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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龍方唐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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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八十章 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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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盞盞蓮花燈、龍燈、葡萄燈、槊絹燈、詩牌絹燈、走馬燈、琉璃燈、諸般巧作燈、平江玉珊燈、海鮮燈、人物滿堂紅燈,將夜空映得亮如白晝、七彩繽紛……

  非但街巷間一片輝煌火樹,就連玉皇山、寶石山上都沿山襲谷,枝頭樹杪無不設燈。站在西湖邊望去,好像天上的星河倒注凡間,化作萬萬盞、閃閃爍的燈火,浴浴熊熊、遍地生輝。

  更讓人目眩神迷的是那如夢似幻的西子湖。湖上有成百上千條畫舫,全都掛滿了各色綵燈,燈火璀璨,倒影在湖面上,更是一片流光溢彩,令人如墜仙境。

  這仙境的中央,是一艘高達四丈、懸掛著上萬盞花燈、如一座燈山般的樓船。下面人只見燈山上有丫鬟往來穿梭、傳送珍饈,有歌姬奏曲,如仙樂一般,還有身姿窈窕的舞女在翩翩起舞,她們穿著雪白的衣裙,頭頂各色髮冠,轉動之間珠光流溢,幾乎將岸上人的眼都映花了。看著她們身姿優美的舉手投足,彷彿可以聽到環珮叮噹之聲,看到巧笑倩兮的俏臉,天上的瑤池仙女,也不過如此吧……

  王賢和二女駐足岸上,都要看呆了。良久,小銀鈴才長長吐出口氣,讚道:「真是人間仙境啊!」

  「我中國氣象!」林清兒也讚道,話語中帶著與有榮焉的自豪。王賢卻微微皺眉,剛要開口,卻聽身邊一聲冷哼:「荒唐!」

  王賢轉頭一看,便見十四五歲的少年書生,面容極為清秀,卻板著一張臉,一副氣哼哼的樣子。

  「這位兄弟,你幹嘛生那麼大氣?」王賢笑問道。

  少年意識到自言自語被人聽到,連忙默念兩聲『慎言慎言』,本不欲回答。卻聽那人身邊的小丫頭道:「哥,他肯定是撈不著上去玩,急的。」

  「胡說,古人云,業荒於嬉!」少年登時怒道:「我于謙是不願與他們為伍!」

  「那你著什麼急?」銀鈴笑嘻嘻問道。

  「你懂什麼?」少年哼一聲,還是說實話道:「這一艘是水師的樓船!」

  「然後呢?」銀鈴眨著眼道。

  「朝廷備倭的戰艦,卻被用來當作花船!」少年一臉『你真愚蠢』的表情道:「這難道還不荒唐麼?」

  「呃……」銀鈴有些不太明白,轉頭望向王賢道:「哥,你咋了……」只見王賢瞪大眼,一副活見鬼的模樣。「你說你叫啥?于謙?」

  「是啊……」少年奇怪的看著,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你認識我麼?」

  「咳咳,不認識。」王賢忙搖頭道:「只是聽說杭州太守也叫虞謙。」

  「太守是帝舜的『虞』,在下是『之子于歸』的『於』,」少年淡淡道:「音同字不同,沒有任何關係。」

  「也沒人把你當成他啊。」銀鈴扮鬼臉道:「你這種小鬼,說是太守的孫子還差不多。」

  「哼!」少年憤怒道:「聖人真沒說錯!」

  林清兒拉一下銀鈴,小聲責備道:「不能跟人家這麼說話,快賠個不是。」

  「哦。」銀鈴倒是很聽話,朝那少年斂衽作禮,嬌聲道:「鄉下丫頭不會說話,這位於哥哥別往心裡去。」

  看著這青春嬌媚的小娘朝自己行禮,少年白玉般的面龐,竟漲得通紅,手足無措的還禮道:「是,是小生的不是。」

  「本來就是……」銀鈴趁著哥哥姐姐看不見,吐吐小舌尖,挑釁似的回應。

  「你……」少年卻再也發不起火來,只是覺著無奈,聖人真沒說錯啊……

  「好了好了。」王賢回過神來,對那少年道:「於兄弟是一個人遊玩?」

  「一班同窗拉我出來,結果走散了。」少年這才道:「還沒請教這位兄台大名?」

  『我叫郭德綱。』王賢真想來一句,但還是一本正經道:「小可王賢。」

  「原來是王兄。」少年抱拳道:「久仰久仰。」

  王賢心說我對你才是久仰呢,便笑道:「既然於兄弟找不到同伴,不如我們結伴同遊如何?」

  「這……」少年見他帶了兩個女伴,有些意動,但還是拒絕道:「敬而遠之,禮也,不太方便。」

  「是這樣啊,那於兄弟請便吧。」王賢笑道。

  「抱歉,」少年倏地瞥一眼銀鈴,旋即目不斜視道:「若是有緣再會,定與王兄結伴、暢遊西湖。」

  「好,一言為定。」王賢笑著拱拱手,便與他分道揚鑣。

  銀鈴頻頻回頭看他的背影,待回過頭來時,便聽王賢打趣道:「魂兒都要被帶走了。」

  「才沒有呢。」銀鈴羞赧地兩手拍打著哥哥道:「那種比老夫子還迂的傢伙,就是看個稀罕罷了。」

  「咳咳……」王賢忍俊不禁,不愧是老娘的閨女啊。

  「這後生眉目端正,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子弟。」林清兒也笑道:「若是尚未婚配,定是一樁好姻緣。」

  「姐,連你也消遣我!」銀鈴的臉成了一塊紅布,又去捉林清兒。姐妹倆正在笑鬧,突然聽到一聲叫:「嚇,這不是林姐姐麼,真巧啊……」

  林清兒笑容頓時斂去,下一瞬才轉過頭,輕聲道:「刁妹妹……」

  正是久違了的刁小姐,只見她一身白裙,身段風流,確實是個美人。刁小姐笑眯眯的看看林清兒,又看看站在她身邊的王賢,一副這下你還怎麼狡辯的神情,用羅帕掩口笑道:「上次姐姐還否認,原來你們真是一對兒啊!」

  「……」林清兒有些羞赧,卻沒有避而不答,她輕撩髮絲,點點頭道:「是。」

  「哈哈哈……」刁小姐笑著轉向王賢道:「王小弟好福氣啊,上次還說癩蛤蟆吃不著天鵝肉,這不還是吃著了?」

  王賢勃然變色,但見她身後還有李琦李秀才,並一眾穿著襕衫帶著皂巾的書生,強忍住『賤人就是矯情』之類的話語,冷冷一笑沒有說話。

  李琦頗為尷尬的上前,抱拳道:「王兄莫怪,拙荊開玩笑呢。」

  「我說什麼了麼?」刁小姐淡淡道:「話都是他自己說的。」

  「好了好了,子玉放心。」一個高大俊朗的書生走出來,哈哈大笑道:「王押司可不是鼠肚雞腸之人。」不是冤家不聚頭,和李琦同來的,正是李寓、於逸凡幾個當初鬧堂的生員。

  「李相公、於相公,還有諸位相公。」見敵眾我寡,王賢很明智的收斂道:「好巧啊。」

  「是啊,好巧啊,早知這樣咱們一起出發多好?」李寓說著,笑眯眯瞥一眼林清兒道:「清兒妹妹也在啊。」

  「李相公是讀書人,」聽他當眾叫自己的閨名,林清兒面上浮現淡淡怒意道:「小處不可隨便。」

  「唉,抱歉抱歉,過年過的忘形了。」李寓抱歉笑笑,說著親熱的拉著王賢的手臂道:「走,我請王押司和林妹妹吃酒。」

  「好意心領了。」王賢情知宴無好宴,一邊抽手一邊道:「只是我妹子有些倦了,要早些回去。」

  「唉,上元不眠夜,哪有睡覺的啊?」於逸凡把住王賢的另一隻胳膊,另幾個書生也上前,幾乎是架著他上了停在湖邊的畫舫。

  刁小姐並一眾女子,亦簇擁著林清兒和銀鈴上了船,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

  。

  這艘畫舫是李家租下的,跟其他畫舫比起來,也算是中上。廳裡頭雕樑畫棟,明燈高懸,擺著兩張八仙桌,桌上鋪陳著豐盛的酒菜。看來他們是到岸上觀燈,然後回來吃酒。

  見還有歌姬在彈琴,王賢不禁暗啐一口:『有錢人真他媽會享受……』此時畫舫駛離了湖面,走是走不掉了,他也定下心來,管這群書生想幹啥了,反正他們不敢亂來。索性既來之、則安之,看看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再說……

  於是他用眼神示意銀鈴聽林清兒的,便在男賓桌上就坐。姐妹倆自然跟刁小姐她們,在女賓桌坐下。

  坐下後,那李寓端起酒杯,說了幾句場面話,又鄭重其事的向王賢和林清兒道歉,他人長得帥,此刻又風度翩翩,真讓王賢有些自慚形穢。奶奶的,這等高富帥應該統統閹掉才是……

  李寓是調節氣氛的高手,連著勸了幾杯酒,廳裡的氣氛便融洽許多。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便有人提議說,如此干吃悶酒有何樂趣?不如我們行酒令吧。

  眾人轟然叫好,便推舉刁小姐為令官,刁小姐吃過一盅令酒,興奮的起身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為我是主,違了我的令,是要受罰的。」

  眾人轟然道:「那是自然,酒令如軍令。」

  「衙門有五刑,酒筵亦有五刑,笞、杖、徒、流、罰。」刁小姐又宣佈酒律道:「輪到某人行令,推辭不行者笞三十。行令犯諱者,杖一百。中途退出者,流三千里。不認罰者徒五年……」聽起來怪恐怖的,其實這是酒桌上的黑話。比如笞三十就是罰酒三杯,杖一百就是罰酒十倍,流三千里就是罰酒三百杯……

  王賢登時明白了,原來這幫賤人,準備用這種方式報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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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八十一章 酒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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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知道,休要囉唣。」眾秀才急不可耐道:「你只管出令就好。」

  「小可有言在先,若是籌令、花枝令、骰子令之類,我還能奉陪,」刁小姐未開口,王賢先把話撂下道:「若是讀書人的雅令,咱個刀筆小吏可玩不了。」

  他一點都沒猜錯,這幫人早就看見他了,幾乎是一拍即合,決定藉機報復他。他們都是官宦子弟,又有功名在身,還怕他個青衫小吏不成?於是連拉帶拽把王賢弄進局來,非要他出個大醜不可!見他要自貶脫身,豈會答應?

  「王押司這話誰信啊?」李寓笑道:「試問我們這些措大,哪個能寫出『咬定青山不放鬆、任爾東西南北風』來?」說著問眾秀才道:「你能麼,能麼?」眾人都是紛紛搖頭。

  「就是,你就算是吏,也是雅吏,比我們有學問多了。」於秀才道:「王押司是不屑此道,否則考個秀才,豈不如探囊取物?」

  「胡說八道。」銀鈴多機靈的小丫頭,一下就看出他們要整治哥哥,馬上生氣道:「要能考上秀才誰不考?我哥也就是識字而已。」

  「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於秀才瞪她一眼道:「剛識字就能作詩,有可能麼?」

  「我說過,那詩不是我作的。」王賢壓著火,悶聲道:「是我從古書上看來的。」

  「哪本書?」眾人問道。

  「破書沒皮。」

  「在哪?」

  「當柴火燒了……」

  「呵呵……」眾秀才心說鬼才信。書籍是個稀罕玩意兒,王賢家裡兩代小吏,都只是識字而已,上哪去找古書去?

  秀才們又互相看了看,暗道,看來沒猜錯,那詩是林清兒作的。

  話說王賢題詩之後,好似除了把魏知縣感動得一塌糊塗外,便再無波瀾。那是因為他所處的圈子是又低又俗的胥吏百姓,對他們來說,詩是什麼,能吃麼?只有聽到秀才們交口稱讚,他們才會將王賢當成『才子』、『文人』、『雅吏』之類……

  這就是話語權,向來歸讀書人掌握。富陽縣屁大點地方,讀書人自然都聽過那首詩,但幾乎沒有什麼公開評論,偶爾有幾句,也是『通篇不用一典,也叫詩麼?』、『就是一首打油詩!』之類,自然引不起大反響。

  但事實上,這幫傢伙都快要嫉妒死了,他們自幼學詩,當然知道古今勝句,多非假補,皆由直尋。比如白居易的《長恨歌》,通篇只用了『小玉』『雙成』兩個典故,因為他的才氣綽綽有餘,不需要靠尋章摘句來增加詩文的文采。

  可是,你讓這些自以為才華滿腹,不輸子建的傢伙,如何接受一個粗鄙小吏,也能作出這樣天才的詩句來?那樣的話,他們的十年寒窗,豈不成了笑話?

  是以他們仔細打聽了王賢的過往,知道他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子,別說作詩了,連字都不會寫……這從刁主簿對女兒的描述上,也可見一斑。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作詩呢?坐哪哪濕還差不多。

  他們又想起韓教諭曾稱讚林清兒的才學,便篤定這首詩一定是出自林清兒之手。而今日的法子也正基於此,他們先讓男女分桌,斷絕林清兒暗助王賢的可能,再讓王賢把臉丟盡,看他還怎麼人五人六的在富陽縣混!

  。

  見王賢推脫,那刁小姐冷笑道:「酒令已經開始,想中途離席可以,流三千里!」

  「……」王賢無語了。明朝的酒不是宋朝的,武松連喝十八碗都能打死老虎。他要是連喝三百杯酒,肯定就醉死了。

  見他不滿,李寓勸慰道:「都不是外人,就算說不上來,多吃幾杯酒,醉了睡覺去,還有誰笑話押司不成?」

  王賢只好不再言語,暗道,今日著了他們的道,且打落牙和著血往肚裡咽,日後再還他們顏色瞧瞧!

  見他不吭聲了,刁小姐得意道:「你們大才子還是要用雅令的,我們小女子倒可以用花枝令。」

  「雅令多著呢,謎語、詩詞、對聯、拆字、離合字……」眾秀才笑問道:「刁妹妹出哪一種?」

  「既然王小弟說,自己沒讀過經書,那咱們就來詩令,這可以你擅長的,對吧?」刁小姐朝王賢幸災樂禍的一笑,道:「先來個『七平七仄令』吧,每人吟詩一句,要求七字都是平聲或都仄聲,合席輪吟,誤者笞十,不能者笞三十。」

  於是她這個令主出頭一條道:「何方圓之難周兮。」七平。

  李寓便接道:「翩何姍姍其來遲」七平。

  於逸凡接著道:「有客有客筷子點。」七仄。

  李琦接著道:「帝得聖相相曰度。」七仄。

  輪到王賢了,他才剛剛懂平仄而已。這得從小浸淫十幾年,才能達到他們這種程度,只好認罰三杯。

  又玩了兩圈下來,王賢已經喝了九杯,這下銀鈴看不下去了,怒道:「你們欺負人,為什麼光我哥哥喝?」

  眾人哂笑道:「酒令如軍令,行不上來自然喝了。」

  「誰知道你們以前行過沒。」銀鈴雖然只是氣話,還真說中了,他們這幫公子小姐,三天兩頭的宴飲,在酒令上那是下足了功夫,這些詩都是早就準備好的。

  「雖然絕對沒有,」李寓大度的笑道:「但為了讓小妹妹放心,刁妹妹,你就換一個吧。」

  「那……好吧,」刁小姐想一想,又道:『飛春字令』,諸位每人吟詩一句,第一人所吟詩句必須『春』字居首,第二人所吟春字居次,依次而降至『春』字居尾後,再從頭起。」

  「這個簡單。」眾秀才聞言大喜,因為他們日常吃酒,飛字令不知玩了多少回,包括這個『春字下樓令』。

  於是令主刁小姐先來第一句:「春城無處不飛花。」

  李寓便接道:「新春莫誤由人意。」

  於逸凡接道:「卻疑春色在人家。」

  「草木知春不久歸。」下一人道。

  「十二街中春色遍。」又一人道。

  該輪到王賢了,他想了想,答不上來,只好認罰三杯。

  「昨夜日日典春花。」人家卻能接下去。

  「詩家情景在新春!」

  秀才們又玩了三圈,王賢依然沒對上來,自然又喝了九酒杯,一張臉已經成了塊紅布。

  秀才們卻幸災樂禍,大聲催他喝酒,催刁小姐出新令。

  那廂間,女眷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有的跌足道:「你倒是對上一個呀。」有的捧腹道:「還頭次見這種草包呢。」還有的捂嘴笑道:「『咬定青山不放鬆』,怎麼成了『咬緊牙關不開口』?」

  聽她們對自己敬愛的哥哥冷嘲熱諷,銀鈴氣得眼圈通紅,霍得站起身來,卻又被林清兒一把拉住,道:「你坐下。」

  「不行,我哥都被欺負成這樣了!」銀鈴怒道。

  「我去。」林清兒卻站起來,走到王賢身邊,朝眾人斂衽一禮道:「我家郎君已經不勝酒力,接下來就讓妾身替他吧。」

  「你……」眾秀才互相看看,心說把兩公母一起灌倒,然後扔到小船上才有趣哩。便都望向令主。

  刁小姐巴不得林清兒跟王賢一樣出醜,她壓根不信,以有備對無備,他們還能輸了不成。便笑道:「當然可以,只是姐姐也要一樣罰才行。」

  「那是自然。」林清兒點點頭。

  於是接著又起什麼《四書五經》令、天干支令、林清兒行令如流,根本難不住她。

  眾秀才不禁刮目相看,心說這小娘子天性聰慧,博聞強記,且又生得如此可人,嫁與這草包小吏,真是鮮花插牛糞了。

  「我來一令。你若對上來,就算你贏。」見等閒酒令奈何不了林清兒,李寓只好出絕活道:「有水也是溪,無水也是奚。去了溪邊水,添鳥便成雞。得勢貓兒雄似虎,褪毛鸞鳳不如雞!」這分明是在諷刺王賢在縣裡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現在卻原形畢露,醜態百出。

  林清兒一聽,玉面生寒,冷聲道:「有木也是棋,無木也是其。去了棋邊木,添欠便成欺。魚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原被犬欺!」直接把李寓等人說成是蝦、狗之輩。

  一番反駁,讓李寓無言以對,眯眼望著林清兒,咂咂嘴道:「可惜可惜……」

  「李相公請自重。」林清兒扶著王賢道:「我家郎君醉了,煩請幫叫一條小舟,我們不打攪諸位的雅興。」

  「呃,」李寓正沉吟著要不要就此放過王賢,那邊李琦站起來道:「我去給你叫船。」

  說著不理刁小姐要吃人的眼神,掀開門簾出去,旋即卻又轉回道:「諸位,陳師兄來了。」

  「哎呀呀,什麼風把叔振兄吹來了。」李寓馬上把王賢拋到腦後,帶著眾人起身相迎。

  來者是個二十五六歲,穿一身黑色直裰,頭戴黑色逍遙巾的男子,他哈哈大笑道:「子裡老弟,來了杭州也不找我,太不夠意思了。」

  「叔振兄如今往來應酬的都是達官貴人,小弟這樣的小秀才,可不敢打攪。」話雖如此,李寓卻一臉的自豪。

  「哈哈,這是你的不對了,險些害你們錯過一次千載難逢的良機。」那叔振兄爽朗大笑道:「看你們的樣子,還不知道胡閣老今晚要品評我浙江士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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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八十二章 無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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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振兄快快請坐。」李寓連忙將那叔振兄拉入席中,著緊問道:「到底是何情形?」叔振兄叫陳鏞,高中今年浙江鄉試第三名,未來的進士前程,乃至選庶吉士入翰林都是十拿九穩。足以讓李寓這樣高富帥,也自慚形穢了……

  眾秀才也是著緊至極,就連李琦也不例外,歉意的看一眼林清兒,便圍到陳鏞身旁,唯恐漏聽了什麼。

  林清兒見走不了了,只好先扶著王賢坐下,擔心的看他一眼,見他朝自己笑笑,才回到女賓桌。

  便聽那陳鏞笑道:「今日胡學士應我浙省三司長官之邀,於西子湖賞燈。為此,新昌伯甚至出動了水師樓船……」

  一眾富陽秀才登時恍然道:「怪不得……」也只有浙江都指揮使唐云,才能調動那樣的巨艦。聽說浙省的三巨頭在那樓船上招待胡閣老,眾秀才無不心馳神往,暗道,這要是能在場……哪怕端茶送水呢,都是這輩子吹牛的本錢。

  「在下因藩台錯愛,有幸侍奉左右,」陳鏞云淡風輕道:「便聽徐提學提議說,今夜杭州放燈,浙省的士子多半云集,何不讓他們一展才學,請胡閣老品評一二?」

  「嚇……」眾秀才的眼睛全都瞪得溜圓,那胡閣老是何人?十二年前的狀元,當今的內閣首輔、解學士入獄後的贛黨魁首、文壇盟主!若是能得他一句好評,哪怕無名小卒,也會聲名鵲起,享譽文壇,從此人生大不一樣!

  「這建議得到了鄭藩台、虞府台的大力支持,胡閣老推脫不過,只好答應。」陳鏞接著道:「幾位尊長商定,命本省書生以上元為題賦詩一首,不限格也不限韻,由我等收上去共同品評。」頓一下笑道:「尊長們會挑出十名優秀者,邀其上船共賞佳節。」

  「哇……」秀才們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個別想像力豐富的,甚至開始幻想,自己從此青雲直上,過不了幾年就成了兩榜進士……

  「先把口水擦掉。」陳鏞笑罵道:「我這是頭一個通知你們,別浪費時間了,一會兒我就會回來收稿。」陳鏞的父親和李寓的父親,是同榜及第的進士,兩家也算有世誼,這點優待還是有的。

  說完,他朝眾人拱拱手,去往別的畫舫,眾秀才已經一個個咬著指頭、皺著眉頭、撓著狗頭苦苦尋思著,竟沒有起身相送的……

  那邊女賓也知道,這時刻對相公們的重要性,不比科舉應試差多少,全都老實坐著,一點動靜不敢出。銀鈴見哥哥醉態朦朧的坐在那裡發呆,想要卻陪陪他,卻被那幫女人一起惡狠狠的瞪視,還同時做出噤聲的動作。

  林清兒攬住銀鈴,示意她少安毋躁,至少那幫秀才的注意力,已經不在王賢身上,等一會兒就等一會吧……

  時間的快慢是相對的,對那些在邊上作呆鵝狀的女人來說,無比漫長,但對尋章摘句、唯恐不工的秀才來說,卻如轉瞬一般,陳鏞便回來了。手裡還拿著一摞信封,笑問道:「諸位定有佳作了吧?」

  眾秀才擦著汗,乾笑道:「不堪入目,不堪入目。」便將自己憋出的酸文,工整謄抄在詩箋上,然後裝入信封封好口。這是為了防止被人抄去,到時候說不清。

  陳慵耐心等著,卻掃見有一人面前的稿子上空空如也,心說,這一定是個不會作詩的。誰知那李寓一直盯著他的目光,見陳慵看向王賢,便笑道:「還沒給叔振兄介紹,這位就是作出『咬定青山不放鬆、任爾東西南北風』的王押司。」

  「哦?」陳慵眼前一亮,拱手笑道:「原來是冷面鐵寒公親封的『江南第一吏』,久仰久仰!」

  對方是舉人老爺,王賢忙起身還禮。

  「為何不見王押司落筆?」陳慵奇怪道。

  眾秀才聞言暗暗竊笑,心說他林姐姐沒給提前準備唄……

  「胡閣老要品評的是書生,」王賢卻淡淡笑道:「在下刀筆小吏爾,豈能魚目混珠。」

  「哎,王兄弟太過自謙。」陳慵搖頭笑道:「太祖還是淮右布衣呢,英雄不問出身,有才者必後來居上。」

  這番話大得林清兒和銀鈴的好感,心說終於有個說人話的了……

  「是啊。」卻聽李寓又接話道:「以王兄的才學,科名如探囊取物,叔振兄都這樣說了,你不能再推脫了。」眾秀才也紛紛勸說,給陳鏞面子是一方面,更是要讓王賢繼續出醜。

  銀鈴氣得咬碎銀牙,這幫人太可惡了,一點同鄉情誼都沒有,剛要大聲斥責他們,卻聽王賢悠悠道:「那在下便獻醜了。」

  說完,把手一伸,邊上人下意識把筆遞給他,就好像是他的書僮一般。

  便見王賢筆走龍蛇,一氣呵成。然後捧起紙片,吹乾墨跡,裝入信封,雙手遞給那陳鏞。

  朝眾人抱抱拳,陳鏞笑道:「各路人馬,我差不多是最後一個了,諸位繼續吃酒,敬候佳音吧。」說完便離開畫舫,乘小艇往那樓船上去了。

  陳鏞一走,李寓叫人重開一桌新席,眾人卻已無意吃酒,那點心思全飛到高高在上的樓船上。

  「子理和子玉都在杭州遊學,時常參加文會詩社,見識比我們高多了,」眾生員問道:「不知咱們富陽縣在省裡是個啥水平?」

  「論起詩詞來,肯定是省城的士子更好,」李琦不太自信道:「紹興、嘉興難分伯仲,其餘地方都要差一些。咱們富陽比浙西要好,但比起杭州和二興來,還是要遜色的。」

  「這沒辦法,咱們縣城裡有什麼詩人?大家不過閉門造車罷了。」眾秀才道:「看來就指望子理和子玉了。」

  「讓我制藝還有些信心,這詩詞一道麼,可就非我所長了。」李寓搖頭笑道:「子玉的詩卻是極好的,在杭州城的名氣可不小。」

  「子玉快將佳作,給我們欣賞一下。」眾秀才聞言催促李琦道。

  李琦推脫不過,只好清清嗓子,將他所填的一《生查子》誦出來,果然贏得滿堂喝彩。

  那廂間,女賓桌上,刁小姐興奮的臉蛋漲紅道:「我家夫君還真是有才呢,連大名鼎鼎的鶴山先生,都說他在詩詞上是一絕。」說著朝林清兒掩嘴笑道:「我說這個姐姐又該不高興了吧……」

  「妹妹這話說的。」林清兒淡淡道:「你的夫君有出息,我當然替你高興了。」

  「其實王小子也不錯啊,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姐姐跟著他吃香喝辣、穿金戴銀,這輩子還圖啥?」刁小姐笑容更盛道:「是不是,姐妹們?」

  「是啊是啊。」一眾女眷自然和刁小姐是一國的,幫她一起笑話林清兒這個小吏之妻道:「林妹妹將來成了富婆,可別不理睬我們這些酸秀才家的。」

  「你太賤了。」林清兒俏面煞白,顯然在強抑著怒氣,銀鈴卻再也忍不住,罵道:「秀才很了不起麼?去年富陽縣上吊死了仨,倆就是窮秀才!」

  「噗……」王賢和林清兒當時就噴了,這小妮子還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富陽縣哪有上吊自殺的秀才?但她確實說中了,大部分秀才屢試不第、窮困潦倒的真相。

  其餘人的臉色就難看了,儘管他們大都是官宦子弟,將來就算屢試不中,也不至於淪落到那一步。可這死丫頭一句話,卻讓他們的優越感蕩然無存,是啊,考不中舉人,秀才算個屁?有什麼好得瑟的?

  而且身在浙江這個死亡之組,就連李寓也不敢打包票說,自己一定能殺出重圍、桂榜提名,有是有信心也不敢壞人品啊!

  表面的和睦被銀鈴撕破,船廳裡陷入了尷尬的安靜。唯獨刁小姐要吃人似的瞪著銀鈴,因為她從『你們太賤了』,聯想到了『賤人就是矯情』,刁小姐一直和文雅人打交道,講得是罵人不帶髒字。哪能受得了這種讓人無地自容,毫無還手機會的攻擊。她恨不得撕爛這小蹄子的嘴,但那太破壞自己的淑女形象,最後只好朝可憐的李琦發作道:「李子玉,你給他們叫的船呢?趕緊讓這些俗人消失!」

  「就你不俗。」銀鈴撇撇嘴,脆生生道:「一晚上光見你上躥下跳、扇陰風、點鬼火、唯恐天下不亂,李大哥娶了你這樣的媳婦,還不如娶個大馬猴呢!」

  這下不光王賢和林清兒,就連幾個素來看不慣刁小姐做派的秀才公母,也忍不住吃吃笑起來。

  「我撕爛你的臭嘴!」刁小姐怒不可遏的撲上去,林清兒沒想到她能動手,趕緊站起來去擋,卻已然來不及。

  但林清兒卻低估了小銀鈴的敏捷,只見她倏地一竄,便閃開身子,躲到王賢的背後,刁小姐撲了個空不說,還不知怎地,猛地腳下拌蒜摔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地板上,登時鮮血崩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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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八十三章 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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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呦,誰絆我?!」刁小姐摸一把腦門,見是滿手鮮血,登時嚎啕大哭起來。「救命啊,救命啊……」

  那廂間,極其隱蔽的伸腿的王賢,在飛快收腿的同時,早就轉過身去,摸著妹妹的小腦袋,一臉關切道:「她有沒有傷到你?」

  銀鈴瑟瑟地靠在哥哥身邊,一臉『驚魂未定』道:「嗚嗚,好可怕……」說著便哇哇大哭起來。兄妹倆心有靈犀,配合的天衣無縫,豈能讓那刁小姐摔一下,就從惡人變成了苦主?

  船廳裡同時兩個女人嚎啕大哭,引得相鄰船上紛紛停了絲樂,人們翹首探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難道有人樂極生悲,掉西湖裡了?

  這讓李寓無比尷尬,因為畫舫外面高挑著『富陽李氏』的燈籠,丟得可是他李家的人!

  「都別哭了!」他低喝一聲道:「你們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

  這一聲罵對小銀鈴無所謂,她過了年才十二歲,又有一顆遺傳自老娘的心。可對那刁小姐就不一樣了,她可是書香門第、大家閨秀,向來自我感覺良好,這次卻鬧得如此狼狽,還沒得到同情,反倒被人厭棄。實在無地自容,只好暈過去了事……

  「我們走吧,」王賢拉著妹妹的手,先對林清兒點點頭,又對眾人微笑道:「感謝諸位的款待,小可難忘今宵,日後必有厚報!」

  「還是等結果出來再說吧。」李寓說道:「要是押司被點中了,人卻不在,豈不惹惱了老大人們。」

  「老大人們豈能會跟我個小吏一般計較。」王賢淡淡笑道:「若是僥倖被叫到,煩請諸位幫著解釋一下,說在下不勝酒力,先回去了。」

  說完他便離開艙室,誰知一出來,就見樓船上一支煙花衝天而起,發出響亮的啪地一聲,然後是幾十人齊聲高唱道:

  「今夜上元詩會,前十名出來嘍!請叫到名字的相公上船來!」

  眾秀才聞言呼啦一聲湧出艙室,乞食小狗一樣仰頭巴望著,心裡狂念道,『一定要有我,一定要有我。』

  熱鬧的湖面上剎那安靜下來,只聽樓船上的差役們齊聲高唱道:

  「第一位,慈溪鄭維桓相公!」

  「好!」一陣歡呼聲響起,眾人循聲望去,便見一艘掛著『慈溪』燈籠的畫舫,在船上人的歡呼聲中,開始朝樓船駛去。

  好半天才收回豔慕的目光,眾人又聽樓船上高唱道:

  「第二位,杭州黃振相公!」

  「好!好!好!」坐地戶就是不一樣,歡呼聲比方才高出十倍。又一艘畫舫向樓船駛去,經過處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第三位,山陰縣周誠相公!」

  「第四位,錢塘縣羅思誠相公!」

  「第五位,餘姚縣王翰相公!」

  果然如李琦所言,除了第一個寧波慈溪的秀才外,後面基本被杭州和紹興壟斷了……杭州府城由仁和錢塘二縣組成,紹興府城則由山陰和會稽二縣組成。

  「第六位,仁和縣于謙相公!」

  「嚇!」銀鈴一直支愣著耳朵聽著,聞言激動道:「是早先那個小子麼?」

  「安靜!」卻引來眾秀才一起喝斥,銀鈴吐吐舌頭,小聲道:「橫豎沒你們啥事兒,瞎緊張幹啥……」

  「我們沒戲,你哥哥更沒戲!」一個秀才怒道。

  「那可未必。」銀鈴撅撅鼻頭,她簡直討厭死這幫秀才了。

  「要是有你哥哥,我們寧可跳下船游回去!」秀才們冷笑道。

  「呃……」銀鈴扮個鬼臉。卻聽她哥沉聲道:「我們不妨打個賭!」

  「打賭就打賭!」眾秀才也徹底受夠了和王賢虛與委蛇。

  「要是有我,你們就一起游回去。」王賢掃他們一眼,淡淡道:「沒有的話,我游回去。」

  「我們這麼些人,你卻只一個,不公平!」

  「我裸泳。」王賢露出本色道。

  女眷們一陣吃吃直笑,秀才們聽著,已經到了第八個,還沒有富陽的,便有人沉不住氣道:「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王賢點下頭,眾人全都支楞起耳朵來,細聽最後兩位。

  「第九位,於潛縣周易相公!」

  「還有最後一位了,」秀才們嘲諷的望著王賢道:「想必非押司莫屬?」

  「嗯。」王賢點點頭,「把船起錨吧。」

  「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眾秀才毫無顧忌的嗤笑起來。

  笑聲未落,便聽樓船上的差役們,高聲唱出最後一個名字:

  「第十位,富陽縣令史王賢!」

  「呃……」笑聲戛然而止,一眾秀才驚得合不攏嘴,女眷們更是掉了一地下巴,只有小銀鈴在那裡又蹦又跳,歡呼道:「贏了,贏嘍!」

  西湖上也是一片安靜,各船的人們面面相覷,他們當然知道『令史』是書吏的尊稱了,難道這第十位,竟然是一名書吏?這讓自詡才高的浙江士子們,把臉往哪擱?

  一片複雜難言的氣氛中,富陽縣的畫舫向樓船駛去。

  富陽畫舫上的氣氛,更加複雜難言。本來麼,這種詩詞比賽,又不真是科舉,被唱名自然是莫大榮譽,可沒被唱到名字,也沒啥損失,是以各縣士子們尚能保持著良好的風度,為被取中的同鄉喝彩。

  但富陽縣這一船上,秀才們是存心為了作弄人,才把王賢拉到船上來的。而且成功驗出了他的成色,逼得他顏面掃地,得靠兩個女人來護駕。

  就在前一刻,所有人都瞧不起他,把他當成個笑話,誰知這一刻,他竟狠狠扇了他們的耳光,讓他們之前的所作所為成了笑話!

  對富陽秀才們來說,不被唱名也沒啥,縣城來的就是跟省城、府城的有差距嘛。但是被唱到名的是王賢,之前的嘲笑豈不成了笑話?這讓他們情何以堪?

  「這,這也太過離奇了吧……」越靠近樓船,畫舫就越密集,能清楚聽到臨船上秀才們的議論聲:「有這份才學,還當胥吏作甚?」

  「就是,一個胥吏能有啥才學?」又有人道:「莫不是他想要揚名,買的詩吧?」

  「或者是老大人們看錯了?」眾秀才們半是冒酸水、半是難以置信,的確,若是才華能蓋過闔省的生員,又怎會跑去當小吏呢?

  「這個人選怕是難以讓人信服……」剎那的震驚後,秀才們心情複雜的漸漸統一口徑,他們不能接受被一個小吏騎在頭上。「不如,我們請求老大人們說明一下!」

  「都住口!」一聲斷喝從樓船的二層傳來,眾秀才一看,是個一身錦袍、三縷長鬚的中年人,趕緊齊齊行禮道:「宗師!」

  那中年人正是本省提學道徐觀,闔省生員都是他取中的,因此『宗師』之稱當之無愧。對生員的議論,他聽得清清楚楚,終於忍不住開口訓斥起來。

  他一開口,場中一片安靜,眾生員都俯首帖耳,乖乖聽徐提學訓斥道:

  「我問你們,爾等之前見過王賢此人?此人之前可有何劣跡為爾等所知?」

  「這……」眾秀才無言以對。

  「事不目見耳聞,便臆斷其有無,可乎!」徐提學又問道。

  「不可……」眾秀才答道。

  「這般心性,妄讀了聖賢書!」徐提學哼一聲,放緩語氣道:「爾等可曾聽過,『咬定青山不放鬆、任爾東西南北風』?」

  「聽過,不是無名氏所作麼?」

  「哪個混賬說的,」徐提學冷哼道:「就是那王賢所作!」

  「嚇,他一個小吏……」眾人還是難以置信。

  「小吏怎麼了?」徐提學冷笑道:「藩台老大人還是吏員出身呢。」

  「這……」秀才們頓時不敢多言了,心裡卻大不以為然,洪武朝時科舉停了十幾年,才有大把吏員竊居高位,早晚要把他們都清理掉!

  「都好好反省反省吧。」徐提學說完,拂袖而去。

  這時候,畫舫也靠上了樓船,王賢朝眾秀才抱拳笑笑道:「失陪了。」

  李寓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勉強抱拳回禮,滿嘴苦澀道:「押司要替我富陽爭光。」

  「不給你們丟人就不錯了。」王賢淡淡一笑,但這次,誰都認為他是在說反話。

  那廂間,刁小姐其實沒暈,只是裝死而已,不過這下差不多要真暈了……

  。

  攀著梯子上得樓船,穿越一層層戒備森嚴的樓梯,待到眼前豁然開朗時,王賢看到讓他終生難忘的景象。

  只見無比寬闊的平台上瓊香繚繞,燈火繽紛。屏風紗幔下,幾十名身穿輕紗的舞姬在樂聲中翩翩起舞。四周擺設著一圈楠木描金桌,千花碧玉盆。桌上擺著珍饈百味、異果佳餚,就是王母娘娘的瑤池會,也不過如此吧。

  「來了來了。」一名身穿錦袍,滿面虯髯的大漢哈哈大笑道:「人來齊了,快停了這鳥舞吧!」

  邊上的一眾文士心裡暗嘆道,真是對牛彈琴,這麼好霓裳舞,卻說是鳥舞……卻也不敢違背他的意思,只好叫停了舞蹈。

  舞姬們款款行禮,魚貫而出,將中央位置讓給王賢加上九個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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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八十四章 王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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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賢這輩子頭一次,體會到了趕鴨子上架的感覺。

  他是個不吃虧的人,雖然大多數時候是冷靜的,但今晚卻被那幫秀才徹底惹火了,甚至等不及日後再報仇。於是抱著出口氣的想法,寫下了那首詩。但那陳鏞一走,他便後悔了……要是被叫到樓船上,進一步考這考那,自己豈不露了餡?

  他當即決定腳底抹油,誰知老大人們在處理閒務時,效率竟出奇的高,害得他沒來得及走脫,就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事到如今,也只有硬著頭皮撐下來,能裝到啥時候算啥時候了……

  懵懵懂懂的跟幾個秀才一起,朝幾位老大人行禮。按說他是要跪拜的,不過沾了秀才們的光,只是深深作揖。

  「今日上元詩會,爾等十人出類拔萃,有幸得胡學士親口指點,還不快謝過學士?」眾人行禮後,那徐提學便沉聲道。

  眾人再次向那撚鬚頷首的胡學士行禮,「謝學士指點!我等洗耳恭聽。」

  「呵呵,指教不敢當,我等相互切磋罷了……」胡廣四十開外、氣度雍容、十分有文壇盟主范兒。他對眾人溫和笑道:「人說浙江多才子,果然不假,諸位的詩作或是婉約、或是大氣,或是清麗、或是考究,對你們這個年紀來說,實在算是不錯了。」頓一下道:「譬如那句『瑤空湧出秀芙蓉,寶樹參差近九重。』還有那句『正憐火樹千春妍,忽見清輝映月闌。』就頗有小李小杜之風,很是不錯……」

  能考中狀元的,果然是非人類,胡廣只是看過一遍,就能把那些拗口的詩詞,記得七七八八,點評起來也是讓人信服。

  「不過有一首,卻要勝過餘子一籌,」待將九個秀才的詩點評了一遍,胡學士點評起最後一首,而且頭一次背誦全詩道:

  「有燈無月不娛人,有月無燈不算春。

  春到人間人似玉,燈燒月下月如銀

  滿街珠翠觀燈女,畫舫笙歌樂銷魂。

  不展芳尊開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胡學士抑揚頓挫,貼合著整首詩的意境,一氣呵成的背誦下來,便將一副熱鬧的西湖上元景象,活靈活現展現在眾人眼前。眾秀才聞之無不心服,暗道,確實非吾所能及……

  在座眾位大人,已然品評過這首詩,但此刻再聽,卻又有新的感受。起先他們覺著這首詩平白直敘,談不上煉字和雕琢。但才氣順流而下,渾然天成,令人耳目一新,大呼過癮。此刻再品,他們更真切感受到詩的意境空靈高遠,卻又極有人間煙火氣息,那似乎就是他們一直以來,在尋找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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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詞發展到明朝,已經進入了瓶頸期,在國初四傑被太祖悉數弄死之後,更是落入了萬馬齊喑的境地。幾十年來,詩人們一直尋求突破,但窮盡辭工者難免流於浮豔,返璞歸真者往往失於直白,整個詩壇陷入漫漫黑夜,找不到方向。

  再加上這次作詩的都是在校的生員,生員們以舉業為要,並不放多少精力在詩詞上,是以水平都是一般。

  這就不難理解,胡廣與諸位老大人為何會看得那麼快了。換成誰,翻看那一摞摞臨時抱佛腳,堆砌典故辭藻的玩意兒時,都沒有心情仔細品味,不過是應付公事罷了。

  也就不難理解,他們看到一首超凡脫俗的詩時,會是何等的興奮了。真如大夏天吃到了冰鎮酸梅湯、在黃土塬上看到一叢綠一般……

  「唔,好詩好詩。」最早發現這首詩的,是杭州知府虞謙,他攏須讚道:「諸位快聽我念這首,我為大明朝發現了個白樂天。」

  眾人聞言大感興趣,都抬起頭,聽虞知府緩緩念道:「有燈無月不娛人,有月無燈不算春。春到人間人似玉,燈燒月下月如銀……」

  虞謙唸完之後,眾大人回味良久,才紛紛嘆氣道:「這份才華,天造地成,我等難忘項背……」

  「解學士當年曾說,高才不需用典,才氣綽綽有餘,何需尋章摘句?」胡廣也大加讚許道:「今日聽聞此詩,才知道解學士所言誠然。」說著高舉酒杯道:「當為詩此浮一大白!」

  「當浮一大白!」眾人紛紛舉起酒杯,乾杯之後,有人笑道:「僅憑這一首詩,我大明第二才子也當得。」第一才子自然是關在牢裡解學士了,僅憑其修《永樂大典》之功,地位無人可以撼動。

  「是啊,此等高才,不當籍籍無名。」胡廣重重點頭,興奮道:「吾當為其揚名!」說著問虞謙道:「不知詩人姓甚名誰,哪裡人氏?」

  虞知府光陶醉去了,這才想起去看那名字,見是自己治下的,便很自豪的答道:「富陽小吏王賢……呃……」說完就愣住了。

  眾人也都愣了,難以相信一個小吏,竟把浙江的秀才全比下去了……

  「不會是開玩笑吧?」眾人問道,「越是有才的秀才越孟浪,也是有可能的。」

  「不會。」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周新,這才出聲道:「咬定青山不放鬆,就是他作的。」

  「哈,原來是鐵寒公親封的『江南第一吏』!」眾老大人恍然道:「難怪難怪!」既然之前有過佳作,老大人脆弱的小心靈便容易接受一些。

  「如此才華,為何甘願作吏呢?」有人不解道。

  「不是誰都有錢讀書的,」周新對王賢的印象很不錯,而且他用王賢的法子,將了都轉運鹽使司一軍,果然讓鹽司不敢再亂來,取消了浙東西販鹽的限制。

  此舉不僅解救了鹽商,更讓浙西鹽價大降,惠澤無數百姓。為此周新一直很感激王賢,此時自然要替他說幾句話了,「這王賢的父親叫王興業,因為當年的秀才殺妻案,而被冤枉下獄數載,耽誤了他讀書。去歲他父親平反,富陽知縣才照顧他進縣衙,當上了書吏,這才解決了生計問題。」

  「原來如此,」聽了周新的解釋,眾大人紛紛嘆氣道:「可惜可惜,如此才華卻沉淪下僚,真如明珠暗投啊……」

  「沒什麼可惜的。」那徐提學心中一動,笑道,「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他還不到十七歲,現在督促他認真讀書,未嘗不是又一個蘇明允!」他對此事極為上心,聽到有質疑聲,還專門出去替王賢解釋……

  見他如此熱心,周新一愣,旋即明白了徐提學的小算盤,不禁眉頭輕皺,自己好像幫倒忙了……

  。

  樓船上,就著王賢的詩,胡學士擺足了天下大宗師的派頭,教育諸生道:

  「這首詩平白直敘、談不上煉字和雕琢,但琅琅上口,美不勝收。為什麼呢?因為它如琴瑟叮咚而無雜響,如行云流水而無阻滯。」頓一下,胡學士看了一圈,才想起件很重要的事道:「哪個是王賢?」

  「小人在。」王賢不是讀書人,自然沒法自稱學生,趕緊出列行禮。

  眾人見他眉目清秀,根骨清奇,渾沒有衙門裡刀筆小吏的庸俗勁兒,心裡的疙瘩登時去了不少……若這種詩的作者,是那種一看就俗不可耐的胥吏,得讓人多堵得慌?

  「你可有表字?」胡學士和氣問道。

  「草字仲德。」王賢恭聲道:「乃縣老爺所賜。」

  「很好。」胡學士心裡暗嘆,要是沒有多好,老夫賜你一個,也是一樁美談。「仲德,我來問你,你上過幾年學?」

  「回學士的話,小人只上過幾天蒙學。」王賢雖然不明白胡廣啥意思,但似乎要替自己洗白,自然乖乖配合答道。

  「跟誰學的作詩?」胡廣又問道。

  「沒人教。」王賢道。

  「嚇,」眾老大人笑道:「那你怎麼會作詩?」

  「小人只知道基本的對偶、平仄,平日好讀《唐詩三百首》,」王賢怯怯答道:「日子久了,也斗膽做些打油詩、順口溜啥的……」

  說完心裡一塊大石落了地,至少把話撂這兒,再不用擔心露餡了。當然,這都得感謝胡廣胡學士,就是存心當托兒,都沒這麼稱職的。

  「自學有自學的好處,譬如稚子,一切都發乎自然,可以不受師承、風氣的影響,反倒可以學到唐詩的意境。」胡學士對王賢的配合,也很滿意,繼續教訓眾生員道:

  「而你們都是科班出身,作詩的時候難免為了賣弄學問,而苦心孤詣的雕琢用典,結果反而詰屈聱牙,有失自然之意境。姜白石說『雕刻傷氣』就是這個道理。」

  「但也不是讓你們學他,那樣又會邯鄲學步,學不到那份自然,連原先的精巧也沒了,結果成了兩頭不靠。」頓一下,胡學士沉聲道:「如何平衡好雕刻和自然的關係,委實大可講究!最後,老夫用陸放翁的一句話,送給你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方向我已經給你們指出來了,至於將來能達到何等成就,一看爾等天分,二看爾等努力,好自為之吧……」

  「學生受教了!」生員們激動的一塌糊塗,這可是大宗師的教誨啊,他們彷彿看到了一條通往詩神寶座的金光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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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八十五章 提學的賞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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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盛世上元夜,學士教孺子,必是一段佳話啊……」見胡廣說完了,那位據說也是小吏出身的鄭藩台站起來。

  幾十名舞姬端著托盤上來,每個托盤上一個高腳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來來,年青人們,滿飲此觴,感謝學士的教誨!」他端著酒杯站起來,笑吟吟朝胡學士敬酒。

  胡廣一飲而盡,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他甚至覺著,解縉一直不出來也挺好,自己還能過足文壇盟主的癮。

  鄭藩台也一飲而盡,兩人相視一笑,望向那群年青人,催促他們把杯中酒一氣喝乾。

  眾秀才受寵若驚,都趕緊一飲而盡,王賢自然也不例外。唯有站在他一旁的于謙,沒有去接那托盤上的美酒。

  「少年郎,大家都喝了,為何只有你未曾動一下酒杯?」鄭藩台問道。

  「回稟老大人的話,小學生年紀尚幼,家父嚴禁飲酒,」于謙打了個禮,雖然面對著一省之長,仍面色平靜道:「還請老大人見諒。」

  「哈哈哈……」鄭藩台定睛一看,這少年郎才十四五歲,生得唇紅齒白、眉目堂堂,不禁心生喜愛道:「喝一杯不打緊,回去你父親要問起來,就說是鄭棠讓喝的,他不敢歸罪你。」

  「小學生不敢違父命,」于謙卻依舊搖頭,「更不敢拿老大人脅迫父親。」

  鄭藩檯面子有些掛不住,咳嗽兩聲道:「這位小兄弟家教甚嚴,好事,好事。」

  「好個鳥!」那虯髯大漢卻嘲笑起來。他是浙江都指揮使唐云,奉天靖難的功臣,世襲罔替的新昌伯,哪會把一干文官放在眼裡,大笑著挪揄道:「這小子分明是瞧不起你老鄭!」

  「小學生絕無此意。」于謙忙辯解道,「只是家父定下的規矩,不能不遵……」

  「今天就改了規矩!」唐云竟親自下場,從托盤上捏起夜光杯,頂到于謙嘴邊,獰笑道:「你要是不喝,老子就把你扔到西湖裡喝個夠!」

  沒人懷疑唐云這話的真實性,這個殺人魔王,每每逮捕倭寇後,不審不問,全都綁上石頭沉到錢塘江喇叭口。

  于謙卻鎮定的迎著唐屠夫的目光,雙手接過酒杯,竟又擱回托盤上,然後深深作揖。

  船上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到于謙身上,刺得他渾身都不自在,而他依然一動不動。

  「你不怕我殺了你?」唐云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捏起于謙的下巴,冷聲問道。

  「怕。」于謙平靜答道。

  「那還敢爾?」唐云聲音陰、目光冷,讓人不寒而慄。

  「威武不能屈。」于謙蹦出幾個字道。

  「嗯……」唐云哼出重重的鼻音,目光兇狠的瞪視著他,于謙夷然不懼的對視著。

  「哈哈哈哈!」良久,唐云仰天大笑起來,大手一下下拍著于謙的肩膀,「好小子,說不行就不行,九頭牛也拉不回,老子年輕時也是這脾氣。不錯,將來要成大事,非得有這份犟勁兒不可!」

  這讓眾人鬆了口氣,他們真怕新昌伯會發飆,把這小子弄死,那這場彰示著安定祥和的盛會,就要成為笑話了。

  王賢在一旁看著,心裡暗嘆道,不愧大明朝未來的救時宰相啊,從年輕就自帶主角光環……咱這種小人物,只有各種仰視的份兒。

  正胡思亂想間,他突然見那唐云眼中凶光一閃,暗叫一聲不好,便聽他獰笑道:「不過擔大任之前,還得學個聖人不教的理兒,今日我便教教你……」說著揚起蒲扇大手,就是重重一耳光,把個文弱小書生,割麥秸似的劈倒在地。「什麼叫『好漢不吃眼前虧』!」

  一片嘩然中,唐云收回手,再不看他一眼,大笑著歸位坐下,對左手邊的黑鬚中年人道:「胡閣老,你說我教訓的是不是?」

  那胡閣老的臉色,登時變得難看起來,這唐云分明是指桑罵槐,在譏諷於他!胡廣這一生可謂超級贏家,科舉考狀元,當官當首輔,卻不大讓人瞧得起,就是德行有虧,太沒操守了……

  那邊鄭藩台忙打圓場道:「伯爺你也真是的,跟個孩子一般見識。」說著揮揮手,讓人把于謙扶下去休息。然後笑道:「諸位小友入席吧,今晚我們共度上元佳節!」

  「謝老大人。」眾人便在侍女的引領下,在下首新添的桌邊就坐。

  待他們坐下,樂聲又起,舞姬們翩然而出,身姿優美的舞動起來。

  坐下之後,生員們對著百味珍饈卻食不甘味,對舞蹈也視而不見,一個個盤算著該如何跟那些難得一見的大人物套套近乎,不然豈不太浪費這個機會了?

  王賢卻沒什麼興趣,他覺得對大人物們來說,所謂品評詩詞不過是個娛樂插曲,完事兒自然不會再理會這些生員。所謂『共度佳節』千萬別當真,只是讓你蹭頓飯罷了。

  那就安心蹭飯唄,這麼多見都沒見過的好東西,怕是這輩子都吃不到第二回,王賢便專心致志的大快朵頤,根本不理會那些秀才的目光。當小吏有當小吏的好處,可以不用像秀才們那樣酸氣……

  不過胡吃海塞之餘,他的目光不時掃過胡閣老那桌。那個疑似錦衣衛的漢子,依然站在他身後,卻有些心不在焉的望著湖面上的遊船畫舫,好像很嚮往似的。

  上次王賢就發現,這侍衛實在大牌。這次見他竟露出孩子氣的舉動,王賢不禁更加奇怪了,看他滿臉鬍子、黑鐵塔似的一老爺們,怎麼會是腦殘呢?再說腦殘能當錦衣衛,還執行這麼重要的任務?

  這時,那人若有所覺,警惕的朝他看過來。王賢朝他呲牙笑笑,那人愣一下,也朝他笑笑,旋即轉過頭去。

  這哪是錦衣衛啊……哪有這麼不著調的錦衣衛啊?王賢心裡大叫,到底是什麼人呢?竟能讓胡廣如此收斂!

  正在尋思著,突然見身邊秀才都起身行禮,王賢定定神,發現是那浙江提學道,端著酒杯過來了。他趕緊也起來行禮。

  「都坐下吧。」徐提學說著,也在王賢身邊坐下,問他道:「飯菜可口麼?」

  王賢想站著回話,卻被他拉著坐下,趕忙正襟危坐道:「回稟提學,小人還是頭一次嘗到此等美味。」

  「那就多吃點……」徐提學笑道:「其實也不用急在這一時,你今日中了胡學士的頭彩,很快就會名聲鵲起的,還愁沒人請你吃飯?」

  「小人惶恐。」王賢忙道。

  「放鬆點,」徐提學微笑道:「就當是和家裡長輩聊天,不必把我當成一省提學。」話雖如此,卻把最後四個字咬得很重。

  「小人不敢。」

  「瞧你這點出息。」徐提學呵呵笑道:「我問你,日後有何打算?」

  「回縣裡,繼續當我的戶房書吏。」王賢老老實實答道,心裡卻暗暗警惕起來,這是要作甚?

  「你打算當一輩子書吏?」徐提學淡淡問道。

  「老大人這話說得,誰願意當一輩子小吏?」王賢苦笑道:「但是沒辦法啊,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還等米下鍋呢。」

  「這樣啊……」徐提學勸說的話,一下憋了回去,好久才道:「話雖如此,但人不能只看眼前。說實話,胥吏之列,道德敗壞,幾無一人不貪贓枉法。你若在此道沉淪太久,難免也會染上一些惡習。」

  「小人也這樣認為,」甭管心裡咋想的,先聽徐提學說完是正辦,王賢恭敬道:「請老大人指點迷津!」

  「離開公門,專心向學!」徐提學捻著三縷長鬚,一副為人師表的架勢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以你的才華,不應該和一群卑賤胥吏混在一起的。還是要多結識些良師益友,這樣才能長進。」

  「這樣啊……」王賢面上浮現出醒悟之色,心裡卻把徐提學罵成豬頭了,你知道老子弄個肥缺多不容易?這輩子就指著它過活了。你卻讓我辭職!辭了職我一家老小你養著啊?「可是讀書的花銷太大,小人實在負擔不起。」

  「本官與杭州西泠書院的山長有些交情,可以免費讓你入讀。」徐提學如大慈大悲觀世音道:「你只需安心向學就好了。」

  「老大人錯愛,小人銘感五內。」王賢感動熱淚盈眶道:「但小人無法當即答應,因為還要問過縣老爺才行!」

  「那是自然。」徐提學緩緩點頭道:「需要本官幫你寫個條子麼?」

  「應該不需要,小人直說就行。」王賢搖頭道:「老大人,小人有個不情之請……」

  「講。」徐提學點頭道。

  「開春後,便是十年一度的重編黃冊了,我們縣太爺十分重視。為此小人籌備了一冬天,貿然換人的話,只怕事有不協,誤了縣裡的大事。」說著誠懇抱拳道:「懇請老大人能同意,讓學生完成心願,問心無愧的離開縣裡吧!」

  徐提學暗暗盤算,時間上還來得及,便不那麼急切道:「本官也是起了愛才之心,才跟你多說幾句,至於該怎麼辦,那是你自己的選擇,別人幫不了了。」

  「是……」王賢暗暗擦汗,心說好懸就把差事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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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八十六章 歸去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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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浙江提學道,相當於浙江省的教育廳長,王賢不知道這麼大一干部,為啥如此關心他這個小蝦米。

  這樣想就說明他還不懂大明朝的文官和文化圈,一個能得胡廣如此讚許的詩人,必然名揚天下。但他胥吏的身份,注定要讓士大夫們感到各種不舒服……想想吧,大明朝最好的詩人,竟然不是讀書人,而是個粗鄙卑微小吏,這對大明朝的讀書人,是多大的諷刺?

  這時候只有一個辦法,能讓士林感到舒服,就是讓他青衫變襕衫,由胥吏變為士人,則可皆大歡喜。而一手促成此事的徐提學,也會得到『慧眼識珠』、『不拘一格選人才』的好名聲,這正是提學道最需要的補藥……這件事操作好了,徐提學將受益匪淺。

  徐提學總掌一省學政,對他來說,只是舉手之勞而已,如果沒啥效果,也談不上什麼損失。一盤算,硬是要得!他才會降尊紆貴,來跟王賢說話。

  王賢不太明白徐提學的小九九,但他知道對方必是看中了自己的『詩才』……可自家事情自家知,他撐死能吃幾碗乾飯?之所以被人刮目相看,那都是唐伯虎的功勞!但有名的明清詩詞本就不多,他能記住的就更少了,偶露崢嶸還能糊弄糊弄,要是真混入文人圈子裡,還不幾天就露餡了?

  傷仲永的故事他很清楚,那傢伙不就是穿越者當文抄公失敗的例子?誠然有了機遇一定要抓住,但還有句話是『機遇總是給有準備的人』,自己還沒準備好,貿然好高騖遠,八成要偷雞不成蝕把米的……王賢沒有被突如其來的好事兒沖昏頭,他始終記得魏知縣才是自己的靠山,抱緊那根年輕有為的大腿,自己一樣可以得到想要的,無非就是慢點費勁點罷了,但踏實。

  當然他也不會傻到不識抬舉的份兒上,所以他沒有拒絕徐提學的好意,只是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將辭職時間拖後半年。貴人都是多忘事的,估計半年後,徐提學八成忘了此事……

  。

  徐提學離開後,一眾生員都難以理解的看著王賢,坐在他身邊的一個搖頭嘆氣道:「多好的機會啊,就讓你錯過了……」

  「兄台此言差矣,」王賢正色道,「王某深受知縣大恩,早立志肝腦以報。在下雖然不是讀書人,卻也知道聖人曰『有始有終』,焉能半途而廢、忘恩負義?」

  眾生員聞言肅然道:「仲德真吾輩也!」在他們看來,這就是對一個小吏最大的讚賞了……

  「慚愧啊,比起王兄弟來,我真是枉讀了聖賢書。」那生員更是一臉尊敬道:「在下周易字不難,日後定要多多走動。」

  「榮幸至極。」王賢小聲笑道:「周兄若是有暇,可到富陽一遊,富春江的美景甲於天下,還有富春江的鰣魚,保準讓周兄滿意。」

  眾生員聞言笑道:「難道只請周不難,不請我們?」

  「諸位想來,在下隨時恭候。」王賢笑道,「巴不得諸位賞光,只是怕耽誤了你們的學業。」

  「這點時間還是有的。」眾生員笑道。他們也意識到,自個和老大人們的身份差距實在太遠,除非像王賢那樣,人家主動跟他說話,否則根本沒可能套近乎。於是便收起巴結之心,相互間交談起來,頓時感覺輕鬆許多。

  愉快的聊了一會兒,那周易小聲道:「也不知那被打的小子怎麼樣了?」

  「是啊,下手可夠重的。」眾人唏噓道:「真擔心把他打壞了……」

  「小聲點,別讓人聽見。」有膽小的趕緊阻止道:「再連咱們一起打了……」

  說話間,就見王賢站起身,眾人問道:「你去哪?」

  「去看看他。」王賢說著朝眾人拱拱手,便下了樓梯。

  「膽子真大……」望著他的背影,秀才們搖頭嘆道。這樓船可是浙江大佬齊聚的地方,未經允許,他們可不敢到處走動,萬一行差踏錯怎麼辦?

  但其實他們想多了,王賢下樓問了問,便有人帶他進了一間艙室,看到于謙正失神的坐在床上,半邊臉腫成發糕。

  「冰敷一下會舒服些。」王賢見床頭銅罐裡是冰塊,便夾了幾塊出來,用紗布包了,貼到于謙的臉上。「人家都給你備好了。」

  「嘶……」痛得于謙絲絲倒抽冷氣,這才回過神,看一眼王賢道:「王兄。」

  「傷得重不重?」王賢拉把椅子,坐在他身邊道。

  「還好。」于謙小聲道:「就是臉腫了。」

  「看出來了。」王賢呵呵笑道:「怎麼,擔心會毀容?」

  「不是。」于謙搖搖頭,小聲道:「實在沒想到,新昌伯會如此霸道。」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王賢笑道:「下次學乖點就是了。」

  「你也覺著我錯了?」于謙黯然道。

  王賢默然,片刻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錯在哪兒了?」于謙抬起頭來,一個眼瞪得溜圓,一個眼眯成一條線,雖然滑稽,卻難掩鄭重。

  「哪有什麼對錯?有道是『寧折不彎』,」王賢淡淡道:「你不想在強權面前低頭,就得做好被折被辱被殺頭的準備。」

  「……」于謙的神情更加黯然,「難道寧折不彎不對麼?」

  「你得分什麼事兒,」王賢這個汗啊,自己竟教訓起民族英雄來了!這還了得?要是把好孩子教壞了,日後沒人站出來力挽天傾,這罪過可就大了去了!咳嗽兩聲,王賢決定還是不把庸俗的思想,灌輸給少年道:「事關大節,當然要寧彎不折。」

  「言外之意,小節可以權變麼?」小于謙皺眉道:「可是大小之間如何分界?一個平日裡便處處從權的人,遇到大事時,真能靠得住麼?」

  「呃……」王賢發現,自己真是多慮了,於少保是那種注定要改變世界的人,豈會被自己三言兩句就改變了?他便不再接話,站起身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他已經問過船上的差役,說他們可以隨時離開。

  于謙默默起身,跟他走出艙室,突然道:「王兄,我能搭你的船回去麼?」

  「可以。」王賢知道,他是無顏見那些同窗,點點頭,與他搭乘小舟,卻遍尋不著掛著『富陽李家』燈籠的畫舫。

  。

  正在船伕不耐煩時,王賢突然聽到銀鈴清脆的叫聲:『哥、哥……』循聲望去,就見她和林清兒在一艘快船上朝自己招手。

  趕緊讓船伕靠過去,王賢和于謙上了她們的船,「怎麼回事兒?」

  「他們輸不起了唄……」銀鈴撇撇嘴,雖然被人攆下船,卻像一隻得意的小孔雀道:「怕大哥讓他們游回去吖!那個李寓給我和姐姐叫了條船,就先跑掉了。」說著奇怪道:「咦,二哥,這個人是誰,好可憐啊……」

  「呃,你剛見過的。」王賢回頭一看,見于謙的半邊臉腫的厲害,辨識度確實不高。

  「在下于謙。」于謙用袖子擋住半邊臉道。

  「嚇,」銀鈴湊上前,瞪大眼觀察著,「你這是怎麼弄的?摔得麼?」

  「是……」于謙心說,這不算說謊吧?

  「我看像被人扇的……」銀鈴卻有了新的結論。

  「呃……」小于謙也不知為啥要臉紅,紅著臉道:「不,是摔的。」

  「摔成這樣可真不容易。」銀鈴奉承道:「你真有本事。」

  「一邊玩去。」王賢把好奇寶寶踢到一邊,對于謙道:「回去照實說就行了,這事兒不丟人。」

  「嗯。」于謙點點頭,不再言語。見那小丫頭一直盯著自己看,他使勁把臉藏在陰影裡,不願被見到。

  到了花港將于謙放下,兩人拱手作別。開船之後,銀鈴大聲道:「用熟雞蛋滾一滾,可以消腫祛瘀……」

  「多謝。」于謙撓撓頭,擺擺手,在碼頭站了好久。

  船兒又向武林門駛去,在那裡可以搭乘夜航船回家。

  槳兒划水船兒推波,將上元夜的浮華喧囂漸漸拋在腦後,倦意也就湧上來。銀鈴偎在王賢身旁沉沉睡去,林清兒靠在他另一邊,夜風微寒,貼近了才會感到溫暖。林清兒也不說話,螓首貼在王賢的肩頭,望著越來越遠的西子湖,眼神中蕩漾著幸福的微笑。

  也不知想到什麼,她突然伸手在王賢肋部輕輕擰了一把,讓同樣在想心事的王賢一愣。

  「討厭,害得人家跟一幫臭男人吆五喝六。」林清兒的嗔怪說是撒嬌更恰當。

  「咳咳,」王賢苦笑道:「其實那李寓說得對,最多就是喝醉了……」

  「是我不對,後來你上了船,我才明白,你是宅心仁厚,是想讓他們出口氣,化解他們的怨氣。」果然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在林清兒看來,王賢的無能表現,竟成了『宅心仁厚』,「以後我不自作主張了……」

  王賢這個汗啊,明明是我被玩得七葷八素了好吧?只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沒有發作罷了……

  「你閉上眼……」林清兒突然嬌羞道。

  王賢以為她要獻吻,趕緊閉上眼,誰知道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伊人的香吻。睜眼一看,卻見她從袖中往外掏摸點心……

  見他睜眼,林清兒羞赧的小聲道:「估計你在樓船上也吃不飽,我,趁人沒注意,給你拿了幾樣吃食……」

  「差點忘了,」王賢一拍腦袋,也從懷裡掏摸出幾樣,用手絹包著的蘇樣點心,小聲道:「這是大老爺們宴席上吃的,咱們見都沒見過,快嘗嘗……」

  月兒清輝照耀萬物,兩人的身影匯成了一條,倒影在這西子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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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八十七章 傲嬌的知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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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富陽歇了兩天,轉眼到了正月十八,這天又叫『收魂』,顧名思義,大傢伙兒都收收心,學子攻書,工人返肆,農商各執其業,衙門也得正經辦公了。

  這天早晨,魏知縣穿戴朝服,帶著闔縣的大小官吏,先拜了土地、衙神,祈禱新的一年風調雨順,政通人和……別說還真靈,剛上完了香,天就陰上來,地上似乎看見雨點了。

  『我就靠了,老子拜的不是龍王……』魏知縣黑著臉從土地祠出來。話說每位知縣從土地祠出來,臉色都不會好看,因為明代縣衙的土地祠,又叫皮場廟,裡面除了住著土地公公,還陳列著數個人體標本,乃是太祖皇帝殺掉貪官後,剝皮充草製成的反腐倡廉道具。

  回到大堂,官吏排衙,大老爺講了幾句『新年伊始,萬象更新、勤勉有加、不可懈怠』之類,便問蔣縣丞道:「還有什麼事?」

  「剛開年能有什麼事?」蔣縣丞搖搖頭道:「不過還真有件事……」說著看一眼立在吏班的王賢道:「三日前,西湖上元詩會,胡學士品評我浙江學子詩文,評出的第一名,正是我富陽縣的。」

  「哦?」魏知縣淡淡道:「不知是哪個秀才?」

  「此人不是秀才。」蔣縣丞搖頭道。

  「那就是處士了?」

  「也不是處士。」蔣縣丞不賣關子了,一指王賢道:「而是大人麾下的王司戶。」

  「他?」魏知縣瞥一眼王賢,面無表情道:「老兄不會是聽錯了吧?」

  「不會的,這有王司戶的詩文為證。」蔣縣丞從袖中掏出片紙詩箋,將那首《元宵詩》念了出來。

  「好詩好詩!」縣學韓教諭聽完拊掌大讚,卻見別人都面無表情……排衙時書吏就是個背景,沒有他們說話的地方,典史、巡檢、驛丞之類的官員,都是從吏員升上來的,沒那鑑賞能力。但魏知縣和刁主簿應該有反應吧?可他倆一點表情都欠奉……弄得韓教諭有些惴惴道:「難道不好麼?」

  「好,」蔣縣丞道:「不好能被胡學士評為第一?」

  「那為何……」韓教諭讀書讀迂了,摸不著頭腦道。

  「不務正業!」魏知縣冷哼一聲。

  「作詩是書吏該干的事兒麼?」見知縣也惡了王賢,刁主簿大喜過望,忙落井下石道:「我聽說他原先啥都不會,突然就迸出這麼首詩來,恐怕是找的槍手吧?!」

  「這怎麼可能?」韓教諭是地道的書呆子,否則也不會二十多年了還當教諭,「這樣的驚采絕豔,怕是在大明朝都數得著,怎麼可能甘當槍手?」

  「這世上不可能的事兒多了!」刁主簿惱火的瞪他一眼,說著站起來拱手道:「王賢這廝還踢傷了我女兒,請大老爺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堂上嘩然,心說刁小姐怎麼和王賢攪一起了?

  「竟有此事?」魏知縣看看王賢道:「你這狗才,還不從實招來?」

  「回稟大老爺。」王賢趕緊出班道:「那天晚上的情形亂的很,容屬下慢慢道來。」說著連說帶比劃道:「當時我們一桌十個人,九個男的,一個女的便是刁小姐……」

  「咳咳……」魏知縣連忙打斷他的話,「胡說八道,你們九個男人吃酒,刁小姐一個女子摻合什麼?」

  「她是錄事啊……」王賢忙答道。

  『噗……』『撲哧……』大堂上響起一片忍俊不禁,眾官吏肚子都快笑抽了,還得使勁板著臉。錄事,原先是官名,比如錄事參軍。後來在酒席上督酒的人,被雅稱為錄事。再後來,因為酒宴上往往由妓女督酒,因而又成了妓女的雅稱。

  總而言之一句話,錄事就是妓女的別稱……

  「一派胡言!」刁主簿氣得面皮發紫道:「你竟敢玷污我閨女的清名,大人,小吏凌辱上官,當如何處置?」

  「呃……」魏知縣惱火的瞪一眼王賢道。「你怎敢胡亂誹謗?」

  「大老爺明鑑,屬下若有半句虛言,願遭天打雷劈。」王賢指天發誓道:「當日吃酒的秀才都在本縣,大老爺可招來詢問!」

  剛剛拜完了神,堂上官吏都信他不會咒自己,何況那麼多人在場,撒謊是立不住的。於是望向刁主簿的目光都變了……

  『刁德易的閨女似乎向來風評不好……』

  『據說結婚後,還跟那幫生員走得很近……』

  『唉,這種女兒,掐死算了……』

  『小娘們真騷啊,不知道咱有機會不……』

  刁主簿則愣在那裡,聽王賢的意思,顯然閨女沒說實話……他女兒說,男女是分桌坐的!

  魏知縣不敢再問下去,大堂之上,豈是開黃腔的地方?萬一再有什麼更香豔的情節,刁主簿還要不要做人了?想到這兒,他板起臉道:「事涉閨幃,慎言!」

  「是……」王賢馬上閉嘴,不過其實後面也沒啥了。

  「刁兄,你是本縣三衙,更應該合規合矩。」魏知縣又望向表情難堪的刁主簿,道:「若要告這狗才,還是先寫份狀紙,待放告時遞上來,本官自會秉公而斷!」

  「是。」刁主簿也不敢糾纏了。他發現魏知縣沒有藉機發作王賢,很可能是自己判斷有誤……

  「你這狗才,本來要升司戶的,這下先擱著吧。」魏知縣又睥向王賢道:「等把案子查清了再說!」

  「是……」王賢無奈道。倒不是無奈煮熟的鴨子飛了,而是因為魏知縣一口一個『狗才』,不知哪來這麼大怨念?

  散衙之後,王賢也顧不上回戶房訓話,徑直到後衙求見……往日裡他都是無需通報,直接進簽押房的,但今天門房卻不放行。

  「老牛你個囊球。」王賢瞪他一眼,低聲罵道:「老子年前才給你二百兩……」

  那門房叫牛文元,聞言苦笑道:「小人哪敢攔著司戶?是大老爺傳話說,不讓你進的。」

  「你幫我進去說一聲,」王賢道:「說不定你聽錯了。」

  「可不敢了。」劉文元心有餘悸道:「大老爺現在規矩大,那些敢不聽招呼、自作主張的,都被發落了……」

  「那我回頭再來。」王賢只好先回去戶房,吃過午飯,他出去到了距離衙門不遠的一處小院找司馬求。司馬求最近在外頭養了個小的,從拉皮條到租房子,都是王賢一手操辦的……

  敲開門,就見一個身材高大、胸前一對面瓜的胖女人迎出來,一看到王賢便掩口笑道:「媒人來了,快裡面請。」她就是司馬求新收的小妾如花。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司馬師爺獨愛大胸脯……王賢惡意的想到,不會是司馬求小時候沒奶吃吧?

  如花將王賢迎進屋,只見飯桌上擺著幾盤精緻的小菜,司馬求正搖頭晃腦的喝著小酒,看王賢進來,招呼道:「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是給我溫鍋麼?」

  「初六那天剛給你溫過。」王賢白他一眼,坐下道:「司馬先生是『新人娶進門,媒人扔過牆』啊!」

  「這話說的,我是很感激你的。」司馬求笑呵呵的拉起如花的手,「幫我找了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寶貝。」

  「討厭。」如花嬌羞的摀住臉,她其實五官挺漂亮,就是胖,臉又大又圓,兩隻手捂不過來。

  「噗……」王賢險些沒一口水噴到倆公母身上。

  「寶貝,你先下去。」司馬求摸摸如花的小手,笑道:「我有事和王司戶談。」

  待如花乖乖下去,司馬求捏一粒茴香豆,慢慢咀嚼到滿口生香,才挪揄道:「怎麼,才半天就沉不住氣了?」

  「那可不,日子一長就生分了。」司馬求面前,王賢毫不掩飾道:「要是大老爺和我生分了,我也有空了,第一件事就是接我老嫂子來與你團聚。」

  「去你的!」司馬求明知道他是嚇唬自己,還是驚出一身冷汗:「少拿那母老虎嚇唬我!」

  「先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哦。」王賢苦笑道。

  「好吧好吧。」司馬求也苦笑道:「本來大老爺囑咐我,起碼諒你十天,可誰讓我吃人嘴短呢?」說著煞有介事道:「實話告訴你吧,對於你在上元節的表現,大老爺很不高興。」

  「為何?」官場沒有秘密,何況是那種萬眾矚目的場合。對於魏知縣這麼快就知道了,王賢並不奇怪。

  「這不明擺著的麼!」司馬求瞪他一眼道:「胡學士問你師承時,你為何說是自學?把大老爺置於何地了?」

  「是大老爺不許我對外人講的啊……」王賢叫起了撞天屈,「未經請示,我哪敢對胡學士說?」

  「那也得分情況啊!」司馬求一副『你咋這麼笨』的表情道:「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過去就不會再有,那些老大人還會重新聚起來,聽你解釋麼?」

  「不會了……」王賢搖搖頭,不禁暗暗苦笑,這魏知縣未免也太傲嬌了吧?「但已然如此了,我該怎麼辦?」

  「幸虧你還算有良心,沒有答應徐提學的邀請,還說了大老爺的好話。」司馬求露出笑容道:「所以大老爺雖然生氣,但對你的感情並沒變,從早晨刁主簿的事兒上,你還看不出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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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八十八章 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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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魏知縣只是矯情,王賢也就不往心裡去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兒要做——再過兩天,老爹和老娘就要帶著銀鈴去杭州了。

  從過了年開始,老爹就一直忙於應酬官紳,到了正月十八才開始準備禮品、打點行裝,忙得一塌糊塗,二十早晨才收拾停當。

  王賢今天告了假,準備送老爹老娘去杭州城安頓。不送不行啊,家裡東一箱籠、西一挑子全是老娘要帶到杭州去的家當,不僅他兄弟倆得去送,還得找幾個人幫著一起抗才行。

  王貴本打算上街去雇幾個勞力,卻被老爹踢了屁股,罵道:「你不是打小二臉麼?以他如今的地位,還用花錢僱人?」

  跟王貴一個想法的王賢,只好無奈道:「是啊,秦守、帥輝幾個,待會兒就該到了。」說完對老娘道:「不過娘啊,馬桶就別帶了吧……。」

  「你這貧窮乍富的熊孩子,不知道破家值萬貫啊?」老娘瞪他一眼道:「橫豎都有人幫著搬家,帶到杭州去就省下再買新的。」

  「買個新的用著多舒服。」王賢苦笑道。

  「等你真有了錢再說吧。」老娘嘆氣道:「一家分三家,開銷可就大了去了。你爹這差事,還不知怎麼樣,你哥的買賣也不知啥時候賺錢,到時候不靠你貼補就不錯了……」

  「你說這話虧心不?」被老婆看扁,老爹不樂意了,「明明是換了別的馬桶就拉不出屎來……」

  「嗷……」兒女們恍然大悟,老娘羞惱道:「笑什麼笑,還不是生你們這幫兔崽子,落下的老毛病!」

  一句話震住全場,老娘心裡暗爽,這招真是屢試不爽啊,什麼毛病都以往上面安……

  卯時剛過,秦守、帥輝和劉二黑,就帶著幾個民壯來了,開始在老娘的指揮下,一趟趟往大車上搬運。

  「都小心著點,輕拿輕放,說你呢,別給我摔碎了!」

  看著一輛輛板車推出去,家裡一點點被搬空,儘管知道這是舊的結束、新的開始,老娘還是忍不住罵了聲娘:『跟被抄了家似的!』

  「呸呸呸!」老爹怒道:「我這是去上任,吉利點!」

  「就你講究多……」老娘還有下半句『也沒免了去鹽場曬鹽』,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慢慢掩上院門,老娘告別了這個代表王家最艱難歲月的陋居,眼淚還是沒忍住滑了下來……

  當她轉過頭,就見街坊四鄰都站在巷子裡,前幾日他們陸續送過程儀了……老爹老娘的行李所以用了八輛大車,大半都是街坊鄰居、還有那些同僚親朋贈送的……但這次仍然提著籃子,裡頭裝著些路上吃的糰子、果子之類的吃食。

  一邊低聲細語說著道別的話,四鄰們簇擁著老娘出來巷子,大街上的人們也紛紛向她揮手作別道:

  「哎呀,王貴他娘,你這還沒走,我們就先捨不得了……」

  「是啊大嫂子,你這一走,沒人跟我砍價了,我賺錢都不痛快……」

  「別走了吧,哪天不聽你罵街,我們覺都睡不好。」還有人抹淚道:「杭州有啥好的,有我們這些被你罵慣了的街坊麼?」

  老娘聞言很是感動,朝眾人點頭道:「既然大家如此挽留,那我就不走了!」

  「千萬別!」街坊們登時慌了神,趕忙改口道:「還是省城好,咱們小縣城沒法比。」「人往高處走,我們不能拖你後腿啊!」「是啊,杭州城的百姓也需要你去教訓呢!」「我們想你了,可以去看你麼,反正這麼近……」

  「虛頭巴腦,」老娘哼一聲:「就知道你們巴不得我趕緊滾!」

  「不是不是,」街坊們忙笨嘴笨舌的解釋起來,但怎麼解釋,也解釋不清那種既不捨又解脫的複雜的心情……「」

  「行了,別說了。」老娘見碼頭到了,朝眾人揮揮手道:「老娘光欺負你們也過意不去,所以老娘去禍害省城,你們也解脫了!」說著話鋒一轉道:「不過也別高興太早,我要是在杭州住不慣,還是會回來的!」

  「哪能呢,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保你去了就不想回來……」眾人大笑道。

  「老娘兒子還都在富陽呢,媳婦生了孩子,你們給伺候月子?」老娘冷笑道。

  「你這婆婆真不著調,媳婦都懷孕了,還不老實伺候著……」眾人和老娘笑罵起來,那點好容易積起來的離愁別緒,一下子被葷腥不忌的調侃,沖得乾乾淨淨。其實這才是老娘習慣的調調,那種傷感的小情調,在她的領域裡,根本沒法存活。

  。

  碼頭送別的人群涇渭分明,穿體面長袍戴方巾的,是來送老爹的;穿布衣戴氈帽、布衣釵裙的是來送老娘的,後者的數量竟比前者多了十倍不止……

  這讓銀鈴大為不解,「為啥老娘整天欺負他們,他們還都來送她呢?」

  「娘的人緣好唄……」王貴自豪笑道。

  「瞎說……」這答案顯然無法讓銀鈴滿意,她又轉向王賢。

  「他們雖然提起老娘就恨得牙根癢癢,」王賢輕聲道:「但都很尊敬她……」

  「既然恨得牙癢癢,又咋會尊敬呢?」小銀鈴糊塗了。

  「這不矛盾的,老娘牙尖嘴利、愛佔便宜,街坊們自然恨得牙癢癢,」王賢望著被圍在中央,神采飛揚、大聲說笑的老娘,向妹妹解釋道:「但她在咱們家遭受滅頂之災時,一個人撐起了這個家,一直撐到云開月明,中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街坊們也都看得清清楚楚。」說著輕輕一嘆道:「越是生活艱辛的人們,就越知道這份堅韌多可貴,他們發自內心的尊敬她,有什麼奇怪?」

  「哦……」銀鈴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小聲道。「我也覺著老娘頂頂了不起。」

  「是啊。」王貴也點頭道:「娘是世上最好的娘!」

  「呵呵……」王賢微笑頷首,心裡卻直翻白眼道,也是世上最摳門的娘,把家裡錢搜刮的乾乾淨淨,讓我和林姐姐怎麼過日子?

  。

  過午時,船到杭州,秦守下去雇了大車,又帶人將行李卸下來,運到老爹去歲賃好的宅子去。

  杭州城是南宋古都,儘管已經歷經三朝,卻仍處處透著泱泱大氣,讓縣裡上來的土包子們,難免縮手縮腳,頗有些自慚形穢的意思……

  好在老爹老娘非常人也,就算心裡緊張也不會讓人看出來。車隊穿街過巷,來到了清河坊太平裡。王賢扶著大車,正要拐入巷子,突然聽到驚喜的一聲叫喚:「仲德兄!」

  循聲望去,便聽銀鈴歡快的笑道:「呀,是你呀,臉好的可真快!」

  便見那小于謙夾著書冊,滿臉笑容走過來。聽到銀鈴的話,他的臉不爭氣的紅了,點頭道:「多謝妹子,你的法子很見效。」

  「那是。」銀鈴得意洋洋道。

  「咳咳……」王賢咳嗽一聲,把于謙的目光轉過來道:「還真是有緣分,又碰上了。」

  「是啊,真巧。」于謙見車上滿是箱籠,還有馬桶,不由驚喜道:「仲德兄,這是要搬來杭州定居?」

  「我爹娘搬來,我不來。」王賢笑道。

  于謙這才意識到,後面坐在車上的兩公母,是王賢和小丫頭的爹娘,趕緊恭敬拜見。

  王興業來到省城,還是比較收斂的,至少沒坐在車上摳腳,笑著與這少年秀才見禮。

  于謙便陪著他們進了巷子,說來也巧,於家也住在太平裡。王興業所賃的這處住宅,還是于謙他二大爺的房產呢。

  聞聽此信,王興業不禁暗暗鬱悶,和老婆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同一個意思……要是早認識這小子多好,肯定能便宜不少。

  于謙本來聽說王賢還要回去,感到十分遺憾,但聽說銀鈴要在杭州長住,不知怎麼,卻又感到十倍的喜悅。他也不知道為啥這麼高興,反正就是很高興。

  王賢看到他這樣子,不禁暗道,他和銀鈴正是早戀的年紀,可別湊成一對了。對於民族英雄,王賢自然景仰萬分,可讓自己的妹妹嫁個民族英雄,他是一百個不樂意的。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記得歷史上于謙的老婆被發配山海關,好像還哭瞎了眼,王賢可不想自己的妹妹,來扮演這個角色。

  轉念一想,又不禁失笑,這想得也太遠了吧?人家倆小孩還懵懵懂懂,我先想到幾十年後了……

  果然,每個哥哥都是妹夫的大敵,此話一點不假。

  定定心神進了門,王賢發現老爹還真會享受,這宅子比原先富陽的老宅可氣派多了,四水歸堂的三進兩層四合院,高高的馬頭牆,一水的黛青瓦,真有點大戶人家的氣派了。

  「沒辦法。」老爹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釋道:「如今當官了,就得維持體面,打腫了臉也得充胖子……」

  「沒事兒,應該的……」王賢擦擦汗,他終於明白老娘為啥把地皮都刮到杭州來了。因為老爹如今是官了,自然不能再讓官太太、官小姐洗衣做飯倒馬桶,出門也得帶跟班了。這可都是花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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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八十九章 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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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爹媽妹子安頓好,王賢便和王貴回富陽了。

  侯氏已經搬去侯家的宅子住了,老娘果然神機妙算,侯家對此一點都不牴觸,還雇了一個丫鬟一個婆子伺候她。是以這一晚,王貴就要去新宅居住了,他依依不捨的拉著王賢的手道:「二郎,你倆還是過來一起住吧……」

  「衙門裡有規定,我得住吏舍啊。」王賢當然搖頭道。

  「唉……」王貴眼圈通紅道:「昨天還一大家子人,今兒卻要分三瓣了,真讓人難受……」

  「有散就有聚,大哥放寬心,」王賢安慰大哥道:「我會時常過去看你們的。」兄弟倆在碼頭依依惜別,然後各奔東西。

  王賢也不再回老宅了,他去杭州的功夫,已經安排帥輝和劉二黑,幫著林清兒將箱籠搬到吏員宿捨去了。

  回到宿舍時,天已擦黑,王賢見一排院落都亮了燈,想到其中一盞是為自己而亮,他的心一下子又暖又軟起來……

  但看到自家的院子時,他卻嚇得魂飛魄散……只見一股濃煙衝天而起!

  竟然有人縱火!嚇得他箭一般衝進家去,見濃煙是從廚房冒出來的,再仔細一看,竟是林姐姐在燒火……

  王賢登時哭笑不得,趕緊把咳嗽連連的林姐姐拉出廚房,然後自個對著濃煙滾滾的灶台發了會兒呆,最終也被嗆得逃了出去。他也沒燒過火,哪知道該怎麼辦?

  林清兒臉上滿是黑灰,一雙眼被嗆成了桃子,見王賢也沒辦法,急得快哭出來了……

  好在這時鄰居一位胖大嬸以為他家著火,過來看看是咋回事兒,見狀將灶台裡的柴火掏出大半,然後猛拉了幾下風箱,那濃煙才漸漸小了……

  胖大嬸回過頭,像看白痴似的看著兩人道:「塞這麼多柴火進去幹啥?」

  林清兒羞得躲在王賢背後,王賢尷尬的呵呵笑道:「沒做過飯,頭回生火……」

  胖大嬸不信道:「她都這麼大了,竟不會燒火?」

  「以前在家裡都是吃現成的。」王賢撓撓頭,心說這誰家老婆,這麼二?趕緊虛心請教起燒火的正確方法。

  胖大嬸手把手教他燒火的要訣,想起自家還坐著鍋,又囑咐幾句千萬別把房子點了,才不放心的走掉了。

  送走了好心的嘮叨大嬸,王賢轉回身,就見林清兒抱膝坐在廚房門檻上,小聲抽泣起來。

  「姐,你哭啥?」王賢走過去,和她並肩坐下。

  「我沒用,嗚嗚……」林清兒張飛似的小臉上,現出兩道雪白的淚痕,抽泣道:「看著家裡都收拾好了,還有現成的食材,想給你做頓晚飯來著,」可能是覺著太丟人,她雙手摀住小臉道:「結果發現我學了半天,卻忘了學燒火……」

  「這不就學會了麼?」王賢無奈苦笑,也只能安慰道。「誰也不是天生就會的……」

  「嗯。」林姐姐振奮精神,用手背擦擦淚,徹底成了大花臉道:「你等著,我這就做飯去!」

  「算了。」王賢趕緊拉住她道:「今晚喬遷之喜,咱們去下館子慶祝一下吧。」

  「哦……」林清兒一聽,頓時如釋重負。她倒不饞,只是對做飯太打怵。但想到老娘的囑咐,又搖頭道:「可是娘說了,不許亂花錢。」

  「人餓了吃飯,這是天經地義的。」王賢笑道:「再說我到誰家吃飯是給他面子,誰還收錢?」說著拉起林姐姐道:「快去洗把臉,咱們去吃大餐。」

  「還是不要白吃的好,人家掙點錢也不容易,」林清兒道:「再說欠情欠意的將來也麻煩。」

  「姐姐說的是。」王賢呵呵笑道。

  林清兒便不再說什麼,進去屋裡把臉洗了,出來時已經換了身男裝,雖然一看就是西貝貨,但本就是為了出入方便,又不是真要掩人耳目。

  王賢看著這俊後生,笑道:「真是別有風味。」

  林清兒白他一眼,抱拳粗聲道:「小弟林青,請教尊姓大名。」

  「在下姓倪,字老公。」王賢抱拳笑答。

  「就知道占人便宜……」林清兒不依的嬌嗔起來,從宋朝起,夫妻間就有老公老婆的稱謂,後來宋室南渡,這稱呼也傳到了杭州。

  「早晚的事兒。」王賢打個哈哈,和她拉著手出去,將院門鎖上,幾步就到了衙前街。

  衙前街上燈火亮堂,夜市繁華,當然跟杭州沒法比,林清兒趕緊把手抽出來,問道:「兄台,我們去何處用飯?」

  「就這家吧。」王賢帶她進了一間飯館,笑道:「這家的三鮮暖鍋是一絕。」

  「要不怎麼說王官人是吃行家呢。」一見是王賢,胖胖的店老闆趕緊從櫃檯後面迎出來,滿臉堆著笑道:「小人在杭州當廚子時,連臬台大人都吃過我的三鮮暖鍋!」他是那買肉的朱大昌的哥哥,叫朱大由,原先在杭州城飯店裡當過廚子,後來攢了點錢,回鄉開了這家飯館。當初在省城做飯時的經歷,自然被他反覆拿來吹噓。

  對了,司馬求的小妾如花,就是他和朱大昌的妹子……

  「你就吹吧。」王賢卻戳穿他道:「我上元節見過臬司大人了,人家說向來是吃素的。」

  「小人說的是前任臬司……」朱老闆笑嘻嘻的回道,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笑完了,朱老闆把王賢請到二樓的雅座,幹這行的都眼明心亮。自然看出林清兒是個女的,便也不多問,只跟王賢說話。

  「暖鍋之外,看著上幾個小菜。」王賢吩咐道:「再去隔壁沽斤梅子酒。」

  「隔壁已經關門了……」店夥計傻愣愣道。

  「關門不會敲開啊!說王官人要吃酒,讓他們看著辦吧!」朱大由一腳把夥計踢下樓去,對王賢陪著笑道:「剛來的,欠調教。」然後也不用夥計,親自把暖鍋端上來。

  暖鍋就是火鍋,不過用的是紫銅皮的鍋子,大肚皮細腿,擦得錚亮的鍋蓋上,兩端有活絡的銅把手。鍋底下燒的是富陽特產的竹炭。竹炭無煙,正可避免煙熏火燎的尷尬。

  朱大由將鍋蓋掀開,裡面鋪著一層雞,一層鴨,一層肉,都切成整齊的長條,錯落碼放的十分巧妙,在滾沸的鮮湯中也沒散亂。之外又有冬筍香菇點綴其間,用清淡中和肥美,正得中華美食之精髓。

  朱大由又上了十幾樣精緻的小吃點心,這時候梅子酒也到了,兩人便就著暖鍋小酌起來,再不用擔心回家晚了、吃多了酒老娘會罵,真是其樂無窮。

  用罷酒飯下樓,王賢對朱大由笑道:「多少錢。」

  朱大由滿口拒絕道:「什麼錢不錢,官人來小店吃飯,是給小店面子。」

  「還是要給錢的。」王賢便從靴頁裡摸出一摞寶鈔,笑道:「一碼歸一碼,你要是不收錢,我可再不來吃了。」

  「瞧您說的……」朱大由只好不情不願收下,將王賢送出店門老遠。心裡卻暗罵,你裝清廉不要緊,我明天再給你送去不說,還得搭上個門包……

  走遠了,林清兒突然莞爾道:「還以為你要吃霸王餐呢,最後還不是一樣會賬了。」

  「那不是姐姐教導有方麼。」王賢笑著抓住她的小手道:「該怎麼獎勵我?」

  「明天給你做一頓豐盛的早餐吧……」林清兒笑道。

  「呃……太好了……」一想到林清兒的暗黑料理,王賢就胃疼。但為了不挫傷她的積極性,他覺著應該默默的忍受一下。

  兩人都忙了一天,可回家想洗澡時又傻了眼,沒有熱水咋洗啊?平日王賢都是到澡堂泡澡,倒也沒感覺不便,但現在一來澡堂已經關門,二來也沒有女澡堂,只能在家裡洗了……

  大眼瞪小眼片刻,王賢一拍大腿道:「燒水!」院子裡有水缸,被二黑挑得滿滿的。灶裡還有餘燼,按照胖嬸的法子添上柴火,林清兒輕拉風箱,果然爐火越來越旺,紅彤彤映紅了兩人的面龐。

  兩人便像孩子似的歡呼起來。

  讓林清兒看著火,王賢去西屋找出來一隻浴桶。他的窩雖小,但家裡的一應用度,全是富陽縣能買到的最好的,而且是一水嶄新。譬如這只浴桶是新伐後晾乾的松木製成,幾乎沒有疤,王賢用冷水刷乾淨,擺在堂屋裡。這時候水也燒開了,王賢提了一桶倒進去,一股松木香味便氤氳騰起。

  又提了一桶熱水一桶涼水,伸手試試水溫,他拖長腔道:「娘子可以泡澡嘍……」

  林清兒已經找好換洗的衣裳,紅著臉把王賢推出去,又把門閂上道:「不許偷看。」

  王賢被關在屋外,只見燈光將美人的剪影印在窗上。她寬衣解帶的一舉一動都看的那麼清楚,卻又啥也看不見。急得他抓耳撓腮,到處找窗戶縫,可惜下面人為了討好他,花了大價錢請木匠重打了門窗,哪有一絲縫隙。

  王賢又想起電視上的一幕,趕緊用口水濡濕了手指,往窗紙上捅去。哪知道窗上是厚厚的數層紗,根本就捅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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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九十章 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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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帶著一夜的春夢和一肚子的暗黑料理,王賢無精打采的到衙門畫卯排衙。

  一眾同僚上司,看他的眼神裡,都帶著幾分淫笑。住宿舍就是這個壞處,你有點風吹草動誰也瞞不了……

  不少老傢伙以過來人的身份意味深長道:「年紀輕輕悠著點吧,不然將來要早衰的……」

  把王賢給鬱悶的喲,他要是真吃著了也罷,可是林姐姐哪給機會呀?

  捱道退堂,王賢剛要隨大流出去,魏知縣的長隨叫住他:「司戶,老爺在簽押房等你。」

  「哦……」王賢整整衣冠,沒有像往常一樣一路小跑,而是不慌不忙踱著步,到簽押房去見魏知縣。

  這陣子,他忙著自家的事兒,再沒到後衙門口求見過。這當然不是破罐子破摔,而是一種策略,一種態度。

  「不知大老爺喚小人來,有何吩咐?」見禮之後,王賢一本正經的問道。

  「呵呵,還跟為師較上勁了?」魏知縣本打算訓他一頓出出氣的,但見他這樣子,卻感到心裡一緊,登時放緩語氣道:「不叫你自己就不會來麼?」

  「老師吩咐,不許學生踏進後衙一步。」王賢答道。雖然還是一副受盡委屈的樣兒,但好歹改了稱呼。

  「我那是氣話。」魏知縣卻一軟再軟道:「是為師不瞭解情況,委屈你了。」

  「學生不敢。」王賢也見好就收道。

  「好了,不說這事兒了。」魏知縣笑眯眯站起來,將一份蓋著吏部印章的文書,遞給王賢道:「戶房司吏的委任狀,已經下來了。」

  「多謝老師費心。」王賢看了一眼,並無多大喜色。

  「唉……」魏知縣嘆口氣,在他身旁坐下道:「為師知道,你現在名氣大了,眼界寬了,已經瞧不上這個小小的司吏了。」

  「老師誤會了。」王賢正色道:「學生要是那樣的人,也就不會拒絕徐提學的好意了。學生雖然也盼望魚躍龍門,但老師對學生恩重如山,我甘願為老師驅策!」

  他的意思是,我確實不稀罕當小吏了,但我知恩圖報,依然會給你當牛做馬。聽聽,多會說話!

  對待上司並不是一味的服軟,那樣他根本不會尊重你,只會將你當成一件工具,你出多大力也不會感激,有了麻煩卻拿你當替罪羊……在確定對方已經對你形成依賴、並且自己不可替換時,可以適當表露一些情緒,讓上司意識到,你也是一個有尊嚴的人,得不到尊重可以另謀高就,不會在他一棵樹上吊死。

  只有這樣,上司才會重新審視你的價值,如果他確認你是不可替代卻可能會流失時,自然會調整對你的態度。哪怕是假裝出來的尊敬,對你都是異常重要的……因為只有給你足夠的尊重,他才會正視你的付出,認真考慮給你的回報。否則你永遠只是個馬桶!

  當然對新人來說,先爭取被上司當成工具再說吧……因為大部分人在上司眼裡,根本就是一文不值,有個屁得資格傲嬌?

  。

  王賢很清楚,自己對魏知縣的重要性。闔縣政務,七成在戶房,戶房所托非人,知縣便會陷入無窮的麻煩。反之,若司戶得力,把戶房處理的井井有條,知縣就會異常輕鬆,甚至是無為而治。

  王賢自信,大明朝找不到比自己更優秀的司戶了。況且除了本職之外,他還成了魏源的頭號智囊,除非魏知縣瘋了,才會絲毫不顧他的面子。

  更何況,他頭上有周臬台所賜的『江南第一吏』頭銜,還有胡學士所加持的『大詩人』光環,完全不是昔日吳下阿蒙了,完全有資格獲得一份尊重!

  「你不要以為,我收你為徒,就是為了驅策你。」魏知縣的態度,果然發生了變化,語重心長的對王賢道:「為師是愛才。你年紀輕輕,人又聰明,還有才華,只是讀書少了而已。而為師這輩子百般不會,就會讀書。你要是有心科舉,為師自然會傾囊相授。若是只醉心詩文,要做個雅士,你也不必再叫我老師,我們以朋友相稱,詩酒唱和,豈不快哉?」

  「學士還是盼望,能有個秀才功名的。」聽出魏知縣這是要幫他取功名的節奏,王賢自然不能再拿喬,老老實實道:「可惜只背過《四書》,連朱子的注還沒背完,不敢耽誤老師的時間。」

  「已經不錯了。」魏知縣沉吟道:「但你別小看秀才。國朝科名,由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舉人,由舉人而進士,由進士而翰林。秀才雖然是第一步,但這第一步卻是最難邁的,尤其是在遍地讀書人的浙江。」

  「嗯。」這種事兒上王賢插不上嘴,只能支愣著耳朵聽著。

  「大明朝無年不考試。學界有兩句諺語說;『子午卯酉、辰戌丑未』,前四字為鄉試之年,後四字為會試之年。這一輪十二年之中,大考便佔去了八年,剩下的四年是小考的年份。」頓一下道:「即是說,明年又是考秀才的年份了。」說著他看一眼王賢,壓低聲音道:「明年,也是你中秀才的最佳良機,若是錯過了,就麻煩大了。」

  「明年?」王賢苦笑道:「學生不是天才,就算是,也不可能一年讀完人家十年的書……」他對這年代的讀書人,也算有些瞭解了。幾乎對所有書生來說,讀書是一條不歸路,中不了舉人,這一輩就會毀在讀書上頭。是以幾乎所有人都三更燈火五更雞,懸樑刺股苦讀書,結果讀出了大片的書呆子。

  不過不要緊,因為科舉考的是八股文,一股一股定得死死的,就如螺螄殼裡做道場,不下十年八年苦功夫,是不可能寫好的……這顯然是書呆子的強項。

  林清兒斬釘截鐵告訴王賢,沒有十年八年的苦功夫,是做不好八股文的。王賢對此深信不疑,是以對魏知縣的判斷,唯有報以苦笑。沒有三兩三,怎敢上梁山?

  「為師知道這是趕鴨子上架,」魏知縣沉聲道:「但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提學道一任三年,必會取一屆生員,但為了防止人情生弊,都是一上任即院試的。唯有這次特殊……因為皇上北伐,永樂七年的大比延期到去年才補上。但今年又是大比之年,所以兩屆大比連到一起了。」

  「這跟院試有何關係?」

  「當然有關係了,因為會試和院試不能同一年舉行的。去年本該是院試之年,結果要舉行會試,今年又有會試,所以去年的院試要拖到明年舉行。魏知縣不愧是科舉專家,為王賢分析道:「這就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同了。以前提學都是一下車就考試,徐提學卻在浙江待了兩年才考試。而且院試雖然糊名,但卻是考生親手將卷子交給宗師。總而言之,如果你平日裡得到他的賞識,還愁取不中麼?」

  王賢恍然,怪不得徐提學信誓旦旦要提拔自己,還讓自己去書院讀書,原來他真可以讓自己成為秀才啊!

  「可是院試之前,還有縣考府試兩關,就算老師放我過關,知府大人也一樣可以把我攔下。」想了想,王賢又道。

  「你真是外行。」魏知縣終於有機會能教訓到王賢,自然要充分利用道:「其實縣試、府試既重要又不重要。說重要,是因為若拿到案首第一名,無論是縣考還是府試的,只要不在院試中犯忌諱,都會被宗師取中。這也算是給府縣面子吧。說不重要,是因為你就算沒被縣試府試取中,依然有機會參加院試……」

  「那縣試府試還有啥意義?」王賢不解道。

  「不合理的事情多了,你管那麼多作甚。」魏知縣瞪他一眼道:「總之,你若明年沒取中,日後就不是徐提學主考了,憑真本事和浙江學子拚殺,十年八年內,肯定是沒戲的。」

  「不是說老師點的案首,也必會被取中麼?」王賢問道。

  「案首是第一呀!」魏知縣大怒道:「你吃幾碗乾飯,富陽縣誰不知道。要是本官點了你的案首,別人能服氣麼?不上告才怪呢!到時候別說考秀才了,一起去吃牢飯吧!」

  「是。」王賢點點頭,小聲問道:「那被徐提學取中,會不會有爭議?」

  「沒事,一次院試全省取上千秀才,你別考個小三元出來,是不會引人注目的。」魏知縣微微皺眉道:「不過你的文章,總得說得過去才行,不然還是會露餡的。」說著咳嗽兩聲道:「別愁眉苦臉,有為師在,包你一年會寫八股文!」

  「多謝老師!」王賢的臉上,終於流露出久違的諂媚笑容。「老師的大恩大德,學生就是肝腦塗地,也無以為報啊。」

  「不用廢話那麼多。」魏知縣也似笑非笑道:「一切的先決條件,是把差事辦好。辦不好差事,就別想為師教你!」

  「那還用說麼?」王賢笑逐顏開道:「老師一百個放心吧!」

  「那就好。」魏知縣點點頭,響鼓不用重錘,說多了反而不好。他終於開始學著尊重王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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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九十一章 戶房司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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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知縣終於有個為人師的樣子了,囑咐王賢切記用功讀書,就算畫不了虎也得有個貓樣子,不然無法服眾,徐提學也愛莫能助。又指導他該如何讀書,還佈置了功課,十天後要親自檢查,這才放他回去。

  戶房眾書吏一直在翹首以待,見他終於回來,便湧上來道賀。

  如潮的諛辭比魏知縣的諄諄教導好聽得多,王賢臉上掛著矜持的笑容,享受了一會兒馬屁,才一揮手道:「現在該幹嘛幹嘛去,晚上都去周家酒樓吃酒!」

  眾書吏一片歡呼聲中,王賢走入值房,卻見裡頭空空如也。已經當上典吏的吳小胖子進來笑道:「這是屬下的房間了,大人的東西都搬到正房去了。」

  王賢之前是署理,所以堅持不去司吏房,現在終於名正言順,再不去也沒道理了。便在眾人的簇擁下,來到位於戶房中央,掛著『司吏』木牌的房間內。

  司吏房是個套房,外間有他的直屬書辦坐鎮,負責上傳下達,內間才是他辦公會客之所。裡面的擺設器用,仍然是李晟的那一套……一水花梨木的桌椅案几,案頭清供皆是名品,牆上掛著宋人字畫,其中竟有一副米芾的山水圖。米芾的畫幾近失傳,哪怕是在明朝,都極罕見。

  李晟倒台後,張華接上,可椅子還沒坐熱,就被削職為民,結果全讓王賢受用了。要是李司戶能料到這結果,估計肯定不會花那麼多錢,打造這個奢華的值房……

  待眾書辦都出去,王賢只留帥輝和二黑在裡屋。

  舒坦的坐在把高士椅上,王賢端著個紫砂一手壺,不時愜意的呷一口上好的龍井。茶也是李司戶的存貨,不過壺倒是自己的……

  帥輝盤腿坐在椅子上,把玩著桌上的白玉老虎,朝王賢幸福笑道:「當初大人對我們說,跟我踹了三山鎮,從此與爾共富貴。當時我倆還不信,想不到半年就兌現了。」

  「俺可沒不信。」二黑大刀金馬的坐著,搖頭道。

  「現在貴談不上,富是早晚的事兒了。」王賢淡淡一笑,正色道:「但是當初的囑咐可別忘,不然別怪我不顧兄弟之情。」

  「那是。」帥輝笑道:「絕不背著你收黑錢,你不讓收的錢絕不收。」

  「嗯。」王賢點點頭道:「我只說一句,日後便不再嘮叨……跟著我,早晚給你們一人掙副前程回來,千萬不要因小失大。」

  「明白。」見帥輝仍是一副憊懶樣兒,劉二黑踹他一腳,讓他正經答話。

  「對了。」讓二黑一踹,帥輝想起件事兒來,他從靴頁子裡摸出一摞寶鈔道:「這是朱大由送來的,說承蒙惠顧,不敢收你飯錢。」

  「留著自己花吧。」王賢點點頭愜意的呷一口茶,翹起了二郎腿。王賢骨子裡就是個俗人,之前裝孫子時看不出來,現在一有機會當大爺,馬上就原形畢露了。

  「朱大由還有個事兒,」帥輝摸出錠銀子道:「他有個親戚叫陳德業,想辦張婚書,求官人通融。」衙前街上開買賣的,都幹著包攬訟詞、打通關節的副業。幹得順溜的,可比主業賺得多多了,所以才要使勁兒巴結衙門裡的胥吏。

  「這種事也用找我?」王賢皺眉道:「是不是有什麼隱情?」

  「這事兒本不用麻煩官人,但我估計官人肯定想聽。」帥輝道。

  「別賣關子。」劉二黑又踹他一腳道:「正經講話。」

  「好好。」帥輝趕忙道:「那陳德業是個包租公,早年有個房客叫于三,後來得病死了,留下個小寡婦柳氏,長得很是俊俏。陳德業也是個鰥夫,垂涎柳氏已久,便整日噓寒問暖,非但不收她房租,還給她送錢送物。柳氏沒了男人,正想要個依靠,一來二去便當了陳德業的外室。兩人偷偷搞了半年,還有了孩子……」

  「為啥要偷偷搞?陳德業不是沒老婆了麼?」劉二黑問道。

  「陳德業倒想娶她,是於家不答應,」帥輝笑道:「於三是於同知不出五服的堂侄子。於家如今是官宦人家,嫌婦人再醮丟人。但於家又小氣,不願意養著柳氏,柳氏只好偷偷和陳德業來往,後來肚子大了瞞不住了,才被於家知道。」

  「於家知道後自然暴怒,將柳氏抓回去,要將她遠嫁廣東,還要告陳德業強姦寡婦。」帥輝接著道:「陳德業嚇壞了,就求到朱大由,讓他幫忙疏通一下,辦一張婚書。」

  「他一個人怎麼辦?」二黑問道。

  「陳德業已經和柳氏的爹娘商量好了,他倆可代柳氏辦理,再設法給柳氏通氣便可。」帥輝的性情跳脫,得虧有個二黑整天念叨他,才漸漸周密起來。

  「這個婚書很重要啊。」二黑聞言緩緩道。

  「是。」帥輝點頭道:「日期還得是柳氏懷孕以前的,才能證明他倆不是通姦,只是隱婚而已。」

  「屁通姦。」二黑總是很有見地道:「一個死了老婆,一個死了漢子,正好搭伙過日子,咋算通姦呢?」

  「於家說告通姦,只是威脅而已,但對陳德業和柳氏來說,真正的麻煩在於,柳氏死了老公,服喪期間不能論嫁,」王賢現在是法律專家了,打破沉默道:「如果柳氏是在服喪期間懷孕,那他倆就麻煩大了。」

  帥輝想起來,自己有朱大由寫得詳情說明,趕緊遞給王賢。

  王賢看了看,鬆口氣道:「還好,在第二十八個月上。」

  「大人的意思是,幫這個忙?」帥輝問道。

  「幫,這是行善積德啊。」王賢嘴角掛著高深莫測的笑道:「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們的孩子也不會淪為孽種。」

  「我們還可以賺上一筆。」二黑卻很直白道。「大人還可以藉機整治於家一番!」王賢這人很記仇,在西湖被那幫秀才整治後,雖然出現了神轉折,卻仍唸唸不忘報復。只是那些秀才同氣連枝,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哦?」帥輝不解道:「你有高招?」

  「簡單。」劉二黑黑色的臉膛上,透出興奮的光:「只要我們幫陳德業把婚書補好,他和柳氏就成了合法夫妻。於家卻成了強搶人口,要是他們再把柳氏賣了,又是掠賣人口,夠不夠他們喝一壺的?」

  「嘿。」帥輝大為佩服道:「二黑,你越來越像個訟棍了!」說完轉而問王賢:「大人,他這法子靠譜麼?」

  「還行。」王賢淡淡道:「不過得想辦法,把於逸凡牽進來……」

  「這個簡單啊。」帥輝賤笑道:「這是我們的強項啊!」

  「去吧。」王賢點下頭,語氣依舊波瀾不興道,「最起碼,把姓于的那身襕衫扒下來。」

  。

  戶房的事務繁雜,雖說不是徵稅季,也沒開始重編黃冊,但闔縣兩三萬戶人家分房立戶、財產繼承、婚姻登記、產業過戶……也夠一干書辦忙碌的。

  但戶房司吏卻是個閒人,王賢去歲已將戶房分科辦事,又花了大工夫去具體細化每個人的差事,這讓他憑著一本積分冊,就可以讓手下高效運轉起來……雖然跟後世的企業沒法比,但可以甩出這個年代的衙門幾條街。

  一上午喝茶聊天,就這麼輕鬆過去了。到了中午時,看著手下成群結隊去食堂吃飯,王賢吞了吞口水,然後毅然朝相反方向走去……在家裡,有他的林姐姐和她精心烹製的暗黑料理在等著他。

  片刻後,王賢坐在自家飯桌旁,面前是三菜一湯,對面坐著一臉忐忑的林姐姐,「嘗嘗吧,我感覺有進步……」

  王賢本打算跟她說,咱雇個做飯的老媽子吧,可看著林姐姐手指上的紗布,那是切菜傷到的,粉面上的小水泡,那是油星子濺上的……心裡暗嘆一聲,云髻斜墜顏如玉,不吝素手弄羹湯。他豈能不懂林姐姐的心意,又怎能打擊她的熱情?

  算了,先吃完這頓再說吧。以大義凜然的心情,王賢夾了一筷子青菜,送到嘴裡。味道還好,只是有些嚼不爛……

  再嘗一筷子肉,沒放鹽麼?喝點湯吧,天,原來鹽都放這裡頭了……王賢吃著只是有些夾生的米飯,感動的眼淚都快下來了,「進步真的很大……用不了多久,就能趕上老娘了。」

  遠在杭州的老娘打個噴嚏,莫名其妙怒道,老娘做菜有那麼難吃?聽得銀鈴和老爹一愣一愣的。

  得到他的讚許,林清兒樂開了花,端上桌之前,她自然是嘗過的,也覺著有進步,雖然不太大。

  「你也吃啊。」王賢心說,有難同當啊,姐姐。

  「嗯。」林姐姐端起飯碗,卻沒什麼食慾。

  「怎麼,不舒服麼?」

  「可能是還不太習慣油煙味,」林清兒笑笑道:「習慣就好了。」

  「呃,」王賢試探道:「夫子曰,君子遠庖廚,姐姐其實沒必要親自下廚的,我們請人做飯還是請得起的。」

  「不行。」林清兒卻堅決道:「娘說女人一定要會做飯,因為這輩子總有請不起廚子的時候!」同樣經歷過家道中落,林姐姐很信老娘的經驗之談。

  「唉,太悲觀了……」王賢除了乾笑,還能說什麼?心裡卻把在杭州的老娘怨上了,你這是把兒子往火坑裡推啊……

  杭州城,正在吃飯的老娘,又打了兩個噴嚏,米粒都嗆到鼻孔裡了。

  好在王賢還有絕招沒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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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九十二章 于秀才的羞哀


  。

  吃過飯,收拾好飯桌,林清兒便為王賢沏茶。

  雖然做飯的本事不敢恭維,但林姐姐於茶道卻是行家裡手。看著她用茶匙將花茶從茶荷中,撥進潔白如玉的茶杯,花干和茶葉飄然而下,就像風吹落英一般。

  「落英繽紛玉杯裡。」王賢笑著讚道。

  林清兒朝他甜甜一笑,墊著一方棉帕,舉起小小的紫銅壺,微微一傾,熱水從壺中直洩而下,穩穩注入杯中。杯中的花茶便隨之上下翻滾。

  「春潮帶雨晚來急。」王賢謂其名曰。

  林姐姐將茶盞蓋上,促狹的望著王賢,意思是,大詩人再來呀?

  「三才化育甘露美。」王賢笑眯眯道。

  片刻之後,林姐姐雙手捧杯,舉案齊眉,一雙眸子含情脈脈的望著他。

  王賢伸手接過來,還不忘摸一把林姐姐凝脂般的手背,笑道:「一盞香茗奉知音。」

  「去你的……」林姐姐千嬌百媚橫他一眼,也端起一杯,她左手端起杯托,送到鼻前。右手輕輕地將杯蓋揭開一條縫,一股新鮮清和的花香伴隨著清悠高雅的茶香沁入心脾,令人陶醉。

  王賢望著伊人優雅萬方的儀態,也陶醉了。

  「怎麼不繼續了?」林姐姐輕聲問道。

  「從來佳茗似佳人。」王賢回過神,笑道:「姐姐,這才是你的范兒。」

  「范兒?」林姐姐探究的望著他。

  「就是你該有的狀態。」王賢微微笑道:「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人,左右修竹。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蔭,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聽著王賢略帶磁性的聲音,林姐姐面上浮現出幸福的笑,原來他說『知音』,並非虛言……

  。

  好半晌,林姐姐才從小情調中醒悟過來,又好氣又好笑瞪著他道:「你這是拐彎抹角的說我,是個四體不勤的大小姐麼?」

  「你這人忒消極了。」王賢苦笑道,「我的意思是,世間萬物,各有所能、比方說駿馬日行千里,為天下騎士所看重,可是如果叫它去捕捉老鼠,那它肯定不如一隻小貓;寶劍削鐵如泥,為天下勇士所青睞,可是如果用它來劈砍木柴,那它肯定不如一把斧頭。就像你林姐姐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卻要去搶廚子的飯碗,這是何苦來哉呢?還是讓廚子做飯,你來烹茶,才是正理啊。」

  林姐姐這才知道,王賢這張嘴,是真會說話啊,之前那都是故意氣自己的……

  「可是不灑掃庭院、洗衣做飯,我幹什麼呀?」林姐姐在沒有傷到自尊的情況下,明白了王賢的意思,自然不好意思再堅持,不禁苦惱道:「住在這裡家家雞犬相聞,我要是整天琴棋書畫,豈不讓人笑話。」

  「我給你找個讓人尊敬的事兒。」王賢便將魏知縣的話,告訴林清兒知道。聽得她雙目異彩連連,「這麼說,明年你可能中秀才!」

  「咳咳,只是老魏的推測,」王賢苦笑道:「況且我不能考得太次,不然宗師縱使有心提拔,也是愛莫能助的。」

  「那是當然了!」林清兒一下被注入了活力,緊緊攥著粉拳道:「我會全力以赴幫你提高的!」

  「呵呵……」看著她鬥志滿滿的樣子,王賢卻有種落入魔掌的感覺,乾笑兩聲道:「全情投入之前,我們是不是該先雇個廚子,或者買個丫鬟之類。」

  「說得輕巧,錢呢?」林清兒苦笑道:「婆婆臨走留下的,加上你給我的,不到五兩銀子,日常用度自然是夠,可是沒有個十兩八兩的,粗使丫鬟也買不來。」

  王賢這個羞愧啊:「過幾天發薪就有錢了……」

  「還有一樁。」林清兒正色道:「我不稀罕錦衣玉食,只要……」她本想說『只要咱倆在一起』,卻羞羞的不敢說:「只要粗茶淡飯便足夠,你切不要拿不該拿的錢,安貧樂道有什麼不好?」

  王賢知道,這是林姐姐擔心自己犯法吃官司,心裡卻不禁苦笑道,除非離開衙門,否則怎麼可能『不使人間造孽錢』?但他還是很鄭重的點頭道:「盡我所能,問心無愧。」

  「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我懂。」林清兒小聲道:「你千萬有數就行。」

  「嗯。」王賢點點頭,拉著林姐姐的小手道:「人都是女怕嫁錯郎,其實男人也一樣,找個好老婆,能格外活得長。」

  「又亂講……」林姐姐嬌羞的抽出手:「都幾時了還不回衙門。」

  「嚇。和你在一起時間過得真快……」王賢一看天色,苦笑道:「那我走了。」喝光杯裡的茶水,他趕緊回去衙門。

  回去後,帥輝告訴他,那陳德業和柳氏的婚書已經補好了,還專門找人做了舊。王賢看了看,沒什麼問題,便讓他送去給朱大由。

  那廂間,二黑也開始到處散播謠言,說于家之所以不同意柳氏改嫁,是因為柳氏的小叔子于逸凡,霸佔嫂子久矣云云。無事生非是混混最擅長,富陽縣又小,沒兩天便傳得滿城風雨。

  連韓教諭也聽說了,將于秀才叫到值房詢問,儘管他矢口否認,還是被韓教諭狠批了一頓。

  暈頭轉向的出來,又被一干同窗奚落『好吃不如餃子,好玩不如嫂子』,把個于秀才委屈的一肚子邪火沒地兒發。正打算回家去算了,他堂弟匆匆跑來,慌裡慌張道:「官差持票把大伯勾走了,大娘叫哥趕緊回去。」

  于秀才一聽,也顧不上生氣了,趕緊告假回去問仔細,竟然是那姦夫陳德業把他爹給告了,官府非但把他爹傳去問話,還將柳氏一併帶走了。

  聽說家裡通知自己的同時,也去給鄉下的老爺子報信了,于秀才心下大定,便和幾個兄弟趕往衙門,去給他爹撐場面。

  到了縣衙門口,皂隸也沒攔著,讓他們進去儀門內旁聽。

  一進去儀門,于秀才就看到自己老爹、陳德業和柳氏、還有柳氏爹娘跪在月台下。便朝堂上的魏知縣抱拳道:「老父母,生員的父親也在此中,請允許生員替他跪著。」這是種矯情的說法,因為生員是可以見官不跪的,生員的父母沒這個資格,但沒有兒子站著爹跪著的道理,是以往往知縣會說,那就讓你爹起來吧。

  「好吧。」魏知縣卻淡淡道:「那就一起跪著吧。」

  「這……」于秀才咽口吐沫道:「學生是生員……」

  「我知道你是生員,還知道你叫于逸凡!」魏知縣冷聲道:「去歲秀才鬧堂就有你,本縣還沒那麼健忘。」

  「學生不是來鬧堂的。」于秀才見魏知縣對自己很有惡感,趕緊解釋道:「只是聽說家裡吃了官司,趕緊過來看看……」

  「混賬東西!」魏知縣卻一拍驚堂木道:「本官不健忘你卻健忘,又忘了秀才不許參與訴訟的祖訓?哪怕是自家的訴訟,也當由家人代理!」說冷哼一聲道:「上次的板子還記著呢,這次一併吃了吧!」

  「學生只是來旁聽的……」于秀才忙分辯道。

  「那就老實閉嘴站在一邊,」魏知縣面無表情道:「需要你回話時,自會傳喚。」

  「是……」于秀才被弄得灰頭土臉,只好狼狽退後。

  『啪』地一拍驚堂木,魏知縣言歸正傳道:「陳德業,你說是你柳氏親夫,可有證據?」

  「回大老爺,有當年定下的婚書為證。」陳德業趕緊從懷裡摸出一份文書。于家父子卻全都驚呆了……

  「柳氏,果有此事?」魏知縣問道。

  柳氏被勾來縣衙,就被人告知了此事。事關她的終身幸福和未出世的孩子,柳氏自然一口咬定確有此事,當初是父母做主的……

  「呈上來。」魏知縣這才點點頭,親隨將那文書呈上,魏知縣看了看,又讓人把戶房書吏叫來。須臾,一身青衫、頭戴吏巾的吳為來到大堂,當場驗了文書,說沒問題,是縣裡開具的婚書……吳為心說就是我親手出的。不過這小子也很狡猾,沒說出具文書的日期,將來就算有事也好推脫。

  見姦夫淫婦轉眼成了合法夫妻,自己爺倆卻成了強搶人口的罪犯,于秀才急得渾身大汗卻不敢開口。好在他老爹也意識到危險了,極力辯解道:「這婚事是非法的,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柳氏已經是我于家的人,沒有我于家允許,她絕不能再醮!」

  「胡說八道。出嫁從父,再嫁從己。」陳德業得了指點,大聲反對道:「《大明律》上沒規定,女人改嫁還得公婆答應!」

  「大人,此事必有蹊蹺……」于秀才他爹額頭見汗道:「之前從未聽柳氏說過,已經再醮之事,怎麼突然就冒出張婚書來了?」

  「還不是被你們逼的!」陳德業悲憤道:「我托媒人去求親,岳父岳母已經答應,卻被你于家橫加阻撓。你們于家是大戶,我們惹不起,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沒有擺酒沒有聲張,只是悄悄辦了張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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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九十三章 王司戶的陰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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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方正在對薄公堂,于老爺子也聞訊趕來,他父因子貴,被封為正五品奉議大夫。雖然只是個榮銜,但魏知縣身為朝廷命官,豈能不以為然?

  魏知縣趕緊下了官座,拱手相迎道:「老封君親自前來,下官有失遠迎。」

  于老爺子年過花甲,身子卻硬朗著呢,只是此刻要倚老賣老,自然裝出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朝魏知縣緩緩抱拳道:「老父母哪裡話,老朽前來領罪了。」

  「老封君何罪之有?」魏知縣忙道。

  「看我那孽畜跪在堂下,想必是觸犯了國法。」于老爺子悠悠道:「子不教父之過,老夫自然也有罪……」

  魏知縣只好叫于秀才他爹起來,又讓人給于老爺子搬了椅子,在堂下就坐。這才回到大案後坐定,但已經沒了之前獨斷專行的氣勢,對于老爺子簡單介紹了案情,然後溫聲道:「具體的情況就是這樣,老封君怎麼看?」

  「初嫁母家主婚,再嫁夫家主婚,這是千百年來的規矩。」于老爺子垂著眼瞼道:「未經我于家同意便私自婚配,婚書不能成立。」老東西人老成精,自然明白這份婚書是否成立,決定著此案的勝敗。

  「《大明律》上哪裡規定再嫁要夫家主婚?」陳德業大聲道:「反而規定女方父母、祖父母才有為女強行婚配之權!」這也是他打官司的底氣所在。

  但于老爺子嗤之一笑道:「你也活了一大把年紀,出去打聽打聽,婆家沒死絕之前,哪個寡婦由娘家做主再醮?」

  「但《大明律》才作準!」陳德業抗聲道。

  「蠢材,我大明朝講得是德主刑輔。」于老爺子不屑的哼一聲,朝魏知縣抱拳道:「還請老父母以本縣風氣為重,禮教大防為要,慎重判決此案。」

  「唔……」魏知縣點點頭,默然不語。他雖然是聖人門徒,但終歸是個有血有肉的年輕人,從感情上自然同情陳德業和柳氏,對于家擺出一副衛道嘴臉、實則只為一己之私也深感厭惡。

  但是縣令極其重要的一項職責,便是掌導風俗、教化百姓。什麼是風序良俗?去縣衙外面旌善亭上,看看那些孝子賢孫、貞女節婦之事就知道了。國朝以忠孝治天下,忠孝的具體化就是三綱五常,綱常關乎道統,更重於律法,這是每個知縣都知道的。

  魏知縣之前也認為維護綱常天經地義,可真遇到事兒上他才明白,衛道士其實就是劊子手……看著大腹便便的柳氏,讓他如何狠下心去,將其腹中孩兒定為野種?那會扼殺一條小生命啊!

  況且,陳德業也不是毫無依憑,他手裡有婚書,還有《大明律》撐腰,自己若是判他妻離子散的話,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一旦鬧將起來,不給是分巡道找機會整治自個麼?

  是循法還是從俗,魏知縣發現自己真是左右為難。沉吟良久,方對那于老爺子道:「老封君,此事鬧大了,對誰都不好。不如讓下官調解一番,化而了之吧。」

  「大人好意老朽心領了。」于老爺子正色道:「但我于家三輩無犯法之男,五世無再婚之女,絕不能破這個例!」

  「柳氏如今已是身懷六甲,」魏知縣又勸道:「如果生在于家,想必貴家不會舒服,孩子也沒法堂堂正正做人,何如高抬貴手,放他倆一馬。那樣,誰不說于家宅心仁厚、寬宏大量,老封君您說是吧?」

  魏知縣這話,可以說給足了于家面子,誰知于老爺子並不領情,仍苦著臉道:「按說老父母開口相求,老朽不得不從。但我可以不顧于家的顏面,卻不能有違綱常。國朝以禮教治天下,我于家深受皇恩,豈能……」

  任他說破嘴皮,老東西就是不松口,魏知縣只好將那柳氏收監,暫且退堂,宣佈擇日重審。

  回到簽押房,魏知縣讓人把王賢和司馬求找來,嘆氣道:「這個案子著實難辦,若由本官來裁決,不論何等結果,都會有人詬病。可于家又不接受調解,這可如何是好?」

  「東翁莫急,」司馬求一臉篤定道:「仲德必有對策!」

  「……」魏知縣和王賢一起看他一眼,你老倌兒也太會偷懶了吧!

  「仲德你說。」魏知縣只好問王賢。

  「是……」王賢的態度就端正多了,不端正也不行啊,因為在這事兒上他失算了……他本來以為那陳德業有婚書在手,于家不能把他怎樣,最後只能和解了事。誰知卻低估了于家的頑固程度。「學生以為,我們可以採取拖延戰術。」

  「拖延?」魏知縣皺眉道。

  「是,」王賢點頭道:「柳氏已經懷孕七個月了,老爺怕她出意外,故而待其產後再決此案,自然合情合理。」頓一下道:「待到孩子生下來,那跟懷在肚裡完全是兩碼事。老師憐惜嬰兒無辜,欲全其父母,故判柳氏將財產並嫁妝留給于家,淨身出戶,嫁與陳德業!」

  「善哉,此必為士林名判也。」司馬求也來了精神,笑著接話道:「最多再讓陳德業吃頓板子,算是他妄為背俗的懲罰。再勒石宣佈下不為例,便可周全了。」

  「呵呵……」魏知縣大為意動,幾個漂亮的士林名判,對自己的官聲大有裨益。但是前提是,自己得罩得住才行。「就怕于家等不到孩子生下來,就告到上頭去。」

  「所以還要圍魏救趙。」王賢淡淡道。

  「哪個是魏國?」魏知縣問道。

  「于秀才。」王賢沉聲道:「最近縣裡盛傳,于秀才是因為想霸佔柳氏,才鼓動長輩阻止她再醮。」

  「竟有此事?」魏知縣卻也不是好糊弄的,緩緩搖頭道:「我觀那于老爺子的主意就很正,哪用于秀才攛掇?」

  「柳氏的前夫不過是于家的旁支,于老爺子在鄉下頤養天年,若沒有人告訴他,哪裡會管堂堂堂堂侄孫的閒事?」王賢很有道理的分析道。

  「唔。」魏知縣想想也是,「想知道真偽也簡單,問問那柳氏便是。」便讓人把柳氏提來。

  魏知縣宅心仁厚,沒有讓柳氏下牢,而是將其拘在寅賓館,著人不許為難。

  一會兒工夫,柳氏被帶到。因她身子不便,魏知縣免了磕頭,又讓王賢搬把椅子給她,這才沉聲問道:「柳氏,本官私下裡問你個問題,你務必如實回答。」

  「是。」柳氏怯怯道。

  「我問你,于家不許你再醮,真的單純為了名聲麼?」魏知縣頓一下道:「還是有別的原因?」

  「民婦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別的原因。」柳氏低著頭,掩面哭泣道:「但是當年民婦孀居時,先夫的堂弟時常到家裡來,說些不三不四的話,還……動手動腳……」

  「哪個堂弟?」

  「就是今天被大老爺呵斥的那個于秀才……」

  魏知縣聞言目光一凝,看一眼王賢,意思是,還真有此事?

  王賢輕輕點頭,暗暗羞愧道,都是我讓人教她的。柳氏進了縣衙,就進了王賢的勢力範圍,傳話給她不是什麼難事。儘管柳氏不知是什麼人在背後幫忙,但她一個弱女子身陷囹圄、六神無主,只要有人支招,都會像抓救命稻草一樣言聽計從,根本不會考慮別的。

  「一派胡言,于秀才品學兼優、有口皆碑,怎會幹出禽獸不如之事?」魏知縣突然聲色俱厲道:「你若沒有證據,空口誣告,哪怕是孕婦,也要掌嘴不誤!」

  「民婦……」柳氏嚇得如篩糠道:「嗚嗚,民婦……」

  見她要露餡,王賢只好輕咳一聲道:「柳氏,你別慌,大老爺問你有沒有證據,有就說有,沒有就說沒有。」

  「證據……」柳氏這才恍然道:「有,有,有一次他對我摟摟抱抱,被我一下咬在胸口上,給他咬掉了一塊肉,這才逃脫了他的魔爪……」

  「真的?」魏知縣冷聲道。

  「真…真的……」柳氏畏畏縮縮道,她畢竟是沒經過陣仗的。全靠一股要讓肚裡的孩子,正大光明出生的勁兒,才能超水平發揮。

  「下去吧。」魏知縣擺下手道:「你且安心養胎,本官會讓你父母,來照料你的起居飲食。」

  「多謝大老爺……」柳氏感激的淚流滿面,要是有可能,她真不願意欺騙這位青天大老爺。

  要是有可能,王賢也不願意騙魏知縣,但是于家家大勢大……他親眼目睹于老爺子一到,魏知縣頓時被壓住的場面,就知道要幫助柳氏,只能出陰招了。

  這種見不得光的勾當,怎麼能跟正大光明的魏知縣講呢?

  好在魏知縣不疑有他,待柳氏一走,他厭惡的罵道:「衣冠禽獸,斯文敗類!」便要發票將于秀才拘捕歸案,被王賢好容易才勸下。王賢自然不是為了于秀才,而是因為心虛……一旦鬧大了,于家人肯定要全力洗刷于秀才的罪名。假的就是假的,真要追查起來,一定是要露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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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九十四章 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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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簽押房出來,司馬求笑嘻嘻的望著王賢。他雖然智商不太夠用,但情商還是蠻高的,自然看出王賢的異樣。

  「笑個屁。」王賢沒必要瞞他,翻白眼道:「你大舅子給我找的麻煩,還不是看著你的面子?」

  「你要是不想管閒事,他能請動你?」司馬求撇嘴笑道:「沒看出來,你心腸還不錯。」

  「嗯,我還算是個好人。」王賢點點頭道。

  「說你胖就喘上了……」司馬求翹著老鼠鬍子道:「你敢說,不是為了整于秀才?」

  「我跟他無冤無仇,為什麼要整他?」王賢斷然搖頭道:「既然要圍魏救趙,總得有個倒霉的吧?」

  「你也真可以,挑個軟柿子捏就是了,幹嘛要找于秀才。」司馬求是老秀才,對讀書人自有一份憐惜。

  「軟柿子捏不痛啊。」王賢淡淡道:「放心,這種事大老爺不是頭回幹了,他有分寸。」

  「唉,臭小子,連大老爺都被你耍了。」司馬求搖頭嘆氣道。

  「先生此言差矣,」王賢卻正色道:「惡人還需惡人磨,大老爺才能一心一意當青天。」

  「也是,」司馬求也正經點頭道:「告訴他這些事,反而沒好處。」頓一下,他盯著王賢道:「但是將來有一天,你要是想坑他,我可不會講情面的!」

  「那也是我老師!」王賢無奈道。

  「嘿嘿,」司馬求也覺著口氣有些重,便換上一副嬉笑的表情道:「那我豈不是你的師公?」

  「可以啊。」王賢冷笑道:「等著在大老爺面前,我也這麼叫!」

  「嘿,臭小子……」司馬求笑罵道:「佔你點便宜可真難。」

  。

  過了兩日,于秀才想霸佔嫂子的傳聞,非但沒有消停,反而愈演愈烈。就連于老爺子都聽到了,氣得他七竅生煙,當即讓人把于秀才從學裡拎回來。

  于秀才這個鬱悶啊,這些天他都快被折磨瘋了。所謂『三人成虎』,現在富陽縣裡,議論他這事兒的何止三百?弄得他都有些迷糊,難道自己真對柳氏有意思?

  在爺爺面前,他指天發誓說自己是冤枉的,于老爺子卻不信道:「家裡這麼多人,怎麼就傳你不傳別人?」

  「孫兒更想知道……」于秀才委屈道。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老爺子怒哼道:「若非你時常出入青樓,給別人留下好色的印象,也不會遭此無妄。」

  「那是在青樓舉行詩會。」于秀才小聲道。

  「小小年紀不學好,」老爺子憤怒的用枴杖敲他:「才是個一文不名的秀才,有資格裝名士麼?先收心把舉人考上吧!」

  「是。」于秀才趕緊點頭,又苦著臉道:「可是孫兒被傳言困擾,在學校亦不得安穩。」

  「爹,」他爹方敢出言道:「還是催催縣裡吧,早點把案子了結,謠言自然就消了。」

  「嗯,你去問問……」于老爺子想一想道:「算了,老朽親自走一趟吧。」便在兒子的服侍下,坐車來到縣衙。

  當天不是放告的日子,衙門口靜悄悄的。于老爺子遞了名刺,很順利的見到了魏知縣。

  簽押房裡,魏知縣親自給于老爺子斟茶,一陣客套之後,老頭子忍不住道明了來意,言語間頗有一點興師問罪之意。

  「老封君誤會了,本縣不是有意拖延。」魏知縣解釋道:「實乃此案又出現了案中案,鑑於案情複雜,本官才不得不先行取證,押後再審。」

  「什麼案中案?」于老爺子奇怪道。

  「這個……」魏知縣為難的沉吟道:「沒查清之前,不好妄言。」

  「這樣啊……」于老爺子反而更加想知道了,「難道與我于家有關?」

  魏知縣點點頭。

  「還望大人告知。」于老爺子追問道:「不管哪個不肖子孫,我絕不包庇!」

  「老封君就別為難下官了。」魏知縣苦笑道。

  「是不是跟逸凡有關?」于老爺子心中念頭一閃。「還跟柳氏有關?」

  「原來老封君都知道了……」

  「我知道什麼我?」于老爺子悶聲道:「老父母不該捕風捉影哇!」

  「下官當然不會信謠。」魏知縣正色道:「只是那柳氏有證據!」

  「什麼證據?」

  「她說當年于秀才試圖非禮她時,曾在他左邊胸口咬過一口,應該還留有痕跡。」魏知縣淡淡道:「下官念在于家是鄉宦,他又是生員的份兒上,沒有馬上出票拘人,而是著捕快暗中查訪,試圖還于秀才個清白。」

  「多謝大人的信賴,」于老爺子前倨後恭,態度大不一樣道:「想我于家家教嚴格,三代無犯法之男,五世無再嫁之女,斷不會出那麼個畜生的。」以老爺子的閱歷,是深信『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的,是以絕口不提于秀才如何的好。

  「是啊,本官也是不信的。」魏知縣重重點頭道:「其實有個最簡單的辦法,他來了麼?咱們看看他胸口,要是完好無損,本官饒不了那女人!」

  「這個麼,」于老爺子卻躊躇起來,要是孫子胸口真驗出傷來,他這輩子可就完了,于家也要顏面掃地,「他此時應該還在學裡……」

  「那就讓他明日告個假,老封君和他來一趟吧,我們一同驗傷。」魏知縣淡淡道。

  「這……多謝老父母。」于老爺子終於露出感激之色道:「老朽真是慚愧啊。」

  「老封君哪裡話,」魏知縣微笑道:「這都是人心換人心啊。」

  「是。」于老爺子已經徹底沒了氣焰。不待魏知縣上湯送客便告辭了。

  見老爹出來,他兒子趕緊迎上去,卻被于老爺子一把狠狠推開,不讓他碰自己。

  回家下車時,于老爺子的臉仍黑得嚇人,兩腳剛剛落地,便使勁往地下拄著拐,怒道:「把那孽畜綁到祠堂來!」

  眾家丁面面相覷,他兒子硬著頭皮問道,不知道是哪個孽畜。

  「你那寶貝兒子!」于老爺子狠狠瞪他一眼。

  須臾,于秀才被帶到祠堂,便見爺爺坐在祖先牌位邊,幾個身強力壯的家丁立在兩旁,身後的屋門也被緊緊關閉,看這架勢就讓他心裡發毛。

  「爺爺,您找我……」

  「跪下!」于老太爺一聲怒喝,「脫掉他的衣裳!」

  于秀才懵懵懂懂的跪下,幾個家丁便上前告聲罪,將于秀才的夾衫、道袍、中單統統扯掉,露出那副細小的身板。

  于老爺子定睛一看,就見他左胸乳根四周,一圈牙印狀傷口清晰可見……

  「孽畜……」于老爺子眼前一黑,險些背過氣去。家裡人又是揉胸又是掐人中,好容易才讓他緩醒過來。于老爺子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兩眼瞪著于秀才,眼珠都紅紫了,也不暇問他經過,便一疊聲道「捆起來,上家法,往死裡打!」

  家丁們知道老爺子向來說一不二,只好將于秀才按在凳子上,嘴裡塞上佈……一是怕慘叫聲驚擾到先人,二是防止他咬到舌頭。然後便扯下他的褲子,舉起掌板,一下下打在那對雪白的腚上。

  打了十來下,于秀才已經是痛不欲生,老爺子卻尤嫌打輕了,咆哮道:「打不死他,你們就等死吧!」

  一眾家丁聞言再不敢手下留情,再說打少爺腚這事兒可不常有,多過癮啊。於是一個個咬著牙,掄著掌板朝于秀才腚上招呼,于秀才細皮嫩肉,哪承受過這個?沒幾下便皮開肉綻,暈了過去。

  見再打就要出事兒了,于秀才他爹忙跪在老爺子面前苦苦哀求。老爺子哪裡肯聽,抄手就是一掌,扇在兒子臉上,「該連你一起打,若非你平日裡把他嬌慣壞了,他能幹出那種禽獸事!」

  雖然被老爹訓斥,但不能看著兒子被打死,于秀才他爹又撲過去,拿身體護住兒子,家丁們不敢將二爺一起打了,只好罷了手。

  「不要停,一起打死了賬,省得交到官府裡辱及先人……」于老爺子卻火氣愈旺,那口痰終究是湧上來,徹底氣暈過去。一眾家人趕緊扶住,這次不敢再掐人中了,把老爺子送回房中,趕緊去叫吳大夫來救治。

  吳大夫將于老爺子救過來,卻發現他已經有中風的跡象,就算以自己的醫術,最晚秋天就該嘴歪眼斜流口水了。不過這老小子狡猾狡猾的,只說于老爺子另有隱疾,自己先開幾服藥維持著,還是得請省城的大夫來診治。這樣將來就算他中風,于家也不會怪到自己頭上……

  到了傍晚時分,于老爺子醒過來,家裡人才松了口氣。他老婆子擦淚道:「你可嚇死我了,這是發的哪門子瘋?」

  「發的哪門子瘋?」于老爺子一愣才想起來,再次怒氣上湧道:「那個孽畜呢?」

  「還昏著呢……」想到孫子的慘狀,他老婆子滿臉都是淚水:「他到底犯了啥錯,恨得你要殺了他?」

  「哼……」這種敗壞門風之事,哪怕對著自己的老婆,于老爺子都羞於啟齒,只在那裡生悶氣。

  于老爺子是一宿沒闔眼,第二天仍下不來床。正在吃藥時,他小兒子進來說:「逸凡醒了。」

  老爺子不吭聲,繼續吃他的藥。

  「他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犯了啥錯。」于秀才他叔又道:「央兒子來問個明白,說爺爺讓他死,他不敢不從,只求做個明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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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九十五章 海潮


  。

  「死了倒是利索……」老爺子心裡已經判定了孫子的流氓罪,他現在只想把事情蓋住,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自己的兒子。神遊良久,方吩咐道:「你這就去收拾行裝。」

  「啊?」小兒子不解。

  「把那小畜生押到山東去,讓你大哥嚴加管教。」老爺子卻不解釋道:「別問為什麼,立即走,從後門!」

  「這……是。」小兒子才明白問題嚴重了,這分明是讓他侄子去避難啊!

  便不再問,出去趕緊讓人套車,叫老婆收拾衣裳,又從賬上支了錢。正忙活著,那邊家丁來報說,他侄子死活不上車,一定要見爺爺一面問個清楚。

  他二哥也過來,求他再去求求老爺子,就是個死刑犯還要先問再斬呢,不管逸凡犯了什麼罪,總得給個辯解的機會吧。

  「唉,老爹那脾氣,二哥又不是不知道,一旦認準了死理,就不聽人解釋。」他回答道:「老爺有話讓我捎給逸凡,日後若能考中舉人,還有相見之日。」

  「啊……」二哥傻了眼,那豈不是說,要是中不了舉人,就一直不能回家?

  「唉……」他嘆口氣,便讓家丁將侄子的嘴巴堵住,手腳捆上,綁在車廂裡。

  「二哥你得往好處想,逸凡去跟著大哥唸書,總比在家裡瞎胡混強。」見兄長一臉痛苦,他勸說道:「將來逸凡考中舉人,受用的還不是他自己?」

  「唉……」於秀才他爹知道說什麼都沒用了,只好兩眼含著淚,將兒子送上船,看著他消失在富春江上……

  。

  其實於老爺子和魏知縣,昨日便心照不宣的達成默契……你放過我孫子,我也不再揪著柳氏不放。於是縣裡也不來傳於秀才去問話,於家也不再去縣衙催著結案了。

  就連於秀才的八卦也戛然而止,倒不是人們轉了性。而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天災,將老百姓的注意力,全都吸引過去……

  二月二龍抬頭這天,龍王爺就像瘋了一樣,天空漆黑如墨,狂風捲著暴雨,瓢潑似的灑向大地。士紳們全都被堵在家裡,一開始還有心情偷閒賞雨,但見雨下了三天還不停,無論貴賤都憂慮焦躁起來。

  對窮苦百姓來說,不開工就沒錢買米,吃飯都成問題。對士紳大戶來說,憂慮的是自己的竹林、茶園被澇壞了怎麼辦?

  但此時所有人都想像不到,他們將面臨何等糟糕的境地……

  十幾個穿著蓑衣,戴著斗笠,踏著木屐的身影,頂著狂風驟雨,手拉著手在富春江大堤上艱難的行走,一直走出幾里地,才進到個望江亭裡歇腳。

  進去亭中,眾人摘下斗笠、解開蓑衣,露出一張張煞白的面孔。竟然是富陽知縣魏源和蔣縣丞,以及工房司吏並王賢等隨員……今晨得報說富春江水位暴漲,魏知縣十分擔心,遂頂風冒雨來巡視江防大堤。

  「風雨如磐吶!」魏知縣感到腳下大堤都在微微顫動,不禁喃喃說道。

  因為富陽縣的江堤,是蔣縣丞前年監修的,他自然也要到場。富陽縣的二老爺渾身濕透,牙齒打顫道:「真是邪了門了,江水怎麼會倒著流呢?」

  「這是海溢。」工房司吏鄭言是個老河工出身,有著粗糲的醬色面孔,和一雙被江水鏽蝕的眼睛。為二老爺解答道:「一定是來了海嘯,這是海潮倒灌進錢塘江,將江水逼回來造成的。」錢塘江和富春江是一條江的下游和中游,分別取了不同的名字而已。

  「海溢?怪不得江面上升的如此之快。」魏知縣面色發白道:「江堤會不會有事?」

  「所幸現在不是汛期,水位原先低得很。」鄭言答道:「前年又新修了大堤,應該能頂得住。」

  「一定不能有失!」魏知縣沉聲道。知縣都兼任境內河道總管,決堤如失土,是要掉腦袋的。「調集民夫加固江堤!」

  知縣大人一聲令下,富陽縣應服徭役的數千壯丁便被調動起來,背著鍤鍬箕、頂風冒雨,艱難的將一袋袋泥沙,一筐筐石塊運送到江堤之上。

  魏知縣一直堅守在堤上,指揮民夫固堤。民夫們見縣老爺幾天幾夜不下堤,比什麼鼓動都管用。為了保衛家園,那些不應勞役的百姓也自發前來,沒日沒夜的將江堤加高加厚。

  王賢被委任為調度官,一應人員物資,由他按需調配,自然也一直在堤上待著。

  幾天幾夜沒闔眼,他的眼裡滿是血絲,喉嚨也喊得嘶啞了。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在他井井有條的調度下,人手物資按需分配,使加固大堤的效率大大提高。洪水雖然兇猛,卻始終無法奈何江堤……

  到了初七這天,雖然依舊下雨,但人們明顯發現水面開始下降,雖然不明就裡,卻都激動的歡呼起來。

  王賢卻高興不起來,因為鄭言告訴他,這很可能是哪個縣決堤了,洩去了洪水……

  正愁眉不展,他的手被一隻冰涼柔軟的小手握住,不用看,便知道是女扮男裝的林清兒。這些天她一直陪在邊上,幫王賢寫寫算算,攆都攆不走。

  「擔心爹娘還有小妹?」林姐姐輕聲道。

  「嗯。」王賢點點頭,他感覺錢塘仁和二縣遭殃的可能性最大。

  「應該不會有事,」林清兒安慰道:「杭州是府城又是省城,肯定有力量保護官眷的安全。」

  「嗯。」王賢擠出一絲笑容道:「沒聽人說麼?禍害千萬年。誰有事兒爹娘也不會有事兒。」

  「有這麼說自己爹娘的嗎?」林清兒無奈道。

  既然水面開始下降,雨勢也小了很多,斷不會再有決堤的危險,魏知縣便撤下大部分民夫,只留了一些人監視江面,自己也回衙準備洗個澡,好生歇一歇。

  誰知道剛回去,司馬求便迎上來道:「杭州急遞!」

  魏知縣只好強打精神,也不換衣裳,便滿身是泥的去見信使。

  信使從竹筒中掏出公文,雙手遞給他。魏知縣接過來一看,竟是布政司衙門的公函。這種越過府衙直接向縣裡下令的情形極其罕見,只有在萬分緊急、不容耽擱的時候才會出現。

  魏知縣趕緊驗看關防,拆開信封,掏出信瓤一看,是布政司命富陽縣準備接受三萬名災民的命令,他的目光登時凝重起來。尋思片刻,魏知縣問那送信的吏員道:「杭州遭災很厲害麼?」

  「從沒見過那麼大的風潮。」那吏員心有餘悸道:「淫雨烈風、江潮滔天,浪頭高達數丈,錢塘、仁和兩個縣全淹了。後來又接報說溫州、寧波、嘉興也都遭災嚴重……」頓一下道:「整個浙東這次是遭了大殃,最少幾十萬人田廬盡毀,是以布政司命沒遭災的州縣接收,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吧。」

  「……」魏知縣聞言默然,良久方道:「你先去吃飯,本官這就給藩司寫回信。」

  「是。」吏員恭聲應道,跟著長隨下去吃飯了。

  魏知縣便將司馬求找來,兩人斟酌出一封回信,無非就是說本縣也遭了災,多麼多麼困難,但布政司有命,多大困難也會克服。同時又說富陽不產糧,無法供養那麼多人,請布政司下令調糧草賙濟云云。

  寫好信,打發走了那吏員,魏知縣又找來王賢,與他商量接納災民的細節。兩人從中午一直商量到午夜,才將細節一一敲定。

  魏知縣伸個懶腰,雖然已經倦極了,但精神仍很亢奮道:「仲德,你是為師的恩人!」他說的是永豐倉裡的糧食,要是王賢去年沒及時發現,並及時更換,今年魏知縣拿什麼救災?那可不是烏紗不保,而是人頭不保了!

  魏知縣恨不得把閨女嫁給王賢,雖然他閨女才九歲……否則無以表達他此刻的慶幸與感激。魏源伸出大拇指道:「未雨綢繆、神機妙算,真神人也!」

  「老師這是哪裡話。」王賢苦笑道:「誰也沒有前後眼,但世上事就這麼寸,你若一直準備著,可能一直用不著,但一旦失了準備,麻煩就來了。」

  「嗯。」魏知縣起身拍著王賢的肩膀道:「仲德,你下面的任務很艱巨,咬咬牙,挺過這一關,我一定為你向省裡請功!」

  「學生敢不效死力……」王賢恭聲道。

  。

  翌日排衙。

  「諸位,有布政司文移。」魏知縣目光掃過眾官吏,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疲憊,他心裡一嘆,沉聲道:「浙東海潮,沿海十餘州縣被淹,百姓被迫轉移,布政司要求我們做好接收工作。」

  此言一出,堂下大嘩,眾官吏毫不掩飾牴觸之情。讓他們給自己縣裡抗洪救災還行,誰願意給別的縣當奶媽?

  「這是布政司的命令,不是商量。」魏知縣沉聲道:「分巡道、分守道不日便會來視察,若是準備不利,哪怕是本縣,也要就地撤職查辦!」

  「救災如救火。」魏知縣威嚴的目光掃過眾人:「誰若是推諉塞責,本縣自將嚴懲不貸!聽明白了麼?」

  「是。」眾官吏只好齊聲應下。

  「現在宣佈分工!」魏知縣沉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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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九十六章 盤庫


  。

  富陽縣永豐倉外,裡外三層的圍著看熱鬧的百姓。

  但他們都沒法靠近永豐倉,因為倉庫大門口,站滿了浙江督糧道、分巡道、分守道的兵丁。

  三道同至一縣的情況極為罕見,但今天早晨,三艘大官船同時抵達富陽縣。其中一艘掛著浙江布政使左參政、浙江督糧道的旗幟;一艘掛著浙江按察副使、浙東分巡道的旗幟;還有一艘規格稍低點的,掛著浙江布政使左參議、杭嘉湖分守道的旗幟。

  老百姓那見過這麼多大官,知道肯定有熱鬧看了,竟都放下手頭的活計,一心一意的圍觀起來。

  更讓人驚奇的是,魏知縣竟然不比老百姓知道的早,當他帶著一干屬下趕到碼頭時,三位身穿緋袍的高官,已經下船了。

  魏知縣趕緊大禮參拜道:「下官有失遠迎,請三位道台贖罪……」

  三人為首的督糧道笑道:「情況緊急,來不及通知貴縣,倒是我們唐突了。」

  魏知縣忙道『哪裡哪裡』。

  「我等奉三總憲之命,至各縣巡察賑災準備情況。富陽縣是第一站。」分守道笑道:「還請魏知縣配合。」

  魏知縣忙道『一定一定』。

  「閒言少敘,」分巡道卻冷言冷語道:「我們還要去別處。」

  「請三位道台到衙門歇息,下官也好匯報情況。」魏知縣殷切道。

  「不必了。」分巡道冷聲道:「徑直前往預備倉驗庫!」

  「這麼急?」魏知縣吃驚道。

  「大災之時,糧食比黃金還重要。」督糧道溫聲安慰他道,「還請魏知縣擔待。」

  「是……」魏知縣暗暗苦笑,我不答應又能怎樣?

  。

  永豐倉內,杜子騰打開鎖頭,兩名斗級將沉重的艙門推開。便見裡頭一摞摞糧袋碼放的整整齊齊、巍然如山,到處纖塵不染,井井有條。

  杜子騰躬身讓到一邊,幾位大人面無表情的進去,跟在身後的督糧道屬吏捧著賬冊,一邊唱著存糧數,一邊點著倉存米袋,讓三位道台過目。

  奇怪的是對於庫糧,分巡道竟比督糧道還上心。他命人從庫裡隨便抽取了三四十袋糧食,然後全都打開,倒在地上。

  稻米傾瀉而下,不摻任何雜質,亦沒有陳腐之糧。

  督糧道是行家,他隨即檢查了五個倉庫,個個都是這樣,便知道永豐倉的狀況出奇的好。好到令人難以想像……

  讚許的望一眼因為勞累而身材瘦削,顴骨高聳的魏知縣,督糧道齊政問道:「魏知縣是怎樣做到的?」

  「下官只是照章辦事。」魏知縣恭聲道:「並沒有特別的地方。」他雖然語氣淡淡的,但心裡爽得不能自已。裝逼的感覺,只有試過才知道……

  「本官是說……」齊道台解釋道:「一些糧倉裡常見的陋規,在你這兒沒看見。」

  「既然是陋規,自然沒有存在的必要。」魏知縣繼續裝逼道。氣得分巡道孫道台七竅生煙,卻偏偏挑不出毛病來。半天時間,他已經清點了一半的糧庫,發現裡頭的存糧,比規定數還多的多,讓人怎麼找麻煩?

  「魏知縣,所存庫糧為何遠超限額?」孫道台冷著臉道:「全天下的糧庫裡,你這是獨一份吧。」

  「回稟道台,因為富陽的耕地稀少,百姓大都不種糧食,全靠購買。」魏知縣解釋道:「一旦出現糧荒,富陽百姓就面臨斷糧的危險,故而本縣不得不多貯糧草,以備不時之需。」

  「唔,有這傳統麼?」齊道台奇怪道:「本官怎麼沒聽說過?」

  「這是縣老爺新立的規矩……」杜子騰小聲道:「之前也是沒有的。」

  「很好,魏知縣少年老成,可謂能吏。」齊道台看看另兩位道,「我對永豐倉的情況很滿意。」

  「下官也一樣看法。」那分守道也點頭道:「一般知縣對常平倉的態度是保倉。其實能把保倉做好,就已是很不錯的了。但魏知縣追求的卻是盈倉,可見魏知縣之實心任事。」

  「不錯。」齊道台點頭道:「只有常平倉充盈起來,一旦這樣的逢上災年,方可確保賑災之急用。」

  「看看別處再說吧!」孫道台卻悶聲道:「災民們住的地方都準備好了麼?」

  「基本就緒了,」魏知縣答道:「請諸位大人隨下官來。」

  「請。」三位道台結束了對糧倉的檢查,跟隨魏知縣離開永豐倉。

  見眾大人離開,杜子騰趕緊對王賢深深施禮道:「恩公,你是我全家的救命恩人啊。」原先雖然被王賢整得服服帖帖,杜子騰卻不能不產生怨懟,但這下只剩下滿滿的感激了。

  「杜大人此番出了大彩,高昇指日可待,實在可喜可賀。」王賢淡淡笑道。

  「都是恩公的功勞。」杜子騰誠心誠意道:「今後恩公但有差遣,子騰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不用你赴湯蹈火。」王賢正色道:「一是把永豐倉看好,二是知會那些糧商,讓他們趕緊去長沙運糧,有多少買多少。」過年時,周洋給王賢拜年,提過已經和長沙的糧商建立聯繫,隨時都可以買糧了。

  「可是他們都沒錢了。」杜子騰苦笑道:「錢全都買了糧食,賠給官府了。」

  「向錢莊、向鹽商借貸,能借多少借多少,縣裡可以作保,」王賢沉聲道:「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次就能全賺回來,我要不是身在衙門,肯定砸鍋賣鐵也要去販糧。」

  「恩公的意思我明白了,多謝恩公指點。」杜子騰重重點頭道:「將來真賺了錢,絕對少不了恩公的一份。」

  「那倒不必。」王賢道:「我是為了避免本縣出現糧荒。」

  「是啊,」杜子騰深有同感道:「讓這場大風潮害得,各縣估計糧食都短缺,肯定不放糧食外流的。」

  這對一般的縣來說問題不大,但對富陽這種高度依賴買糧的縣來說,糧價上漲肯定是別的縣的幾倍,而且依然會出現短缺的局面。為了避免糧荒發生,王賢和魏知縣商量著,從遠處購糧以補不足。

  「讓他們三個千萬把這個差事辦好。」王賢吩咐道:「受用無窮、功德無量,這種好事千載難逢。」

  「是。」杜子騰恭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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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九十七章 安置


  。

  兵荒馬亂之外,水旱蝗災造成的荒年,對百姓生活影響最大。很容易造成社會動盪,流民盜賊四起,傷了國家的元氣。故而荒政水平如何,是檢驗地方官能力的重要標尺。

  荒政的核心是對災民的救濟,有三大要點,第一是得食,第二是有居,第三是得歸。其中『得歸』是救災後期的事情,也不需要接納流民的縣裡考慮,各縣只需要做好前兩項,『得食』和『有居』就足矣了。

  是以檢查完了糧庫,道台們又去檢查為災民準備的住處。

  這次孫道台終於找到發作的機會了……他看到富陽縣並沒有專門為災民劃出居住區域,亦沒有建造席棚之類的容身之處。自以為抓到魏知縣抗命的把柄,冷笑道:「富陽縣糧食倒是不少,可看起來是不打算給外人吃啊。」

  「大人何出此言?」魏知縣不解問道。

  「為容納災民清出來的空地呢?」孫道台冷哼一聲道:「連個窩棚都沒搭,打算讓災民們幕天席地睡在大街上麼?」

  另兩位道台沒說什麼,表情亦不安樂,心裡埋怨魏知縣太不爭氣,讓他們早先的讚許成了笑話。

  「大人容稟,」魏知縣卻自有一套說法道:「學生觀往日救災之法,無非就是將災民聚集在城裡,煮粥供應他們吃而已。這樣確實方便官府管理和賑濟,但是弊端也不小。」頓一下道:「災民聚集的太密集了,就容易流行疫病,及相蹈藉死。有的人嗷嗷待哺了好幾天,得不到粥就倒斃在路上。這種辦法名義上是救災民,實際上是不把災民當人,漠視他們生死的敷衍舉動。」

  「哼……」就連孫道台也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

  「下官已經下令縣裡的衙舍、道觀、寺廟、庫房等處空出地方。又根據戶等,徵用本縣各鄉空閒房屋來安置災民。」魏知答道:「前者能容納災民數量有限,主要還是靠後者。縣裡人口密集,難得有空閒房屋。故而上等戶只需出三間,中等戶兩間,下等戶一間即可。鄉鎮上房屋寬裕,每等多出一間。如此安置三萬災民綽綽有餘,且災民分散各戶,既不會聚集生戾、亦無疫病之憂,要比聚集起來強得多。」

  「你這法子倒是新穎。」齊道台道:「但是富陽百姓能答應麼?」

  「本縣已經下達文書給各裡,曰『流民且至,無以處之,若聚集城內,則疾疫並及汝等矣。故而由官府出面,賃民居以待之。』」魏知縣道:「我富陽百姓宅心仁厚,無不應允。」

  「你說的是租賃。」孫道台耳朵尖著呢,當即指出,「但許多災民家產盡為洪水所沒,已是身無分文,哪裡有錢付房租?」

  「付不起房租的,皆由本縣墊付。」魏知縣淡淡道:「其實免費徵用也可,但讓百姓得些好處,自然更加配合,將來和災民共處,也可以更融洽。」

  「墊付了要還麼?」孫道台追問道:「不還的話你縣裡付得起麼?」

  「當然要還,不然出得起的也不出了。」魏知縣道:「出不起錢不要緊,可以以工代賑。」

  「原來如此。」齊道台又問道:「災民散處,如何熬粥?」

  「既然散處,就不熬粥了。」魏知縣答道:「改為按人頭髮米,兩日一給。」

  幾位道台相互看了看,似乎也無不可,孫道台雖然想吹毛求疵,但從來沒有法律規定,官員該如何救災。魏知縣的新法子究竟好不好,還得看效果……要是搞砸了,不用他參奏,姓魏的也得倒霉。

  在富陽檢查了大半日,道台們對情況基本滿意……主要是永豐倉滿倉滿囤的糧食,讓他們歎為觀止。時間緊迫,道台們連夜便要趕往下一站臨安。

  魏知縣自然到碼頭送行,督糧道齊道台對這位年輕的知縣觀感極好,在他的印象中,這樣肯實心用事的官員在洪武年間還常見,現在卻越來越稀罕,怪不得臬台大人對他讚不絕口。

  臨別時,他支開旁人,與魏知縣走到碼頭一角,單獨說話。

  「文淵,」齊道台輕聲問道:「知道為何如此著急盤庫麼?」

  「按朝廷規制,開倉放糧之前,必須由布政司、按察司核查存糧數……」魏知縣答道:「應該是要奏請朝廷放糧了。」

  分巡道、分守道、督糧道,不能算是獨立的行政機關,而是布政司、按察司的派出機構。常平倉也不是隨便就可以開倉放糧的,必須奏請朝廷批准,由布政司負責,按察司監督,嚴防有人以賑災為名,行貪贓之事。

  「不錯。」齊道台頷首道:「本官啟程之前,鄭藩台已經八百里加急奏報朝廷了。同時請唐爵爺派了水師的戰艦,運送受災百姓分赴各縣就食。」頓一下道:「我們三個就是打前站的,按照藩台的憲令,查實一縣安置一縣,如今你富陽縣已經準備就緒,最晚後天就會有災民陸續抵達了。」

  齊道台說完看看魏知縣,見他沒什麼反應,只好繼續道:「文淵不擔心,一旦本縣開倉放糧,會引發本地百姓不滿?」

  「嗯,擔心。」魏知縣很實誠的點頭道:「百姓向來把常平倉的糧食,視為自己的救命糧。現在卻要拿出來賑濟外縣的人口,人數還這麼多。肯定是有情緒的。」

  「百姓更加無法接受的是,永豐倉的糧食,是他們交上去的,但放糧時卻沒他們的份兒。」魏知縣又強調道:「到時候一旦形成對立,恐怕會釀成民亂,壞了藩司的賑災大計。」

  「看來你也有牴觸哇。」齊道台笑道:「我不問還不說哩。」

  「省裡的難處更大,」魏知縣淡淡道:「縣裡要做的是分憂而不是添亂。」

  「是哇,文淵這樣的官員,真是太少了!」齊道台大讚道:「我一定把你這些話,轉告給臬台大人。」頓一下道:「就是得著眼全局看問題。你知道,皇上雖然登極十個年頭了,還是有很多人面服心不服。這次浙江大風潮實屬罕見,那些人又要說怪話了。藩台大人的壓力很大,如果不能及時賑災、安撫百姓,將災害的影響降到最低,皇上肯定要怪罪的。」

  「嗯。」魏知縣點點頭,聽齊道台繼續說下去:「我知道此事很棘手,但是沒辦法,杭州城的糧庫十個被淹了八個,損失極為慘重。不得不讓各縣幫著養活一批百姓。疾風知勁草。這時候咬咬牙,幫藩台渡過難關,日後必有厚報!」

  「下官不求回報,災民雖然不是本縣之民,但同屬大明的子民,自然應當一體救濟。」魏知縣沉聲道:「只是希望省裡給個章程,好讓縣裡能安撫好富陽百姓,安置好災民,讓他們和平共處。」

  「當然可以。」齊道台沉聲道:「藩台大人的信上不是說了,但凡接收災民的縣,與受災縣一體奏請蠲免錢糧賦役。而且我臨來之前,藩台大人有三點要求,一是不要死人,二是不要騷亂,三是不要讓災民離境。只要能做到這三點,你儘管灑漫去做,一切後果由省裡承擔。」

  見魏知縣沒什麼反應,齊道台才又道:「省裡的公文不日下達,你一看便知。」

  「是。」魏知縣深深作揖道:「下官定不負藩台和道台所托!」

  。

  兩天後的中午,一艘水師樓船從富春江下游駛來,船上是攜家帶口的上千災民,他們的家園被海嘯毀掉,已是身無分文,很多人甚至衣不遮體,在寒風冷雨中瑟瑟發抖。

  更冷的是他們的心情,海堤修復、海水退去之前,他們已經無家可歸,只能任由官府驅趕,在官兵的監視下登船,被運到四面八方安置。一路上官兵們的粗暴對待,到現在不給飯吃,讓他們飢腸轆轆、滿心淒涼,對即將開始的流民生活,充滿了恐懼和怨氣……

  「憑什麼城裡人都不走,就讓咱們鄉下人背井離鄉!」船上,到處是這樣憤懣的牢騷聲。

  「糧食不夠吃的唄,又不想讓咱們這些鄉巴佬塞滿杭州城,」有老人冷笑道:「自然把咱們往各縣裡送。」

  「人家縣裡就願意接收?受災的又不是他們。」災民們憂心忡忡道。

  「咱們就是些討人嫌的累贅。」老人憤懣道:「哪有喜歡災民的官府?」

  「這麼說,咱們肯定不受待見了。」災民們的情緒愈發低落。

  「有口粥吃的就不錯了。」老人幽幽道:「就怕稀得沒幾粒米,那非得餓死人不可……」

  讓他這一說,上了年紀的老人,不禁回憶起國初有一年蝗災厲害,他們也曾逃過荒,最後只有一半人回到家園,其餘人小部分餓死,大部分死於瘟疫,悲慘莫可名狀。

  「世上最慘無過於逃荒了……」悲觀情緒愈發濃重,許多災民又怕又餓,嗚嗚哭起來。

  「嚎喪什麼!」官兵持著鞭子,大聲呵斥道:「富陽到了,都趕緊滾起來!」

  災民們不由往岸上望去,就見碼頭的牌樓上,寫著十六個紅色的大字。浙江識字的人多,不少人眼前一亮,大聲念出來道:

  『人飢己飢、人寒己寒,患難與共,賑災恤鄰!』

  所謂『良言一句三冬暖』,就是這個意思,就算是做做樣子,也讓災民們感到舒服多了。

  樓船費勁的靠上碼頭,官兵下了船,半晌上來一群當地官吏,為首的是個穿著七品官服的年輕人,自然是本縣知縣無疑。

  不待皂隸高唱,船上的百姓便呼啦啦跪倒,給知縣老爺磕頭。

  「諸位快快請起。」魏知縣扶住一位老者道:「折殺本縣了。」

  「求大老爺可憐,」白髮蒼蒼的老人,卻堅持給他磕頭道:「給我們一條活路!」

  「求大老爺可憐,給條活路吧……」災民們七嘴八舌附和著,不分男女老幼,都使勁的磕頭。

  魏知縣的眼眶濕潤了,之前他就災民說了許多冠冕堂皇的話,其實心裡還是想著自己的官聲和政績,但當他看到災民們如此卑微的乞求,只是為了一條活路時,終於深深震撼了。

  感到沉甸甸的責任壓在肩頭,他親手扶起幾位鄉老,「諸位鄉親快快起來,且聽我一言。」上到樓船最高處,他指著岸上的十六個字道:「諸位看到那些字了麼?」

  災民們點頭。

  「知道是什麼意思麼?」

  災民們又點頭。

  「人飢己飢、人寒己寒,患難與共,賑災恤鄰!」魏知縣高聲道:「這就是富陽縣給你們的承諾!」

  聽著這位知縣老爺的承諾,災民們那冰冷淒涼的心,一下子熱乎起來,又紛紛『青天』、『菩薩』的叫個不停。

  魏知縣擺擺手,災民們便安靜下來,聽他接著道:

  「請你們記住,你們來富陽不是逃難,而是來生活的,你們雙腳踏上富陽縣的一刻,你們的身份就不再是災民,而是和富陽百姓一樣,有房住有飯吃、有官府保護的百姓!」魏知縣朗聲道:

  「為此,本縣十一萬百姓,為你們空出了七千間住房。待會兒上岸登記後,便可各自領取三天口糧,跟著你們的房東回去歇息了!」

  災民們本以為來了有個窩棚、有口稀粥就不錯了,想不到竟有房住有飯吃,都感動的眼淚嘩嘩……

  卻也有老成的問道:「那三天口糧吃完了怎麼辦?」

  「按照規制是賑貸,」魏知縣道:「但你們短則三兩月,長則半載要回鄉的,所以普通的賑貸是行不通的。」頓一下道:「所以採取以工代賑。」

  「以工代賑?」災民們面面相覷,有人問道:「我們還要幹活?」

  「難道諸位在鄉里時,不是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魏知縣淡淡道。

  災民裡沒有富人,稍有點財力的都奔杭州城去了,是以整船上都是流汗吃飯的普通百姓,自然無言以對。

  「本縣不將你們當災民,你們自然也要像富陽百姓一樣,衣食住行皆需用勞動換取……」魏知縣沉聲道:「之前有稅賦在身,你們不一樣可以養家餬口?如今朝廷蠲免了你們的錢糧和差役,自然更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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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 第一卷 第九十八章以工代賑
人在屋簷下,哪有不低頭。何況魏知縣的話是正理,憑什麼你在老家時靠勞動吃飯,來富陽卻想袖手高坐?你是逃難還是度假來了?

災民們便在官差的組織下,下船上了碼頭。碼頭上早圍起了柵欄,一次只放行十家,而且必須是十家互保才行。

這放在後世是不可想像的,還不立馬就亂套了。但是大明百姓本來就是十戶一甲的,無需臨時搭配。

十戶被放過柵門的災民,便在一排桌前登記。桌後坐著戶房的一眾書吏,他們詳細記錄每一戶的籍貫、裡甲,戶等、每個人的姓名、年齡、人口、健康狀況……然後讓他們簽訂互保書。

簽了這份文書,任何一個人犯了罪,十戶人家都要連坐的……不這樣的話,魏知縣豈能放心讓三萬外鄉人湧進縣裡?

登完記簽了字,災民們便被領到下一道柵門外,他們身後,另外十戶災民開始登記……

進了第二道柵門,便有書辦問災民,要住什麼檔次的房子。

災民們愣了,都有啥檔次?

「三個檔次,上等獨門獨院,每月一弔錢。中等兩家一院,每月二百文。下等四家一院,每月一百文。」書辦道。

「啥,住宿還要錢?」災民們瞪大眼道。

「住宿啥時候不要錢了?」那書辦眼睛瞪得更大:「你們住的房子,可是富陽百姓盡最大努力空出來,怎麼可能白住!」

「咳咳。」一個穿青衫、戴吏巾的年輕人咳嗽兩聲道:「沒錢可也以住……」災民們還沒高興起來,又聽他道:「先記著賬,日後以工付租即可。」

「嚇,」災民們不樂意道:「怎麼什麼都要錢,從沒聽說,安置災民還收錢的。」

「別的縣都是搭窩棚,本縣也在河邊搭了窩棚,」那書吏正是王賢,他面無表情道:「諸位不願住房,可以去住窩棚,同樣是不要錢的。」

儘管不情願,但已經到了這一步,何況房租真便宜,還可以先欠著,十戶人家都選擇了花錢租房。

於是書吏便給每家發了個竹牌,正面是戶主名,背面是所賃房屋的信息,吩咐道:「你們分在十三里,出了這道門,里長就在外頭。你們持牌與他碰頭,後面的事情由他安排,你們在富陽縣這段時間,亦由他負責了。」

這波人出去,下一波又進來,週而復始,似乎無窮無盡……

王賢看了一會兒,抬頭瞧見牌坊上那十六個大字,無奈的揉了揉太陽穴。這真是上司動動嘴、下級跑斷腿……何止跑斷腿,簡直是殫精竭慮,傷透腦筋好吧!

以一縣之力,來完成三萬人的賑災工作,同時還要保證本縣百姓的生活,這項工作之難之繁冗,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慄。王賢卻要以一人之力,來完成整個規劃、並制定細節,乃至現場監督……毫不誇張的說,魏知縣只負責兩項工作——露臉和發號施令,最傷腦筋的謀劃和最麻煩的具體執行,卻都是王賢的差事。

若非有個高效率的團隊支持,即使以王賢的專業能力,也無法勝任此事。好在戶房經過他調教,效率大大提高,這才讓他不必為具體事務勞神,得以集中精力謀劃大略。

如今的富陽縣,二尹三衙四老典成了具體辦事兒的,魏知縣大權獨攬,卻對王賢言聽計從,在賑災這件事上,甚至讓他全權謀劃,自己都聽候差遣。因此刁主簿等人陰陽怪氣的說,現在富陽縣一個坐的泥塑縣令、一個站著的青衫縣令……

司馬先生也向魏知縣提過這茬,然而魏知縣渾不以為意,他說漢高祖治國不如蕭何,計謀不如帶兵,帶兵不如韓信,為什麼三位卻是他的手下?無它,因為劉邦能識人馭人。

當然還有更深層的原因是,兩人的地位相差太大,魏知縣不擔心權威會被王賢奪去。

其實若有可能,王賢也不想這樣鋒芒畢露,但非常時期,賑災最大,一個弄不好就是雞飛蛋打,根本容不得他藏拙。

之前王賢最擔心的,就是災民們會不會不接受『以工代賑』和『以工付租』,鬧出什麼事端來。直到這會兒,看到大部分人都平靜的接受了安排,他心裡的大石才落了地。

甭管他的計畫多高明,首先得都接受他的玩法才行。好在這年代的老百姓還是很淳樸的,作為災民更是小心翼翼,對於官府的安排,只要不太過分,都會逆來順受。

至於富陽百姓之所以如此配合,除了王賢相對合理的安排外。還因為魏知縣宣佈,但凡為災民提供住房、且不出問題的人家,都可以蠲免全年賦稅。但還不夠,這種幾乎牽扯到每一戶人家的大動作,沒有大戶巨室的支持,是萬萬不可能實現的。

魏知縣以不大修黃冊為條件,換取到富陽大戶的支持……

對此魏知縣十分痛苦,但他也知道不以此為交換,那些老奸巨猾的大戶,是不會配合的。

「不大修就不大修吧,只要能漂亮的完成賑災,東翁的聲望就足夠了。」司馬求安慰他說:「本來重修黃冊就是個雷,就算修成了,東翁也不大可能全身而退。」

「本官也知道,魚與熊掌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魏知縣嘆氣道,「但為了重修黃冊,我與仲德去歲費盡心力……」

「老師無妨,」王賢笑道:「沒有去歲捕到的魚,怎能換來熊掌?」

「也是。」魏知縣聞言露出笑道:「是不是不用修黃冊了,你感到如釋重負?」

「知我者老師也。」王賢不好意思的笑道:「學生也不想把父老鄉親都得罪了,最後沒法在富陽立足。」

「唉,鄉愿,德之賊也,果然不虛。」魏知縣搖搖頭,揭過此事道:「一定要把賑災辦好,不然為師可就『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是。」王賢沉聲應道。



得到鄉紳大戶的支持後,王賢才能號令動富陽縣的縣鎮鄉村,他除了下令各裡限期

騰房外,還命各里長甲首負責災民的看護任務,約束鄉里刁民,嚴禁騷擾災民、敲詐錢財。如有違反,以『破壞賑災』的罪名扭送大牢,不死也得脫層皮……

各縣長官為何最不願接收災民,因為這些外來戶會跟土著搶食。哪怕不需要官府放糧,他們還是會提高當地糧價,擠佔土著的營生。是以各縣都把災民視為包袱、看做累贅,自然百般牴觸。

王賢卻不這麼看,他知道人是最寶貴的資源,災民們不過是失去了家園,卻沒有失去勞動力。若非海嘯讓他們成了災民,富陽縣焉能獲得這麼多廉價的勞動力?

把這些勞動力調動起來,他們怎麼可能還是累贅呢?而且只要安排得當,完全不會擠佔富陽人的營生,反而會極大的促進富陽的發展。

對此,王賢那個來自六百年後的靈魂,實在是再熟悉不過,那便是大興土木!

當魏知縣為三萬災民無所事事,必然會滋生是非而發愁時,王賢獻計道:「老師,您不是一直發愁,本縣的田地太少,以至於糧食太依靠外購麼?如今有這麼多便宜的勞動力,為何不趁機大造梯田呢?」

魏知縣聞言眼前一亮,好主意!

要知道朝廷對官員的考察,是以人口和田畝為兩大重點的。不能增加人口,開除荒地也是極好的。而且開出荒地來就是官田,最對朝廷胃口!

富陽這地方比較特殊,八山半水分半田,適合種莊稼的平地,只有全縣面積的一成半,且又被住宅地侵佔,能到一分田就不錯了。再想擴大耕地,只能造梯田了……

富陽最不缺的就是山丘,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都是梯田,不過卻大都是茶園。

因為起先種茶的收益比種田要高,但當大家都開始種茶時,茶價漸漸下行,糧價卻漸漸上揚,如今種茶和中糧的差距已經沒那麼大了。而且作為縣衙來說,更應該考慮的是民生,在這個年代的官員看來,八成的糧食靠購買,實在不成體統。如果能增加田畝,讓本縣糧食產量提高一些,實在是再好不過。

「好,你這就定出章程,除老弱病殘者和年幼兒童外,讓災民們都去營造梯田,以工代賑!」魏知縣興奮的直搓手道:「此法甚好,可謂一石四鳥!既讓災民有事做,不至於滋事,又給本縣增加了官田收入,還能緩解本縣的糧食受制於人的狀況。再則,也讓賑災糧食的發放有了依據!」

「此事學生已經與工房的人商量過了,他們負責找富有經驗的老農,來指導造田。請老師親自負責工程指揮和賑糧分派之事!」王賢沉聲道。

「哦?」魏知縣一愣,旋即明白過來,大笑道:「好,本官也親自去挑石造梯,給富陽百姓留一段『魏源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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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九十九章 領養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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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場指揮是為了體現魏知縣建造梯田之功,賑糧分派則是在災民中樹立口碑,將來這些人回到家鄉,亦將他的美名傳揚四方,對魏知縣來說,這比陞官還要爽。

  見王賢忙於籌劃之餘,還不忘為自己揚名,魏知縣心裡那叫一個感動,「仲德,你為為師做得太多了,為師都不知該如何感謝你。」

  「老師言重了。」王賢忙謙虛道:「這都是學生的本分。」

  「仲德,為師必不負你!」魏知縣感激的握著他的手道。

  「老師……」王賢不著痕跡的抽出了手。

  於是感情進一步昇華的師徒二人,用了幾個通宵,敲定了百姓出房安置災民,縣裡以工代賑,災民以工付租,為縣裡修橋鋪路、建造梯田的大致方略,又一一細化,反覆推敲,力求完美……

  但讓兩人傷心不已的是,前日三位道台對這個方案都不感冒,孫道台甚至有等著看好戲的意思……更悲劇的是,為了落實方案,昨天魏知縣去杭州,向鄭藩台和虞知府匯報,二位上司竟也同樣不看好……

  鄭藩台說的比較客氣,「魏知縣能針對以往存在的弊端,改革賑災之法,很值得嘉許。只是……賑災的目的是為了穩定,你這套新法未經驗證,萬一有什麼地方考慮不周,會不會滿盤皆亂?」

  虞知府則從另一個角度質疑道:「這法子是否行得通,先放在一邊。單說安置災民還要收房租,難免為士林詬病。」

  「府台容稟,房租是直接交給房東的,縣裡一文錢都不過手。」魏知縣辯解道:「包括以工代賑,都是為了給富陽百姓個交代。再說讓災民自食其力,也省得他們無事生非。」

  虞知府這才不再說什麼。

  不誇張的說,一眾上司都對他的賑災新法不以為然,只是時間緊迫,已經來不及修改,才勉強同意他嘗試一下的。魏知縣的壓力之重可想而知,王賢的壓力之重,亦可想而知……

  為了開個好頭,魏知縣親自帶人上船,向災民展示誠意、宣佈政策,來一艘船說一遍,不打一點折扣。王賢則帶手下在碼頭一絲不苟的登記災民,分配住處。沒白沒黑忙了三天,才接收完三萬災民。

  但三萬災民無法一刀切,其中兩萬七千多人順利完成登記,領到口糧分到住處,剩下近三千人……主要是在海嘯中失去親人的孤老傷病。這些人沒有勞動能力,又沒人願意接收,必須要另加對待,不然只有死路一條。

  這就要指望本縣生老病死四大官辦慈善機構了。

  孤兒孤女由慈幼局收養,孤老殘疾由養濟院收養,需要治病療傷的,歸安濟坊收治,實在治不了的,由漏澤園負責下葬……

  這四大慈善機構由官府所辦,委任素有名望、亦有愛心者為負責人。縣裡每年撥給經費,鄉宦士紳們也會捐給善田,以維持這一恤幼養老、生養死葬的體系運轉。

  魏知縣上任後,更是將這四大機構視為『仁政』的體現,經費給得很足,對其負責人也很是尊敬。是以這四位雖然無官無職,卻一個個當得有滋有味,對王賢這位財神爺,自然想方設法的討好。

  但這會兒,除了負責漏澤園的那位,另三位都一臉吃了黃連的樣子。

  「大官人啊,你不能這樣哇……」慈幼局的局正李三才,苦著臉道:「慈幼局原先不到三十個孤兒,這次一下塞給我六百個,整整多出二十倍,還不如拿刀殺了我!」

  「是啊大官人,」養濟院的柯守業也一臉痛苦道:「就是杭州府的養濟院,也養不了七百個老頭老太太……」

  「一千多傷病號,上哪找那麼多大夫救治啊?」安濟坊的管事叫張懋輊,是本縣道會司道會張懋軒的弟弟,兄弟倆手裡有朝廷發給的道士度牒,以名山大派的嫡傳弟子自居。但平日裡不穿道袍、喝酒吃肉,甚至還娶妻生子,讓人懷疑他倆的度牒是不是花錢買來的?

  「你不是經常說,醫生只能治小病,大病還得道士治,」路過的吳大夫冷笑道:「不是有符水、咒語麼,還找大夫作甚。」

  「人太多,法力有限。」張懋輊乾笑道:「還得靠老哥的草藥哇……」

  「我渾身是鐵打得多少釘兒?」吳大夫冷笑一聲,繼續去給病患檢查,還給眾人潑下一盆冷水道:「而且許多災民別看現在沒事兒,陸續還會大批生病,縣醫學就這幾個人,再加上私人醫館的大夫,也是杯水車薪……」

  縣裡的醫療條件嚴重不足,王賢也無能為力,只好對起先兩位道:「你們搭個伙,慈幼局和養濟院一起辦,讓那些老人家幫著照顧下幼兒,讓那些少年幫著照顧下老人家,我再給你們從災民中雇一批婦女,這樣總可以了吧?」

  「大官人就是有辦法。」李三才和柯守業又問道:「這些人的衣食如何供給?」

  「縣裡解決一部分,」王賢深感頭痛,揉著太陽穴道:「但官倉裡的糧食,是給富陽百姓和災民預備的,你們還是要發揮特長……募捐。」

  「募捐?」兩人登時可憐兮兮道:「又要登門求人?」

  「這是善舉,募的捐的都有功德,那些鄉宦都是大善人,都會慷慨解囊的……」王賢安慰兩句,話鋒一轉道:「總之,縣裡只給你們一半的口糧,但不准讓那些老幼餓肚皮,我會隨時去查看的,要是有人沒吃飽,二位就去跟大老爺請罪吧。」

  「唉……」兩人垂頭喪氣的應下,王賢又轉向張懋輊道:「去找找令兄,讓他想想辦法,還有僧會司的三痴和尚。他們麾下那麼多禿頭牛鼻子,不會一手半手的醫術,如何行走江湖?」

  「哦……」張懋輊苦著臉也應下來。

  打發走了一干雜官,王賢接過吳為遞上的茶壺,仰脖喝淨道:「冊簿都整理好了?」

  「嗯。」吳為點頭道:「最後還是有一千多戶,選擇去江邊住窩棚。」

  「隨他們住去吧。」王賢道:「你對兄弟們說,這陣子一是辛苦點,二是不要亂伸手,這是賑災,不要造孽。」頓一下道:「讓他們放心,我是不會虧待他們的。」

  「大人有這句話就足夠了,弟兄們不會讓你失望的。」吳為說完,收起笑臉,壓低聲音道:「只是屬下得提醒一句,花錢如流水的日子開始了,官倉裡一天要出五百石糧食,就算省裡小有補充,最多只能撐一個月。」說著聲音更低道:「大老爺可以不算賬,大人必須要精打細算啊!」

  「已經沒法再細啦。衣食足才能守秩序,人家吃不飽飯,是不會服管的。」王賢嘆息道:「大老爺已經下令全縣,在田間地頭,自家院中種植瓜菜。讓女人和孩子到山上去挖竹筍、野菜、還有江裡的魚蝦、螃蟹,一切能吃的都弄來吃,這樣可以少吃糧。」

  「那也是杯水車薪。」吳為嘆氣道:「需要有更多的糧食啊!」

  「司馬先生和周洋他們幾個,應該已經到長沙了吧……」王賢眺望著西南方向,可惜連富春江對岸都看不到。

  「只怕遠水解不了近渴。」吳小胖子雖然生得喜相,卻是個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

  「一切順利的話,第一批糧食應該能及時送到。」王賢不禁眉頭一皺,他只恨分身乏術,不能親自去長沙購糧。

  「希望一切順利,千萬別耽誤了。」吳為再嘆口氣。「不然可就麻煩大了。」

  王賢點點頭道:「但願如此。」

  。

  接下來的日子,王賢密切關注著各方面的運轉狀況,災民們基本安頓下來,開始在工房的組織下去開梯田。富陽縣百姓也被要求植桑種菜,以應春荒。三家糧店的糧食都被縣裡管控起來,統一價錢,定量銷售。官府出錢鼓勵百姓下河捕魚,上山打獵……

  因為準備充分,至少在目前階段,一切還都按部就班,看上去井然有序。除了慈幼局、養濟院和安濟坊之外……三家機構已然超負荷運轉,但仍然無法負擔如此多的孤老殘疾。

  沒辦法,魏知縣只能同意慈幼局李三才提出的,將一部分孤兒孤女,分到本縣中等以上人家為養子女,年十二歲以上孤兒孤女,亦可為長工丫鬟……但是災荒年月,誰願意家裡多張嘴吃飯?除了大戶人家挑挑揀揀外,普通中上之家並不感冒。

  倒是那些光棍無賴,想趁機渾水摸魚,但根本過不了戶房這關,王賢不允許無業之家收養孤兒!

  魏知縣只好又下令,衙門帶頭收養,他和二尹三衙四老典,每人收養三個,其餘雜官兩個,經制吏一個。王賢這個戶房司吏,也領了養一個孩子的任務,和林清兒一合計,便決定找個會做飯的,這樣省了找老媽子……

  這天去漏澤園看過義冢,囑咐一定要把墳挖深,不能淺埋後。從城外回來,路過慈幼局時,王賢想起這茬,便讓人停下馬車,進了慈幼局的院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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