭,對方得仰目方能直視他那雙已經變得堅毅的眼睛。

趙廣德咬著牙關,念起了一首曾經聽過的秦風,努力讓自己不要再害怕:

「豈曰無衣,與子同仇!邯鄲稷,請試吾劍!」

……

而在公學清澈的泮池邊,另一場交涉也正在進行。

魏駒也穿上了劍士服,正捆紮手上護腕的錦繩,他抬起目光,看著前來求助的張孟談,說道:「素聞張子聰慧,必知那范氏不至於敢傷害趙子,何必驚慌?又何必讓我等去援救。」

此話讓張孟談微微皺眉,這魏駒,竟是一副打算袖手旁觀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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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劍擊之技

張孟談猜的沒錯,魏駒之所以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是因為他心裡有另一個打算。

在得知趙無恤並非好色夜宿女閭之人後,他對此人的感官又提升到了「吾之大敵」的層次上,心知趙無恤成年後對他的威脅,不下於范氏嫡長子嘉,以及中行黑肱、知氏次子瑤三人。

今日范、中行在劍室設局,魏駒略有耳聞,所以才和韓虎集結了泮宮中的魏氏、韓氏子弟於池邊,商量對策,不敢貿然進入劍室。

而趙無恤初入泮宮,沒有根基,耳目不通,所以吃了這個悶頭虧。

魏駒還攔下了呂行想去提醒趙無恤的打算,因為他心裡已經有了一個一石二鳥的計畫。

至少在泮宮內,趙魏韓三家聯盟是勢在必行的,敵人則是范、中行。他想做帶頭的冠首,這一點已經得到了韓虎的認可,但卻沒把握降服趙無恤和聰慧無比的張孟談。

所以,才有了眼前這一幅場景。

而那位韓氏的嫡子韓虎,此時正背對著眾人,穿雪白深衣,披著一身黝黑的及肩總發,優雅地坐於泮池邊擦拭著佩劍,說是此事任由魏子決定,便不再過問。

魏駒知道,韓氏雖然與趙氏親密無間,但對趙氏諸子卻有親疏之分。韓虎的打算和他一樣,都是希望趙無恤的勢頭被范、中行壓一壓,最好是狠狠地丟一次臉,從此在泮宮中,威望掃地,便只能唯魏韓馬首是瞻。

若是他此次的表現能讓上軍將趙鞅不滿,失去了競爭世子的資格,那就更妙了。

畢竟,魏駒、韓虎都希望自己的表兄伯魯和仲信上位,而趙無恤,現在已經成了趙氏世子之位最有力的競爭者。

魏駒正思索著自己的計畫,覺得完美無缺,卻聽到一身月牙白深衣,未穿劍士服的張孟談哈哈大笑起來,清朗的笑聲響徹池畔。

魏駒有些奇怪:「張子為何發笑?」

魏韓二人的小心思,哪裡瞞得過張孟談,他也不立刻揭穿,而是不急不緩地說道:「無他,笑魏韓兩家鼠目寸光爾,長此以往,汝兩家將在泮宮子弟的爭鬥中,一敗塗地!」

聽到張孟談這句話,一旁的呂行臉色微變,怒道:「豎子敢爾!你這是何意!」

魏駒臉色也有些陰沉,但他還是拉住了衝動的堂弟呂行,讓張孟談繼續說下去。

張孟談輕抿嘴唇,手籠著袖子,指節摸著裡邊那瓣桃花,他是個有急智的人,事態緊急,接下來的話,只能邊說邊想了。

幸而,他知道自己說話很慢,所以,有足夠的時間去想。

他緩緩說道:「其實,孟談不是為趙子擔憂,其曾獲祥瑞白麋,吉人自有天相,自然能化險為夷,還可以得到以一人敵眾,不落於下風的美名,反倒是魏氏,韓氏?嘿嘿,嘿嘿!」

他隨即冷笑不已,卻不再往下說了,目光掃過魏韓諸子弟,竟是滿眼的鄙夷和不屑。

除了魏駒和依然背對而坐的韓虎,在場所有人都被激怒了,紛紛拿起了木劍、佩劍,想要教訓這個狂徒一頓。

魏駒卻知道張孟談此人極為聰慧,語無虛言,他止住了眾人,收斂上方才無謂的態度,恭敬地行了一禮,說道:「我如何鼠目寸光,魏韓兩家又如何會敗,還請張子教我!」

……

劍室內,啪啪的木劍碰撞聲響徹屋中。

趙無恤頭上的汗水一滴滴落下,浸濕了玄色的劍士服。

「太強了。」他心想,方才,他和范禾已經經過了幾次你來我往的較量,木劍數次對撞,但都是一擊便退。

在這些試探中,他覺察到,范禾的劍術的確很強,幾乎已經超過了他手下最強的劍士羊舌戎。

看來,方才被范禾一下就斬斷了自己的佩劍,並不算意外,而是真功夫的體現。因為即便兵器鋒利,也要斬准關鍵受力位置,才能將銅劍像切竹片一樣破開。

對方也只是個才十四五歲的少年啊,自己這些同齡的敵手,真心不能小覷之。

現在,應該怎麼辦?

最初的試探差不多結束,范禾已經摸透了趙無恤的劍術水平,若再攻擊,便是瘋狂的虺蛇撕咬!

所以,不能再等了!必須先發制人!

他的雙手握著木劍柄,舉起平肩,身體微弓,緩緩朝左邊踏出一步。

而對面,范禾則單手握著木劍,側身平舉齊胸,見無恤的動作,他態度輕蔑,也朝右微微挪動。

但這次對峙沒有持續多久,卻是趙無恤搶先進攻。

他繼續朝左做了個假動作後,身體猛地朝反方向一傾!大踏步而出,接著前進發力,雙手推劍呼嘯刺去。幾乎是同時,范禾眼中精光閃爍,滑步前衝,擰身發力,左掌推右拳,竹劍也急刺而出!

嗖!兩把初速度極快的木劍跨破空氣,像兩條毒蛇般,奮力朝目標游去,想咬下致命的一口。

然而,無恤手中短劍卻完全刺了個空。

兩人如同蜻蜓點水般接觸了一瞬,隨即再次散開,看似沒有變化,但是……

兩人方才交手的地點,有一條玄色的錦帶,以及數根被劍風劃斷的黑髮緩緩飄落。

原來,范禾的木劍則已經在無恤頭頂上方數寸重重地劃了一下,頓時將他扎總發的玄色錦帶劃斷,黝黑的頭髮披散而下,也擦得無恤頭皮火辣辣的疼。

還好,沒被直接打中腦門,不然此刻他恐怕已經暈過去了!

「范子一勝!」中行黑肱也不在沉默,而是拊掌叫好。

方才他還在皺著眉觀看,范禾放棄了事先說好的計畫,自縛利器,拋棄唾手可得的完勝,讓中行黑肱很不高興。但倆人地位等同,只是合作關係,他也沒辦法強行命令他。

不過,現在他的眉頭稍稍舒展,因為看得出來,范禾勝局已定!

范、中行的少年們見狀,也不住地叫囂起鬨。

趙無恤後退半步,心驚不已,他劍術不比箭術,並不是很出眾,在成邑雖然和羊舌戎、王孫期、田賁等不同風格的人較量過,但勝率卻不高。如今面對范禾,居然感覺看不透對方深淺,這是倆人劍技差距很大的標誌。

「再來!」他卻越挫越勇,一擊不勝,再來一擊。

樂符離去搬的救兵還未到來,他沒有其他辦法脫身,現在只能堅持,只能勝利!否則,若是被強行羞辱一通,簡直是無面目見趙鞅和泮宮諸子了。

他又不是能忍胯下之辱的韓信!而是驕傲的卿族子弟,是純粹玄色的有匪君子,任何污點都將影響他在泮宮中的地位,影響他未來的大業。

無恤心中默默向趙氏先祖祈禱,別灰心,這樣的比武偶然性太多了,並不單單靠技巧,還有希望。

於是他換了一個握劍姿勢,深吸了口氣,很快再次進入狀態。

范禾也冷笑著換了一隻手持劍,正面大開。

破綻!對方的狂妄也是一種機會。

這一回,無恤不再做多餘的動作,而是突然疾速踏步,手中的木劍以刁鑽的角度刺向了范禾!

但范禾的嘴角卻露出了一絲冷笑。

「趙子,你的破綻,太多了!」

一旁眾人看得眼花繚亂,只見當兩人的劍再次錯身而過時,動作並不大,但其中一人發出了一聲悶哼,隨即再次抽離了身體。

是誰受傷了?少年們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不斷尋找。

「范子,你的肩上……」有各眼尖的少年失聲叫了出來。

范禾微微偏頭,他發現,自己右肩膀上,居然多出了一條白痕!

這是木劍擦拭留下的痕跡,是趙無恤的手筆!

它留在范禾藍色的劍士服上,像是飄在藍天上的一絲雲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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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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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莫如兄弟

看著自己肩上那道白痕,范禾不由得有些驚訝。

「居然真的能近吾身?」

不過,他露出了一絲冷笑,目光孰視趙無恤。他的手掌方才隔著木劍,卻能敏銳地覺察到觸感,知道自己也不是無的放矢。

果然,另一邊,趙無恤卻更不好受,他捂著胸口,表情痛苦,嘴角甚至滲出了殷紅的鮮血。

那聲悶哼,正是他發出的,范禾的木劍,方才已經重重地點在了他的胸口!算起來,還是無恤輸了,如果雙方手裡拿的真是真正的利劍,他早被一劍透胸而死!

「范子二勝!」中行黑肱微微點頭,眾少年再次為範禾喝彩。

趙無恤已經氣喘吁吁,好容易才將喉頭的腥甜忍住,三戰兩勝,若再敗一場,就徹底輸了,他勝利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該怎麼辦才好?

就在這時,耳側卻傳來了重物倒地的巨大聲響,圍觀的范、中行一黨子弟也紛紛扭頭過去看了看,發出了驚訝的籲聲。

趙無恤眼角餘光瞥向那裡,卻見到了意想不到的場面!

……

在人牆之後,趙廣德和邯鄲稷倆人站開三步的距離,也在進行一場對持。

趙廣德拚命回憶他從小又怕又厭的劍技之術,回憶著劍師教劍的模樣,雙手把木劍高高的舉過了頭頂。

這個動作煞有其事,讓邯鄲稷有些疑惑,他把雙腿岔開,木劍小心滴護於胸前,隨後當他看見趙廣德的步履虛浮時,就又放下心來。

「幾年未見,你的劍技似乎沒什麼長進,馬步都扎不穩,還想耍劍?」

趙廣德沉默不語,他直直地閃身衝向邯鄲稷,一邊奮力將手中木劍下劈。

邯鄲稷這回完全放心了,在木劍劈來時讓開了身體,小胖子的劍斬空,砍到了地板上,砸出了一個明顯的凹槽,這真要是擊中了人體,一個折骨之傷是免不了的。

「愚!」邯鄲稷搖了搖頭,靈活的他已經繞到小胖子身後,用木劍輕敲了一下趙廣德脊背,像是在埋首耕地的牛犢身上抽了一鞭子。

「劈斬要花費刺擊的兩倍力量,卻只能造成刺擊的二半之效,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是頭不會用劍的小彘!你說,你如此無能,卻為何要這麼為那賤庶子賣命?」

小彘,是邯鄲稷當年給趙廣德取的綽號,意在嘲笑他肥胖笨拙。

「為何?因為於今之人,莫如兄弟!」

喘著氣說了這麼一句後,趙廣德笨拙地扭身,單手用木劍橫掃過去。邯鄲稷身體往後一厥,剛好讓他的劍從肚子前數尺劃過,隨即又繞到他的背後,用木劍敲了一下小胖子的手肘,使其吃痛。

「你背對我,就用橫掃之技,氣力根本傳不過來,真是蠢笨難當,劍師當年教的,都忘了麼?」

他說完,便又用誇張的挑逗動作,接連刺了趙廣德幾下。

這時候,陸陸續續有少年轉過頭看觀看,看見如同狸奴戲耍肥胖碩鼠一般的堂兄弟兩人,不由得發出了嗤笑聲。

趙廣德喘著粗氣,這些笑聲,他一點不陌生,從小到大不知道聽了多少:其他卿大夫對溫地一系的嘲笑,對他那個懦弱父親的嘲笑,同齡人對他身材和文武不精的嘲笑。

此時的邯鄲稷越發得意,他朝後退了兩步道:「照以前,你這小彘挨了這麼幾下,應該跪地討饒才對!你已經必輸無疑,向我稽首而拜,便能免受皮肉之苦!」

趙廣德緊緊握著木劍,他想起了半月前,在靶場的比射,當呂行於八十步外連中五元後,包括他在內,所有人都以為趙無恤必輸。但不是,當時他負責敲擊缶聲,看著趙無恤還以淡然的笑,開弓將局面一一搬回,那情景簡直是熱血沸騰。他自己也渴望那種勝利,卻只能在夢中擁有,一旦醒來,便只能對著自己無用的肢體蔚然嘆氣。

一念之下,雖然只有一瞬間,但趙廣德之前的恐懼和害怕,都已經消失了,他依然討厭疼痛,但卻更想給對方製造一次疼痛!

「你休想!」趙廣德喊完這一句後,悶頭向邯鄲稷發出了最後的一次衝鋒,依然是直愣愣地,毫無技術含量可言。

邯鄲稷看著這破綻百出的攻擊,輕蔑地繼續想閃開,再用木劍好好戲弄下小胖子,讓他在劍室眾少年面前出盡醜態。

誰知,趙廣德這次卻從善如流,沒有劈斬,而是將劍斜斜地刺了過來!

邯鄲稷方才得意而忘形,這會卻大驚失色,堪堪讓開了木劍,接著卻突然感到一股巨力勒住了自己的腰!

原來這一次,趙廣德吸取了教訓,沒有隨著劍一起衝過頭,而是果斷撒手棄劍。

他一扭頭,就開張雙臂抱住了邯鄲稷!整個身體的力量都壓了上去,將他重重地撲倒在地!發出了巨大而沉悶的聲響!

扭頭觀看的眾少年發出了驚訝的籲聲,也將趙無恤、范禾、中行黑肱的目光吸引了過來。

「撒手,快撒手,你這只小彘!」邯鄲稷被趙廣德死死壓著,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他握著手上的木劍,死命地拍打在趙廣德脊背上,接觸到皮肉後,發出了啪啪聲響。

然而趙廣德忍著疼痛,手上繼續發力,邯鄲稷臉色憋得通紅。

中行黑肱見自家表侄受難,便指揮道:「劍技不能動手腳,他已經違規了,二三子!還愣著幹什麼?快去將他搬開!」

一眾少年領命,兩三個人去揪著趙廣德的劍士服或者腿腳猛拉,但他卻依然死不松手,反倒越勒越緊,讓邯鄲稷都快喘不過氣來。少年們又用腳踹,拳頭如雨點般砸在趙廣德寬闊的背上,也依然無效。

「愚!」

中行黑肱氣惱,見表侄如此狼狽,自覺臉上無光,便親自過去,一把搶過旁人的木劍,高高舉起,在趙廣德頭上狠狠地來了一下!

嗡……

趙廣德只覺得後腦勺有劇痛傳來,震得他腦袋一麻,耳朵嗡鳴一片。

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終於放開了邯鄲稷,踉踉蹌蹌地直起了身子,卻感覺天旋地轉,腳下失去平衡,頓時跪倒在地。

中行黑肱看著脫困後,像一條擱淺的魚般吐著舌頭呼吸的邯鄲稷,暗惱不已,他正要轉身,卻發現自己的衣角被人拉住了。

是趙廣德伸出了手,阻止中行黑肱離開。

之前那一下敲破了趙廣德的頭皮,慘紅的鮮血從頂上流下來,涓涓細流淌到臉上,像極了諸侯冠冕上紅線串成的旒珠。

「還不倒?」

中行黑肱煩不勝煩,他轉身又朝趙廣德胸前踹了重重一腳!

趙廣德終於倒下了,他仰面朝天,呈一個大字,卻維持最後的神智,側著臉朝趙無恤的方向看了一眼,露出了憨厚的微笑,口中喃喃說道:「堂兄快走……」

隨後,便兩眼翻白,頭一偏,失去了意識,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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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不棄親暱

趙無恤瞋目!

因為趙廣德這麼一鬧,方才被范、中行一黨團團圍住的人牆,已經有了不少空隙,以他的身手,足以搶門而出。

可事到如今,無恤又哪能扔下趙廣德一個人逃走,他看著一動不動的堂弟,手裡的木劍越握越緊。

沒想到,他真的沒想到,一向懦弱的小胖子,居然會為了自己,做到這種程度。要知道,以往趙廣德,可是個連劍都握不穩,與人衝突時,只會縮著頭細聲細語討饒的懦弱孩子啊!

他感動得眼眶微熱,而熱血也正在朝頭上湧,之前對趙廣德那份利用的心思漸漸淡去,交替為真正的兄弟之情!

前世上學時,課後打群架的情景一一浮現。

要是有人揍了你兄弟,該怎麼辦?

當然是拎起板磚,幹他丫的!

……

范禾也在看著趙廣德的方向,心中好笑不已,他指著人事不知的趙廣德嘲弄道:「羞恥啊,今日劍室裡,風頭可都被你們趙氏三人佔盡了,真是兄悌弟孝……哈哈,不過,你休想逃!」

他回過頭,打算攔截住通向門口的方向,卻見趙無恤並未踏出半步。

「怪哉,你居然不走?」

無恤沉默不語,乘著范禾說話的間隙,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腳下飛快,繞著曲線朝范禾衝了過來,雙手握著木劍,高高舉起!

「越打越退步了,難道你沒聽到邯鄲子方才說的,劈不如刺麼?」

范禾預判了趙無恤接下來的動作,大概是想以劍身劈斬自己的左側,於是便朝左邊推手突刺。

然而!

趙無恤這次的目標卻不是范禾本人,而是他的武器!

他變招極快,猛地一揮劍,如同後世棒球手的揮擊,直接打在了范禾的木劍上,角度之巧,用力之大,發出了「啪」的一聲脆響,兩把劍一齊脫手飛出。

而他整個人也乘著這個間隙,突進到范禾的跟前。

范禾木劍脫手,肢體微麻,有些發愣,剛想說點什麼,剛轉頭,一個堅如銅鐵的拳頭已經貼到了他的臉上。

「沒人告訴你,反派話多就會死麼?」

轟!趙無恤手上發力,一拳便將范禾打翻在地!一顆帶血的牙齒迸出牙槽,飛得老遠。

接著,無恤整個人騎在他身上,揪著衣襟,拳頭高高舉起,狠狠落下,朝著范禾臉上一下接一下,拳拳到肉。

「范子!」一旁的少年們顧此失彼,忙著去看趙廣德那邊,一回頭,只見范禾已經被揍趴下了。

他們不由得失聲叫道:「你違規了!劍技不得使用拳腳!」

趙無恤停手了,卻不是因為這聲喊叫,而是范禾已經被揍成了豬頭,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規矩?他心中冷笑不已,范、中行一黨在劍室中設伏暗算自己時,可守規矩了?中行黑肱,邯鄲稷方才毆打堂弟趙廣德時,可守規矩了?

前世還是中學生時,經常參與聚眾打架,哪一次不是說好的要守規矩,讓當事人單挑,最後都發展成了群毆械鬥。

放大了說,中行氏弒殺晉厲公,范氏暗算欒盈,可曾講過規矩?

去他娘的規矩!

我只知道,你若傷我兄弟袍澤!便如同仇寇!

既然玩劍技鬥不過范禾,趙無恤就學田賁那種惡少年無賴的打法了,攻你下盤,直接打臉,朝身體柔軟部位招呼。否則,還得束手認輸不成?

無恤也不說話,他虎躍起身,撿起木劍,閃過了幾個想攔截他的范、中行之黨少年,便朝門口跑去。

「快去攔住他!」中行黑肱氣急敗壞地指揮著,他感覺自己完美的計畫全亂了。

然而趙無恤只是虛晃一槍,只見他跑到牆邊,猛地躍起,腳蹬在牆上,如鷹隼撲食般反跳,借助那股反蹬的力量將緊追不捨的三四名少年一起撞倒。又乘著他們未起之時,馬不停蹄地換了方向,徑直朝趙廣德處奔來。

這一出聲東擊西之計用的很不錯,現在那裡就剩下中行黑肱一個戰鬥力,邯鄲稷則跪倒在地,摀住肚子痛苦不已,方才趙廣德猛勒他的腰腹,大概是傷到脾胃了。

中行黑肱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情形,怒不可恕,但又見趙無恤紅著眼,來勢洶洶,他長於陰謀,短於劍技,不敢與他拚命,只得拽著邯鄲稷讓開了幾步。

中行黑肱這回猜得沒錯,趙無恤的目標的確是趙廣德,方才連續遭到三次重擊,他現在依然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無恤單膝跪下,用顫抖的指節去試探其呼吸,略為放心。

呼吸雖然微弱,但至少還活著,他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此時,劍室內的十數名少年已經再次圍攏過來,范禾也被扶了起來,臉上青紅醬紫一片,一隻眼睛也腫了,另一隻則惡狠狠地盯著趙無恤看。

趙無恤握劍起身,擋在了趙廣德面前,冷眼與眾人對峙,此刻,他已經徹底打得起了凶性,渾然不懼!

「賤庶子,今日必不讓你好過!」中行黑肱剛要下令將趙無恤捉住,好好教訓一頓,但劍室的門,卻猛地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

魏駒還是沒想通,自己究竟是怎樣被張孟談說服的。

方才在泮池邊上,張孟談如同一位夫子般,先給他們說起了楚文王「借蔡滅息」典史。

張孟談背著手,在池邊侃侃而談道:「諸位當知道,在南方江漢以北,有蔡國,有息國,都臨近楚國,視之為大敵。昔蔡哀侯娶於陳國,息侯亦娶於陳國,是為連襟親暱,一如今日泮宮中,魏韓趙三家一般。」

「然蔡、息因為一女子息媯而構難,息侯使行人謂楚文王曰:請伐我,吾求救於蔡,而楚可以伐之。楚子從之,蔡哀侯援息,於是楚軍大敗蔡師,俘蔡哀侯。」

「而蔡哀侯恨息國背棄信義,以息媯絕美,告知楚文王。故楚文王又滅息,獲息媯而還,納為夫人。」

魏駒等人微微點頭,因為息媯的名氣,所以這個故事極其著名。

「旁觀者清,在孟談看來,魏、韓、趙在泮宮之中的勢力,尚不如中行、范兩家,就如同息、蔡不如楚國。」

張孟談的話雖然不緩不慢,卻極有說服力,彷彿不是為趙無恤來遊說,而是衷心為魏韓兩家考慮一樣。

「然而今日趙子有難,二位卻背棄親暱,反倒希望仇寇削弱趙氏,殊為可笑。這好比當年息蔡內鬥,便宜了楚國一般,這種獻兵刃於敵手的事情,不是目光短淺,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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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攪動全局
……

魏駒臉色一紅,他的確想借范、中行兩家之手,壓一壓趙無恤的銳氣,沒想到卻被張孟談當場看穿。

聞言,背對而坐的白衣少年韓虎,也已經停止了擦劍的動作,靜靜地聽著。

魏駒猶豫不已,他感到有些後悔,就不該讓張孟談當眾開口來著,此人的辯才和煽動實在是太可怕了,他日若是被趙無恤所用,必為勁敵!

他又不由得暗嘆,自己這邊雖然武有呂行,文有令狐博,但麾下依然還缺少一個智謀之士啊。不知道,要如何招攬,才能讓張氏,讓張孟談入甕?

但後悔已經無用,輿情沸騰之下,魏駒知道,自己必須表態了。

於是他輕咳一聲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允了張子之請,魏韓趙三家本是世交親戚,怎麼坐視趙子受辱!」說罷狠狠地拍了一下石質欄杆。

他這話說的大義凜然,滿臉的義憤填膺,彷彿剛才的推脫從未發生。

「韓子,你意下如何。」

「可……」韓虎收劍入鞘,站起身來,雖然只答了一個字,但已經表明了態度。

於是當魏韓兩家七八名少年小心翼翼趕到劍室外時,正好看到樂符離和趙無恤的騎從虞喜,正在將守門的兩個范、中行黨羽擊翻在地。

樂符離方才光著腳跑回劍室後,發現門外已經被守上了,一轉頭,遇上了虞喜,便和他配合著放倒了把門的,這會見援軍來到,驚喜交加。

「張子,你可算來了!魏子、韓子,快些進去吧,裡面已經打鬥多時,恐怕……」時間已經過去半刻,他覺得趙氏君子凶多吉少。

魏駒暗暗得意,他也認為,拖了這麼久後,趙無恤肯定撐不住,或許已經被人羞辱了一通,那就太妙不過了。

於是他面露焦急,大手一揮:「打開劍室大門,進去救援趙子!我魏趙親暱,怎能袖手而旁觀!」

雖然做足了姿態,但是,魏駒可不想打架,他只需要扮演一個救危扶難的角色,讓趙無恤、張孟談感激涕零,並在泮宮中向他低頭。

當劍室大門緩緩開啟後,眾人卻赫然發現,裡邊的確是一片狼藉。

但一身玄色劍士服的趙無恤卻精神抖擻,他長發披灑,正站直了身體,護著身後的趙廣德,與將近十數名少年對峙。

而范、中行一方的范禾,已經被打得不成人樣;邯鄲稷,臉色鐵青,還在嘔吐不止,另外幾名少年也灰頭土臉。

魏駒大駭,瞧著情形,難道說,這趙無恤真的做下了以一敵十的事情?

將劍室裡面的情形掃視一眼後,他暗道自己來的及時,若是被趙無恤就這麼脫困跑出去,恐怕今後在泮宮中,名聲還會更加響亮。

信而勇,是少年人最為佩服的特質,上一次趙無恤和呂行比射,已經讓他在泮宮中打下了一定的基礎,是個人提起「十步之遙」,都會豎起大拇指。

而魏駒要防止的,就是趙無恤利用這一點,將泮宮人脈都拉到他那邊去。

張孟談見趙無恤沒什麼大礙,也不怎麼急,他拉過虞喜和樂符離,在他們耳畔輕輕說了一句什麼。樂符離對張孟談信任至極,自然首肯;而虞喜知道此人是君子之黨,也是要努力招攬的角色,同樣頷首應諾。

劍室大門開啟後,范、中行諸子留了兩人防備著趙無恤,其餘人也轉過頭來與魏、韓對峙。

中行黑肱臉色並不好看,至此,他的計畫全亂了,目前看來,敵我態勢均等,還是見好就收為妙。

正想著,卻是對面的魏駒先踏出了一步,拱手道:「中行子,范子,俗言道,以和為貴,今日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放過趙子一次吧……」

此刻,魏駒打算扮演弭兵者,也就是講和者的角色,撈取威望,這樣一來,趙無恤自然就成了被他挽救的弱者了。

若是以范禾的性格,自然是不會幹的,但此時還是中行黑肱做主,他掂量態勢後,微微點頭。

既然兩人不謀而合,他也朝前站了一步,說道:「魏子說的沒錯,這的確是場誤……」

一句話還沒說全,卻見對面人群中,有一把木劍徑直拋了過來,扔的極有準頭。中行黑肱猝不及防,被劍身砸在鼻樑上,發出了唉喲一聲痛呼,鼻血濺出足足有三尺遠。

「二三子,勿遲疑,快上!」魏駒這邊,卻是樂符離高聲吆喝了一嗓子,持木劍帶頭衝了出去。魏韓諸子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兩相對峙,他們本來就很緊張,有人帶頭,也昏頭昏腦地跟著前行。

「竟然偷襲,卑鄙!二三子,快給我打!」范禾也很配合,他氣急敗壞地腫著臉嘶喊,論人數,他們這邊還是要多出幾個的。

「究竟發生了何事?」魏駒懵了,他一下子就被眾人撂在了身後,頓時傻了眼,他只想以恩人及和解者的姿態救下趙無恤,不想開打啊。

但混戰已經開始,拳腳相加下,想要將雙方分開是不可能的了,除非其中一邊先倒下認輸。

嘭!失神間,魏駒也挨了一下,疼得不行,他怒從心起,事到如今,只能開口罵娘了。

「爾母婢也!竟然打乃公!阿行,毆之!」

隨著魏駒、呂行等加入戰團,雙方這回徹底鬥到了一起,一時間,劍室內亂成一團。

畢竟,平日裡裝的再怎麼深沉,事到臨頭,都只是十多歲的衝動少年郎。

旁觀者清,趙無恤卻看得分明,方才那把偷襲中行黑肱的木劍,卻是他的騎從虞喜悄悄扔出來的。他也真有膽色,居然敢做出傷害卿子的事情來,若是被士師拿住,這已經是斷手之罪了。不過此時,虞喜已經悄悄退出了門外,這場鬥毆,不是他能公然摻和的。

再看張孟談,這個攪動了全局的人,依然白衣飄飄,不染於塵。他在這紛亂的局面下,面不改色,只是靜靜地靠在一個角落裡,看著掌心處一瓣粉紅的桃花,若有所思。

趙無恤心中瞭然,這些魏韓兩家的援兵,甚至虞喜方才的作為,都是張孟談的妙計吧。

要知道,此人也才十五六歲年紀,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奇才,趙無恤更加堅定了籠絡的決心,只是,如今算是欠下他一個大大的人情債,不好還啊。

一唸過後,趙無恤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趙廣德,也將木劍橫於胸前,朝已經廝打成一片的戰局裡衝去,目標直指方才痛下狠手的中行黑肱!

……

三月十五日,北郊的泮宮處傳出了一個大新聞,成了新絳國人們在朝食後津津樂道的事情。

據說今晨,泮宮發生了一場特大鬥毆,五位卿子,二十多個大夫子弟,不知是因何事起了爭端,在劍室內拔劍相向。如此高規格的械鬥,可是晉國歷史上罕有的事情,在場的師、吏們阻止不能,只得向外求援,甚至還驚動了司寇官署的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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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
Crawler | 2017-9-7 00:44:22

第99章 勇於私鬥
……

等到公族大夫、庶子大夫等人得知消息,趕回去制止時,已經晚了,整個劍室幾乎被掀得底朝天,地板上橫七豎八躺滿了人,哀鳴不絕於耳。

好容易讓虎賁將還糾纏在一起的眾少年分開,仔細清點過後,發現有三人重傷,其餘人輕傷。連四位卿子都無一倖免,尤其中行黑肱和范禾傷的最為慘烈,只有未直接參與打鬥的韓氏子毫髮無傷。

不幸中的萬幸,是這次械鬥只是用木劍對打,沒人瘋狂到拔出開刃的青銅劍決死。

沒有死人就好啊,庶子大夫籍秦心有慼慼,尤其是五位卿子,隨便一個出了任何意外,都是無法交代過去的大事,搞不好,還會引起晉國政壇動盪,甚至激起國內戰爭。

他可不知道,最初時,氣急敗壞的范禾的確要拔出那把吳式長劍「獬豸」,去擊殺揍了他一頓的趙無恤。但樂符離認識捧劍的少年劉處父,揪著他恐嚇了一聲,讓對方想想拔劍殺一卿子帶來的後果,謹慎的劉處父居然違了范禾的命令,抱著劍不知道跑哪去了。

這只是混戰中的一個小插曲,鬥毆被制止後,接下來就要想想如何善後了。

按照晉國刑律,私鬥者要罰為更卒,勞役一月,但在場諸子雖然年紀不大,卻都是晉國卿大夫家的子弟,這種處理方式顯然是不可能的。尤其,本應該重懲的首禍者,正是趙、魏、韓、范、中行五家卿子。

公族大夫、庶子大夫、司寇署的士師們沒商量出個結果來,滿臉無奈,對這五人,只能輕拿輕放。於是就決定,先將雙方分開安置,尋了潰創醫來為他們治療包紮,同時供應著酒水飲食。

至於如何處置,還是先去請示了留守都城的知、中行、韓三卿再說吧……

當然,市井匹夫們最關心的事情,莫過於這次鬥毆到底誰輸誰贏。關於這一點,傳聞就不太一致了,有說是范、中行兩家子弟把趙魏韓打得潰不成軍,又有說魏韓兩家輕鬆獲勝。

更流行的說法是,趙氏庶子無恤被團團包圍,卻能堅持一刻鍾不敗,並重創多名對手,以一敵十。

對這些個傳言,究竟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只能見仁見智了。

不過,繼「十步之遙趙氏子」「過門不入趙氏子」的綽號後,趙無恤在新絳年輕貴族的圈子裡,又多了一個「以一敵十趙氏子」的稱呼。

……

泮宮中,一處專門為趙、魏、韓三家少年安排的廳堂。

趙無恤正跪坐在內室裡,眼睛盯著躺在竹蓆上,依然昏迷不醒的趙廣德,一名穿著細麻布服飾的潰創醫正在為他檢查身體。

那醫生一會翻一翻趙廣德的眼白查看,不時又為他把脈,搖頭嘆息不已。

趙無恤看著小胖子有些慘白的臉,加上那潰創醫的樣子,不由得有些擔心。

他身體前傾,焦急地問道:「醫者,吾弟的傷可有大礙?」

那潰創醫正讓助手掀開趙廣德的頭髮,用針和羊腸線縫合傷口,他頭也不回地說道:「並無大礙,只是頭顱遭遇重擊,破了皮,暫時昏了過去而已,傷口已經縫合,休息幾個時辰,便能醒來,請君子放心。」

「那醫者為何搖頭?」

「我是嘆息卿大夫子弟在這泮宮之中,居然大打出手,做出市井匹夫的勾當來,實在是有辱斯文。有匪君子,貴在忍讓,此次幸虧沒有出人命,還望君子謹記。」

「受教了。」

「小人告退。」說完,他便收拾好木匣,走了。

無恤鬆了口氣,又在裡面守了一會,為趙廣德換了下敷在額頭的熱葛巾,這才起身舒展了下腰肢,這一拉扯,身上的幾處傷口又開始疼了。

方才的混戰中,他朝中行黑肱等人又下了不少狠手,可自己身上也挨了幾下。打完架後,就忙著照看趙廣德,連傷口都沒顧上包紮,這會,還得出去處理一下。

走出室外,卻見魏韓之黨的眾少年圍坐於蒲蓆之上,交杯接盞。他們畢竟比對方少了幾人,所以無人不掛綵,初時覺得疼痛難忍,此時喝了幾口酒,膽氣橫生,便相互炫耀起自己的傷口來,眉飛色舞,彷彿這是貴重的玉組佩一般。

他們還在討論,在他們到達劍室前,趙無恤是如何在十多人圍攻下,堅持一刻鐘而不倒,還能重創對方數人的。

趙無恤輕咳一聲後,眾人的目光便齊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像是在對他行注目禮一般,其中意味不一。

春秋貴族尚武,少年人性情好鬥,佩服打架厲害的壯士。這一點上,無論前世今生,無論是春秋還是現代,都沒什麼太大區別,這就是人類尊崇強者的共性。

「趙子身上的傷還未處理,先喝口酒解痛吧。」

卻是身後傳來了一聲清泠的聲音,似曾相識。

無恤回頭一看,見說話的人修七尺有餘,一襲白色深衣,黝黑的長發披在肩後。其形貌昳(yi)麗,面如冠玉,黛眉如畫,丹鳳眼桃花眸,是個標準的美人兒,大概十四五歲年紀。比他屋內的侍女薇還要勝過幾分,只比季嬴要差上一些。

這人動作優雅,風神曼妙,挽著長袖,遞給了趙無恤一個紅色的漆盞,無恤接過後,見裡面是有些渾濁的薄酒,盞底部用黑漆篆著「君幸酒」三字。

「多謝……」

趙無恤在之前的混戰中,也被人用木劍在腦袋上招呼了一下,這會眼睛有些花,詫異地打量了此人一眼,下意識地覺得是個女人。當然,如此美貌和優雅,決不可能是隸妾之流,這年頭女子在同齡異性中拋頭露面實屬常事,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姐妹前來探望?而且那清泠淡雅的聲音,像在哪裡聽過一般。

他雙手捧著酒盞,先恭敬地朝著眾少年敬了一杯,口中道:「醫者說,吾弟並無大礙,此次有勞各位相助了,無恤銘記於心。」

他隨即一飲而盡,亮出盞底,眾少年也都紛紛起身回禮,態度恭謹,口稱「不敢」。

無恤在席上自尋了一處空位坐下,身邊正巧是面色有些不豫的魏駒。

無恤側頭向他詢問道:「世兄,那是誰家淑女?」

「淑女?在哪?」魏駒還沒反應過來。

「就是那位。」趙無恤朝那已經跪坐在席上另一端的白衣美人一努嘴。

「噗!」魏駒本來對今天的計畫被各種意外攪黃,正鬱鬱不樂地喝著悶酒,聽聞此言,一陣笑意從小腹湧動,便將一口酒水,全噴在了他下席的樂符離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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