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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夜襲夏亭

    清晨,徐十三、韓壽和呂明星三個隊正各帶著兩個機智靈活且隨機應變能力很強的義軍兄弟走進了李風雲的屋子。

    這是李風雲特意交待的,出去打探軍情的斥候所必需具備的素質和能力,與過去打劫前派出去“探風”的小賊完全是兩回事,他要親自審查並傳授相關技能。

    陳三先生對此也很好奇,特意早早趕來旁觀。

    李風雲的審查手段讓幾位義軍首領“大開眼界”。先是親自下場過招,查驗這些備選斥候的身體素質和武技,接著便是一系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刺探經驗和技巧,然後是考察他們在特殊情況下的臨機應變能力和團隊合作能力,最後便是傳信暗語和傳信秘牌的使用。傳信秘牌的製作需要時間,倉促間肯定來不及了,但暗語肯定要學會一兩套,這是斥候傳遞機密之必需。

    待李風雲的審查和傳授結束後,這六人也就成了義軍的第一批斥候,並奉命火速下山趕赴夏亭、永城打探軍情。

    =

    韓相國嚴重低估了李風雲,對李風雲的凌厲“出擊”措手不及,短期內根本拿不出妥善之策。

    李風雲在芒碭山等了兩天,沒有等到韓相國的任何回應,而夜襲夏亭的準備工作卻異常順利,一切均已妥當。

    李風雲斷然下令,即刻下山,發動攻擊。

    這天,義軍於黃昏時分抵達碭山的西南邊緣,再往前便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依這段時間的訓練慣例來看,他們將在稍事休息後,掉頭返回張飛寨。然而,入暮之後,將士們驚訝地發現,白髮帥竟帶著他們走出了芒碭山,沿著鄉間的羊腸小路,向通濟渠方向急速行軍。

    將士們頓時興奮起來,要打仗了,終於要幹一票大買賣了,天天貓在山溝裡慘遭白髮帥虐待的日子終於熬到頭了。有人忍不住好奇,便三三兩兩的竊竊私語,互相猜測是劫掠大渠上的船隊還是攻打某個有錢人的莊園。隊正、隊副們馬上做出警示,嚴禁說話,神態十分嚴厲。這更堅定了將士們的猜測,個個士氣高漲,不知不覺間行軍速度大大加快。

    什麼時候輪到盜賊們揚眉吐氣了?就是這一刻,一百多號人跑去殺人越貨,具備壓倒性優勢,心情之爽可想而知。

    戌時正前後,隊伍抵達睢水河。這裡不是渡口,卻停泊著四艘漕船,而右隊隊副郭明帶著七個水手出身的義軍兄弟正在河邊相迎。

    李風雲讚賞點頭,對郭明及他的手下道了幾句辛苦,承諾給予重賞。他既不問船隻從何而來,也不問此事辦得是否順利,他只要船,船有了,就說明郭明把事情辦成了,既然辦成了,那就完成了任務,該賞就賞。

    郭明卻不敢託大,白髮帥既然信任自己,委自己以重任,擺出拉攏示好的姿態,而自己在義軍裡又沒有多大勢力,在芒碭山更是一個小水賊,理所當然向強者靠攏,所以他不管李風雲是否會詢問,他都要主動把劫船的經過詳細告之,一則尊重白髮帥,向白髮帥表明效忠的立場,二則一旦其中出了什麼紕漏,也好及時補救。

    郭明站在李風雲的身邊,述說了一下劫船經過。船上的人都沒有殺,船上的貨物也都扔河灘上了,說好了借船,水手也藉,若是不答應,便殺人越貨。

    郭明的述說簡明扼要,主次分明,條理清晰,遠非一個大字不識的卑賤水手所能做到,這頓時引起了李風雲的注意。江湖之上,果然不乏能人異士,眼前這個郭明肯定有故事。

    李風雲上下打量了郭明幾眼。郭明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或許因為常年行船風餐露宿的原因,他的皮膚黝黑,體型削瘦,肌肉結實,尤其兩隻手臂,異常粗壯,一張顴骨高聳但棱角分明的臉上長著一把濃密的短鬚,一雙略顯細小眼睛裡總是露出謹慎戒備之色,這顯然與他行賊水澤整日藏匿的經歷有著直接關係。

    “人,為何不殺?”

    “旅帥有令,不得濫殺無辜。”郭明恭敬回道。

    李風雲轉目望向他,微笑搖頭,“為賊時,你可曾濫殺無辜?”

    “凡官賊,必殺!”郭明毫不猶豫地說道。

    “官賊?”李風雲沉吟著,若有所思。

    吃官家飯的人,未必都是為虎作倀的兇惡之徒,但只要吃了官家飯,就要做官家的事,而官家的事一旦危害到平民的利益,被平民所憎惡和仇恨,則必然形成對立乃至仇殺。郭明的故事,或許就源自官家對他的傷害。何時開始,本朝官府開始為普羅大眾所仇恨?是從山東高齊、江左陳國滅亡,山東人和江左人做了亡國奴開始?抑或,從今上繼位,大興土木、西征東伐,窮盡國力,一次次損害到平民的切身利益開始?

    郭明看到李風雲沉吟不語,心裡忐忑,小聲問道,“那些人,是否應該殺了?”

    李風雲搖頭,大義凜然地說道,“我們是義軍,舉的是義旗,行的是仁義之事,是替天行道,是為民除害,是劫富濟貧、扶弱濟困,豈能濫殺無辜?”

    郭明頓時放下心來,伸手相請,“旅帥,這便過河。”

    =

    午夜時分,隊伍接近了大運河,接近了夏亭,隱約能看到在黑暗中搖曳的朦朧而昏黃的燈光。那些燈光均來自停泊在渠上的船隻和兩岸的建築,遠遠看去,彷若橫亙在夜幕上的一條美麗星河。

    義軍將士潛伏於原野之上,邊休息邊吃飽喝足以恢復體力。

    兩個先期趕來打探軍情的斥候早已候在此處,見過李風雲、陳三先生、徐十三、韓壽和呂明星之後,馬上做了一番詳細禀報。

    今夜夏亭的情況,與平日陳三先生通過秘線、暗樁所了解的情況差不多。夏亭駐有一隊五十名鷹揚衛士,有郡府派駐此處負責船隻進出境管理的一名功曹從事及若干掾屬雜役,還有夏亭的里正及其掾屬。 (里正,相當於鄉長。)停泊在渠道上等待出入境的船舶大約有兩百多艘,其中給官府運送東征戰爭物資的船舶便佔據了一半以上,不過所運物資大多為油料、帆布、繩索、巨木等等造船物品。

    陳三先生和呂明星等人面面相覷,感覺運氣很差,原以為可以“大幹一票”,賺個盆滿盂滿,誰料到整條渠上都是大木頭,要之何​​用?

    “為甚是巨木,而不是粟絹金銀?”韓壽頗為沮喪,忍不住忿然罵道,“直娘賊,老天瞎眼了。”

    “聽說,朝廷正在北方的大海上建造一批巨型大戰船。”有個年輕的斥候小聲解釋道,“這些巨木就是用來造戰船的。”

    韓壽斜瞥了小斥候一眼,順嘴問道,“你從何處聽來?”

    “船上有從南方來的工匠,都是造船的工匠,足有一兩百人。”小斥候說道,“旅邸酒肆裡的人都在猜測此事,大家都這麼說。”

    工匠?李風雲頓時來了興趣,“你可曾親眼看到?年輕力壯者可多?”

    陳三先生和呂明星等人一聽就知道李風雲的意思了,這是要抓壯丁擴充隊伍。別人打夏亭關注的只是能劫掠到多少財物,而白髮帥關注的卻是如何發展壯大義軍,這一比較之後白髮帥與眾人之間的差距就愈發明顯了,任何時候白髮帥的想法都要棋高一著,不服不行。

    兩名斥候當即給出了肯定答复,這令李風雲大為興奮,“按原定計策執行,雖然擄獲未必豐厚,但給我們爭取到了更多的撤離時間,這是好事。”接著他用力一揮手,“各隊即刻展開攻擊。”

    眾人躬身領命,四散而去。

    =

    夏亭的里正叫袁安,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的血液裡流淌著貴族血統,他的祖籍是汝陽,而汝陽袁氏乃潁、汝一帶的名門望族,與潁川陳氏、韓氏相比肩,魏晉時期更是豪門大族。隨著歷史的變遷,潁、汝名門逐漸沒落,到了本朝也就勉強算作二流世家了。

    袁安的祖上也曾是官宦之家,但一代不如一代,代代凋落,好在祖上蔭澤留有一些田產,又有經學傳承,後世子弟還有機會在仕途上苦苦掙扎。袁安就屬於這樣一個在仕途上拼命掙扎但實際上永無出頭之日的沒落貴族子弟。

    袁安對自己充滿信心,認為自己年輕,又滿腹經綸,只待機會來臨,風雲化龍,必能一飛沖天,所以他常常沉浸在幻想中自我麻醉,以自我麻醉來逃避現實的嚴酷。他也常常祈禱,祈禱上蒼給他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機會突然就降臨了。

    “噹噹當……”金鉦猛烈敲擊,霎時撕裂了黑暗,也驚醒了睡夢中的袁安。

    出事了?袁安睡眼惺忪,懵懵懂懂,搖搖晃晃地披衣而起。

    “咚咚咚……”鼓聲雷動,彷若地動山搖一般,猛烈撞擊著袁安的心,讓他從懵懂中驟然清醒。

    擂鼓報警?何事要擂鼓報警,要出動鷹揚衛士?有水賊來襲?幾個水賊有何可怕?突然,他想到了渠道上的船隊,運載巨木去涿郡的船隊,失火了,肯定是失火了。

    袁安駭然心驚,張嘴發出一聲怪叫,接著便飛一般衝出了屋子。

    屋外亮如白晝,沖天火光映紅了半邊夜空,更有滾滾濃煙直衝雲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灼熱而刺鼻的焦糊味。

    完了,某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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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沖天大火

    現在皇帝正以舉國之力進行東征,而東征所需要的戰爭物資,主要靠貫通南北的大運河進行運輸,所以大運河的安全乃重中之重,大運河沿岸官府、鷹揚府必須確保大運河的安全,確保所有向北方戰場運送物資的船隻的安全,而未能保證安全者,必受嚴厲懲罰。

    袁安知道自己完了,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所有的理想抱負都被這場無情的大火燒毀了,而更令人絕望的是,自己的頭顱可能保不住,假若失火的是運載巨木去涿郡的船隊,並且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損失,那麼不要說自己這顆頭顱了,今夜在夏亭的所有人的頭顱都要落地。

    救火,趕緊救火,救火就是救自己的命。

    “救火,救火……”袁安絕望狂叫,奪路狂奔。

    夏亭是座小城堡,只有一條連接城門和碼頭的主街道。此刻街道上人流奔湧,所有人都驚慌失措,都向城門方向飛奔而去,而城門正在緩緩開啟,吊橋正在緩緩放下,城內的鷹揚衛士們不待城門完全打開就衝了出去。

    袁安衝上了城樓,眼前一幕讓他魂飛魄散,僅存的一點僥倖霎時碎滅,他知道自己死定了,項上人頭肯定保不住了。

    渠道上運載巨木的船隊已被滾滾烈焰所吞噬,火借風勢,呼嘯肆虐,而周邊船隻因為渠道狹窄緊緊相連,根本來不及逃離,瞬間便被捲進了大火。大火越燒越旺,蔓延的速度越來越快,估計片刻之後將衝上兩岸大堤,危及到整個夏亭的安全。

    事發突然,又在深夜,火勢又太大,夏亭又是個邊境關口人員稀少,措手不及之下根本無力救火,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緊急疏散渠上船隻和撤離兩岸民眾,力爭把損失降到最低。然而,就在人心惶惶驚恐不安之際,異變突生。

    混亂中,一隊白衣人突然出現在夏亭城外,他們身穿白衣,面蒙白巾,手拿刀槍棍棒,氣勢洶洶地衝進了城內。

    郡府派駐夏亭的功曹從事恰好帶著一幫掾屬雜役沖向城外救火,兩支隊伍迎頭相撞,那名功曹或許是平日囂張跋扈慣了,或許是老眼昏花沒有看清楚,本能地舉手指向正大步流星而來的一位白髮蒙面者,厲聲呵斥,不料剛剛張開嘴,尚未發出聲音,就見一柄雪亮長刀從天而降。

    “扑哧”一聲響,頭顱離體,鮮血噴射。

    “殺!”白髮蒙面者縱聲狂呼。

    “殺!”一群白衣人蜂擁而上,刀槍並舉,血腥殺戮,轉眼間便再無活口。

    袁安站在城樓上,目睹了這驚人一幕,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強烈的窒息感讓他聞到了死亡氣息,有賊,有叛賊,今日之禍乃叛賊所為。他想跑,但雙腿重若千鈞,竟難以移動,他想喊,但鷹揚衛士都在城外救火,城內已無一兵一卒,夏亭失陷已成事實,喊了也是白喊。

    袁安絕望了,茫然無措地望著殺上城樓的白衣人,望著厲嘯而來的血淋淋的橫刀,不躲不閃。他已失去了生存的意志,命運之神將其無情地打入了地獄,死亡不過是遲早的事情,即便今天躲過了叛賊的殺戮,明天還是一樣要被押上刑場,一刀梟首。

    死了好,一了百了。袁安驀然有了一種解脫感,他轉目望向已被烈焰所覆蓋的大渠,望向正在吞噬著兩岸堤壩的大火,望向正在大火中掙扎的船隻和哭號的無辜者,望向正在竭盡全力疏散人群和組織救火的鷹揚衛士,臉上竟罕見地露出了一絲笑容,而耳畔震耳欲聾雜亂無章的轟鳴聲便在這瞬間驟然消失。

    徐十三的刀鋒停在了袁安的頸子上,刀柄狠狠地砸在了他的頭上。袁安痛哼一聲,當即昏厥於地。徐十三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將其扛在肩上,與兩個清除了城樓之敵的兄弟又飛一般衝了下去。

    李風雲就站在長街上,拄刀而立。周圍屍體狼籍,鮮血四溢。風雲隊的兄弟們三五成群,正在衝擊府署,攻占倉儲,奔走呼殺之聲不絕於耳。

    徐十三把袁安丟在了血泊中,“旅帥,這是夏亭的里正。”

    “你認識?”

    徐十三微微頷首,“他叫袁安,是少主的朋友,為人豪爽仗義,扶危濟困,在這一帶頗有俠名。”

    李風雲沒有說話。在介紹夏亭情況的時候,陳三先生和呂明星都沒有提到此人,可見此人對徐世勣這等富豪來說是朋友,對通濟渠兩岸的盜賊來說則是敵人了。不過徐十三既然放過了此人,李風雲當然不好再補上一刀,於是他揮了揮手,示意徐十三將其弄醒。

    徐十三蹲下身子,伸手在袁安的臉上拍打了幾下,很快便將袁安弄醒了。袁安睜開眼,首先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但頭部的劇痛和心裡的絕望讓其情緒失常,根本無意去記憶裡尋找這張臉。

    “袁里正,俺是離狐的。”徐十三小聲問道,“可還記得俺?”

    離狐的?離狐徐氏?河南航運巨賈徐世勣?袁安即刻想到了眼前之人的身份,是那個始終跟在徐世勣身後的死士。今夜劫夏亭,難道是徐世勣所為?袁安瞬間便否定了這個荒誕的念頭,但徐世勣的勢力遍及黑白兩道,今夜既然有他的死士參與劫掠,想必劫掠者也是個勢力不凡的黑道大賊。旋即他意識到自己這條命可能保住了,既然盜賊與徐世勣有關係,而徐世勣的死士又認識自己,知道自己與徐世勣關係不錯,那麼只要自己主動“配合”盜賊劫掠夏亭,那麼性命可能留得住,只是,之後怎麼辦?何去何從?難道也去做賊?

    袁安心念電轉,萬念俱灰。徐十三又問了一遍。袁安緩緩點頭,吃力說道,“記得。”

    “你可想活命?”徐十三又問。

    袁安痛不欲生,淚水差點湧了出來。如此活著,苟且偷生,又有什麼意義?

    徐十三不待袁安回答,便把他拉了起來,指著李風雲對他說道,“這是俺們旅帥。火燒白馬者,便是俺們旅帥。”

    火燒白馬,這事袁安知道。夏亭處在通濟渠水道上,消息非常靈通,有關白馬大劫案的故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各種版本都有,但每一個版本里都有白髮刑徒,一個來自北方邊陲的白髮惡魔,殺人如屠狗,勇不可當,無人可敵。白髮?此人果然是白髮。難道這個白髮年輕人便是傳說中的白馬惡魔?

    袁安驚魂未定,尚未看得仔細,就見李風雲突然衝了上來,一把卡住他的脖子,將其憑空舉了起來,厲聲吼道,“某要劫掠夏亭,要將夏亭洗劫一空。”

    袁安驚駭欲絕,窒息難當,求生的本能讓他拼命點頭,只求白髮惡魔繞了他的性命。

    “你可遵從某?”

    袁安唯有點頭。這頭一點,他就成賊,不過這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機會,捨此以外別無他途。

    李風雲將其扔進了血泊,“擂鼓,報警,召回鷹揚衛,盡數誅殺。”

    “傳令,左右兩隊,由東門進城,埋伏於南城兩翼,圍殺鷹揚衛。”

    =

    夏亭關口上,鼓聲如雷,撕裂了在大火中焚燒的夜空,也驚動了在兩岸堤壩上呼號逃生的人群。

    所有人舉目望去,這一望,駭然心驚。

    飄揚在關口上空的大纛消失了,代表著中土大隋王朝的旗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白色豹頭燕尾旗,一群白衣人正在城樓上歡呼雀躍,手中揮舞的長槍長槊上皆有一顆披頭散發的人頭。

    真相大白,原來是賊人劫掠,原來是賊人點燃了船舶引發了沖​​天大火,只是這把火燒得太大了,它不但燒毀了渠道上大大小小的船隻,也把渠道兩岸的官府和鷹揚府統統捲了進去,把他們推進了死亡的深淵。

    是可忍孰不可忍。駐守夏亭的鷹揚府隊正睚眥欲裂,當即下令,殺進城去,砍下所有賊人的首級。

    正在組織救火的鷹揚衛士們掉轉身形,直撲關口。一大群義憤填膺的商賈、護衛、船夫、水手們緊隨其後,一個個咬牙切齒,發誓要生吞活剝了那些放火劫掠的賊人。

    鷹揚衛士們急速狂奔,隊副奮力追上了隊正,衝著他大聲叫道,“賊人狡猾,不可輕敵,應火速報警永城,請求支援。”

    隊正兩眼通紅,殺氣騰騰,根本聽不進去。一群小蟊賊而已,也敢奪我關口,與我為敵,今日必斬盡殺絕,以洩心頭之恨。

    隊副無奈,急召隊中斥候,命令他馬上趕去驛站搶一匹快馬,疾馳永城報警。那斥候剛剛轉身,隊副又把他叫住了。賊人計劃周詳,必然考慮到了驛站報警一事,肯定有所防備,驛站極有可能已經落入賊手。為了確保安全,隊副命令那名斥候馬上找一條小船渡過大渠,沿大渠西岸南下永城報警,務必以最快速度求得支援。

    白衣賊人非常囂張,看到鷹揚衛士急奔而回,不但沒有拉起吊橋關起城門,反而主動出城迎戰。

    雙方激烈交手,殺聲震天。

    出城迎戰的有十幾個白衣賊人,彪悍有力,攻守有序,幾個照面下來,鷹揚衛不但沒有把他們打退,反而被對方砍倒了兩個。

    平日里趾高氣揚的鷹揚衛士,此刻一個個氣喘吁籲、大汗淋漓,攻守雜亂,全無章法,一看就疏於訓練,不堪一擊。中土統一有二十年了,雖然邊陲戰事不斷,但國內卻安享和平,休養生息,負責國內鎮戍的鷹揚衛士們常年不打仗,訓練也敷衍了事,其結果可想而知。

    隊正膽怯了,他油水吃得多,膘肥體壯,一番奔跑下來早已沒了力氣,如今看到賊人彪悍,而自己的手下卻難以支撐,遂萌生退意。

    就在這時,白衣賊人卻掉​​頭跑了。

    賊就是賊,虛張聲勢而已,也敢與我鷹揚為敵?隊正不假思索,橫刀高舉,縱聲狂呼,“殺!殺進去!斬盡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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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睢水河畔

    斬盡殺絕!

    鷹揚郎將費淮站在夏亭的長街上,望著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怒火在熊熊燃燒。

    賊子兇殘,屠殺了夏亭五十名鷹揚衛士,斬下了他們的首級,剝去了他們的戎裝,可謂極盡羞辱之能事。這實際上是對永城鷹揚府的羞辱,是對鷹揚郎將費淮的羞辱,而這種羞辱深深地激怒了費淮和他麾下兩團府兵。一定要抓到賊子,一定要斬盡殺絕。

    夏亭已毀,城堡內的建築只剩下了斷壁殘垣,而碼頭和兩岸建築亦被焚毀,至於渠道上的船隻早已沉入水底,航道就此中斷。夏亭毀於賊子之手尚不算嚴重,真正嚴重的是大運河航道中斷,這必將影響到東征大計,而影響到東征大計的後果不堪設想。

    這是一件大案,震驚東都的大案,就算剿殺了賊子,剷除了罪魁禍首,也無法讓譙郡的軍政官員免於罪責。

    上個月的白馬劫獄大案同樣震驚了東都,結果因此案而受累的官員多達數百人之多。由此推及,夏亭大案,受累者恐怕不止譙郡官員,如果遲遲抓不到元兇,剿滅不了這幫禍亂通濟渠的惡賊,恐怕整個通濟渠兩岸郡縣的軍政官員都要受累。

    鷹揚府司馬韓曜一路小跑而來。

    “明公,查到了,查到賊子逃亡方向了,他們向東而去,向睢水方向逃跑了。”

    睢水?睢水距離夏亭不過三十多里,假若賊子有船接應,上船之後揚帆而下,到哪追去?費淮臉色陰沉,眉頭緊皺,兩眼盯著韓曜一言不發。

    韓曜喘了幾口氣,繼續說道,“明公,據逃到對岸的船夫水手說,夜襲夏亭的是一群白衣賊人,他們放火燒了渠上船隻,然後乘亂攻占了關口,大肆洗劫後,於寅時六刻前後裹挾著數百人逃離了夏亭。”

    現在是上午巳時正之後,距離賊人逃離夏亭大約三個多時辰了,如果賊人經睢水而逃,永城鷹揚府的兩團軍隊是望塵莫及,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了。但形勢擺在這裡,追不上也得追。

    費淮再不猶豫,斷然下令,向睢水方向展開追擊,又命令府中斥候,打馬揚鞭,疾馳睢水河畔,探查賊人踪跡。

    “急報使君,夏亭被賊人焚毀,運河航道中斷,事態危急,請其火速處置。”

    “再報彭城左驍衛府,告之董將軍夏亭一案,某率永城鷹揚正在追剿之中,請董將軍相機支援。”

    =

    費淮是鮮卑人,原為鮮卑拓拔部費連氏族,北魏漢化時改為費氏。其祖上在北魏分裂時期,擁戴孝武帝西行入關,就此成為關隴漢虜兩姓貴族中的一員。費淮少時隨父從軍,追隨父親武賁郎將費青奴在邊塞戰場上屢建功勳,三十歲不到便官至鷹揚郎將,是衛府軍中頗負盛名的少壯派將領。

    費淮的人生理想是官至衛府大將軍,而要實現這個理想,最基本的條件便是建下無數功勳。如今中土一統,內戰平息,唯一能建立功勳的地方便是在對外征伐的戰場上,但中土的貴族子弟太多了,想在對外征伐的戰場上建立功勳的將領們也是數不勝數,結果競爭越來越激烈,最終不得不拼“爹”。

    費淮的老爹叫費青奴,是衛府軍的武賁郎將,絕對的高級將領,但十二衛府裡,大將軍就有十二個,將軍有二十四個,武賁郎將則有四十八個,再加上同品秩的中樞大員,如此算下來,費青奴的權勢就一般般了。費淮拼“爹”拼得很吃力,結果可想而知,他未能參加西征,喪失了一次建立功勳、加官進爵的絕佳機會。這次東征在即,又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費淮決意不能錯過了。

    然而,命運弄人,值此關鍵時刻,禍從天降,一夥惡賊一把火焚毀了夏亭,燒斷了運河航道,直接把費淮從天堂打進了地獄。

    此案報到東都,東都震驚,皇帝震怒,譙郡的軍政官員首當其衝,統統都要承擔罪責,輕則罷官,重則除名為民甚至流放殺頭,所以費淮唯有自救,而自救的唯一辦法就是以最快速度剿殺惡賊,運氣好的話,或許還能免除牢獄之災。

    費淮的憤怒就在於此,一夥惡賊摧毀了他的人生,擊碎了他的理想,現在不論其付出多大努力,都已經不可能回到原點。某做錯了什麼要遭到如此懲罰?上蒼待某為何如此不公?但怨天尤人已毫無意義,費淮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帶著沖天的怒火去勦賊,去把摧毀他人生的惡賊們斬盡殺絕。

    就在費淮咬牙切齒之際,斥候回報,在睢水河畔發現了賊人踪跡。

    費淮喜出望外,下令兩團衛士加快速度,急速前進。

    =

    睢水河畔,李風雲負手而立,白袍翻飛,白髮狂舞,氣宇軒昂。

    因為有充足的時間,有芒碭山中窮苦山民的幫助,再加上被裹挾而來的商賈船夫水手們的“默契”配合,義軍的撤離非常順利,並且把所有劫掠而來的物資都運過了河。此刻,撤離的隊伍正沿著原野上的羊腸小道,向芒碭山而去。

    首戰大捷,殺敵數十,繳獲無數,而義軍卻無一人死傷,這大大鼓舞了士氣,不但白髮帥的威望在一夜間攀上了一個新高峰,也讓昔日的小蟊賊們充分體會到了軍隊的威力。

    攜手合作的好處小蟊賊們不是不知道,但因為沒有組織紀律,一盤散沙,各顧其利,常常以內訌而告終,還不如個人干個人的,所以始終成不了氣候。這次芒碭山聚義,大家本不抱希望,哪知白髮刑徒從天而降,以血腥手段鎮懾了眾賊,組建了義軍,並且在第一仗中就取得了驚人戰果。不難想像,這一仗對義軍將士們的衝擊有多大,而這種衝擊對義軍的未來發展必將產生難以估量的影響。

    在李風雲的背後,陳三先生、徐十三、韓壽和呂明星圍​​在一起,低聲交談,神色很凝重。

    之前去永城打探軍情的斥候回報,永城鷹揚府出動了兩個團的軍隊飛奔夏亭支援。大家都很吃驚,誰也沒想到永城援軍出動的速度如此之​​快,是誰把夏亭出事的消息在第一時間傳遞到永城?義軍在縱火焚燒渠上船隻的同時,就已經控制了驛站,並無任何消息送出去,所以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夏亭在渠道對岸也安置了傳遞消息的快馬。

    剛才留在夏亭外圍探查敵情的斥候亦回報,永城援軍已經到了夏亭,估計很快就要向睢水方向追來。義軍沒有選擇,唯有阻擊,雖然在原定計策中已經商定要在睢水阻擊,但假若永城援軍遲遲不至,義軍便有充足時間撤回芒碭山,根本沒必要與追兵在睢水河畔打一仗。

    “永城鷹揚府出動了兩個團,四百人,四百鷹揚衛,太多了,這一仗沒辦法打。”韓壽忐忑不安,一邊用力揪著頜下短鬚,一邊衝著陳三先生叫嚷道,“先生,逃吧,快逃吧,這仗不能打,我們打不過他們。”

    陳三先生大為羞惱,恨不得一個巴掌扇過去,讓他閉上那張臭嘴。

    呂明星瞇著眼睛望著短小精悍的韓壽,目露鄙夷之色。一個小山賊,井底之蛙,什麼世面也沒見過,膽小如鼠之輩。

    韓壽卻容不下呂明星,惡狠狠地瞪著他,“你敢打?你敢打那你就留下。俺在張飛寨擺酒相候……”驀然他感覺一道寒芒從背後掃來,當即把嘴裡的話咽了下去。呂明星正待反唇相譏,卻看到李風雲猛地轉身望向他們,輕輕招了一下手。

    徐十三率先走向李風雲。陳三先生、韓壽和呂明星匆忙跟上。遠處正躺在草地上休息的隊副郭明和岳高一躍而起,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如果我們暫時不回芒碭山,芒碭山會不會出事?”李風雲目視陳三先生,問道。

    眾人疑惑不解,面面相覷。陳三先生想了片刻,搖搖頭,“一兩天應該沒事,山里人還是蠻聽話的,如今得到了好處,更是言聽計從。至於裹挾之人,只要進了張飛寨,關上寨門,便插翅難飛。不過……”陳三先生猶豫了一下,還是建議道,“此次繳獲甚多,為防萬一,還是遣些兄弟回寨,確保安全。”

    “善!”李風雲一口應承,“待此仗結束,先生便帶上兩火兄弟,火速趕回寨中。”

    “旅帥打算去哪?”韓壽迫不及待地問道,“為甚不回山?”

    李風雲搖搖手,“稍安勿躁,打完這一仗再說。”

    接著他手指對岸尚在忙碌裝船的一些義軍兄弟,“岳隊副,你馬上過河,告訴兄弟們,剩下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要了,充做誘敵之物。”

    岳高是個高大魁梧的漢子,本是山中獵戶,一手箭術出神入化,做賊之後,桀驁不馴,殺戮甚重,直到遇上陳三先生才有所改變。如今山中來了李風雲,而李風雲的彪悍狂放同樣令其折服,尤其經過昨夜一戰,他對李風雲的本事更為信服。

    “官賊來了俺就跑?”岳高問道。

    李風雲點點頭,“跑快一點,要做出驚慌失措之態,並且丟下兩條船。”接著抬手指向郭明,“帶一些水性好的兄弟潛伏河中,待某等圍殺上岸敵軍之時,你們便在河中鑿沉船隻,將渡河敵兵溺死水中。”

    郭明躬身領命。

    “四百鷹揚衛算得了甚?土雞瓦狗爾。”李風雲豪邁揮手,“半渡擊之,予敵重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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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各懷心思

    步兵校尉劉景一邊策馬而行,一邊大汗淋漓地詛咒著萬惡的賊寇。

    你打劫就打劫,靜悄悄的不就行了,為啥要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唯恐天下不知,讓上上下下下不得安生?打劫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自大運河貫通,南北航運繁榮以來,做賊的也就越來越多,劫掠之事更是層出不窮,但這屬於地方治安管理,是郡尉、縣尉職責範圍內的事,與鷹揚府無關,所以鷹揚衛士們還是天天逍遙。

    雖說東征在即,皇帝詔令各地衛府鷹揚奔赴遠東戰場,但實際上承擔東征重任的主要是北疆邊陲鎮戍軍,國內受徵諸鷹揚也主要集中在距離遠東戰場較近的河北河南和山西河東一帶,諸如江左、江淮乃至荊襄、巴蜀等地的衛府鷹揚基本上不在徵召之列,他們的主要任務是保證中土富裕地區的穩定,確保這些地區的戰爭物資始終源源不斷的運往東征戰場。

    永城鷹揚府處在淮河以北,就其地理位置來說,它既有可能趕赴遠東戰場,也有可能留守鎮戍,關鍵就在於鷹揚郎將費淮的態度,在於鷹揚府本身是不是積極爭取。費淮有前途,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他當然要積極運作去遠東戰場,而鷹揚府的基層軍官和衛士們卻沒有這樣的慾望和“激情”,相反,他們安逸的日子過慣了,且在二十年內都沒有上過戰場打過仗了,其內心深處對戰爭極為排斥,對打仗更是十分畏懼。當然,對勦賊這類既輕鬆又能撈到油水的事,他們還是趨之若鶩,偶爾活動活動筋骨順便賺點零花錢,何樂而不為?

    只是,做賊的要有做賊的“覺悟”,像一把火燒了夏亭中斷了通濟渠航道這類無法無天的賊,“覺悟”就不夠高,不但給負責這段渠道安全的譙郡軍政官員們帶來了天大麻煩,也該永城鷹揚府的將士們帶來了難以想像的“痛苦”,比如大半夜的被官長從睡夢中叫起來,全副武裝負重幾十斤狂奔七十里,又餓又累幾欲倒地,其中之痛豈是常人所能忍受?李景是鷹揚府內的高級軍官,有自己的坐騎,有一匹武威神駿的戰馬代步,但即便如此,顛簸七十里之後,他那養尊處優胖乎乎的身體就承受不住了,好似散架了一般無處不痛。

    然而費淮那個該死的鮮卑人,為了保住自己的官帽子,在夏亭的廢墟里上尚沒有停留一刻時間,便又下令出發了。有這樣亡命狂奔追殺賊寇的嗎?就不能體恤一下可憐的又累又餓的衛士們?以這樣的狀態,即便追上了賊寇,又哪來的力氣去殺賊?

    費淮臉色鐵青,殺氣騰騰,恨不得吃人了,哪個不長眼的敢在此刻觸他的霉頭?沒奈何,兩團鷹揚衛繼續狂奔,但平日里疏於訓練,體力嚴重超支,名曰奔跑,實際上也就比走快一點。費淮氣得睚眥欲裂,但無可奈何,他若想勦賊,還得靠這些人,所以只能拼命催促,同時破口大罵自己的前任。前任鷹揚郎將是個“打醬油”的,只管借助通濟渠之便大發其財,甚至還驅使衛士們為自己賺錢,所有軍備諸事統統荒廢。費淮來上任的時候,吃驚的發現鷹揚府上上下下下幾乎都變成商賈僱工了,大家只顧賺錢發財,早把自己府兵的身份和保家衛國的職責忘光了。

    步兵校尉劉景帶著一團衛士“跑”在最前面,他不敢詛咒自己的上官,只能把一腔怨氣發洩在賊寇身上,詛咒萬惡的賊人。詛咒歸詛咒,現實還得正視。劉景是個非常謹慎的人,他上有高堂下有兒女,中間還有妻妾,有兄弟姊妹,還有一幫跟著自己混生活的“小弟”,再說這些年靠著通濟渠也發了財,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豈敢不謹慎?既然謹慎,當然知道以現在衛士們的狀況,假如與賊人迎頭相撞​​,後果不堪設想。

    看看躺在夏亭廢墟上的五十具鷹揚衛的屍體,就知道賊人有多兇殘,而鷹揚衛士們又是如何的不堪一擊。平日里鷹揚衛們雖然一個個衣甲鮮明、耀武揚威、恃強凌弱,但自家知道自家的事,鷹揚衛們大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銀樣蠟槍頭一個,中看不中用。

    劉景不想“追”上賊寇,偏偏事違人願,賊寇逃離的速度太慢,竟然讓他在睢水河畔追上了。

    劉景忍不住破口大罵,“直娘賊,少搶一些東西會死啊?”

    兩個旅帥心領神會,命令手下擂鼓吹號,搖旗吶喊,氣勢搞得很大,但追擊的速度卻很慢,有意縱容賊寇逃離。

    賊寇果然害怕了,驚慌失措,丟下堤岸上的一堆東西,駕船就跑。

    劉景遠遠看到賊寇駕船而逃,放心了,帶著兩百鷹揚衛一路叫喊著衝到了堤岸。結果抬眼便看到岸邊竟然還有兩條船。劉景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張嘴便罵,“直娘賊,腌臢蠢物,慌什麼​​,俺還沒有殺到呢,你把船扔下乾甚?”

    既然有船,而賊就在對岸,那當然要奮起直追了。

    劉景磨磨蹭蹭,半​​天不下渡河的命令,鷹揚衛們則乘機倒在河堤上休息,大口大口喘息。其實大家都沒有渡河追擊的心思,幾個時辰內狂奔近百里,又餓又累,即便追上了賊人也沒有力氣砍殺,必須休息一下,搞點食物充充飢,否則要死人了。

    費淮飛馬而來,怒氣沖天,手中馬鞭啪啪飛舞著,似乎只要有人違抗他的命令,就會一鞭子抽上去。

    “渡河,即刻渡河。”費淮厲聲怒吼,不容置疑。

    劉景斜著眼,側目而視,目露厭惡之色,遲疑不語。

    費淮勃然大怒,剛想發作,卻被身後的司馬韓曜輕輕捅了一下。費淮似有所忌憚,硬生生把怒氣壓制住了。

    韓曜是本地末流貴族子弟,源出潁川名門韓氏。他比費淮年長,年近四十,相貌俊雅,氣質不凡,在譙郡一帶頗有名氣,是譙郡本土勢力的代表人物。費淮做為關隴虜姓貴族,到徐、豫地區(淮河以北區域)出任鷹揚府官長,人生地不熟,理所當然需要輔佐之人,而徐、豫本土貴族是最合適的人選。徐、豫地區的本土貴族以位居豫州境內的潁川陳、韓兩大姓和汝陽袁氏為最。於是費氏利用自己在關隴貴族中的關係,尋到了韓曜。費淮和韓曜之間的合作很不順,雙方利益訴求不同,矛盾衝突不斷,但還能勉強維持。

    今日夏亭一案,費淮固然要承擔罪責,韓曜也難逃牽連,不過費淮還抱著一絲希望,他是關隴貴族,而控製本朝權柄的正是這一貴族集團,所以他積極勦賊,試圖立功贖罪。韓曜則不抱希望,他屬於山東貴族集團(這個山東是泛指太行山以東地區),而山東貴族集團因為歷史文化等眾多原因,豪門眾多,比如中土超級豪門崔、王、盧、李、鄭五大姓皆出自山東,也正因為如此,關隴貴族集團擔心本朝權柄被山東人所控制,中土的權力和財富被山東人所霸占,所以自中土一統以來,以皇族楊氏為首的關隴貴族集團,始終不遺餘力地打擊山東人,遏制和削弱山東貴族集團的力量。

    就夏亭這件大案來說,東都必然會抓住機會,大肆打擊徐、豫地區的本土貴族,所以做為直接責任者之一的韓曜,譙郡本土勢力的代表人物,不死也要脫層皮,至於說仕途,那就不要再談了,從此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禍從天降,韓曜此刻情緒之惡劣可想而知。他固然想殺了火燒夏亭之惡賊以洩心頭之恨,但考慮到他是本土人,他的家族親人兄弟朋友都在這塊土地上,他又不敢大開殺戒,不敢把通濟渠兩岸的黑道惡賊往死裡得罪。很明顯的事,一旦雙方徹底撕破臉,大打出手,他肯定吃虧。惡賊在暗,他在明,而更重要的是,他即將遭到來自東都方面的懲罰,他在譙郡的勢力將遭到毀滅性打擊,被他得罪的惡賊們必然落井下石,血腥報復。到那時,韓曜極有可能家破人亡,韓曜的家族也有可能灰飛煙滅。

    這是一場無妄之災,與他韓曜沒有關係,卻足以置韓曜於死地,試想此刻韓曜的怨氣有多大?心灰意冷之下,他還能幹什麼?他不能一死了之,即便要被東都砍頭,也要在砍頭之前,把家族的事情安排好,不能讓親人家族因無辜受累而遭受非人痛苦。所以對韓曜來說,當務之急不是勦賊,而是找到“元兇”,他要知道夏亭這件大案到底是通濟渠兩岸哪一路賊寇出手做的,這一路賊寇的背後靠山是誰,目的又是什麼,然後他才能拿出對策。他不能束手待斃,更不能任人宰割,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親人家族,他都必須拼死一搏。

    現在,費淮要積極勦賊,要馬上渡河追殺,但他的部下們累得像狗一樣趴在地上劇烈喘息,沒有任何戰鬥力,甚至連渡河追殺的力氣都沒有了,雙方之間的衝突一觸即發。韓曜不得不出面阻止。此刻內訌,只會雪上加霜,讓局勢一發不可收拾。

    在未來的追責過程中,做為永城鷹揚府的統兵軍官步兵校尉劉景,最多承擔一些連帶責任,他甚至會保住現有的官職,會幸災樂禍的看著鷹揚郎將費淮和司馬韓曜被東都解職,甚至除名為民流放砍頭。所以他現在只要謹慎應對就可以了,而謹慎的意思是,絕對不能在勦賊過程中出事,假若勦賊不成反被賊人所傷,那他這個步兵校尉也就做到頭了,因此他有充足的理由拖延勦賊的步伐。

    “明公,某帶一隊衛士,先行渡河。”韓曜主動請戰。

    費淮惡狠狠的瞪著劉景,劉景卻似沒事人一般,就是不答應渡河,無奈,費淮衝著韓曜一揮手,“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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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半渡擊殺

    韓曜帶著一隊衛士分乘兩條船抵達東岸。

    渡河順利,一切正常。鷹揚衛上岸之後,馬上擺下戰陣,以防賊人襲擊。

    從堤岸上東望,前面是一望無際的大河谷,芳草萋萋,靜寂無聲,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清新的泥土氣息,只是眼前大好美景被人為的破壞了,賊寇在馱運劫掠之物時,硬是在河穀草層中踩出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徑,小徑上還零星拋灑遺棄了一些花花綠綠的物件,看得出來賊寇驚惶不安,逃離得非常匆忙。

    韓曜站在河堤高處,注目細看,心裡對這夥賊寇的來歷已經有所猜測,不過讓他驚疑不定的是,芒碭山賊寇實力有限,其賊首陳三先生更是個謹慎小心之人,怎麼會突然做出此等不可思議之事?火燒夏亭、中斷運河航道、屠殺鷹揚衛,這其中任何一件事都可以定罪為叛大逆,形同謀反,而謀反的後果不問可知。這年頭,做賊也能過日子,苟且偷生而已,好死不如賴活,根本沒必要去謀反,去自尋死路,去殃及無辜。

    隊正、隊副走過來,詢問韓曜,是否通知對岸兄弟馬上渡河。

    韓曜心中有事,半天沒說話。隊正又問了一遍。韓曜思索了片刻,忽然一陣風吹來,河谷綠草就如波浪一般劇烈翻湧,隨著“波濤”起伏,韓曜的心裡沒來由的湧出一絲不祥之念。

    “派幾個兄弟,去河谷裡搜尋一遍,看看可有賊人的踪跡。”

    隊正、隊副互相看看,不以為然。河谷裡的除了雜草還是雜草,一目了然,哪裡藏得了人?再說鷹揚衛一路追來,賊寇如驚弓之鳥,早逃之夭夭了,哪裡還有膽子襲擊鷹揚衛?

    看到隊正隊副對自己的命令不以為然,韓曜生氣地質問道,“那些賊寇就在我們前面渡河,我們銜尾追來,卻不見了他們的踪影,難道他們長了翅膀,瞬息就飛走了?”

    這倒是,眼看著前面那一撥賊人上岸的,然後急匆匆追來卻杳無踪跡,而賊人是不會長翅膀飛的,所以唯一的可能便是埋伏在這片河谷裡。依此推理下去,那撥賊人便有誘敵之嫌。賊人兇殘,做下了燒毀夏亭屠殺鷹揚衛之驚天大案,其罪之重足以夷滅三族了,既然如此,賊人膽子之大可想而知,他們還有什麼事不敢做的?

    隊正、隊副不再猶豫,急忙派出一火鷹揚衛到前方河谷裡尋找賊人踪跡。

    這火鷹揚衛有些膽怯,畢竟只有十個人,而夏亭的廢墟上卻躺著五十具屍體,不怕那是假話,但軍令如山,不去不行。十個人排成戰鬥隊列,小心翼翼的走下河堤,走進了河穀草地。

    就在這時,從幾百步開外的草叢裡,突然跳出來十幾個白衣賊人,沒命一般的奪路而逃。

    那火鷹揚衛當即停下了腳步。還是韓司馬高明,一眼便看出了異常,果然把埋伏的賊人逼了出來。如今賊人逃了,危險解除,也就沒必要再去浪費時間和體力去“遊蕩”這浩大的一片河谷了。

    隊正、隊副不待韓曜說話,便把那火鷹揚衛召了回來。

    韓曜心中的疑慮更重,但手下人不配合,那兩個隊正、隊副又急於向費淮“邀功示好”,迫不及待地向對岸發出了“一切正常”的訊號,導致他無法強行阻止,更無法再派人去查。

    四艘船一起返回對岸。費淮下令渡河。劉景不敢不從,遂讓一旅百名鷹揚衛分乘四艘船,兩艘在前,兩艘在後,同時渡河。

    韓曜面對“波濤翻湧”的河谷,不祥之感越來越強烈。驀然,他一咬牙,獨自一人衝下河堤,走進了河谷。

    隊正、隊副頗感疑惑,不知道韓曜要幹什麼,急忙大聲呼叫。韓曜懶得理睬,衝著他們搖搖手,示意沒事,但前行的速度卻更快了。

    隊正、隊副知道韓曜現在的情緒極度惡劣。出了這麼大的事,做為鎮戍此段運河的永城鷹揚府,肯定要承擔責任,鷹揚郎將費淮首當其衝,其次便是司馬韓曜,這兩個人要倒大霉了,所以隊正、隊副和鷹揚衛士們蠻同情他們的,畢竟這是無妄之災,有冤都無處訴。兩人均以為韓曜要一個人靜一靜,便任由他獨自走進了河谷。

    韓曜漫無目標的走著,抬眼所見,綠茵茵一片,看不到任何東西,就連飛鳥都看不到一隻,這讓他愈發不安,心裡越來越煩躁,走路的速度不知不覺更快了,距離河堤也越來越遠了。

    突然,韓曜駭然止步,一雙眼睛猛地瞪大,神情極為恐懼。

    在他前方幾步遠的地方,陳三先生盤腿坐在深草層中,手端強弩對準了韓曜,面帶戲謔笑容,神態悠然,目光裡卻透出一股森冷之氣。

    “韓司馬,別來無恙?”

    韓曜的臉色漸變,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情緒也是大起大落,由恐懼到憤怒,再由憤怒到強烈的殺人衝動。

    “陳瑞,果然是你。”韓曜咬牙切齒了,“十幾年的同窗之誼,多年來的照拂之恩,換來的竟是今日的背叛?為甚麼?為甚麼你要恩將仇報?為甚麼要置某於死地?”

    陳三先生從容淡然,臉上揶揄嘲諷之色更濃,“韓五郎,某問你一句話,當年是誰要置某於死地?”

    “那件事與某無關。”韓曜氣急敗壞,厲聲叫道,“你跟錯了人,站錯了隊,怨得了誰?”

    “某跟錯了人?某站錯了隊?”陳三先生冷笑,“事實很簡單,你姓韓,我姓陳,關鍵時刻,姓韓的賣主求榮,而姓陳的剛直不阿,寧折不屈,即便給人在背後捅了一刀,也絕不背信棄諾。”

    韓曜愈發惱怒,衝著陳三先生大聲吼道,“這與某無關,與某無關。”

    “你姓韓,這就足夠了。”陳三先生揶揄道,“你敢拍著胸脯告訴某​​,你不姓韓?”

    韓曜怒氣沖天,恨不得把陳三先生生吞活剝了,“陳三郎,不要欺人太甚!”

    “某就欺負你了,你能奈我何?”陳三先生大笑起來,“某做賊,你也休想做人,現在……”陳三先生抖動了一下手上的強弩,“給你兩個選擇,要麼與某一起做賊,要麼就去地獄做鬼。”

    韓曜勃然大怒,熊熊怒火讓他失去了理智,右手往腰間一伸,“嗆啷”一聲拔出了橫刀,抬腿就想衝上去一刀宰了陳三先生。

    說時遲,那時快,不待他抬起的腳落下去,一根長棍突然從草層中飛了出來,迎面砸下,正中韓曜的腰腹。韓曜痛疼難忍,發出一聲慘叫,仰面而倒。

    河堤上的隊正焦慮不安,時而看看正在渡河而來的鷹揚衛,時而看看正在河穀草地上獨自而行的韓曜,心裡總有一種沒來由的緊張感。就在等待中,偶一回頭,卻不見了韓曜的身影。

    隊正轉身仔細查看,眼前除了“波濤洶湧”的河谷,一無所有。

    “韓司馬在哪?誰看到韓司馬了?”隊正驚慌地叫了起來。

    隊副和一眾鷹揚衛紛紛轉身,一邊四處尋找,一邊七嘴八舌的猜測,更有人扯著嗓子狂叫,但韓司馬彷若人間蒸發一般,踪跡全無。

    韓曜聽得見鷹揚衛的叫喊,甚至還能透過深草層的縫隙,看到正在河堤上驚慌尋找自己的部下們,但他無法回應,更無法報警。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窮凶極惡的賊寇們悄悄逼近了河堤,只能無助地看著死神即將吞噬掉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痛不欲生。

    “咻……”一支鳴鏑突然衝上雲霄,刺耳的嘯叫聲霎那間劃破了寧靜的原野。

    突生劇變,河堤上的鷹揚衛驚慌失措,有的抬頭尋找鳴鏑,有的張望河谷,有的則緊張地叫嚷起來。

    “波濤洶湧”的河谷裡突然站起來一群人,一群披著青草,手拿弓弩的人,距離河堤不過四五十步的距離,近在咫尺。

    “嗚嗚嗚……”號角驟然響起。

    “咻咻咻……”箭矢如雨,鋪天蓋地的射向了鷹揚衛。

    河堤上的鷹揚衛措手不及,或中箭,或躲避,或淒厲嚎叫,亂作一團。

    “殺!”埋伏在河谷裡的義軍將士呼嘯而出,衝上河堤,圍著鷹揚衛士們一頓猛砍。

    戰鬥迅速結束,五十名鷹揚衛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對岸,費淮目瞪口呆,劉景瞠目結舌,永城鷹揚府的將士們吃驚地望著眼前血腥一幕,難以置信。

    然而,更大的打擊接踵而至。

    鳴鏑一響,戰鬥爆發,正在渡河的鷹揚衛們駭然心驚,划船的速度不但沒有加快,反而慢了下來,但等到他們想加速的時候,卻發現水下有賊正在鑿船,一時間更為慌亂,不知如何是好,四艘船竟在河上打起了轉。這就是長時間荒廢訓練的惡果,而很多年輕府兵因為嚴重缺乏臨機應變之力,在生死關頭其反應竟如普通平民一般慌亂而遲鈍。

    船沉了,在費淮、劉景和鷹揚衛們憤怒而無助的叫喊聲裡,沉沒了。

    船上一百鷹揚衛在水里奮力掙扎,但負重幾十斤,不會水的馬上就沉了,而會水的也難逃一死,因為水賊太多了,渾身上下光溜溜的水賊比河裡的魚還靈活,落水的鷹揚衛們根本就抓不到“救命稻草”,唯有做個水鬼。

    永城鷹揚府有四個團八百將士,如今一箭未發,一個賊人都沒有殺死,反倒讓賊人殺死了一個團兩百人,如此奇恥大辱,讓費淮情何以堪?

    費淮對自己的將來徹底絕望了,他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在東都沒有罷免緝捕自己之前,殺光這批賊人,替死去的鷹揚衛報仇雪恨。

    “傳令,急報永城,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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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撐死膽大的

    義軍一天內兩戰兩捷,士氣空前高漲。

    李風雲卻是神情嚴肅,毫不客氣地潑了陳三先生和呂明星等人一頭冷水。

    “鷹揚府被徹底激怒了,費淮誓死也要剿平芒碭山,而他手中還有三個團,另外譙郡還有一個鷹揚府四個團,僅以譙郡兩個鷹揚府的實力,便可以把我們趕盡殺絕。”李風雲冷靜分析道,“火燒夏亭,中斷運河航道,殲滅鷹揚府一個團,這三件事集中到一起,便是叛亂,並且威脅到通濟渠安全,威脅到徐、豫地區的穩定。東都震怒之下,必定詔令徐、豫衛府諸鷹揚全力戡亂平叛,而距離譙郡最近的衛府便是彭城的左驍衛府,譙郡的兩個鷹揚府則正好隸屬於左驍衛府。不難推測,費淮肯定會向彭城左驍衛府求援,而芒碭山恰恰處在譙、樑和彭城三郡的交界處,在左驍衛府的鎮戍轄區內,戡亂平叛是其職責所在。”

    話說到這裡,陳三先生和呂明星等人也就知道下文了。彭城左驍衛府下轄眾多鷹揚府,譙、梁、彭城三郡大部分鷹揚府隸屬於左驍衛府,一旦左驍衛府出面戡亂平叛,必定就近徵召三郡諸鷹揚,集結幾千乃至上萬人馬圍剿芒碭山。義軍才多少人?結果可想而知,所以李風雲這話還沒有說完,大家的喜悅之情便煙消雲散,不但高興不起來,一個個還心如重鉛。

    雖然大家對造反的惡劣後果有所準備,但畢竟都是小賊出身,或眼界不高,或缺乏軍事常識,或訊息閉塞所知有限,對造反後果的嚴重程度估計不足。李風雲與眾不同,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但他在造反之初卻只撿好聽的說,故意哄騙大家。如今義軍把夏亭燒了,把運河航道也給中斷了,還殺了兩百名鷹揚衛,造反已經是既成事實了,大家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了,唯有一條道走到黑了,這時候李風雲才有限度地透漏了一些義軍所面臨的生存危機,而這些危機任意一個都足以讓義軍全軍覆沒,大家一起死光光。

    有人在肚子裡開始詛咒李風雲了,好個白馬蒼頭,陰險狡詐,心狠手辣,為了造反無所不用其極,把我們玩弄於股掌之間。不過想想夏亭的廢墟,沉沒在大渠裡的船隻,還有倒在血泊裡的兩百具鷹揚衛的屍體,膽子再大性情再跋扈,此刻也不敢當面指責李風云了。雙方的實力根本就不在一個等級上,招惹李風雲純粹是自尋死路。反正你是義軍首領,你是帶頭大哥,你又有本事,我們都跟著你混,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大不了賠上一顆頭顱而已。

    “現在回芒碭山,就是等死。”

    李風雲說得斬釘截鐵,而陳三先生等人卻是心驚肉跳,惶恐不安。芒碭山方圓幾十里,山巒疊嶂,樹林茂密,人煙稀少,也算是一個占山為王的好地方,但山就是山,養活人很難,假若官軍把芒碭山封鎖了,義軍缺衣少糧,支撐不了多久必然崩潰,樹倒猢猻散了。

    但以義軍目前的實力,不回芒碭山又能去哪?之前李風雲曾說過暫時不回芒碭山,當時大家都很疑惑,現在又聽到李風雲說起同樣的話,便更為疑惑了。韓壽按捺不住好奇,迫不及待的問道,“旅帥,你要帶我們去何處藏匿?”

    藏匿?李風雲搖搖頭,語出驚人,“某帶你們去打永城。”

    眾皆驚倒。永城是個縣城,高大堅固,又有鷹揚府屯駐,以義軍目前的實力去打永城,豈不找死?

    “旅帥,你確定要打永城?”韓壽心臟怦怦亂跳,有頭暈目眩之感。

    李風雲沒有回答,而是手指睢水方向,“今日我們在此重創了永城鷹揚府,把鷹揚郎將費淮直接推進了萬丈深淵,他的前途盡數被毀,即便東都有人保他,不至於流放戍邊,但牢獄之災跑不掉,至少也要除名為民。”李風雲望著韓壽,問道,“假若你是費淮,你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是甚? ”

    “殺了你!”韓壽脫口而出。

    陳三先生臉色微變,狠狠地瞪了韓壽一眼。韓壽也是神情尷尬,自知說錯了話,忙不迭地的又補了一句,“殺了我們所有人。”

    李風雲不理韓壽的尷尬,追問道,“如何才能殺了我們?”

    “調集更多的軍隊,把鷹揚府所有軍隊都調過來攻打芒碭山。”

    韓壽這話一出口,大家恍然大悟,怪不得李風雲膽敢打永城,原來他算準費淮要調集鷹揚府所有軍隊攻打芒碭山,永城隨即變成了一座空城,既然是一座沒有駐軍的空城,義軍當然可以打了。

    “旅帥英明,好一個調虎離山計。”韓壽有意彌補剛才言語上的失誤,不失時機地奉承了一句,大拍馬屁。

    陳三先生頓時一頭黑線,恨不得給他一個大巴掌,丟人丟到家了,你不懂就不懂,幹啥要裝懂?俺這張臉都讓你這個死賊丟光了。

    李風雲看出陳三先生的難堪,遂一笑置之,也沒有去奚落韓壽了,而是繼續剛才的話題,“我們打永城只有這一個機會,一旦打成了,則必然在通濟渠兩岸引起轟動,必然會進一步阻斷運河航道,如此則必然會使運送重兵的船隊滯留於譙郡境內。”

    運送重兵的船隊?陳三先生和呂明星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的眼神裡讀出了驚異。李風雲的心機太深沉了,直到此刻,他才透露出攻打重兵船隊的口風。怪不得他上山控制了義軍之後,馬上就甩開韓相國,自己幹自己的一套,原來他也想劫掠那批重兵,只不過他的目的和韓相國不同,他肯定是想利用這批重兵武裝義軍,讓義軍的實力迅速上升。只是以義軍之力獨吞那批重兵,是不是胃口太大了?撐死了怎麼辦?

    “打完永城之後呢?”呂明星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是返回芒碭山,還是……”

    “劫掠重兵船隊。”李風云不再隱瞞,直接說出了真實意圖,“打永城是假,劫掠重兵才是某的真正目的。”

    眾人再度驚倒。厲害,白髮刑徒果真厲害,果非常人,此人心智之高,手段之犀利,行事之大膽,世所罕見。只是,他的計策是否可行?是紙上談兵,還是切實可行?不過想想他在一天內兩戰兩捷所創造的奇蹟,大家誰也不敢開口質疑。眼見為實,耳聽為虛,打完仗再說,假若又是兩戰兩捷,從此後就誓死追隨白髮帥打天下了。

    大家之所以對李風雲之計持懷疑態度,就在於運送重兵的是一個船隊,而且有鷹揚衛士隨船護送。或許在李風雲的眼裡,護送船隊的鷹揚衛好解決,那麼,解決了鷹揚衛,奪取了船隊,接下來怎麼辦?那可不是一船兩船重兵,而是整整一個船隊,幾十艘大船,不但有足夠裝備五千人的重兵,還有大量的弓箭刀盾等等普通武器,如何運走?又如何保證在運輸過程中不會遭到鷹揚府的圍追堵截?

    眾皆不語,但臉上的表情均清晰暴露出了各人的心思。

    李風雲負手而立,神態傲然,無意再做詳細解釋。實際上他也沒辦法做詳細解釋,計策都是根據目的而定,但形勢瞬息萬變,計策在執行過程中必然要根據形勢的變化而變化,能否始終保持正確的思路並達成目的,全在於指揮者臨機應變的高超智慧。他不敢保證自己的計策一定會成功,他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但為了讓自己的部下有必勝信念,讓他們堅定不移地執行自己的命令,就必須做出成竹在胸、勝券在握之態。

    陳三先生想到之前李風雲曾說過,讓自己帶兩火兄弟回張飛寨,也就是說,李風雲把他排除在接下來的重要戰鬥中,為此他深感不安,因為這必將影響到他在義軍中的地位和權威。

    猶豫了片刻,陳三先生毅然開口問道,“如果劫掠重兵成功,旅帥如何將其運回芒碭山?”

    李風雲微微一笑,反問道,“先生可知,韓相國假若劫掠重兵成功,打算如何藏匿?”

    這一點陳三先生卻是有所猜測,雖然他的猜測未經證實,但在他看來,韓相國若想在最短時間內把這批重兵藏匿起來,唯有化整為零,調用通濟渠兩岸所有能調用的力量,比如大大小小的黑道盜賊和白道豪強,在一夜間將其徹底“瓜分”。

    “化整為零。”陳三先生語含雙關。

    李風雲微笑點頭,“普羅大眾的力量無窮無盡。”

    李風雲也是語含雙關,但陳三先生卻是眼前一亮,驀然想到了一個人,一個好辦法,一個可以在短時間內運走重兵並讓義軍迅速發展壯大起來的好計策。

    “旅帥,譙郡有個人,其勢力之大,可與東郡翟讓、梁郡韓相國相比肩。”

    李風雲目露驚喜之色,對陳三先生的睿智頗為讚賞。既然陳三先生理解了他的意思,又拿出了主意,顯然陳三先生有幾分把握,遂問道,“先生與其相識?”

    陳三先生笑了起來,“豈止相識,恩怨甚深。”

    恩怨甚深?如果兩者關係如此復雜,恐怕難有作為。李風雲略略思索了片刻,又問道,“既然如此,先生可有把握說服其出手相助?”

    陳三先生搖了搖手,“能說服他的人,唯有旅帥。”

    某?李風雲大為疑惑,追問道,“先生何出此言?”

    “此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誰?”李風雲驚訝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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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走投無路

    韓曜被兩個義軍兄弟從草地上拉起來,拽出了塞在嘴裡的破布,鬆開了五花大綁的繩子,不由分說,架著就走。

    這要拉去砍頭了。韓曜絕望至極,對死亡的恐懼、對活著的渴望,讓他的理智驟然崩潰,他突然扯著嗓子狂叫起來,“陳瑞,陳三郎,救命,救救某。”

    空曠的原野上,寂靜無聲,韓曜那絕望而無助的叫喊聲聽起來格外森冷恐怖,而這一瞬間,韓曜對生的慾望達到了極致,他只想活著,他不想死,即便夏亭大案爆發了,即便他因此流放戍邊,他也不至於會死,他還有回家養好傷口東山再起的機會,而如今落到賊寇的手裡,卻是生機盡絕。

    驀然,韓曜的心中掠過一句話,陳三郎的一句話,“給你兩個選擇,要麼與某一起做賊,要么就去地獄做鬼。”

    “三郎,某與你做賊,一起做賊。”韓曜用盡全身力氣放聲狂吼,拼死掙扎,“三郎,救救某,某與你做賊,某與你造反。”

    兩個義軍兄弟猛地停下腳步,鬆開了韓曜。

    韓曜魂飛魄散,癱倒於地,嘴裡兀自狂叫,“陳三郎,救某,某答應你了,某與你做賊。”

    “當真答應了?”耳畔傳來陳三先生悠然而戲謔之聲。

    韓曜如聽綸音,彷若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猛地從草地上一躍而起,一把抓住了陳三先生的手臂,“三郎,某發誓,某發誓與你做賊,你不要殺某,某與你有同窗之誼,某曾照顧你的妻兒,某於你有恩……”

    “你發誓,對天地發誓,以你父母妻兒的性命發誓,今生今世,你決不背叛某,決不在某的背後下黑手,決不再做手足相殘兄弟鬩牆之惡事。”

    “某答應你,某發誓……”韓曜二話不說,“撲通”跪倒在地,指天發誓。

    陳三先生得意大笑,俯身把幾乎虛脫了的韓曜從草地上拽了起來,“好,你我兄弟一笑泯恩仇,從此齊心協力,共創大業。”

    韓曜面無人色,渾身無力,心裡卻對陳三恨之入骨,恨不得一口咬死陳三,生吞活剝了這個無恥惡賊,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以洩心頭之恨。

    “顯揚兄,來,某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們義軍主帥。”陳三先生手指李風雲,神情非常興奮,似乎把韓曜“折磨”得痛不欲生可以讓他獲得巨大快感,可以滿足他的報仇雪恨之慾望。

    韓曜頓時一愣,芒碭山的賊首不是陳三嗎?何時冒出個主帥?難道芒碭山又有新賊崛起?為何某未曾聽說?順著陳三先生手指方向,韓曜抬眼望去,一個白袍白髮、高大威猛的彪形大漢負手而立,一股凜冽殺氣如同出鞘利劍般撲面而至,讓人驚悸之餘更是心生畏懼。白髮?披散的白髮,在陽光下隨風拂動的白髮……韓曜驀然驚覺,原來是他,白馬蒼頭,那個燒了白馬城、劫了大獄、當街綁架京城御史的白髮刑徒。

    李風雲注視著韓曜,從其一連數變的表情,從其倏然瞪大的眼睛裡,估摸著他已經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李鋒李風雲。”李風雲微微頷首,略略躬身,神態倨傲且透出幾分鄙夷之色。

    “白馬蒼頭?”韓曜猛地轉身,緊緊抓住陳三的手臂,吃驚地問道,“他就是白馬蒼頭?”

    陳三微笑點頭,揶揄道,“不相信?是不是太年輕了?顯揚兄,長見識了吧?誰說白髮蒼頭就一定是耄耋老者?當年伍子胥過昭關,不也是一夜白頭嘛。 ”

    韓曜呆呆地望著李風雲,腦中一片空白​​,思緒極度混亂。白馬蒼頭何時逃到了芒碭山?又如何說服了陳三舉旗造反?他到底是什麼人?陳三為何甘心為他所用?萬般疑問霎那間一起湧上心頭,讓韓曜驀然產生了一股強烈的窒息感,頭暈目眩,本能地想再一次抓住陳三的手臂以維持身體平衡,哪料陳三輕輕避開,韓曜一手抓空,身體失去控制,當即一頭載到在地,昏了過去。

    李風雲眼裡的鄙夷之色更濃。這就是譙郡黑白兩道的老大?如此不堪?有沒有搞錯?

    陳三幸災樂禍,哈哈大笑,非常開心,上前衝著韓曜毫不客氣地踹了兩腳,“醒醒,快醒醒,白馬蒼頭又不是面目獰猙的阿修羅,你至於怕成這樣?丟人,太丟人了,這要是傳出去,你這臉往哪擱啊?”

    看到李風雲面露懷疑之色,陳三連連搖手,“旅帥莫要懷疑,此子在譙郡勢力很大,只要他登高一呼,響者必定雲集而來。”

    李風雲指指昏厥的韓曜,不屑地撇撇嘴,就這熊樣還能登高一呼應者雲集?

    “旅帥莫要誤會。此子養尊處優,一向驕傲自負,何曾經受過此等打擊?再說他從永城一路狂奔而來,又餓又累,早已精疲力竭,渡河後又被我們抓住,性命岌岌可危,飽受生死煎熬,如今又給旅帥雷霆之名迎頭一擊,哪裡還能承受?莫說是他,換做是某,在連番重創之下也必然崩潰,根本就支撐不了。”

    陳三誠心誠意的幫助韓曜開脫,足見兩人之間的關係的確非同一般,雖然見面之後兩人就如生死仇敵一般,但關鍵時刻,陳三先生還是力挺自己的兄弟。

    “你本名喚作陳瑞?”李風雲問道。

    陳三先生搖頭苦笑,眼裡掠過一絲痛楚,“某已忘卻了,就像你一樣,唯有忘記過去,才能堅定信念頑強地活下去。”

    李風雲微笑點頭,無意去打探陳瑞的過去,那肯定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不堪承受之痛,唯有忘記才能讓心靈的創傷逐漸癒合。

    “把他弄醒,與他詳細談談。”李風雲手指昏倒在草地上的韓曜,“如果他能徹底放棄過去,決意與我們一起打天下,或許義軍能在短時間內迅速壯大起來。 ”

    =

    義軍迅速清理了戰場。按照盜賊們的習慣,清場之後,一塊布都不會留下。在夏亭就是如此,義軍殺死鷹揚衛之後,搜刮了他們的錢財,剝光了他們的衣服,把他們光溜溜地仍在血泊中就跑了。在睢水河畔亦是如此,郭明和一幫水賊出身的義軍士兵,硬是不辭辛苦地把水中的屍體一具具地打撈上岸,搜刮錢財,剝光衣物,寸縷不留地仍在河灘上。

    午時過後,義軍迅速撤離了戰場,先是向芒碭山方向急行數里,然後停下來休息。李風雲下令,所有將士,都穿上從鷹揚衛身上剝下來的黃色戎裝,必須甲胄齊整,全副武裝。另外義軍還繳獲了一些隊旗、認旗、鼓、角,李風云亦讓手下都用上。換裝之後,義軍就變成了一支鷹揚府軍隊,大搖大擺地走在了鄉間小路上。

    因為韓曜的事,陳瑞必須留下,於是經陳瑞推薦,由他的弟子張翔率兩火義軍兄弟先行返回張飛寨,確保張飛寨的安全。張翔是土生土長的山里人,就住在張飛寨,以打獵為生,曾跟隨一個遊方道士學了點醫術,此後就成了山里的“活神仙”,在山民中頗有威信。李風云同意了,召來張翔,面授機宜,多方叮囑,這才讓其返回山里。

    隨後李風雲帶著義軍將士沿著睢水河東岸飛速南下。

    黃昏時分,義軍進入了一片茂密的樹林。幾里外的地方有個驛站,名曰陶驛。陶驛有個渡口,渡河之後再行五里便是永城。義軍將士到了這裡,大約便估猜到白髮帥的意圖了,頓時興奮起來,白髮帥當真了不得,神機莫測,神出鬼沒,一轉眼就跑到了永城附近,要打縣城了,而縣城裡的財富可想而知,一旦打下來,大肆劫掠一番,這輩子估計也就夠了。

    睢水河邊,晚風習習,透出一股深秋的淒寒涼意。

    此刻韓曜的心情也是異常悲涼,雖然李風雲沒有殺他,留了他一條性命,但代價慘重,從此他必須參加義軍造反,既然造反了,既然與朝廷為敵,與強大的衛府軍作戰,那必然要把自己在譙郡內所有可調用的力量全部發動起來,竭盡所能壯大自己的實力,為生存而戰,為所謂的大義、為未知的未來、為可能存在的希望而戰。

    當真是命運弄人,一夜間從天堂到地獄,再回首已物是人非,其人生變化之大,對心理衝擊之劇烈,讓韓曜彷若置身夢中,他想讓自己從夢中醒來,想讓自己回到過去,但現實非常殘酷,這不是南柯一夢,而是事實,不容置疑的事實。

    李風雲和陳瑞給了韓曜接受事實、正視現實的時間,給了他調整心理的時間,從中午到黃昏,都沒有與他接觸,僅派一個風雲隊的壯士寸步不離地跟著他。

    入暮之後,兩人找到了韓曜,開門見山,​​我們要打永城​​,而你就是我們打開永城大門的“鑰匙”,也就是說,從此後,你這個“賊”就坐實了,譙郡郡府和鷹揚府會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你的頭上,誣陷你為義軍的內應,而你的謀反叛亂之罪將牽連甚廣,你的家人,你的家族,你的兄弟朋友,你的門生故舊,都將因你而失去一切,因你而悲慘的死去。

    “現在,告訴某答案,你打算怎麼辦?”李風雲厲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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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唯有造反

    韓曜走投無路了,唯有參加義軍,把造反進行到底。

    他曾動過逃跑的念頭。在他看來,造反沒有出路,死路一條。現在是什麼年代?中土一統,王朝強盛,黎民安居樂業,既沒有天災亦沒有​​人禍,根本就不具備舉旗造反逐鹿天下的條件。

    李風雲和陳瑞都是死囚,遲早都是死,他們舉旗造反說白了就是垂死掙扎,臨死之前拉一群人墊背,你不讓我活,我也不讓你安寧。

    韓曜和他們不一樣,即便受夏亭一案的牽連罷官坐牢甚至流放戍邊,但罪不至死,只要活著,只要還有回家的一天,他就能東山再起,而他的家人家族乃至兄弟朋友門生故舊也不會因此而受到牽連,他們還是和過去一樣過著正常人的日子。相反,如果韓曜造反,韓曜死定了,與韓曜有牽連的人也死定了,這個代價韓曜不能接受。

    然而,李風雲和陳瑞毫不手軟,硬是把韓曜逼上了絕路。

    現在,韓曜造反還有一線生機,不造反,等於束手就縛,任人宰割,所以韓曜沒有選擇了。

    一咬牙,一狠心,韓曜咬牙切齒地說道,“那便造反。”

    陳瑞哈哈大笑,開心至極。他終於達成了目的,報仇雪恨了,把韓曜逼上了絕路,把韓曜推進了萬丈深淵,現在大家扯平了,恩怨兩消,從此唯有攜手合作,艱難求生。

    “顯揚兄,還記得當年的誓言嗎?”陳瑞戲謔道,“生死與共,榮辱與共。上蒼很公正,​​終於還是給了你一個機會,讓你兌現了當年的承諾。”

    韓曜睚眥欲裂,恨不能一刀砍了陳瑞。

    李風雲衝著陳瑞搖搖手,示意他適可而止,不要再刺激韓曜了,個人恩怨暫時擺在一邊,先把生死存亡的大事解決了。

    “義軍尚無司馬,韓先生暫時屈就,如何?”李風雲不管三七二十一,趁熱打鐵,先把韓曜穩住再說。

    衛府、鷹揚府的司馬,地位都很高,職權很重,主掌軍事機要,相當於軍隊裡的參謀長。義軍目前只有一旅百二十餘人,大小事務都是李風雲一個人說了算,根本不需要設置司馬,但韓曜加入義軍後,他必然會在第一時間把在譙郡的所屬勢力全部拉進義軍,義軍的人數會急劇增加,而韓曜在義軍裡的實力也會隨之上漲,並凌駕於李風雲之上。李風雲對義軍的掌控力會迅速下降,甚至會失去義軍的領導權,畢竟他身份不明,而韓曜則是如假包換的貴族,身份尊貴,且其手下眾多,不難想像,雙方必然要為爭奪義軍的領導權而大打出手。

    為防患於未然,李風雲要未雨綢繆,要在韓曜加入義軍之初便壓制他,遏制他,最大程度地緩解或者推遲雙方之間必然存在的矛盾和衝突的爆發。

    此刻韓曜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本錢,他只有答應。

    之前他已經考慮過了,假若他參加義軍造反,他該怎麼做。很顯然,他若想掌控自己的命運,就必須掌控義軍的領導權。雖然造反肯定沒有出路,但造反卻給了韓曜一個非同尋常的選擇,一旦他實力強大了,朝廷屢剿不平,必然會招安,而“招安”正是韓曜“重見天日”,重新過上正常生活的最好途徑。如何才能讓義軍強大起來,強大到足以威脅到中土王朝的安危,強大到朝廷不得不下旨招安?韓曜兩眼一抹黑,茫然無策,不過有一點他很清醒,那就是必須拿到義軍的領導權,自己掌控自己的命運。

    現在韓曜走投無路不得不造反了,那便退而求其次,另闢蹊徑,曲線自救,先讓自己和追隨自己的人活下去,一心一意造反,讓自己先強大起來,然後再走一步看一步。基於這一策略,韓曜現在必須主動“配合”李風雲和陳瑞,必須放低姿態低調做人,必須盡快贏得李風雲和陳瑞的信任,大家齊心協力先活下去,等到機會成熟了,再圖謀義軍的領導權,圖謀更大的發展。

    陳瑞喜笑顏開的拱手相賀,“韓司馬既然走馬上任了,那便要出謀劃策,拿出攻陷永城之計。”

    韓曜當即搖手拒絕。剛才李風雲和陳瑞已經透出口風了,他們要利用韓曜這張臉騙開永城的大門,可見義軍早已擬好攻擊之策,陳瑞此言不過是調侃而已。

    陳瑞卻是不依不饒,“顯揚兄,你文武幹略,才智出眾,不凡向旅帥獻上幾計,一旦拿下永城,也算送了義軍一份天大厚禮。”

    韓曜斜瞥著他,冷笑不語。某在鷹揚府好歹也是個從六品的武官,豈肯與你這無恥賊子一般見識?待某翻身之日,第一個砍下的便是你的頭顱。

    李風雲有些不高興了,陳瑞那副“小人得志便猖狂”嘴臉讓他十分反感,小雞肚腸之人哪裡成得了大器?怪不得許多年來,陳瑞也只能躲在窮山僻壤裡做自己的山大王,而韓相國一旦決定犧牲他,他竟然不敢反抗,逆來順受,束手就縛,如此懦弱,那堪大用?

    李風雲的臉色漸漸陰冷,眼神逐漸凌厲,而他情緒上的變化,迅速被韓曜和陳瑞所察覺。陳瑞暗自心悸,知道自己話說多了,遂閉上嘴巴,不再隨意胡說。

    韓曜卻以為李風雲對他不滿,以為他的拒絕引起了李風雲的惱怒,也是暗自驚駭。

    雖然彼此地位有差距,尊卑更是顛倒,但李風雲惡名遠揚,血腥殘忍,殺人不眨眼,而從陳瑞等諸賊對其的敬畏來看,這個惡魔不但武勇過人,心機也非同尋常,否則以一個外來賊的身份也壓制不了一幫地頭蛇,坐穩了義軍大首領的位置。假若再從今日義軍夜襲夏亭,於睢水河畔半渡而擊之,兩戰兩捷來看,此賊狡詐奸滑,頗有謀略。至於義軍出人意外的潛伏到永城城外,要乘著城內鷹揚府軍隊齊齊出動追殺叛賊之時,夜襲永城,更是絕妙好計,完全出人意外,無論是鷹揚府還是永城縣府,都不會想到突然冒出來的一股叛賊會如此猖獗,如此狡猾和大膽。

    李風雲絕非尋常人,有傳言說,此賊之所以從邊陲押送東都,是出自當朝大權貴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的授意。一個被宇文述所關注的賊,又豈能是個普通的賊?韓曜心念電轉,把自己所知道的有關白馬蒼頭的消息迅速過了一遍,果斷得出了不要輕易招惹此賊的結論,在沒有摸清李風雲的底細之前,決不能與其發生衝突,以免遭遇不測。

    “你既然進了義軍,又是某的司馬,義軍副帥,有關義軍的諸多機密就必須告訴你,以便你對義軍有全面的了解,在重要時刻也能據此做出正確的決策。”

    李風雲此言一出,韓曜大感驚訝。李風雲的表態太出乎他的意外了,其意思很直白,我既然用你,當然就信任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反過來,你也要給我以信任,不要陽奉陰違,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韓曜躬身致謝,感謝李風雲給予的無條件信任。

    陳瑞先是驚訝,隨即恍然,對李風雲的拉攏手段十分敬佩。將欲取之,必先予之,高明。

    “你可知東郡翟讓?”李風雲問道。

    韓曜點點頭,他不但認識翟讓,彼此間還有些交情,亦知道白馬劫獄大案中所劫之人正是翟讓,只是讓韓曜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李風雲,一個來自北疆的馬賊,怎麼會捲進這場由河南人引發的風暴中?

    “同病相憐。”韓曜苦笑。之前他很同情翟讓,因為彼此都是本土勢力的當權人物,縱橫黑白兩道,突然就被外來勢力掀翻了,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現在好了,他步翟讓之後塵,也倒了,而且他比翟讓倒得更徹底。翟讓尚能藏匿於山野水澤之中苟延殘喘,而他卻沒有這樣的機會,直接被一群賊人逼得舉旗造反了。翟讓冤,​​他比翟讓更冤。

    “你可知翟讓被何人出賣?”李風雲又問。

    韓曜搖頭,目露疑惑之色。翟讓不是被關隴人扳倒的嗎?難道這其中還牽扯到了河南人?了解翟讓所做違法勾當的人,大都在河南有頭有臉,他們自己都不干淨,又豈敢出賣翟讓?

    “出賣翟讓者,便是梁郡韓相國。”

    李風雲語出驚人。韓曜則吃驚地望著李風雲,又看看陳瑞,難以置信,“為甚?韓相國為甚要出賣翟讓?”

    李風雲娓娓道出原委,也隱隱約約透露出一個機密,東都有大權貴要造反,利用皇帝御駕親征高句麗,衛府軍主力傾巢而出之際,舉旗造反,而中土即將大亂,王朝面臨崩潰之危。

    韓曜感覺自己彷若置身夢中,如聽天書般一頭霧水,強烈的不真實感讓他倍感荒誕。如果李風云不是一頭白髮,如果夏亭沒有被大火焚毀,如果永城鷹揚府沒有損失整整一個團的兵力,如果韓曜沒有被抓住,如今正被人逼著造反,他根本就不相信李風雲所說的一切,他會認為李風雲是個胡說八道的瘋子。

    “你要劫掠重兵?”韓曜終於忍不住了,驚呼出聲。

    “義軍若想生存下去,若想堅持到中土大亂之刻,就必須髮展,以最快速度發展,而發展壯大的前提條件便是需要人,需要錢糧,尤其需要武器,需要重兵。”

    何謂重兵,甲、槊、弩、矛、具裝等重兵器。義軍如果沒有重兵器,根本就無法與鷹揚府軍隊正面作戰,敗亡不過是旦夕之間的事。

    “所以你們逼某造反?”

    “不是逼你造反,而是你必須造反。”李風雲冷笑道,“某一旦在譙郡劫掠了重兵,你和你的人還能活幾天?東都雷霆震怒,義軍固然會遭到鷹揚府的圍剿,而你和你的地方勢力也難逃連根拔除之噩運。”

    韓曜心神顫悚,面無人色,至此,他才知道,自己除了造反,當真是再無出路。

    “今夜,某便助你拿下永城。”

    韓曜殺伐果斷,毅然做出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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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陶驛

    入暮之後,吃飽喝足休息好了的義軍進駐陶驛。

    本朝驛站系統很發達,有館驛近兩千餘個,皆設置於水陸交通幹線上,三十里一驛,快馬速遞,不但傳送公文軍情,還承擔迎送過往官員和專使之責。由於館驛財政支出巨大,朝廷不堪重負,為保證運轉,遂指定館驛由當地豪望主持,並任命其為驛將或捉驛(“捉”就是掌握、主持之意)。驛將除了負責維持館驛的正常運轉外,還負責出資填補驛站的虧損,而朝廷為了補償驛將的損失,便允許他們在合法範圍內,利用館驛的便利條件從事商業活動,“以商補虧”,如此則有利可圖。既然有利可圖,當然趨之若鶩,而發達的驛站系統不但給豪望們帶來了可觀的經濟利益,也讓他們在訊息的獲取上贏得了極大便利。

    韓曜是譙郡有名的豪望,在譙郡的軍政兩界和黑白兩道都有很大勢力,當然會染指“驛站”之利。自古至今什麼錢最好賺?朝廷官府的錢最好賺。韓曜在譙郡屬於有權有勢又有錢的貴族精英,豈能不賺些既安全又輕鬆的錢?

    陶驛,正是韓曜的某個“小弟”所經營。這位“小弟”是個小土豪,今夜正好在館驛裡。之所以親自坐鎮館驛,是因為他得到了從永城傳來的消息,好像夏亭那邊出了大事,運河航道中斷了,永城鷹揚府連夜出動了軍隊,估計與某些膽大包天的盜賊劫掠水道有關係。

    航道中斷是了不得的大事,關係到很多人的切身利益,有些人會因此丟掉官帽子,有些人會因為行程耽擱未能在規定時間內完成官府交付的任務而身陷囹圄,所以永城的氣氛很緊張,從津口碼頭上的船夫水手到縣府鷹揚府的軍政官員,大家都在焦急等待著夏亭的最新消息,而負責傳遞消息的館驛自然就成為關注的焦點。

    小土豪好不容易才謀到這份“差事”,非常珍惜,擔心出事,於是親自坐鎮館驛。誰知這邊屁股剛剛坐下,那邊就突然冒出來一支鷹揚府的軍隊,而帶領這支軍隊的軍官恰好就是小土豪的恩主韓曜。

    小土豪認識韓曜,韓曜則對他沒什麼印象。韓曜的兄弟朋友門生故吏太多,而這些人的後面又跟著一幫混吃混喝的“小弟”,做為高高在上的韓曜,整日里忙忙碌碌,哪有時間認識許多無關緊要的小人物?

    小土豪很識趣,致禮之後就要退下。韓曜是永城鷹揚府的司馬,深夜帶著一支軍隊出現在永城城外,當然不是無聊閒逛,肯定有大事要幹。他一個小人物,想摻合都沒有資格,還是老老實實躲在一邊看熱鬧吧。

    韓曜卻把他喊住了,叫他筆墨伺侯。小土豪匆忙拿來筆墨紙硯。韓曜隨即草擬了一份書信,然後遞給李風雲過目。

    信的內容很直白,韓曜告訴自己的兄弟朋友門生故吏,芒碭山賊寇劫掠了夏亭,中斷了運河航道,又在睢水河畔擊殺了一個團的鷹揚衛,而自己不幸被俘,遂被賊人所“陷害”,轉眼就變成了賊人的“內應”,由此把自己和自己在譙郡所屬勢力徹底推進了死亡的深淵。如今,不造反是等死,造反尚有一線生機,所以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唯有造反以自救。韓曜告訴他們,假若願意追隨自己造反,那就火速趕赴通濟渠沿岸,與自己會合,反之,那就只有祈禱上蒼,自生自滅了。

    李風雲仔細看了一遍,問道,“司馬需要幾天時間?”

    義軍攻陷永城,費淮必然在第一時間率軍殺回,以義軍之力,當然不能與之正面作戰,只能轉戰游擊,牽著鷹揚府的“鼻子”跑,以尋找新的攻敵戰機,但彭城的左驍衛府很快就會徵召徐、豫兩地諸鷹揚四面圍殺,義軍迴旋騰挪之地會迅速變小。為此,義軍必須搶在彭城左驍衛府出動軍隊戡亂平叛之前,劫掠重兵船隊,迅速發展和壯大義軍。所以,李風雲想知道,韓曜需要幾天時間,才能集結他在譙郡的全部力量,這直接關係到義軍將在何時劫掠重兵船隊,關係到義軍用何種計策對付永城鷹揚府的追殺。

    韓曜略略思考了一下,伸出一隻手,張開了五個指頭,“最多五天。”

    李風雲微微頷首。

    “但譙郡的形勢正在惡化,通濟渠兩岸將雲集永城鷹揚府和樵城鷹揚府的軍隊。”韓曜繼續說道,“若想讓某順利完成此事,你必須在未來五天內,把譙郡兩個鷹揚府的軍隊統都從通濟渠兩岸調走,否則,你之計策,極有可能功敗垂成。”

    李風雲再次頷首,同意韓曜所說,不過他沒有給出答复,亦沒有向韓曜做出任何承諾。

    李風雲把書稿遞給了陳瑞。陳瑞掃了一眼,馬上唧唧歪歪說這也不行那也不是。韓曜氣得臉色鐵青,恨不得拿起硯台拍死他。

    李風雲大感煩躁,從陳瑞手上拿過那份書稿遞還韓曜,“時間緊張,速速處置。”

    韓曜狠狠地瞪了陳瑞一眼,當即伏案疾書,謄抄書信。

    李風雲手指陳瑞,“先生也幫忙謄抄一下。晚上還有大事要做,不要在此耽擱太長時間,以免夜長夢多出了意外。”

    陳瑞可以給韓曜找麻煩,卻不敢不賣李風雲的面子,再說今夜要打永城,而此處距離永城近在咫尺,義軍穿著戎裝冒充鷹揚衛在這里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一旦暴露,後果不堪設想,所以陳瑞收了戲謔韓曜的心思,答應一聲,也坐下謄抄書信。

    小土豪站在旁邊伺侯著,心驚膽戰的,不時拿眼偷瞟威猛而彪悍的李風雲,心想此人肯定是恩主的上官,可能是永城鷹揚府的鷹揚郎將,只是他從未聽說過永城裡竟有一個長著一頭白髮的年輕將軍,難道此人是虜種胡人?正好李風雲說話帶著一口東都口音,小土豪隨即估猜此人可能剛從東都而來,所以他才未曾聽說。

    很快,韓曜和陳瑞謄抄好了二十多份書信。小土豪幫忙封裝,蠟封之後蓋上韓曜的印簽。

    “即刻送走。”韓曜特意囑咐這位捉驛,“十萬火急,切莫出了差錯。”

    小土豪難得在恩主面前表現一把,拍著胸脯答應了。雖然他沒有看到信裡的內容,他也不敢看,但從韓曜和那位白髮將軍嚴肅的表情上看得出來,這些信非常重要,而且隱隱約約的,他感覺譙郡要出大事了,因為這些信都是韓曜寫給他的親朋故舊的,都在譙郡範圍內,最遠的地方距離陶驛也不過三百餘里,一天內就能送達。

    到底要出什麼大事,使得韓曜十萬火急的調動他在譙郡的所有勢力?小土豪百思不得其解,憂心忡忡。他也是韓曜的勢力之一,雖然是個小土豪,略有田產,經營一個館驛,毫不起眼也微不足道,但與韓曜的權勢卻密不可分,韓曜一旦出了什麼壞事,必然會影響到他的那點小利益。白馬大劫案已經震動了大河南北,東郡翟讓“一夜成名”,而翟讓在東郡的權勢就如韓曜在譙郡的實力,兩人都是貴族精英,都在本地通吃黑白兩道,都依靠通濟渠大做違法勾當。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壞事做多了總有倒霉的一天。翟讓倒霉了,韓曜是不是也要倒霉?小土豪越想越是害怕,惶恐不安。

    小土豪目送韓曜與白髮將軍帶著軍隊渡河去了永城。站在渡口棧橋上,小土豪暗自為韓曜祈禱,希望韓曜一輩子平平安安,一直都能庇護於他。然而,他的祈盼很快碎滅,他不得不顛覆自己的人生,跟著韓曜一條道走到黑。

    義軍下山之前,李風雲曾派兩名斥候到永城打探軍情。其中一名斥候於今日上午趕至睢水河畔與義軍會合,向李風雲禀報永城鷹揚府出動軍隊趕赴夏亭的消息。隨後李風雲決定打永城,於是又遣這名斥候再回永城打探軍情。義軍渡河之前,這兩名斥候一起趕到陶驛,禀報李風雲,永城鷹揚府於下午申時正前後又出動了兩個團趕赴夏亭。也就是說,李風雲預測正確,永城鷹揚府的軍隊全部出動趕赴夏亭了,現在永城等同於一座空城,只要想辦法打開城門,則永城唾手可得。

    李風雲一如既往,打仗之前把幾位首領叫到一起,群策群議,這既有利於統一大家的認識和思路,又有利於提高這群土賊的戰鬥技能和軍事素養。將來義軍發展擴大了,這群土賊作為義軍的創始人,理所當然佔據統帥的位置,如果不能以戰代練,迅速提高他們的作戰水平,談何生存和發展?

    有韓曜帶路,打永城應該乾淨利落,一鼓而下,這是義軍幾位首領的共同想法,但事情卻沒有大家想像的順利,倒不是永城不好打,而是李風雲和韓曜在攻打永城的計策上產生了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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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詐城

    李風雲拿出的計策是,利用韓曜的身份和一群穿著戎裝的假鷹揚衛,騙開永城城門,先行佔據永城,然後再攻打津口碼頭,大肆擄掠後​​,一把火燒毀永城,燒毀津口碼頭,燒毀運河上的船隻,再一次堵塞運河航道。依照李風雲的意思,不但要燒出天大的動靜,讓義軍一夜成名,更要把譙郡軍政官員徹底逼上絕路,徹底激怒他們,讓他們在憤怒中失去理智,做出錯誤的決策,為義軍連續贏得勝利創造機會,如此一來,便可推動義軍迅速發展壯大起來。

    韓曜堅決反對。

    此刻的他,從內心深處還是拒絕做賊,反對造反,即便李風雲和陳瑞把他逼上了絕路,但他依舊存有幻想,抱有僥倖。他夢想著獲得朝廷的“招安”,雖然“招安”的難度非常大,且後果難料,但這是他唯一的“重生”機會,為此,他不想在做賊造反的時候,窮凶極惡,犯下滔天罪行,以至於天怒人怨,斷絕了“招安”之路。

    他告訴李風雲、陳瑞和呂明星等人,他可以“騙”開永城的城門,但義軍進城後,不能誅殺官僚,不能濫殺無辜,不能放火焚城。至於津口碼頭和運河上的船隻,也不能燒。夏亭那把火已經夠了,運河航道也已經中斷了,而運河若想重新開通,必須把沉入水里的船隻撈起來,那需要不短的時間,所以永城這把火完全沒必要,它只會讓更多的無辜者因為義軍的燒殺擄掠而陷入悲慘絕境。

    “義軍義軍,何謂義?便是行仁義之事,以贏得黎民百姓的擁戴。”韓曜說起了大道理,試圖在道義上佔據制高點,說服李風雲和一群義軍首領。

    然而,與一群盜賊講仁義,如同對牛彈琴,不但不能說服他們,反而會激怒他們。

    你是貴族,自命不凡,天生高人一等,你以為這樣就了不起了?你以為自己可以主宰天下,可以為所欲為、生殺予奪?俺們做惡,不過在水上搶一些錢財、取幾條性命而已,而你嘴裡說著仁義,但實際上做得都是大奸大惡之事,你搶朝廷,搶官府,搶普羅大眾,只要你能搶到的,你都搶,各種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因此而死去者不計其數。仁義?你也配談仁義?你以為披著“仁義”的外皮就是個道德高尚之士,就能掩蓋你所犯下的累累罪惡?

    韓曜激起了眾怒,招來一片罵聲。

    “休得聒噪,你這廝貪贓枉法,無惡不作,人盡皆知,還敢滿嘴仁義道德,在此大放厥詞?”

    “俺們替天行道,俺們是替窮苦大眾伸張正義,俺們要殺的就是你,就是你這等卑鄙無恥、欺凌平民的官賊,見一個殺一個。”

    “你這廝如今也是賊,並不比俺們高貴,竟還如此囂張,頤指氣使,對俺們指手劃腳,惹惱了,一刀砍了你。”

    沒實力你就一土鱉,根本就沒有說話的資格,但韓曜無意束手就縛,他底氣壯,他在譙郡登高一呼應者云集,一夜間就能讓義軍發展到一個新高度,而這支義軍的未來發展,事實上已經完全取決於韓曜將在造反的路上走多遠,所以他根本就瞧不起這群土賊,唯一入他法眼的也就是李風雲一個。

    李風雲處處透出神秘,尤其在造反一事上章法有度、深謀遠慮,其眼界之高、心機之深、謀略之出眾,均顯示出其來歷之不凡,所以韓曜對其十分忌憚。另外,韓曜還有一種藏在內心深處的想法,雖然有些不真實,但未必荒誕不經。假若此人此事的背後,都與東都激烈的政治鬥爭有關,那麼韓曜在未來或許能多一個選擇,所以在沒有揭開李風雲的秘密之前,在真相沒有大白之前,他有必要與李風雲維持一個良好的合作關係。

    現在李風雲的計策擺明了要把他往“死裡整”,要徹底把他推上朝廷官府的對立面,要摧毀他所有的幻想和僥倖,以此來堅定他造反的決心。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足以說明李風雲根本不信任韓曜的承諾,為了確保義軍的安全和劫掠重兵計策的順利實施,他不得不痛下​​殺手,把韓曜牢牢捆在義軍這艘正行駛在驚濤駭浪中的小船上。

    稍加權衡後,韓曜做了退讓,也拿出一個計策,先打津口碼頭,待大火燒起,永城官員組織人手出城救火之際,義軍再趁亂殺進城中,奪取城池。

    此計實際上就是義軍攻打夏亭之計的翻版。幾個義軍首領都沒有打仗的經驗,唯一的一次打仗便是昨天夜裡打夏亭。既然攻打夏亭成功了,僅僅隔一天,用同一計策攻打永城應該也沒有問題。韓曜心機深沉,摸准了這群土賊的心理,所以當他提出,城內雖然沒有鷹揚府軍隊了,但還有隸屬於郡府的維持治安、緝拿盜賊、巡守城池關津的地方軍,攻城存在很大風險時,他的計策當即讓義軍首領們怦然心動。

    這些地方軍的士卒皆來自官府徵發的徭役,由本地青壯組成,定期輪換,戰鬥力低下,但關鍵人家在城內,你在城外,一旦在詐開城門的過程中出現了意外,未能成功攻占城門,那接下來的事情就麻煩了,永城十有八九拿不下來。永城是個縣城,人口多,財富多,如果拿不下來,義軍擄掠就少,這直接影響到了大家的現實利益。

    然而,昨夜一戰,李風雲已經在義軍裡建立了威信,今夜義軍穿著鷹揚衛的戎裝,悄然抵達永城城下,要再打一場必勝之戰,更是讓李風雲在義軍將士心目中的地位急劇上升。義軍是李風雲一手建立的,義軍的生死存亡就是李風雲的生死存亡,這一仗怎麼打,當然由李風雲說了算,而韓曜算個什麼東西?理所當然受到排斥,就算義軍首領們認同他的計策,也不會附和和支持。

    李風雲一句話就否定了韓曜之計,“同一個計策,在相隔僅七十里的不同地方,在同一天內使用兩次,你當永城人都是癡癲?某可以肯定,只要津口碼頭大火一起,永城便只能出不能進,城門固若金湯,根本沒人能進去。”李風雲手指韓曜,質問道,“你是鷹揚府司馬,帶著一支鷹揚府軍隊,你不去津口碼頭救火,卻匆匆忙忙要進城,為甚?進城的理由是甚?”

    韓曜啞口無言。

    陳瑞大笑,“不懂裝懂,紙上談兵,自以為滿腹經綸,可以治國平天下,誰知不過是一個狂妄自大的癡子而已。”

    呂明星等人卻是暗自羞慚。打仗不同於搶劫,用搶劫的經驗去打仗,必死無疑。李風雲兩眼如炬,一眼便看出韓曜之計中的致命漏洞,若是依了韓曜之計,永城絕無可能拿下。

    李風雲不再浪費時間,果斷下令,“依計行事,速戰速決。”

    子夜三刻,韓曜帶著一隊鷹揚衛,押著幾十個五花大綁的囚犯到達永城城下。

    永城高度戒備,縣府動員了全城青壯巡值守夜,以防不測。韓曜大名鼎鼎,永城上上下下沒有不認識他的,但守城小卒就是不敢開門。縣令、縣尉聞訊,匆忙趕至城門處,詢問緣由。

    夏亭發生的事,縣府已經派人打探過了,基本上查清,已上報郡府,但鷹揚府勦賊事宜,縣府卻一無所知。

    軍政本來就各自獨立,互不來往,而鷹揚郎將費淮是正五品,永城屬中等級別的縣,縣令是正六品,品秩上就整整差了兩級,是以永城鷹揚府根本無視縣府的存在。諸如勦賊事宜,那也是先報於譙郡郡府,再由譙郡郡府告之永城縣府。此次夏亭劇變,鷹揚府出動軍隊,源自駐守夏亭的鷹揚衛報警求援,至於鷹揚府如何勦賊,勦賊進度如何,鷹揚府絕對不會通報於縣府。

    鷹揚府司馬韓曜半夜押著囚犯回來,說明鷹揚府勦賊成功,抓到了火燒夏亭的元兇,這對縣府來說是個好消息,縣令當然要問一問細節,以解心中之急迫。不過出於謹慎,或者說,出於擔心囚犯太多,在進城時出現意外,縣令特意加強了城門處的警備。小心駛得萬年船,謹慎一點總是好事,尤其在出事之後,人人自危,大家都擔心自己的前途,如果再出事,那前途肯定玩完。

    燈籠火把高舉,確認了半夜叩門者是韓曜,也問清了夏亭毀於芒碭山賊寇之手,而賊首便是在白馬劫獄大案中一夜成名的白馬蒼頭。好在鷹揚府出動速度快,在睢水河畔追上了賊寇,並抓獲了其中一批,餘者奔逃芒碭山而去。鷹揚郎將費淮遂調集全部軍隊,連夜殺往芒碭山勦賊了,估計夏亭一案很快便有結果。這個消息對永城的軍政官僚來說是個天大喜訊,於是人人高興,吊橋很快放下,城門轟隆隆打開,縣府、縣尉率一幫掾屬親自出迎。

    全副武裝的鷹揚衛一人押著一個囚犯率先進城。

    韓曜落在最後,兩個戎裝執刀衛士左右扈從,慢悠悠地走過吊橋,停在了笑容滿面的縣令面前,搖頭苦笑,“明府,不要怨某,某也是身不由己。”

    縣令疑惑不解,轉頭望向身邊的縣尉。

    就在這時,耳畔傳來一聲厲吼,震耳欲聾,“殺!”

    縣令駭然回頭,只見一道寒光從天而降,直奔面目而來,“扑哧”一聲,人頭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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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再燒一把火

    縣令的人頭、李風雲的白髮,代表著血腥的殺戮。永城官僚肝膽俱裂,繳械投降,義軍輕而易舉拿下了永城。

    中土承平已久,中土人養尊處優,漸漸淡忘了當年亂世之苦,除了依舊處在南北戰爭前沿的邊陲,國內不論是官府、軍隊還是普羅大眾,都遠離了戰爭,遠離了苦難。而千千萬萬的中土人在享受因和平而帶來的吃飽穿暖穩定生活的同時,也逐漸喪失了​​很多寶貴的東西。

    官僚們投降了。縣府有員七十餘人,除縣令、縣尉等十幾個主要官僚被殺外,餘者無一人反抗。這個年頭誰也不想死,而義軍在夏亭的殺戮顯然讓他們害怕了,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總比死了好。

    城內的地方軍也投降了。因為東征期間,朝廷加大了賦稅的收繳和徭役的徵發,官、民矛盾劇烈,衝突不斷,而賊寇也日益猖獗,導致地方治安問題愈來愈嚴重,縣府不堪重負,遂增加了治安力量,永城地方軍的人數竟然膨脹到了兩百餘人。

    李風雲沒有下令屠殺,而是接受了他們的投降,命令他們參加義軍,宣誓效忠自己,若有異心,殺無赦。

    有了永城官僚和地方軍的幫助,義軍在永城的擄掠非常順利。縣府的官倉全部打開,鷹揚府的武庫也全部打開,能搬走的都搬走,不能搬走的便準備一把火燒了。

    呂明星提出建議,既然要一把火燒了永城,為何不把永城的官僚貴族富豪們洗劫一空?為何不把永城數万人口裹脅而走?義軍要發展,要壯大,就離不開錢糧和人口,而眼前這個大好機會,豈能放棄?

    陳瑞、韓壽、郭明和岳高都支持呂明星的這一建議。陳瑞甚至拿出了更充足的理由。韓曜馬上就要在通濟渠兩岸集結人馬了,保守估計,他能拉出一支數千人的隊伍,而其中青壯至少近千,如此一來韓曜的實力便超過了李風雲,嚴重威脅到了李風雲對義軍的領導權。

    李風雲斷然拒絕。

    鷹揚郎將費淮帶著三團鷹揚衛正在殺往芒碭山,而芒碭山距離永城不足百里,永城失陷的消息很快便會傳給費淮。費淮掉頭殺回,鷹揚衛極速狂奔,幾個時辰便能殺到永城,所以留給義軍的時間實在是太少了。

    “打完永城之後,我們去哪?”李風雲詢問幾位首領。

    這是義軍首領們非常關心的問題,打永城之前,沒有必要問,但永城打下來之後,這個問題就變得異常急迫了。

    “回山。”韓壽不假思索地說道,“馬上回山。”

    李風雲搖手,“我們去彭城。”

    去彭城?彭城有左驍衛府,而左驍衛府轄下有更多的軍隊,轉戰彭城豈不是自尋死路?

    李風雲隨即做出解釋。韓曜要在通濟渠兩岸集結人馬舉旗造反,為此,義軍必須幫助他把譙郡的鷹揚府軍隊從通濟渠兩岸“調走”,而“調走”這些軍隊的唯一辦法,就是義軍馬上轉戰彭城。

    李風雲和陳瑞強逼韓曜造反一事,其中所蘊含的深意,並不被呂明星和韓壽等人所理解。他是貴族官僚,我們是賊寇刑徒,根本不是一路子人,你們為何非要逼他造反?想害他的話,一刀砍了算了,乾淨利落,何必把事情搞得這樣複雜,給自己帶來無窮麻煩?

    是以李風雲話音剛落,韓壽就表達了不同意見,“為何要去彭城?我們可以經芒碭山去打梁郡,打碭山城。”

    “某的目的是劫掠重兵。”李風雲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韓壽的話,“某說過,那批重兵對義軍的生存和發展至關重要,而某之所以逼著韓曜造反,正是要利用他在譙郡的力量,幫助我們把那批重兵運回芒碭山。沒有韓曜,我們拿什麼搬運重兵?若我們轉戰梁郡,又如何就近劫掠重兵?遠離了韓曜,我們又如何與他保持聯繫,如何與他聯手共劫重兵?”

    韓壽不敢說話了,其他人也找不到理由反駁李風雲,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稍後我們去津口碼頭,該燒的燒,該搶的搶,速度要快。​​”李風雲大略部署了一下,最後說道,“運河上的船夫水手,不論是老的還是小的,統統擄走。我們有了永城這兩百余青壯,再加上在夏亭擄掠的船夫水手,還有那些造船工匠,也能湊足三個團了。今夜若我們還能擄掠一批船夫水手,那至少可以湊足四個團。劫掠重兵船隊的時候,我們還能擄到一批船夫水手,運氣好的話,或許還能招降一些鷹揚衛。這樣算算,我們的人馬很快就能超過一千人,足以壓制住韓曜,根本無須擔心失去義軍的控制權。”

    此言一出,陳瑞、呂明星等人心領神會,士氣大振,轟然應諾。

    =

    永城的津口碼頭距離城池約有四五里的距離。當夜,義軍穿著鷹揚衛的戎裝,大搖大擺地佔據了津口,擒獲了津尉、掾屬及數十名臨時充當津口護衛的青壯雜役。

    接下來便是大肆擄掠。鷹揚衛代表著軍隊,代表著王朝的武力,代表著不容侵犯的絕對權威。鷹揚衛出面搶人搶物,沒有任何人敢於反抗,所有人都選擇了順從。雖然對鷹揚衛的這一舉動充滿了憤怒、疑惑,但東征在即,王朝和軍隊的利益高於一切,任何非正常的甚至是違法的舉動,現在都變得正常且不容置疑、不容反抗,否則倒霉的便是你。

    然而,當鷹揚衛開始在船上大肆縱火,開始焚燒整個津口碼頭時,成百上千被鷹揚衛控制起來的船夫、水手、碼頭上的走夫販卒,還有商賈及他們的隨從、奴僕,終於意識到事情不對了。聯想到正傳得沸沸揚揚的夏亭被賊寇焚毀、航道中斷一事,有人大膽猜測,這些鷹揚衛可能是賊寇所扮,而更有一些異想天開者,直接推斷永城鷹揚衛造反了,至於為什麼要造反,那隻有天知道了。

    黎明前夕,運河上的數百艘船隻和津口碼頭迅速陷入火海,沖天大火映紅了半邊夜空。

    黎明,永城上空濃煙滾滾,整座城池迅速被大火所吞噬。

    此刻,鷹揚衛裹挾著從永城擄掠而來的財物和壯丁,正在橫渡睢水河。途中,有人曾試圖逃跑,試圖反抗,但遭到了鷹揚衛的血腥殺戮,而且還連坐殺人,一人逃跑或反抗,會連累十幾個無辜者為其陪葬,結果殺戮產生了巨大震懾作用,大家互相監督,誰也不敢離開隊伍,更無人挑頭反抗。

    上午巳時初,隊伍渡河完畢,於陶驛暫作休息。

    小土豪又看到了韓曜,看到了白髮將軍,看到了這支鷹揚府的軍隊,而幾里外永城上空的滾滾濃煙和眼前成百上千肩挑背扛且惶恐不安的壯丁,讓他清楚的意識到,昨夜永城發生了什麼事,而韓曜和白髮將軍又在幹什麼。

    造反,恩主竟然造反了,鷹揚衛竟然造反了,而自己稀里糊塗地捲了進去,必死無疑。

    造反,俺也只有造反了。

    小土豪想哭,但哭不出來,想怒,卻不敢怒,他唯有打落牙齒和血吞,自認倒霉。

    “恩主,帶上俺吧,從此後,鞍前馬後,誓死相隨。”

    韓曜身心俱疲,但又不得不振作精神,調集人馬,籌劃舉旗一事。看到小土豪主動效忠,他的心情略有好轉,“帶上你的人,還有你的財物,跟某走吧。只要某有飯吃,便不會讓你餓肚子。”

    李風雲召集眾首領,周詳部署,為韓曜舉旗和劫掠重兵做準備。

    據韓曜所知,那支運載重兵的船隊尚在彭城郡境內,馬上就要進入譙郡,考慮到運河航道在夏亭和永城兩地皆已中斷,船隊肯定要滯留在臨渙縣或者永城縣的通濟渠段,所以,韓曜決定把舉旗起義的地點定在臨渙,以便於劫掠重兵船隊。

    李風雲接受了韓曜的這一建議,實際上他在韓曜舉旗一事上所能施加的影響非常有限,他需要的只是韓曜的合作。

    據此,李風雲決定,義軍兵分兩路。一路由李風雲統率大部隊,直奔彭城郡,於蕭縣、符離縣和蘄縣一帶活動,把譙郡鷹揚府的軍隊“調離”通濟渠,給韓曜舉旗提供便利。一路則由韓曜為首,加上一些永城縣府中願意追隨他的投降官僚,沿通濟渠南下,沿途召集人馬。

    隨後李風雲和韓曜商定了保持聯繫的方式和暗語,兩人拱手告別。

    =

    費淮在睢水河畔與支援而來的副手鷹擊郎將王揚及兩團鷹揚衛會合後,遂率軍渡河東進,直殺芒碭山,但就在他即將進入芒碭山之刻,他接到義軍攻陷永城,火焚永城津口、運河航道再斷一處的驚人消息。

    這一消息對費淮和王揚產生了巨大衝擊,讓兩人幾乎崩潰了。

    兩人死定了。雖然賊寇狡猾,屢次得手,但費淮的錯誤也是致命的,他不應該在憤怒之下,把永城鷹揚府的軍隊全部調出來,他至少要留一個團保護永城,保護永城段的運河航道。現在永城失陷了,運河航道又中斷了一處​​,導致譙郡局勢迅速陷入危機之中,而清理疏通航道的時間大大加長,必將延誤朝廷的東征大計。作為負責這段運河航道安全的永城鷹揚府的正副官長,罪責太大了,兩人即便不死,這輩子也徹底完了,肯定要把牢底坐穿。

    殺,殺回去,不把這幫萬惡的賊寇誅殺乾淨,誓不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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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瘋狂的車夫

費淮率軍返回永城之際,李風雲正帶著義軍進入彭城郡境內。

午時,義軍在一處僻靜的原野上休息。

將士們在高度緊張的狀況下,兩天兩夜沒合眼,狂奔一百餘里,打了三仗。好在三戰三捷,繳獲無數,嚴重刺激了昔日飽一餐餓一頓、如過街老鼠般被人追殺得四處逃竄的盜賊們,個個興奮無比,把身體內的潛能最大程度地爆發了出來,但人的精力、體能終究有限,此刻義軍將士急需睡上一覺以恢復體力。

然而,近千裹挾而來的官僚、降卒、船夫、水、手商賈、僕役需要監控,以防逃亡,將士們根本就不敢閉眼,於是只能輪番小憩一刻,可這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陳瑞、呂明星等人遂主動問計李風雲。

李風雲不以為然,“若想讓一個人失去反抗之力,最簡單有效的辦法就是讓他終日疲憊不堪,每日只想兩件事,吃飯、睡覺。”

陳瑞等人頓時恍然。前些日子,李風雲在山上每日操練諸賊,結果便是如此。莫說有甚反抗之力,就連反抗的念頭都沒了。當時呂明星的一幫手下還惦記著報仇,給李風雲操練幾天后,便只想吃飯睡覺,報仇的心思早拋到九霄雲外了。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窮苦勞累之人一生最大的願望也就是吃飽穿暖,非常容易滿足。”李風雲繼續說道,“此次我們擄掠甚多,除了獎賞將士們外,餘者盡數分發下去,見者有份。”

“我們劫富濟貧,濟誰的貧?不就是這些窮苦之人嗎?如此必能穩住人心。人心一穩,我們即可將他們組建成團,擴大義軍規模,義軍實力強了,又能打更大的勝仗,贏得更多的戰利品。而戰利品越多,將士們所得也就越多,如此便可進一步激勵士氣。如此良性循環,則義軍的生存和發展問題必能得到很好解決。 ”

本來很複雜很棘手的事,給李風雲這麼一說,簡單明了了。這讓眾人更為欽佩。這才短短幾天功夫,義軍便風生水起,而徐豫局勢則風起雲湧,始作俑者便是眼前這位白髮蒼頭,不佩服不行,人家太厲害了,而僅僅在兩天前,這還是不可想像的事。

“芒碭山的那些人也急需處置。”李風雲說道,“張飛寨突然湧進數百人,必有危機,而這一危機若不及時化解,必定影響到義軍的發展。”

陳瑞有些驚訝,問道,“你不是說與韓曜一起劫掠重兵嗎?如果回芒碭山,與韓曜拉大了距離,豈不不利於我們劫掠重兵?”

“某之所以與韓曜相約共劫重兵,是擔心他拋開我們,獨自劫掠。”李風雲冷笑道,“假若韓曜獨吞了那批重兵,我們怎麼發展?豈不被他死死壓制了。”

眾人面面相覷,暗自驚凜。白髮帥心機深沉,手段更是狠辣。

陳瑞想了一下,又提出異議,“追兵銜尾而來,若我們轉向去芒碭山,雖然把追兵吸引走了,有助於韓曜舉旗造反,但不利於我們劫掠重兵。”

“追兵暫時不會來。”李風雲搖手道,“費淮雖有心急切追殺,但夏亭、永城先後失陷,鷹揚府又損失了一個團,接二連三的打擊必然讓其高估我們的實力,不敢貿然追擊。再說,我們進入彭城郡後,即離開了永城鷹揚府的鎮戍區。費淮在未經彭城左驍衛府同意的情形下,若擅自越境追殺,便嚴重違令,形同謀反,所以他短期內肯定不敢越境追來,而是在急報左驍衛府的同時,集中力量先行疏通運河航道。東征在即,確保運河的暢通要遠比與剿殺我們重要,這一點毋庸置疑。”

李風雲的分析和推斷有理有據,讓人無可辯駁。

陳瑞等人欣喜不己,謝天謝地,總算可以喘口氣了,怪不得李風雲急匆匆的率軍進入彭城郡境內,原來他早已成竹在胸,把後著都想好了。

“那我們何時由彭城郡境內返回芒碭山?”陳瑞又問。

“我們當前的任務是把譙郡的鷹揚府軍隊吸引過來,所以大部隊不能回芒碭山,而是在這附近找個地方休整,並就地擴建軍隊。我們不掩行跡,大搖大擺在這一帶活動,必會激怒費淮,而我們的目的正是要誘使費淮越境追擊,以便把譙郡鷹揚府的軍隊調離通濟渠兩岸。”

“費淮一旦越境追殺,我們就馬上北上,牽著他的鼻子向芒碭山而去。”

李風雲手指陳瑞,“你馬上帶一火兄弟由小路日夜兼程返回芒碭山,把山上該分的財物統統分了。”

陳瑞面露驚訝之色,似乎不情不願。

李風雲不待其說話,便厲聲說道,“謀大事的者,不要拘泥小節,更不要吝嗇小氣。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世上哪有這等便宜的事?”

“你回寨之後,馬上把夏亭所繳戰利品統統分了,見者有份,一則拿來收買安撫人心,二則在不知不覺中便把這些人都拉上了我們的船。要知道凡接受我們饋贈的人,都將以同謀罪論處,假若我們的頭顱保不住,他們也休想留得性命。既然大家都在一條船上,那就是兄弟,兄弟嘛,當然要有難同當、有福共享,要榮辱與共、生死與共。”

陳瑞暗叫慚愧,還是你陰毒,拿錢誘惑人,騙人造反,怪不得你對義軍擴展胸有成竹,原來伏筆都埋在這裡。以你之計,義軍攻城撥寨,燒殺擄掠,然後把繳獲所得統統分了,仁義有了,名聲有了,而無數平民卻墜入了你的“陷阱”,最終不得不走上造反之路。狠,你夠狠的,不佩服不行。

陳瑞心悅誠服,躬身領命,再無異議。

“人心穩定後,便馬上將裹挾人口中的青壯就地整編建團。餘者為雜役,為義軍服務,與義軍同吃同住同進退,在財物分配上也一視同仁,以便留住他們,讓他們忠誠於義軍,而義軍的生存發展肯定離不開一大批忠誠之士的支持。欲要取之,必先予之。若要有收穫,就要有付出。這個道理淺顯簡單,毋須贅述。”

陳瑞完全接受了李風雲的說法,表示堅決遵從李風雲的命令,在執行過程中決不打折扣。

“旅帥,你估計何時北上,與某會合?”

李風雲陷入沉思,神情凝重,似乎要做出什麼重大決策。

眾人雖感疑惑,但對李風雲已非常信任,他所做出的決策肯定有利於義軍,是以無人打擾,靜靜等待。

良久,李風雲鄭重說道,“先生回山穩定人心組建軍隊之後,便讓山上所有人都收拾好行裝,只撿些必需物品帶上,然後從芒碭山徹底撤出來。”

眾人聞言,無不驚詫。

徹底撤出來?陳瑞難以置信,“你要我們放棄芒碭山?放棄張飛寨?之前你不是說義軍要以芒碭山為根據地,尋求生存和發展嗎?”

李風雲沉吟片刻,語調低沉地說道,“我們劫掠重兵之後,朝廷必下旨圍剿。芒碭山方圓不過數十里,山不高亦不險峻,難以與官兵持久周旋,一旦河南和齊魯徐豫等地的鷹揚府軍隊四面聚集而來,數万大軍包圍芒碭山,我們便插翅難飛,會瞬間敗亡。”

“但你之前不是這麼說的。”韓壽是土生土長的芒碭山人,他不想離開家,聽到李風雲的辯解,他忍不住忿然質問道,“你在騙我們,一直在騙我們。”

李風雲毫不客氣地反問道,“當時某隻身一人上山,孤家寡人一個,憑手中長刀坐了頭把交椅,若不騙你們,如何贏得你們的支持?沒有你們的支持,哪有現在的三戰三捷?但三戰三捷後,我們是不是強大了?是不是可以和鷹揚府作戰了?不是,事實正相反,我們成了眾矢之的,我們成了鷹揚府的追殺目標,我們被鷹揚府追得四處躲藏,否則如今我們何以會坐在這裡商量撤離芒碭山一事?”

“我們正在擴軍,我們馬上就有重兵,我們的實力會飛速暴漲,我們很快就可以與鷹揚府作戰了,我們完全沒必要撤離芒碭山。”韓壽鼓足勇氣,據理力爭,“不錯,我們是成了鷹揚府的追殺目標,朝廷也要下旨剿殺,不論我們身處何處,都會遭到鷹揚府的圍剿,既然如此,我們更需要芒碭山。有芒碭山之地利,我們尚可支撐,尚可與鷹揚府周旋,反之,若無此地利,我們便沒有任何優勢,則必然敗亡。”

李風雲嗤之以鼻,“芒碭山是一塊死地,困守芒碭山等若自縛手腳,必死無疑,而跳出這塊死地,則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我們想去哪就去哪,我們可以一路攻城拔寨,我們可以以戰養戰,我們可以在戰鬥中不斷壯大、不斷磨礪、不斷成長,我們始終掌控著主動,我們始終主宰著自己的命運,我們可以為所欲為、縱橫天下。 ”

“請問,此兩策相比,孰優孰劣?請問,我們困守死地好,還是縱橫天下好?請問,我們是讓一群老實巴交連刀都不會使箭都不會射的船夫水手農夫拿著重兵去送死,還是訓練他們、煆煉他們,利用一場場戰鬥把他們錘煉成忠誠強悍的百戰之兵好?”

韓壽無言以對,他承認李風雲說得對,但他不知道未來,不知道中土有多大,就如井底之蛙,只看到巴掌大一片天空,為此他畏懼不可知的未來,畏懼井外的世界,他不想離開井底的家園。

眾皆不語,各自沉思。

這兩天李風雲控制了局勢的發展,控制了義軍的決策,也控制了義軍首領們的心智。大家都跟在李風雲的後面跑,無論如何努力都跟不上李風雲的腳步,這讓大家在敬畏之餘,也感覺與李風雲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李風雲就像一個瘋狂的車夫,駕駛著義軍這駕馬車,奪命狂奔。打完了夏亭打永城,打完了永城又去劫掠重兵,重兵尚未劫到手,他又要撤離芒碭山轉戰四方了,他到底要把義軍帶到哪?他造反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他對未來又有什麼宏圖大願?

“旅帥,你要帶我們去哪?”一向沉默不語的徐十三在關鍵時刻代表大家問出了共同的心聲,你要帶我們去哪?

李風雲無意隱瞞,鋪開地圖,手指其中一處。

眾人齊齊望去,頓時恍然,原來如此。

“需要某闡述一下理由嗎?”李風雲問道。

眾皆搖頭,再無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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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定陶擴軍

義軍進入與譙郡臨渙縣接壤的彭城郡符離縣,攻占了一個叫定陶的小鎮。此處背靠定陶山,距離符離縣城大約百裏,距離永城也有百餘裏路,既僻靜又便於進退。

李風雲下令駐紮下來,分發財物。財物一發,人心穩了,很多想著逃跑的船夫、水手暫時也斷了離去的念頭,豈不知這正中了義軍之計。

人心穩了,隊伍就好帶了。李風雲下令擴建軍隊,凡被征選為義軍將士者,又能分得一些財物,於是踴躍投軍者眾。也有一些人不願意從軍造反,但隨即便會受到威脅,反正都上了賊船,不是賊也是賊了,隻要給官府官軍抓到,不由分辯抬手就是一刀,既然如此,你除了參加義軍造反外,你還有出路嗎?反正早晚都是死,不如死之前轟轟烈烈,活得酣暢淋漓一把,也不枉到人世走一趟,於是再無反抗逃跑之念,一條道走到黑了。

李風雲親自參與選撥,募兵四百餘。

義軍原有一百二十餘人,其中張翔帶兩火兄弟回山了,昨天陳瑞又帶一火兄弟回山了,剩下近百人,兩者相加,義軍當前總兵力達五百餘,隨軍民夫包括運夫、匠夫及雜役等,則有四百多人,總人數近千。

李風雲遂建將軍府,自稱將軍。府內置司馬、錄事及兵倉兩司。府下轄兩團一旅。以風雲隊為基礎擴建為風雲旅,旅帥徐十三。以左右隊為基礎擴建為第一團、第二團,第一團校尉韓壽,第二團校尉呂明星。士兵中各方麵優異者入選風雲旅,餘者入選第一、第二團。

兩團一旅組建完畢,軍官們遂坐在一起共議整肅軍紀、以戰代練等眾多細節問題。

韓壽還是一如既往的快人快語,“將軍,下面有人呼我們為蒼頭軍,呼你為蒼頭帥。蒼頭將軍,俺覺得這很不好,有侮辱將軍和義軍聲名之嫌。”

李風雲笑了起來。韓壽看似粗莽,其實性格中自有圓滑之處。義軍將士私下呼李風雲為白髮或蒼頭,其含義各有不同,但在公開場合大家還是很注意,不敢亂喊,如今義軍擴展,人多了,大家私下還是這麼稱呼,聽起來就難免有欺辱貶抑之感,而且稍有不慎給李風雲聽到了,那後果就難料了。假若此稱呼正好為李風雲所忌諱,豈不自尋麻煩?下麵人激怒了主帥,統兵官要無辜受累,為防患於未然,韓壽遂直接出言試探。

李風雲輕輕揮手,雲淡風輕,“假若你宅心仁厚,一心為民,為世人所尊崇,即便世人呼你為癡,那也是尊崇之癡;反之,你禍國殃民,塗炭生靈,天怒人怨,為世人所唾棄,那麼世人即便喚你為聖,那也是萬惡之聖。”

此言一出,眾皆稱好,一片喝采之聲。

“蒼頭軍也好,蒼頭帥也罷,不論軍民如何稱呼,統統無關緊要,緊要的是我們應該怎麼做,做什麼,才能贏得百姓的擁護。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義軍來自草芥蟻螻,來自平民百姓,都是窮苦大眾,因此若想生存發展,唯有贏得平民的擁戴,一旦義軍如官府一樣欺壓他們,則必會被他們所拋棄,最終敗亡。”

李風雲目視眾人,語重心長,“如何才能贏得平民的支持?所謂替天行道、為民請願,都是虛的,實打實的為平民所接受的辦法隻有一個,給他們最需要的東西,滿足他們最基本的願望,也就是給他們糧食和絹布,讓他們吃飽穿暖。”

李風雲緩緩挺直身體,鄭重其事地問道,“現在,你們知道該做什麼?怎麼做了嗎?”

“劫富濟貧。”韓壽哈哈一笑,得意洋洋地說道。“將軍說得文縐縐的,雲山霧裏一大套,其實說白了,就是幹我們的老本行,攻城拔寨,燒殺擄掠,把貴族官僚富豪統統殺了,把他們的財產、女人和奴仆統統搶了,而擄掠所得義軍拿大頭,平民得小頭,骨頭我們啃,湯給平民喝。但這湯也不能白喝,也該付出點回報,比如家有壯丁,那就該參加義軍。如此義軍擴張了,實力強了,繳獲多了,平民所得豈不更多?”

韓壽話音剛落,眾人哄堂大笑。嶽高指著韓壽的鼻子罵道,“直娘賊,你都穿上戎裝做官了,還整天念叨著殺人越貨,賊性難改啊。”

李風雲亦大笑。還是韓壽說得透徹,簡單明了,看不出來此賊還是個人才。

“既然如此,我們還等什麼?”李風雲問道。

眾皆心領神會,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李風雲鋪開地圖,劃了一個圈,“方圓五十裏內,不論貴族官僚富豪,統統拿下,讓將士們練練手漲漲士氣,增加凝聚力和忠誠度,讓蒼頭義軍的聲名迅速傳播開來,讓正對我們咬牙切齒的費淮失去理智,越境追殺而來。”

眾人心花怒放,轟然應諾。

義軍憑借三戰三捷之信心,憑借擴軍發展之實力,開始在彭城郡和譙郡接壤之處頻頻出擊,大肆擄掠。

費淮卻在咬牙切齒中正在一點點喪失理智。

夏亭被毀,永城遭劫,運河航道中斷,這些“天大”的事情正由譙郡郡府急報東都。永城鷹揚府剿賊不力,自損一團鷹揚衛,費淮亦不敢隱瞞,也是急報彭城左驍衛府。雖然罪魁禍首已經大致查清,是由鷹揚府司馬韓曜,這個譙郡本地通吃黑白兩道的貴族,串通芒碭山賊寇,裏應外合,聯手所為,已經定性為謀反,但這並不能減輕譙郡郡府和永城鷹揚府的罪責,相反,作為韓曜頂頭上司的費淮,罪責更重了,最起碼有失察之責。

費淮死定了,反正仕途完蛋了,小命也岌岌可危,破罐子破摔了,但郡守受他連累,慘遭無妄之災,對其怒不可遏,恨不能一刀砍了他。沒有察覺韓曜謀反,這可以理解,但從夏亭求援開始,費淮在判斷指揮上接連犯錯,導致永城慘遭叛賊血洗,這是不可原諒的罪責。

郡守會同譙城鷹揚府兩個團的鷹揚衛十萬火急趕到永城,首先把費淮罵了個狗血淋頭。費淮雖與郡守沒有隸屬關係,但他因為處置不當,的確連累了郡守,心有愧疚,再說郡守在東都上層有強硬後台,這讓費準十分忌憚,不敢與郡守撕破臉,隻能強忍怒氣任由郡守罵了一通。罵完了,郡守說,當務之急是疏通航道,鷹揚府必須投入全部力量,另外郡府也臨時加征徭役,召集青壯民夫,軍民齊心協力,日夜奮戰,力爭在最短時間內打通航道。

至於剿賊緝拿韓曜等事,郡守絕口不提。實際上他現在根本顧不上剿賊。對於皇帝和東都來說,東征大計高於一切,運河航道暢通高於一切,至於幾個小蟊賊,根本不屑一顧。郡守對上層政治了解多,當然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

費淮的想法卻迥異於郡守。郡守為了減罪,要疏通河道。費淮要減罪,卻必須在最短時間內剿賊,再說他也減不了罪,絕望之下只剩下了報仇血恨的念頭。在我的頭顱被砍去之前,某一定要砍下賊人的頭顱以泄心頭之恨。而若要報仇,他必須搶在東都罷免他的官職之前,利用其手上的權力,利用其還可以指揮三團鷹揚衛的權力,追剿賊寇,斬殺賊寇。

恰在這時,斥候來報,找到賊人了,就在幾十裏外的彭城郡符離縣境內,正在燒殺擄掠,搞得符離縣雞飛狗跳,人心惶惶。

費淮毫不猶豫,斷然下令追殺。

鷹擊郎將王揚急忙阻止。王揚亦是關隴人出身,普通官宦之家,以軍功起家,年近五十了才在老上級的關照下官至從五品的鷹擊郎將。依正常人生軌跡,他在致仕回家之前很有希望升一級,如此人生也算圓滿了。哪料禍從天降,夏亭一案鷹揚府有責任,王揚受累,可能降職或免職,畢竟他是鷹揚府副手,承擔的是次要責任。然而,厄運接踵而至,因為費淮指揮錯誤,而王揚又盲從錯誤命令,導致永城又遭賊人血洗,如此一來,王揚就不是丟官了,十有八九要除名為民甚至流放戍邊,一輩子白幹了。白幹也就白幹,好歹老命還在,尚不至連累家人家族。誰知絕望之中的費淮竟失去理智,要越境追殺賊人。

軍隊在沒有上級授權情況下擅自越境,形同謀反,這可是罪上加罪。但費淮的一句話,讓王揚猶豫了。

“此案亦會連累左驍衛府的董將軍,假若我們在最短時間內剿殺了賊人,對董將軍十分有利,你想董將軍還會追究我們越境剿賊之罪嗎?某已罪無可赦,是否斬殺賊人無關緊要,但王郎將就不一樣了,王郎將若能及時剿賊,拿下功勞,此功或許就能幫你免去牢獄之災。”

王揚怦然心動,竟不再阻止,與費準共議剿賊之計。

當夜,兩人率三團鷹揚衛殺進了彭城郡的符離縣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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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會師小龍岡

義軍在定陶休整了三天,完成了擴軍,也打了一批土豪。

將士們士氣高漲,體力充沛,甚至有信心與鷹揚衛打一仗,但李風雲在接到費淮率軍進入符離縣境內追殺而來的消息後,毫不猶豫,下令全軍將士連夜北撤,向蕭縣進發。

費淮撲了空,愈發惱恨,銜尾追擊。

王揚頗感擔心,因為賊人太狡猾了,而據定陶一帶幾個僥幸從義軍的殺戮中成功逃脫的小土豪交待,賊人自稱蒼頭軍,稱呼他們的首領為白發帥或蒼頭帥。白發?蒼頭?此賊首是誰?據傳芒碭山賊首不是一個叫陳三的嗎?何時又冒出來個白發蒼頭?難道是韓曜?不論如何猜測有一點是肯定的,鷹揚府對賊人的情況基本上是一無所知。

王揚向費淮提出了警告,己方不了解叛賊,兩眼一抹黑,如果繼續這樣被動,任由叛賊牽著鼻子跑,極有可能再遭打擊。另外,據斥候在定陶一帶所收集到的零散訊息來看,賊人不是一群散兵遊勇,而是成建制有規模,少說有好幾百人,加上從夏亭、永城兩地所裹挾而走的船夫、水手、雜役,粗略估計一下,叛賊至少有上千人了。而這些人不論是賊寇還是船夫、水手,都是壯丁,都是靠力氣吃飯的人,如果給他們一把刀,那些平日裏無所事事疏於訓練的府兵們還未必是他們的對手,已經慘死的兩百府兵實際上證明了鷹揚衛的作戰能力,同時也證明了叛賊的凶殘,所以王揚建議,賊是一定要追要剿的,但還是謹慎小心點好,不要打狗不成反被狗咬,那就得不償失,欲哭無淚了。

費淮稍稍冷靜了一點。王揚比他年長,從軍幾十年了,戰功累累,打仗經驗要比他豐富,值此關鍵時刻,依舊保持清醒頭腦便殊為不易,所以費淮便問,“計將何出?”

王揚提出兩個建議,首先銜尾追擊,但要保持距離,持續向叛賊施加威脅,迫使其犯錯誤,變被動為主動,其次向彭城左驍衛府董純將軍求援。彭城距離這裏很近,董將軍也應該知道譙郡發生的重大變故,而這變故已對他產生了影響,他必然也急於剿賊,緝拿元凶,以穩定本鎮戍區之局勢,因此向他求援必能得到回應。一旦彭城援軍趕來,雙方聯手合作,必能斬殺叛賊。

費淮采納了王揚之策。雖然董純肯定會怒氣衝天的責罵他們,但如今性命都可能不保,哪裏還顧得上臉面?董純要罵就給他罵吧,只要他派來援軍,那便殺賊有望。

費淮遂一邊急報左驍衛府求援,一邊遠遠跟在義軍後麵,緊追不舍。

兩天後,李風雲率軍接近芒碭山,在一個叫火柱岡的地方與陳瑞順利會合。

陳瑞日夜兼程回山後,遵照李風雲之策,先是分發財物。義軍兄弟有,山裏人有,連裹挾而來的船夫、水手、工匠、雜役都有,見者有份。然後陳瑞連哄帶騙,連誘惑帶威脅,在短短時間內建立了兩個團,還有兩百餘雜役。接下來陳瑞又鼓動如簧之舌,說白發帥帶人去打蕭縣了,估計又有大量戰利品,大家一起隨我下山去搬吧,還是見者有份。這話一說,山裏山外人頓時情緒高漲,即便有些被挾而來的人心不甘情不願,甚至有逃走之念,但逃走的前提是下山,再加上群情洶洶,由不得你不答應,於是一窩蜂的下山了,芒碭山一時人去山空。

到了山下約定之處僅等了一夜,便看到李風雲帶著大部隊匆匆而至。

雙方見麵後,第一件事就是給陳瑞所建兩團配備軍官。第三團校尉嶽高,第四團校尉郭明。義軍的總兵力由此擴充到四團一旅九百人,隨軍民夫雜役約七百餘,總人數達到了一千六百餘人。

現在義軍有人,有錢,獨缺武器,嚴重短缺,劫掠重兵已成了迫在眉捷之事,成了關係到義軍存亡的頭等大事。陳瑞、呂明星等人至此對李風雲的遠見卓識佩服得五體投地。李風雲為什麼從義軍建立之初就想獨自劫掠那批重兵?很顯然,他早已預見到義軍的發展會非常迅速,但拿棍棒甚至赤手空拳是無法生存下去的,更不要談什麼發展壯大了,於是那批重兵就成了必奪之物,所以韓相國理所當然被李風雲一腳踢開了。

然而韓相國為劫掠這批重兵謀劃甚久,豈肯輕易放棄?豈肯讓一個來曆不明的白發刑徒在利用了他之後,又被其踹到一邊?

“將軍,某回山之時,韓明府的秘使亦在山中相候。”

陳瑞主動稟報。李風雲不以為然,神情冷漠。今局勢急轉直下,義軍牢牢控製了局勢發展,早沒韓相國什麼事了,哪涼快他就去哪待著吧。

“韓相國是何態度?”李風雲漫不經心地問道。

陳瑞未說先笑。

“那廝非常囂張,肯定威脅我們,要我們聽他的指揮。”韓壽朝地上狠狠吐了個唾沫,惡聲惡氣地罵道,“直娘賊,拿我們當癡子,非要置我們於死地。好,這個仇記下了,來日必當厚報。”

“三先生,韓明府傳了甚話?”

呂明星雖有些怨恨韓相國心狠手辣、翻臉無情,但當年庇護之恩曆曆在目,不敢忘卻,是以言辭間對韓相國還是很恭敬。

陳瑞搖搖頭,戲謔道,“以韓明府的霸扈,豈容他人置疑甚至推翻他的謀劃?只是這次他的臉丟大了,估計夏亭被毀、永城慘遭洗劫、運河航道中斷的消息已傳至宋城,韓明府那張臉估計已經變綠了。”

“休要理他!”李風雲冷笑,“韓曜已經舉旗,韓相國在譙郡已難有作為,鞭長莫及之下,他根本無力幹涉我義軍之事。傳令下去,吃飽喝足後,稍事休息後,全軍將士便火速南下,直奔臨渙。”



當費淮率軍逐漸靠近芒碭山,以為賊寇在他的追擊下不得不躲藏回山時,卻沒有想到義軍已大踏步南下。

當夜,費淮和鷹揚衛在營帳中酣然入熟,而在相隔數裏外的原野上,義軍在夜色的掩護下,就著朦朧月光,悄無聲息的繞過了敵人。

黎明時分,義軍走上大道,急速進入符離縣境,重回定陶。在這裏他們遇上了前些日子派去通濟渠邊打探軍情的幾名斥候。斥候報,運送重兵的船隊已進入譙郡的臨渙縣內,正駛向永城,並沒有因前方航道中斷而暫停臨渙境內的跡象。

李風雲又詢問韓曜之事。斥候報韓曜正在臨渙小龍岡召集人馬。小龍岡就在通濟渠岸邊,便於劫掠重兵。李風雲果斷下令,全軍火速趕赴小龍岡,會合韓曜,劫掠重兵船隊。

韓曜在五天之內果真將其所屬大小勢力召集了起來,之所以如此順利,主要是因為有前車之鑒。

東都翟讓的案子,關隴人有意殺雞儆猴,所以遍告河南諸郡的貴族官僚富豪,搞得人所皆知,而緊接著發生的白馬劫獄大案,動靜就更大了,想瞞都瞞不住,結果又搞得人所皆知。翟讓之禍讓河南本土勢力兔死狐悲,心生警覺,個個小心謹慎,唯恐重蹈覆轍,但越是想避禍,禍事卻越快上門。

譙郡本地勢力第一人韓曜也倒了,韓曜一倒,其所屬勢力即使不會被連根拔除,也會慘遭重創,但誰敢存這種僥幸?拿家人、家族的性命做賭博?韓曜被逼造反,大家也去造反吧,反正都是全家死光光的事,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豁出去了。於是拖家帶口,蜂擁而至。五天的時間內,韓曜便召集到了三千餘人,其中青壯為兵,募得八百餘人,組建了四個團,餘者為民夫雜役。

韓曜自稱譙公,開府建營,並做好了兩手準備。若李風雲被官軍剿殺,或其逃竄不至,他就自己單幹;若李風雲在預定時間趕來會合,韓曜便打算利用自己所擁有的四個團的實力,毫不客氣地吞併了李風雲。

結果完全出乎他的預料,李風雲不但沒有被官軍剿殺,反而在短短時間內把隊伍擴充到了上千人的規模,而且其手下將士不是窮凶極惡的盜賊,就是風裏來雨裏去整日靠力氣吃飯的船夫、水手和工匠,千萬不要小看這些貧賤的販夫走卒,人家的身體就是生存本錢,且為人淳樸忠誠,只要你對他好,他就會真心誠意的報答你,所以只要稍加訓練,很快就會形成戰鬥力,也就是說,李風雲現在實力飆升,不但不弱於韓曜,還穩穩壓住了他一頭。

韓曜暗自震驚,當即收起了非份之念。他已經低估了李風雲,然而李風雲能力非凡,讓韓曜根本看不到他的深淺。

韓曜高看李風雲一眼,並不代表他的手下人也會重視李風雲,遵從李風雲。韓曜是貴族,有身份有地位,李風雲算個什麼鳥東西?一個從北陲來的馬賊也敢倡狂?也敢高居首領之位?也敢騎在我們恩主的頭上耀武揚威?直娘賊,你還想不想活了?韓曜擔心出事,雙方一旦火拼,後果不堪設想,遂警告手下將士,值此危難時刻,需要援手,所以要忍人所不能忍之事,小不忍則亂大謀,先度過眼前危機再說。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很淺顯的道理。當前迫在眉捷的頭等大事是生存,而要生存就要合作,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這個道理就更淺顯了。一支竹箸易折,一把竹箸就堅韌難斷了。將來的事將來再說,人要把眼光放長遠一點,要著眼於未來的大利益,千萬不要鼠目寸光,不要貪圖蠅頭小利,更不要爭一時之意氣。

兩支義軍順利會合後,李風雲與韓曜當即商談合作的相關細節,實際上也就是兩支義軍如何分配權力和利益的問題,這是雙方合作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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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打劫


李風雲堅決要掌控義軍的領導權,而韓曜則無意屈居人下,讓別人控制自己的命運,結果雙方只好各自妥協,彼此均做出退讓。

李風雲還是義軍的最高統帥,將軍府還是義軍的最高決策和指揮機構,韓曜出任將軍府長史,屈居義軍第二首領,陳瑞為將軍府司馬,義軍第三首領。

將軍府下設兩軍。第一軍為蒼頭軍,下轄四團一旅,李風雲為統帥。第二軍以譙為名,既表明其舉旗之地,亦代表其為譙公韓曜之軍隊,韓曜為譙軍統帥。

由這一頂層設計可看出義軍真正的決策者就是李風雲、韓曜和陳瑞三人,彼此牽製,誰也無法做到一言九鼎、隻手遮天,任何決策都要經過商討才能最後拍板。另外兩軍各自擁有相當大的獨立性,李風雲無權干涉譙軍內部事務,韓曜也休想染指蒼頭軍的軍務,雙方的合作實際上僅是決策層面的合作,兩軍是結盟互助,而不是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把這一最關鍵最重大的事情解決後,接下來就是劫掠重兵船隊。

運輸重兵的船隊已進入臨渙縣境內,船隊由兩個團的鷹揚衛負責安全,然後每到一郡便由該郡鷹揚府派出軍隊,在運河兩岸予以保護,所以正常情況下船隊的安全有保障。然而現在譙郡出大事了,有叛賊造反,導致運河航道中斷,鷹揚府蜂擁而出追剿叛賊,於是當重兵船隊進入譙郡時,不但沒有鷹揚府軍隊在運河兩岸予以保護,運河上還船滿為患,航道擁堵不堪,前方的船走不了,後麵的船還源源不斷駛進來,可以想像通濟渠上之混亂景象。

重兵船隊仗著有鷹揚衛保護,仗著有皇帝聖旨和兵部命令,強行向前,但越接近永城段渠道,航道就越是擁堵,最終不得不停下。

以通濟渠沿岸眾賊的實力來說,膽子再大也不敢打這支船隊的主意。這支船隊不但有兩個團四百鷹揚衛,還有數百船夫水手,護衛實力還是很強的,所以船隊上上下下都很放鬆,根本就不怕有人打劫,打劫就是找死。

另外他們也不怕時間上的耽擱,畢竟這是這運送重兵,而重兵的製造殊為不易,安全絕對是第一,運送速度慢就慢一點,關鍵是要把重兵安全送達。再說東征尚未開始,要到明年冰雪解凍之後,時間上綽綽有餘,無須著急。

如此一來李風雲的很多推斷就想當然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護船的鷹揚衛,他們不到迫不得已,絕不會離開船隊。目前義軍人數雖然占優,但船隊停在水麵上,劫掠難度大。現在永城方向有鷹揚衛正與民夫們一起疏通航道,船隊所在地點距離永城不過幾十裏路,若船隊求援,永城方向的鷹揚衛很快就能殺過來。費淮估計也已經發現義軍掉頭南下了,正全力追殺而來,一旦義軍未能迅速拿下船隊,讓費淮追上,則後果不堪設想。

李風雲、韓曜遂召集兩軍旅帥級以上軍官,共議攻擊之策,同時也讓雙方將領坐在一起暢所欲言,彼此有個初步的了解,以便於兩軍之間的合作。



夕陽西斜,晚風習習,深秋的寒意越來越濃。

鷹擊郎將陸平站在甲板上,把削瘦的身軀裹在黑色大氅裏,目光從遍布運河上的大小船隻上緩緩掃過,心裏的焦慮有增無減,更有一股無名怒火越燒越旺,目光也漸漸變得陰戾起來。譙郡負責運河安全的主要是永城鷹揚府,負責保護重兵船隊過境的也是永城鷹揚府,然而,船隊距離永城隻剩下幾十裏路了,還沒有看到永城鷹揚府的一兵一卒。

夏亭、永城都出事了,被叛賊洗劫一空,津口碼頭被大火焚毀,航道因此中斷,這個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至於具體細節卻無人知曉,不過有一點讓人百思不得其解,永城有鷹揚府鎮守,何以會被叛賊攻陷?難道賊勢甚大,把鷹揚府軍隊殲滅了?各種猜測都有,但隨即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航道疏通上,猜測何時可以通行,畢竟這關係到大家的切身利益。可以肯定的是譙郡郡府肯定在全力以赴疏通航道,這是頭等大事,比剿賊還重要。

陸平同樣關心此事,但他更關心重兵的安全。永城遭劫,說明賊勢甚大,永城鷹揚府對付不了,這一點毋庸置疑。既然如此,你鷹揚府更要全力保護船隊,除非你鷹揚府全軍覆沒了,但這是絕無可能的事。所以陸平對永城鷹揚府無視船隊安危,既不派兵保護船隊亦不與船隊進行任何聯係一事充滿了憤怒。

這時隨其護船北上的兩名校尉奉命趕來。船隊因不可抗原因而停下,且正處局勢動蕩地區,又缺少本地鷹揚府的保護,安全上存有危機,統兵軍官們當然要聚在議一議,商量一下對策以防不測。

兩名校尉對眼前可能存在的危機不以為然,認為現在國祚穩定、國力強盛、國泰民安,幾個小蟊賊能掀起多大風浪?坊間傳言向來是以訛傳訛,可信度極低。兩人建議陸平派人去永城鷹揚府跑一趟,主動聯係一下對方,把事情打聽清楚了再做決策。

陸平采納了這一建議,遂提筆草擬書信。尚未寫完,有衛士來報,永城鷹揚府來人了。

“來了多少人?”陸平當即問道。

“一個旅帥,兩火衛士,二十一人。”

陸平一聽,憋在心裏的火頓時又湧了出來。二十一人?二十一人能幹甚?是他們保護船隊,還是船隊保護他們?陸平忍無可忍,一句江南粗口脫口而出,順手把那封沒寫完的信也三兩下撕了。

兩校尉知道陸平人瘦火大,習以為常了,遂一齊勸撫。永城鷹揚府既然派人來了,理所當然要見一見,不能把人家諒在一邊。這裏是人家的地盤,又剛剛被賊人打了一記悶棍,前途黑暗,情緒之惡劣可想而知,完全沒必要在此刻為難對方。

陸平強忍怒火,下令召見那名旅帥。很快,那旅帥便帶著兩個衛士登船拜見。

陸平和兩校尉一看,頓覺事態嚴重。那旅帥和兩衛士所穿戎裝皮甲多處破裂,血跡斑斑,尤其那旅帥頭上的兜鍪,有多處凹坑,明顯就是剛剛從戰場上下來,且戰況慘烈。那旅帥高大魁梧,氣宇軒昂,殺氣凜冽,一看就是個百戰悍卒。

陸平和兩校尉都是行伍出身,雖多年沒有打仗了,但混跡軍旅幾十年,百戰悍卒和普通衛士還是一眼便能辨認出來。這年頭百戰悍卒都在邊陲,國內歌舞升平,衛士們疏於訓練,如今連個悍卒都難得一見,更不要說百戰悍卒了。由此陸平和兩校尉便確信了這個旅帥的身份,如假包換的鷹揚府軍官。

不待陸平詢問,那旅帥便從容報上字號,自稱姓李。然後簡述了永城發生的事。鷹揚府司馬,譙郡本地貴族韓曜,貪贓枉法,被鷹揚兩疆彈劾舉報,旦夕不保,遂串通芒碭山賊人,裏應外合攻陷了永城,舉旗造反。鷹揚府遂全力追剿,將賊人包圍於小龍岡。今正在廝殺,因擔心船隊安危,故遣某前來報訊,請將軍稍安毋燥,待鷹揚府剿賊完畢,即全力護衛船隊北上出境。

陸平大喜,怒氣也散了大半,正好已入暮,要吃晚飯了,遂盛情相邀。李姓旅帥倒是爽快,一口答應,又說岸上兄弟已一日一夜粒米未進,懇請將軍賜些食物充饑。

陸平對自己誤會永城鷹揚府一事頗感歉咎,聞言大手一揮,一並請上船,犒賞酒肉。

衛士們在大艙吃酒,陸平與兩校尉則與李姓旅帥在小艙開懷暢飲。酒酣耳熱,陸平與兩校尉難耐好奇之心,問這問那,試圖弄清永城發生的所有事情。李姓旅帥或許是吃人家的嘴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正聊得津津有味,驀然船艙外傳來震天鼓聲,還有驚天動地的呐喊聲。

陸平與兩校尉駭然心驚,急忙推開艙窗向外探視,隻見運河岸上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數不清的白衣平民正手拿棍棒搖旗呐喊,又有數百健兒乘小舟急駛而來,直撲船隊。

不好,有賊劫船。陸平當即反應過來,剛想下令擂鼓作戰,就聽到耳畔傳來那李姓旅帥冷森森的聲音,“可否借你人頭一用?”

陸平魂飛魄散,猛地轉頭看去,只見那李姓旅帥一手一刀洞穿了站在陸平左右的兩個校尉的身體,將他們活活釘在了艙壁上,一時間鮮血四射,慘叫聲不絕於耳。

“你是誰?”陸平縱聲厲吼,右手便要撥刀而出。

李姓旅帥卻是更快,一拳砸在陸平面門上。陸平痛聲慘叫,身體狠狠撞上艙壁。李姓旅帥飛身撲上,一把卡住他的咽喉,將其高高舉起,“降!否則殺無赦!”

陸平睚眥欲裂,奮力掙扎。

李姓旅帥大怒,左手將其抵在艙壁上,右手握拳,一連數擊,拳拳到肉。陸平痛苦不堪,厲聲慘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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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各取所需


陸平拒不投降,雖然憤怒和痛苦讓他幾乎失去了理智,但他還是清楚地知道丟失重兵的後果。

自從他接受這個任務以來,他就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他必須以生命為代價來保證重兵的安全,人在重兵在,人亡重兵亡。如今重兵不保,他寧願死,也不願苟活於世。為保護重兵而死,家人還能平平安安,而投降了,即便暫時保住了性命,但將來怎麼辦?家人的安危又如何保障?寧死不降。

李風雲冷笑,把兩校尉的頭顱剁下來,掛在陸平的胸前,卡著他的脖子,將其推出了船艙,“遊船示眾”。

船艙外,護船的鷹揚衛正與風雲旅的悍卒激烈交戰,突然看到自己的上官被挾持,兩個校尉都死了,三個最高官長全軍覆沒,頓時失去了戰意。統兵官都死了,那還打什麼打?繳械投降吧。於是傳訊各船守衛,統統投降。

義軍歡聲雷動。奇跡發生了,義軍兵不血刃便奪取了運載重兵的船隊,斬獲驚人。

第二天,譙郡太守接到了重兵船隊被劫的消息,差點昏厥。完了,神仙也救不了他了,官帽子掉了已是小事,就怕性命也難保。旋即切齒痛恨費淮,若不是此子不聽勸告,擅自越境追殺叛賊,何止於釀成此等驚天大禍?遂急奏東都,並彈劾費淮。又急報彭城左驍衛府,請董純將軍火速調兵圍剿叛賊。一定要追繳回那批重兵,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最後急書費淮,小子,重兵被劫,你死定了,現在不要說你老爹是衛府的武賁郎將了,就算你老爹是中樞宰執,也保不下你頸上人頭了。

費淮在芒碭山下耽擱了一天。他難以置信,自己竟然把目標追丟了,為此他勃然大怒,將幾個斥候打得奄奄一息。王揚也是無奈長歎,不是賊狡猾,而是府兵不堪一擊啊。中土和平已久,軍備廢馳,府兵疏於訓練,就如匣中刀,平時不磨礪,待用時卻已鏽鈍,怨得了誰?

好在第二天斥候總算找到了線索,費淮遂又匆忙南下追擊。誰知突然接到了郡守急件,重兵被劫,所有武器、押船鷹揚衛、船隊的船夫、水手均被叛賊劫掠而去。

費淮極度震驚。這些日子以來,他被叛賊所激怒,在前途盡毀的痛苦和絕望中,一門心思想殺賊泄憤,他已把保護重兵船隊的事拋到九宵雲外。王揚也是一樣,在他的記憶裏,這支船隊應該還沒有入境,怎麼突然就在臨渙被劫了?難道某記錯了時日?他沒有記錯時日,隻是因為他一心剿賊,已經遺忘了時日。

費淮痛苦不堪,不是因為頭顱難保,而是一連串的挫敗摧毀了他的自信。費淮順風順水幾十年,三十多歲便官拜鷹揚郎將,戰功累累,事業有成,自以為文武幹略,有能力激揚文字、指點江山,有經國濟世之才,誰知今天竟被幾個小蟊賊玩弄於股掌之間,被耍得團團亂轉,連小命都耍沒了,這種打擊和挫敗是致命的,它驟然間便摧毀了費曜的自信,讓他萬念俱灰,了無生意。

接下來怎麼辦?是放棄追殺,聽從郡守建議,回永城疏通航道,等待罷職下獄的聖旨,束手待斃,還是追殺到底,誓死擊殺賊人?

費曜不願放棄,他可以沒有自信,但不能沒有堅韌的意誌,反正都是死,與其死在刑場上,讓無數人看笑話,倒不如死在戰場上,與賊人同歸於盡,好歹也算出了口惡氣,也算死得其所,也不至於連累了家中大人,讓其在同僚面前無法抬頭做人。

王揚做出了一樣的選擇:追,追殺到底,大不了玉石俱焚。

永城鷹揚府的兩位官長率軍直撲臨渙段運河,重兵船隊被劫之處。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狼籍,賊人劫掠成功後,又放了一把火,燒毀了船隊。好在臨近船隻看到有賊打劫,紛紛遠離,僥幸逃過一劫,也使得航道還保持了部分暢通,不至於完全中斷。

費淮遣衛士尋到附近船夫水手打聽線索,結果不禁讓他暗自驚凜。

韓曜手段了得,竟在短短時間內聚集了數千人馬,如今又劫了重兵船隊,實力更是暴漲,估計接下來肯定有更大動作。只是讓費淮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韓曜為何要造反?造反的目的又是什麼?他在譙郡是實至名歸的地頭蛇,要風有風,要雨有雨,什麼也不缺,為啥好日子不過,非要去過刀頭舔血的日子?費淮實在想不通,不過他沒有過多考慮,對他來說,當前隻有一件事,追上去,殺,殺他個人仰馬翻,屍橫遍野。

費淮和王揚隨即置譙郡郡守的勸告於不顧,率軍繼續追擊,再一次進入彭城郡境內。不過這一次是進入蘄縣。

蘄縣在彭城郡的最南麵。南下蘄縣是韓曜提出來的。韓曜也非常清楚劫掠重兵的後果。你小範圍小規模造反,就如蚊子咬老虎,無關痛癢,朝廷不會重視,最多敦促地方官府、鷹揚府盡快戡亂而已。但你劫掠了足以裝備五千精兵的重武器,你就不是蚊子了,而是長著尖牙利齒的猛禽,已經具備了動蕩局部地區局勢的能力,威脅到了國內的安全和穩定,朝廷會極度關注,皇帝和中樞會調集軍隊四面圍剿,會不惜代價繳回重兵。

可以預見,在未來半個月內河南(主要指以東都洛陽為中心的大京畿地區)、豫(穎、汝地區)、徐(以彭城為中心的準河以北地區)三地的鷹揚府會蜂擁而至。以義軍目前的實力,根本無力抵禦,唯有進行戰略性撤退。

往哪裏撤?若向東北西三個方向撤,都會與奉旨戡亂的鷹揚府迎頭相撞,所有暫時比較安全的撤退方向就是南下,渡過淮河進入江淮地區。

李風雲和陳瑞沒有反對,但也沒有明確支持這一建議,而是含混其辭,說走一步看一步,先南下蘄縣,暫作體整。

此仗繳獲巨大,而且是義軍急需的武器。武器是義軍生存的保障,有了武器,義軍實力驟然暴漲,將士們的信心和士氣亦驟然暴漲,而隨之暴漲的還有白發帥李風雲的威望。

之前大家對此仗都頗感棘手,尤其韓曜及其手下,信心更是不足。重兵船隊有鷹揚衛保護,沿途鷹揚府也會出兵保護,這一仗怎麼打都沒有勝算。哪料結果出乎所有人意外,進攻的戰鼓“咚咚”一響,還沒待義軍將士展開全麵進攻,船上的鷹揚衛就不戰而降了。

事後大家經過口口相傳,才知道功勞都是白發帥的。他喬裝打扮,深入虎穴,單槍匹馬宰殺了兩個校尉,擒獲了一個鷹擊郎將,導致護船鷹揚衛群龍無首,陷入混亂,隨後白發帥以那鷹擊郎將的性命為要挾,又迫使其手下軍官不得不下令投降,由此義軍才兵不血刃劫掠了整整一個船隊。

這是何等大的功勞。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也不知是否有人背後操縱,總之這件事經過大肆渲染,又經過以訛傳訛的傳播之後,白發帥已成為傳奇英雄,其高大形象深入每一個義軍將士的心裏,為眾人所尊崇,而由此造成的影響雖然短期內尚不明顯,但此後假若義軍捷報頻傳,迅速發展壯大,其影響力就難以估量了。

韓曜對此並不在意,他對自己有信心,他的部下們也不會輕易改換門庭、背棄恩主,當然,若想始終贏得部下們的忠誠,他必須努力維護部下們的切身利益,所以他在戰利品的分配上表現得極為強勢,寸利不讓,錙銖必較。

韓曜提出來的分配方案是,被俘的兩團四百鷹揚衛歸譙軍所有,而被裹挾而來的船夫、水手、雜役約六百餘人則歸蒼頭軍所有。劫掠所得的長刀、長槊、強弩等重兵及刀劍弓矢等普通武器一分為二,一軍一半。

依這個分配方案,韓曜大占便宜。鷹揚衛是府兵出身,職業軍人,即便疏於訓練,多年未曾打仗,但他們自小習武,刀槍棍棒百般武技樣樣精通,有些甚至還弓馬嫻熟,至於打仗之諸般事宜,更是無所不知。那是他們賴以吃飯的技能,焉能不知?所以府兵的生存能力,尤其在戰場上的生存能力,要遠遠高於普通人。船夫水手吃的是力氣飯,雖有水上技能,但局限性太大,至於武技,那是半點沒有,而且絕大部分人連刀都沒有摸過,更不用說打仗殺人了。

韓曜要四百鷹揚衛,卻把六百壯丁給了李風雲,看似李風雲占了便宜,但癡人都知道,實際占了大便宜的是韓曜。重兵武器一軍一半,看似合理,實際上還是韓曜占便宜。韓曜軍隊少,李風雲的軍隊多,如此“公平”分配,李雲風顯然吃虧了。

韓曜這樣明目張膽的占便宜,自有他的目的。他是以退為進,先強勢出擊,先占據主動,逼著李風雲妥協。如果他先陷入被動,被李風雲步步緊逼,最終妥協的就是他,如此譙軍的利益必然受損。

李風雲心知肚明,他只能妥協,只能讓韓曜占其中一個便宜。於是李風雲召集陳瑞、呂明星等人商量了一下,統一了認識,遂告訴韓曜,蒼頭軍接受六百餘船夫、水手、雜役,但要在此基礎上建三個團,如此蒼頭軍便有七個團一個旅,一千五百人,而譙軍則擴充到六個團一千二百人,這樣一來,兩軍平分武器就不合適了。

韓曜心滿意足,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衝著那兩團鷹揚衛去的。武器是好,尤其重兵,但需要合適的人使用,才能物盡其用,才能發揮最大威力,否則就是累贅,就是廢物,不如不要。

而李風雲的想法則與韓曜完全相反。他也要人,武器擺在次位,但他只想要船夫、水手,原因無他,貧苦人都淳樸老實,都很聽話,你隻要善待他們,尊重他們,關愛他們,他們就會用生命回報你。戰爭年代,一支軍隊若想在艱苦環境中生存下去,最重要的不是武技,不是戰鬥經驗,而是嚴格的軍紀、高昂的士氣和堅固的凝聚力。

雙方各取所需,皆大歡喜。韓曜以為自己占了便宜,李風雲卻是暗自竊笑,“韓先生,你要倒楣了。”

義軍剛剛休整了兩天,斥候便飛速來報,永城鷹揚府追來了,已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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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活路


李風雲決定打一仗。

義軍發展速度驚人,不但李風雲始料不及,當日芒碭山聚義的百十餘人也是難以置信,對李風雲敬佩至極,奉若神明。李風雲說要打一仗,大家便言聽計從,絕無異議。

蘄縣曆史悠久,也是有名的古戰場。昔年秦將王翦便在蘄南大敗楚軍,斬殺楚將項燕。陳勝吳廣起義之地,便在蘄縣渙水東岸的大澤鄉。

李風雲帶著徐十三及幾個衛士騎著擄掠而來的力馬(拉車用的馬),沿著渙水東岸遛達了一圈,遊覽了古戰場,又去看了大澤鄉,遂決定在大澤鄉與費淮打一仗。

當他把這個想法告訴韓曜時,韓曜斷然否決。他了解永城鷹揚府,更了解鷹揚郎將費淮和鷹擊郎將王揚。雖然李風雲在與他們的交鋒中始終占據著主動,甚至在睢水河邊半渡而擊之,輕而易舉摧毀了鷹揚府一個團,但那是趁敵不備,打了鷹揚府一個措手不及。實際上永城鷹府自始至終都沒有機會展示自己的強橫武力,如果雙方正麵交鋒,義軍肯定不是對手。如今李風雲自信心膨脹,,讓勝利衝昏了頭腦,,非要以己之短攻敵之長,非要與鷹揚府正面作戰,豈不是自尋死路?

韓曜堅決反對,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他堅持渡淮河南下,理由很充分,遠離大京畿,遠離大運河,在江淮尋一塊偏僻之地先解決生存問題。此刻舉國上下都在為東征作準備,東都和地方官府、鷹揚府的精力都放在東征大計上,若義軍主動躲到一邊,不與地方官府、鷹揚府為難,他們又何必自尋麻煩?剿滅了也沒啥功勞,但屢剿不平,那就有丟官、丟命之危,所以不難推想,義軍一旦藏匿於江淮,江淮的地方官府、鷹揚府肯定會睜隻眼閉隻眼,對東都戡亂令陽奉陰違。這顯然有利於義軍生存,隻待東征勝利結束,國內局勢變了,東都和地方官府、鷹揚府有精力戡亂平叛了,義軍也發展壯大了,也有地盤了,可以與朝廷抗衡一下了。

韓曜的分析和推斷有理有據,很有說服力,無奈李風雲的部下已先一步知道了白發帥對義軍未來的設想,且這一設想要優於韓曜的渡淮策略,更重要的是,他們相信李風雲,卻不信任韓曜。

李風雲待韓曜說完之後,冷不丁問了一句,“江都在哪?”

江都就是揚州,在淮河以南,長江以北,正處江淮之間。韓曜頓時意識到李風雲這句話背後的意思,神情馬上變得凝重起來。

李風雲表態了,他反對渡淮南下。江都是當今皇帝發跡起家之地,曾悉心經略十幾年,對其有特別的感情,登基之後遂馬上擴建江都大興土木,還屢次南下江都一住便是數月之久,江都在中土的地位因此迅速上升,坊間戲稱其為“南京”,與西京大興城共為中土陪都。

李風雲看到韓曜不說話,乃冷笑道,“當今皇帝對江都的重視你應該很清楚,其左右近臣為討君主歡心,不遺餘力打造江都,如今其陪都地位已不可憾動。既為陪都,其周邊地區便是京畿。江淮之間不過區區千裏,其千裏之地皆為京畿。義軍渡淮進入江都鎮戍區,必面臨巨大危機,生存尚且不保,還何談發展壯大?”

韓曜麵紅耳赤,目露羞惱之色,一時竟無言相駁。

“將軍欲往何處?”韓曜忍不住質問道。難道在蘄縣打一仗,便能尋到上天入地之路?

李風雲面色陰沉,眉頭緊皺,想了片刻,鋪開了地圖,說道,“如今我們在彭城左驍衛府的鎮戍區,不出意外的話,左驍衛府已經獲悉重兵被劫的消息,正緊急調集徐豫諸鷹揚圍剿我們,並急告江都,向江都報警,請江都轄下的沿淮諸鷹揚封鎖淮河全部津口,以防我們渡淮南下。從時間上來推算,我們就算緊急渡淮成功了,隨即便會陷入江淮諸鷹揚的圍殺,而江淮對我們來說是陌生之地,找不到任何援手之人,相反,四麵八方都是敵人,我們必死無疑。”

“以將軍所言,難道我們要困守徐豫,坐以待斃?”韓曜再次質問道,“雖然通濟渠兩岸遍布同道,但值此生死關頭,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將軍切不要盲目相信所謂的兄弟朋友。”

李風雲衝著韓曜搖搖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後手指地圖,在蘄縣所在劃了一個圈,“徐豫諸鷹揚正三麵圍來,淮河方向又有阻截之敵,實際上我們已陷入包圍。我們當前的頭等大事是想方設法跳出官軍的包圍,是尋找一處相對安全的生存之地。”

“相對安全?”韓曜按捺不住了,神情激動地大聲說,“何處安全?依將軍所說,渡淮南下是死路,那麼西去穎汝或者南陽,也是死路,因為這些地方距離河南這個大京畿地區近在咫尺。北上呢?北上就是河南京畿,找死而已。東去呢?東去就是彭城,正是左驍衛府鎮戍中心所在,遍布鷹揚府,還是找死。請問將軍,我們去哪才相對安全?”

李風雲看到韓曜氣怒攻心,風度全無,不禁哂然而笑。他向怒目而視的韓曜伸出了一根手指頭,晃了兩下,以引起韓曜關注,然後將其按在地圖上的蘄縣所在。

韓曜不明所以,疑惑望去。

李風雲的手指頭沿著地圖上的蘄縣向東北而去,停在了彭城,稍停,待韓曜皺眉望來,李風雲繼續移動手指,繼續向東北而去,然後停在了地圖的邊緣,那裏是齊魯大地,與彭城接壤的是魯郡和琅琊郡,再往東則是齊郡、北海、高密、東萊諸郡。在齊魯大地的西南端,也就是在彭城郡、魯郡和琅琊郡的交彙處,有一片大山,此山向東北延伸,橫跨整個琅琊郡後,最後終止於北海、高密境內,方圓大約兩百餘裏,其西南叫蒙山,其東北叫沂山。

李風雲的手指頭移到地圖邊緣後,便停在了蒙山山脈上。

韓曜眼前驟然一亮,仿若醍醐灌頂般霍然醒悟,高明!太高明了!好地方!好地方啊!

這一瞬間,李風雲在其心目中的份量陡然加重了幾分。如此奇人,定非池中之物,跟著他走,或許就有風雲化龍之機會。

由徐豫之地轉戰齊魯大地,千裏躍進蒙山,義軍便能解決生存危機。齊魯遠離中原,遠離京畿,遠離東都,皇帝和中樞鞭長莫及,而齊魯曆史悠久、文化博大,其本土勢力之強之團結,在曆朝曆代都頗富盛名。本朝亦是如此,齊魯人作為中土山東人的一部分,因為其曆史、文化等各方面原因,與關隴人之間的矛盾非常激烈,雙方之間的衝突自中土統一以來就未從停止過。

韓曜曾在鷹揚府獲悉機密,早在今年大河洪水泛濫,淹沒兩岸郡縣,導致數百萬人受災後,齊魯便有人舉旗造反了。隻是他級別低,無法探知詳情,但假若齊魯人的造反未曾被當地鷹揚府鎮壓,那義軍轉戰齊魯,不但能尋到盟友,互為支援,還能利用那裏的混亂形勢迅速站穩腳跟。另外,齊魯平原地區皆富裕之地,相鄰的河南諸郡、徐州諸郡也都是魚米之鄉,非常有利於義軍的發展和壯大。

當然,南下江淮之策也並非如李風雲所說的那樣不堪。東進齊魯與南下江淮相比,其真正的優勢在於齊魯屬於山東地域。

義軍起自芒碭山,而芒碭山這一塊也屬於山東地域。大河南北的山東人在麵對共同對手關隴人的時候,會主動擱置矛盾,聯手合作,這是由曆史原因造成的。自北魏分裂以來,黃河流域便形成東西對抗之局勢。東部的山東人和西部的關隴人為重新統一黃河流域,互相廝殺了幾十年,大河兩岸、太行山下、中原河洛、荊襄大地上,屍橫遍野,雙方之間仇怨甚深。但最終的勝利者卻不是以中土正朔自居、疆域遼闊、國力強大的山東人,而是偏居西北疆域、國力文化軍力皆弱、鄙陋野蠻的關隴人。

野蠻戰勝了文明,弱者擊敗了強者,這種心理上的巨大落差,加上關隴統治階層在勝利後對山東人的打擊、遏止、欺淩,造成雙方之間的仇恨不但沒有消減,反而愈發強烈了,尤其貴族階層之間的衝突更為嚴重。關隴這個新興的主要以軍功崛起的貴族集團,與山東這個傳統的以經學傳世、有些甚至傳承千餘年的貴族集團之間的矛盾,因為權力和財富分配上的不平等,雙方之間的衝突已是愈演愈烈。

在這種大背景下,義軍堅持在山東區域活動,必能得到部分山東貴族和山東平民的支持,而貴族和平民的支持正是義軍發展壯大的基礎條件。反之,渡淮南下,進入江淮地區,義軍不但得不到山東人的支持,反而墜入了江準人的包圍。

江淮地區自五胡亂華、衣冠南渡,中土陷入分裂和混戰之後,始終是中土南北雙方交戰的主戰場,故此地區的地方勢力異常複雜,有本土勢力,有南遷客姓勢力,各勢力所屬的宗團鄉團等武裝力量非常強大,即便中士統一後,新王朝也不敢強行取締這些宗團鄉團等地方武裝,以免與江淮地方勢力產生激烈衝突。因為這一歷史原因,江淮貴族既不屬於山東貴族集團,也不屬於江左貴族集團,它獨立成係,勢力強悍。

義軍渡淮南下,必然會侵害到江淮地方勢力的利益,其後果可想而知。對這一情況,韓曜是知道的,心裏也是惶恐的,只是他沒有看到千裏外的齊魯,沒有看到琅琊蒙山,所以他別無選擇。如今李風雲給他指點了一條明路,讓韓曜仿若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一股巨大的喜悅霎時包圍了他,讓他渾身舒泰,激動得難以自制。某總算找到了一條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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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把無恥進行到底


義軍最高決策層的三個人李風雲、韓曜和陳瑞在義軍的生存策略上達成了共識,接下來便要麵對嚴峻現實,如何東進齊魯,千裏挺進蒙山。

“東進的第一仗必須在蘄縣打。”李風雲的口氣不容置疑,“戰場就在大澤鄉。”

理由不用李風雲解釋了,顯而易見。義軍若要東進齊魯,就必須經過彭城,這不但是最近的路程,也是最節約時間的路程,而時間對義軍來說太重要了,因為一旦東都震怒,詔令通濟渠兩岸諸鷹揚全力剿殺,義軍成眾矢之的,深陷重圍,再想東進齊魯就很難了,所以義軍必須以最快速度躍進蒙山。

彭城左驍衛府已經出動了,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其轄下諸鷹揚正四麵包圍而來,義軍假若倉促東進,必迎頭撞上,一旦被對方纏住,必難逃覆滅之禍。退一步說,就算義軍不計損失殺出了包圍,但東進齊魯之意圖必會暴露,彭城左驍衛府會速迅改變策略,圍追堵截,義軍還是難逃覆滅之禍。

所以義軍必須在蘄城打一仗,做出渡淮南下之態勢,以隱藏東進齊魯的真實意圖,誘使官軍飛速殺奔淮河,如此一來,官軍的包圍圈中必會出現漏洞,義軍遂可趁機跳出官軍的包圍,甩開官軍主力,趁著彭城諸鷹揚都集中在淮河北岸尋找義軍,彭城一線防守空虛之際,火速東進齊魯,挺進蒙山,完成這次戰略轉移。

韓曜同意李風雲的決策,隨即與李、陳二人商討具體的攻擊之計。

打仗的事,陳瑞所知有限,唯李風雲馬首是瞻。韓曜雖為鷹揚府司馬,精通軍務,但從未上過戰場打過仗,無臨陣廝殺之經驗,至於謀略那也需要以實戰為基礎,否則便是紙上談兵,因此韓曜也不敢胡亂說話,更不敢指手劃腳,先聽聽李風雲怎麼說再做定奪。

“野外行軍,鷹揚府各團之間要拉開一定距離,若突遭敵襲,各團之間可相互支援,這是常識。”李風雲說道,“費淮已損失一個團,在追殺中又屢屢撲空,被我們玩弄於股掌之間,雖怒氣衝天,恨不得生吞活剝了我們,但也更為謹慎、更為小心了,所以可以肯定,他的三個團必定會拉開距離,依次而進。”李風雲輕輕握住拳頭,揮舞了一下,“我的計策是,詐敗誘敵,分而擊之,利用我兵力之優勢,將敵一舉全殲。”

韓曜聞言,頗感忐忑。全殲鷹揚府三個團?未免太輕敵了吧?雖說兩天前義軍在通濟渠上也全殲了兩團鷹揚衛,但那是在有心算無心,攻敵不備的情況下,且其三個統兵官長均被李風雲撂倒,群龍無首,而兩團鷹揚衛又以火為單位,分散在船隊的各條船上,無法形成戰鬥力,這才讓義軍撿了個大便宜,兵不血刃全殲兩團鷹揚衛。

但此仗不一樣。此仗中,費淮及其麾下三團鷹揚衛有備而來,在連遭重挫之後萬分謹慎,不敢有絲毫閃失,更不可能給李風雲斬殺官長之機會。即便其三個團在行軍時拉開了一定距離,但戰鬥一旦打響,必互為支援,義軍稍有不慎便會陷入與鷹揚府正麵作戰的窘境。

當然,義軍有十三個團一個旅,四倍於敵兵力,有優勢,但無奈的是,拿著重兵武器的船夫、水手、工匠不會在一夜間變成勇敢的戰士,沒有任何作戰經驗,也沒有殺過人,甚至都不會舞刀射箭的義軍戰士,實際上根本就沒有戰鬥力,也沒有凝聚力,一盤散沙而已,稍遇挫折,必一敗塗地,一潰千裏。所以韓曜不敢打,也沒有信心打,他隻想找個藏身之處,先把隊伍好好操練一下。軍隊是安身立命的本錢,大意不得,更不能因為一時衝動去做自殺式的賭博。

李風雲敢打,信心十足,而事實證他的確有這個本事。之前在睢水河畔,李風雲憑一個旅的烏合之群,便全殲了鷹揚府一個團。如此奇跡般的勝利,證明李風雲或許同樣有能力在大澤鄉創造奇跡。

韓曜不敢賭,不過他又沒有更好的計策,於是他列舉了義軍一係列的劣勢,以此來警告李風雲,要小心謹慎,同時也暴露出他既矛盾又惶恐的不安心理。

李風雲望著韓曜,似笑非笑,眼裏露出幾分不屑。不過也可以理解,一個在譙郡呼風喚雨的貴族,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被人從天堂拉入地獄,就此失去一切,如此巨大打擊,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的。韓曜能堅持下來,能做到現在這樣,已是難能可貴,充分體現了此人不凡的才智和殺伐果斷之性格,偶爾的猶豫、彷徨、患得患失都在情理之中。

“此仗是蒼頭軍主攻,還是譙軍主攻?”李風雲故意問道。

韓曜猜到李風雲必有此手,當即面露難色,做欲言又止狀,擺明了就是不想主攻,但不想主攻總得尋一兩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韓曜正在思考措詞,陳瑞迫不急待的說話了,“譙軍有兩團鷹揚衛,其他諸團也皆為譙郡壯勇,實力不俗,理當主攻。再說前日劫掠船隊,主攻的便是蒼頭軍,你譙軍就站在岸上敲敲鼓,喊幾噪子,連水都沒下,結果戰利品照分,還拿走了被俘的兩團鷹揚衛。”陳瑞陰陽怪氣地說道,“顯揚兄,人是我們俘虜的,卻給你厚顏無恥的搶了去。搶了也就搶了,自家兄弟,不計較,和為貴,但是這又要打仗了,難不成你還要故伎重演,還讓我們主攻,你在旁邊看熱鬧,撿便宜,分戰利品吧?你還要不要臉了?以後你譙軍遇到難處了,你還有臉向蒼頭軍伸手求助嗎?你不要目光太短淺,隻爭眼前之利,你要為將來多做打算。做人不要太過份,過份了,連兄弟都沒得做。”

韓曜氣得面紅耳赤,咬牙切齒,“你不是某兄弟,某沒你這醃臢一般的兄弟。”

陳瑞“嘿嘿”冷笑,指著氣急敗壞的韓曜對李風雲說道,“瞧瞧,瞧瞧這廝的齷齪嘴臉,把無恥擺在臉上,也敢說自己是貴族,是謙謙君子,呸!”陳瑞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你別衝著某吼,你不是有本事嘛,不是運籌帷幄嘛,好,此仗你譙軍主攻,我蒼頭軍為輔,打贏了戰利品全歸你,我蒼頭軍一個白錢也不拿,如何?你敢不敢答應?”

韓曜卻是驟然冷靜下來。不要上當,千萬不要中了這惡賊的激將之計。

李風雲面含淺笑,不置一詞。

韓曜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把嘴巴閉緊了,面對陳瑞的挑釁,一言不發。

偏偏李風雲這時候又問了一句,“誰主攻?此仗如果譙軍主攻,自當由譙公指揮,某與陳司馬及蒼頭軍都遵從譙公命令,堅決配合譙軍展開攻擊。反之……”李風雲拖長了聲調,慢條斯理地說道,“若由我蒼頭軍主攻……”

“還是由蒼頭軍主攻吧。”韓曜突然打斷了李風雲的話,決意把無恥進行到底,“雖然某已舉旗造反,但之前某是永城鷹揚府的司馬,費淮、王揚皆是某的上官,與某有同僚之情;其餘軍官及鷹揚衛則是某的下屬,與某有袍澤之義。讓某與他們正麵對陣,親手殺死他們,實為不仁不義之舉。”韓曜似乎有些激動,站起來衝著李風雲深施一禮,“某沒有這樣的勇氣,亦沒有這樣的鐵石心腸,某下不了手,還請將軍諒解。此仗贏了,所有戰利品皆歸將軍及蒼頭軍將士,譙軍上下決不染指一分一毫。”

這番有情有義的話說出來之後,李風雲沉默,陳瑞也偃旗息鼓,不再蓄意挑釁了。

韓曜厲害,理由找得好,以大義為名封住了李風雲和陳瑞的嘴,同時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場,這一仗他不參予,譙軍也不參加。為保全實力,韓曜當真是連臉皮都不要了,連最起碼的兄弟之義都不顧了。

李風雲不再為難韓曜,當即說道,“既然如此,譙軍便離開大澤鄉,撤到十裏之外,做好戰鬥準備,以隨時給蒼頭軍以支援。”

韓曜答應了。或許心有愧疚,也或許自己都覺得過於無恥了,韓曜匆匆告辭而去。

“果如你所言。”陳瑞望著韓曜的背影,神情很複雜,有憤怒,有失望,亦有鄙夷和不屑,“雖然理由勉強說得過去,但值此危急時刻,畏戰怯戰,袖手旁觀,坐山觀虎鬥,對其威信是個致命打擊,他難道就不為自己的將來考慮?”

“他考慮了,所以才如此做。”李風雲笑道,“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他把一己之私淩駕於義軍整體利益之上,這是必然結果,也與其貴族身份相符合。中土貴族尤其世家豪門子弟,其根深諦固的觀念便是家族利益至上,家族利益永遠置於王國利益之上。君不見自魏晉門閥興盛以來,王朝更迭如流水,但看看中土五大豪門,看看中土諸多世家,又有幾個隨崩潰的王朝而崩潰?又有幾個與王國共存亡了?”

陳瑞頜首讚許,“某自命運顛覆,流亡山澤後,痛定思痛,倒是有不少感悟,對此更有切身體會。韓曜突遭劫難,不得己而舉旗,尚未擺脫貴族身份對他的羈絆,他需要時間,但如今危機四伏,哪有時間給他思考人生和命運之無常?”

“你對他倒是不錯。”李風雲笑著搖搖頭,“不過我不信任他,所以才出言相逼,把他逼離戰場。這一仗有他在,我們難有勝算,他不在,我們反倒能輕鬆取勝。”

陳瑞微笑頷首,心裏卻惴惴不安。

李風雲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但李風雲摸準了韓曜的心思,故意將其逼離,卻未嚐沒有私心。李風雲為確保其對義軍的領導權,必須趁韓曜立足未穩之際,對其進行遏製和打擊,將其實力控制在一定範圍內,日後韓曜即便有野心有想法也難以翻身做主人了。

李風雲心機深沉,遠非常人可比。陳瑞由人度己,不免惴惴。雖然自認才能不及李風雲,願甘居其下,但人心隔肚皮,又怎知李風雲是如何想的?

“先生請袁安來一趟,某有事尋他相詢。”

李風雲語氣溫和,對陳瑞始終恭敬,這不免讓陳瑞為自己的不安和對李風雲的懷疑產生了一絲歉疚。大家都是從芒碭山下來的,生死與共,相互依靠,彼此信任,利益又一致,何必要杞人憂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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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殺進大澤鄉


袁安自夏亭焚毀,慘遭義軍擄掠上山後,一度意誌消沉。希望和理想的破滅以及對未來的絕望,讓他痛苦不堪,了無生意。好在對家人的思念讓他頑強支撐了下來。他想活下去,想再看到父母妻兒,求生欲望因此漸漸強烈,但對碭山賊的仇恨不可遏止,使得他始終消極對抗,直到陳瑞出現在張飛寨中。

陳瑞與袁安相識,但交情泛泛。

袁安出自穎汝袁氏世家的旁支,沒落貴族。陳瑞與其相比家世要好一些。譙郡貴族豪望就那麼多,各家子弟們先要在族內學習,成績優異者則至縣府學堂師從本地名儒繼續學習。陳瑞、袁安,還有韓曜,都曾在郡府學堂學習過。陳瑞與韓曜是同窗,與袁安則是學兄學弟。學子們逢年過節,都要去問候老師,故此相識。後來陳瑞因為其所效忠的恩主在政冶風暴中站錯了隊,結果風卷殘雲,一係人馬灰飛煙滅,不複存在。陳瑞亡命天涯,落草為寇。他曾打過劫掠夏亭的主意,還曾親自去打探情況,不料與袁安偶逢。袁安尊其為兄,待其甚為客氣,仿若不知道他是朝廷通緝重犯一般。陳瑞甚為感動,從此便絕了劫掠夏亭的念頭。

李風雲決定打夏亭之時,陳瑞曾動過留袁安一命的想法,但旋即想到袁安若活著也要承擔罪責,不死也要脫層皮,且從此永絕仕途,痛不欲生,既然如此還不如死了好,一了百了,遂絕了念想。哪知等他回到張飛寨,弟子張翔卻告訴他,義軍抓獲了夏亭裏正袁安。陳瑞心想,這就是命,沒辦法。於是去見了袁安,第一句話就談宿命,命該如此,失複何言?跟某一起造反吧,或許有哪麼一天就能重見希望,就能實現理想。

袁安初始還有些猶豫。陳瑞勸他,韓曜也造反了,韓曜一造反,譙郡貴族豪望凡與其有血緣、姻親等親密關係者,都只能跟他一起造反,否則都是死。也就是說,現在譙郡至少有近半的貴族豪望都造反了。袁安驚駭不己,局勢的急劇變化讓他始料不及。事實上他已沒有選擇,唯有造反。

陳瑞對這個小師弟印象不錯,向李風雲極力推薦。李風雲在行軍途中與袁安深入交談了一下,感覺此人才學尚可,就是為人太實在,不夠靈活變通,說白了就是智商不錯,情商一般,這種人在官場上根本無法混,怪不得到如今也就是個裏正。裏正既不是官也不是吏,最多就是縣府聘用的臨時工,而且是不給薪水的義務工,可見袁安混得有多慘。

李風雲遂任命袁安為將軍府錄事參軍,掌文案機要,委以重任。袁安麵對李風雲總是戰戰兢兢,十分畏懼。當日在夏亭,李風雲捏著他的脖子縱聲一吼,凶神惡煞般,差點嚇破了他的膽,如今還常常在噩夢中被這聲狂吼驚醒。

“流言一事,做得甚好。”李風雲請袁安坐下,讚道,“如先前所料,只要某的威望提高了,韓曜的聲望就必然下降,將軍府就始終能壓往譙公府,蒼頭軍也就能始終震懾住譙軍,如此才能維持義軍內部的團結,才能做到號令如一,令行禁止,才能完成我們東進齊魯,挺進蒙山的大策略。”

袁安不知李風雲這番話背後的意思,不敢亂接話,恭恭敬敬地坐著,凝神傾聽。

“我們馬上要在大澤鄉打一仗。”李風雲把自己的決策簡略說了一下,“但剛才譙公明確告訴某,他和譙軍不參加這一仗,理由是他無法對昔日同僚和袍澤痛下殺手。”

袁安恍然,暗叫失策,太失策了,韓曜精明過人,卻在突逢巨變後連出昏招。不是李風雲心機深沉,屢次算計韓曜得手,而是韓曜還沒有適應新形勢、新身份、新同僚,就如一隻迷途羔羊,除了恐懼和茫然外就是一門心思竭力自保,豈不知已被披著羊皮的惡狼盯上了,早晚都是惡狼的口中食。

李風雲又要算計韓曜了。“韓曜為了顧全臉面,為了穩住人心,必會鼓動如簧之舌,陳述不參戰的理由,甚至會以坐山觀虎鬥圖漁翁之利來嘲諷蒼頭軍的愚鈍癡狂。”李風雲手指袁安,不懷好意地笑道,“你要做的便是,戳穿韓曜的謊言,把他懦弱和無恥的一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他的部下們倍感羞恥,讓他的士卒們軍心渙散,並以蒼頭軍的勝利來進一步打擊韓曜的聲望。”

袁安恭敬答應了。這事對他來說易於反掌。他有很多同窗好友都在韓曜麾下,而他們對韓曜在一夜間摧毀他們的人生充滿了憤怒。無論韓曜怎麼解釋,都無法贏得大家的諒解,因為事實上的確是韓曜因一己之私摧毀了所有信任和追隨他的人的全部利益。為此,很多人私下詛咒韓曜,你為何不死?你難道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你為甚要把我們害得家破人亡、顛沛流離?

韓曜冤啦!他盡心盡力的拯救大家,結果卻被人誤解。李風雲肯定要劫掠重兵,譙郡肯定要找替罪羊,韓曜及其地方勢力肯定要被借機鏟除,就如翟讓在東郡一樣,因為這些事背後的深層次原因是關隴人和山東人之間的矛盾,與你有沒有違法,有沒有做壞事沒有任何關係。可惜這年頭養尊處優、一無所知的井底之蛙太多了,韓曜隻能忍耐,隻能壓製,隻能依靠時間來證明自己的苦心。而內部矛盾衝突的日益激烈,正是韓曜不敢打仗的重要原因,他可以肯定,譙軍一旦與鷹揚府正麵對陣,必一觸即潰,一潰千裏。

韓曜回到譙軍軍營後根本就沒提蒼頭軍要在大澤鄉與鷹揚府打仗的事,他擔心這個消息會讓人心浮動,會讓處處充滿危機的軍營陷入恐慌和混亂,繼而一發不可收拾,所以他直接下令,拔營起寨,火速南下,做出渡淮之勢,以安軍心。至於他答應李風雲的南撤十裏隨時支援的承諾,早拋之腦後了。你打贏了我們就一起東進齊魯,你打輸了,那對不起,我就要逃之夭夭了。

費淮追到了大澤鄉。這位在重兵船隊慘遭劫掠後,在他注定了頭顱必掉、時日無多後,他的生命中也隻剩下報仇之念,因此他徹底冷靜下來,反正已絕望,夫複何求?他給家中大人妻兒寫了絕命信,給左驍衛府董純將軍寫了份請罪書,他懇請董將軍給他一個死在戰場上的機會。百戰老軍了,死在戰場上,終究還能保留最後一份榮耀,一份尊嚴。

他已決意求死,但他不能讓六百衛士為他陪葬,所以他吸取了連番挫敗的教訓,一改之前的驕狂自負,轉而謹慎小心,步步為營。當他逼近大澤鄉的時候,他驚訝的發現,叛賊竟未全部逃竄,而是逃走了一部分。難道有一部分叛賊在連番獲勝後,自信心膨脹,決定要與鷹揚府正麵打一仗?如果這一推測是對的,那麼南下而去的部分叛賊到底是真的逃竄,還是故布疑陣?

費淮和王揚商量後,一致認定是故布疑陣,是誘使鷹揚府盲目進攻,而大澤鄉必定是個陷阱。

叛賊太狡猾了,這有事實做證明,雖然他們與賊首韓曜同府共事不少時間,也曾自認為了解其人,但現在兩人發現自己完全被韓曜騙了,可以說局勢之所以發展到這一步,都是因為韓曜了解他們,而他們對韓曜則一無所知。有心算無心,結果當然是一敗塗地。

費淮下令,王揚帶一團人馬留在大澤鄉外,自己率兩團人馬進入大澤鄉。

在他看來,叛賊設下的陷阱,無非就是占著人多又有重兵的優勢,包圍鷹揚府。費淮對此不屑一顧。一群被擄掠、被脅迫的船夫、水手、工匠拿上重兵就變成百戰悍卒了?笑話,不論是勇氣、士氣還是武技、兩者之間都有雲泥之別。再說永城鷹揚衛雖說沒有上過戰場打過仗,但每年總要演練幾次攻防之術,費淮上任後還進行過實戰演練,即便成績不堪,但相比連聞鼓而進、鳴金而退,連最基本的旗令、號令都無從辨識的船夫水手來說,鷹揚衛的戰鬥力就非同一般了。

打仗不是農夫打群架,誰人多誰就贏那麼簡單,這裏麵的門門道道太多了,學問太大了,所以費淮對自己的部下信心十足,以一擋十不敢說,以一擋五綽綽有餘。叛賊能有多少人?最多不過千餘壯丁,兩團鷹揚衛足以擊敗他們。即便遇到困難,還有王揚的一個團可以接應。隻要你不跑,隻要你停下來敢和我打,我就能把你打趴下。

費淮身先士卒,率兩團四百鷹揚衛氣勢洶洶的殺進了大澤鄉,迎麵便撞上一隊賊人。

費淮當即下令停下列陣,準備戰鬥。

費淮斷定這是一個陷阱,當然要萬分小心了,至於這個陷阱最終是埋葬鷹揚衛,還是埋葬了挖陷阱的賊人,那就看雙方鬥智鬥勇的結果了。一隊賊人,無疑這是詐敗誘敵之計,雖手段拙劣,但也坐實了費淮的推斷。

費淮下令,兩團前後相連,列攻擊陣型,緩緩前行。只要你四麵衝出來圍殺,那就等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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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陷阱


兩團鷹揚衛井然有序,列陣,舉旗,擊鼓,然後鏘鏗有聲的穩步推進。

那隊賊人看到鷹揚衛並沒有一窩蜂的衝上來,頓時有些慌亂,手足無措了,不知道怎麼辦,是進攻還是掉頭逃走?為首者是個尖耳猴腮的黑瘦子,與傳說中的水猴形象頗為相似,只不過他看上較為愚鈍,不夠機靈。或許是被殺氣凜冽的鷹揚衛嚇壞了,他的臉色很難看,全身僵硬,六神無主。

鷹揚衛“哢嚓、哢嚓”的齊步走動,不時發出驚天動地的呐喊,“鷹揚……殺!”殺聲一起,頓有風雲變色、心神顫栗之感。

終於,水猴賊首發出了一聲尖厲狂叫,“直娘賊,怕個鳥啊,兄弟們,射!射死他們!”

賊人們端起了強弩,被劫重兵現身了。

“舉盾!”費淮縱聲高呼,令旗搖動,角號吹響,隻聽“轟”一聲響,數百面盾牌齊刷刷舉起,前後左左上下圍得密不透風。“咻咻”箭矢厲嘯而至,與一麵麵盾牌迎頭相撞,發出驚心動魄的“咄咄”聲。

賊人顯然不會用弩,大家一陣齊射,爽是爽,猛是猛,但射完之後怎麼辦?等你往弩上填矢之時,對手早殺過來了。果然費淮下令撤盾,弓弩手依次射擊,頓時箭矢如雨,鋪天蓋地射向賊人。賊人大駭,四散而逃,刀槍盾弩也不要了,抱頭鼠竄而去,轉眼就沒影了。

費淮冷笑。鷹揚衛們則信心大增。賊終究是賊,玩陰的厲害,玩陽謀麵對麵廝殺那是找死。既然你誘敵,某便進去看看,是誰誘誰。

戰鼓擂響,鷹揚衛舉步向前,殺聲如雷,氣勢如虹。約兩百餘步,有一片樹林。費淮正想著賊人是不是埋伏在樹林裏,就聽見林中突然鼓聲震天,更有無數呐喊之聲傳出,似有千軍萬馬呼嘯殺來。費淮大喜,好,來了,賊人伎倆不過如此。

“變陣!”費淮舉手狂呼,“結陣堅守,伺機反攻。”

生死關頭鷹揚衛的潛力轟然爆發,在一陣密集如雨的鼓點聲裏,兩團鷹揚衛火速變陣,由攻轉守,蓄勢待發。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樹林裏鼓聲不斷,呐喊聲更是此起彼伏,但就是看不到賊人出來。左等右等,望眼欲穿,肌肉繃酸了,依舊不見賊影。

費淮預感不妙,似乎上當了,遂遣兩個斥候冒死進入樹林打探。結果斥候剛剛走進樹林,鼓聲、呐喊聲便嘎然而止。良久,兩個斥候大汗淋漓地跑了回來。樹林裏沒有人,但草叢狼藉,顯然剛才被很多人踩踏過。賊人虛張聲勢,逃了。

這裏不是陷阱?沒有埋伏?費淮暗自驚凜,這是疲兵之策,是有意打擊己軍士氣,消耗己軍體力。沒想到韓曜竟是一個深藏不露的打仗好手。不對,韓曜沒有上過戰場,也沒有打過仗,他不可能有這麼豐富的臨陣經驗。韓曜身邊必定有高人。

費淮馬上緊張起來,假如對手不是韓曜,而是一個有豐富作戰經驗的老軍,那今日一仗就更要倍加小心了。

“傳令,繼續前進。”

既入賊穴,焉能不戰?

又進三百步,有一地勢平緩的山岡,岡上有矮樹林,有灌木叢,有大片幹枯的雜草,還有那個水猴賊首和那隊烏合之眾。

鷹揚衛停在了山岡下。費淮皺眉沉思。己軍若要進入大澤鄉中心地帶,就必須經過這道山岡,此時正值深秋,草枯風大,一旦行至中途,賊人縱火焚燒,則己軍必潰。而賊人若趁機圍殺,則己軍必敗。

費淮思考對策,任由水猴賊首和那幫烏合之眾在山岡上肆意辱罵。鷹揚衛停止不前,賊人似乎有些著急了,竟做出一些非常舉動,在山岡上或躺倒睡覺,或三三兩兩圍在一起賭博,完全無視岡下的鷹揚衛正虎視耽耽地瞪著他們。

費淮派出斥候悄悄上岡打探。岡上果然沒有埋伏,唯有那隊誘敵賊人。

山岡寬僅百餘步,一個衝鋒就能殺過去。費淮毫不猶豫,斷然下令,衝!以最快速度衝過去。如果這就是所謂的陷阱,那山岡之後必有大量叛賊,可大開殺戒。

戰鼓擂動,鷹揚衛迅速變陣,以隊為單位,一字排開,在震耳欲聾的殺聲裏,如利箭一般直射山岡。

水猴賊首和一眾賊人驚慌失色,掉頭狂奔而走。

鷹揚衛順利過了山岡。岡上既沒有衝天大火,岡後也沒有埋伏,更沒有看到大量叛賊。

費淮疑惑,鷹揚衛們也頗感不安。叛賊舉止詭異,其中必有陷阱,但陷阱在哪?疲兵之計,這還是疲兵之計。賊人自知不敵,遂故布疑陣,從身體和精神上反複折磨鷹揚衛,直到鷹揚衛精疲力竭、士氣全無,然後再殺出來予以致命一擊。

費淮遂把自己的判斷告之校尉和旅帥,讓他們將計就計,在保持謹慎、步步緊逼、全神貫注的同時,也讓衛士們做出憤怒、懈怠、疲勞之態,並讓衛士們及時進食進水以保持充沛體力和高昂鬥誌。此仗凱旋,必賜以重賞,繳獲所得皆歸衛士所有。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此令一下,衛士們果然精神大振,不折不扣地執行上官命令。

再前行,便是阡陌田原,中間有一村落,寂靜無聲,仿佛連雞犬牲畜都驟然消失了。這裏是陷阱?費淮瞭望廣闊田野,聞著泥土芬芳,感覺不到殺氣。此處太空曠,無法藏匿伏兵,那村落之中想必又是空無一人。賊人屢唱空城計,是不是太單調了一些?不覺得手段很拙劣?

水猴賊首及那群烏合之眾出現在村落外麵,正在手忙腳亂地破壞溝渠上的小石橋。費淮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直娘賊,你要玩,咱便陪你玩,看誰玩死誰?”

鷹揚衛擂鼓吹號,邁著整齊步伐,大踏步走向村落。果然村落無人,隊伍從村前走到村尾,不要說伏兵了,連小雞小狗都沒看到一隻。

這時天上傳來鳴鏑之聲。守在外麵的王揚著急了,擔心費淮遇險,遂鳴鏑聯係。費淮讓手下也對天射出鳴鏑,報出平安訊息。

隊伍繼續向前。誘敵賊人帶路,剿賊官軍跟隨,雙方很默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賊人一次次故布疑陣,虛張聲勢,樂此不疲。官軍則始終高度戒備,唯恐一個大意掉進陷阱丟了性命。但反反複複,始終都是虛驚一場,疲勞和懈怠還是不可遏止的出現了。

時間在流逝,雙方都很有耐心,似乎決心把這無聊遊戲進行到底。大澤鄉方圓十幾裏,雖其地形以平原為主,但平緩的山岡、鬱蔥的樹林、彎延曲折的溝渠、溫馨的小村落還是隨處可見,義軍可利用的地形還是很多,然而大澤鄉的範圍終究是有限的,遊戲也有結束之時。

費淮與鷹揚衛咬牙堅持,精神始終保持高度緊張,漸漸捱到了下午,捱過了十裏路程。偶然間費淮回頭北望,麵對純潔的藍天白雲,麵對蒼莽的廣袤原野,麵對輕拂而過的蕭蕭秋風,驀然心神巨震,一股強烈的窒息感驟然及體,讓他頭暈目眩,嘴裏忍不住發出一聲痛苦呻吟,接著顫抖的聲音艱難吐出,“可曾聽到王郎將的鳴鏑之音?”

進入大澤鄉前,費淮曾與王揚約定,一旦遇敵或陷入困境,即以鳴鏑相告,但進入大澤鄉後,費淮陷入義軍所設重重疑陣中,未發鳴鏑,直到王揚主動鳴鏑相詢,費淮才鳴鏑回應。隨後兩人達成默契,隔一段時間即鳴鏑聯係,但隨著雙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這種聯係方式就困難了。然而費淮和鷹揚衛們卻陷入了與賊人的半智鬥勇中,因為過於專注,竟疏忽了與王揚之間的聯係。

可曾聽到王郎將的鳴嘀之音?誰也沒有聽到鳴鏑之音。是因為王郎將沒有鳴嘀還是因為雙方距離過遠聽不到鳴鏑之音?誰也無法給出答案。

上當了。費淮仰首向天,發出一聲憤怒而絕望的咆哮。中計了,中了賊人的調虎離山計,王揚及其所率團旅必定凶多吉少,或許已經全軍覆沒了。

“撤!撤!撤!”費淮揮動馬鞭,厲聲狂呼,“速速撤出大澤鄉,急速支援王郎將。”

校尉旅帥們乍聽有些懵,不知費淮為何突然要撤,直到聽到“支援王郎將”這才恍然大悟,不好,中計了,王揚危在旦夕。

命令層層傳達,直至每一個鷹揚衛,目的很簡單,要求衛士們克服疲勞,發力狂奔,以最快速度撤出大澤鄉,一方麵是竭盡全力救援王揚,一方麵也是自救,火速從重重疑陣中撤出去。疑陣本身也是陣,隻要賊人投入力量付緒實施,則所有疑陣都會變成陷阱,殺人的陷阱。

假若費淮的判斷是對的,王揚被賊人圍殺,那接下來,賊人必會挾首戰告勝之威,從四面八方圍殺而來,趁著費淮及兩團鷹揚衛精疲力盡之刻,首先利用所有陷阱吞噬鷹揚衛的性命,打擊鷹揚衛的士氣,摧毀鷹揚衛的戰陣,一旦鷹揚衛的陣勢破裂,衛士們狼奔豕突而逃,則必定全軍覆沒。

然而費淮醒悟的終究還是遲了,從上午到下午數個時辰,他都完全陷在義軍所設的疑陣裏不可自拔,他已無法自救,他和他的部下在後撤途中遭到了義軍的猛烈阻擊,所有疑陣都變成了殺人陷阱,埋伏在暗處的義軍將士利用各種手段打擊敵人,無所不用其極。

費淮下令堅守戰陣,不論遭遇何種情況,都不要放棄信念,不要拋棄袍澤兄弟,唯有齊心協力,方能殺出一條血路,否則必死無疑。衛士們已有睢水河畔血淋淋的教訓,為了求生,大家嚴守軍令,嚴守戰陣,頑強而堅決的向前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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